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炉火纯青
一经凤举刻意提醒,凤瑾也察觉到了问题。
他起身威严地睨向门外众人,一声厉喝:“你们是如何伺候的?阿举出事的时候,你们一个个都在何处?”
门外顿时跪倒一片,丫头老妈子们纷纷磕头求饶。
“家主饶命!”
“家主饶命啊!奴婢们知道错了!”
凤瑾冷哼一声,视线在他们头顶扫过,俊眉紧蹙,“云黛那个丫头呢?”
这时云黛刚好跟着凤逸兄妹上楼,凤清婉第一时间瞪了云黛一眼,低声道:“还不快上去?!”
云黛赶忙低头快步上了楼,一进房门看到地上的景象,吓得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奴、奴婢云黛……”
她实在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话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凤瑾沉声责问:“身为阿举房里的一等近侍,你不在她身边贴身侍奉,去了哪里?”
“奴婢、是跟三公子和大小姐去送四皇子殿下了。”
“放肆!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阿举平素不管你们,你们连凤家的规矩都抛诸脑后了吗?”
凤瑾从来没有这样动怒过,云黛浑身一颤,连忙磕头:“奴婢知错了!请家主饶命!请家主饶命!”
所有人都吓得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就连正要越过一众奴仆进门的凤逸兄妹都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凤瑾冷哼一声,“哼,你连自己究竟该干什么都不清楚吗?你是阿举身边近侍,当时刻守在她身边,相送四殿下此等事自有旁人料理,何须你操心?今日阿举连连遇险,你该当何罪?”
“这……奴婢……”云黛固然胆子再大,可凤瑾是什么样的身份,不过才喝斥了她几句,她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凤举悄然瞥向凤清婉,唇角浅勾,心道:差不多是时候了!
果然,凤清婉疾步冲了进来,满脸自责地跪到凤瑾面前。
“叔父,阿举平日宽厚,这些奴婢们也就松散惯了,今日实是清婉没有照顾好妹妹,您若要责罚,就请责罚清婉吧!”
“清婉,我知道此事与你无关,你先起来吧!”
凤清婉眼含泪光,却又不会让眼泪掉下来,既显得楚楚可怜,又不会花了妆失了仪态。
凤举默默地看着,也不禁心生赞叹:这可是个技术活啊!凤清婉真算是练得炉火纯青了。
凤清婉没有起身,她瞥了眼瑟瑟发抖的云黛,说道:“叔父,按理说这些奴才疏失,理当杖责赶出去,但他们毕竟在栖凤楼里待的日子不短了,阿举也使唤惯了,若是全换了新的,只怕更让阿举不舒服,依清婉看,不如就罚他们每人一个月俸银,云黛罪过最大,便罚她三个月,您看可好?”
霎时,所有人都向凤清婉投去感激的目光。
凤举几乎要为她喝彩了。
凤清婉,你真是厉害!如此一来,既在父亲面前卖了乖,又施恩于下,招揽了人心,为自己博了好名声。
看来,我前生被你一路坑到死,也不是没有原因啊!
不过……
你聪明,我也不会让自己吃亏!
第十七章 你来我往
凤举点点头,淡漠地说道:“姐姐说得很有道理,做奴才的不知规矩,的确是我这做主子的太过纵容,管教不力。”
“阿举,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凤清婉讶异于凤举今日的怪异之余,忙要为自己辩解。
可凤举不给她机会,继续道:“阿举一定谨记姐姐的话,往后一定对这些奴才严加管教。只是姐姐也当想想,今日我连番遇险,可是差点丢了性命,姐姐就这么罚他们一点月银就算完了?还是说姐姐觉得阿举的命也就只值那么点银子?”
凤清婉握了握袖下的拳头。
往日那个对她言听计从的白痴怎么忽然变得这么牙尖嘴利?竟然还和她对着干!
“阿举,姐姐知道你今日确实受了委屈,你想处置几个奴婢解气本来也没什么,只是先前偏屋着火都是玉辞那个丫头犯的错,实在与这些人无关,以我们凤家这样的门楣,绝不能传出不辨是非、滥行责罚的风评。”
真行!句句都说得冠冕堂皇。
不过凤举也有自己的打算。
“姐姐错了,阿举并没有说要对这些奴婢再加重责啊!”
“那你是什么意思?”
凤举莞尔一笑,“我只是在想,偏屋着火在前,我寝卧遭人擅闯损毁在后,两次都使我陷身绝命险境,既然后一事姐姐认为罚俸即可,那前一事,便也就同等处置吧!对了,我听说姐姐已经让人把玉辞打得半死不活,那么玉辞的罚俸也就免了吧!”
凤清婉还要说什么,被凤举又一句话堵了回去,“正如姐姐所言,一视同仁嘛!父亲,您觉得女儿这样处置可妥?”
凤举心里清楚,凤清婉原本就是存心要将玉辞置于死地,好毁灭证据。那自己就偏不给她这个机会。
“既然你不想再追究,那就全依你的意思吧!”凤瑾又对众人道:“既然阿举不欲追究,此事便罢,往后如若还是如此懈怠,无论是谁求情,我绝不姑息!”
众人连连磕头谢恩:“谢女郎,谢家主!”
凤瑾挥退了众人,凤逸也进来扶起了凤清婉,对凤瑾道:“叔父,那我们也先出去了。”
“去吧!”
两兄妹离开后,凤瑾轻叹道:“阿举,你刚才的言语过激了,清婉虽也有她的过失,但她也是为了你着想的。”
为了她着想?呵,凤清婉可是巴不得她早点死。
凤举怅然道:“父亲,阿举今天忽然觉得自己从前看错了太多东西,错得太离谱了。”
她又扭头略带试探地说:“父亲,阿举想起,小时候我虽也体弱,但还算不上有病,似乎……自从左阴来的婶婶带着三哥和婉姐姐住进咱们柱国府,阿举才染上了重疾,您说,会不会是阿举的命数跟他们犯了什么忌讳?”
