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一十二章 能者居之
慕容灼自认绝非贪恋女色之人,他前世今生活了这么些年,见过的女子数不胜数,但唯独阿举能让他为之心动,除她之外,自己本就懒得看其他女子。
这夫诫七条看似冗长骇人,可总结下来无非只是……一生只陪伴她一人,爱护她,遵守对她的约定,仅此而已。
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在下方还列出了五条供选择的“家法”——
一、跪搓衣板,直到爱妻喊停。
二、跪蚂蚁,不能跪死,不能跪跑。
三、说一万遍“老婆,我爱你”。
四、绕着最热闹的大街大声喊“老婆,我再也不敢了”。
五、挥刀自宫。
慕容灼问道:“凤公,这搓衣板……”
凤瑾见他面不改色,赞叹这慕容灼定力确实不错。
他显然一早便做好了准备,从长几下取出一块凹凸不平的木板丢到慕容灼面前。
慕容灼了然,这跪在上面一定不好受啊!
书房内,一个好学多问,一个耐心逐一讲解。
守在门外的素节沛风一手捂着嘴,一手捂着腹部,双肩抖如筛糠,却又好生同情这屋内两人。
明明是这世上最惊才绝艳的两个男子,关起门来却如此的……凄惨!
另一方。
谢蕴将手中所有商铺的账册全都交给了凤举。
“从未怕你心力不足,只将九品香榭交给你练手,如今你的云字商号遍布北燕,我想大晋这些也是时候交到你手中了。”
凤举看着成箱的账本,明白母亲此举的用意。
所谓分久必合,天下是如此,生意同样需要。
各自为营,各谋其利,终究只能固步一隅。
“母亲,半月之后各分支族人可能全数抵达华陵?”
看得出她心事重重,谢蕴不答,直接问道:“想问什么,说吧!”
凤举思量许久,终于开口。
“母亲,您以为,女子真能为男子之所为吗?”
谢蕴凝视着她,起身从阁中取出一个檀木长匣。
“人人认为女子不该抛头露面经商,但你做得比许多男子更好;人人认为受人瞩目、侃侃而谈的名士应该是青年俊杰,但你这个弱质女流如今可以与鹤亭名士比肩;人人认为加官进爵、封侯拜相是独属于男人的荣耀,但你先为帝师,后封女侯,羞煞了全天下的男人。”
谢蕴将木匣放下,摸着女儿柔顺的长发。
“阿举,你认为自己的能力与才华比那些男人逊色吗?”
凤举摇头:“不,凤云止不比任何人逊色!”
自信从容,满目华彩。
谢蕴笑道:“那你还问什么呢?这里的男人口口声声弱肉强食,成王败寇,能者居之,既然你的能力才学比他们任何人都出色,他们谁有资格多嘴多舌?就凭他们下面比你多长了个玩意儿?呵,笑话!有种就靠真本事与你争,如果没本事,那就是多再多东西,也还是没种!”
这些话固然……直白,可却叫人听着心中痛快。
是啊,能者居之!
凤举靠在母亲怀中,突然乐不可支,笑得花枝乱颤,两颊绯然。
“母亲,您在父亲面前说话,也是如此不斟词酌句吗?”
谢蕴也笑了。
如果她和其他女人一样笑不露齿,言辞委婉,也许也就成不了凤怀瑜心中独一无二的存在了。
(今晚还有一更)
第一千四百一十三章 帝王之忧
“阿举,这个你该拿回去了。”
谢蕴将檀木匣子打开,里面放着的正是凤举从前那把雕花香扇。
凤举回到栖凤楼,未晞和庭言忙迎了上来。
“灼郎可回来了?”
未晞答:“方才就已经回来了。”
“他……可有负伤?”凤举悄声问。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庭言道:“慕容灼郎君回来时,一切如常,不似负伤。”
凤举挥了挥手,自己来到慕容灼的房间,就看到他正捧着一张纸看得认真,身边还放着一块……
“这不是母亲让府里侍婢浣衣用的木板吗?”
“凤公送给本王的。”
“什么?”
凤举愕然,父亲无缘无故送灼郎这个做什么?
慕容灼却只是十分认真地道:“阿举,本王从前也听过玉宰畏妻,但今日才知,凤公是真心爱着夫人。”
说着,他将凤瑾给他的那张纸递给凤举。
“本王既然已经答应凤公,这些就一定会做到。”
这夫诫七条就连凤举也是第一次知道,看过之后不由哭笑不得。
其实夫妻相处根本无需这些文字规矩,人若真要变心,立再多规矩又有何用。
她觉得这只是父亲与母亲闺房之中的情趣,也是一种爱护纵容。
自然,她压根不会当真。
窗外,扑啦啦的白鸽振翅声传来,凤举走到窗边,取下帛卷。
“决定了,决定了便好了。”
……
夜色深凝如墨,将整座宫阙笼罩。
各处灯火零星,非但没有带来令人心安的光芒,反而让那深不见尽头的宫道更加清晰,更显深邃幽暗。
三更的更声响过,晋帝却辗转难眠。
“常忠、常忠!”
常忠听到叫唤匆忙来到榻前,将灯烛打亮。
“陛下,您有什么吩咐?”
