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六章 异乎寻常
凤举跪坐得双腿发麻,刚起身走了两步,便听见一阵鹿鸣声传来,而且不止一头。
随即,便见一头白鹿携着两只梅花鹿跑来。
“竟是白鹿?!”柳衿愕然。
白鹿率先跑到了凤举面前,冲她低了低头,就像是在打招呼。
凤举面上一喜,上前抚.摸着白鹿:“你竟也在此处?真是许久未见了。”
自春猎至今,已经有半年多了。
白鹿在她手掌下蹭着,一双眼睛清澈灵动,十分的勾人。
“芳客临门,澜之来迟了。”
衡澜之翩然而来。
数十日再见,再加上方才等候的两个时辰,凤举再面对这个人时,总是有些心虚和愧疚。
她直接作揖道:“澜之兄为阿举竞琴之事费心,阿举却不告而别,至今方归,心中深感抱歉,望君莫要生气。”
“卿卿,你多心了,我并未生气。”
衡澜之说话间,笑如春风。
态度似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但凤举却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对自己的疏离,就像他平日对待旁人一般。
让她在此等了两个时辰,现下又是这般态度,这分明就是生气了。
“童儿!”衡澜之示意童儿将琴放到凤举面前的长案上,又对凤举说道:“奏一曲吧!”
凤举今日本就是为竞琴之事而来,心知他此举是想测试自己的琴艺。
一曲《惊云破月》终了,三只灵鹿卧在地上乖巧地听着。
可凤举自己心中都已经有了答案,连看向衡澜之的勇气都没了。
衡澜之道:“卿卿,看来你往赴边关这一个多月实是荒废了,恕澜之一问,你可是已经改变心意,打算放弃竞琴之约了吗?”
依旧温和的语调,却暗藏锋利。
“我从未想过放弃!”凤举答得干脆。
她看向衡澜之,只一眼,便低下了头。
“澜之,你这般人物为我日日费心,我却自我懈怠,辜负了你一番苦心,是凤举有愧于你,我向你道歉。”
发现她神色有些异常,衡澜之稍稍有些心软了。
“卿卿,你无需向我道歉。”
凤举却在两人退开了一步的距离。
“澜之,我本就是个辗转在红尘之中的俗人,而你却远在云端,你我之间相隔太远,我想,我不该打扰你。不过,余下的三场竞琴我一定会赢!告辞!”
在这个人面前,她无法不让自己感到自卑。
从前他待自己如兄如父,这种感觉还不甚明显,如今当他真正表现出疏离,才让凤举幡然警醒,他与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
看着那一袭华色在晚霞之下渐行渐远,衡澜之眼中浮出淡淡的哀伤。
也好!
也好……
童儿实在看不懂这两人究竟在闹什么,他试着出声提醒:“郎君,已经是日暮了,此时出发,恐怕未及入城,天便已经黑了。虽然她身边带着那名护卫,可是凤家大小姐如今树敌无数,若是真有危险,只怕……”
话还未说完,就听见自家郎君说道:“童儿,备车回城。”
“是!”
……
自鹿隐山庄出来,凤举的心情始终郁郁。
即使明知自己没有资格高攀,可她一直十分珍视衡澜之这个朋友。
“大小姐,是衡家郎君的马车,一直跟在我们后面呢!”
玉辞的话让凤举顿感讶然。
衡澜之今日实在有些反常,她琢磨不透对方究竟是何意。
少顷之后,一个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从车窗外传来——
“贵女,我家郎君是担心您回城的安危,特意来陪您一同回去的。还有,近来这段时日我家郎君一直郁郁寡欢,所以若是有什么令贵女不适之处,还请贵女莫要怪他,郎君待贵女之心与对待他人是不同的。”
童儿是偷偷溜过来的,正准备悄悄回去,车窗上的布帘被人挑起。
“稍等!”凤举唤住了他,向后面那辆马车看了一眼:“你说澜之近来一直郁郁寡欢?所为何故?”
童儿苦恼地皱着眉头,活像个小老头子。
“不知,自从上月郎君到凤府,未能见到贵女,之后便有些心情不佳了,半个多月之前,郎君收到一封信函,看过信函之后十分高兴,可是之后不知是出去见了何人,回来便阴着一张脸。小人每日跟随在郎君身边,还从未见过郎君那般模样,着实吓人。自从那之后,郎君便来了鹿隐山庄小住,每日都喝得酩酊大醉。”
童儿越说越担忧,凤举越听越揪心。
“郎君平日也饮酒,也有醉酒之时,却从未如此,分明就是在借酒浇愁。”
童儿说着,看向凤举:“直到前几日得知贵女回来了,郎君才不再烂醉,每日抱着琴。”
“前几日?如此说来,我一回京他便知晓了?”
“是啊,郎君特意命人每日在凤府之外盯着,那时小人还不明白,如今想来,郎君应是早就知道女郎离京了,您一回府,立刻便有人来报了。”
这些的确是凤举所不知道的,若非童儿告知,她只怕永远都不会想到,堂堂衡澜之竟会为她如此。
可自己回京之后一心想的都是朝中蝇营狗苟的俗事,时至今日才来找他。
但除此之外,另外一件事令她更加关心。
“你可知道澜之收到的那封信函是谁所写?”
童儿摇头:“信是直接送到郎君手中的,信封上并没有署名,而且郎君看完之后便烧掉了。”
烧掉信件……吗?
凤举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在窗边。
通常烧掉信件都是因为内容隐秘,可衡澜之与人往来的信件,在她看来本该是些风雅文辞,有何见不得人?
看信之后的喜悦,见了神秘之人之后的消沉,太不寻常了!
衡澜之,衡澜之……
前生在他身上究竟还有些什么事情是自己没有想起来的?
第六百七十七章 离她远些
衡澜之的马车一直跟着到了凤家门外。
凤举下车,大门已经敞开,她走到那辆马车前,说道:“多谢你送我回来。”
马车悄然无声,衡澜之始终都不曾露面。
童儿站在一旁都有些尴尬。
凤举抿了抿唇,转身进府。
一直以来,若非衡澜之主动向她释出善意,她想,自己大概永远也不会去靠近这个人。
前生她就是因为太过主动,才会自作多情,自欺欺人。
这辈子,若非出于利益,对于感情她不愿再主动,无论是爱情,亦或友情。
既然对方如此,那么,随他吧!
在夜色的笼罩中,一道修长的身影就迎风站在屋顶上,静静地看着这无声的一幕。
凤府的大门合上,马车内才传出淡淡的一声:“走吧!”
童儿欲言,又止。
凤府,大门合上,凤举站在门后伫立了许久,直到马车的轱辘声渐渐远去。
未晞说道:“那位衡十一郎今日实在是太过古怪了,大小姐又不曾得罪过他,怪不得人们都说名士们脾气怪异……”
“住口!”凤举的声音透着一丝凌厉:“背后莫要论人是非,尤其是他!你是我们的凤家的奴婢,不是长舌妇人。”
“是,奴婢知错了。”
另一头……
衡澜之独坐在车内,双目微合,手指却在触摸着玉佩莲风。
良久,一声叹息飘出了唇畔。
“卿卿,抱歉……”
静下心来思考,才觉自己今日实在是太过失态了。
明明在得知她回京后,连久积在胸中的烦恼都淡了许多。
可为何今日她来见自己,自己却莫名的有些生气?
明明已经习惯了诸事淡然……
可为何……在她面前会忍不住将所有的坏情绪都发泄出来?
为何呢?
马车驶过拐角,一道身影在白墙青瓦间如夜枭起落,最终翩然落在了马车前。
“何人?”车夫叫了一声,马车骤然停下。
童儿定睛一看,不禁满脸愕然:“长陵王?”
慕容灼昂着下巴,看向低垂的车帘,声音清冷:“衡澜之,你出来。”
衡澜之手指微顿,将莲风收入怀中。
“童儿!”
“是!”
童儿揭开了帘子,衡澜之躬身下车,微笑看向慕容灼。
“不知振威将军拦路,所为何事?”
不料慕容灼二话不说,直接便出手向他袭来。
“郎君小心!”童儿下意识便大叫了出声。
入秋的夜风带着袭人的凉意,却远不及那双蓝眸给人带来的沁骨寒凉。
然而,眼见刚猛的拳头携着劲风靠近面门,衡澜之却是纹丝不动,就连表情都不曾变过。
慕容灼的拳头在离他的脸不足一寸之处骤然停下。
风浪兴于前而神态自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便是大晋崇尚的名士风度。
然而——
“名士风度吗?”慕容灼轻蔑冷笑,双眸犀利地直射衡澜之:“分明有一身绝佳武艺,却藏头缩尾,懦夫!”
衡澜之道:“澜之与振威将军无冤无仇,何苦大打出手?将军如此,可是对澜之有何误解?”
“本王是来警告你,离阿举远一点!”
衡澜之勾了勾嘴角:“我想,这是我与卿卿两人之事,应与旁人无关。”
“旁人?她是本王的!”慕容灼又逼近他一步:“还有,‘卿卿’这个称呼,不是你能叫的。”
衡澜之后退一步,笑容依旧:“澜之一切只随心意,不受命与人。倒是将军,澜之有一言相告,你若是真心为了她好,便该离她远些。”
“哼!”慕容灼冷笑,环臂抱胸:“天下无人能命令本王!本王与她如何,与你何干?”
衡澜之的笑意淡了些:“她本该拥有最无忧无虑的生活,她如今所做的一切才是真正的与她无关,你在利用她,让她为你走向一条生死未知的险途。她于你有恩,你不该如此待她。”
慕容灼沉默了一会儿,漠然说道:“衡澜之,所以本王让你离她远点,你根本不了解她,你也……保护不了她!”
在为楚骜送行那一回,他以为这个衡澜之至少还是有些脾气和血性的,可是如今看来,他大概是看错了!
慕容灼转身离开。
身后衡澜之叹息道:“你不该将她拉向腥风血雨,慕容灼,你会毁了她。”
慕容灼脚步一滞,没有回头。
“你说的不错,她的确值得拥有最无忧无虑的生活,所以,本王更不能停!”
无忧无虑吗?
难道阿举不做这些,不与那些人争,便真的能无忧无虑吗?
身在这个漩涡中心,身在凤家这等门阀望族,争,尚有一席余地,不争,便是等死!
衡澜之,这个男人活在自己与世隔绝的世界之中,他根本不曾真正了解过阿举!
