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一章 陆邱之辩
凤举惋惜地叹了口气。
只怕这向准并非是因沉迷寒食散而颓败,寒食散不过是名士们借以放.浪形骸的外物,与饮酒相同,即便颓败,也只能令他们的身体颓败。
真正能令这些绝代名士自暴自弃的,是这个无望而压抑的世道。
改变一人容易,可要改变一个世道……
何其艰难!
凤举的视线从向准的名字上移开,看向名录之外的一行朱砂红字——
琴者谢无音,竞琴师第四百八十五位邱愫,竞琴台:莲台。
秀致风.流的谢小郎君带着她的两个美貌婢女走过闻知馆前堂,引来无数侧目。
“那是上回与衡大家一道来品琴的那位小郎君吗?”
“与衡大家一起?莫非便是传闻中那个,与衡大家一同参加了邵公清谈会的那个谢小郎君?”
“他身后两个婢女真是国色天香,也不知这谢小郎君究竟是何背景,可惜窥不见其容啊!”
走到刻着“竞”字的长案前,凤举对两个僮仆自报姓名:“谢无音,竞琴。”
僮仆有礼地颔首笑道:“谢小郎君,衡大家昨日便已吩咐过了。”
说着,将早已备好的一枚小木牌递予凤举,木牌上刻着莲花,以及一个“竞”字。
“谢小郎君,请!”
一名小僮将凤举带入了内苑。
旁侧品琴长案后的僮仆偏头过来,小声说道:“这位谢小郎君同上回来时似有不同。”
竞琴长案后的一名僮仆颔首,表示认同:“是更加从容了,既是衡大家推举之人,想来琴艺定是不俗,也许琴师邱愫要成为这位谢小郎君扬名一战的垫脚石了。”
“我看未必!”另一名竞琴僮仆说道:“你方才可留意到了谢小郎君的手?”
“手?他的手如何?”
……
时辰尚早,凤举被带到莲台旁的雅室稍坐。
此时的雅室内只有两人,一个三十多岁,一脸傲慢,一个约年过五十,瞪着前者,因为气愤,颏下三缕花白长须都在颤动。
“里面是何人争吵?”
小僮悄声答道:“回谢小郎君,里面年长者是馆内第四百八十六名琴师陆植,另外一名是排在前一名的琴师邱愫。”
邱愫,便是凤举今日要挑战之人。
凤举的到来让两人先是一怔,露出了惊艳之色,但凤举只是顾自寻了个坐席,便旁若无人地饮茶,两人便渐渐将注意力移回到彼此身上。
邱愫神情倨傲地说道:“陆琴师,我敬你是长者,奉劝你一句,技不如人,便莫要自取其辱,你已是年过半百之人,琴艺却不过尔尔,可见你的悟性平平,又如何能超越我呢?”
琴师陆植冷哼了一声,说道:“天分九重,艺海无涯,老夫是未能胜过你,但你也并非天下之首,你邱愫之名在琴阶名录上也不过排在末位,你何苦如此目中无人?”
“哼!我不是目中无人,我是目中无你!一个行将就木的败者,焉敢恬不知耻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陆植被人羞辱,一掌排在了长几上:“无礼小辈,老夫只看你今日如何沦为败者!”
“败?”邱愫大笑:“一个连琴师都算不上的小儿,你莫非是指望他能为你出口恶气?当日我能胜你,今日,我同样能胜过那谢姓小儿!”
第三百九十二章 绮靡少年
凤举牵了牵嘴角,从始至终只像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一盏茶的时辰之后,门外,铜钟敲响。
之前引路的小僮进来作揖道:“时辰已到,两位竞琴者请入莲台吧!”
凤举起身刹那,邱愫、陆植二人都诧异地看向了她。
他们还以为这是哪家的世家子弟来闲坐的。
邱愫尴尬地抽了抽嘴角,陆植嘲笑一声,率先出去。
因今日闻知馆另有两场竞琴会,而且竞琴者的排名都高于邱愫,所以坐在莲台内的品琴者不过二三十人。
“琴者谢无音、琴师邱愫到!”
当那一袭绯红袍裳迤逦入目,所有人都不禁暗暗摒住了呼吸。
华裳随风,飞雾流烟。婉娈绮靡,翩翩少年。
其后的两个婢女已是人间绝色,却仍旧无法掩盖少年那股弱不胜衣、华艳逼人的风采。
凤举与邱愫走到各自的琴轩前,依照礼仪,两人该彼此拱手作揖,可就在邱愫抬手之时,凤举却无视了她,直接转身入了琴轩。
如此轻狂无礼的举止,若放在寻常人身上,必会招致非议,可在这个崇尚美貌风仪的大晋,凤举如此非但不会引来指责,反而令人称赞他狂放不羁,别有个性。
入了琴轩,珠帘白纱垂落,凤举方才摘下了纱笠。
人们隐隐绰绰间只能看到一个大致轮廓,但那朦朦胧胧的美态已足以令人心生倾慕。
爱美,无关男女,何况是男风盛行的当下。
由玲珑和酌芳服侍着脱下白色罩纱,在木盆中濯手,换上了一袭素袍。
酌芳将自带的九品清莲香置于青玉莲花的香炉,清雅香烟袅袅燃起,玲珑取出了沧浪琴。
凤举方才拂衣盘腿坐于琴案前。
“咦?”
品评席上,一位品评师盯着沧浪琴尾端垂落的琴饰,忽然轻“咦”了一声。
琴饰尾端系着水墨蓝的流苏,上方隐约是一块浪花形的青玉佩。
“柳兄,何故惊讶?”一旁另外一位品评师问道。
“我看这谢无音的琴甚是眼熟,像是……”
又一位年长的品评师声音苍老低沉地说道:“是沧浪琴!”
“什么?沧浪琴?莫非是副席向准珍爱的那尾沧浪琴?”
“不错,就连琴尾的濯缨佩,都是当年向准亲自挑选佩戴上去的。没曾想,向准珍之如命的沧浪濯缨,如今竟也入了他人之手,哎!世事催人心,无奈啊……”
苍老的声音在哀叹中更添了几分悲凉。
“也不知这谢无音能否配得起沧浪。”柳姓品评师起身,高声道:“两位可都准备好?”
“是!”
“是!”
