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一章 精打细算
从翰墨轩出来,凤举满面春风。
一袭华裳站在阳光下,眼底宛如路旁的湖水,映出粼粼璀璨的波光。
柳衿安安静静地跟随在她身后,看着她,眼神有些恍然。
玉辞也禁不住问答:“大小姐来时不还说要受家主惩罚?怎么此刻这般高兴?”
凤举挑眉望向湖面的云影,扇子在掌心轻轻敲打。
“因为,父亲欠了我一个奖赏,极大的奖赏。”
也许将来某日,这个奖赏会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那大小姐打算向家主讨要何物?”玉辞摸准了凤举的脾气,知道只要不是犯了某些绝不可触犯的大错,凤举大多时候都是很纵容下人的。
凤举横了她一眼,笑得狡黠:“不可说,不可说。”
此次没有受到父亲重罚,凤举知道其中必有母亲的功劳。
离开翰墨轩,便直奔华荫院。
“大小姐来啦!”绿春托腮守在院外的台阶上,见到凤举立刻笑盈盈起身。
哑娘在屋内听见声音,第一时间冲了出来,拉着凤举往屋内走。
谢蕴正在伏案一边写着,一边将一把金算盘上的玉珠子拨弄得噼啪作响。
“来啦?”谢蕴略抬头看了凤举一眼,复又低头继续忙碌。
“是!”凤举应了一声,小声问一旁的晨曦:“母亲在忙何事?”
晨曦娇俏的脸颊笑得慧黠:“大小姐在洛河郡命商户管事购置了一批药材。”
凤举点头,表示自己记得。
晨曦又道:“洛河郡百姓众多,那批药材数量庞大,加上途中的运输人力,耗费的银钱不菲,夫人认为这批银子不该我们的商户来出。”
凤举瞥了眼敲着算盘珠的谢蕴,忍俊不禁:“所以,母亲是打算将账目清算出来,将账单送到洛河郡府衙吗?”
此时,谢蕴一推算盘,勾划完最后一笔,说道:“如今洛河郡府衙已大致由你博阳一脉的族伯长兄们主持,向他们索要不还是我们凤家自掏腰包吗?”
“那母亲是要……”
“哼!洛河郡贪墨最大的获利者是何人?”
“忠肃王与楚家。”
“忠肃王已然捐了五万金赈灾,那么……”
“母亲是打算逼楚家出这笔银子?”
母女二人相视一笑,屋内哑娘几人看着,不由得暗自发笑,从前不觉得,如今看这二人,果然是母女啊!
“过来坐吧!”谢蕴将凤举招到自己身边。
凤举向几案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账目看了一眼,果然锱铢必较,说句实在话……
母亲真是够黑的!
在凤举拿起一页饶有兴致地看着时,谢蕴盯着凤举的脸,说道:“林氏死了,负责照料她的女婢也逃了。”
凤举眼睛都不眨一下,仍旧专注在账页之上,说道:“害人终害己,无人害她,是她不知餍足,自取灭亡。”
“她是咎由自取,但这笔账,有些人总会算在你身上。”
“母亲是指林氏那一双子女吧!”
谢蕴不予否认,说道:“既知是蛇蝎,在身边多留一日,终是令人不放心,尤其是被逼急了的蛇蝎,你若有所顾虑,不如就由母亲出面,让他们搬离主府。”
第三百六十二章 其乐融融
凤举摇了摇头道:“母亲,将他们赶出去,或是直接……”
说着,她用扇子在几案上划了一道,眼中带出一抹凌厉煞气。
“这些再简单不过,但阿举要的并非如此,我要让他们尝尝何为痛苦,何为绝望!”
谢蕴怜惜地握住了女儿的手,说道:“左阴那一家人固然可恨,但母亲……不希望你因他们而终日郁郁,不值得。”
凤举轻应了一声,却未说什么。
佛祖赐她一次重生之机,她当然要好好的活一回,但在那之前,她首先要让某些人付出代价。
“阿举,凤清婉半月前便已从天牢出来了。”
凤举握着扇子的手紧了紧:“阿举已然知晓。”
“你不在的这段时日,那对兄妹又在四处走动,比之从前更加活跃了,你若真打算与他们长久周~旋,切记一切谨慎。”
“呵!”凤举嘴角一侧斜勾,冷笑:“我倒是甚为期待,他们还能玩出何种花样!”
看着他们二人越来越亲近,哑娘很是欣慰,不等谢蕴吩咐,便已将林林总总的点心、蜜饯等小吃都端了上来。
哑娘指指小吃,又指指谢蕴,开心地比划着。
谢蕴娇媚的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嗔怪地看了哑娘一眼。
晨曦刚想为凤举解释哑娘的意思,便听凤举说道:“母亲从来都是如此,时时刻刻总想将好东西给阿举备着,母亲宠爱阿举,阿举一直都知道,阿举也知道,姑姑待阿举之心,与母亲是一样的,阿举很开心,真的。”
谢蕴垂眸眨着眼睛,悄悄掩住眼中的的泪光,多年的辛酸,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哑娘却是直接忍不住红了眼眶,重重地点头。
日日处心积虑,难得有如此机会,一屋人闲聊着,凤举给几人娓娓讲述着自己洛河郡的所见所闻。
其乐融融。
“大小姐可在?”
梧桐院的婢女庭言寻到了暖蕴堂。
庭言先向谢蕴行了礼,才对凤举说道:“禀大小姐,四皇子殿下来访。”
“他来做什么?”谢蕴立刻蹙起了眉头。
乍一听到如此消息,凤举同样皱了皱眉,但是曾经心中那份令她窒息的疼痛已经减缓了许多。
“他是真将我们当做傻子不成?”
凤举疑惑:“母亲此言何意?”
谢蕴冷哼一声,说道:“凤清婉那丫头所犯的是杀人大罪,人已入了天牢,又是在宫中那般场合之下,如此情势,就凭凤逸焉能有何计策?可你才离开华陵没几日,凤清婉便被释放了,背后出谋出力者何人,不是很明显吗?”
“原来母亲所指的是这个。”凤举语气随意,似乎并未放在心上。
“阿举?”
