第一章 梦碎华陵
晋帝登基七年,招揽贤士,纳降诸国,平定北燕,使混战近百载的南北朝终于回归一统,成为了实至名归的天下霸主,一代明君。
凤、裴、衡、楚,四大柱国公卿世家功不可没,其中,尤以皇后亲族凤家为最。
然,就在晋帝完成鼎山封禅,归京的这日……
楚贵妃忽然小产,种种证据直指皇后……凤氏!
“臣忠肃王萧伦,衔宗室之名,请陛下废黜凤氏之后位,以正朝纲,清宗室之风!”
“贵妃娘娘所怀乃是陛下龙种,凤皇后此举有失母仪之德,何况贵妃是我楚氏一族最优秀的女儿,是臣之掌上明珠,恳请陛下为贵妃和楚氏一族做主!”
“妹妹自入宫伴驾,从无过失,可皇后竟如此待她,实在叫臣等心寒。恕臣冒死进言,凤氏无德,不配为后!”
“丞相凤瑾自先帝在位时便居功自傲,不尊君上,皇后凭仗母族之势屡屡戕害后妃及皇嗣,长此以往,我晋室危矣,臣衡广奏请陛下废后!”
“臣裴绍附议!”
皇室宗亲出面,柱国公楚康在大殿上长拜不起,楚家在朝为官的子嗣族亲们纷纷出面讨要公道,就连看似与此事毫无关系的裴衡两族,也率领群臣奏请废后。
咄咄逼势如惊涛骇浪袭向皇后。
一夕之间,华陵凤家彻底换血,举凡上任家主凤瑾之亲信忠属或贬或杀,无一幸免。速度之快,实在叫人不得不怀疑,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大清洗。
一时间,朝野哗然。
……
“啪!”
凤朝宫内,零星几盏橙红色的烛火摇曳,将极尽奢华的大殿照得晦暗不明。
汤盅猛地摔到地上,伴随着脆响砸出白色的碎瓷花,一如凤举被撕裂的心。
“皇后,你毒害贵妃腹中的皇脉,如此也是罪有应得,无论是你对贵妃,还是朕对楚家,都是一个公平的交代。”
烛火照不到的死角里,帝王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
凤举趴在血泊里,腹痛如刀绞,双眼始终执拗地望着阴影处。因为痛,因为怨,嘴角已经被她咬出了血。
“臣妾没有……毒害皇脉!”
同样的话,第三次从口中挤出,每一个字都在发颤。
她仍旧残存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对方能相信她,然而,对方已经被她的嘴硬惹得不耐烦了。
“来人,摘掉她的凤冠凤钗!”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在场每一个人都清楚。
两个太监得令,立刻上前便要拆下她头上熠熠生辉的凤冠,手上的动作根本没有轻重,连头发都扯掉了不少。
“滚开!”
忽然,凤举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两个太监。
“本宫岂是你们这些阉竖可碰的!”
“皇后!”晋帝登时一声怒喝。
一直在旁观的宫装女子装模作样道:“阿举,听长姐的劝,你就不要再执迷不悟了,难不成你要违逆皇上的旨意吗?无论如何,总是你有错在先,楚家在朝堂之上来势咄咄,执意要你给他们个交代,皇上这么做也是无可奈何,你还是莫要让皇上为难了!”
“你住口!我视你如亲姐,你是如何待我?凤清婉,我是嫡,你是庶,我是妻,你是妾,再想以长姐自居,你不配!”
“凤举,你……”
凤清婉被戳中了痛处,气得浑身发抖,正要说什么,凤举冰棱似的目光已经从她身上刮过,落向了阴影处。
“檀郎!”
这独属于她的昵称,被她叫得格外温柔缱绻,可眼底浓浓的痛楚却是无论如何都化不开。
“从前也不是没有人污蔑阿举毒害皇嗣,可你从来都是相信我的,你说过会永远相信我,为什么这一次……你就不信了?”
哀怨的尾音中,滚烫的泪珠也滑出了眼眶。
明明说过会永远相信她的,可为什么就不信了呢?这到底是为什么?
第二章 十四年深
晋帝缓缓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依旧是记忆中那样俊美,俊美得宛若天边的朗朗皓月。
可在这一刻,当龙袍上的金线晃花了眼睛,凤举赫然发现,有些东西变了。
曾经温柔明朗如月光的檀郎,脸上的冷漠,眼中的阴鸷,竟是那样的陌生。
晋帝踩着血泊,用脚尖抬起了她的下颏,“皇后,你们凤家风头太盛了!朕每每看到你的父亲,便觉身下的御座在颤动。”
答非所问,可背后的事实却明显得叫人心寒。
功高震主,呵!
凤举凄楚地笑着,泪水不断地流淌,“就算你忌惮凤家,忌惮我父亲,可我呢?我腹中的孩儿呢?檀郎!”
她拼尽力气叫着他,似在控诉,又似不甘心地想喊醒他,“难道我会害你吗?我腹中的孩儿会害你吗?”
她近乎崩溃的嘶喊让晋帝眉峰一紧,一脚把她踹开,额头重重地磕到桌角上,鲜血瞬间漫过了眼帘,加上那一头蓬发,整个人在昏暗的烛火中分外可怖。
泪水融着血模糊了视线,凤举毫不在意地爬起来,仍旧直勾勾地望着那绝情的男人。
“檀郎,阿举十四岁见到你,便倾心相许,你说等我及笄了便来娶我。为了嫁你为妇,我向宗伯们下跪磕头,与母亲决裂成仇,把自己折腾掉了半条命。”
“我日也盼,夜也盼,好不容易盼到了十五及笄,你可还记得你向我许诺过什么?你说会一辈子对我好,只对我一个人好,呵护我,我信了。”
“你跟我说你出身不好,需另纳世家女稳固地位以自保,我虽然心中有千般万般的不愿,可我不想看你仰人鼻息,郁郁不得志,所以我没有反对。”
“为了帮你争得时间,我入敌军营为质,被人像畜生一样牵着走。”
“你征战中了毒箭,太医说要凤肉为引,于是我割了自己的肉,在病榻前守了你整整七天七夜……”
从初见至今,已经有十四年了,整整十四年啊!可以发生多少事?就算是一块冰冷的石头,总也该焐热了吧?