凤瑾脸上有一瞬间的犹疑,但很快被他给否决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往后这种话切莫再提了。他们虽是左阴旁支,但也是我凤家族人,元良西归,我们主家理当收容他的妻儿,难道要他们流落飘零?”
第十八章 徐徐图之
元良是凤逸兄妹的亡父凤玹的表字。
“更何况,为你诊病的贾太医也是凤逸辛苦找来的。阿举,以后不可再胡思乱想了。”
凤举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是,阿举记下了。”
她看得出来,父亲嘴上是那么说,心里却未必真的一点怀疑都没有。
但,凤家庶支旁系遍布各处,以父亲凤家家主的身份,是不宜生出这种思想,否则,人心易乱,像他们这样盘根错杂的大家族,牵一发而动全身!
看来要想动左阴庶室这几个人,还是得徐徐图之。一点点给他们不痛快也是比一刀解决有趣多了,就像,凤清婉拿刀一刀一刀地划她的脸那样……
“女郎,该喝药了。”云黛端了药进来,经过刚才的事,她此刻很是谨慎乖巧。
凤瑾向青玉药碗里看了看,问:“还是跟素日一样的吗?”
“回家主,不是,今天女郎遇险昏厥,三公子又请了贾太医来,这是按新拟的方子煎的,不过也只是在原先的方子里加了几味安神静心的药。”
凤瑾点头,显然对凤逸很满意。
云黛又道:“刚才大小姐亲自过来看着,这药也是她亲手滤的,说是事关女郎的身子,谁也马虎不得。”
她倒是时刻不忘给左阴庶室那两只恶狼邀功!
凤举实在听不下去了,每听一个字她都觉得恶心!
“滚!你给我滚出去!立刻!马上!”她怒红了眼,把药碗托盘全都扫落。
云黛竟被她吓得软趴在了地上,声音颤抖,“女、女郎……”
就连凤瑾也惊住了,他记忆中的女儿何曾有过这样的脾气?
“阿举……”凤瑾想说什么,可看到女儿怒目圆睁、浑身发抖的模样,什么都说不出口了。他瞥向云黛,阿举一向信任疼爱这个丫头,她到底做了什么让阿举这么生气?
“你下去吧,让别人把备用的药再端来。”
“是!”
云黛一步三跌地退了出去,凤瑾叹息道:“阿举,这个丫头你如果使唤得不顺心,把她打发出府就是了,你是堂堂凤家嫡系千金,不该这样自失~身份。”
打发出府?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父亲,你可知道女儿心里有多恨?女儿只恨不能与他们同归于尽!
深吸几口气,凤举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父亲,阿举想去栖霞寺祈福。”
这是凤举第一次主动要求出门。
凤瑾瞥了眼凤举眉宇间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凌厉阴沉,没有拒绝。
“去散散心也好,但以你现下的状况是绝不宜出门的,还是先将养几日再去吧,出行的车马我会命人随时为你备着。”
“多谢父亲。”
凤瑾端详着她,叹了口气,“你母亲对你的挂念丝毫不亚于我。”
凤举愧疚,“父亲,阿举都明白,只是,阿举还需要点时间。”
她与母亲之间的关系实在不是能一蹴而就的。
但她能如此,已经让凤瑾喜出望外,“好,好!你能有这个想法,父亲就已经很宽慰了。”
第十九章 以狠制刁
凤瑾离开没一会儿,侍婢就又端了一碗药来。
凤举打发了侍婢出去,盯着黑漆漆的汤药看了半天,端起药碗走到后窗,一股脑全都泼进了栖凤楼后面的锦鲤池。
这些锦鲤都是凤清婉所养,十分的宝贝!
凤举轻轻勾起嘴角,低声道:“药,可不能随便乱吃啊!”
算时间,未晞也该把玉辞接回来了。
这时,窗外传来几个妇人刻薄尖锐的谩骂。
“好哇,原来竟是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蹄子使坏,倒连累我们替你受气挨罚!”
“平日里看着老实,没想到竟然也是条不会叫的狗,你知不知道那一套妆奁就是把你称斤卖了你也还不起?”
“哼,砸了东西也就罢了,你居然连凤血坠也敢偷,这下,就算保住了玉辞那个贱蹄子的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保住你自个儿!”
未晞原本是来送回凤血坠的,凤血坠太过贵重,她不敢耽搁,刚把玉辞送回藜心院就跑来了,可是才到栖凤楼下,就被这帮老奴才拦下了。
她的头发被老婆子们扯得蓬乱,娇俏婉约的脸蛋上留下一个红肿的巴掌印,她死命地护着凤血坠,又委屈又生气地喊道:“我没有偷,是女郎亲手给我的!”
“呸!”一个颧骨高起、细眉宽额的婆子一口唾沫啐在了未晞脸上,“还敢编瞎话,明明就是你急着救玉辞那个贱丫头,偷偷砸了妆奁,偷走了凤血坠,还敢拿女郎说事!何况这梧桐院里一向都是大小姐主事,女郎从来连正眼都不想看你们一眼,又怎么会驳了大小姐的命令派你去救人?就算是,那也是你这个贱蹄子哄骗女郎,女郎向来糊涂……”
张氏正骂得起劲,一个花盆忽然从二楼不偏不倚正砸到她头上。
顿时,鲜血顺着张氏的脸滑落,骇得她周围的婆子们急忙抱头鼠窜。
张氏惨叫一声,扭头就要骂,却在看到二楼窗前斜倚的身影之后,如同吞了苍蝇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凤举苍白的脸上淡淡的,像覆了层薄霜,“不睁眼的狗东西!我倒不知道这梧桐院几时换了主子!”
她扫视着默不作声的婆子丫头们,她知道,此刻凤清婉一定就站在楼下她看不见的地方,听着看着。
她就是要凤清婉知道,让这些不长眼的奴才们知道,究竟谁才是梧桐院的主人!
“是我让未晞带着凤血坠去领人的,怎么?在我的院子里,我说了不算了吗?还是说,你们真觉得我比你们这些老东西还糊涂?”