晋帝坐起身,眉心皱出一条沟壑。
“朕这心中总是有些担忧,实在是睡不着……”
他感慨了一句,可半晌听不到回应,转头却见常忠心不在焉。
“你这奴才,朕与你说话,你倒是在发什么愣?”
常忠回神,立刻下跪:“陛下恕罪,奴才……大概是有些困迷糊了。”
“大概?”晋帝不满的哼笑了一声,却也不打算与他计较。
天气越来越热,晋帝干脆掀了被子,说道:“朕一直都是想将皇位传给四郎的,也一直在暗中扶持他,如今皇后出了这种事,太子……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按道理,再无人能成为四郎的阻碍,但朕心中总是不踏实。”
如果这些是他赐予萧鸾的,他当然不会如此,但如今这局面却是萧鸾自己从他眼皮底下谋算来的,这就让晋帝感到不安了。
他喜欢平衡,世家之间保持平衡,皇子们之间保持平衡,可现在,诸皇子中已经没有谁能压制萧鸾了。
“睿王殿下知道陛下是真心为他着想,凡是好东西陛下总会赐给他,亲生父子,殿下会孝敬您的。”
孝敬?
晋帝心中明白,这个四子是最像他的,表面看,的确一直以来都性格温和,对他也极为孝顺,可心中究竟如何呢?
“朕是担心,他会迫不及待。”
晋帝心事重重,可转眼又看到常忠神游天外,不由狐疑。
第一千四百一十四章 离宫火劫
“常忠!”
这半日他虽然一直在处理皇后之事,但也不是没有察觉,这奴才自从宴会之后就很不对劲。
“你是否有什么事瞒着朕?”
晋帝的声音已带了几分威压。
常忠像是受了惊,为难地看一眼晋帝。
“陛下,老奴……没……”
“你这是要欺君?”
晋帝一声喝斥,常忠这才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以头点地。
“老奴万不敢欺君,请陛下恕罪。”
晋帝端坐在床榻边瞪着他,常忠跟在他身边多年,他还从未见过他如此魂不守舍,惊慌失措,不由更加怀疑。
“说,究竟有何事?”
常忠不敢抬头,哀呼一声:“陛下,奴才该死,事关重大,奴才实在不敢妄言。”
晋帝本就心情不佳,此刻耐心耗尽,一脚将他踹翻:“狗奴才,支支吾吾,你是要朕砍了你吗?”
常忠连忙爬起,却仍只是以头点地,连连告罪,就是不肯多说。
晋帝虽然恼怒,但也更加相信常忠所说的“事关重大”,看来他是真的不敢妄言。
晋帝重新坐好,情绪已经稳定下来。
他沉声道:“朕免你之罪,说吧!”
这下,常忠只是稍稍迟疑,便犹犹豫豫地说道:“陛下,奴才今日在大宴上不慎将酒水打翻,泼在了北燕摄政王身上。”
晋帝蹙眉:“此事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是,陛下宽宏,免了奴才的罪过,然后奴才便下去让人伺候摄政王更衣。”
他似乎还是害怕,说完稍作停顿,见晋帝情绪还算平稳,才壮着胆子,小心问了一句:“陛下可还记得,当年是奴才奉您之命,将董昭仪娘娘诞下的皇子送出宫去修养?”
这件事关乎晋帝隐藏多年的,最大的秘密,突然听常忠提起,他目光一凝。
半晌,才默然点头,嘴唇紧抿。
“后来也还是奴才奉您之命去将……”常忠说到此处刻意地停顿了一瞬,继续道:“将皇子殿下又接了回来。”
送出去的是董昭仪诞下的皇子,这接回来的,也还是皇子殿下,但……
常忠这一瞬间的刻意停顿没有人会比晋帝更清楚了。
晋帝不耐,声音低沉:“你究竟想说什么?”
常忠又接连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都磕破了皮。
“陛下您知道,奴才在贴身服侍您之前,曾经是禁卫军,那时先皇后身边有一个宫女名叫静姝,她与奴才曾是同乡,难免彼此照顾,偶尔也会通个书信。”
柔真身边的宫女?
晋帝心中一动。
世人皆知,当年因为柔真公主身份特殊,虽名为皇后,可晋帝为了稳固皇位,不敢触怒那些反对的宗室和大臣,便将她安置在离宫。
可就在后来,先皇后在离宫诞下皇子,之后没多久,离宫便遭遇了一场劫难,里面所有的人,包括先皇后与小皇子在内,全部葬身火海,无一幸免。
那么,常忠口中这个同乡静姝,也必定早已葬身在那场劫难之中。
晋帝是个多疑之人,即便常忠是他身边最信任的人,但此刻看向对方的眼中也多了两分怀疑。
第一千四百一十五章 皇嗣之疑
当初常忠还未被赐名,原名叫常潜,那时他是禁卫,是个正常男人,与那叫静姝的宫女难保不会有什么私情。
那宫女死了,他……
“那宫女可是在信中与你说了什么?”晋帝语带试探。
常忠低垂着头,目光完全隐没在烛光照不到的暗处。
“就在先皇后刚诞下小皇子时,静姝托人给奴才捎来一封信。”
晋帝的心稍稍落下。
离宫大火是在柔真生产两个月之后,宫女静姝发出这封信时离宫应该没有任何异常。
常忠继续说道:“奴才还记得静姝在那封信上捎带提过一句,说小殿下生得十分漂亮,与先皇后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说……小殿下身后生着一块红色的胎记,好像是一朵三瓣梅花。”
“胎记?”晋帝愕然。
四郎身上有胎记,这还是他头回知道。
虽然他最宠爱这个儿子,但也不可能亲自帮他更衣沐浴,更不会有宫人主动跑来对他说,四殿下身上有胎记。
但……
常忠说起这件事又是为何?