“好!主方谢无音,琴者,从方邱愫,琴师阶四百八十五位。本场竞琴首轮共曲为《绿水》第一篇,两位可有异议?”
“无异议!”
“无异议!”
“如此,从方,琴师邱愫先。”
《绿水》第一篇,最简单的曲目,节奏单一而平和,只有零星几次的曲调变换,全曲只求一个“稳字。
听着对面传来的几乎毫无波澜的柔曲,凤举暗暗在袖中抓紧了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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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只要有颜值,无礼狂妄也会被称赞为有个性,被狂热崇拜,只能说,大晋的风气就是一句话:看脸!看气质!)
第三百九十三章 何配沧浪
酌芳看了眼凤举的手,悄声道:“公子,若不然改日再来?”
凤举摇了摇头:“若连这点罪都受不得,有何资格再入闻知馆?”
邱愫的琴声渐渐收尾,坐在品琴席上的长者陆植隆起了眉心。
尽管邱愫为人不佳,但这琴艺,比起与自己竞琴时又有精进。他不禁担忧地望向了凤举所在的琴轩。
也不知这谢小郎君是否真能赢过邱愫……
“主方,谢无音,请!”柳姓品评师挥手示意。
凤举暗暗攥了攥拳,深吸一口气,十指轻抬,拨弦。
琴音悠缓,不过奏了短短几声,忽然——
“咚!”
随着凤举的手指颤动,一声高音极其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悠缓平和的曲调。
全场霎时一片静默。
凤举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不行吗?”
她低喃着,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双手在眼前不停地颤抖。
昨天练琴,果然还是练得太过度了,若是激烈高亢的曲调尚能勉强为之,可偏偏是《绿水》一篇,这手颤抖得根本无法稳拨琴弦。
她缓缓伸手,想要重新试一次,却在捧到琴弦的刹那自觉收回了手。
不行!还是不行!
“如此水准,闻知馆为何会让他进来?”
“听说这谢无音与华陵衡澜之衡大家颇有交情。”
“可即便如此,闻知馆又非儿戏之地,这等琴技不是在羞辱人吗?”
品琴席上的窃窃私语传入凤举耳中,让她更加心思沉重。
此时,那位最年长的品评师席公一掌拍在里长案上,盛怒瞪向凤举。
“如此不堪!小子何以敢配沧浪?”
即使隔着珠帘白纱,凤举亦能感受到席公的愤怒,那两道犀利愤怒的视线似恨不得将她劈裂。
凤举满心羞愧,深深地垂下了头。
是啊,她如此不堪,何以配沧浪?
席公一跃起身,甩开珠帘大步迈入琴轩,双目怒瞪着凤举。
在看到凤举面容的刹那,席公眼神一滞,那华艳逼人风采、秀致风.流的容貌,让席公心头的火气顿时压了三分。
他深深吸了口气,沉声说道:“谢小郎,你这沧浪琴花了多少金购得,老夫愿以双倍相易!它,不该留在你手中!”
凤举攥紧了拳头。
被人当众这般斥责,她却自觉毫无生气辩驳的资格。
对于爱琴之人,琴,便是情感的寄托,精神的象征,在席公眼中,她这般拙劣技艺便是侮辱了沧浪,践踏了他们的精神寄托。
可……
就此放弃沧浪,对她而言也同样是放弃了自己。
“谢小郎,莫再执着了!你若爱琴,坊市上的七弦琴何其多,老夫也可赠你一尾,分文不取。但这沧浪,恕老夫直言,你配不上它!”
玲珑见自家大小姐被人如此斥责羞辱,皱了皱眉,笑着说道:“席公,您从一个琴者精修至如今的琴士之尊,当知琴之一道几多艰辛,您难道便不曾有过意外失手时?我家公子乃少年晚辈,席公何苦如此严苛?”
“玲珑!不可造次!”
终于,凤举轻声开口。
她艰难地抬头望向席公,眼中却透着坚持:“倘若这琴,我不肯卖呢?”
第三百九十四章 开此先例
“你……宝剑赠英雄,良琴配知音,沧浪琴在你手中奏不出旷世绝音,你何苦因一己固执令沧浪蒙尘?”
凤举颤着手抚上了沧浪,自她奏出第一声琴音,便知这确实是一尾千金难得的好琴。
她也知道,以自己如今的造诣确实埋没了沧浪。
可……
“良琴配知音,不错,但琴归有缘人,此沧浪琴既归属于谢无音,便是谢无音与它有缘,琴者视琴如命,试问足下,倘若有人向足下讨你爱琴,你又是否会割爱?”
席公无言以对,诚然,站在对方的立场,他此举无异于夺人所爱。
“你可知晓沧浪的来历?”席公问。
凤举沉默了片刻,望着沧浪琴,缓缓说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此乃向准向公寄托于这尾沧浪琴中的情怀。”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君子处世,遇治则仕,遇乱则隐,凡事无需太过执着。
席公万没料到凤举竟能说出这番话来,对于她的态度瞬间缓和了许多。
“不错,你小小年纪既能参透沧浪之意,着实难能可贵,既如此,你便更该清楚,沧浪之音,不容就此因你而埋没。”
就在此时,一道清冷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你不给她机会,又怎知她会埋没沧浪?”
众人闻言,齐齐回头,只见一道修长峻拔的身影头戴纱笠踏入莲台,穿过二三十个品琴者,径自挑帘走到凤举身边。
凤举讶然看向他:“你怎的来了?”
慕容灼一把抓起她的手,对席公说道:“你可知她昨日练琴,从白天到入夜一直未曾间断?她诸般努力,岂能仅凭你一言便否定她?我对琴之一道并无多少了解,但我断言,你们这些自诩琴中大师之人,在年仅十四时,琴艺必不如她!”
“足下又是何人?”席公虽窥不见他的容貌,却为他的气势暗暗心惊。
“你不必管我是何人,你只需清楚一点,这场竞琴会尚未结束!她的手现下根本无法抚琴,我们需要半个时辰,待半个时辰之后听过了她的琴音,再做评判不迟!”
对面琴轩内,邱愫高声说道:“推移半个时辰,闻知馆从未有过这等先例,琴艺拙劣便是拙劣,漫说是半个时辰,便是给他一年,他也未必能胜!”
“哼!没有先例,那便由她来开这个先例!”
慕容灼转身俯视着凤举,问道:“他的琴音你听过了?”