凤举笑着起身,哑娘忙为她整理衣裙。
“这不是意料之中的吗?早在我设法将凤清婉投入天牢时,我便知晓,萧鸾定会设法将她救出。”
因为凤清婉对于萧鸾而言,还很有利用价值。
“母亲!”凤举忽然看向了谢蕴面前那些账页,“这笔账就交由阿举解决吧!”
说完,一手抄起账页,狡黠一笑。
第三百六十三章 有心无心
从前凤清婉住在梧桐院时,萧鸾每每来此都无需通报,直接被请入。
但如今,整个梧桐院被凤举整顿,萧鸾在梧桐院外等候着,愣是无人敢请他进入。
未出阁的世家千金闺苑,本就不该让男子随意出入。
凤举施施然回到梧桐院时,萧鸾正坐在梧桐院外的一处花亭内饮茶,天青色的宽袍博带,衬得整个人面若温玉,俊美得仿若九天神裔。
然而……
再面对此人,心中曾经的悸动,曾经为了此人而奋不顾身的冲动,究竟,还剩下几分?
萧鸾等得久了,侧脸时看到凤举就站在不远处定定地望着他,心,忽然不受控制地跳动了一下。
“阿举?”
这个少女,似乎又变了!
是的,凤举变了。
去了一趟洛河郡,见到了更广阔的天地,见证了与华陵的奢靡天差地别的贫寒疾苦,她的心智不再局限于华陵这个锦绣牢笼,她的仪态神情,高贵优雅中添了几分高山流水般的散朗疏阔。
这一刻,萧鸾才真正意识到,从前那些小意温柔、蜜语甜言,早已无法打动这个少女。
凤举的脚步在花亭外停下,不温不火地屈膝行礼。
“凤举见过四殿下!恕凤举无礼,四殿下来蔽府,应当在前厅面见父亲,实不该贸然寻来凤举的闺苑。”
在来此之前,萧鸾想了许多办法讨凤举欢心,就连见面后第一句话该说什么,他都想了数遍。
可真正见到了人,听到了这句话,一股连他自己都难以控制的酸意涌了上来,让他一瞬间失去了理智。
“慕容灼能与你同榻而眠,本王是你未来的夫婿,连来看你一眼都不可吗?你就如此厌恶本王?”
待他寻回些许理智时,满含醋意的话便已脱口而出。
凤举扯了扯嘴角,笑容冷淡:“还未恭喜四殿下受封为睿王,当真是可喜可贺。”
“你是真心恭贺本王吗?”萧鸾在凤举面前一步之处停下,温润的眸中蒙上了阴翳。
“真心如何?假意又如何?殿下会在意吗?”
“若本王说,本王在意呢?若本王说本王在意你呢?阿举!”
萧鸾眸色一暗,抬手抚向凤举的脸颊。
凤举后退一步避开,眼神清冷,仰头淡淡看着他:“清婉族姐能从天牢里出来,全仰赖殿下了。”
萧鸾面色稍霁,含笑说道:“阿举,你与本王置气,果然还是因为她,你心中其实是放着本王的!”
“四殿下,你我每次相见反反复复都是这番话,你不觉得无趣吗?”
凤举嘲弄地冷笑了一声。
“退一步讲,你明知我介意凤清婉的存在,但你仍是一次次地与她纠缠不清,即便是她想要我的命,你也仍要罔顾我的感受,将她救出来,萧鸾,你如何还能说出你在意我这等言语?你不觉得可笑吗?”
萧鸾无奈,软语道:“阿举,聪慧如你,当知本王保她仅仅是碍于你三哥,本王真正心仪之人是你。”
“呵,萧鸾,你问我可是真心,不妨先问问你自己……”
凤举将扇端戳在他的心口,说道:“你此处可存着真心?或者说,你可有心?”
第三百六十四章 所求为何
每多与萧鸾相处一次,凤举便对自己多一分鄙视。
如此一个两面三刀、虚伪得令人作呕之人,她当初竟会对他痴迷到忘乎一切。
“你公然将慕容灼留在身边,本王尚且对你宽宏,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本王对你之心吗?本王究竟要如何做你才肯相信本王?”
“萧鸾,你所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会相信,恐怕就连你自己都不信!”
满口谎言,说得再多也不过是浪费唇舌。
“你直言吧,你今日来寻我所为何事?”
“看来本王说是想念你了,你也不会信。”萧鸾的语调中含着些许凄清。
凤举移开了视线:“最后一次,你若还不说,那便请离开吧!”
萧鸾面色沉沉地盯着她,良久,才说道:“另外一本账簿,本王在你手中,把它给本王。”
“呵!”凤举嘲讽地斜睨向他:“凭什么?”
“阿举,你一个女郎,留着那东西也是毫无用处,反而会为自己招致危险,听话,把东西给本王。”
“萧鸾,你不是已经提议忠肃王提前捐资赈灾了吗?洛河郡贪墨之案既已按下,账簿确实已是无用了,你又何必再来?”
萧鸾沉默了片刻,定定望着凤举。
“阿举,你究竟所求为何?你从前从不会过问这些。”
凤举淡漠地笑了笑:“如若我说,我所求的是你的命,你给吗?”
萧鸾压着嘴角,俊雅的脸上阴云笼罩。
“何必紧张?殿下,你真的想要讨阿举欢心吗?”
说着,凤举从袖中取出几页账页。
“那便有劳殿下帮忙,请楚家主偿清这笔债,他从洛河郡捞取了那么多,为那里的灾民购置些药材,也不为过,钱银直接送到蔽府即可。那么,殿下若无他事,恕阿举失陪了!”
再不愿多看那人一眼,凤举转身便入了梧桐院。
萧鸾眼中的阴翳越来越浓。
尽管他出身远不如太子与萧晟,但他自认在这华陵城中多数人都在他的鼓掌之间,可凤举……凤举!
萧鸾双拳紧握,账页被他攥成一团。
凤举,你涉入朝廷之事,所求的应也是那母仪天下之位吧?
总有一日你会明白,本王才是值得你看重之人!
……
凤举刚踏入栖凤楼,一声尖锐的兽音自楼梯上传来,雪豹云团一路跃下楼梯,直奔凤举。
一个多月未见,雪豹又足足大了一圈,任谁都看得出它并非一只家猫。
“云团!”