“慕容灼,你的处境自顾不暇,如何能护她?你会害了她啊!”
衡澜之低语着,然而,慕容灼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夜色中。
……
慕容灼刚迈进栖凤楼,云团便扑腾了过来咬他的衣摆,被他一手捞起。
“家猫,你的蠢主人呢?”
像是听懂了他在说凤举不好,云团冲他张嘴嘶叫了两声,被他揪住了小耳朵。
“叫什么叫?跟你主人一样,只会冲着亲近之人龇牙,别人一句话便能哄骗了去!蠢死了!”
云团伸着小爪子要去探他的耳朵,被他重新放回到地上。
“就凭你也想造反?长大了再说!带路!”
云团抬起毛茸茸的脑袋盯着他看,舌头伸在外面,尾巴甩开甩去。
第六百七十八章 颓废公子
慕容灼绝美的脸瞬间黑了:“你是雪豹!不是狗!你这般如何保护她?算了,本王真是疯了,与你计较什么?找阿举!阿举!听懂了吗?”
两双色泽相似的眼睛,一个雪山之王,一个人中龙凤,大眼瞪小眼。
未晞从楼上下来,恰巧听到了慕容灼的话,看到这一幕,实在忍俊不禁。
笑声惊动了慕容灼,慕容灼把云团拎了起来,在它脑袋上狠狠揉了一把。
“阿举呢?”
未晞忍住笑意,道:“回郎君,大小姐已经更衣去了琴轩。”
“知道了。”说着,夹带着云团往琴轩走,待未晞走远了,他低声说道:“都怪你让本王被一区区婢女笑话,果然蠢是会传染的,你离本王远点!”
明明是他在抱着人家。
云团张大嘴巴打了个呵欠,用看白痴的眼神瞄了他一眼,趴在了他手臂上。
尚未到琴轩,已经能听到丝丝琴音飘出。
慕容灼到了门外停下了脚步,靠在门边透过缝隙看着里面对琴而坐之人。
“你会毁了她!”
琴音,何其美好。
可是衡澜之的话却在他脑海中响起。
毁了……她吗?
自从与这个少女相识,他也听说过不少有关于她的过往传闻。
那时的她,听说养在深闺,很少在人前走动,与现在的样子截然不同。
慕容灼忍不住会想,是不是自己的出现改变了她的生活?
是不是……真的如衡澜之所言,是自己将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从深闺拉向了腥风血雨?
是不是,自己真的会害了她?
琴音骤然转急,明明透着焦灼不安。
在他印象中的阿举,几乎没有一日是轻松快活的。
“咚!咚!”
毛茸茸的爪子击打在门窗上,响声立刻将琴声打断。
“灼郎?”凤举问了一声。
云团还在咚咚地敲,慕容灼瞪着眼,在它脑袋上狠狠拍了一下。
敲什么敲?
蠢猫!
“灼郎?”
凤举打开了琴轩的门,却只看到云团在地上打滚。
“原来是你!乖,我要练琴,你是别处玩耍吧!”
……
华陵衡府。
衡广一回府便听到管家回报了衡永之白天与凤举的争执,一怒之下,当即便命人将衡永之叫来。
衡永之进了书房,先瞪了管家一眼。
“父亲,您回来了!”
衡广坐在主位,冷冷睨着他:“跪下!”
“父亲?您……”
“没人能管得了你了是吗?我让你跪下!”衡广盛怒,一掌拍在了桌案上,砚台都被震得跳了跳。
“父亲,孩儿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何事,您让我如何下跪?”衡永之一脸桀骜,自己寻了个位子坐下。
“你不知道?好!我问你,今日凤举是不是上门来过?你与她可是又起了争执?事情都传出府去了,你却跟我说你不知道?我衡家的颜面都让你给丢尽了!”
衡永之脸上的戾气开始凝聚:“父亲,您既然都已经听说了,何必再来问我?若非那个贱人,我何以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您可知道我在外面那些人是如何嘲笑我?如何嘲笑我们衡家?这一切皆是拜她所赐!既然她自己送上门,这是在我们衡家,我身为衡家少主难道连为自己出口恶气都不成吗?”
“出气?”衡广冷笑:“那你出了吗?”
“我……”衡永之脸色骤然大变。
“哼!想教训人却被别人弄得灰头土脸,你只会让自己更丢人!让我们衡家颜面尽失的不是外人,而是你!整日里不思上进,只知道与一个女郎争锋计较,满口的贱人贱人,这就是你身为我衡家子弟的修养风度?”
衡广怒火攻心,难以遏制,直接抓起墨砚砸向了衡宁之。
“你整日里想的只有你自己,你可曾想过整个衡氏家族?你是衡家少主,是未来要掌握衡家命运之人,不是个一生玩乐的纨绔子弟!凤家那个丫头,你以为为父不想要了她的命为你报仇吗?她若只是个普通的奴婢,哪怕是个等闲的官家之女,你爱如何我都不会过问,可她是凤家嫡女!凤瑾对这个女儿有多么重视你不是不知,若动了她,凤家岂能善罢甘休?”
“就是因为如此,她才敢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羞辱我!可我也是衡家的少主,她将我变成这般模样,我却不能动她?父亲,您不觉得可笑吗?还是说,我们衡家根本就不如凤家,所以才那么畏惧他们!”
衡广一巴掌甩在了他脸上:“亏你有脸说?你为何会被人弄成废人?凤家没有上门来讨要说法已经是你万幸!”
衡永之捂着脸,愤然瞪着自己的父亲:“是,你嫌我丢人,如今我成了废人,你便想着让二弟取代我,我如何你当然无需在意!”
说完,转身便走。
衡广大叫:“来人,给我拦住他!”
衡永之挣扎,衡广便命人将他强制架住,又命人端了盆冷水泼向他。
“清醒了吗?”
水珠从头上成串滴下,衡永之浑身都湿漉漉的,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颓废。
“反正我已是个废人,父亲既然已经打算让二弟取代我,又何必来管我?”
“谁说我要让宁之取代你?”衡广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将人带到自己面前:“睿王给你的药不是已经有了起色吗?”
“父亲,我不明白,您到底想如何?”
“你从小便是为父选定的继承人,为父在你身上花费了多少心血?岂会轻易便废了你?我只是要你知道,区区一个女郎根本不值得你费心。楚家才是我们首要需提防的,衡家与楚家同为将门,可如今楚阔身负军功,被封为大将军,你呢?同是世家栽培之人,楚家那几个儿子才是你真正的对手!”
第六百七十九章 衡家父子
“楚家之子……”
衡永之呢喃着,他对楚家四子的印象大多停留在幼年,几乎每回见了都要打架,如今印象最深的……
他想起了楚风当日在朝阳街对他的羞辱,至今他走路腿都是瘸的!
这笔账,他一定会算!
见他沉思不说话,衡广以为他是有了悔意,终于清醒了,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止是楚家,还有两个人。”
“父亲说的,其中之一可是裴绍?”
“裴绍?他早已是裴家的弃子,岂能成为我们的威胁?”
“那是何人?”
衡广眼神一沉,在背光之处别有一种阴森的味道。
“衡澜之,慕容灼!”
“慕容灼?”
衡永之顿时面露不屑,衡澜之会被列出来他尚能理解,那可是他将来成为衡家家主最大的眼中钉,可是慕容灼……一个战俘?
他轻笑着抹了把脸上的水珠,道:“父亲,您是在与我开玩笑吗?慕容灼?一个连军功都被人夺走的窝囊废?是,我承认他领兵打仗的能力确实厉害,可他就是再厉害,也不过就是我们大晋朝廷养的一条走狗,他能对我们造成什么威胁?就像您方才说的,楚家那几个儿子,尤其是楚阔,他才是我们真正该忌惮之人。”
“你如此说倒也不假,若只是慕容灼,除了凤家那个丫头任性,处处护着他,他的确没有什么值得提防之处,可如今……”
衡广冷笑着拂了拂衣袖,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
慕容灼人在凤家,可在他看来,凤瑾从未如何在朝政之事上帮助过慕容灼,倒是……
“父亲?您想说什么?”衡广迟迟不语,衡永之忍不住开口问道。
衡广说道:“如今真正站在慕容灼身后之人,可是陛下!”
此话让衡永之陡然一惊。
“父亲,您这话是何意?陛下?陛下他怎可能支持慕容灼?他疯了不成?”
衡广一个冷笑扫过去,衡永之立刻住口,说陛下疯了,这话实在不敬。
“陛下的心思真是千回百转,让人防不胜防啊!”
衡永之没有耐心,催道:“父亲您就莫要再卖关子了,陛下他怎么会扶持一个敌国之人?”
而且,这人不是别人,是曾经成为大晋心腹大患之人。
衡广眯了眯眼睛:“陛下这是想借刀杀人。”
“父亲之意是……陛下想利用慕容灼对我们士族动手?”
晋帝视他们士族为眼中钉,肉中刺,时时刻刻想着如何拔除,这一点衡永之还是知晓的。
“是啊,陛下这步棋走得真是冒险!看来他真是急于除尽士族,竟然不惜养虎为患。”
“那父亲的意思是要在陛下养大这头猛虎之前,先下手为强,杀掉这头幼虎?”
衡永之说得满怀自信,不料又被自己父亲狠狠瞪了一眼。
“杀了一个慕容灼,陛下还会找第二个,你杀得尽吗?”
衡永之信心被打击,吊儿郎当道:“既然如此,那除非是让陛下知道不管他养多少虎,这些畜生都注定是没用的废物——”
他的话到了最后戛然而止,仿佛幡然醒悟。
“永之,你可还记得,你小时候喜爱小狗,结果接连几只都未能养活,最后你发了一通脾气,知道自己养不活,便再也不曾养过?”