“嗯!”凤举点头。
“可有把握?”
凤举看一眼邱愫的方向,思忖了片刻,对着慕容灼微微一笑。
慕容灼唇角一扬,看向席公:“半个时辰,能?或不能?”
“闻知馆从无此等规矩!”
“规矩由人定!”慕容灼扫了眼沧浪琴,邪魅地冷笑一声,说道:“我看你们似乎对这琴甚是看重。哼,再说一次,半个时辰,能?或不能?若不能,我便将这琴摔成粉碎!”
席公脸色一变,忙道:“容我等商议。”
五位品评师聚头商议,怕慕容灼真将沧浪琴给摔了,况且凤举只是双手有恙,若不顾原因便剥夺其机会,未免不公。
便是不管这些,至少也要顾及衡澜之的面子。
最终,席公肃然道:“好!便给你们半个时辰,但半个时辰之后若谢无音仍是无法抚琴,便视为认输,他也不可再强留沧浪!”
第三百九十五章 半个时辰
“好!一言九鼎!”
慕容灼甩手放下竹帘,阻隔了众人的视线,这才摘下了纱笠。
转身时,听见凤举低头说道:“我不能放弃沧浪!”
“那你便赢过那人!若实在赢不过……”慕容灼声音停顿,俯身在凤举耳边低声道:“实在赢不过,就将琴砸了,反正他们说的是不能强留。”
将琴砸了,非但没有强留,更是舍弃得干干净净。
凤举一愣,哑然失笑,这不就是耍无赖吗?
“灼郎,你真是越来越不厚道了!”
“对付老顽固,你越是厚道,他们便越是顽固。时间有限,且不说这些,阿举,你来!”
慕容灼将凤举拉着坐下,从袖中取出一个青花瓷小盒,盒盖刚一打开,便有一股清新的药香飘散出来。
“昨天本王让你稍事休息,你偏不肯听,看你抖着手离开,本王便知道你今日必要出差池!”
慕容灼恶声恶气地教训着凤举,托起她的手便将药膏涂了上去。
药膏刚一涂抹到手上,凤举便感觉到一股清凉。
“这药膏……”
“这是本王向沐景弘要来的!”
“沐先生?他从洛河郡回来了?”
“今日一早刚回来,顺路便去质子府找了本王。”
质子府与鬼医的贫济堂都在华陵城西。
凤举盯着他,疑惑地问道:“你是如何从质子府出来的?”
不是只有她带着凤徽令,才能将人带出质子府吗?
慕容灼道:“本王若真要逃,便不会回来,他们的看守早已毫无意义。”
凤举点了点头,确实,一个会自己主动回到笼子里的猎物,已经无需别人费心看管了。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竞琴会,慕容灼不愿凤举再分心,便不打算在此时告诉她。
鬼医配制的药膏自然是药效神速,半个时辰未到,凤举手上的不适便已渐渐消失。
她活动着双手,眸光灿然望着慕容灼:“好了!”
慕容灼笑笑,按住她:“不急,好不容易要来的半个时辰,何其珍贵,让那些人等着!”
接过酌芳捧来的茶,亲手送到凤举唇边。
酌芳和玲珑二人窃笑着,很自觉地背过了身。
凤举羞窘地抿了抿唇道:“我自己来。”
“你手上有药,不许逞能!”慕容灼坚持,看着她双颊晕红,心情甚好。
凤举就着他的手将清茶含入口中,心,砰砰直跳,口中的茶像是加了蜜糖,甜蜜的滋味在舌尖淡淡地化开。
半个时辰,终于过了。
凤举将手上的药膏洗掉,置于香炉上熏过。
“谢小郎君可准备好了?”柳姓品评师的声音传来。
凤举向玲珑颔首,玲珑将竹帘缓缓卷起。
未料到的是,在这半个时辰内,菊台和松台的竞琴会已然结束,许多人在听闻莲台之变后,都满怀好奇地赶来。
原本只有二三十人的品琴席,此时竟已座无虚席。
席公再次提醒:“谢小郎君莫要忘了先前的约定。”
凤举微微一笑,抬起不再颤抖的双手……
(提醒:今天还有四更!)
第三百九十六章 庄周梦蝶
素手拨弦,沧浪传音。
再无阻碍,琴音便如流水琤琮绵绵而出,平缓,清澈,悠哉淌过山涧,浸润花木,最终,安详宁和地汇入江河。
容纳了百人之多的莲台内,一派静默无声。
凤举自觉技艺欠佳,尚不敢暴露师父的身份,给他丢人,便将师父传授的压弦止躁的指法做了巧妙的隐藏,虽功效不尽完美,但将《绿水》一篇的“静”演绎到高于邱愫,足矣。
场内,最先有所反应的应当是陆植,他捋着长须,含笑瞥向呆愣的邱愫。
邱愫,你可曾想到了这般结果?
“如何?”慕容灼看向五位品评师。
其中四人面面相觑之后,同时看向了席公。
席公闭目回味着凤举的琴音,良久,方才缓缓睁开双目,看向凤举的眼神已变得有些不同。
“此子……确实超乎我所预料!小小年纪能到这般技艺者,天下无几!”
凤举的技艺未必纯熟,但一手指法和基本功都是由琴痴岳渊渟亲自传授指导。
岳渊渟爱琴如痴,对她的教导极尽严苛,当年她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却被师父用藤条抽得浑身是伤,只有一双手没被打过,却不知被琴弦割破了多少回。
那时,她白天受着师父的“虐待”,夜晚偷偷在被子里哭,骂师父是个疯子,恨母亲狠心。
如今想来,那其实才是真正的爱护。
席公看向其余四位品评师,问道:“你们以为如何?”
四人不约而同地点头。
“好吧!”席公高声说道:“首轮共曲,琴者,谢无音胜!”
满座皆惊!
一个十四岁的小郎君,越过天下数万琴者,一举便胜过了在琴阶名录上挂名的琴师,这足以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就连玲珑和酌芳二女,也不禁惊诧地望向凤举,她们也是会琴的,但万万没料到自家大小姐的琴艺高到了这般地步,难怪她能入得了闻知馆!