凤举俯身揉揉雪豹的脑袋,身体长开了,原本雪白毛色间的黑色斑纹也开始变成了环状,长长的尾巴拖在身后,一双蓝色的兽瞳淡淡一扫,优雅慵懒,桀骜冷漠,那气质,与某个人很像。
过了这么久,尽管知道这家伙不会随意伤人,可梧桐院里的下人们还是敬而远之。
“大小姐!”未晞往凤举身后缩了缩,小声说道:“如今云团还未完全长大,说是家猫尚能蒙混,可日后长大了,万一被外人知晓大小姐养了一只豹子,恐怕……”
不是恐怕,而是一定会有人出面,要求凤家将这只充满危险性的猛兽给杀了。
第三百六十五章 止步春风
玉辞说道:“大小姐,若不然,在院中置个铁笼,将云团锁进去,富贵之家养个珍禽异兽也是稀松平常,谁也不能多嘴。”
“不!”
凤举抚摸着云团,云团便卧在她脚边打滚。
“我绝不会将云团困入笼中,容我再想想吧!”
有件事,她一直放在心上。即便雪豹当真是她的云团托生,可它如今毕竟是一只雪豹,若是将它一直禁锢在尺寸之地,磨去它的兽性,未必是好事。
“未晞,磨墨,准备一份拜帖。”
……
衡府。
“劳烦!”
柳衿将拜帖交于衡府门奴便转身离开。
此时,衡永之从外归府,见柳衿气度不凡,不禁侧目。
“那是何人?”
“哦,回少主,那是凤家大小姐派来送拜帖的。”
一听是凤举,衡永之莫名心头一动,伸手便要去接过帖子。
“交给我吧!”
门奴迟疑道:“这……少主,这拜帖不是给您的。”
“不是给我?难道她是要来拜访父亲?”
“也不是给家主的,而是十一郎君。”
“澜之?凤家阿举怎会与他相识?”衡永之浓眉微敛,抽过拜帖,果然看到其上所书的名字是“衡郎澜之”。
“哼!”
衡永之一把将拜帖扔回门奴手中,忿忿咬牙:“那个水性杨花的凤氏阿举,几时又与衡十一有了牵扯?当真是不知羞耻!”
日暮,衡澜之仍未归府。
华陵城中最负盛名的歌舞坊“一度春风”门外,随着红灯高悬,朱轮华毂相依成排,锦衣华裳的风~流客们三五成群相约而入。
“澜之,你可有足足一个多月未归府了。”
一伙衣袂翩然的士子结伴从酒楼出来,直接便又到了一度春风。
卢茂弘一手拦在衡澜之肩头,笑着调侃。
衡澜之斜眼含笑,说道:“左右我并不赖在你府上霸占你的睡榻。”
“哼哼!”卢茂弘别有深意地坏笑:“你当真不怕被人扫地出门?”
“如你这般成日惹是生非,卢家尚未将你轰出来,我又有何惧?大不了以天为被地为庐,倒更自在!”
“哈哈哈哈!好一个以天为被地为庐,你我若真被扫地出门,正好结伴!走!不理这些恼人的俗事,听曲赏乐,约会佳人去!”
前方,一群同伴回头喊道:“茂弘、澜之,你二人这般私相耳语,叫馆内翘首以盼的美人们情何以堪哪?”
卢茂弘哼道:“怎的?我与澜之情真意切,你们眼红?”
言辞无拘,霎时,一片哄笑声起。
就在卢茂弘与衡澜之并肩踏入一度春风之时,一辆马车停在了门前。
“郎君!”
相貌伶俐的小厮跳下马车,赶到衡澜之跟前。
“郎君,府上有人送来拜帖,郎君可要回去?”
衡澜之尚未开口,卢茂弘便笑着摆手:“你家郎君日日收到的拜帖足有山高,他若是一一回复,那可是比皇帝陛下还要日理万机了。你这小厮真不解风情,回去吧回去吧,别碍着我们欣赏玉奴姑娘的一手好琵琶。”
衡澜之也摆了摆手,转身与卢茂弘同行。
小厮只好转身上车,小声嘀咕:“我还以为凤家大小姐的拜帖郎君兴许会看上一眼。”
“澜之?”
卢茂弘见衡澜之忽然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他。
衡澜之回头,轻声问道:“童儿,你方才说是何人的拜帖?”
第三百六十六章 见色忘友
小厮讷讷地回道:“是……凤家大小姐,就是此前与郎君一同去参加……”
“童儿,我知晓了。”
衡澜之神情高雅,淡然自若。
可卢茂弘与他相交甚厚,还是发觉他分明是有意堵截小厮的话。
“啧啧啧!澜之啊澜之,你何时也学会了这般藏掖着?你与凤家大小姐,嗯?事无不可对人言,速速道来!”
衡澜之面对他的质询,笑得从容坦然。
“玉奴姑娘的琵琶尚需你这知音人,今日我便先回府了。”
“哎,澜之,人家玉奴姑娘想见的知音人可是你啊!”
无视卢茂弘的叫嚷,衡澜之转身便上了马车。
望着日暮灯火中渐远的烟尘,卢茂弘大张着嘴,难以置信。
他的好友就因为一个女郎的一封拜帖,便将他给抛下了。
“衡澜之啊衡澜之,没曾想你竟也是个见色忘友之辈!真是伤煞我心也!”
然而此时,与他“情深意切”的好友却早已离他而去。
“童儿,何时送来的拜帖?”马车上,衡澜之问道。
“约莫将近晌午。”
“你该速来报我才是。”
小厮很是委屈地努了努嘴:“郎君整月未归府,小的这也是寻了多处才寻见郎君的,况且郎君往日收到拜帖也不曾这般看重。”
“记得,往后再有凤氏阿举的拜帖,速来报我。”
“是!”