父子二人面面相觑,同样阴冷的视线望进了彼此眼中。
既不能杀,又必须让陛下明白,这虎养不成,那便只能让他知道,养虎并非他所想的那般简单。
“皇后娘娘派人传话,说是在宫中庆功宴时,陛下曾私下在昭明殿召见了慕容灼,殿中只有他们二人,就连常公公都被屏退了。而在今日,陛下便在朝中决定,让慕容灼再去青州边界驱逐那些与西秦勾结、至今尚逗留边界滋扰我大晋百姓的胡人。”
衡永之愤然道:“驱逐那些残兵败将?如此简单之事,陛下摆明了就是给慕容灼立功建业的机会。”
慕容灼立功一次,不给他封赏倒也罢了,可若是有太多立功之机,那朝廷若再不给他封赏……
衡永之想起了昨日大军班师时,那些大晋将领对慕容灼的拥戴。
再如此下去,军心不稳事小,就怕那些军中莽夫会拥立慕容灼。
衡广说道:“此事虽已定下,但只要慕容灼一日未离京赶赴边关,事情就还有转圜余地,不止是我们衡家,就连楚家都坐不住了。楚阔此次虽是领了军功,表面风光,实则丢人现眼,风光全被慕容灼夺了。若是楚阔能将机会抢夺到自己手中,便可重振声威。不过另有说法说楚家也可能会让三子楚风出征,毕竟,楚阔已经是征西大将军了,而楚风却仍身无官衔。”
皇族或是世家子弟,除了少数真正有能耐之人,其余多数不过是挂名,真正谋划征战自有下面之人去做,最后却能领受最大的军功,军功才是实打实的功勋,若是能趁着行军,将兵权牢牢握在手中,在朝堂斗争中才最是有力!
“父亲,孩儿……”衡永之急切之下一把抓住了衡广的衣袖。
衡广拍着他的肩膀道:“你放心,既然是人人垂涎之物,我们衡家又岂能坐以待毙?只要在这段时间设法让慕容灼与楚家都无法出征,那便是我们的机会!”
衡家下属的将领不少,只要派那些人追随衡永之,就算他从未上过战场,也绝无后顾之忧。
让慕容灼与楚家都无法出征吗?
衡永之握紧了双拳。
两人交谈时,却不知一人在外面将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
衡宁之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丝。
他不明白,为何大哥即使是成了废人,父亲还是不肯放弃他,而自己,无论如何在他膝前尽孝,都无法得到他的垂青,得到少主的位子!
为什么?
第六百八十章 梦中血光
深夜,眼帘沉重干涩,手臂都被自己掐得红了一大片,凤举才无奈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出了书阁。
准备上楼时,眼角余光瞥见脚边云团黑暗中发亮的眼睛,她微微一怔,扭头看向了慕容灼的房间。
已经没有光亮了。
他应该是回来了吧?否则下人会来回报自己的。
睡了吗?
入秋了,只穿一件单薄的寝衣浑身冷飕飕的。
凤举抱了抱手臂,犹豫了片刻,抬脚轻轻走向了那间房屋。
她知道慕容灼睡觉警觉性很高,为了不惊醒他,将手脚放得极轻。
进了屋,隐约能看到榻上躺着一个修长的身影,她微微勾了勾唇。
无论何时,只要能看到他,再焦躁的心似乎都能瞬间平静下来。
冷风不停地从窗户灌进来,凤举上前轻轻合上窗户,转身离开了。
她并不知道,就在她关上房门的刹那,躺在榻上的慕容灼也睁开了眼睛,外面打更声传来。
“咚——咚!咚!咚!”
慕容灼双眉深锁。
四更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每日都靠服药养着吗?
不知道日日如此身体会吃不消吗?
不知道吗?
他翻身坐起,一拳打在了床榻上。
他必须尽快利用晋帝给他的机会赚取军功,掌握兵权,必须!必须!
……
凤举解下脖颈上的凤血坠和九御印,放到枕下,很快便入睡了,她实在是太累了。
“吾儿,活下去!”
在一声悲极的呐喊之后,森白的屠刀落下,一张儒雅中带着三分英气的脸被鲜血覆盖,淹没。
“叮——”
随着金属落地的声音,一面黑色的铁面具落在了地上,沾满了血。
“父亲!!!”
撕心裂肺的喊声中,一道蓝色的身影扑向倒在血泊之中的人。
凤举见状,下意识便伸出手急切地想要抓住他。
不能去!去了会落得同样的下场!绝对不能去!
可是当她伸出手,指尖却从那人的衣摆上穿了过去,她什么也抓不住!
顾不得思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冲着那道狂奔的身影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
“不要去!不要去!”
然而,声音就像是憋在胸口,她费尽了力气,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可就是喊不高,那人听不见。
他听不见啊!
“澜之——”
拼尽所有的力气大喊出声,可是声音喊出喉咙的瞬间,凤举也猛地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双眼大大地睁着望着床榻顶端,却没有一丝神采。
她张大嘴喘了几口气,这才转动眼珠子看了看四周围,她是在自己的房间里。
那么刚才那些,原来是做梦啊!
她合上干涩的眼睛舒了口气,紧绷的身体松了下来。
可是很快,已经安然合上的双眼再次倏地睁开。
这一回,她整个人都坐了起来,凝聚精神回想着方才的梦境。
黑色的铁面具、被斩首的中年男人、疯了一般扑过去的衡澜之……
梦境中的每一个细节在脑海中混乱成团,反复徘徊,最后被她一点点拼凑出来。
随之而来的,是疯狂跳动的心,噗通噗通,不可遏制。
想起来了!
在宫中见到的那个戴着黑色铁面具之人,清玄子,他、他是……
答案重重砸在心上,宛若寒冰,让她浑身发冷,不由得拥紧了被子。
“不可以、不可以……”
重生一次,她不想再善心泛滥,旁人之事她不想过问,可是澜之——
有些事,有些人,她无法坐视!
……
“仙师,陛下差奴才来取今日的丹药。”
常忠一早便到了九清殿。
清玄子从丹炉中取出炼制好的丹药放入玉盒中,递给常忠。
“此等小事,常公公差手下人来取便是,何劳亲自跑一趟?”
“陛下服用的丹药马虎不得,底下那些人毛手毛脚,还是奴才亲自来取比较稳妥,如此陛下也能安心。否则出了丝毫差池,奴才一条贱命事小,龙体有损,又连累了仙师,才是追悔不及了。”
“公公对陛下真可谓尽心尽力。”清玄子偏头之际,眼中一抹清冷不屑的光芒一闪而过。
常忠四处看了看,问道:“仙师来宫中也有阵子了,不知在这九清殿内可还住得习惯?”
“陛下抬爱,自然是事事妥帖。”
清玄子答得有些随意,可就在他说话之时,却看到常忠状似无意地绕过丹炉摸了摸,将一张折叠的纸塞入了丹炉顶盖的缝口。
他心头一动,狐疑地看向常忠,发现常忠也在毫不避讳地看向他,冲他别有深意地笑了笑。
“如此便好,那奴才便先告辞了,陛下还等着用药呢!”
常忠经过清玄子身边,说道:“宫中规矩繁琐,仙师初来乍到,还请事事小心。”
清玄子的手掠过丹炉,眨眼纸条已经消失。
他入宫以来从未与这位得宠的内侍总管有过过多接触,对方为何要好心提醒他?
目送常忠离开,他关上了殿门,转身走到另外一鼎正在焚烧的丹炉旁,从袖中取出了方才的纸条。
看过上面寥寥几行字后,他皱起了眉头,将纸条扔进了炉火中。
……
闻知馆。
凤举天还未亮便到了鹤山抚琴,之后便直接入城到了闻知馆,连听了四场竞琴。
竞琴兰台中,竞琴结束,人早已散尽,她却仍旧坐在品琴席上,回味着方才的琴音。
酌芳和玲珑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不见凤举出来,到门口探看,发现她如此也不敢打扰。
此时,白桐知已经越过两女钻进了兰台。
第六百八十一章 返璞归真
“谢家小郎!这一个多月都不曾看见你,你可知道人们都说你是因害怕而逃了。哎呀……”
白桐知装模作样地叹息着,坐到凤举身边,一副幸灾乐祸的笑。
“不过你年纪尚小,能连胜四场已经是令人咋舌了,莫要灰心,莫要伤心!”
手掌一下一下用力拍在凤举后背,一看就是故意使劲捉弄凤举。
凤举不动声色地将手放在腿上支撑身体,不让自己扑个狗啃泥。
她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白桐知:“白大师如此记挂小辈,小辈感激涕零。”
那笑容看得白桐知毛骨悚然,噌地缩回手背到身后。
他看了看四周,除了他们两个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你……你还留在此处做何?”老爷子捋了捋白须,说道:“兰台,听说今日兰台是齐如秋再会江古,齐如秋又败了。谢小郎,你可是被吓坏了?”
齐如秋在琴阶名录上排一百三十二位,江古排一百二十七位,而凤举如今还排在二百七十五位,这相差太大了。
琴艺上明显的差距,加上看到一位胜过自己许多的前辈连败,那种场面所带来的心理压力,莫说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就是那些年过半百的琴者都未必能承受。
“竞琴本就是切磋而已,琴之一物,重在陶冶心性,若是太过执着于胜负,那就变得俗了,你不必在意这些。至于那个七胜之约,你更是不必放在心上,沧浪本就是属于你的,依老夫看来,你比向准更有资格拥有它!”
白桐知这番话却是发自真心。
“沧浪当然是属于我的,但胜负我也必要一争,我要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白桐知愣了愣,鬼鬼祟祟地向门外看了看,悄声道:“有好胜之心是好事,但这种心思若是被有些人听到,你往后便是再努力,也难以得人景仰,更遑论是成为首屈一指的清流名士了。”
名士追求洒脱自在,争名夺利之辈在他们看来都是俗不可耐、不可与之为伍的!
凤举略有些诧异:“老爷子,您知我的目的?”
白桐知不屑地摆了摆手:“举凡踏进这闻知馆竞琴的琴者,虽然皆是天下琴中高手,对于琴有着真正的挚爱,不过,人之天性,尤其是如你这般的少年人,谁又不爱争个高下,夺个名利?争强好胜之心固然能令人突飞猛进,但真正到达某个境界之后,若仍是无法摒弃诸多杂念,一心求道,永远都只能固步不前。”
真正的道中极致,是不掺杂任何世俗,却又包罗万象。
“你的琴音虽有大争之势,但终究掺杂了太多世俗之物,争一时长短尚可,但时日若久,恐再难精。”
凤举当然知道,自己的功利心太重,琴音太俗,可是眼下她求的是一个胜字,没有多少余暇去考虑那些虚无缥缈之物。
但是……
她的眼界不能仅止于一个七胜之约啊!
就在她满心纠结时,白桐知拂衣起身,道:“你随我来!”