“够了!”晋帝已经不耐烦了。
“噼啪”一声,烛花炸开了。
凤举嘴角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染血的泪目陡然从回忆的朦胧中拽回,“我一向体弱,太医说我难以有孕,若执意为之,可能有性命之忧,但我总觉愧对于你,无论如何都想为你生一个孩子。”
“檀郎,你知道我在得知自己有孕后有多欢喜么?我终于能为你生一个孩子了!我满心想着等你回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想着你知道后会如何欢喜,是不是也跟我一样,也许你会比我更高兴。想着等这个孩子出生,长大,喊你父皇,叫我母后,那该有多幸福?”
她殷殷地望着他,哭着,说着,笑着,忽然,伸手去掬地上的血,将染得血淋淋的双手摊向她最爱的檀郎,她孩儿的父皇。
“檀郎,你看,这是我们的孩子,这是我们的孩子啊!”
说着,她身体猛地向前扑去,抓扯住晋帝的前摆疯了似的又哭又喊。
“你怎么能让他们伤害我们的孩儿?你怎么能?怎么能……”
怎么能这么对我?
十四年的感情啊!十四年!
全心全意的付出,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第三章 不得善终
原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到头来竟然全都是自己愚蠢至极的一厢情愿!
骗子!
全都是骗子!
“你这个疯子!”晋帝又是狠狠一脚,正中凤举的胸口。
谁都知道晋帝文武双全,这一脚又毫不留情,凤举被踹得像纸片一样飞出数步,一口血猛地喷了出来。
凤清婉见状,嘴角闪过一丝阴冷痛快的笑,对旁边的宫人喊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皇后疯了!还不快把她制住!”
凤举想挣扎,与生俱来的高贵和骄傲让她对奴才们的不敬厌恶至极,可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只能像条落魄的野狗一样被人摁在地上,一边脸紧紧贴在地上,奄奄一息。
“阿举也真是的,把皇上的龙袍都弄脏了,这简直就是在轻贱天威!”
“轻贱天威”四个字实实在在刺中了晋帝的痛处。
他将染血的龙袍前摆狠狠一甩,眼尾瞥见凤举那丧家之犬的姿态和形同罗刹鬼魅的嘴脸,再没有一丝留恋。
“朕不想再看见她!”
转身,再不回头。
“檀郎!你骗我!你骗得阿举好惨!你骗得阿举好惨哪!”
她凄厉绝望地喊着,可不管她怎么喊,那人终究是再也没有回头看上她一眼。
“是!臣妾遵命!”凤清婉福身下拜,再起身望向凤举时,眼中锋利的光芒,嘴角恶毒的笑意,在金步摇的光芒闪烁中直比毒蝎的鳌针更毒。
“这太后娘娘赐的琉璃香还真是清润香甜!知道琉璃香是什么吗?琉璃,琉璃,胎流子离,你真当太后赐香是对你的恩宠吗?”
凤清婉故意挥了挥丝帕,嗅着殿中残余的香气,悠然踱到了凤举跟前。
“阿举,我真替你感到悲哀,身边的一切都是假的。别看了,皇上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了!这么些年,如若不是因为你的身份,你以为就凭你,凭什么让他多看你一眼?”
她一边说,一边狠狠踩着凤举朝上的脸。
“凤氏阿举,你有什么呀?软弱,愚蠢,病怏怏,你什么都比不上我,可你有身份!你生来就有一个高贵的身份!所以你能压在我头上,你能做皇后,我呢?就得对你俯首帖耳,毕恭毕敬,吃你吃剩的,用你不要的!”
“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每回看着你高高在上的模样,我还得对你假装亲近,强颜欢笑,我就恨不得踩碎你这张脸,让你像狗一样爬到我脚下!”
她怨毒地瞪着脚下的脸,随即,拿起水果刀,俯身疯狂地划,刺,削。
“啊……啊……”
“哈哈哈哈……”
痛极的尖叫声和尖酸扭曲的笑声,在夜色中交织出诡异的曲调,让人不寒而栗,就连旁边的宫人都听得头皮发麻。
“叮”的一声,刀被扔到了一旁,宫人们再看凤举那张脸,个个脸色惨白,汗毛倒竖,有的甚至直接就地呕吐起来。
那已经不能算是脸了!
“凤清婉,你不得好死……”
嘶哑的声音艰难吐出,却让凤清婉的笑声更加清脆欢快。
“我不得好死?”
凤清婉就像是听到了最好听的笑话,边用丝帕擦着手上的血,边起身走到旁边,踢了踢地上的碎瓷片。
“啧啧啧,吃光啦?看来这碗香肉羹真是很鲜美啊!只可惜……哎!”
第四章 蛇蝎姐妹
她叹息着,像是真的很惋惜一样,“阿举,你也真是残忍,养了云团这么些年,还说喜欢它,居然真的吃得下去!可怜了那只小畜生啊!”
凤举蓦地睁大了眼睛,瞪着打碎的汤盅,胃里的不适连同恨意翻江倒海地涌了上来。
她说什么?云团?
云团是她养了十几年的狮子犬,浑身毛色雪白,从她还未出嫁时就一直陪着她,几乎和亲人没什么区别。
“凤清婉!凤清婉……”
此时此刻,除了咬牙切齿地喊对方的名字,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宣泄自己满腔的愤恨了。
她恨啊!
恨自己从前怎么就没有看透,这个秀致柔弱的姐姐竟是个这样歹毒狠辣的蛇蝎!
恨自己这么多年被猪油蒙了心,竟对这样一个人推心置腹!
恨自己竟然真的一直都把她当成自己最亲、最亲的姐妹!
蠢啊!
凤举,你真是蠢!
简直蠢到家了!
“阿举,你别这么激动嘛!”