车内,一盏灯照出昏黄的光束。
衡澜之酒意未消,以手支额,身体斜倚,迷离的眼中泛着浅浅笑意。
……
翌日。
凤举左右纠结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穿着女装前去赴约。
她本打算直接到衡府拜访,但衡澜之却将会面处定在了横波楼。
横波楼是建在重紫巷外围、湄河北岸的一所茶楼,因处于士族集中的中心区域,又临江而建,站在窗边便可看到湄河的碧波潋滟流淌而过,内部陈设也品位不俗,故而成为了风~流雅士集会之地。
凤举到了岸边时,岸边停泊着许多贵族游江所用的大型画舫。
“大小姐,属下去探问。”
柳衿正要去询问衡澜之的所在,此时,一道尖锐刺耳的女声传来。
“凤氏阿举!没想到竟会让我在此遇见你!”
那言语中浓浓的恶意让柳衿即刻便挡在了凤举身前。
只见一个身着华裳的妇人快步冲了过来,形容憔悴,发鬓间只插了几支成色一般的发钗。
凤举看她眼熟,正回想着。
身边的未晞小声道:“大小姐,是入狱的原工部侍郎蔡大人的夫人。”
玉辞说道:“大小姐您忘了吗?上回林氏想要借巫蛊之术害您,便是这位侍郎夫人与忠肃王侧妃从旁煽风点火。”
“原来是她!”凤举轻声说着,看向侍郎夫人的眼神冷淡了几分。
工部侍郎蔡章的夫人,陷害鬼医沐景弘的那个蔡珩的母亲。
“蔡夫人,真巧,您也是在游玩赏景的吗?”
侍郎夫人因为愤怒,整张脸都有些扭曲。
她夫君、儿子都入了狱,家产被查抄,近日来她到处忙着托人帮忙,哪里还有闲情逸致赏景?
这一切,都是拜眼前之人所赐!
第三百六十七章 色令智昏
“凤氏阿举!你莫以为我不知情,我家郎主与我的珩儿入狱皆与你这贱人脱不了干系!你因上回之事记恨于我,便在背后向我捅刀子!”
“记恨你?”凤举忍俊不禁,淡笑道:“蔡夫人未免自视过高了,蔡大人与令郎触犯王法、胡作非为并非一两日了,那时凤举与蔡夫人可尚未相识,他们咎由自取,与人何干?”
侍郎夫人面色青白,双目暴睁,犹如狰狞鬼魅。
“你……你与你那出身卑贱的母亲一样,都是从骨子里便阴狠歹毒的贱人!我打死你这贱人!”
她忽然尖叫着,发狂一般冲向凤举,被柳衿阻拦,她便不顾身份,也顾不得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泼妇一般向柳衿身上招呼。
凤举冷凝,低喝道:“柳衿,将她给我制住!”
柳衿不愿与一妇人动手,身上挨了好几下,听到凤举怒声下令,登时将侍郎夫人双手反剪。
侍郎夫人挣脱了几下,却根本动弹不得。
凤举走到她面前,甩手便是一记耳光。
“你方才说,我与母亲都是阴狠歹毒的贱人?”
凤举用扇端强行抬起了她的脸,说道:“看在你这般落魄的份上,又是长者,你辱骂我我不同你计较,但在我面前,任何人都不得侮辱我的母亲!哼!”
凤举冷笑了一声,收回扇子。
“你是出身名门,但观你言行,与市井泼妇何异?我母亲是出身商户,但在我看来,她的修养品行远胜于你!你的夫君贪墨败德,你的儿子强抢民女,杀人构陷,你不思勤修妇德、相夫教子,反而跑到别人家中搬弄是非、乱人家宅,如今落得今日田地,你不思己过,却想将所有罪责推到我身上?呵,抱歉,这笔账,凤氏阿举不认!柳衿,将她丢远些。”
“是!大小姐!”柳衿推着侍郎夫人便要向远处走。
凤举刚要转身去寻衡澜之,身后又多出一道声音。
“都说华陵凤家的阿举嚣张跋扈,仗势欺人,果真不假!”
凤举忍不住暗自发笑:还真有“路见不平”的女侠士啊!
同一时间。
河上一艘楼船画舫内,三五成群的雅士们峨冠博带,或临风而立,或席地对弈,或怀抱红颜。
迎着和风凭栏而立的几人被岸上的情形吸引了视线,都看得饶有兴味。
“那便是近来风头日盛、又令茂弘青眼有加的凤家阿举吗?”
卢茂弘瞪大眼睛看着岸上的争执,抽空点了点头:“额,对,正是她!那妇人是何人?怎的这般凶悍?”
一旁的友人哑然失笑。
“茂弘,你这是色令智昏吗?那妇人是泼辣凶悍,却连凤家阿举一片衣角都未沾到。”
真正凶悍的究竟是谁啊?
卢茂弘摆了摆手:“你不懂,这凤家阿举虽有些气势咄咄,但胸怀更胜男儿,你再看那妇人形容扭曲,满面戾气,定是她言语过分,真正惹怒了阿举!”
“哦?能令你如此刮目相看的女郎倒是头回得见,那你不去英雄救美吗?”
“我倒是想,但却未必轮得到我。”卢茂弘贼兮兮地笑着,瞥向角落里的衡澜之,“澜之,我所言可对?”
衡澜之笑而不语,一副坦荡默认的姿态,飘然离去。
第三百六十八章 孟家长思
友人们纷纷诧异。
“额,澜之这是……”
“噫!这个衡澜之,衡十一,几时与凤家阿举……卢六,你还不从速道来?”
卢茂弘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白眼:“你们问我,我却要问谁?”
河岸之上——
凤举静静打量着眼前女子,裙裳素雅,身若扶柳,容色婉约,从妆容发饰到衣裳的颜色式样,都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未晞忽然轻声说道:“这位女郎的穿戴似乎与婉女郎很是相似呢!”
凤举豁然明晰,正是如此!
“女郎,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侍郎夫人看到那女子,如同看见了救命稻草,借机挣脱柳衿,跑到女子面前。
“这凤氏阿举仗势欺人,要命她的护卫打我啊!”
玉辞听不过去,指着侍郎夫人骂道:“你好歹也是官家夫人,居然这般厚颜无耻!”
女子鄙夷地看了眼玉辞:“你既知她是官家夫人,小小奴婢,焉敢如此放肆?果真婢如其主!”
凤举横出扇子阻止玉辞继续争执,端着一贯的清浅笑容,说道:“未知是非,开口便诬蔑他人,越俎代庖喝斥别人的奴婢,这位女郎好教养啊!不知如何称呼?”