“你方才说什么?”
“奴才说,小殿下身上有块胎记。”
“不是这句。”
常忠略作回想,说道:“是……小殿下生得十分漂亮,就像跟先皇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正是这句!
晋帝声音幽沉,问道:“那宫女信中可有提过其他关于皇儿的事情?”
比如,眼睛!
然而常忠努力回想,却只是摇头:“年头久了,奴才也记不大清了,似乎……没有,就是这胎记一事,奴才也是今天因为宴会一事才突然想起的。”
晋帝直到此刻终于打起精神,追问:“你在宴会上究竟发现了何事?”
“奴才在下去伺候北燕摄政王更衣之时,看到……”
“看到什么?”
常忠欲言又止,面露惶恐猛地低下了头,哆嗦着小声道:“奴才看到,摄政王后腰处有一块胎记,朱红色的,是、是三瓣梅花。”
“你说什么?”
晋帝双目圆睁,手指紧紧扣住了床榻边缘。
“你确定你没有看错?”
“奴才也生怕是自己眼花瞧错了,当时还特意仔仔细细确认了几遍,确实是、是与同乡静姝信中所言的那个胎记一模一样。”
常忠低伏着身子,诚惶诚恐,仿佛生怕晋帝说自己是胡言乱语而杀了他。
晋帝的表情在烛光中变幻莫测,不知不觉起身在宫殿中来回踱步。
当年他碍于衡家权势,不便去探望,但也有人将那边的消息传回来给他,那些消息中并没有刻意提及这些细节,只说柔真为他诞下一个皇儿。
后来柔真心怀郁结,又因分娩拖垮本就虚弱的身子,仅仅支撑了一个多月便过世了。
皇儿……与柔真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是不是说,柔真诞下的皇儿也有天生蓝瞳的可能?
不!这怎么可能呢?
晋帝驻足,回头看向常忠:“朕问你,你那个同乡宫女的话可能相信?”
常忠郑重道:“静姝算是离先皇后近的宫女了,为人老实本分,又胆子小,据奴才对她的了解,她应该不敢拿这种事胡说,她也没有理由要骗奴才吧!”
第一千四百一十六章 疑云重重
也是。
一个寻常的宫女,又何理由拿皇嗣之事扯谎?
若是真有什么目的,何不在二十多年前就将事情抖出来?
但这也只是常忠一面之词,会是常忠在骗他吗?
晋帝狐疑地回头,看到服侍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奴才仍然跪伏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常忠当年为了保护他才会伤了身为男人的根本,此等忠心,实在无需怀疑。
若这两人都没有问题,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如今的四子,也许早在许多年前就被人给替换了!
有些东西,一开始不知情便也罢了,可一旦埋下一粒微小的种子,它便会在人心中生根发芽,枝枝蔓蔓,缠绕不休。
原本觉得皇四子与自己年轻时很像,很是欣慰,可眼下又莫名觉得,在他身上似乎没有丝毫柔真当年的影子,反倒是那慕容灼……
是啊,慕容灼,晋帝此刻忽然想起,自己不止一次在那个清冷绝美的人身上看到令他怀念的影子。
“常忠,朕当年命你将四皇子送去离宫,你在离宫难道不曾看到皇儿?”
董昭仪所生的皇子排行第四,而柔真公主所诞下的皇子则是晋帝的长子。
常忠回忆了一会儿,眼睛一睁:“回陛下,奴才当年送四殿下去离宫,只见到在离宫负责保护先皇后的几个人,为首的那位主管似乎是叫张秦,当时奴才只以为是他们尽职,将小殿下保护得太周密,不愿意让外人见到小殿下,也就没有强求,只将四皇子交给了对方。”
常忠对张秦未必有多么熟悉,但晋帝却知道,这张秦还是他特意甄选出来派去的人。
当年为了安定人心,骗过所有人,他在柔真病故之后派张秦去秘密处决了离宫内所有宫人,故意制造了一场大火,对外宣称柔真与大皇子皆丧命于大火之中。
然后又命人在当地重新建了一座温泉别庄,名为派张秦等人守卫,实则是让张秦在别庄照顾大皇子。
晋帝心中生出一种怀疑,他又问:“那你之后再去接皇儿回宫,可有见到另外一个?”
他要常忠接的当然是柔真公主生下的长子,而另外一个则是之前送去的董昭仪之子。
常忠摇头:“也不曾,当时也是那位主管张秦将小殿下送来奴才面前的。”
晋帝眉心耸得更高。
常忠第二次去离宫接人时没见到另外一个孩子,这是正常的。
因为他当年命常忠将董昭仪之子送去离宫给张秦,之后便下达了一道密令,让张秦将董昭仪之子悄悄处置了。
可是如果,常忠接回来的并非是柔真为他生下的那个皇儿——
那如今的四郎又是谁?