“这便结束了?”慕容灼不了解竞琴会的规则,好奇地问。
对于凤举的胜出,他毫不意外,就像是认为这才是理所当然。
凤举摇了摇头。
此时,柳姓品评师说道:“第二轮,自选曲目,从方,邱愫。”
“《龙隐东山》。”邱愫自报曲名后,便开始起手弹奏。
凤举听了片刻,嘲讽地扬起了嘴角。
慕容灼察觉她这一反应,好奇道:“怎么?”
凤举说道:“《龙隐东山》是隐士们素爱的琴曲,曲如其名,意境在淡泊无争,旷达超脱,对方选此曲应是为了自我标榜,博人景仰,可惜,他本人心性与此曲实不相配。”
抚琴在意境,意境在心性,心性不相称,又如何能奏出意境?
对方琴音停歇。
凤举在酌芳耳边低语了一句,酌芳走到琴轩门前说道:“我家公子所选琴曲——《庄周梦蝶》。”
十指轻拨,心与手皆再无负累,物我两忘时,潇洒飘逸的琴音便如蝴蝶漫舞,翩然传响。
看着自己的手指在琴弦上跳动,凤举的眼神渐渐变得迷离。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俄而梦醒,不知是庄周梦蝶,或为蝶梦庄周。
人生变幻无常,庄周在他的蝴蝶梦中是快活解脱的,可凤举的梦,却是一场永生都难以解脱的噩梦。
(作者表示,边听着琴曲边写,听得耳鸣了)
第三百九十七章 胜之不武
一场蝶梦,听似潇洒超逸,可接近终尾,琴音中又隐隐带了一丝伤感。
梦化蝴蝶的逍遥快活,梦与现实的差距所带来的失落,分不清是梦是真的惶惑。
多少七弦名士都无法完美捉摸的物我两忘,却在这沧浪之下,在少年不算十分完美的琴艺之中,淋漓呈现。
琴音停落,周公梦醒,众人猛然睁眼,竟都长长地叹息。
席公眼中更是染上了朦胧水色。
“哎……”席公长叹一声,目光复杂地看向凤举的方向,说道:“不必商议了,直接宣布结果吧!”
柳姓品评师缓慢起身,思绪仍有些迷蒙,对那优雅坐于琴案后的少年更是大感惊叹。
“第二轮,自选曲目,谢无音胜。本场竞琴会,琴者谢无音,胜琴师邱愫,获琴阶名录琴师阶第四百八十五位,琴师邱愫后移至四百八十六位。”
陆植愣住了,如此一来,他便也后退了一位,而那原本的琴阶名录最后一名也要被彻底除名了。
“且慢!”
“且慢!”
凤举和邱愫的声音,不约而同从两方琴轩内各自传出。
凤举笑了笑,说道:“长者先。”
对面,邱愫甩帘,大步走出品琴正厅,说道:“这个结果,恕我难以接受。”
一名品评师皱眉,说道:“众多品琴者在场,高下立见,难道你质疑我们五人的品评?”
邱愫向五人作揖,道:“五位大师造诣,在下心怀景仰,不敢质疑,不过,谢无音所用的乃是沧浪琴,未免胜之不武。”
“哼!”慕容灼冷笑道:“胜便是胜,战场之上,以生死结果论输赢,兵器锋利同样是一种能力,你若不服,便去寻更好的来,择日再战!”
满场瞠目结舌!
凤举忍不住轻笑出声,能在闻知馆此等风雅之地谈论战场兵戈,大概也唯有他北燕长陵王一人了。
看来日后还是要逼着他学一学风雅之道的。
邱愫涨红了脸,说道:“这是在竞琴,不是鉴琴,也并非赏琴。”
慕容灼对闻知馆并不了解,偏向凤举问道:“他此言何意?”
邱愫听见了,一口气呛在了喉咙口,他不知慕容灼是真听不懂,还是刻意轻视他。
凤举含笑,隔着帘子看着邱愫,说道:“他之意,是说竞琴会竞的是琴艺,而非比较琴本身的优劣。”
慕容灼眼神冰冷,鄙夷地扫了眼邱愫,这邱愫没有接受失败的豁达,也没有承认失败的勇气,败了就只会胡搅蛮缠。
“不错!”席公开了口,说道:“正如你所言,竞琴会竞的是琴艺,而非琴质,邱愫,你若以为我等连这一点都分不清,那未免太小瞧人了。你的饮败,与沧浪琴毫无关系,而是你本身的造诣与心境远不如谢无音,老夫实言告诉你,这场竞琴会,你败得不冤!”
“不!这绝不可能!”邱愫喃喃自语,仍是不肯相信。
品琴席上的陆植哼声道:“邱愫,老夫是不如你,但你,也确实不如谢小郎君,这一点,我想在座每一位都听得分明,败了便是败了,你连这点心胸都没有吗?”
“陆姓老儿,你……”
“哼!”凤举忽然发出一声冷哼,轻蔑的语气,在邱愫的愤怒衬托中显得格外突兀。
第三百九十八章 向准已死
柳姓品评师问道:“谢小郎君,你方才又有何话要说?”
忽然冒出这么一个谢无音,今日这场竞琴会,大概要成为闻知馆创立以来最特殊的一次了。
凤举起身,向着邱愫站立之处说道:“操琴者,须情操高洁,不蒙尘垢,而你,邱愫,不尊长者,操行卑劣,心胸狭隘,你辱没了你指下之琴,也不配‘琴师’之名!”
转而,她转向品评席,掷地有声:“倘若邱愫之名仍悬于琴阶名录之上,那我谢无音,实羞于与此人同榜共处!琴师之名,不要也罢!玲珑,收琴!”
这便是要走了。
濯芳自觉上前为她脱下素袍,在大袖翩翩的红袍之外披上了之前的白色罩纱。
她突然提出的要求让所有人都是一愣。
果然,这场竞琴会真是一波三折,很不太平!
席公隔着帘子瞪着凤举,眉梢抽动了两下。
他有一种预感,倘若这谢无音日后还要来闻知馆,只怕闻知馆……要热闹了!
此子非池中物。
有亢龙过处,必兴风雨。
莲台之外,竹窗之下,一袭蓝裳的衡澜之长身斜倚,不知站了多久。
里面的动静清晰地传出,他莞尔一笑,翩然离去。
莲台内,见凤举要走,席公慌忙起身追上。
“谢小郎君且慢,老夫有话要与你说!”