“哼!孰是孰非,我方才看得很清楚!”
女子身旁的婢女说道:“我家女郎乃工部孟尚书府千金。”
凤举指尖在扇柄上敲了敲。
原来,她便是孟长思啊!
工部尚书孟鸿煊是董昭仪的义兄,萧鸾名义上的舅父,这孟长思便算是萧鸾的表妹了。
前生凤清婉总在她耳边说,孟长思爱慕萧鸾,挑唆她去找孟长思的麻烦,只不过那时她深信萧鸾,并未将这些人放在心上。
而且她记得孟长思并没有入萧鸾的后宫,好像是另择了人家。
“你看什么?我与你说话呢!”
孟长思轻柔的嗓音里带着颐指气使的味道。
凤举整理好思绪,说道:“你说什么?”
“你……”孟长思气结,两条黛眉蹙起,说道:“我要你向蔡夫人致歉!”
“哎,不必如此麻烦了。孟家女郎若真是怜悯同情蔡夫人,不妨回去请求令尊设法搭救她的夫与子,如若不能,就不必在此干动唇舌假做善心了,她不需要,而你,想命令我,你没有那个资格!”
“哼,果然如传言一般巧舌如簧!可我并非是要命令你,我所凭的仅仅是个理字。”
孟长思语气依然正义凛然,这是脸色已经开始泛青,她不着痕迹地瞪了侍郎夫人一眼。
侍郎夫人眼珠转动,怨毒地剜了眼凤举,忽然扯着嗓子大喊了起来。
“凤家阿举,你仗势欺人,命护卫殴打手无寸铁的妇人,实在是心如蛇蝎,狠辣歹毒!”
本就是人流聚集之地,她这一喊,越来越多的视线转移而来。
孟长思得意地冷笑,她倒要看看凤氏阿举要不要脸面!
凤举挑眉,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人一唱一和。
“柳衿!”
说着,她缓缓抬起扇子指向仍在喊叫的侍郎夫人,说道:“给我打!”
第三百六十九章 完璧归君
孟长思简直难以置信,凤举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下出这样的命令。
在怔愣之时,柳衿已经上前对侍郎夫人一通拳打脚踢。
“女郎!长思!救救我啊!凤家阿举你这贱人!你会遭报应的!”
孟长思被这喊声惊醒,惊怒交加指着凤举。
“你、你竟然如此蛮横歹毒,凤家阿举,你快住手!”
“哎!”凤举无奈地叹息:“我也不愿如此啊!可你二人既赠我一个欺凌弱妇的头衔,我若不做些什么,岂非有愧于人?”
“凤氏阿举你……”
“嘘!孟家女郎,切记谨言慎行哟!否则,小心步人后尘!”
孟长思气得浑身发抖。
凤举以扇遮面,露出一双明眸浅浅盯着,得意而张扬。
衡澜之赶到时,看到的已是如此画面,他停住脚步,不由得失笑。
“看来我来此也是毫无用处了。”
温柔醇厚的声音传入耳中,凤举愕然回头,在看到那蓝裳飘逸的身影时,先前的淡然自若尽付东流。
“你……你皆看到了?”
凤举紧张局促得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安放。
完了!完了!
她纵人行凶、气势咄咄的一面全被此人看到了!
“衡……衡郎?”孟长思惊异地望着衡澜之。
凤氏阿举为何能结识衡澜之这等人物?
衡澜之扫了眼身后的奴仆们,轻声说道:“将此聒噪恶妇驱离,今日我与卿卿相约,不愿被俗人扰兴。”
“是,郎君!”
柳衿终是无法对一妇人下重手,但侍郎夫人却被骇住了,缩着身子再不敢张狂乱闹,被衡澜之带来的奴仆驱赶着走远。
“这位女郎逗留此处,可是还有话说?”
素闻衡郎衡澜之风~流多情,最是怜香惜玉,可此时孟长思却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冷漠疏离。
“没,没有!长思告辞。”
孟长思不敢在衡澜之面前造次,匆匆行礼别过。
衡澜之走向凤举,目光淡雅如水,轻轻扫过未晞玉辞,两个丫头很识趣地退后。
“卿卿,阔别一月有余,终于又相见了。”
凤举小心抬眸看他,问道:“你见了方才那般,心中不嫌恶我吗?”
衡澜之将手掌放在了她头上,笑意温柔:“卿卿,你总忘了我所说过的话,我说过,在我面前,你不必拘谨,你是何性情,从你我初见时我便已知晓,莫怕!”
“倒也是!”凤举自失地笑了笑,“衡澜之何许人也,玲珑通透,我那些拙劣的伪装,你又岂会看不破?”
“昨日,你若要见我,只管直接来寻我便是,何须递拜帖?”
凤举说道:“见自是要亲自见的,不过澜之来去洒脱无拘,还是事前约定免得扑空。”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莲风,双手捧上。
“阿举是来完璧归赵的,此回多亏有郎君相借莲风,阿举方能顺利成事,此恩阿举会铭记心中。”
“哎,你啊!叫我的名字便这般作难吗?”衡澜之收回莲风,俊美的脸上满是无奈。
凤举这才抬眸,俏皮地眨眨眼睛,说道:“郎君也好,澜之也罢,只要阿举知道自己所唤乃眼前之人,一切不过是流于形式罢了。”
第三百七十章 王子同舟
衡澜之深深凝视着凤举,良久,温柔地笑了。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甚好!”
说着,牵了凤举的手便向河边走。
凤举不解:“这是要去何处?”
“你向西看。”
凤举依言,只见西方河面上行驶着一艘气派的楼船画舫,卢茂弘和三五士人正聚在甲板上,兴致盎然地望着她。
卢茂弘见凤举向自己望来,将手指放在唇边,发出一声长啸。
凤举下意识便要抽手,赧然悄声道:“澜之,如此恐令人误会,有损清誉。”
“卿卿,君子之交,贵乎坦荡,只要无愧于心,何须拘泥于世俗品评?”
无愧于心么?