凤举跟随他到了斫琴阁,只见白桐知在地上一大堆的木料和残琴中翻腾出了一把看上去十分普通的七弦琴。
看琴身,这应当是一把新制的琴,除了一朵流云,再没有其他任何图案。
“试试。”
凤举接过琴,席地而坐,很快,琤琮琴声便随着琴弦的震动而发出。
此时她越发的困惑了,这琴发出的琴音与其外形相同,毫无任何优越之处,与沧浪实在不可相提并论。
“如何?”白桐知支腿坐在地上,捋着长须笑问。
凤举只说了两个字:“普通!”
“此琴名为璞归,赠予你了,我知你不稀罕如此一把琴,不过,我认为你需要它。”
“璞归?返璞归真吗?”
白桐知摸了摸鼻子,讪笑:“其实,只是我随口取的。”
凤举怀中的琴,有些兴致缺缺,莫说是沧浪琴了,即便是她原本那把水玉吟都绝非这把琴可比。
白桐知见她如此,说道:“没有了外物辅助,才能让你更加清晰地听到自己琴中的不足。喂,你这小子不要一副嫌弃的嘴脸,此琴可是我圣手白桐知特地亲手为你所制,只凭这一点,它便不普通了。既然给了你,你便收着。”
见过强行索要礼物的,还从未见过强行给人塞礼物的。
凤举无奈地将琴交给酌芳,道:“无论如何,您能如此想着无音,无音还是感激在心。”
“哼哼!”白桐知得意地说道:“老夫可不是会随便送人琴的,还不是因为看你这小子顺眼!话说,你偌久都不曾出现,今日衡十一那小子为何没同你一起来?”
“澜之他……恼我了,大概以后都不会再理会我了。”
“啊?不会吧?他不是对你……我可从未见他对谁如此上心过。”
白桐知说着话,忍不住打量着凤举,暗自摇头。
衡澜之那岂止是对这小子上心啊?简直就像是一个无知无感、无情无欲之人瞬间活了一般。
“是我有负于他,我与他也从来就不是一类人。”
凤举的笑容勉强而黯淡。
白桐知不知两人究竟发生了何事,不好多嘴。
“那你的竞琴之约呢?你可只剩下二十多日了,下一场定在何时?”
凤举吐出一口浊气,沮丧一扫而空,重新扬起了下巴,说道:“等到我有必胜的把握之时!老爷子,我今日尚与人有约,便先告辞了,多谢您的琴。”
第六百八十二章 玄妙品茶
“真是个古怪的小子,但愿,你能真正走得长远,许多年不曾如此抱有期待了。”
望着凤举离去的背影,白桐知呢喃自语。
离了闻知馆,凤举径直到了城外一座道馆——玄妙观。
玄妙观规模不大,所处之地甚至是有些偏僻,但它依山而建,金色的银杏叶宛若蝴蝶飒飒飘零,在门前铺了满地,倒也别有一番雅致清韵。
“我如此装扮,你们两个跟随在我身边多有不便,就在车中等候吧!”
从闻知馆到玄妙观的路上,凤举已经换上了女装,酌芳与玲珑不便出现在她身边。
叩响道观大门,很快,门便被一个身着素色道袍的小道士打开。
“无量观!”
凤举回礼:“小道长有礼,我今日与人有约在此。”
一听这话,小道士立刻心领神会,让开道路:“贵女请。”
华陵的道观大多都颇为热闹,但这座玄妙观却着实太过清静,但沿途所经过的几处雅阁,门外都守着大户之家的婢女随从。
“师叔,您等的客人已到。”小道士叩响了门。
雅阁的窗户开着,不断地有药香飘散出来。
“进来吧!”
里面之人终于发了话,小道士打开了门,示意凤举进去。
凤举走进屋内,便看到屏风后一个仙风道骨的身影正在高柜前忙碌着。
“看来仙师很忙啊!是否阿举今日约得不是时候?”
里面传出男子的声音:“能托常公公给我送信,足以证明女郎非寻常之辈,即便是再忙,今日贫道也是要来的。”
那人将手中的一味草药扔进了药柜里,绕过了屏风。
出现在凤举面前之人,脸上戴着黑色的铁面具,一袭飘逸的白色道袍,正是她在宫中见过的清玄子。
凤举笑道:“仙师谬赞了,与您相比,阿举只是一介寻常的女郎罢了。”
清玄子冷淡地牵了牵嘴角,面具后一双眼睛漠然打量着凤举,第二次相见,清玄子的眼神比之上次在宫中多了几分深沉的忖度。
他指了指旁边的茶座。
“坐吧!”
清玄子正要动手烹茶,凤举主动倾身:“这等小事岂敢劳烦仙师?还是阿举来吧!”
二度相见,凤举能发觉清玄子看自己眼神的变化,清玄子同样也发现了凤举对待自己的态度变化。
上回见时,凤举在他面前只是一个出身高贵的世家千金,而这一次,却像是一个晚辈。
清玄子目光暗沉,伸手去阻止,道:“贵女如此才是抬举贫道了,贫道一介寒衣,贵女却是凤家的大小姐,又是释慧禅师生前看重之人,命里贵不可言,贫道岂敢劳烦贵女?”
凤举执意抓紧了茶壶,说道:“华陵城中门第无数,凤家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有些门第与我们凤家可说是不分伯仲,不论高低,譬如说……衡家。”
在听到“衡家”二字之后,清玄子与凤举争抢茶壶的动作一顿,冷漠的眼睛赫然望向凤举。
“仙师,还是阿举来吧!”
清玄子缓缓收回了手,只是眼睛一直黏着在凤举身上,几乎是将她每一个神态每一个动作都剖析了个遍。
可是,竟然看不出丝毫的端倪。
“女郎特意请常公公递信,约贫道来此,不知所谓何事?可是女郎也对炼丹养身之术感兴趣?”
“阿举若是身体不适自会去寻大夫,仙师的那些丹药是供给陛下享用的,阿举只怕自己无福消受。不过,恕阿举多嘴一句,丹药这种东西要慎之又慎,尤其是供给陛下,仙师更当小心才是。仙师从前隐居在这玄妙观里,一切皆得自在,但如今您是服侍于御前,有无数双眼睛盯着,那些眼睛平日看似都是盲的,可对他们自己想看的东西,却是十分的敏锐。”
沸水冲入茶中,茶香立刻飘了起来,眨眼便被壶盖阻隔,热水浇在壶身上,冒起袅袅白雾。
清玄子透过白雾,淡淡地看向凤举:“女郎从城中跑到这山里,便是为了与贫道说这些不着边际、莫名其妙的话?”
凤举笑了笑,稍等了一会儿,将一杯茶倒入杯盏呈到清玄子面前,动作十分的恭敬。
“究竟是否不着边际,阿举想,世伯您应当比任何人都心知肚明。”
清玄子猛地握紧了茶盏,却被烫得一抽手,茶水立刻打翻。
“你叫我什么?”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危险的味道。
凤举拿过旁边的软巾擦去桌上的茶水,重新为他斟过。
“世伯小心些,凡事万不可心急,您看,饮茶太过心急,最后,杯倒茶倾,满桌狼藉,这些都不要紧,关键是可能烫伤自己与自己身边之人。”
清玄子已经有了被人完全看穿的心理准备,之前的种种伪装卸下,双肩一沉,身体后靠,稳如山岳,一股养尊处优、身居高位的气势立刻压在了凤举头顶。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凤举端起茶杯,轻嗅着茶香。
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之下,她却忽然想起了自己每回去翰墨轩的墨字石屏前,素节总是在她满心焦急的状况下给她烹茶,问她如何。
那时她只觉得素节慢性子,实在磨人,可现在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那并非是让她品茶,而是在考验她的心性,无论何时何地,唯有保持心思沉静,才能冷静地斟酌清楚一切,把握住绝对的控制权!
就如此刻,清玄子身上散发出的气势太过强大,但……她会品茶。
第六百八十三章 澜之生父
“其实,阿举与您并不相熟,无论您想要什么,只要与凤家无关,那便与阿举无关。”
若是真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今日又何必将人约到此处?
清玄子心知肚明,问道:“不过?”
凤举浅笑:“不过,事关澜之,阿举便不能不问了。”
“澜之?”清玄子紧张了一瞬,转眼便隐藏了所有的心思,只是面具下一双眼睛紧盯着凤举:“衡家的衡澜之?我要做什么,与他何干?”
凤举啜了口茶,清玄子这里的茶与他的真实身份十分相符,上等的云峰翠。
“世伯,您是何等身份,阿举将话言明到如此地步,您又岂会不明白?阿举知道世伯身上必定背负着天大的冤屈,您想报仇,只是,您真的有十分的把握,认为自己隐藏得天衣无缝吗?既然阿举能猜出,难保他日不会有其他人看穿。”
清玄子冷笑:“你想诈我的话?”
“世伯错了,阿举说了,关于您的事情,阿举知道,根本无需诈您。”
其实,凤举之所以能知道对方的身份,并非是从对方身份看出了什么破绽,而是因为那个梦,那个梦让她想起了前生某些记忆。
清玄子道:“好吧,就当你真的知道了,那么,你今日约我来此,究竟意欲何为?又或者说,这其实并非是你的意思,而是令尊。”
“世伯,不管您信与不信,此事阿举并未告知父亲,暂时也不打算告知他。阿举说了,阿举今日来,只是为了澜之。既然世伯苦心孤诣若久,以如此一个身份回到华陵,那么想必对于华陵城中的一些事情是有所了解的,以您与澜之的关系,有关于他的事情您不会不关心,那您应该听说过澜之与我颇有交情。我凤氏阿举有恩必报,澜之待我有恩,我不能坐视他被人拉入险境,或者是看到他因为某些人而伤心。就算那个人是您,也不行!”
清玄子沉默了,似乎是在探究凤举这些话的真假。
空气中飘散着袅袅茶香,耳边也只有茶盏落下的声音。
良久,清玄子开口道:“你是凤瑾之女,关于你之事我也略有耳闻,我暂且相信你。但你若当真知道我与澜之的关系,那你便该知道,这华陵城中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伤害他,唯独我不会。”
凤举轻轻扬起一侧唇角,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是,您自己本心当然是不会伤害他,但您现在所做的事情有多大的风险,您很清楚,您如何能保证他不会因为您的某些举动受到牵连?亦或者,若是有朝一日您事情败露,您可想过澜之他会如何?澜之是何性格,不必阿举说明,您应当比我更清楚,那么,您认为……”
言及此处,凤举双眸陡然变得暗沉。
“您认为,澜之他能坐视自己的亲生父亲身处险境而无动于衷吗?”