凤举停步,忍不住眉心微蹙,心知对方必然又是为了沧浪琴。
“谢小郎君,老夫为先前之语向你致歉,你在琴之一道上,确是难得的鬼才。”
凤举不语,静等着他的下文。
席公兀自纠结着,半晌之后,忽然对着凤举弯腰作揖,尤为郑重。
“但谢小郎君可能有所不知,当年向准制成沧浪,珍之如命,决意不售,沧浪琴不仅对他,对我等也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所以,望谢小郎君能够相让此琴,无论您提出任何要求,我等皆会尽力满足。”
其余四位品评师也都相继行礼。
凤举淡漠地看着他们,问道:“我想问一句,诸位若得了沧浪,将何以安置?”
席公长叹一声,满目凄凉:“向准不出,沧浪长埋!”
“呵!”凤举毫不掩饰地冷笑,眸中尽是嘲讽:“向准不出,沧浪长埋?那敢问,向准何在?”
众人一哑,无不面露黯然。
“不说?是不知?还是不敢,抑或不愿?”
满场俱惊。
不知是因为从未有人敢在闻知馆内这般说话,还是,她问题背后的答案太过令人心碎。
大概,只有慕容灼是真正的不懂。
凤举眯起了眸子。
从前她对这些人满怀着敬畏与向往,但在此刻,这些人身上的消极让她感到无力,失望。
“你们心中的向准,早已死了!”
冷酷一语,毫不容情地撕开了众人心头的伤疤。
“当年的向准,是尘外孤标,是你们心中领袖一般的人物,他那时视沧浪如命,沧浪是他毕生精神所寄,所以他不肯转售他人。可如今,沧浪何以在我手?”
向准是天下士人心目中的精神领袖,而沧浪是这份精神的寄托。
这些人想要守住沧浪,也是想要守住他们多年以来的那份情感。
凤举能够理解,但对于他们的做法,凤举难以苟同。
第三百九十九章 七胜之约
向准舍弃了沧浪。
当年的向准,世人心中的尘外孤标,精神领袖,向准,死了!
戳破所有人的蝴蝶梦,逼迫他们面对无力的现实,这无疑是残酷的。但……
凤举从玲珑手中一把夺过沧浪琴抱在怀中,面对着众人,字字铿锵——
“向准已死,沧浪犹在!”
她的动作无意触动了琴弦,沧浪在锦绣琴囊中发出“嗡”的一声响,就像是在附和她的话一般。
“你们想要长埋沧浪,让这一尾绝世好琴变成朽木,我却要让沧浪之音遍传大晋!”
席公怔然,久久不能回神。
让沧浪之音遍传大晋,这或许是曾经向准的夙愿,但向准从未曾真正奏响过沧浪。
而今,却有这样一个华彩慑人的少年郎,不仅成为奏响沧浪的第一人,现在更宣称要让沧浪之音遍传大晋。
席公不得不承认,少年的话让他久寂的心中翻起了波澜。
他抬袖拭了拭眼角,苍老的眼尾泛着红。
“谢小郎君风神特秀,胸怀超卓,令人感佩!但,沧浪对大晋士人意义非凡,所以,谢小郎君可愿在此做个约定?若是你能在三个月内连赢七场竞琴,那我等便真心认可你配为沧浪之主,如若不能……”
凤举眼神坚毅,缓缓说道:“如若不能,我自愿将沧浪濯缨交于闻知馆,无偿!”
慕容灼皱眉,冷声道:“沧浪琴是你的,他人凭什么逼迫你交出?”
凤举牵了牵嘴角。
是啊,沧浪琴是母亲花了高价购得,如何处置沧浪琴皆由她决定,任何人都无权左右!
但——
凤举眼底暗暗燎灼着扑天的火光。
若是能让这些人心甘情愿地认可她,承认她配得起沧浪琴,那谢无音这个名字,将以最快的速度印在每一个大晋士人心中。
凤举最后浅笑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邱愫,转身潇洒地离开。
在那道华艳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的瞬间,席公竟是长长地舒了口气,感慨道:“这谢无音也不知是何来历,竟有如此迫人的气势。小小年纪,竟能将琴中境界发挥至此,其天赋,简直堪称百年难遇之鬼才!”
柳姓品评师低声说道:“席公,那谢无音方才说,绝不与琴师邱愫同榜挂名,若是闻知馆不除邱愫之名,那您想,他是否会毁约,不再来参加竞琴?”
席公冷哼一声道:“谢无音说得不错,邱愫之操行,不配琴师二字。去告知僮仆,准备谢无音的名牌吧!”
“嗯!”
邱愫顿时面无死灰。
……
马车上。
酌芳不无忧心地说道:“公子,能在闻知馆内挂名的皆是天下琴中翘楚,每一个名次都代表一个琴中的等级,要在三个月内连胜七人,那便是要在这三个月内达到七层突破,有些人可能穷极一生都难以达到,您当真有把握?”
“与其固步自封、图求安逸,不如放手一搏!”
这是一个只能胜不能败的约定,胜了,名声大噪,败了,沦为笑柄。
慕容灼握住了凤举的手,扬唇道:“本王相信,只要你凤氏阿举想做之事,便一定会成!”
那灼热的掌心仿佛在传递某种力量。
凤举笑了:“是,一定会成!柳衿,去贫济堂。”
名士之路不可荒废,同样,某些事……
也不可疏忽大意!
(OK!今天的更新大功告成,做完风雅大事,又该琢磨着收拾渣渣了!)
第四百章 并无异常
贫济堂仍保留着当初被蔡珩打砸之后的狼藉,被翻倒出来的药柜里,药材也所剩无几。
凤举和慕容灼到了贫济堂时,鬼医沐景弘正孤身一人收拾着。
“沐先生!”
沐景弘转身乍一看到凤举一袭男装,不禁愣住。
凤举挑眉轻笑:“怎么?沐先生不认得我吗?”
沐景弘垂下了头,透过那遮掩的长发,凤举隐约在他唇角看到一丝极浅的笑容。
“贵女这身装束,加上气质转变,直追本门古传的易容之术。”
若非凤举主动叫他,恢复一贯的姿态,他一时间还真是难以辨认。
凤举眼睛一亮,好奇道:“易容之术?我只在书中看到过,难道当真存在?”