她的声音并不高亢,语气神态都是慵懒而随意的,可越是如此不温不火,就越是让人发毛,因为她这样子实在是太像她的母亲谢蕴了。
那位出身商户的主母,在华陵城内可是向来少有人敢招惹啊!
第二十章 由谁做主
张氏双腿打颤,顾不得满脸血,径直跪倒。
“女郎开恩,奴婢知错了,奴婢也是担心女郎身边出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人,奴婢也是一片忠心,太着急了才会说错话,奴婢不是存心……”
凤举打断了她的求饶:“未晞,你上来。”
未晞如蒙大赦,小跑着进了栖凤楼,从头到尾,她都没敢去看一楼窗边站着的凤清婉。
凤举扫了眼张氏,发现张氏正悄悄望向一楼的方向求助,冷冷地笑了:呵,狗奴才,还是看不清楚,在这梧桐院里,由谁做主!
“来人!”
凤举悠悠然一声令下。
其余婆子丫头们纷纷埋头跪地,“是!”
可凤举看的却不是她们,而是其他在远处冷眼观望着的婢仆们。
那些人和未晞一样,都是谢蕴送进来的,平日被这十几个狗东西欺压着,等阶低,连靠近栖凤楼的资格都没有。
那些人先是诧异,然后迅速跑来,磕头行礼的动作恭谨得体,没有丝毫差错。
“奴婢见过大小姐!”
她们喊的是“大小姐”,而不是“女郎”!
凤举的明眸里光芒闪耀。
很久以前,府里也是这样称呼的。
凤家虽然族系庞大,后嗣众多,但最尊贵的主家嫡系就只有凤举这一个独女,她是独一无二、当之无愧的大小姐,嫡千金。
可是后来凤清婉来了,她对凤举说自己比凤举年长,却要听别人喊凤举大小姐,心里别扭。
现在想想,凤举真觉得自己那时是被鬼迷了心窍,居然不顾父母的劝阻,死活要府里人喊那个美丽温柔的姐姐为大小姐。
大小姐,女郎,一个称呼的差别,却是身份尊卑的天壤之别。
这些人,真不愧是母亲调教出来的,一上来就给了凤清婉这么一个大嘴巴。
凤举实在忍不住,扬了扬眉梢,“起吧!”
然后,她瞥向张氏,“老刁奴对主子出言不敬,拖下去,杖毙!”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格外缓慢,又异常清晰。
张氏已经察觉到态势不对劲,抖得比刚才更厉害了,仍然不死心地向凤清婉求助,“大小姐,救救老奴啊!”
哭喊间,她已经被四五个手劲极大的老婆子围摁住。
“大小姐?”凤举轻声叹息,“哎!看来在杖毙之前得先掌嘴。”
她这话一出,立刻就有人抬手给了张氏几个嘴巴子。
凤举很怀疑母亲是不是专门训练过这些人打嘴巴,不过才几下而已,竟然就打得人满嘴血沫子。
张氏一张嘴,竟然还有几颗牙齿吐了出来。
“女郎,奴婢不过一时嘴快,也不是什么大错,您就算不看奴婢尽心尽力的功劳,也当想着奴婢陪在您身边这些年的苦劳,您就因为这么点小事要打死奴婢,奴婢不服!”
“小事?身为奴才对主子不敬,如果这在你看来都是小事,那何为大事?弑主谋逆吗?”凤举缓缓摇头,“你这般歹毒可怕的奴才凤家实在不敢留你!拖下去!”
张氏脸色大变,一个劲地喊:“大小姐救我!大小姐救我啊!”
第二十一章 恩养不熟
凤举轻哼一声,瞥向跪在地上的十几个人,从前如何的飞扬跋扈,此刻一个个倒连头都不敢抬了。
“你们,便去观刑吧!何时那个老刁奴断气了,你们再何时回来。”
十几人脸色大变,齐齐望向凤清婉,指望她能说上一句话。
凤举只当不知,淡淡道:“我在这里说话,你们东张西望在看什么?或者,你们也跟那个老刁奴是一样的心思?”
十几个人猛一缩脖子,连滚带爬掉头就跑。
可惜的是,直到张氏被越拖越远,直到十几个人跑得连影子都没了,一楼的金色琉璃屋檐下始终都没有人走出来。
凤清婉,你曾经用一脸的伪善装了十几年,我没能看透你的真面目。
而今,你能忍,就尽管忍着。
这一次,你的虚伪又能装得了多久,我很期待!
“大小姐,您这样……好,也不好。”
未晞进了屋,自觉的改了称呼,本来从前那么叫也不是她自愿的,如今正好。
至于她口中说的“好”,凤举大略还能明白,可“不好”呢?
触及凤举询问的目光,未晞讷讷道:“大小姐身份尊贵不假,但终究只是个女郎,您现在这么打压他们左阴庶室,将来三公子做了家主,只怕您的依靠就未必稳固了。”
凤举心里有一瞬间的柔软,这些话是真正的肺腑之言,若非心怀赤诚,寻常人根本不会与她说这些。
可前生的她对左阴庶室那几个人掏心挖肺,把他们当成最亲的亲人,最后,人家不也没有给她依靠吗?
非但没有,还连真正是她依靠的双亲都害了。
有一种人,是养不熟的。
凤举淡漠地笑了,“谁能肯定凤逸就一定会成为家主呢?”
在凤家这个百年大族里,光是能排得上位分的兄长她就有十几个,更别说各地各支各房还有多少列也列不尽的偏房庶出。
论出身,论才能,论品行,凤逸未必就是最出挑的。
凤逸想做家主,这一世,是痴心妄想!
未晞还想说,三公子早已是凤家内定的少主,等两年后真正定了名分,成为家主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可她终究没说出口,这些话她一个下人是不该置喙的。
她把凤血坠捧到凤举面前,说道:“大小姐,奴婢已经把玉辞带回藜心院了,幸而大小姐把这凤血坠交给奴婢,否则那些人是真不会放人的。”
藜心院是梧桐院内的女婢们居住的院落。
凤举点了点头,“找城中最好的大夫,务必要把人医好,需要多少银子……”
她想了想,才又说道:“去找母亲,我想她必不会责难你,这段时日你也不必来栖凤楼侍奉了,我准你告假,专门负责照顾玉辞,切记,我要她和你一样,好端端站在我面前。”
未晞眼里浮着泪花,跪地长拜,“大小姐的恩德,奴婢代玉辞拜谢!奴婢和玉辞一定为大小姐当牛做马,尽心侍奉,绝无二心!”