是当年董昭仪所生的那个孩子?
还是,根本与他毫无血缘关系,而是被有心人偷偷安排的?
这有心人又是谁?
张秦,背叛了他?或者说从一开始,这个他自以为精挑细选出来的人,其实就另有主人?
晋帝只觉得头脑发昏,忍不住想要呕吐。
万万没料到,这个当年由他一手谋划的秘密,如今却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了。
他扫了常忠一眼,道:“你先退下吧,此事不准对任何人提起,否则……”
“奴才明白。”
常忠退出寝殿,目光幽沉,宛如茫茫夜色。
他走了两步,忽然脚步微缓,眼角余光瞥见宫殿拐角似有影子晃了一下。
他微微勾起嘴角,似毫无所觉地退了下去。
第一千四百一十七章 自在在心
常忠步履平稳,丝毫没有在殿中时的惶恐惊疑。
但在殿内的晋帝却注定此夜无眠了。
如今就算他想将张秦揪来审问个清楚,也不可能了,因为,就在他命常忠将人接回宫中的几日之后,他便收到消息,张秦以及其他被他派去守卫别庄的人,全都死了。
他原本也有意除掉张秦等人,可他的密令尚未来得及下达。
当初他以为是衡家之人得知皇儿没死,才会偷偷去袭击别庄,但如今看来,张秦等人也许是被他们真正的主人灭了口。
是谁?
晋帝凝眉沉思,联想到的却是——如今楚家对睿王的鼎力支持。
四更的更声响起,将他从苦思中惊醒,他回过神眼前便是一黑,待黑云散尽,又干呕了几下,这才慢慢好转了一些。
这一年多以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而睿王在楚家的扶持下迅速木秀于林。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后操纵?
楚家吗?
晋帝吐出一口闷气,坐在烛台前,看着一点明亮的火焰摇摇曳曳。
“柔真,是朕有负于你,可朕再也没有机会弥补你,只能弥补在我们的昱儿身上。朕也不知还能支撑多久,但在去见你之前,朕必须要为昱儿扫除障碍。可是,你告诉朕,究竟哪一个才是你为朕留下的血脉?难道,真的是那个狼崽子慕容灼吗?”
……
衡皇后企图借柔嫔之手加害凤举、陷害柔嫔之事震动朝野,当日更是在皇后的凤朝宫中搜出了与茶水中相同的剧毒,就连皇后身边十分信任的一个女官也出面指证她,甚至,还搜出了与厌胜之术有关的许多物件。
但毕竟事关一国之母,不可草草决断,于是,第二日的朝会便是针对此事进行商讨。
因事情毕竟与凤举这个北燕侯爵有关,慕容灼也受邀入宫。
原本凤举也在受邀之列,但她将慕容灼打发进宫后,自己便带着棋谱去东楚府拜见师父楚秀。
弈湖边,楚秀早已摆好了棋盘,当老管家来报凤家女郎到访时,丝毫不见意外。
看着那枕臂躺在湖边晒太阳的人,凤举笑道:“师父一如往昔,潇洒自在。”
楚秀晃了晃翘在半天的脚尖:“哎,可惜见你回来,我便知我的好日子一去不返了。”
凤举拂衣在棋盘一头坐下,道:“师父此言差矣,潇洒自在皆在于心,心若自在,便是身在庙堂闹市,也自有洒脱。”
“说来容易,但世间能做到的又有几人耳?”
楚秀斜眼瞄了她一眼,见她正展开一张纸卷,心头一动,整个从地上翻了起来。
“这是……”
楚秀虽人至中年,但姿仪甚伟,清朗飘逸,步步生风,此刻更是双目炯然有神。
凤举莞尔:“正如师父所想。”
说着,将手中之物奉给对方:“阿举在燕宫文渊阁内寻到的,九星弈卷下卷。”
楚秀痴迷地看着棋谱。
凤举唇角一勾,问道:“不知,昨晚命人送予师父的消息,您可收到了?”
第一千四百一十八章 借崔氏宅
楚秀痴迷的目光陡然一凝,眉梢轻挑。
“我就说你回来我便不得清闲了。”
他照着棋谱落下一子。
“你既唤我一声师父,我自然不能让你白叫,也不枉你昨日才归,今日便来看望我。”
棋谱上的内容凤举早就参透,自觉执子对弈。
楚秀补充一句:“其他几人,我昨夜也已一一告知,只要衡皇后不至于太过糊涂,保下一命应是无虞。”
凤举昨夜发出的信息是,请各方势力在朝中出言为衡皇后求情,当然,凤家下属的那些官员也不会闲着。
只要太子与衡皇后按照她之前说的,不承认,不争辩,就算被人搜出证据,这些求情的官员大可以说是有人污蔑。
就算晋帝想处死衡皇后,也不得不顾及这些朝臣的意见。
“你会帮衡皇后,这一点倒是令我意外。”
“后宫中人,被打入冷宫与死何异?所以,我救的并非是她。衡皇后的存在间接代表了太子,若是直接让她被处死,有些人便要以为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了。”
衡皇后的结局会成为一种讯息,如若她能保住性命,那就预示了太子接下来也有机会避过死局。
楚秀看似已经全神贯注地在研究棋谱了,但与凤举谈论朝政却分毫不差。
他别有深意地说道:“接下来,太子要焦头烂额了。”
凤举却摇了摇头:“太子本就无心争位,在旁人看来他要失去一切了,但对他自己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只是,眼下正是睿王与楚家集中精力对付太子的开始,人家这么忙,我若闲着,岂非是对敌人的不敬?