声音轻缓,如落叶无声落在清玄子心间,却携着无边肃杀清寒的秋意。
清玄子陡然攥紧了双手,直到此刻,他才彻彻底底地相信,凤举是真的知道了。
“你到底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的?”
自从他隐藏身份回到华陵,他的族人,他昔日的同僚好友,还有晋帝,没有一个人认出他,他以为,一切都是天衣无缝的。
凤举沉默了,总不能说自己是重生的,知道将来在他身上要发生的事情吧?
思忖了一会儿,凤举声音略沉,透着冷意:“世伯,华陵的风向很快便要转变了,您自认为躲在面具之后,将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但或许有些人戴的面具比您更加高明,隐藏得更深。”
清玄子狐疑地审视着她:“你似乎意有所指,还是说,你口中所谓的隐藏最深之人就是你自己。”
“世伯以为呢?”
清玄子认真审视着,其实他方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说,他并非没有发觉,凤举在说到有人隐藏得比他更深时,眼中有着隐忍的恨意。
他问道:“依你之意,你所指的那个人也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
“暂时没有。”凤举摇头,但很快补充道:“不过若我所料不错,应该不会远了。”
前生,清玄子的身份被识破,是在萧鸾取代萧晟获得楚家支持,并且在势头上盖过太子之后。
虽然那件事表面上与萧鸾毫无牵扯,但在凤举的印象中,自那件事之后,衡家内乱,太子的处境每况愈下。
凤举无法肯定萧鸾是否在这之前便一早察觉了清玄子的身份,但她可以肯定,萧鸾取代萧晟就是他对衡家动手的契机。
而在前生时,萧鸾取代萧晟是在迎娶自己过门两年之后,可是如今,因为自己的重生,很多事情都已经在冥冥之中变了——
自己不可能嫁给萧鸾,而萧鸾取代萧晟,却是为期不远了!
想到梦中澜之扑向血泊、声嘶力竭、痛不欲生的模样,凤举的心猛地揪紧。
“世伯,您是否已经见过了澜之?”
清玄子讶然,又带着些许了然:“原来,澜之竟会将此事都告诉了你,难怪你会知道,看来,你们二人的关系果真非同寻常。”
“此事事关您的生死,事关整个衡家,我与澜之仅止于君子之交,他岂会告诉我?冒昧问一句,世伯找到澜之,只是为重叙父子情,还是,您想拉他一同参与您的计划?”
“我们是父子,这些事无需告诉你。”
“是,您是无需告诉阿举,但阿举今日来却是想告诉您,您若是需要帮助,我们或许可以联手,因为,我们有着同样的目的。但是,您若是真心为了澜之,凤举恳请您,莫要将他拉入这滩浑水,他不该被玷污。”
第六百八十四章 与我联手
清玄子不以为然道:“你身为凤家之女,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多了吗?我与澜之是父子,我与他如何,都与你无关。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是,澜之他既然生在门阀之家,身为我的儿子,这便是他的宿命。要想坐稳衡家家主的位子,他就逃不开尔虞我诈!”
凤举曾经听父亲提及过这位衡家世伯,可是在父亲口中的他,生在衡家那等将门起家的望族,一身好武艺,仅有的几回出战无一败绩,饶是如此,他本人却不爱兴战,只爱风雅,为逃避出战,整日不是在寺庙,便是在道观。
这,与面前的清玄子简直截然不同。
也许,仇恨真的能改变一个人。
经历过仇恨之人,尽管明知他所说的话有些偏颇消极,可这种人说出的话往往都是最残酷的现实,现实得令人无法反驳。
尽管如此……
凤举握住温热的杯盏,直到掌心被烫红,渐渐地感觉不到疼痛感。
“可是,您是否想过他的意愿?也许他并不愿意坐上那个位子。”
凤举能清晰地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些晦涩。
她蓦地抬头看向清玄子。
“您曾经也在那个位子之上,但您得到的又是什么?既然您自己已然经历过一回,对那些尔虞我诈深恶痛绝,又为何要让澜之也承受那些痛苦?”
“呵!”清玄子冷笑,道:“难道他不去争夺那个位子,便不会痛苦了吗?”
这一问,生生的把凤举问住了。
满腹的话卡到喉咙口,却晦涩得吐不出一个字来。
不争夺那个位子,便不会痛苦了吗?
据她所知,前生的澜之不争不抢,放纵自己,那些人在人前将他奉作名士,背后却辱他为废物,最后呢?
最后,身居玉堂,衣被锦绣,却人生不得自主,饱受羞辱,最终惨死。
反观自己呢?
凤举低头,看着自己被烫红的掌心。
若是不争不抢便能尽得自在,那自己如今苦心孤诣又是为何?
因为,唯有自己掌握权势,才能掌握自己的人生!
就在她发愣时,清玄子的话再次传入耳中——
“你认为如今的澜之便活得快活吗?任由衡广父子夺去原本属于他的位子,自己整日里闲游世外,做出一副与世无争的姿态?他便快活吗?”
凤举慢慢握住了手,可手指虚脱了一般,无力,微微颤抖。
她高估了自己,她无法说服这个人。
这个人,他是澜之的父亲,他才是最了解澜之的人,自己这个外人,说着无关痛痒的话,根本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澜之!
澜之……
凤举一直都知道,澜之他……好像……并不快活。
每次看着他衣袂飘摇,旷然放达,好似一副远离尘寰的感觉,可是细细看他的眼睛,里面总是含着一些让人看不懂的东西,缥缈,悲伤,心不在焉。
清玄子起身,说道:“若是再无他事,今日便到此吧!无论如何,我与令尊都算是故交,我不想与凤家为难,也请你守口如瓶,就当今日你我不曾见过吧!”
就这样了吗?
那自己今日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凤举猛然起身,挡在了清玄子面前:“我们可以联手,但请您答应,若非澜之自愿,不要利用感情逼迫他!”
“联手?你凭什么认为我需要与你联手?澜之比你更值得我信任,不是吗?”
“凭什么?凭我是凤家嫡女,凭我手中有慕容灼这把利器,凭我知道你的秘密,凭我能让常忠为我办事……”
凤举一只手插入广袖,顺手抽出了折扇,在手心轻轻敲击。
“阿举知道,世伯认为我只是个女郎,不足取信,但我可以给世伯足够的时间考虑,究竟是利用我共达目的,还是逼迫澜之,让他为您陪葬?还请世伯好生考虑。”
清玄子道:“即便最后失败,我也绝不会让澜之受到牵连。”
“我知道您不会,可是,您却要他再次品尝失去父亲的痛?”
“哼!你就如此肯定你能助我成功?”
凤举拨开半面扇子,露出一抹浅笑:“阿举既然知道许多世伯都不知道的事情,今日又敢来见世伯,那必定是有些把握的。反正近日世伯应是安全的,阿举今日之言还望您好生斟酌。请!”
凤举转身离开,就在她走向房门时,身后清玄子说道:“你如此为澜之着想,他可知道?你求的究竟是什么?凤家嫡女与睿王萧鸾可是已有婚约。”
凤举背对着他,笑了笑:“世伯想多了,阿举方才已经说过,我与澜之,仅止于君子之交,并无世伯所想的男女之情,今日之事也请世伯莫要让澜之知道。至于……”
她的话音稍稍停顿,之后,扇叶在指间合拢,嘴角勾出一抹凉薄的笑意。
“至于与睿王萧鸾的婚约,我若是在意,如今京中便不会有我与慕容灼的传言。我若不在意,那无论是谁,都不能强迫我!”
“你似乎很厌恶睿王。”
“厌恶?也许吧!”凤举不甚在意地轻笑。
她对萧鸾,又岂是简简单单的“厌恶”二字可以一言以蔽之?
“世伯,容阿举再提醒您一句,若是您不想过早被人察觉,就一定要小心一个人,正是您口中的睿王萧鸾,论谋略与狠毒,他胜过这京中每一个人。”
出了玄妙观,站在金叶满地的银杏树下,凤举回头望了一眼,皱着眉轻叹了一声。
清玄子,本名衡玄,前任衡家家主,衡澜之生父。年轻时于永江之畔横槊赋诗,被誉为文武全才。却在数年前被传在外地被匪徒杀害,尸骨无寻,爵位被庶兄衡广所夺。
后来,以仙师清玄子身份入宫,后身份被衡广揭穿,指其被北燕利用,用丹药毒害晋帝,无论如何拷问都说与其子衡澜之无关,后被当街斩首。
自从那之后,衡澜之便彻底心死了。
当然,这之后的事情都是前生已经发生过的。
凤举那场梦中所见的,应该便是前生衡玄被斩首,澜之亲眼目睹的场景吧……
第六百八十五章 无暇分身
琴音叮咚,自闹市中一辆马车内传出,朴实无华,唯有自马车旁经过之人才会回头惊奇地看上一眼。
凤举拨弄了几下琴弦,用惯了名琴,这璞归琴的音色实在入不了她的耳,只奏了几声便放到了一旁。
自玄妙观出来,她便有些心不在焉。
今日她已经尽力了,衡玄是否会采纳她的提议,她只能静待,只是有件事让她耿耿于怀。
梦境……
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上一次,她梦见灼郎被人围杀,这一回,又梦见衡玄被斩首。
这些情形都是前生发生过的,可那时的她根本就不在场,从未亲眼目睹,即便知道,也只是从别人口中得知。
那时,这些人,这些事从来就不是她所在意的,听过便罢,记忆模糊得几近于无,那么,为何会梦到?
冥冥之中,可是有什么东西在提醒着她,指引着她?
……
“阿举还未回来吗?”
傍晚,慕容灼回到梧桐院,却不见凤举的身影。
未晞答道:“回慕容郎君,大小姐一回来便去梧桐林练琴了。”
“她是何时回来的?”
“大约午后未时吧!”
慕容灼皱眉:“从未时到现在,她一直都在练琴?”