在凤举眼中俨然已是蛇蝎魔鬼的凤清婉,此刻笑得明艳动人,“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不得好死?你最宝贝的云团这算不算不得好死?被活着扔进烧得滚烫的水里,啧啧,阿举,你是不知道啊,你可爱的云团当时在锅里那个叫啊,叫得真是太惨了!”
“不过,它再怎么着也只是个畜生,我不妨再送你一份大礼。叔父和你那个出身卑贱、却不可一世的母亲实在是太宠着你了,宠得你对很多事情都一无所知,简直可以说是愚蠢,蠢得我都不忍心看你了。身为长姐,我今天就好好教教你,什么才叫‘不得好死’!”
凤清婉使了个眼色,一个宫女装扮的女子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宫女名唤云黛,从凤举还在闺中时就一直侍奉左右,是凤举最信任的侍婢。
“云黛,带你的主子去长长见识吧!”
凤清婉矜娇地整了整宫裙衣领,带着人转身欲走,临了似乎还不够痛快,又回身得意地说了一句:“忘了告诉你,如今我兄长已经正式成为凤家的家主了,你,什么都不是了!”
踏出凤朝宫的殿门,夜风钻入衣领,宫女急忙为凤清婉披上了披风。
她放眼望着盏盏宫灯将整个皇宫点亮,只觉得今夜的景色真是美,连夜风仿佛都带着香甜。
尊卑之别,一直是扎在她心头的利刺,今日,此刻,终于,她能舒舒服服地呼吸了。
可是终于被她踩在了脚下的凤举呢?
凤举只要一想到自己吃了云团,就忍不住的干呕,几乎连胆汁都呕了出来。她死死抠着地面,指甲生生与血肉分离而浑不自知。
凤清婉最后那句话,让她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
她一把拽住了云黛,迫切地追问:“云黛,凤清婉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本宫,外面,凤家,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
云黛躲闪着,不敢看她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小声嗫嚅:“皇后娘娘,您就别再问了,奴婢这就带您出宫,您自己看了就什么都明白了!”
第五章 穷途绝路
沉浸在暗夜里的华陵城,只有一辆马车在街道上奔驰,马蹄和车轱辘叩出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有种让人心悸的魔力。
浓重的血腥味不断从凤举身上散出,云黛几次都想呕吐,每每对上黑暗中那张可怖得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脸,她甚至吓得想要尖叫,天知道她废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忍住。
“皇后娘娘,您的脸……还是拿这块帕子遮一遮吧……奴婢是担心……担心……”
担心自己被你这副鬼样子给吓死啊!
可凤举却是会错了意,她以为对方是在担心她的伤势,感激地攥住了云黛的手,紧紧地攥住,“云黛,不枉本宫信任你这么多年,本宫身边就只有你了!
血浆的粘腻感从手掌传来,云黛浑身发怵,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只希望赶紧到地方。
马车在城外的一间破败草庙前停了下来。
凤举犹疑地望了云黛一眼,见对方点头,再无迟疑,撒腿没命似的往里面冲,中途跌趴下好几次,最后她几乎是连跑带爬地跑进了破庙。
她就是再蠢,也早已猜到了什么,甚至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
可一进破草庙,眼前的情景还是让她一个冷不防,如堕冰窟,整个人在这一瞬间彻底……崩溃了!
一群野狗正在争相啃食着两具尸体,尸体已经腐烂发臭,显然死了不是一两日了。
能啃的都已经被啃光了,就剩下了光秃秃的白骨被拆得七零八落,有的也已经被咬碎了。
在旁边的乱草堆里,散落着衣裳碎片,面料极尽华贵,还有一把被野狗咬烂的镂空雕花的紫檀香木小扇……
凤举浑身冰冷,身体里仿佛只剩下了一根线牵着她,只要这根线扯断了,她会立刻瘫在地上。
她想起了凤清婉那句话——
我今天就好好教教你,什么才叫“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果然是……不得好死!
“呜……汪汪……”
“汪!”
野狗注意到有生人闯入地盘,立刻成群结队冲着凤举龇牙狂吠。
怒火冲顶,凤举全身的血都在沸腾。什么身份?什么仪态?统统都去见鬼!
她抓起地上的木棍疯了似的扑上去。
“滚开!滚开!滚开……”
她拼了命地喊着,驱赶着凶恶的野狗,不许它们再靠近尸骨一步。
腿被野狗咬住,她抡起棍子就挥了下去,一条狗纵身咬住了她的手臂,疼得她掉了木棍,被野狗拽到了地上,她便和野狗滚作一团,不停地捶打,甚至张嘴去咬。
野狗咬掉了她臂上一块肉,她咬断了野狗的脖子,温热的鲜血喷了满嘴,满脸。
此刻的她,不再是集万千宠爱的凤家嫡系独女,不再是高高在上母仪天下的晋室皇后,而是一只被逼到了穷途绝路的野兽。
她没有多么结实强壮,她不是穷凶极恶,她只是……被逼急了!她没有办法!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脖子被咬断的野狗躺在地上呜咽,凤举抓起木棍不要命地往下打。
一下,两下,三下……一下快过一下,一下重过一下,一下狠过一下。
鲜血蔓延开来,更刺激了她紧绷而绝望的神经,野狗早就被她打得断了气,一动不动,她还在打。
她已经疯了,嘴里不断地“啊啊”地叫着,泪水模糊了视线……
人善被人欺,也许是她疯狂的神态真的太有威慑力了,其余的野狗呜咽着,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又挥了几棍子,她实在没力气了,血淋淋的木棍“咚”的落在了地上。
她拖着虚软的步子,一步,两步,“噗通”,膝盖重重磕在了石板上。
第六章 烈火长焚
她怔怔地瞪着散落的白骨,良久,颤着手想要去捡,或者只是想要轻轻地触碰一下。
可她高估了自己的勇气,她没有那份毅力,没有那么坚强,指尖快要碰到白骨的一瞬间,猛地顿住,她弯腰伏地,失声恸哭。
“啊……啊……啊……”
她在哭,哭父母,哭孩子,哭自己。
可她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哭声了,浑身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她只能喊,扯着沙哑破败的嗓子奋力地喊,尽管那声音低哑得像是从沙石上一遍一遍地磨过。
涕、泪、血,涟涟滴落,掺杂,混合,凝结成了刻骨铭心、无以复加的恨!