沐景弘点了点头,看向她的手:“看来贵女的手已然好了。”
“是!多亏有沐先生的药,否则凤举今日之事决计难成。”
“不必谢我,是长陵王有心。此地杂乱,无处让贵女安身,若无事,便请回吧!”
“不,凤举此来除了道谢,另外是想请沐先生为我诊一诊脉。”
沐景弘疑惑地看向她。
凤举补充道:“并非是为朽骨,而是……”
犹豫了一瞬,家宅之事外传总是不妥,可她如今能信得过的医者也唯有沐景弘了。
“不瞒沐先生,是近来凤举发现可能有人在我闺阁内做手脚,为防万一,才想请沐先生看看。”
慕容灼听后直接抓住她的双肩转向自己:“有人在栖凤楼内对你下手?你为何不告诉本王?”
“我也是今早才发现异状,而且也仅仅是我猜测。”
沐景弘快速收拾出桌案,示意凤举将手腕放上去。
凝神查探片刻之后……
慕容灼急问:“如何?”
沐景弘摇了摇头:“并无异常。”
慕容灼顿时松了口气,可凤举仍是拧着眉,思及那床锦被和云团的种种异常,她总觉得这其中有问题。
难道是她神经太过紧绷,想多了吗?
沐景弘看她仍有犹豫,沉默了片刻,说道:“若非真的无事,那便还有两种可能,其一,慢性伤害,短时间内无法诊断,其二,贵女本身对那种伤害有抵抗性,不受其影响,但贵女受朽骨所累,身体羸弱,第二种可能性一般很小。”
“阿举,你没有更多线索吗?”慕容灼问。
凤举摇头,现在只希望能从那个浣衣婢女口中得到些什么。
见沐景弘又开始收拾医馆,凤举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沐先生,您刚回来,此处这般情形也不宜居住,未知先生可愿到蔽府暂居?先生之前不是也说过,凤举的朽骨之毒需要日日针灸治疗?若先生肯来蔽府,也会方便许多。”
“不……”
沐景弘刚要拒绝,凤举又说道:“沐先生可还记得凤举说过,待回到华陵,我们与贾胥的账也该清算了?凤举知沐先生心怀医德,急于重整医馆为贫民广开善门,但心头之事一日不了,沐先生如何能毫无挂碍专心施医?”
沐景弘的目光像浸在冷水中的匕首,穿透长发,直视凤举。
“你……真敢动他?”
“呵,区区一个贾胥,有何不敢动的?”
从前不动他,是怕打草惊蛇,也是顾及自己的身体,可如今,是时候了。
第四百零一章 自己做主
在明知凤举可能又处于危险之中后,慕容灼自然不可能再丢下她返回质子府。
回到凤家时,凤举已然换过了女装,也不回自己的住处,直接便去了华荫院。
一进门便见谢蕴满面笑容,凤举莞尔一笑:“看来母亲已然得到消息了。”
谢蕴将手中一个红木镶珠的锦匣放到一旁,在对面斟了一杯牡丹露酒。
“在这华陵城内,消息传散得总是很快。”
说着,向外面扫了一眼。
“又将人带回来了?”
凤举知道母亲指的是慕容灼,坐到对面轻轻点头:“嗯,他不放心我一人,便跟着回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留意着母亲的反应。
知女莫若母,谢蕴岂能看不出她的忧虑?
“阿举,你可知晓我与你父亲的过往?”
凤举摇头:“外人的那些传言,阿举不信。”
谢蕴欣慰地笑了笑,从前便是因为凤举太轻信传言,他们母女才会疏远。
“其实传言未必全是假的,当年我尚在北燕雍州,你父亲那时也尚未继任家主,与好友游历山水,经过雍州。翩翩世家子,他是天下所有女子心中的檀郎,我自然也免不了对他一见倾心。”
“后来,你外祖病逝,家中叔伯亲戚们欺我无依无靠,都觊觎谢家的巨额家资,我又得知你父亲要离开雍州返回华陵,便干脆背着叔伯亲戚变卖了所有家资,带着哑娘一路追着他来到了华陵。”
“他是华陵凤家内定的少主,高不可攀的世家子弟,而我,固然有巨额的身家,却只是个商户之女。所有人都说我与他不相配,都想阻挠我与他在一起,可那又如何?我看上了他,千里追着他到华陵,就是为了给他凤瑾做妻子的,只要我倾慕他,他也心悦我,那便是我与他两人之事,与旁人何干?”
这一瞬间,凤举瞪大了眼睛,一直以来,母亲在她心中那种优雅冷静、寡言严苛的形象,轰然倒塌!
其实,这才是母亲最真实的性情吧?
敢爱敢恨,飞扬洒脱,就像话本中那些江湖女子。
变卖家产,千里追爱,凤举觉得她都未必能有这番果敢和勇气。
听到谢蕴提及当年之事,哑娘和檀云都忍不住笑了。
檀云说道:“可不是?当年哪,夫人刚到华陵,整日想方设法追在家主身后,说要家主喜欢她,娶了她,闹得满城皆知。所有人都说家主是被夫人缠得无可奈何才会答应,其实,家主早在雍州时便也对夫人有了意思,只是一直藏着呢!”
“哼!他就是个不厚道之人,看我整日追着他,他却在心中偷乐!”
谢蕴低嗔了一句,看向凤举。
“阿举,我与你说这些,只是要告诉你,我与你父亲,和别家的父母不同,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不会墨守,你的终身大事,只能由你自己做主,幸福与否,也只能由你自己选择。”
凤举的眼眶有些湿润。
即使所有人都认为凤家嫡女与北燕长陵王立场敌对,身份悬殊,毫无可能,双亲也会支持着她。
“阿举,不管你所选何人,但那个人必须是能真心护你一生。”
“嗯!阿举懂得!”
(今天还有两章,应该会在下午)
第四百零二章 九御花印
“不过……”
谢蕴话锋一转,淡淡的目光带着一丝锋芒。
“与睿王的婚事也是你自己死活要选的,所以也只能由你自己解决。”
凤举无奈苦笑,母亲还是母亲,该严厉时绝不手软。
凤举犹豫着,伸手握住了母亲的手:“母亲……”
女儿这般乖巧,谢蕴再是肃然的面色不由得软了下来,横了凤举一眼:“怎么?”
凤举轻柔地笑着:“阿举绝不会再令您失望。”
谢蕴愣住,转而温柔地笑了。
“如何?那一尾沧浪琴可还用得顺手?”