“是!奴婢几次过去梧桐林,林子里琴音都没断过。奴婢这便去告诉大小姐您回来了。”
慕容灼犹豫了一瞬,冷着脸道:“不必了。”
竞琴会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若非……若非凤举担心他,不顾一切跑去边界,现在也无需如此逼迫自己,他不能再去打扰她了。
之后接连几日,凤举每天都是一早便去鹤山练琴,回城后便直接去往闻知馆听琴,回到府中也是直奔梧桐林,或是干脆在栖凤楼的琴轩内闭门不出,而后还要读书练字到深夜。
每日几乎没有停歇的时间,为了能让她睡得安稳,夜里房中都会点上九品安神香。
一向睡眠不安的她,也许是真的太过疲惫了,睡得很沉。
她并不知道,在她每晚睡沉之后,都会有一个人悄悄来到她的榻前,将药膏细细涂抹在她的手上。
九日之后——
在众人翘首以盼中,闻知馆的青玉壁上终于再次出现了谢无音的名字。
凤举一大早便起来准备,慕容灼似乎有话要对她说,可是每次看到她忙碌,最后都欲言又止。
终于收拾妥当,凤举看到慕容灼站在台阶下,背对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灼郎!”
慕容灼回头看向她:“准备妥当了?”
“嗯!”凤举笑了笑:“我今日要参加一场竞琴,对方是排在一百三十二位的琴师齐如秋。”
“一百三十二位?本王记得你如今还在二百七十五位,阿举,你没有必要如此……”
慕容灼想对她说:你没有必要如此急切地逼迫自己,反正只要胜了七场便好,选一个与自己差距小的去挑战更轻松些。
可说到一半,余下的言语都默默吞了回去。
高傲,要强,退而求其次从来就不是她的作风,这,便是他钟爱的女郎。
“本王今日要与刘承进宫面圣,不能陪你去。”
“入宫?”
“阿举,本王明日……”
就在这时,玉辞赶回来说道:“大小姐,马车已经备好了,若是再不走,恐怕去闻知馆的路又要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好,我们走吧!”凤举匆匆应下,回头对慕容灼说道:“灼郎,有何事待我回来再说。”
“你去吧!”
目送凤举离开,慕容灼眉心微微隆起,眼中浮上浓浓的不舍。
凤府门外,就在凤举上车、马车驶远之后,一个鬼鬼祟祟的灰色人影也悄悄离开了街角。
“郎君,小人方才看到凤家大小姐出门了。”一身灰衣的仆从来到一辆马车前,低声汇报。
随即,一道声音自车内传出:“就她一个人吗?确定慕容灼没有与她一起?”
“是,小人确定。”
“呵,很好。”
“少主,此事……可要先禀明家主?小人是担心……”
“一切皆在我筹谋之中,保准万无一失,你有什么好担心的?走!”
“……是!”
闻知馆。
竞琴松台之内,座无虚席。
众人已经等了一炷香的时辰,然而,与凤举竞琴的齐如秋却迟迟未至。
“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品评师席公皱着眉,明显有些不悦了。
坐在他右边末位的品评师正要起身出去,一个小僮匆忙跑来,对着五位品评师作揖。
“齐琴师差人来说,在胜过琴师江古之前,他不会与任何人竞琴。”
小僮的话如同一枚石子投入湖中,立刻在松台内激起一阵浪潮。
“什么?”五位品评师尚未有所反应,坐在品琴席上的白桐知倒是一巴掌拍在了大腿上,怒道:“这个齐如秋,他若是不来,便该早点来通知,现下才来说,不是耍人吗?还是他怕输给一个小辈丢人,临阵退缩了?真是无趣!”
说着,起身走向凤举所在的琴轩:“谢小子,咱们不与他比了,改日再找别人。”
凤举轻轻抚过琴弦,有些惋惜,她准备了许久,没想到又闹出这么一出。既然事已至此,也只好依白桐知所言了。
“玲珑,收琴。”
凤举的话刚说出口,在品琴席末位,一道洪亮的声音传来——
“稍等!何必等改日呢?我看就趁今日吧!”
伴随着声音,一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站了起来。
霎时,一片哗然。
第六百八十六章 修改约定
“嘿!有意思了!”白桐知抱着手臂,饶有兴趣地笑了。
凤举透过帘子看向说话之人,五十多岁的长者,满头乌发,唯有鬓边有一缕银丝垂落。
容貌普通,中短身材,与凤举以往所见的那些名士琴者们相比,此人的外貌实在算不得出挑。
但是在他穿过人群时,银丝在鬓边舞动,浑身散发出的气质显得整个人有种鹤立鸡群之感。
此人凤举见过,琴师江古,排名一百二十七位。
齐如秋拒绝与凤举竞琴,就是因为两次竞琴都败在此人手下。
在凤举看着对方之时,对方也已经走到了对面的琴轩前,湖光微澜的眼睛看向凤举,笑容潇洒:“不知小郎君意下如何?”
一时间,所有的视线都聚集在了凤举身上。
虽然她之前几场竞琴都胜了,可是这一回,她选择的是齐如秋,跨越一百四十多名已经是令人咋舌,即便她真有把握胜过齐如秋,但齐如秋是江古的手下败将,谢无音也未必能胜江古。
凤举没有立刻回答,虽说即使败了也没什么,可是……她不想败啊!
迟迟听不到她的答复,前面的白桐知着急了,回头看向凤举,悄声问道:“谢小子,你上回不是旁听过他与齐如秋竞琴吗?可有把握?”
大概是为了给凤举解围,不让她太过难堪,白桐知又提高了声音说道:“没关系,你若是没有把握,试试又有何妨?切磋而已,相差如此之大,即使输了也不丢人。”
凤举感激地笑了笑,这个老爷子虽然脾气古怪,态度也不好,但待她却是实心实意的。
“白师傅此言甚是!我近来常听人提起你,对于众人口中的琴中鬼才甚是好奇,难得今日遇上如此良机,就想与你切磋一二,不知你可愿意?若是不愿,我自然也不会勉强。”
凤举起身走出坐席,对着对面躬身作揖:“长者不吝赐教,无音自不当辞。”
“好!够胆色,只是我今日未带琴,白师傅可有弃置不用的琴借我一用?”
江古这句话很有意思,被白桐知弃置不用的琴虽说再差也差不到哪里,但至少是不能与凤举手中的沧浪相提并论的。
他如此做有些相让凤举的意思。
白桐知自然也听出来了,他笑着眯了眯眼睛,回头看向凤举,意味深长。
“谢小子,你听懂了吗?”
凤举报以微笑:“听懂了。”
白桐知说道:“其实琴不过是个外物辅助而已,相差不会太大,不过既然对方有意相让,这个便宜你要不就占了吧!今日这场竞琴你本就有些吃亏。”
他在说这些话之时,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避讳在场其他人。
那些人听到后只是小声交谈,并未表现出强烈的反感,显然也赞同白桐知所言。
不过……
凤举望着白桐知别有意味的笑脸,不禁莞尔一笑。
“老爷子既然已经了解了无音的脾性,又何必多此一举来征询我呢?”
白桐知闻言,立刻大笑着拂袖向外走去,留下松台内诸人满脸不解。
方才,这一老一少究竟是在说什么?
在白桐知离开后,江古又若有所思地看向凤举。
此前关于这少年郎的传言听了不少,无不是赞叹之语,原以为少年成名,多少会有些狂性,可是今日看来,倒是令他有些出乎意料。
对少年心生好感,江古嘴角轻勾,走向品评席中央的席公。
“席公!我有一事想与席公商议。”
两人虽然一个是琴士,一个只是琴师,但席公对于江古却有种敬意。
“江琴师不妨直言。”
江古说道:“听说今日是这谢小郎君参加的第五场竞琴会了,他本是与齐如秋竞琴的,却被我横插了一脚,我与他之间有着一百四十余名的差距,今日若是他真能胜我,便说明他也足以胜过齐如秋,那便判定他今日胜了两场,不知可否?”
其实当初定下这七胜之约本就是有问题的,别人竞琴一场前进一名,谢无音竞琴一场跨越几十名甚至上百名,若是他也如寻常人那般,每场竞琴只挑战排在自己前面的那一名,他早就已经胜过上百场了。所谓的三月七胜之约其实谢无音早就完成了。
照此而言,江古这个提议完全不算过分。
席公面带犹豫地看向了凤举。
其实,他也早就明白,当初定下的约定在这个少年神鬼一般惊人的天赋面前早已没有了任何意义。
自己当初之所以对沧浪濯缨抱着执念,主要就是因为向准,总期待着有朝一日向准会回来,可是如今,向准归京多时,却从未露过面。
正如谢无音初次所言,向准,已死。
心中默默叹息,席公对凤举说道:“谢小郎君,若是今日你能胜过琴师江古,那么,当初的七胜之约就此了结,你意下如何?”
就连品评席上的上百人都开始替凤举感到高兴,兴高采烈地看向凤举。
可是他们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听到凤举的回答。
酌芳扭头看向凤举,想要出声提醒她,却看见她正在低头数着手指。
“入秋了,清婉族姐的生辰好像快到了吧!”
数完了,她合拢手指呢喃一句,狡黠的笑意瞬间将两汪凤眸点亮。
她说道:“多谢席公,不过,既然当初当众定下了这份约定,无音也不愿被人说我是投机耍滑才得胜的,不若就依江琴师之意,今日我若胜,便算胜了两场,余下一场,改日无音再另他人切磋。”
第六百八十七章 流风回雪
江古看向凤举的目光更多了几分赞赏。
“好吧,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便依你所言。”席公说完,无奈地叹了口气。
人们都说是他顽固不化,偏要与这个少年为难,非要坚持当初的约定,可如今看来,真正顽固的是这个少年才对。
白桐知很快抱了一把琴来,送到江古面前。
之前江古向白桐知借琴的那番话,大多数人都以为白桐知会给江古一把普普通通的琴。
然而,待到江古看清了那把琴,瞬间诧异地看向白桐知。
“这个……”
在场上百之众,此时亦是反应各异。
“江琴师为何如此反应?莫非这把琴有何玄机不成?”
“白师傅带来的这把琴……为何我总觉得有些眼熟?”
品琴席中央,一个头戴黑色纱笠之人将面前的黑纱挑起一条缝隙,凝目看向那把琴,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在众人各自猜疑时,他悄然转头看向坐在琴轩之内的凤举,带着一丝玩味轻声低语:“有意思。”
江古已从诧异中回过神,笑道:“若我记得没错,这应是虚谷琴吧?”
白桐知道:“不错,正是虚谷。既然谢小子犯傻,不肯占你的便宜,我又怎好拂他的意思?”
瞬间,松台之内一阵哗然。
如此情形倒是让凤举有些疑惑了,问道:“这虚谷琴可是有何来历?”