破庙供台上,彩绘脱落的石佛双目圆睁,默默地看着尘世儿女的绝望,不知有心,无心?
烧焦的气味搀杂着火油的味道从外面袭来,不知几时,火光已经包围了破庙。
浓烟开始在四处弥漫,呛得凤举忍不住咳了几声,抬起血红的眼睛木然地看向外面。
外面隐约有军士铠甲的声音,不一会儿,云黛的声音也从外面高高地传了进来,得意,嚣张。
“娘娘,您可别怪奴婢,这都是皇上和婉昭仪的安排,奴婢只是奉命行事,再说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谁也不想一辈子都为奴为婢不是?黄泉路上,娘娘千万别来找奴婢,奴婢胆子小。那么,奴婢就在这儿恭送家主、夫人、娘娘一家上路了!”
又一次面对突来的背叛,凤举却不像之前那么激动了。
够了!真的够了!
她木然地望着越燃越烈的火焰,坐直了身子,神态一如往常端庄而高贵。
她慢慢抬手解下了凤冠,端详一眼,眼神一凛,重重砸向地面。金凤,宝石,夜明珠,四散飞溅,砸出了缤纷绚丽的光芒。
珠光宝气不入眼,她的眼睛里只有无尽的火焰在燃烧。
楚贵妃的孩子没了,与她无关,可所有人都要她给一个交代,还一个公平。
那么……
谁能给她一个交代,还她一个公平?
不甘心啊!真的好不甘心啊!
好气!
好恨!
好恨哪!
如果可以,她真想,真恨不得拉着所有人同归于尽!
她仰起头,血泪沿着两侧眼角静静地、缓缓滑落,刺痛了脸上狰狞的伤口。
“上苍,你若未瞎,就用他们的命来给我一个交代,还我一个公平!否则,我凤氏阿举就算是死,也要从地狱里爬出来,亲手将他们拆骨,扒皮!让他们亲眼看着自己的血一滴、一滴地流干,流干……”
嘴里呢喃着“流干”,一丝阴毒诡谲的笑浮现出眼角,她狂态十足,沙哑地大笑。
嗓子被摧残到了极限,嗓口涌上一股腥甜。
在如雾喷薄的血色中,她恍惚看到了那一年……
“赠卿一袭桃花衣,许卿一世案齐眉。”
那年春日里,她恋慕的檀郎向她许下了一生的誓言。
那时西山的桃花灼灼,就像这熊熊烈火……
第七章 却死归魂
火!
好大的火!好像要把一切全部都烧得干干净净!
凤举浑浑噩噩地望着眼前的火海,嘴角扬起一抹僵硬而诡异的笑容。
烧吧!烧吧!哈哈哈哈……
忽然,一个锦衣玉带的男子穿过火海,闯进了凤举的视线。
那熟悉的身影,熟悉的面孔,就像一根强有力的引线,把凤举游离躯壳之外的灵魂猛地拽了回来。
她死死地瞪着那人,死死地瞪着!
“阿举!快!快跟我出去!这里危险!”
男子直奔而来,紧紧把凤举搂进了怀里,就像抱着最珍爱的宝贝。
确定凤举没事,男人立刻就要拉着凤举往外面跑,可凤举却是一动不动。
“阿举?”
男人讶异回头,却见凤举直勾勾地瞪着他,眼里燃着火,盈着泪。
他一时竟愕住了,就在这时,凤举冲他扑了过来,不是投怀送抱,而是狠狠地咬向了他的脖子。
尖锐的疼痛从颈侧袭来,男子还来不及反应,脖子一侧已经鲜血淋淋。
四周围是火焰燃烧的呲呲声,还有各种物什倒塌掉落的嘈杂声,但他听得最清楚的,却是那一声……鲜血咽入喉咙的“咕噜”声!
她、她在喝他的血!
……
好香!
鼻端萦绕着的余香绵长而清洌,凤举只觉得神台清明,七窍皆通。她定定地望着床顶的云岚纱,慢慢地、悄悄舒了口气。
“贾太医,舍妹的身子怎么样了?”
床榻边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显得格外关切。
凤举透过薄薄垂落的纱帐看了过去,心里早已结成了冰,哪怕是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她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凤逸。
凤清婉那个做了凤家家主的亲哥哥!按照凤家族谱,自己还要叫他一声三哥!
可就是这个最应该维护她的三哥,在她被陷害毒害皇嗣的时候,只给了十二个字的回应:失德之女,清出族谱,悉听尊便!
哪怕他肯为自己说上一句话,哪怕就一句,自己也不会被人欺凌到绝境!
贾太医收回诊脉的红丝,恭恭敬敬地答道:“郎君大可宽心,贵女这是旧疾又犯了,再加上此次受了惊,才会忽然晕厥,之前服用的药是一定要每日按时按量服用的,我再另外开一记安神汤,连服三日也就差不多了。”
“如果这次昏厥是因为大火受了惊吓,那舍妹这七日来一直魂不守舍,叫她也没有反应,又是怎么回事?”
“这……”
贾太医也为难了,据说这七天来,凤家为了这个嫡系的独生女儿,把整个太医院都搅翻了天了,连皇上都惊动了。
“这几日整个太医院的同僚都在想办法,相信马上就会拟出一个良方。”
说完,他又纳闷地去翻凤举的眼睑,想再查看一次,岂料就在这时,凤举忽然瞪了他一眼,那眼神极其凶狠,吓得他冷不防一个后退,登时绊倒在地。
“贾太医?”凤逸诧异,忙对一旁愣住的侍婢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贾太医扶起来?
“啊?是!”