说起沧浪琴,凤举瞬间目露神采:“母亲,您将沧浪琴给我,可是一早便料到了会有这般结果?”
“不是我,你该知道这并非我所长。”
凤举怔然,犹疑地问:“莫非……是父亲之意?”
“嗯!前年我机缘巧合重金购得沧浪琴,原是想送给他的,但他一直珍藏着,一来,他最钟爱的仍是他那尾‘醉青霄’,二来,他与向准亦是旧识,心中何尝不是抱着与那些人同样的想法?”
“沧浪琴的意义何其之重,阿举明白,既如此,父亲又如何舍得?”
谢蕴笑了笑:说:“昨日他听闻你被人称为‘女中之士’,又得知你要去闻知馆,便做了这般决定。阿举,你虽非男儿,但你父亲他,仍是对你寄予了厚望!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端看你自己了。”
凤举顿觉双肩负了千钧之重。
在她满怀沉思时,谢蕴又说道:“今日之后,‘谢无音’之名在华陵城中将无人不知,虽说保持神秘更能令人对谢无音好奇,但你若要长久与士人结交,总是需要一个身家背景的。”
“阿举明白,只是尚未想好,此事稍有差池,便会暴露了身份。”
女子,再有才情,终无法令男人折服。
在谢无音这个名字拥有足够的影响力之前,她绝不能暴露身份。
谢蕴将那个红木镶珠的匣子推到了凤举面前,说道:“母亲已经为你想好了。”
凤举疑惑地打开红木匣,里面是一方凤血玉印章。
印章为不足两指宽的长条形,很小,整体镂空为繁复的花形,印面是九色琉璃的材质,刻着一朵牡丹。这与其说是印章,倒更像是个名贵的玉牌。
凤举盯着那朵九色牡丹看了半晌,说道:“此前见母亲使用的花笺上,似乎便印着这朵九色牡丹,那纸笺还隐隐散发着牡丹香。”
“不错。”谢蕴将一张白纸放到凤举面前,说道:“试试。”
凤举惊奇地看看母亲,再看看手中的印章,“这……不需要印泥吗?”
“你一试便知。”
凤举用手指摸了摸印面,光滑洁净,完全没有残留的印泥,这要如何印?
她半信半疑地将印章压下,只见雪白的宣纸上瞬间多了一朵九色牡丹,还散发着牡丹的芳香。
凤举红唇微张,半晌,无言。
这是何物?
变戏法的东西吗?
面对这诡异神奇的东西,凤举简直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般。
她苦笑:“母亲,您还是莫要卖关子了,这究竟是何物?”
“九御印!”
第四百零三章 九品香榭
九御印?
凤举搜刮着所有的记忆,然而……毫无头绪!
“这九御印是我在雍州时偶然所得,后来我随你父亲南下华陵,用变卖家产得来的钱财暗中开了许多商铺,所有商铺管事只要见到九御印印制的九色牡丹,皆须听命。”
“可是母亲,阿举对经商一道从未涉猎。”
“放心,我将九御印交于你,并非真将所有商铺都交到你手中,只是将华陵城中的九品香榭交给你,酌芳和玲珑一直在九品香榭,她们会教你如何打理,等到你真正能独当一面时,我才会将其他的商铺陆续交给你。”
凤举暗暗吸了口气,强行压制住满心的惊愕。
“母亲,您是说,那个日进斗金、制出的九品香贵比黄金的……九品香榭,是您所开?”
眼见谢蕴点头,凤举呆滞地端起茶盏,猛地灌了一口。
这么多年她焚的九品香,还有上回设宴赠给那些贵妇名媛的,她只以为那是母亲买来的!
是啊!
是啊!
那些贵妇名媛又有哪一个是缺钱的?可她们收到九品香还是那般开心,九品香,不是有钱便一定能买到的!
原来……如此!
凤举捏紧了九御印,问道:“那……可还有人知晓母亲与九品香榭的关系?”
“红雨,但她也只知我与九品香榭的调香师有私交。”
红雨,便是裴夫人纪红雨。
就连相交十几年的好友都不知情,凤举真心佩服母亲,隐藏得太深了!
在凤举发愣时,谢蕴将她颈上的凤血坠掏出,将九御印一并串在了链子上,又重新挂回凤举的脖颈。
“阿举,从今往后,你便是九品香榭之主了。”
……
直到凤举从华荫院出来,人仍是有些失神。
慕容灼被她无视了一路,终于忍无可忍,扳过她的肩膀瞪着她。
“凤氏阿举!你是傻了吗?莫非,莫非是又挨了责罚?”
凤举被他晃得回神,眼神聚焦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人猛地扑上来搂住了他的脖子,几乎整个人都吊在了他脖子上。
“灼郎!母亲她也认可我了!母亲也认可我了!我好欢喜啊!”
凤举一边开心地说着,一边搂着他的脖子雀跃。
慕容灼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但难得佳人主动投怀,他焉有不受之理?唇角上扬,默默将温香软玉揽入怀。
她若欢喜,那便让她尽情欢喜吧!
“大小姐……啊!奴婢什么也没看见!”
玉辞匆匆赶来,却在花园内看到这么一幕,登时涨红了脸背过身去。
凤举浑身一震,才发觉自己的动作实在太大胆了,急忙退开。
“玉辞,何事?”
慕容灼冷眼瞪着玉辞:这个小婢真是碍事!
玉辞努力劝自己忽视那双冰冷的蓝眸,硬着头皮说道:“大小姐,出事了!今早提起的那个浣衣婢女彩儿她……”
玉辞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偷听,才小声道:“忽然生病了。”
“生老病死,有何稀奇?”慕容灼对玉辞很不满,难道这小婢就因为这点事便来坏他好事?
凤举却沉了脸色,肃然问道:“可找大夫瞧过了?”
“嗯!”玉辞点头,凝重道:“是……疫症!”
(今天的更新完毕!)
第四百零四章 阴谋何为
藜心院,梧桐院的婢女们居住的院落。
浣衣婢女彩儿所在的屋子被戒严,庭言亲自守在门外。
“大小姐!慕容郎君!”庭言见两人来,立刻行礼,“大夫说这疫症传染性极强,你们还是不要靠近得好。”
凤举向房门看了一眼,问道:“她的情况如何?”