楚秀面露笑意:“你想黄雀在后?”
“早在回来的途中,我便已经将黄雀放出探路了,只是,还要劳烦师父您帮我一个小忙。”
此时,楚康发现自己在棋盘上的布局处处皆是漏洞,顿时惊讶。
“这才刚开始几步而已……你已经将这下卷参透了?”
“九星弈卷十分奥妙,阿举不敢说自己完全参透,只是破解寻常棋局还是不成问题的。”
棋圣楚秀摆出的棋局会是寻常吗?
她的棋艺分明更胜以往。
楚秀感慨:“听闻你在昌州与白林如、游鲲舟、伍奚为三人当街昼夜对弈,还让他们惨败?”
“是!”
“好!看来如今该我唤你一声师父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阿举今日所得,无论是棋艺,亦或其他,皆赖师父引导。”
“少来拍我马屁!不过,拍得我很是舒服就是了!”楚秀换了个姿势,也没了刚开始那点争胜的心思,悠然道:“说罢,又要我帮什么?”
“我给西楚府找了不少麻烦,楚令月虽在关注太子,但她也不会放过我的,所以我的地方不太安全,思来想去,唯有华陵崔氏的府宅最适合借来一用。”
楚秀很不厚道地笑了起来:“也是,你人还未回来,便血淋淋地砍掉了人家的臂膀,又掘了人家的坟,将一家之主气得下不了榻,眼看气息奄奄,若换做我,我也要将你扒皮拆骨。”
第一千四百一十九章 窃运巫术
“那此忙师父是帮还是不忙呢?”
华陵崔氏,其家主恭定侯崔钰虽然为人温和,一向偏于中立,但他的嫡妻杨心兰毕竟是楚康的表妹,任谁看来他都是楚康那一拨的,西楚府监视凤家的动向,但总不至于连崔家都防范。
而鹤亭崔子洲,与恭定侯崔钰又是同族,两人性情相投,常有往来,时常一起宴客。
崔子洲闲云野鹤,不涉俗事,他若在恭定侯府与什么人见面,更不会有人怀疑他在密谋什么。
楚秀淡淡一笑:“子洲与亭溪最是要好,亭溪又是我们几人之中最心怀天下的一个,因为卢六入朝为官一事,他那颗死寂多年的心也开始复苏,而且对你颇为欣赏,此事要他答应不难。”
这时,一个家奴前来。
“郎主,宫中刚传出消息,又有人在凤朝宫搜出穿着龙袍的布偶,上面写着太子的生辰八字,还牵着一条红线,曹司徒进言,此乃民间巫术,陛下一怒之下下令连同东宫一并搜查。”
“下去吧!”
楚秀摆了摆手,叹道:“看来楚家真是做足了准备,先是搜出诅咒陛下与柔嫔的木偶,现在连太子也一并牵扯进去了。穿着龙袍的布偶,还牵着红线?呵,这些陷害栽赃的把戏真是五花八门,看都看不懂。”
凤举抚着清凉的白玉棋子,琥珀色的眸中映着粼粼湖光。
她唇边含笑,说道:“看来楚家那位大小姐跟着大贤良师黄公的确学了不少奇术。”
“哦?你晓得这其中端倪?”
“这是一种名为‘窃运’的术法,传言一富户之家的庶子想要窃夺嫡子手中的家资,便悄悄用嫡子的旧衣布料做了两个巴掌大的人偶,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塞入其中,又用一根红线将两个人偶的脚系在一起,再用火从中烧断,一个人偶留在自己手中,一个藏在嫡子房中。
“后来,嫡子莫名染病,身体每况愈下,那庶子则日益得到其父倚重,甚至后来那家的嫡妻突然发疯自缢,妾室被抬为正妻,庶子也就成了嫡子。”
楚秀听她讲故事听得入神,从棋谱中抽了三分精神出来,好奇问道:“那原本的嫡子呢?”
大概是因为他自己也有类似的遭遇,所以便多了点关注的心思。
凤举的目光从棋局主战场移到左翼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笑着落下一子,瞬间挽回那里被忽略的败势。
“后来那家的家主听信谗言,将自己原本名正言顺的嫡子送去了一处荒村,那嫡子在荒村遇到一位饥饿的游方道人,施舍了道人一碗粥。
“道人出于感激,便找到了那家的家主,道破玄机,并且找到了两个布偶,将之用符水浸泡,又用金剪刀将人偶脚上的红线全部剪掉,然后将人偶……扔进了五谷轮回之所,窃运术便就此破了。
“半个月后,家主派人去荒村迎回了嫡子,发现嫡子竟然不药而愈,庶子被窃运术反噬,脚上生疮流脓,在翻墙逃跑途中不慎掉进了粪坑里,活活被溺死了。”
第一千四百二十章 太子妃殁
同样是窃取他人的人生,凤举觉得这窃运术与移星易命倒是异曲同工。
阳光虽好,但时间长了也着实炎热,楚秀一边听故事,一边端起一碗冰镇酸梅汤喝了两口。
第二口将将咽下,便听见凤举说那人掉进粪坑溺死了,顿时口中酸梅的香味都变了味儿,气得将玉碗往托盘上一磕,倒了一碗给凤举。
“不就是少了你一碗吗?你何必编出如此不堪入耳的故事来倒我胃口?”