凤举目光冷森森地看着失态的太医,和那个搀扶他的侍婢……云黛。
第八章 凤凰返巢
云黛纳闷,顺着贾太医的目光看向凤举,凤举却已经垂下了眼帘,正挣扎着坐起,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把床榻一侧的镂空莲纹围屏推开。
“凤逸,茶。”
凤举的声音干涩无力,透着一股莫名的冷冽。
凤逸不禁怔了怔,看向那张苍白消瘦的脸。
那双飞扬的凤瞳,瞳色是浅浅的琥珀色,此刻正淡淡地凝视着他,再不似以往的信赖孺慕。
他倒是并没有把这份异样放在心上,激动地上前握住了凤举的手。
“阿举?你可算是醒过来了,你可知道这些日子三哥有多担心?”
而后,又对云黛吩咐道:“快去楼下说一声,阿举醒过来了!”
“是,奴婢这就去!”
凤举清楚,对方口中的“醒过来”并不是指她睁开了眼睛,而是……脑袋清醒,其实凤举此刻更愿意将之说成是“回魂”。
因为在此前的七天里,她也像个正常人一样,该吃吃,该睡睡,可那时的她就是一具会动的躯壳,别人跟她说话,她也没有任何反应,意识一直处于游离的状态,浑浑噩噩。
但对于一些至关紧要的信息她已经完全确定了,现在,是十四年前!
这时的她十四岁,尚待字闺中。
“没听清么?我要茶!”
凤举厌恶地甩开了凤逸的手,蹙眉淡淡道。
“阿举,你……”诧异,不快,先后从凤逸脸上闪过。
他叹息一声,抱歉道:“好好好,是三哥疏忽,你才刚醒,是该润润嗓子,我这便给你沏茶。”
贾太医在一旁看着,不禁暗暗咋舌:这位凤家的嫡千金可真是娇宠无两了,凤家三郎在外面有多少人可劲地巴结,可在家里,竟是由着一个女郎耳提面命。不过……
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瞥向凤举的眼神又变得轻蔑:再金贵又能如何?终归只是个女郎,谁都知道凤三郎可是凤家早已经内定的少主,等到将来再正式做了家主,只怕她这正统嫡女也得恭恭敬敬。
“阿举,来,喝茶。”凤逸很小心地把茶杯送到凤举面前。
凤举将贾太医的表情变幻看在眼底,接过茶杯,忽然对着凤逸温软一笑。
“三哥,既然阿举已经没事了,就劳你先送送贾太医吧,虽是太医,可逗留久了,难免不便。”
凤逸恍然大悟,失笑起来,“对对对,阿举说得是,你看我,光顾着担心你,差点又疏忽了。贾太医,我亲自送您出去。”
两人转身时,凤举明显看见凤逸向贾太医递了个眼色。
等确实听到了两人下楼的脚步声,凤举匆匆放下茶杯,掀了被子就要追去。
刚走出一步,腿一软差点跌倒,但这一瞬的停顿正好让她改了主意,折身向后门走去。
“……药是否该稍停?”
“不需要……快等不及了……”
凤逸和贾太医走的是前厅正道,凤举穿过花廊小径远远地追着,可惜这身子太弱了,始终是没能追上,两人的对话她只断断续续听到零星。
时至今时,要她相信这两个人没勾结,绝不可能!
第九章 鸾凤情恨
凤举自小体弱,太医们都说她是富贵之躯,只能慢慢调养,别无他法。
后来是凤逸不辞辛劳,在外面寻访到了这个贾太医。那时候对方只是一介寒衣,可偏偏他开的药真就效果奇佳。
凤家家主凤瑾疼爱女儿的程度在整个大晋朝都是排第一的,有人能救他的心肝宝贝,他自然感恩戴德,不久就把人弄进了太医院。
而自那以后,但凡凤举有个头疼脑热,都是由凤逸请贾太医来的。
“凤逸,贾太医……”
往回走的路上,凤举呢喃着这两个名字,忽地笑了,“也兴许是我冤枉了好人?”
那笑容说不上来是苦涩,还是仇恨。
“女郎!”
“阿举!”
前方传来声声呐喊,显然是已经有人发现她不见了。
她没有应声,只是顾自慢悠悠地往前走。
“女郎?女郎回来了!”云黛大喊一声。
凤举刚一抬眸,就看见一个身影把所有人都甩到身后,率先向她奔来。
此时正值冬末春初,余雪消融,花木抽芽,梧桐院里的景色干净而明亮,那颀秀峻拔的人便是自这景色中跑来。
雪白的里裳,宽袖博带的银丝天青色氅衣,疾速奔跑非但没有让他风度全无,反如青鸾乘风,皓月当空,更加的飘逸风流,神采慑人,一身的尊爵之气更是叫人难以逼视。
仙鸾御风起,扶摇九万里,
神秀谁堪拟,唯有月比邻。
他确实不负时人对他的品评,满园的盛景都比不上他的风采明媚。
只可惜、只、可、惜……
怎么就没有人看穿他皎月玉树的皮相下,藏着比魔鬼还要冷酷绝情的铁石心肠?!
“阿举,你跑去哪儿了?才刚醒就到处乱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身体被对方蓦地抱住,这个怀抱是如此的宽厚温暖,可凤举的身体在难以抑制地颤抖。
“阿举?怎么了?很冷吗?你看你,怎么穿成这样就跑出来了?”
萧鸾,萧鸾!
你这个把我推向地狱的魔鬼!伪君子!
凤举抬眸看向他的脖子,上面缠着一圈白纱,大概是因为跑动,侧面隐约有血渍渗了出来。
凤举知道,那是被自己咬的。
今早一间房子着火,那时她还没有恢复神智,浑浑噩噩间看见了自己最恨的人,就狠狠咬了上去,还吞了他一口血。
真痛快!真……
真痛……
如今最恨的人,亦是曾经最爱的人啊!
一会儿的工夫,凤清婉和丫鬟妈妈们都赶了过来,见到凤举安好,才都松了口气。只是那两人相拥的画面落入凤清婉眼中,实在是刺眼。
“阿举,你这是怎么了?手怎么这样冷?还在发抖!”