凤举看着她的头顶,沉默良久。
绝无二心么?
第二十二章 二月初七
这世上有几人的话能信呢?她是再也不敢轻信了。
“未晞……眼下这栖凤楼里的人,除了你和玉辞,我是一个不能留的。”
凤举话中之意毫不留情,可语气却满含着怅然。
未晞讶然抬头,“大小姐您……”
“你去吧!”
“……是!”未晞不敢再多言,认认真真地磕了个头。
此刻她心里真的很欢喜,大小姐终于能看清那些人的嘴脸了,大小姐……是信任她和玉辞的。
最后迈出房门时,未晞隐约听见凤举在屋子里自言自语了一句,却没有听得真切。
“梧桐院,栖凤楼,从来只有一个主子。凤清婉,你鸠占鹊巢的日子也长远不了……”
凤举扯下窗前的一朵海棠,在指间狠狠揉碎,花汁鲜红如血……
……
在之后的六日里,凤举又陆续以各种缘由处置了四五个下人,或逐或杀,毫不留情。
栖凤楼内人人自危,有人甚至跑去向凤清婉哭求。
凤清婉不是不气,不是不急,只是如今的凤举与过往判若两人,阴晴不定,甚至可以说心狠手辣,在摸清状况之前她不敢妄动。
眼看着自己安排的人被除去了近半,凤清婉实在坐不住了,可凤举自此之后却变得安静了,仿佛前几日的大动作不过是她一时不痛快拿人撒气。
凤清婉简直气得想杀人,这种感觉就像是喉咙卡了只蚊蝇,实在咽不下去,正想设法往出吐,却有人死死堵上了你的嘴。
不过短短六日,凤清婉就似生了一场大病,精神全无。反倒是多年疾病缠身的凤举,身体竟然奇迹般的大好,一向苍白消瘦的脸颊都微微泛了红润。
于是,栖霞寺之行便提早定在了二月初七。
初七这日,天边才刚泛了鱼肚白,凤举就起了身。
丫头们正帮她绾发,她定定地注视着铜镜中的自己,眼中闪过奇异的光芒。
没有人知道,这六日里送来的汤药她一口都没喝,全部倒进了锦鲤池。
不喝药,气色反倒好了,这不是很奇怪吗?
穿戴妥当,云黛顺口便道:“女郎,您……”
刚一出口,她立刻脸色大变,跪到地上自扇了一个耳光,“大小姐,奴婢失言,奴婢失言!”
凤举钗环锦裳,脊背直挺,连看都吝啬看她一眼,平静的脸上一派雍容淡然。
旁侧一个侍婢偷着瞄了云黛一眼,云黛可是大小姐一直最信任的人。从前大小姐温和得近乎软弱,以致于她们都忽略了一个事实,主子就是主子,可以把你捧上天,也可以把你摔进泥淖。
婉女郎,终究不是大小姐。
想及此,侍婢忙上前,小心问道:“大小姐,是否传膳?”
“不必了,去华荫院。”
华荫院是凤瑾谢蕴夫妻居住的院落,按规矩,凤举出门前是该去禀明的。
“大小姐,是乘车还是坐轿?”
凤举向远处望了望,难免伤心。
这是她的家,可她自从嫁给萧鸾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步行吧!”
第二十三章 一跪谢罪
凤家乃百年公卿之家,世代簪缨,谱系华丽。
主家府邸凤氏柱国府,坐落于紧邻宫城外围的一等住宅区重紫巷,占地百亩,豪奢至极。
凤家的豪奢不同于裴、衡、楚三家宅邸的华丽张扬,譬如其它三家的宅邸大门皆是鎏金的朱漆高门,烫金大匾,远远望去便华丽逼人,尽显富贵,凤家则是深色的紫檀大门,及凤瑾亲题的行云匾。
玉宰一笔行云匾,捧得千金无处得。
这辞句中一字千金的书法名家“玉宰”,便是世人对凤瑾的美称。
所以,用低调的奢华来形容凤家,实在再恰当不过。
只是凤家这份含而不露的作风,唯独在疼爱女儿这一点上完全看不出来。
从梧桐院一路走到华荫院,十步一美景,假山亭阁,水榭画廊,无不让人赏心悦目。
凤举的眼眶却越来越红,行进的脚步也越来越急。
前生的她只是知道父亲疼爱她,而母亲总是很严厉,少有笑容。可她从未想过,父亲终日忙于政务,又不喜梧桐院这种奢华明艳的格调,梧桐院里的一草一木,栖凤楼里的一桌一椅,实则,都是母亲的心血。
清风拂面,凤举眨了眨眼睛,泪水不经意间便湿了眼帘。
……
谢蕴正用着早膳,大丫鬟绿春匆匆忙忙从外院跑进了暖蕴堂。
“夫人,大小姐来了!”