与君同舟,凤举望着那人衣带当风,翩然若仙,一丝怅然自心中划过。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恍然失神,心有所感,一首《越人歌》便缓缓吟出。
前方,衡澜之回首望来,墨发飞扬,衣袂翩然,笑意温柔得宛若一捧春水。
两两相望,宁静无声。
许久,那九天谪仙般的人终是重新转过了身。
凤举顾自淡淡地牵了牵嘴角。
她与他之间,仅此而已矣。
《越人歌》的最后一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有些人,终是过客流风,一瞬逝去,注定缘浅。
一笑过后,便也释然。
弃了小舟,登上画舫,心中再无杂念,凤举的神态都坦荡洒脱了许多。
卢茂弘甩着宽袖,迎上来笑道:“凤家阿举,能让衡澜之亲自相迎之人,可是不多见!”
“是不多见,但阿举眼前却恰有一人。”
卢茂弘哼笑着瞅了她身后的衡澜之一言,说道:“你此言可是差矣,我与他衡澜之相识多年,一向受他慢待,更遑论是他亲自相迎了。”
凤举扬眉笑道:“既已为挚交,心神相交,不分彼此,便更无需一应俗礼,六郎这分明是在炫耀。”
“你这女郎真是……”卢茂弘怔了怔,快步走到衡澜之面前,搭在他肩上捧腹大笑,毫无形象。
一位头戴峨冠、脚踏木屐的方脸士人拊掌笑道:“好一个心神相交,不分彼此!玉宰爱女果真见地不俗,难怪令澜之都青眼相加。”
一人又道:“凤家女郎,听闻你前日带着北燕长陵王去往洛河郡,方才那位前侍郎夫人又口口声声指责你害她一家,你速与我等言语言语,惩治贪腐官吏,使工部侍郎蔡章伏罪,种种大事当真是你所为?”
一双双眼睛都盯在凤举。
凤举的扇子在掌心敲击,发出“啪啪”的两三声响,而后笑得意味深长。
“若我说是,诸君可信?”
“哈哈哈哈,你这女郎,当真有趣得紧!”
一伙人又轰然附和地笑着,凤举知道,此时在这些人眼中,她不过是一个女郎,没有那般能耐,所以,他们只会将此当做一句玩笑。
但,将来信与不信,谁又能预知呢?
“不过那北燕长陵王竟会解救我大晋的百姓,其情其性倒真是令人不得不敬佩。”
第三百七十一章 为与不为
“是啊,从前虽景仰其名,但终归晋燕敌对,可如今看来,他虽为燕人,却远比某些晋人强上许多。”
听这些人话意,已是将凤举在洛河郡的所有作为都归功于慕容灼一人了。
“哎哎哎,今日相约出游,不该提此俗事啊!”
“是是是,不提俗事,只是想到那燕郎之容,难免心向往之啊!”
“对了!”一人忽然看向凤举,兴致盎然:“阿举,那北燕长陵王既已归属于你,改日由你将他带来,让我等见上一见,如何?”
凤举微笑着,不置可否。
让灼郎见这些人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只是她不敢确定,被这些人目光灼灼地盯着,灼郎是否会心生抵触?
在这些极具影响力的名士们面前,凤举总是很谨慎,不敢轻易允诺。
她正兀自思忖着,衡澜之已站在她身旁,说道:“时辰差不多了,下令画舫调头,转往横波楼吧!”
一伙人三三两两附和。
经他一句打岔,那些人也不再缠问凤举,转身各自寻乐。
凤举感激地看了衡澜之一眼。
只有卢茂弘仍是不甘心,挤过来悄声问道:“哎,阿举,洛河郡鞭打衙役,搜集罪证,智取药材,请动公输先生,种种事迹,当真是你所为吗?”
他是真心相问,凤举也不再模棱两可,说道:“阿举并无三头六臂,不敢独占功劳,我不过全凭一张嘴,各人各有功劳。”
卢茂弘瞪大了眼睛,仿佛在看着一个怪物。
“当真是你?你、你一个女郎怎会巴巴跑到那灾荒之地,干涉那些事情?”
凤举说道:“泽被苍生,无关男女,无关老幼强弱,没有能或不能,只有想或不想,为与不为。至少在看到不再饿殍塞川、哀鸿四野时,我心中欣慰坦然。”
“没有能或不能,只有想或不想,为与不为……”
卢茂弘怔愣地看着她,敛衽郑重一揖。
“卿之言行,总是振聋发聩,又另人自愧弗如。”
这是他第二次向凤举行此大礼。
说完,饱含自嘲地苦笑一声,失魂落魄地转身行至一个角落。
凤举疑惑地侧脸,发现不仅是卢茂弘,就连衡澜之都有些反常。
他们的那种无奈与苍凉,凤举并不陌生,她在父亲身上见过,在楚大将军身上也见过。
朝局纷乱,天下板荡,芸芸士子满怀抱负而不得舒展,身不由己,只能借由醉生梦死、放.浪形骸来舒缓内心的压抑与绝望,如何能不迷茫?又如何能不痛苦?
“澜之!”凤举轻柔地唤了一声。
衡澜之冲她微笑:“无妨,只是偶尔抛不开俗念,自寻烦恼罢了。来!”
两人到了迎风的甲板上,四下无人。
衡澜之抬手帮凤举拂下吹乱的发丝,柔声说道:“我已收到洛河郡王的信函,听闻你在那边时感染了疫症,身体可还有不适?”
凤举摇摇头,说道:“早已经痊愈了。”
“那便好,你身子弱,往后不可一味冲撞,要顾着自己的身体。”
“嗯!我懂得。”
第三百七十二章 竞琴之备
凤举想了想,仍是忍不住问道:“在洛河郡王府时,阿举的行事或有些莽撞无礼,不知可有为澜之惹什么麻烦?”
“麻烦不至于,只是……”
他刻意拖长了尾音,听得凤举心头紧张。
“不必担心,只是郡王在信中与我抱怨,说你一首琴曲让他心中难受了数日,食难下咽,连歌舞声乐都无心观赏了。”
“啊?”