凤清婉扬着温婉的笑,上前关切地抓住了凤举的手,巧妙地把两人分开了。
第十章 千金威慑
凤举屏着呼吸,顺着那只手看向凤清婉的脸。
无可否认,凤清婉的确很美,否则也不会被誉为“大晋第一美人”。
可是此刻看着这张脸,凤举只恨不得狠狠甩她一记耳光,撕烂她的美人皮。
“房里药味太重了。”强忍住内心肆虐咆哮的仇恨,凤举冷淡地抽回了手。
凤清婉因她的态度愣了愣,随即无奈地笑了,“你呀,总是这样任性,就这么跑出来,万一再着凉了,病上加病可怎么办?拿来!”
云黛闻言,立刻送上了披风。
凤清婉正想亲自动手,萧鸾已经先她一步取过了披风,亲手为凤举披上,揽住凤举道:“我送你回去。”
凤举下意识就想挣脱,可瞥见凤清婉难看的脸色,她选择了顺从。
只要能让凤清婉不痛快,忍这一时又算得了什么?
凤清婉啊凤清婉,这仅仅只是个开端!
按理,萧鸾的举动是不合适的,可他贵为当朝四皇子,没有人敢上前指摘他的不是。
但对凤举而言,被他这么揽着,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钉板上。
好不容易回到了栖凤楼,凤举由人伺候着躺回床榻,才终于松了口气。
这时,她赫然发现指甲已经不知不觉掐进了掌心的嫩肉里。
凤清婉像是这栖凤楼的正主一样,指使起婢仆来驾轻就熟。
“你们是怎么伺候的?未晞,还不快点上熏香,去去这屋里的药味儿?”
一个穿着藕色高腰襦裙的少女闻言,忙转身去取存香匣。
只听凤举忽然叫道:“不必了!”
她语气中的尖锐不快只要不是聋子都听得出来,可她现在很累,心力交瘁的累,她不想再和这些表里不一的人虚伪周~旋半句。
她对踌躇的未晞道:“开一扇偏窗,取些新鲜的瓜果放到床前的矮几上就好。”
这次的语气又似乎变得特别的温和。
未晞不知道为什么愣住了,云黛清粼粼的眸光一转,脆生生道:“还是奴婢去吧!”
凤举斜睨她,幽冷道:“让你说话了吗?我凤家的奴才几时变得这样不知礼数?”
这下,屋子里所有人都是满脸愕然。
这个神态高华、气势慑人的名门千金,还是那个空有身份、毫无风度的软脚虾吗?
萧鸾站得离床榻最近,从刚才到现在,把凤举的神态变化看得清清楚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举,这丫头也是一片忠……”
凤清婉想替云黛说句话,可“心”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对上了那双冷肃的琥珀凤瞳,后面的话莫名地卡在了喉咙口。
就在这时,凤逸赶了回来,一上楼就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狐疑道:“这是……怎么了?”
凤举却谁也不理了,转身背对着众人躺着。
凤清婉涩然地扯了扯嘴角,“可能、可能是阿举刚醒过来,精神不太好吧,兄长,没事的!”
她那样子就像是谁给了她天大的委屈。
第十一章 玉辞未晞
气氛诡异而尴尬。
萧鸾若有所思地扫了眼凤举的背影,扬眉浅笑。
他拂下云岚纱,一纱之隔对凤举说道:“阿举,你好生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凤举没有反应。
萧鸾并没表现出什么,倒是凤清婉眼底闪过一丝不悦,凤逸也颇为尴尬,他觉得凤举今天的态度实在不成体统。
凤逸看向凤清婉,“清婉,你就和我一起送送四殿下吧!”
凤清婉羞涩地应下。
临出门,萧鸾又回头看了眼凤举,神色间有疑惑,也有兴味。
凤逸即将迈出门槛时,回头说道:“阿举,当着四殿下的面,你今日实在是太失礼了。还有,我是你三哥,以后不可再直呼我的名讳。”
“吱呀……”隔着一道凤栖梧桐的织金屏风,外门应声合上,凤举这才把锦被拉低几分,冷冷勾起了嘴角。
三哥?
失德之女,清出族谱,悉听尊便!
说出这种话的你,配吗?
偌大的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凤举起身下榻,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默默地望着那三人有说有笑地走出梧桐院。
视线落定在中间那道飘逸明媚的背影上,她眼睛酸涩,喉咙阵阵发苦。
最痛苦的不是恨一个人,而是当你恨他入骨的时候,还残留着对他的爱。哪怕爱的是曾经一个虚伪的假象。
可是萧鸾,我誓不能原谅你,否则我不配为人女,不配为人母。双亲之仇,骨血之恨,我会一点点全部加诸在你身上。
她森冷诡魅地扬起唇角,缓缓拭去了眼角的泪珠。
“檀郎,阿举回来找你了!”
从地狱爬回来找你了……
“女郎!”
之前的侍婢未晞端了新鲜的瓜果回来。看见凤举,她愣了愣,犹豫地屈膝福身。
“嗯!”凤举静静注视着未晞把瓜果小篮放到矮几上,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
这个丫头和另外一个叫玉辞的都是母亲谢蕴送来的,可是因为凤举和母亲关系疏远,再加上有心人挑拨,凤举一直把她们赶得远远的,也难怪她刚才主动吩咐时,未晞会那么惊讶。
前生,萧鸾为笼络一个年过半百的官员,把未晞送给了那人为妾,听说没过多久,未晞就被那人家中悍妻给折磨死了。
而玉辞……就在凤举小产的那天,说是去膳房取汤羹,结果一去不归,凤举记得那日傍晚,有人向她提了一句,玉辞掉进池里淹死了。
怎么会那么恰巧?玉辞死了,汤羹照样送到凤朝宫,而且,正是那碗包含了她的骨血和云团的命的香肉羹!
或许,玉辞那日是发现了什么,所以被人灭了口。
凤举长长吐了口气,前生发生的一切,这一次,绝不会重蹈覆辙!
“未晞,玉辞呢?”
“啊?玉、玉辞?”
第十二章 佛莲金匣
未晞的犹豫让凤举心生异样,“发生了何事?”