谢蕴端着汤碗的手在半空忽地顿住,过了好半晌都没有动静。
伺候用膳的大丫鬟晨曦悄悄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对面,对面正站着一个约摸四十多岁的妇人,端庄温婉,正是跟在谢蕴身边将近二十年的哑娘。
哑娘看了眼谢蕴,默默上前去接她手里的汤碗。
对上哑娘暗含鼓励的眼神,谢蕴才暗暗舒了口气,平稳地把汤碗放下。
“绿春,你去门外候着吧,人到了就直接请进来。”
“可是夫人,大小姐人已经在门外了……而且……”
绿春欲言又止,这让谢蕴和哑娘不禁既惑且忧地对视了一眼。
而此时的凤举正端端跪伏在暖蕴堂门外的台阶下。
跟随而来的五六个婢子不明就里,可也只能跟着她一起跪着。
她原本只是想来打个招呼,可一路行来情由心生,她觉得自己前生今世都欠了母亲这么一跪。
母亲自小对她要求格外严苛,她一面羡慕别家母女的亲昵,一面怨怪着自己的母亲狠心凉薄。
久而久之,彼此疏远,旁人的蜚短流长反而对她影响更深。
人们总说,凤家主母谢蕴是商户之女,出身卑贱,又说她不顾廉耻对凤瑾穷追不舍,凤瑾实在没办法才娶了她,还说她悍妒成性,狠戾毒辣,诸如此类凤举听得太多了。
虽然这些都是左阴庶室那一家人有心挑拨,故意把这些话传进凤举耳朵里,可她自己生为人女,厌弃生养自己的母亲,不孝就是不孝,纵有千般万般的理由,也难以为自己脱罪。
所以这一跪,她应当行之,也必须行之。
谢蕴一出来看到的便是如斯景象,她站在廊上,清亮慧智的眸中泛着碎光,久久无言。
第二十四章 共膳冰释
母女两人,一个站在廊上,一个跪在廊下。
谢蕴没有开口问女儿为什么跪,凤举也没有开口解释自己为什么跪。
也许,对于血脉相连的母女,言语已经成了多余。
清晨的暖蕴堂院落里,鸟鸣啾啾,却着实寂静得叫人心酸。
“地上寒气重,起来吧!”不知过了多久,谢蕴才开了口。
在凤举的记忆里,母亲的语气从未像现在这样温和过。
大概有,也许,一直有,只是她从未用心去感受过。
大丫鬟晨曦正打算去搀扶凤举,可临了却是停下了脚步,蹙眉瞪向凤举身后的婢子们。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大小姐搀起来?大小姐素日里真是白疼了你们!”
她这是在帮凤举敲打下人。
凤举就着丫鬟的搀扶起身时,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晨曦一眼。
母亲身边有四个最信任的近侍,哑娘、檀云两位姑姑,晨曦、绿春两个比自己略长几岁的大丫头。
从前她从不留心,如今看晨曦一身浅珊瑚色的交领束腰襦裙,裙裳、钗环、胸针都是朝颜花的式样,整个人便如朝霞里盛放的朝颜花,清新秀丽中自有一股精神。和机灵好动的绿春可谓各有千秋。
凤举发现,母亲身边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眼睛里总透着一股机敏。
她并不知道,在她打量谢蕴身边人的时候,谢蕴也在观察她。
谢蕴问:“用过早膳了吗?”
凤举摇了摇头,“尚未,原打算赶早去栖霞寺,所以沐浴梳妆完就来给母亲请安了。”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秋香襦裙的妇人快步从外院赶了进来,远远的就亮着嗓子笑道:“出行也不急于一顿早膳的工夫,送大小姐去栖霞寺的车马随从准备得妥妥的,奴婢一大早就清看了不下三遍,大小姐就先安心陪夫人一块儿用过早膳,再动身不迟。”
来的正是谢蕴身边的檀云姑姑,颊边两个酒窝,总是笑脸迎人。
谢蕴犹豫了一会儿,才抬手握住了凤举的手,“你身子弱,吃了饭再去吧!”
凤举怔怔地看着母亲的手,没有拒绝。
原来,母亲的手是这样的温暖。
这一次,再不会有左阴庶室的挑拨,她想多了解一点这个一直被自己误解厌弃的母亲。
“为何不见父亲?”
檀云笑道:“宫里一早就来人把家主请走了,想来定是朝中发生了什么大事。”
哑娘欣慰地看着谢蕴母女终于坐到了一起,眼里不禁泛起了泪光,她满心欢喜地帮凤举盛饭布菜。
谢蕴瞧见女儿乖巧得体,对哑娘也没有表现出一点反感疏远的意思,心才稍稍放宽,向檀云问道:“你去看得如何了?都可靠吗?”
“回夫人,安排了一辆双驾马车,二十个精挑的府兵护卫,这些原本就是几天前就准备好了的,所以也没什么大问题,奴婢早上又在马车里添置了些软褥茶点等细物,好让大小姐路上更舒适些。另外两队先行府兵黎明便已经出发,负责沿途清道,并去栖霞寺早做安排。”
“嗯!”谢蕴一面点头,一面思虑着。
第二十五章 识人眼光
今日的谢蕴穿着一袭玫瑰紫的家居式广袖曳地长裙,上面用金线绣着精致的牡丹纹路,欲堕不堕的鸦云髻边两支紫玉金步摇摇曳生姿。
整个人看上去娇丽明媚,体态慵懒,独这一份养尊处优的气派,便是多少出身望族的世家夫人也比不上的。
更妙的是,谢蕴饱满的唇角下方天生一颗朱砂美人痣,一颦一笑都透着一股娇媚风流。
明明容色并不算如何出类拔萃,可就是让人见之难忘。
凤举悄悄在心里道了声:难怪!
“怎么,我身上有何处不妥吗?”
谢蕴转眸就看见女儿正眼巴巴地瞧着自己,一双琥珀凤眸闪闪发亮,不禁生出些疑惑。
面对女儿的突然到来,她心中其实很忐忑。
凤举只是淡笑着,轻轻摇了摇头,“不是,只是想起许久不曾这样与母亲共膳了。”
她心里却是在想:难怪少时被誉为华陵第一美男子的父亲甘愿弃了满城的狂蜂浪蝶,娶了母亲这么一个商户之女,不仅许了正妻之位,还许诺此生绝不纳妾。
在这个时代,人们对于门第出身极其看重,高门士族与寒门庶族绝不通婚,否则便是有辱门庭,会被世人耻笑。
以谢蕴的出身,就算她家里曾是北燕雍州的巨富,可士农工商,商户永远是末流阶层,她就算是入凤家为妾,在旁人看来都算是抬举了。
凤举想得越多,心里就越难过。
父亲顶了多少压力,对母亲的用情就有多深,母亲的眼光很好。
可反观自己,为了促成与萧鸾的婚事,所有的压力都是她自己扛的,萧鸾其实根本没为她做任何事,到头来……
从一开始她就看错了人。
忽然,哑娘轻轻点了一下凤举的肩膀,关切地望着她。
绿春也瞥见凤举脸色异常,问道:“大小姐是不舒服吗?”