凤举笑着接过,道:“这可不是我编的,师父问我,我不过是照着书中所载讲了一遍而已。”
楚秀干瞪眼,也无可奈何,泄了气狐疑地问道:“你说这是楚令月的手笔,大贤良师黄公之名绝非浪得虚名,莫非这窃运术当真有效?”
从心底来说,凤举是不相信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的,可黄公当初的确道出了她与灼郎前生的玄机,又让她不得不相信,有些看似玄虚荒诞的东西可能真的有其神奇之处。
沉默片刻,凤举说道:“黄公也许确有其过人之处,但这窃运术如若真的那般神奇,睿王何不直接用术法窃了陛下的帝王运?”
旋即,她话锋一转:“我倒是更加好奇,如此偏门的民间秘术,少有人知,司徒曹宪是恰好听闻过,还是,一早就有人告诉了他。”
楚秀道:“曹宪虽是陛下用来对抗世家的宠臣,但其人出身寒门,早年靠着裙带关系才得以升迁,看似铁面顽固,实则不过色厉内荏,又有些贪财的毛病,若说他早已被睿王与楚家拉拢,倒也不是不可能。”
凤举思索之间,缓缓展开扇面轻轻摇动。
曹宪其人,她很早以前就向父亲了解过。
晋帝之所以想用曹宪来对付士族,只因这曹宪对士族很是厌恶,但从他攀附士族、依靠裙带升迁来看,他厌恶士族未必是因为傲骨,以及对士族某些弊病的反感。
或许,只是因为羡慕,嫉妒?
“你想将曹宪拉过来?”楚秀问。
凤举浅笑,道:“我与父亲和师父一样,对此人无甚好感,但他眼下却是陛下最倚重的大臣,他一定知道陛下手中留着多少人。若是能将这些人逐一攻破,我们将来也可兵不血刃,免除一些不必要的兵戈之灾。”
这时,一名家奴再次传来消息。
“禀郎主,卫统领在东宫搜出了窃运术所用的人偶,太子咬定自己并不知情,但陛下震怒,朝中仍在僵持。”
这一名家奴刚说完话退出几步,眼见另外一名又匆匆赶来,却是带来了一道晴空霹雳般令人猝不及防的消息。
“郎主,太子妃于大殿之上自刎了!”
凤举手中香扇一顿,楚秀刚拈起的棋子又掉进了棋篓里,但只须臾之间,两人便恢复如常。
“发生了何事?”楚秀语气依旧平缓。
传信的家奴一五一十道:“卫统领将窃运术人偶带到御前,陛下震怒,但有朝中过半官员出言维护太子,陛下并未决定将太子如何,但太子妃突然闯入大殿,称凤朝宫和东宫中的窃运术人偶,皆是她私下所为,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并不知情,随后便以死谢罪了。”
第一千四百二十一章 关心则乱
听到家奴转述的情形,凤举和楚秀对视一眼,心中唯有一个念头——
太子妃此举,真是多此一举。
凤举叹了口气,昨日还与她说话的人,今日居然就这么……没了。
明明都已经想通了,抛下荣华,一家人远走高飞,自己分明告诉他们不要争辩,也不要承认,不要做多余的举动,可是……
“生死一刻,方知人间至情,只是,哎,可惜可叹啊!”
楚秀的感慨中充满了惋惜。
凤举心中黯然,太子妃的举动虽然有些帮了倒忙,可谁又能忍心责怪她?
要怪,只能怪关心则乱,怪用情过深。
固然提前得到了凤举提点,可面对那些骇人的证据一一被搜出来,莫说太子妃只是一介闺中女流,就是换做一个男人,也未必能稳得住。
凤举叹息道:“可惜了小皇孙如此小便失去了母亲,太子,怕是更加心灰意冷了。”
“太子那般性格,生在治世不失为一代明主,可生在当下,一切早已是注定的。”楚秀说完,话锋一转:“且不说这些,倒是你,府上尚未有丝毫动静,莫非是你已经悄无声息归了族谱,不打算大办一场?”
言罢,他又觉得不太可能。
当初凤举被冠上通敌卖国之罪,被迫自逐出族谱,如今若是悄无声息地回归族谱,岂不要被说她心虚?
“半月之后,各分支族人都会赶到华陵。”
楚秀执着棋子的手在棋盘上方停顿,他抬眸看向凤举,仿佛在说:你的话尚未说完。
凤举悠然浅笑:“凤家的少主人选也该定下了。”
楚秀将她的话稍稍忖度,眉心倏然一跳,满目惊异。
不知不觉间,日已近午。
凤举揉了揉脖子,站起身。
“怎么?不等最终结果?”