未晞赫然跪地下拜,“回女郎话,玉辞因为侍候女郎不利,害您差点葬身火海,被大小姐命人打了一顿板子,现在扔去陋室了。”
未晞和玉辞在梧桐院的处境并不好,两人相互为伴,感情非同一般。此时说着,眼泪已经不受控制。
“玉辞已经挨了板子,陋室又紧邻冰窖,大小姐这是想要了玉辞的命啊!奴婢斗胆恳求女郎,饶玉辞一条性命吧!”
她“砰砰”地磕着响头,明知凤举对她们两人有嫌隙,可如果自己挨一顿打骂能救下玉辞的命,也是值得了。
“行了,你且起身。”
凤举望向梧桐院偏角处的一间房子,那里已经付之一炬。
“未晞,我问你,今早玉辞带我去那里的时候,你可知情?”
“不,那时奴婢奉了大小姐之命,去风秀阁帮她取东西,谁知回来时就听见着火了,大小姐说是玉辞私自带您出了栖凤楼走动,可玉辞一直喊,说自己是……”
未晞说话似有顾忌。
凤举问:“是什么?”
“玉辞说是大小姐命她带您去那间房子的,还说大小姐嘱咐她的时候云黛也在场,可云黛事后却说自己并不知情,还说玉辞是为了推卸责任撒谎。”
玉辞虽是个女子,却性格刚直,她是不可能撒谎的。
至于云黛,至少在凤举心里,这个吃里爬外、背叛主子的东西是绝不可信的。
放火?
呵,她们这手段真是用得得心应手!
“未晞,去把佛莲金匣取来。”
未晞不明白凤举的意思,只当她是对玉辞的事毫不上心。也是,女郎素来连见都不想见到她们,何况还是大小姐下的命令,小姐又怎么会过问?
她心如死灰,脸色惨白,声音都带了些哽咽,“女郎,您忘了?妆奁组台的钥匙一律都是由云黛保管的,何况还是佛莲金匣这么贵重的东西,奴婢是没有资格碰的。”
凤举微微蹙眉,毫不犹豫道:“砸了!”
“什、什么?”未晞本就心不在焉,这时更以为自己听错了。
凤举又重复一遍:“妆奁,打不开便砸开。”
未晞愣住了,“女郎若是现在就要,奴婢现在就去把云黛找来,让她打开便是。”
那一套妆奁组台可是请了最好的能工巧匠、用上好的金丝楠木打造的,价值千金。
凤举瞥了她一眼,“你想救玉辞吗?若是想,就立刻,马上,砸!”
未晞看看那套价值不菲的妆奁组台,再看看凤举,心一横,上前捧起其中一只匣子就往地上砸。
锁扣被砸开,顿时金银珠玉落了满地,晃得未晞心一颤。随便拾起这其中一样,就是她几辈子都赔不起的。
“女郎……”
未晞回头看向凤举,那表情简直都要哭出来了。
这真的不是女郎看她不顺眼,想出来折腾她的办法吗?
凤举斜倚窗边,悠然道:“你知道佛莲金匣锁在哪只妆奁里吗?”
“不、不知道,这些一直都是云黛保管的。”
“哦!”凤举慢慢点头,面不改色,“那便继续砸吧,直到你把佛莲金匣砸出来为止。”
“啊、啊?女郎……”未晞真的要哭了。
“砸!”
“是……”
第十三章 凤血玉坠
未晞啊未晞,你真的是好命苦啊!
未晞默默地同情着自己,眼冒泪花,可怜一向温柔娇弱的她,被自家主子役使着干这种惊天动地的活儿。
“砰!”又一只妆奁被砸了。
“唰!”又一堆金银珠玉撒了。
“砰!唰!”
……
这时的栖凤楼里还真就是惊天动地。
丫头妈妈们听见响动,纷纷上楼来查看原委,可凤举这间房房门紧闭,有人生怕出事,推了好几次,可就是没推开。
“女郎!女郎您在里头吗?您要是在里头,累您把门开开!”
“这是出什么事了?这万一女郎有个三长两短,等家主和夫人回来,我们可都会没命的呀!”
“要不,咱们把门撞开?”
“你疯了?这可是女郎的寝卧!”
“那怎么办?”
听见外面人的谈话,未晞心里更加着怕,苦着脸看向凤举,正要说话,凤举伸出食指向她摇了摇,示意她别出声。
凤举默默听着,眼底一片冰冷。
这梧桐院占地数十亩,仆役众多,光是能在栖凤楼里走动的一、二等丫鬟妈妈就有十几个。
原本所有人都是由母亲亲自挑选送来的,可到后来,别处倒没什么,唯独栖凤楼里近身服侍的十几个人,先后因为各种过错被赶出去。
现在除了玉辞和未晞,栖凤楼里其他人都是凤清婉和她那个娘林氏送来的,能信吗?
凤举疾步走过去,从一地狼藉里挖出一个镶珍珠的匣子直接砸到了地上,随即,便有一个纯金打造的小匣子掉了出来。
匣子上面雕刻着佛印和九枝金莲,隐约散发出沁心的檀香,正是她要找的佛莲金匣。
未晞瞪大了眼睛,“女、女郎,你既然一早就知道在哪只匣子里,为什么还要奴婢……这下,全砸了……”
等夫人回来,这可要她如何交代呀?
“是我要你砸的,你怕什么?”
凤举说着打开小金匣,发现里面的金丝绸上空无一物,便伸手往自己脖子上摸,果然摸出一条金链子。
链子下面串着两枚水滴状的血玉坠,血玉坠以黄金凤凰为扣,坠子是空心的,里面隐约还能看到有血一样的液体。
她把其中一枚血玉坠取下放到佛莲金匣里,交到未晞手上,未晞只觉自己手上捧了一块千斤巨石。
凤血坠!
连当今皇帝陛下都不敢轻易触碰的凤血坠!
“女郎,奴婢明白了,您今天就是看奴婢碍眼,想让奴婢和玉辞一块儿去了,奴婢是凤家的奴婢,您要奴婢的命,何必这么麻烦呢,直接说一句就是了!”