“发热,身上起了红疹,说是浑身骨节都痛,不过时间染病的时间尚短,情况还不是很严重。”
慕容灼一听庭言描述的症状,冷哼一声:“哼!洛河郡的疫症跑得倒是够远的。”
凤举问道:“大夫那里可封了口?”
“大小姐放心,那个大夫收了银子,奴婢也警告了他,料他不敢多嘴,就是咱们梧桐院,奴婢也已经下了死令,任何人都不得将消息透露出去。”
庭言办事利落,答得也干脆。
凤举满意地点了点头,“那锦被的事你可问清楚了?”
“是!彩儿说是前几日遇到风秀阁的书慧,书慧告诉她那锦被是婉女郎搬出栖凤楼时不慎收走的,让她代为归还。后来彩儿恰巧受了风寒,此事便搁置着,锦被也一直被她收在自己房中。”
书慧,便是凤清婉身边那个看上去斯文清丽、颇懂些诗文的婢女。
前生那婢女便一直跟在凤清婉身边,后来更随她一同入了宫。
莫非……
云团忽然冲出去咬伤彩儿,是因为在锦被上嗅到了书慧的气息?
“庭言,找个可靠之人照料着,莫要亏待了这丫头。玉辞,你去寻柳衿,让他即刻去接沐先生过府,若是有人问起沐先生的身份,便说是我为父亲招来的幕宾。”
她原本与沐景弘约定好,待两日后沐景弘处理完医馆贫济堂之事,便来凤府寄居,可如今看来,等不到那时了。
两人回到栖凤楼,正在凤举的寝卧内打盹的云团听到动静,立刻跑下楼向凤举扑来。
慕容灼眯了眯眼睛,心道:本王的女郎,你这个小家伙扑得倒是欢实!
长腿一伸,便将云团挡在了一步之外。
云团撞到他腿上,圆滚滚的身体霎时歪倒在地,打了个滚儿爬起来,蓝色的兽瞳冷冷地盯着慕容灼,不满地向他龇牙嘶叫。
“呵,本王一直以为你温驯似家猫,这般看来,你还有些兽性!阿举说此次皆是你的功劳,懂得护主,不错!过来!”
慕容灼蹲下身,向云团伸手,云团却冷淡地扫了他一眼,扬起下巴转身走向凤举,长长的尾巴扫过慕容灼的指尖,似带着挑衅蔑视的意味。
慕容灼的脸瞬间寒了几分,对凤举说道:“哼!你这只家猫倒是甚有灵性!”
“家猫”二字刻意咬重。
凤举看着这甚为肖似的一人一豹,不由莞尔。
原本还想放云团离开,可如今,云团一心护她,她便更不舍了。
慕容灼见她神色戚戚然,以为她是为疫症之事烦恼。
“对方既能想到此法下手,若真想取你性命,直接在锦被中用些更致命的毒岂不更好?洛河郡的疫症是凶猛,可如今也是有药可医的。”
第四百零五章 嫌我碍眼
凤举凝眉思忖着,说道:“只怕他们不是想取我性命。”
“那是为何?”
“人心难测,谁能知呢?”凤举扭头看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也许,是嫌我碍眼吧!”
……
郁清院,风秀阁。
凤清婉看到书慧回来,急忙收回水袖,却是因为太急,舞步一错,崴了脚。
“女郎!”画屏惊呼一声,忙上前搀扶。
凤清婉却什么也顾不得,急切地问道:“书慧,如何?”
书慧说道:“奴婢已经设法打探过了,梧桐院那头虽然看着平静,可里头出来的人分明都是被禁了口,问什么都闪烁其词。”
凤清婉喜色盈容,但思及凤举的狡诈,她还是不敢大意。
“如今梧桐院的人都是阿举的人,怕未必可信。”
“女郎放心,奴婢跟在您身边多年,察言观色、辨别真假的本事还是有的,事儿一定是成了。”
“好!”凤清婉的笑容透着阴狠,“画屏,你即刻去寻兄长,让他通知贾太医,明日过府一趟,贾太医卧床这么久,阿举的身子马虎不得,也是该让贾太医好好瞧一瞧了。不真正确定,我始终不放心。”
画屏眉目带笑,清亮的嗓子说道:“是,还是女郎心善又细心!”
目送画屏离开,凤清婉暗暗握拳。
凤举!
你这么多年都像老鼠一般躲在我的阴影之下,在我面前自惭形秽,你天生就该如此!你乖乖等死,而我一步步取代你,你我一直这般相安无事不是很好吗?
你不该变聪明!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你夺尽我的风头!
……
第二日一早。
凤逸带着贾太医来到了梧桐院,远远的便看到凤举在一楼靠窗而立,神情恹恹,脸上星星点点布满了红疹。
慕容灼则站在院子里,修长的身体靠在一棵梧桐树下,冷若冰霜,不知在想什么。
未晞看到凤逸到来,大叫道:“大小姐,三郎和贾太医来了!”
语气中明显带着惊慌和提醒之意。
凤举闻言,身体僵直,立刻放下窗扉挡住了外人的视线。
就在她抬手之时,动作有一瞬间的停滞,像是这小小的动作让她感到了痛苦。
凤逸藏住眼底的喜色,悄声问身边的贾太医:“你可看清楚了?”
贾太医低了低头道:“看清了,确是红疹,观大小姐的神态,以及她方才抬手时的反应,也确实与洛河郡疫症的症状相似。”
“不可大意,稍后仔细地查!”
“是!下官明白!”
经过梧桐树下时,两人都情不自禁地看向了那白衣胜雪的绝色少年,目露痴然。
慕容灼散漫地抬起眼帘,一双蓝眸射出妖异刺骨的寒光。
两人虽震惊于那份美丽,可更多的是自灵魂深处升起的恐惧。
从梧桐树下到进入栖凤楼,那冰冷刺骨的视线始终不曾移开,短暂的时间,两人已汗流浃背。
“哼!”慕容灼收回视线,冷哼一声。
若非凤举千叮万嘱,他定会直接取了这两条龌龊的狗命。
身后的视线彻底消失,凤逸踩在楼梯上,回头向院外看了一眼,虽然隔着窗,什么也看不到。
他悄然握紧了拳头,暗道:不过是个在女人裙下苟活的男宠,也敢在我面前如此猖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