楚秀既是指宫中的结果,也是指两人棋盘上的结果。
凤举从棋台边拿起扇子,道:“今日不会有结果的,师父,阿举另有他事,须先告辞了。”
宫中的结果早在他们预料当中,楚秀还真不关心,可这棋……
“你走了,谁来与我对棋?”
凤举已经走出几步开外,头也不回拿扇子一挥:“鹤亭俊杰,哪一个不是棋中高手?”
楚秀哑然失笑,这是在换着法子催促他去办事了。
“大小姐,接下来去何处?”
今日凤举出门没有带仆从,只有柳衿扮作车夫跟着出门。
凤举看了眼车上一早备好的男装,道:“去九品香榭。”
当初在雍州得知谢姣将九品香榭的秘密告诉了楚令月,楚令月又在九品香榭安插了眼线,如今这个眼线也该除掉了。
马车经过闹市时,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喧哗声中依稀伴着一个男人惊恐的尖叫声:“厉鬼又来吃人了!厉鬼又来吃人了……”
一声接着一声,含着醉意,但更多的是惊恐到极处的癫狂。
马车的速度越来越慢,几乎无法前行。
“怎么回事?”凤举尚未来得及换衣服,挑起帘子问了一句,就看见前方一个巷口处挤满了人,人人面上皆是惶惶不安。
柳衿道:“京兆衙门在办案,似乎出了人命。”
第一千四百二十二章 食人厉鬼
人命?
凤举想到方才听见的那声声尖叫。
“莫非是……”
她兀自想着,就听见柳衿突然压低声音道:“大小姐,有人在盯着我们。”
“何处?”
“巷子对面酒楼,二楼。”
凤举闻言,抬眸向着那间四方酒楼望去,看到的却是……昨日才刚见过的人,楚清。
俊美少年靠坐在一张小榻上,在这炎炎夏日里脸色白如冷霜,那双清亮幽黑的眸子紧盯着凤举,像是淬了剧毒。
昨日被灼郎伤成那般惨状,今日居然就能出街了。
楚清自己行动不便,身边一个美貌的少女端着茶水喂了他一口,他抬起右手慢慢擦拭唇上的水渍。
凤举看到他的右手尾指处被棉纱包覆,明显是手指没了,其余几根手指上沾着新鲜的血迹,手指擦过红唇,血迹便在唇上融开。
楚清在凤举的注视中,故意伸出舌尖将唇上的血舔入口中,一脸享受。
柳衿英眉紧蹙,手已经抓住了身边的剑。
凤举却只是淡然一笑:“柳衿,扶我下车。”
“大小姐?”柳衿望向凤举,不愿意撒开剑。
“柳衿,你知道这世上何物毫无人性,仅凭一己好恶沾染鲜血,草菅性命吗?”
柳衿只是望着她。
她声音轻柔道:“是畜生,你与畜生计较,岂非太看得起他了?”
畜生自有畜生的归处,何必急在一时?
不,有些畜生也有其灵性,将楚清归于畜生都是抬举他了。
“是!”柳衿收剑,将凤举扶下马车。
凤举一袭红裳,容貌惊人,十分显眼,人群立刻便随着她的前行让开一条路。
衙役挡在巷子口,京兆尹上官迁正在里面和仵作验看。
只见巷子内躺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身上已被鲜血染透,心口被掏出一个血洞,一双眼睛圆睁着,脸上表情惊惧,极为狰狞。
“这位贵女,请莫要再上前了。”
一名衙役横出一条手臂提醒凤举。
另外一人认出了凤举,很是圆滑道:“原来是凤家贵女,此处刚出了命案,您身份尊贵,这种地方不适合您。”
“我在未回京之前便听闻华陵城近半年多来常有命案发生,看来是真有此事了?”
衙役尴尬地笑了笑:“是。”
半年多的时间,命案屡屡发生,甚至传到了陛下耳中,可他们已经尽力了,就是找不到凶手。
“但也不能说都是命案,迄今为止大多都是失踪妇孺,如今日这种壮汉遇袭的不是没有,但很少。”
这衙役碍着面子,还是有所保留了。
那些妇孺虽然大多都是失踪状态,但偶尔也会有几个被找到,只不过找到时都是浑身血液被抽干,心肝被挖,而且连骨头深处都被毒浸黑了。
挖人心肝,活人试毒,整个华陵城还有谁能做得出来呢?
谁能想到,凶手杀了人之后,此刻还在对面的酒楼上悠然观望?
“啊——”
里面的衙役突然大叫了一声,众人闻声看去,只见巷子角落的一个废旧竹筐被那衙役不慎踢翻,赫然露出了血淋淋的脏器。
第一千四百二十三章 命案眉目
“大人!”衙役唤了一声。
京兆尹上官迁还在与人检查尸体,闻言赶了过来,冷不防看到那血淋淋的东西,身体便是一晃。
此时,围观的许多人都背过身呕吐。
上官迁站稳,叫了仵作来验看。
“看看与尸体是否同属一人!”