未晞的眼泪终于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凤举眉梢一跳,抚额,“我是要你带着这个去陋室,把人带回来。”
未晞讶然,“……女郎,您的意思是……”
凤举微微颔首,吐出两个字:“玉辞。”
自己虽名义上是凤家最尊贵的嫡系独女,可这些年被凤清婉那一房当傻子一样糊弄,对他们的话深信不疑,几乎言听计从。久而久之,只怕这凤家的奴才们只知凤清婉,不知她凤举了。
如果不给未晞一个足够有分量的凭据,未晞未必能顺利把人带回来。
第十四章 血亲重逢
未晞看看凤举,再看看手里的东西,激动得作势就要磕头。
凤举道:“免了,快去,从后门走。”
未晞急忙用衣袖胡乱擦去脸上的泪,“是是,奴婢这就去!”
外面还在嘈杂,凤举扫视着满地的珠玉狼藉,漠然返回床榻。
她虽然从不留心这些,但零星记得有些东西,这里面可是没有。
那么,是被谁给顺走了?总归就那么几个人。
云黛管着钥匙这么久,难保她或者其他人没有另外复配了备用的,看着也是郁卒,不如全砸了。
从今往后,谁都休想再把脏手伸到她眼皮子底下!
“女郎,您开开门啊!”
外面吵得厉害,凤举干脆把四周的镂花围屏都合上,背对房门侧身躺着,盯着手里的凤血坠出神。
据说这凤血坠是她刚满月时,母亲亲自带着她去栖霞寺求来的,这里面流动的也确实是她的血。
因为做这凤血坠的释慧老禅师说过,凤血坠一旦开光,就与凤举的性命牵系在一起了,所以从小到大,凤家人对待这对凤血坠就如同对凤举一样宝贝,可以说,凤血坠就代表着凤举。
前生就在她嫁给萧鸾的那天,凤血坠无缘无故的碎了,里面的血就落在她的脚背上。
她呵了口气,重新把凤血坠塞进了衣襟,低喃:“这就是命吗?”
就在此时,“哐”的一声,房门终于还是被人给撞开了。
“阿举!”一个青衫玉冠的男子抢在所有人前面冲了进来。
男子大致三十余岁,长相异常的俊美,步态风仪仿若行云流水,潇洒飘逸,正是凤举的父亲,凤家现任家主,当朝太傅兼中书令,凤瑾,在朝中位同宰相,同时也是当世的名士,书法大家。
凤举第一时间就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可想到自己的盘算,好不容易才忍住立刻起身的冲动,继续装睡。
“阿举?!”在看到床上安然睡着的人后,凤瑾才算是松了口气。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出门才几个时辰,家里就出了这么多事。
从进门就一直紧随在他身边的女子几乎和他一样的反应。
女子扫了眼满地狼藉,轻声道:“人没事就好,除了妆奁,其他倒是没什么损毁。”
女子和凤瑾差不多的年纪,相对于凤瑾的过分俊美,就显得没那么出类拔萃了,却也是个韵致秀丽的美人,尤其一双眼睛,晶亮有神,透着一种令人看不穿的精明。
她便是凤举的亲生母亲,谢蕴。
凤瑾知道,妻子其实并没有表现的这么镇定,他握住了妻子冰冷的手。
谢蕴回以一笑,向床榻的方向推了推他。
凤瑾心里不好受,明明是母女,怎么会闹得这么疏离?
凤瑾走到床榻前轻声唤道:“阿举!阿举!”
人似乎睡得很沉,连叫了好几声之后,才有了动作。
第十五章 戏假情真
转身刹那,凤举的眼眶不由自主的就红了。惨亡的父亲,此刻就好端端的站在她面前。
“父亲!父亲!”
她扑进凤瑾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父亲,女儿对不起你啊!阿举对不起你!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错信小人,不该瞎了双眼,误了自己,更害了双亲。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凤瑾和谢蕴,包括畏缩在房门外的丫头妈妈们。
她这到底是怎么了?
如果只是被大火吓坏了,娇滴滴地哭一哭也就罢了,可她这明明像是心里积压了某种无法宣.泄的情感,像是悲,像是痛,又像是……恨?
谢蕴原本是打算确定人无恙就转身离开的,因为女儿一直不愿见到她,可这会儿看女儿哭得这样伤心,自己的心也不由得揪扯得疼。
“没事了,阿举,没事了,父亲在这儿呢!”
没事了,父亲在。
除了紧紧抱住女儿不断地重复这句话,凤瑾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做了。
他这个一朝宰辅唯独在妻子和女儿的事情上会手足无措。
好不容易等到凤举的哭声弱了,谢蕴默默转身离开,偷偷擦掉了眼角的泪。
凤瑾试着问道:“阿举,告诉父亲,到底怎么了?”
凤举此时已经渐渐寻回冷静,她从父亲怀里退开,擦了擦泪痕,就在榻上正跪下拜。
“女儿失仪了,请父亲责罚。”
身为名门千金,这样当众大哭是绝对不允许的,何况在这个时代,人们对于个人风度是何等的看重!
“罢了,情有可原,好在你安然无恙,人也清醒了,算是因祸得福。”
不仅是清醒了,还像变了个人。
凤举目光流转,锁定那一地狼藉,霎时面露骇然,“父亲,这、这是……”
凤瑾疑惑地看她,“阿举,你真的不知道吗?你在屋里就没听到什么动静,亦或是看到什么人?”
凤举一脸的迷茫,“父亲,女儿虽是醒了,可这头仍然昏昏沉沉,刚才一合眼就睡得人事不知了。”
她小心翼翼地扯住了凤瑾宽大的衣袖一角,“父亲,是不是……有人想要害女儿?”
凤瑾拍了拍女儿的手,怒道:“若是让我查出是谁动的手脚,决不轻饶!”
凤家家主一向以谦和处世待人,可一旦真动怒,便如山石崩裂,震得人心惊胆战。
凤举冷漠地瞥了眼门外众人惶恐的模样,说道:“这些妆奁我一向都是交由云黛好生保管的,她人呢?怎么不在?”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既惑又怕地向凤瑾靠了靠,“难道刚才这屋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吗?现下想想,如若那歹人不是只想损毁东西,还另外起了歹心,岂不是……”
她越想越怕,明眸闪烁地看向凤瑾,“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