虚谷,应当是取自“虚怀若谷”之意。
酌芳和玲珑微微一愣。
“公子,您不知虚谷琴吗?”玲珑问。
酌芳旋即想起凤举从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性格,贴到她身边低声说道:“虚谷琴是白师傅数年前所制,听说是与向大家的沧浪同时制成,二者可说是不相伯仲的。”
“原来如此!”凤举了然颔首。
玲珑俏丽的脸颊微微鼓起,小声嘀咕道:“这位白师傅,即使公子不愿占人便宜,他也不必真的如此较真吧?竟然直接便将虚谷拿了出来。”
凤举的手指在琴身上抚过,淡淡一笑:“沧浪虚谷,当世齐名的两把名琴同台竞技,想必会传为一段佳话。”
“是呢,今日这场竞琴必会传遍华陵,很快为天下琴者与名士们所知,届时,公子将再次声名大噪。”
听到酌芳这些话,玲珑却不无忧心:“可是,如若公子败了呢?相差将近一百五十名,这已经是十分艰难,现在连沧浪的一点优势也失去了,公子若想胜只会难上加难。虽说与江琴师这等大师竞琴即使败了也情有可原,可如此一来,公子好不容易奠定的声名多少总是会受到影响的。”
酌芳虽性子比玲珑沉静些,可此时也不由有些忧虑了起来。
事已至此,倘若打退堂鼓,形势只会更加不利。
“是啊,人言不以成败论英雄,可往往只有胜者才有资格成为人们眼中的英雄。看来……我今日真是自作自受了。”
有便宜不占,非要打肿脸充胖子,这下可如何是好呢?
凤举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任谁看了都似心有成竹,可被她遮在广袖之下的手已经悄悄攥在了一起。
江古与齐如秋竞琴她是听过的,决定选择齐如秋已经是勉强了。
坦诚说,今日这场竞琴,她完全没有把握!
“谢小郎,不知你可准备好了?”
对面传来江古的声音。
凤举默默深吸了一口气,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自然!”
这一回,开场主持不再由副手品评师负责,席公直接说道:“既然两位都是参加过数场竞琴会,对竞琴流程已然熟知,那便删繁就简,直接开始吧!首轮共曲定为……”
席公停顿了片刻之后,才又说道:“《流风回雪》,不知二位可有异议?”
首轮共曲中,双方弹奏的是同样的曲子,简单的曲调,竞琴双手对于琴曲意境的理解基本都是一致的,所以主要考究的便是指法的娴熟程度。
为避免麻烦,寻常竞琴会首轮共曲基本都是从《绿水》九篇中挑选曲子,可是今日席公却出人意料的换了其他的曲子。
以往这种情况不是没有过,只是那些大多都是七弦大家级别的几人才会心血来潮。
“这席公究竟是何意?他是在有意刁难谢无音吗?”
“《流风回雪》虽然也是寻常都会弹奏的曲子,可谢无音参加竞琴前想必苦练的都是《绿水》九篇,这忽然改换了曲子,他小小年纪,在指法上的娴熟根本无法与江琴师数十年积累的相比啊!”
人们议论纷纷,有些人甚至暗暗为凤举鸣不平,看向席公的眼神都带上了指责。
“公子,该如何是好?您还……有把握吗?”玲珑忧虑地看向凤举。
酌芳眼神探究地望向席公,悠悠地说道:“这位席公应当是想考验公子,好比我们九品香榭中有人能将一种香料调至绝佳,却不擅长调制其他的香料,这种人永远也无法成为真正上品的调香师。”
“依你之意,席公是想看看公子究竟是有真才实学,还是临阵抱佛脚?”
酌芳点头:“差不多就是此意。”
他们这边迟迟没有动静,对面江古说道:“我看,还是照旧在《绿水》中选择一篇吧!”
白桐知看向珠帘后那道绯红灼艳的身影,眼神沉凝,缄默不语。
席公漠然的双眸如古井一般:“谢小郎,你之意呢?”
“公子?”两个丫头同时担心地看向凤举。
凤举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个席公,若是自己不能令他真正心悦诚服,就算他日得到了沧浪,此人也不会认可她!
“好,我同意,就依席公之言。”
第六百八十八章 千江绝古
“稍等!”江古说道:“我又改主意了,在座皆是懂琴之人,必也知道这少年郎对上我这年过半百之人委实有些吃亏了,不若如此吧,若是他能与我平手,那足以证明他在七弦之上的造诣与天赋远超于我,今日这场竞琴便算他胜,如此,也不算是我倚老卖老、以大欺小,最是公平。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品琴者们杂七杂八意见不一,最终决定权仍是在五位品评师身上。
五人略作商讨之后,席公点了点头:“可以!”
凤举看向对面,即使没有胜算,可江古如此帮她,还是令她心中感激。
平局吗?那便是首轮共曲与第二轮的自选曲目,必须要胜过一局啊!
……
就在闻知馆竞琴备受瞩目的同时……
景宣街。
“停车!”
娇柔的女子声音响起,马车立刻在一条巷口停了下来。
少女一袭华裳走下马车,对婢女和车夫吩咐道:“你们就在此处候着。”
“女郎!”婢女小声喊住了少女,“此事若是被郎主知道,是否不太妥当?”
“所以才让你守在这里,只要你们不说,父亲又岂会知道?更何况……这本就是早晚之事。”
纱笠周围垂落的轻纱被秋风吹起,露出了少女容颜一角,赫然是工部尚书府的嫡女,孟长思。
四周看了看,确定无人,她拢了拢披风,面带娇羞向着里面的院子走去。
在景宣街内,这样的院子实在算不上大,所处的位置更是有些偏僻。
孟长思走进院子,发现院子里空无一人,她疑惑地皱了皱眉,又入了内苑,终于看到四个护卫守在院中。
“三郎可是在屋内?”
其中一名护卫答道:“郎君已在屋内等候多时,女郎快请进吧!”
孟长思刚进了屋子,护卫便将门关上,她疑惑地看了一眼,可转而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双颊立刻泛起了红晕。
她摘下纱笠,解下了披风,悄悄看了眼里阁垂下的团花布帘,立刻转过了身。
“三郎,长思来赴约了。”柔情似水,与平日的趾高气昂截然不同。
就在她话音落下不一会儿,布帘被人掀起,一道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伴随着的,是羞辱嘲讽的话语——
“原来尚书孟府的千金也如此耐不住寂寞,还未过门,就如此急不可耐了,与凤举那个贱人没什么区别。”
听到这声音,孟长思猛然转过身,脸上的娇羞瞬间化作羞愤。
“是你?!”
“不是你的未来夫婿,失望了吗?”
“你将我骗来此处,究竟意欲何为?”
“骗?哼!难道你不是心甘情愿,自己主动跑来的吗?”
“那是因为……”
孟长思语塞,她瞪了对方一眼,转身便去开门,可是门没有被拉开,她接连用力拽了几下,都未能如愿。
“既然来了,我岂能让你轻易离开?”
孟长思转身,瞪向对方:“你究竟想做什么?得罪你的是凤举,你若有能耐便去寻她报仇,来寻我做什么?”
“哼!”男子冷笑,上前一把狠狠捏住了孟长思的下颌:“你放心,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只要……”
一抹阴森诡谲的笑容在男子嘴角绽开:“只要你肯乖乖地帮我,你不也恨凤举吗?我会连同你这一份一并还回去!”
“你、你……”
孟长思被迫紧盯着对方的眸子,被捏得变形的脸上,恐惧开始蔓延……
……
闻知馆中一处水榭之内,在日渐清寒的秋风中,茶盏上方升起薄薄水雾。
蓝衫如窗外的湖水,泛着流光堆叠在竹席上。
“啪”的一声,一粒黑子被白净修长的手落在了棋盘上。
“郎君!”小厮匆匆进门。
衡澜之扫了他一眼:“童儿,越来越冒失了,连脱履于户外的礼数也不遵守了?”
童儿匆忙就此脱下了鞋子拎在手里,急切道:“郎君,您怎么还有闲心在此下棋?”
“不然呢?我当如何?”
童儿瘪了瘪嘴,心道:您就莫要再装了,您今日跑来闻知馆所为何事能瞒得过谁?
“郎君,大事不妙了,小人方才去松台打探,听说是江古江琴师要与谢小郎君竞琴。”
衡澜之拈着棋子的手微微顿住。
“江古?齐如秋呢?”
装不下去了吧?分明就很在意。
童儿将事情原委大致讲述了一遍之后,说道:“小人方才回来时,松台内正要开始首轮竞琴,也不知如何了。但是小人听外面那些琴师们议论,此次谢小郎君恐怕是毫无胜算。”
衡澜之拈着棋子在棋盘上方游走徘徊,却始终都寻不到头绪,只好将棋子扔进了棋篓里,心不在意地端起了茶盏。
“确实是没有胜算。”
童儿问道:“郎君也如此认为吗?那岂不是……不过,此前几次人们不也都不看好谢小郎君吗?可他每回都胜,这一次兴许也是如此。”
“难料啊!”衡澜之叹道:“论娴熟,江公与七弦作伴数十载,可卿卿她……相差远矣。何况,孰人不知,琴师江古,一曲《千江绝》一枝独秀,无人能及……”
童儿一直跟在衡澜之身边,当然知道,有许多人都想方设法向江古求学《千江绝》之曲,都被他拒绝了。所以至今除了他,无人再会弹奏千江绝。
曾经温伯玉有意将江古的排名提升入四十九位琴士之列,却被他拒绝了,据说是他认为自己的千江绝还不够完美。
也就是说,江古虽是排名琴师一百多位,却有着琴士的水准啊!
“那就真的一点余地都没有了吗?郎君,您可是七弦大家啊,您难道真的不去帮帮谢小郎君吗?”
“竞琴考较的是于七弦之上的真才实学,这既是她自己所选的路,谁也帮不了。”
第六百八十九章 绿水十篇
童儿见自家郎君苦劝无用,顽固不化,实在无可奈何,只好满心愤懑自己跑去了松台。
可他刚到松台外面,就听见人们说……
首轮共曲,谢无音败了。
“败了?就……就这一会儿的工夫……”
童儿两条眉拧成了虫,瘪着嘴唇把自家郎君骂了千百遍。
郎君可是七弦大家啊,就算是江古在他面前都只能退后,若是他肯提前提点一二,说不定谢小郎君就不会输了。
凤举看着自己的双手,自失地摇头苦笑。
“果然还是不够啊!”