凤举呆呆地张了张嘴,倏然忍俊不禁。
“我那实是无奈之举,若非郡王心怀仁慈,单凭我一曲也是不能成事的。”
“卿卿,你不必如此过谦,郡王专好声乐,通于此道,你既能令他在信中对你的琴艺赞誉有加,可见你在此道上已是小有所成。况且琴之一道,技艺纯熟与否不过是外物,真正重要的还是在乎情感,能凭一曲令郡王感怀若此,可见,这最关键的也恰恰是你所长。”
凤举总怕他是在挑拣好听的话来宽慰自己,有些忐忑怀疑。
衡澜之拍了拍她的头,说道:“卿卿,我从不打诳语,你做得甚好。”
那温润如玉的男子背靠着碧波湖光,修长的身影临风而立,展颜一笑,便如佛前的玉露昙华。
他说:“只是,卿卿既已归来,未知谢无音的名牌,何时能悬于闻知馆的琴阶名录之上?”
凤举轻抚着扇柄,莞尔一笑。
“谢无音早已迫不及待。”
是啊,洛河郡之事已告一段落,也该是谢无音崭露头角之时了。
“明日如何?”
衡澜之愣了一瞬,没料到她会这般急性,笑道:“可!闻知馆我会派人去安排,想选在哪座竞琴台?”
凤举的视线落在了他腰间的莲风上,说道:“莲台吧!”
“好!”衡澜之柔声一笑,“我会让人将明日的莲台空出,你可想好了与何人竞琴?”
凤举摇头:“我对琴阶名录上的那些琴师并不熟知,更不知实力究竟如何,若不然,便从那最末位的琴师阶第四百九十名开始?”
“不,有一事你当明白,温公当日将你那族姐的名牌挂在琴士阶位,虽有琴痴岳渊渟的因素,但也说明在他看来,他当日听到的残音造诣不俗。故而,你无需将自己贬得太低。你若实在想脚踏实地,也无需从末位开始,如此只怕待你登上琴士阶位时,已是几载之后了,你当真愿等到那时吗?”
凤举果断摇头。
长远暂且不论,眼下凤清婉越来越按耐不住,她也不愿看凤清婉顶着师父的名头招摇过市太久。
衡澜之看着她,少顷之后,说道:“琴师阶,第四百八十五位,邱愫,上回你我去闻知馆,正是排在他后面的琴师陆植与他竞琴,可惜最终陆植仍是没能胜过邱愫。此回,你不妨一试。”
“你选的,我相信!实在输了,大不了重新来过。”
衡澜之温柔地笑了:“好,明日清晨,我会去旁听。”
“不、不必!”凤举急忙否决,连连摆手。
“嗯?你不愿我去?”
“不是不愿,只是……”
只是不够自信,怕令你失望!
第三百七十三章 横波雅楼
凤举犹豫着,轻声说道:“我想,在我自认我的琴音堪入君耳时,再请你来,可此时,我尚不配。”
尽管她明知对方既然愿与她相交,便是不嫌弃她如何,但她有自己的坚持。
衡澜之……
这个人相识不久,却对她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在自己做得不够好时,她不愿贸然在他面前展现,那会令她自惭形秽。
“卿卿!”衡澜之声音醇厚低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温柔,“你当真不要我去?这可是你在闻知馆中的首场竞琴。”
首场,也算是意义非凡了!
凤举纠结了半晌,还是果断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忿忿。
“你迷惑我也是无用。”
衡澜之无奈地失笑:“好,我知晓了。你这女郎,心思总是令人难以捉摸。”
……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佳人,在水之湄。
湄河之名,正是因这诗经而来。
据闻夜晚的湄河,各色美人乘着画舫汇聚,便是令人流连忘返的风月场。迷醉,却也风雅。
可惜,此时是白日。
画舫一路沿着湄河而行,沿岸碧波粼粼,青堤垂柳,时时可见锦绣云鬓的佳人迤逦而过,处处皆是提笔便可入画的风景。
行了约莫两刻的时辰,画舫终于停泊靠岸。
卢茂弘等人一早便在横波楼订下了位子,此处来往的名门贵胄多如牛毛,可饶是如此,他们这一行人的到来,还是引来不少仰慕的目光。
可见这些名士无一不是清名远扬。
凤举总觉自己与这些人走在一处实在有些突兀。
她靠近衡澜之,悄声问道:“澜之今日邀我来此,所为何事?”
衡澜之尚未说话,早已恢复了常态的卢茂弘凑了过来,说道:“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事事莫要总问个因果。”
卢茂弘的声音很大,前方一人回头笑道:“怎么,澜之不曾与你说吗?今日是他提议来此处品酒的。”
凤举哑然。
醉倒何妨死便埋,这些人所谓的饮酒必是一醉方休,最好醉死梦中,说白了便是酗酒。
到如此风雅的茶楼酗酒,也唯有他们这些狂放不拘的名士做得出来。
凤举说道:“那我还是先行离开吧!”
一群男子饮酒,她实在不知自己留着何用?
衡澜之一手将她牵住,别有深意地说道:“卿卿莫急,上楼你便知。”
这横波楼内的陈设并非如一般的茶楼,简单将桌子摆放即可,而是大片宽敞的空地,依据客人需求随时添置桌几、琴台、棋坪、笔墨等。
凤举与衡澜之是最后上楼的,此时,横波楼内的小厮正将一面巨大的翠玉屏风展开,为他们隔出一处空间。
而就在二楼对面的一片空地上,早已聚满了人。
锦衣玉带,云鬓花颜,无一不是华陵城中的贵游子弟,麟子凤雏。
那些人正三三两两扎堆,或抚琴,或书写,或对弈,或作画……
看上去应是一场风雅集会。
最关键的在于,凤逸、凤清婉、三皇子萧晟、衡永之……许多相熟的面孔都在,就连先前那位“路见不平”的尚书千金孟长思也在。
第三百七十四章 贵女集会
呵!
这下可是有趣了!
凤举悄眼看向衡澜之:其实这才是你安排来此的真正目的吧?
衡澜之仍旧笑容温雅,君子端方。
“你二人莫要总是落在最后私相授受,有话也让我听一听啊!”
卢茂弘凑过来戏谑着,顺着两人的视线望过去,咂嘴挑眉。
“啧啧,早两日前便听七郎说,横波楼将有一场名媛贵女集会,果不其然啊!”