凤举笑着应付:“无妨,大概是今天忽然起得早了点,不大适应。”
谢蕴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转对檀云道:“一应随从的名册都记录好了吗?”
“是!”檀云从袖管里取出一本折叠小册,“包括栖凤楼里要随行的六个人也都记录在册,一个不少,请夫人过目。”
谢蕴大略看了一眼,说道:“绿春,去告诉未晞,让她随大小姐出行,玉辞就由你先照应着。”
“是,奴婢这就去!”
绿春的腿脚总是最快的,说完就跑了。
谢蕴这么做的原因凤举理解,自己这次出行看着带的人多,但除了车夫护卫,伺候的六个女婢都是凤清婉安排在栖凤楼里的,没有一个真正靠得住。
谢蕴见女儿没有拒绝自己的安排,心下宽慰,想了想又看向哑娘,“哑娘,你也跟着去吧!”
这话正好合了哑娘的意,她连连笑着点头。
凤举正喝着雪耳白果粥,不经意间看到了谢蕴右手中指上的紫玉戒指,忽然想起了什么。
“母亲,阿举记得您有一柄镂空雕花的紫檀香木小扇,时常拿在手里把玩的。”
第二十六章 心头之刺
此时折扇尚未流行,女子也多用团扇,谢蕴的那把紫檀香木小折扇算是个贵重的稀罕之物。
谢蕴不解,“这个时节用不到,便命人收起来了,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能送给阿举吗?”
谢蕴没有二话,直接吩咐晨曦把东西取来,这份无条件的慷慨宠爱再一次让凤举心生酸楚。
陪着谢蕴用完早膳,凤举才告辞离开。
望着她袅袅的背影,檀云许久才收回视线,欣慰道:“大小姐真是变了,夫人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说完,又惋惜地叹了口气,“咱们家大小姐如果不是年纪尚轻,又被多年疾病损了身子,形容看着总有些憔悴,容貌气度绝对远胜过左阴庶室那个丫头,哪还轮得到她在外头占尽风光?!”
晨曦也赞同地附和:“大小姐可是家主和夫人的骨血,自然不会差,只可惜,她只偏信左阴庶支那一家子,那一家子根本没安什么好心,依我看早该把他们赶出柱国府去。”
晨曦说着,忽然住了口,小心地看向谢蕴。
其实谢蕴这几年不是没有过这种想法,只是碍于夫君和女儿,她不能那么做。
谢蕴嘬了口茶,拿起一本账册靠在了美人榻上,唇畔的笑意总有些意味深长,“世易时移,再看看吧!”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另一头,凤举带着人往正府门走,刚绕过正厅松风厅,闻着两侧松香,心情本来不错,可远远的就看见凤清婉站在大门口,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凤清婉也看到了凤举,她笑得温柔大方,似乎并没有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放在心上。
“阿举,你这是要出门吗?”
凤举不语,心道:你不也要出门吗?
不,不对。
凤清婉的绣鞋底沾了尘泥,她这是大清早就已经出去过一趟,又匆匆忙忙赶回来了?
今天的凤清婉脸上傅着薄薄的脂粉,梳着飞仙髻,插着流苏蝴蝶钗,穿着一件淡紫色的广袖曳地襦裙,绣花紫锦带束着不盈一握的纤腰,秀雅端庄,飘逸绝尘。
这分明就是用了比平时还要多的心思精心妆扮过的。
凤举心尖又酸又痛又怒,能让凤清婉这么用心良苦的只有一个人。
可她既然是要见那个人,这会儿怎么又杵到自己面前来了?
还是说,已经见过了?
“阿举!”见凤举迟迟不说话,凤清婉拉住了她的手,满脸歉意,“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误会了我,但看到你对我这样生分,我心里实在是很难过,阿举,我们是最亲的姐妹啊,不是吗?”
眼泪?她居然在掉眼泪!
嘴里说着“我们是最亲的姐妹”这种可笑至极、虚伪至极的话,眼里却含着最动人的眼泪。
这个女人,这个……蛇蝎啊!
凤举悄悄攥了攥拳头,竭力维持着语气的平和,“说笑了,虽说你是从左阴来的,你我只是嫡庶远亲,但总归在一个府里住了几年,我们之间能有什么误会呢?这话以后就别再说了,免得被外人听了,以为我们凤家主家苛待庶支,你也是姓凤的,当随时顾着我们凤家的门庭清誉。”
凤清婉,既然嫡庶尊卑之别是你心头之刺,那我就让这根刺扎得更深,你就慢慢地疼吧!
第二十七章 憋得住气
嫡,庶。
主家,庶支。
凤清婉反复默念着这几个字,清粼粼的美目里划过丝丝阴霾,脸上却是满含欣慰的笑容。
“你我姐妹没有误会,当然是再好不过的,我们向来都形影不离,你身子又弱,从不出门,你要去哪里,我陪你一起去吧,这样我这做姐姐的也好放心。”
凤举缓缓扬唇,笑容明媚宛若春日桃花,“我要去栖霞寺祈福,既然你有心,那就同行吧!”
哑娘下意识就皱起了眉头,想要提醒,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凤举伸出手臂整了整衣袖,正好挡住了她。
凤清婉要亲热地拉凤举的手,凤举却已先她一步向前走去,“时辰不早了,走吧!”
“大小姐,这……”凤清婉的贴身丫头画屏看不过眼,压低声音想抱怨,被凤清婉一个眼神压了回去。
临了,凤清婉又悄声道:“记住,以后别再叫我大小姐,免得落人口实。”
画屏不服,她跟在凤清婉身边多年,见识多了,也变得心高气傲。
“可无论是哪一方面,明明您才更配称为凤家大小姐。”
“你以为我心中便乐意吗?”凤清婉咬了咬牙,沉声道:“可谁叫她才是主家嫡出,生来就比我尊贵!”