“小郎君,与你的年纪相比,你的造诣实是高深得令人赞叹,你大可不必紧张。”江古的声音从对面琴轩中传来。
凤举脸上苦笑一闪而过,释然道:“输了便是输了,技不如人,江公不必为无音寻借口。”
“心稳如山,胸宽似海,好修养!好风度!原本我还真有心让一让你这个小辈,但现下见你如此,却是真提起了我的兴致,这第二轮我可是不会让你的!”
“如此正合我意。”
凤举刚说完,白桐知便大叫道:“江古,方才首轮也没见你让,现在来说这些废话何用?”
在这风雅竞琴台内,大多数人都不会高声喧哗,白桐知绝对是个异类,不过也无人敢指摘他。
江古朗然笑道:“你既然都将虚谷借了给我,我若是刻意相让,这谢小郎岂能饶了我?小郎君啊,这第二轮咱们改改,由我先来,你可有异议?”
凤举愣了愣,对方先?
一般都是由挑战者先弹奏的,为的是防止挑战者听到对方的弹奏之后产生心理压力,或是受到对方影响。
这江古是何意?考验她的定性吗?
“长者请先。”
“呵!我接下来要弹奏的是……《千江绝》,小郎君,你可要听好了!”
“千江绝”三个字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童儿在门外听到,瞬间瞪大了眼睛,立刻转身跑去水榭。
“郎君!郎君!不好了!”
童儿再次回到水榭时,看到衡澜之正负手站在栏杆边,面对的正是竞琴松台所在的方向。
分明就是在意,非要装模作样。
童儿腹诽。
“行色匆匆,又出了何事?”
“郎君,输定了!江公第二轮自选曲目要弹奏《千江绝》!”
这回,衡澜之终于无法再淡定了。
“你说什么?”
松台之内——
白桐知大叫:“江古,你疯了?你拿你的《千江绝》与谢小子竞琴,你这分明就是故意刁难!”
“白桐知,你可莫忘了这是在竞琴台,你如此喧哗有失礼数。何况今日与我竞琴之人不是你,还是先问过谢小郎君的意思吧!”
“公子,江古一曲《千江绝》举世无双,曾被温伯玉温公赞为旷世绝响,您……”酌芳瞧见凤举面不改色,以为她是没有了解过。
“我知!”凤举说道,眼波幽深,宛若秋日里平静的湖面。
此时此刻,她已经对胜出不抱任何希望了,心无所负,便只剩下了最单纯的对于琴艺的欣赏。
“有幸聆听传闻中举世无双的旷世绝响,这是无音的荣幸。”
“举世无双,旷世绝响?”江古的话中不知为何带着一丝自嘲,“谢小郎,你可要好生听着。”
说完,他抬手抚上了手下的虚谷琴,眼神幽幽看向对面。
谢无音,但愿你是我要寻的那个人,但愿,你不会令我失望啊……
千江奔流远,万里不绝音。
虚谷一奏响,耳边便是铮铮琴声,眼前便是滔滔白浪,惊天骇地。
许多人都在不知不觉间捂住了胸口,仿佛若不这样做,下一刻心便会被震出来。
而凤举,只在琴音响起的那一刻面露骇然,之后一直到琴音落下,她始终都闭合着双目,眉心时而舒展,时而皱起。
琴音已经消散,千江流远,松台之内一片静默。
众人从琴音中惊醒,几乎同时都望向了凤举,抱着同样的心思:完了!输定了!
若他们是谢无音,只怕会当下立刻认输,这根本就没有再比下去的必要了。
可是没有人知道,此刻坐在珠帘后的江古却在用一种饱含期待的目光看向对面的凤举。
凤举缓缓睁开眼睛,嘴唇微张,似有话要说,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这场竞琴,胜败于她而言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了,因为……
她发现了更大的意义!
将手放在香炉上方,任由香烟在指间缠绕,之后,她活动了几下手指,嘴角微勾。
师父,但愿阿举不会愧对您的训教。
“谢无音,《绿水》第十篇。”
凤举自报了曲名,却引来众人一阵错愕。
《绿水》……何来的第十篇?自从《绿水》为人所知,便统共只有九篇。
然而,就在他们各自困惑时,震耳欲聋的嗡鸣声已经自凤举的指下响起。
狂风,暴雨,惊涛,巨浪。
海上狂风乍起,九天暴雨倾盆,无际汪洋掀起万丈狂澜,天与海相连,寰宇之间尽是狂暴。
琴音之外,似是描绘了一幅骇人的景,又似乎不是景,而只是一种单纯的感觉——杀意!
在座上百人中至少有七八名琴士级别的琴道高手,旁人不知,可他们却渐渐听出了关窍。
谢无音抚琴的指法似乎十分特别,对于弦音的处理简直完美无瑕,干净果决,没有一丝一毫拖泥带水的杂音,而且奏出的音调气势恢宏,隐约间仿佛带着剑刃破空的铮然之声。
第六百九十章 旷古之音
明明将琴音处理得完美无缺,根本就没有一丝的杂音,可是为何?
为何在纯粹完美的琴音之外,还会出现第二道声音?
可是在他们竭力将思绪从那副可怕的末日之景中抽离,再仔细去分析探究,却又找不到了那种声音,当他们稍有恍惚被琴音感染,那道声音又会再次出现。
最后一道尾音彻底落下,大多数人仍是神情呆滞,几名琴士率先回过神来,竭力压抑住内心的震撼,回味揣摩着方才的感觉。
那第二道声音太过虚无缥缈,就如凤举所弹奏的曲子,带着一种鬼魅狂魔似的虚无神秘,他们不知该如何形容。
若非要说,只能说就像杀气,唯有武功出神入化之人才能在无形中散发并且感知到的一种东西,无形,不可捉摸,却凌厉无比。
凤举的视线从所有人身上一扫而过,此时大多数人还神游天外。
她摇了摇头,随意在琴弦上拨了几声,这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平和轻灵的音调瞬间将那些人拉回。
“怎么回事?”
“方才……那究竟是什么?”
“太可怕了!老夫平生从未听过如此琴曲!”
恐惧,震撼,惊艳,竞琴台内嘈杂一片,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静谧。
江古猛地起身拂开了珠帘,直直望向凤举:“你方才说,你弹奏的是《绿水》十篇?可是恕我孤陋寡闻,只知《绿水》唯有九篇,你这第十篇是从何而来?”
凤举说道:“在座诸位应是人人皆知,《绿水》之曲乃是出自千年之前春秋战时,由儒家四贤的学生萧子兮萧郎所著,后来由绿衣云郎流传诸国。”
“不错,此事古籍中有所记载,可是书中只记着萧子兮创作出了九篇,并未有什么第十篇。”
“是,萧子兮确实只创作了九篇,因为这第十篇是云郎所创,春秋战时诸国纷乱,烽火连天,万物皆如刍狗,云郎目睹惨状,又痛失知音,才会创下这与前九篇截然不同的《绿水》第十篇。”
萧子兮与云郎皆是春秋战时闻名天下的传奇人物,他们的事迹无人不知,可是有关于琴曲这件事却从无人知晓。
白桐知倍感好奇:“那这些你是从何得知的?”
凤举答道:“家师喜好云游四方,偶然觅得了第十篇琴谱,云郎在琴谱前记中说明这第十篇太过晦暗,令人听来倍感绝望,他以为礼乐本该是令人身心愉悦之物,所以才决定将这第十篇藏匿。”
“原来如此!”
众人唏嘘不已。
本以为今日能听到江古弹奏《千江绝》已经是毕生之幸,谁能想到谢无音竟为他们带来如此一个始料未及的变数。
绝迹千年的《绿水》第十篇,春秋战时云郎所创,单是这份历史价值就足以令人咋舌。
江古赞叹道:“我方才听你弹奏时所用的指法似乎十分独特。”
“哦,这个……”
凤举迟疑了一会儿,凤清婉的脸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笑道:“这是家师自创的指法。”
“我看你小小年纪能有如此非凡造诣,应是自幼习琴,而且想必是师从于名师,你这名师来历不凡啊!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个……”凤举为难道:“家师为人低调,不愿沾染尘事,所以恕无音抱歉,暂不能透露家师名姓。”
听她如此说,众人不由得有些惋惜,但心中也更加的好奇了。
这个谢无音从天才到鬼才,如今这进步神速,已非鬼才可以形容,这简直就非人啊!能教出这样一个徒儿,他的师父那岂非更吓人?
江古对上席公的视线,含笑对着对方点了点头。
席公叹道:“《千江绝》已是举世无双,而这《绿水》第十篇更是绝世珍宝,乃真正的旷古之音,第二场自选曲目,谢无音胜。今日这场竞琴谢无音与江古平局,依照先前约定,谢无音胜。”
胜过这场之后,七胜之约便只余下最后一场了。
竞琴到此算是结束了,可人们一脸意犹未尽,一会儿看看江古,一会儿看看谢无音,两曲旷世绝响,也不知今日之后,此生是否还有机会再聆听了。
过了一会儿,竟然没有一人离去。
事实证明,有当世传奇人物在场,总是少不了热闹的。
众人刚要依依不舍地准备起身,就看到江古走到了凤举所在的琴轩前。
“谢小郎,我先前请你好生聆听我的《千江绝》,不知你听来可有何想法?”
“……”凤举迟迟没有动静。
江古却不见不悦,反而脸上开始浮现出了类似愉悦的神情。
奇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江古又道:“既然是我向你询问,你但说无妨,无需顾虑我。”
凤举一边抬手示意酌芳与玲珑收拾东西,一边说道:“既然如此,那无音便直言不讳了。若是我猜得没错,这首《千江绝》,江公应是从《绿水》九篇中悟得,取其精华重新糅合成一支新曲,也正因如此,此曲才会如此繁复。”
“你猜得不错!”江古满意地点头:“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想法吗?”
同是描绘河流,但从来不曾有人想到,如此复杂高妙的《千江绝》,竟是从最普通的练手曲中得来。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向凤举,心道谢无音的竞琴会果真不是白来的。
凤举挑了挑眉,既然江古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她,就先前观察,这江古应不是个心胸狭窄之人。
“恕无音直言,《千江绝》博采众长,确是难得佳曲,然而,江公的弹奏却是未能将此曲的意境发挥至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