他口中的七郎是他家中一位堂弟。
“哎!观此情形,华陵城中过半数的名门贵女都到了,阿举,怎的你这华陵凤家的大小姐,大晋名媛之首,未曾收到邀帖吗?”
卢茂弘觉得凤举这女郎十分有意思,总忍不住逗弄她。
此时说得正欢,忽然发现好友正似笑非笑地瞅着他,幸灾乐祸的小火苗顿时被浇熄了三分,讪讪地挠了挠头。
凤举倒是不甚在意,坦然笑答:“许是阿举不大合群之故。”
卢茂弘嘴角抽动,捂着嘴自顾自地偷乐,心道:你是不合群,只因你实在太惹人妒忌了!
“走吧,无关紧要之事,不必理会。”
衡澜之开口,三人便转向了翠玉屏风内侧。
而在另一方……
三皇子萧晟,如今或可称为昭王,对身边的凤逸说道:“本王是不是看错了?方才那个与衡十一和卢六疯子站在一处的,可是你那族妹阿举?”
凤逸怔怔着,有些回不过神来,他也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既然昭王都这般说了,那便确是阿举无疑。
可……
阿举那丫头何以能与那些贤达名士同行?而且观他们方才的样子,似乎还很是相熟。
凤逸百思不得其解,转身寻见正观赏凤清婉作画的衡永之,将他拉到一旁。
“永之,我有一事问你,你可知名士衡澜之是如何与阿举相识的?”
衡永之登时便皱眉反问:“你怎知他们相识?”
昭王萧晟说道:“我们方才看见了,阿举与衡十一一同进了对面的屏风后,观神色,衡十一对阿举可是甚为不同呢!”
衡永之望向翠玉屏风的方向。
“我去看看!”
“哎!永之,那里可是有……”
昭王萧晟想要拦他一拦,可衡永之已经沉着脸向翠玉屏风走去。
“永之真是想不开,既已坐上了衡家少主的位子,那衡十一又不会与他争抢,他这是何必呢?明知那衡十一在名士之中极具名望,与他为难只会坏了自己名声啊!”
裴绍不知何时靠了过来,若有所思地望着衡永之的背影。
“依我看,永之此回心情不佳未必是因衡澜之。”
萧晟惊讶:“你可别说他是为了凤家阿举,生了醋意!永之可是从来都对那女郎嗤之以鼻的。”
裴绍不置可否地抛了抛眉头。
……
翠玉屏风隔出的雅间内,一伙人分散两旁,席地而坐。
有人问道:“澜之,你昨日半夜传信来,说是有美酒,邀我等来横波楼,如今我们已然到了,酒呢?”
衡澜之但笑不语。
此时,入口处传来小厮的通报:“九品回香十八道菜肴均已备齐。”
衡澜之轻语:“传吧!”
第三百七十五章 九品回香
“九品回香?”
“菜肴?不是饮酒吗?”
众人正满怀疑惑,两排传菜侍女已鱼贯而入,各自将手中以竹条编制的托盘奉到客人面前。
每个竹编托盘内皆是一样的陈设,十八个样式各异的碟碗,个个只有巴掌大小,有翠绿的荷叶状,浅粉的莲座状,橙红色的锦鲤状……
其中所盛的食物都只有少许量,煎、炒、烹、炸、烤、蒸、煮、炖、焖、烧,各有不同,与精美的餐具摆放在一处,倒像一幅风景画。
凤举凝神轻嗅,惊奇道:“有酒香?”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自侍女们将菜肴端入,雅间内漫上了似有若无的酒香,混在菜肴的香气中。
“在座诸君可还记得,去年初夏那场品酒会?”
衡澜之此言一出,卢茂弘第一个便扬手道:“如何能不记得,那场品酒会上,我尝了足足有三十几种酒,真真是酣畅痛快!”
凤举大感惊异,瞪着卢茂弘仔细地观察。
三十几种酒!他居然还……活着!
又有人接连说道:“我尝了二十七种!”
“我嘛,二十四种!”
“哼哼,我三十九种,那场品酒会上可是总共只有三十九种!”
有人甚至自顾自地掰着手指念起了酒名。
衡澜之道:“诸位好友皆是酒中大家,今日我们不畅饮,只品鉴。”
凤举用扇子一下一下轻敲着下巴,莞尔一笑,衡澜之的意思她约莫已经猜到了。
“九品回香,这九品,实则是品酒吧?莫非这十八道菜肴是各自佐以十八种美酒烹制而成?”
“不错!”衡澜之赞赏地冲她一笑。
卢茂弘瞪着面前的十八道菜肴摩拳擦掌。
“这个好!那我们便来比试比试,看谁能将这十八种酒名品鉴出来。”
“此法确实有趣!”
其他人也跃跃欲试。
凤举看着他们个个咂嘴,凝眉苦思,吃个东西就像在苦做文章,也忍不住拾起玉箸夹起一块青笋,脆嫩的青笋咬开,不过指腹大小,里面竟还塞了肉蓉。
衡澜之静静看着她,轻声为她解释:“这道丝丝入扣,是用银针将青笋内掏空,再以细竹签将用秘制酱料腌渍过的肉蓉填入,以一种酒兑入沸水清蒸,也唯有清蒸方能保存其原有的鲜美。卿卿,尝着如何?”
“菜肴确实美味,只是……”
凤举蹙眉回味了片刻,正如“九品回香”的名字,菜肴下咽后,会有丝丝酒香萦绕在喉间,可她实在是对酒没有研究。
衡澜之看她皱眉,不由得笑了。
“不必想了,你看他们!”说着,视线移向卢茂弘等人。
那些人不知从哪里搜出了一方墨砚和几张纸,还稀罕得跟宝贝似的争抢,抢到最后,每人手中只抢到一片狗啃过似的纸片,得意洋洋地拔下头上的簪子,蘸了墨便写。
只是无论是谁,每写一个名字都要苦思冥想半晌。
衡澜之说道:“他们这些人皆是酒中行家,日日与酒为伴,他们尚且如此作难,所以,你不必为难自己。卿卿,你今日便只管品尝菜肴便可。”
话虽如此,可凤举明白一点,想要融入名士之间,就必须对酒有一定的了解。
“对了,你今日费心,刻意选在这横波楼,莫非外面那些贵女集会有何特殊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