凤举见她们主仆落在后头嘀咕,笑容更加明媚。
凤清婉,既然你想跟,那就尽管跟。不管你是想监视,亦或者其他,有胆跟,你就得憋得住气!不然……
呵……
出行的马车、护卫已经在正府门外等候多时。
黑楠木的马车镶金嵌宝,垂悬着湖水碧的绉纱,加上前面两匹神骏的高头大马,更显富丽逼人。
二十个全副武装的府兵分成两拨,马车前后各十人,而栖凤楼带来的六个侍婢被凤举敲打得很有自知之明,自觉站在了马车两侧步行。
凤举在哑娘和未晞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她对两人道:“你们也上来。”
凤清婉见两个奴婢居然无视她,赶在她前面上了车,心里虽然不高兴,倒也忍住了,可在她之后,画屏正要上车,凤举淡淡扫了画屏一眼。
“你是何等身份?没有我的准允,有资格与我平坐吗?”
凤清婉和画屏的脸色陡然一变。
画屏开口就道:“大小姐,奴婢是我家女郎身边的头等丫头。”
凤举冷笑,“哦?那又如何?”
她一边说,一边从哑娘手里把扇盒拿了过来,低头认真地打开,不欲再与一个奴才争口舌。
未晞道:“奴婢就是奴婢,主子就是主子,画屏,你是要与大小姐理论该由谁做主吗?”
画屏的神情很不恭敬,哑娘看了就气不顺,皱着眉起身,一脚把画屏踹了下去,唰的甩下了帘子。
这一脚让凤清婉脸色瞬间变青,她嘴角抽动两下,笑得勉强生涩,“阿举,没这个必要吧?”
然而,凤举此刻的注意力已经完全放在了手里的扇子上。越是如此,她就越是不想看凤清婉一眼。
凤清婉讨了个没趣,饶是未晞这个隐忍温和惯了的丫头,此刻也在心里大呼痛快,掩住呼之欲出的笑意,冲着外面一声呐喊:“出发!”
而凤举,只是盯着扇盒里的紫檀小扇……
第二十八章 艾心无言
精致华美的雕花小扇,在扇盒里散出淡淡的檀香,清雅沁心。
凤举有种即将要窒息的感觉,此时此刻,她仿佛又闻到了前生破庙里那股冲鼻的血腥味。
扇子,就是这把扇子!
那时在母亲的尸骨边看到的,就是这把扇子!
她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个惨痛的画面。
就在她思绪飘飞时,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扇盒打翻,扇子顿时掉在了脚边。
凤清婉弯腰,正要去捡……
“别碰!”凤举张口便是一声怒喝,声音简直冷到了骨子里,甚至带着一种凄厉。
凤清婉实在是被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她,“阿举,我只是想帮你……”
哑娘也是讶异,她悄悄看了眼凤举,再看向凤清婉时,眉头自然而然皱了起来。
她是看着凤举长大的,自然护短得很。虽然凤举这脾气来得莫名其妙,可她就是认定一定是凤清婉的错。
哑娘亲自把扇子捡起递过去。
凤举握紧扇柄,一言不发,努力地把情绪压下去。
她知道,自己这样控制不住情绪不是好事。
抬起眼帘时,她恰好看到哑娘对凤清婉比划了几个动作,之后,凤清婉泫然欲泣的神色渐渐有所好转。
凤清婉能看懂哑娘的手势?!
前生的一个画面顿时在凤举的脑海浮现。
那是在事发之前的一天,那时父母亲已经离家外出有一段时间了,哑娘忽然跑进了宫里,红着眼睛对她一顿比划,可她根本看不懂那急切用力的手势究竟是在表达什么。
之后凤清婉就到了凤朝宫,凤清婉当时说的是……
“你这老刁奴整日里撺掇婶娘也就罢了,居然倚老卖老到胆敢擅闯宫闱!谁看得懂你这个疯哑婆子在比划什么?来人,还不快把这个疯老婆子叉出去……”
凤清婉明明看得懂,却说不懂,现在再仔细回想,当时凤清婉在看到哑娘的比划后,脸色都变了。
恐怕那时就已经出事了,哑娘是想告诉她些什么,可惜,口不能言!
凤举缓缓打开扇子,挡在了面前,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了。
她透过镂空的花纹缝隙悄悄地注视着哑娘。
这个不会说话的姑姑总是喜欢穿一身艾绿的衣裳,衣上绣着艾叶,熏着艾草香,总是喜欢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用一种十分慈祥关怀的眼神,就像现在。
凤举想哭,却默默把眼泪含了回去。
她曾经问母亲,要什么样能干的下人没有,为什么偏要将一个哑娘留在身边。
母亲说,有些人口不能言,却有一颗真诚可信的心,有些人巧舌如簧,嘴甜如蜜,却藏着蛇蝎心肠,一句话都不能信。
果真!
……
凤瑾和谢蕴夫妻这次有意要为女儿显一显身份,所以刻意把随行的车马护卫都安排得气势十足,看上去阵仗很大,马车上还特地挂上了凤家的族徽,一路上畅通无阻自不必说,还引来了不少百姓沿途围观。
直至马车到了栖霞寺外,围观的人数只增不减,人们纷纷猜测,马车里坐着的究竟是什么人。
第二十九章 栖霞宝刹
“好大的排场!看样子该是凤家的女眷吧?”
“凤家?哪个凤家?”
“还能有哪个?当然是大晋朝五大姓之一的凤氏,而且看这排场,定是华陵一脉的主家嫡系。”
“嘿嘿,一定是那位貌比谪仙的凌波才女到了!哎?可也不对啊,这马车可是挂着族徽呢!你们看到没有?”
族徽是一个家族最尊贵的标志,可绝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就能挂的。
至少,凤清婉是没有这个分量的。
在纷纭的猜测声中,哑娘和未晞先下了马车,之后是凤清婉。
凤清婉的身影一出现,便吸引了无数痴迷仰慕的目光。
春风暖阳下,美人临风,清姿曼妙,翩翩然仿佛要凌云登仙,袅袅婷婷更似芙蕖凌波,直叫人心驰神往,连连赞叹。
这等容姿,真不愧凌波二字!
哑娘满脸不高兴地瞅了眼凤清婉,又向未晞递了个眼色。
未晞点点头,对着马车脆生生地喊道:“恭请大小姐!”
大小姐?
众人从痴迷转为疑惑,凤家的大小姐,不是凤清婉吗?
难道……
就在这时……
“哈哈哈哈,无怪矣,无怪矣,我说萧家四郎怎么行色匆匆,抛下我等便跑,全无平日从容,原来……”
“原来是有佳人到了!”
“四弟,你倒是等等我!”
只见开怀疏朗的哄笑声中,一众锦衣华服的贵族公子从寺庙前的台阶上跑了下来,凤逸也在其中,放眼望去,无一不是大袖翩翩,丰神俊朗。但又无一能盖得过为首之人的风采。
凤清婉痴痴望着向她疾步而来的俊美郎君,一双眼睛宛如含了春水。
可在马车之内,凤举却是浑身一颤。
萧家四郎……这是在朝堂之外人们对萧鸾的称呼。
看来萧鸾是一早便得到消息,一面让凤清婉赶回家跟着她,一面亲自在这里等着她。
“四殿下!”凤清婉盈盈一福,温婉大方,直叫周围人觉得她跟萧鸾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两人视线相触,似乎在传达着什么。萧鸾点头微笑,径直走到了马车前。
这下,连跟他一起来的贵公子们都愣住了。
怎么?他这么急切不是为了凤清婉吗?
隔着湖水碧的帘子,萧鸾的声音极尽温柔:“阿举,我来接你了。”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阿举?凤氏阿举?那个从不出闺阁、却因痴迷萧鸾而寻死觅活的凤家嫡女?
方才最先开口起哄的年轻公子,衡家少主衡永之,清亮的眸子一转,拊掌大笑:“哈哈,原来是那位非萧家四郎不嫁的凤家娇女到了!啊,莫不是特地寻着萧家四郎的足迹而来?闻名不如一见,凤氏阿举,你的心上之人可等着你呢,还不快快现身,也好让我们见你一见!”
衡永之的话里明显带着嘲弄之意,其他人听了非但不觉不妥,反而趁兴哄堂大笑。
凤举握紧扇子,深深吸了口气。
既然一切已经重来,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避无可避,便只能迎头而上!
终于,一小截扇子拂起了帘子一角。
哑娘抬起帘子,凤举躬身出了车舆。
一只纤细的手白得近乎透明,轻轻放在了萧鸾的手心。不期然间,萧鸾怔住了,所有人都怔住了。
他们以为,会看到是一个连头都不敢抬的羸弱少女。
第三十章 不过尔尔
前尘如隔世,今夕已非昨。
今日的凤举着了一身鹅黄色的迎春襦裙,腰间束着柳绿丝绦,裙摆迤地,衣袖飞扬,腰间的金玉环佩在风中发出叮叮当当悦耳的声响。一如盎然春意,让人眼前为之一亮。
虽然她年纪尚幼,身姿还不如凤清婉那样玲珑,可她身上竟仿似笼着一层冷月纱,叫人观之不透,望而生怯。
“多谢!”
轻轻一语,凤举缓缓抬眸,萧鸾顿觉眼前一恍,不自觉的把手握紧。
他不知道,究竟是对方额前垂落的南珠太明亮,还是,那双凤瞳中的琥珀微光太潋滟。
人群中有人唏嘘慨叹:“累得百世功德簿,修得一世凤家女。这话,果然不假!”
其他人纷纷点头,却不知道他们欣羡感叹的究竟是人,还是那一身的珠玉绫罗。
凤举瞧了眼两人相握的手,眸光里暗沉沉的藏了太多东西,最终,她只是淡淡地将手抽了回来。
“四殿下,少陪了!姑姑,未晞!”
“是!”未晞转头对随行的护卫们喊道:“拨四人入寺,贴身保护大小姐,其余人等均在此地等候,不得搅扰宝刹清宁。”
“是!”
此时,两支先行清道的府兵也已经就位,在台阶两侧单膝跪地,无声地行着礼。
凤举缓步拾阶而上,从始至终,神态怡然自若,那份高贵浑然天成,是从骨血里与生俱来的。
对比,是种直观又可怕的东西。
从前所有人都觉得凤清婉便是美丽高贵的代名词。但此刻,当真正的凤氏千金出现在他们视线中,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再看凤清婉时,总觉得她身上的高贵出尘带了几分刻意。
凤清婉敏锐地察觉到了周围眼神的微妙变化,更让她在意的,是萧鸾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凤举。
头一次,她感觉自己成了凤举的陪衬!简直荒谬!
经过衡永之身边时,凤举停下了脚步,似笑似嘲道:“衡家郎君,方才哄嚷着要见我一见,现下见了,又如何?”
衡永之生得浓眉大眼,一双眼睛尤其的明亮,单看外貌本是个俊朗磊落的端方君子,只可惜其人表里不一,实是个心胸狭窄之辈。
他皱起眉头,不悦地别开了脸,“哼,不过尔尔!”
此话,毫无底气。
凤举也冷笑一声,将他上下略一打量,点头道:“是啊,不过尔尔!”
“你说什么?凤氏阿举,你……”
凤举却根本不屑理他,扭头扬长而去。
一众年轻公子们赶忙上去拦住衡永之。
裴家少主裴绍笑道:“永之永之,一个任性娇蛮的女郎罢了,你何必与她计较?如此可是有失你衡氏少主的风度了!”
三皇子萧晟一面朝着凤举的背影张望,一面拍着衡永之的胸脯哈哈大笑:“哈哈,这华陵城里的女郎们见了你衡家郎君,哪个不是面飞粉霞,殷殷切切?今日你可是栽了跟头了!”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衡永之的脸色越发难看了,说完还饶有兴趣地对凤逸说道:“从前总以为你这个族妹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今日看来,果真不愧是玉宰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