虽然近来类似场景看了不少,可上官迁还是不愿意盯着,作势扭头冲着人群道:“府衙办案,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视线一扫,倏地落在一人身上。
“贵女……额不,凤云君侯……”
凤举尚未正式回归凤氏族谱,上官迁一时不知如何称呼。
“上官大人随意便可。”
上官迁谦卑地笑着,摆手让拦在凤举身边的衙役退开。
“听闻贵女归来,本官未能上门道贺,还请贵女莫怪。”
凤举意有所指,轻声道:“大人与凤家的交情,何须这些工夫?有心便可。”
早在当初,上官迁便无奈归附于凤家。
凤举问道:“我听闻近来华陵城频频有人报案?”
上官迁愁眉深锁:“是啊,本府任职多年,还从未遇过这等怪事。现下人心惶惶,百姓中甚至已经开始流传怪力乱神之说,陛下对此也是十分重视。”
“那大人目前可有什么眉目?”
上官迁转头看了巷内尸体一眼,煞是苦恼。
“目前为止,家属报案的失踪人口已有二十一人,大多为妇孺,其中有十人的尸体在乱葬岗被发现,被发现时,皆是血被抽干的干尸,且浑身剧毒,那尸体寻常人碰一碰都会中毒,而且,个个心肝被剖。”
这些凤举都是听说过的。
她问道:“大多为妇孺,那眼下这名男子呢?我听闻这种状况也不是头一回。”
“像这种当即死亡的命案,加上这起共五起,受害人虽然都身中剧毒,且心肝被挖,但正如贵女所见,这些尸体血液并未被抽干,旁人碰了也不会沾染毒素,而且他们的心肝只是被人仍在当场,而非像那些妇孺的干尸一样,心肝都不知所踪。”
上官迁说罢,略作沉吟,低声道:“就好比眼下这人,身上有浓重的酒气,手腕被人掰断,身上有多处被人击打过的痕迹,显然是在醉酒之后与人发生了冲突。
“之前四起类似案件,死者也都是脾气暴躁的地痞赌徒,或是酒鬼。所以本官猜测,这五起有可能是受害人无意冲撞了凶手,被当场杀害。
“至于那二十一名失踪的妇孺,本官怀疑,是否有人在拿活人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无论如何,这些命案绝对都是同一个凶手所为。
“凶手应该是有人为其善后,所以很少留下线索,但有一次,因案发时巡防营的人就在附近,帮凶刚处理完痕迹,便被巡防营发现,可惜还是追丢了,据巡防营校尉洪英所言,他当时看到的是五六个蒙面人,无法断定身份。”
“巡防营?”凤举摇扇的手一顿。
巡防营是忠肃王萧伦掌管,而忠肃王与楚家皆受萧鸾拉拢,两府关系自然非同一般。
巡防营的话……可信吗?
第一千四百二十四章 天晴之前
上官迁点头:“此案重大,巡防营也十分重视。”
“我听二哥言及,陛下因此事十分震怒,却将办事不力的罪责都归于大人您,忠肃王手中的巡防营就只是一个小小的左城巡卫受了杖责?”
她口中的二哥自然是凤恒,凤晚阳。
在她离开这段时间,凤家沉潜,在外与名门公子们交际最多的便是凤恒。
上官迁略感难堪,讪讪笑了一下。
“是本官办事不利,每回出事都是巡防营第一时间发现,也难怪陛下怪罪。”
凤举却不以为然:“两府本就各有职责,巡防营负责城中各处安全防卫,大人的京兆府衙负责断案,处理纠纷,大人是受委屈了。”
说到底是巡防营最初巡查监管不力,若是凶徒没有犯案之机,何来京兆尹断案不力?
上官迁私下里也不知将巡防营偷偷骂了多少回,可事已至此,他一直未能断案也是真的。
察言观色亦是他所长,他分明发现凤举从方才开始便仿佛是知道什么。
上官迁捋了捋颌下青须,左右顾盼,压低声音问道:“贵女智谋无双,可能提点一二?”
凤举轻轻摇了摇檀香扇,香风徐徐。
她淡淡一笑:“凤举重归华陵,得众人赏脸,纷纷上门看望,大人与我也算旧识,若不弃,可来府上饮一杯茶。”
望着凤举离开的背影,上官迁连日来的苦恼竟如雨过天晴,悄然散尽。
上得马车前,凤举回头看了一眼那酒楼,二楼栏杆后早已不见了楚清的人影。
四方酒楼、四方酒楼……
若她记得没错,应该是楚家名下的产业吧?
生意不错。
……
不出所料,楚令月此次做足了准备,诬陷衡皇后下毒不过只是一个开端。
有过半朝臣力保,衡皇后只是被罚暂时禁足凤朝宫,这已是将后果降到最轻。
有衡皇后的从轻处罚在前,窃运厌胜术对太子带来的影响也在太子妃自尽之后,让人无法再加以深究。
这场突来的风波本该就此压下了,然而,紧接着便有人在朝堂上指控太子勾结朝臣贪污,纵容东宫之人暗中仗势欺人,强取豪夺。
与太子稍有关联的丑事都被人一件件抛出,且每一件都有力证。
一波方平,便又迎来一次更大的风波。
“无论太子本人是否参与,甚至于他是否知晓,他都无法为自己辩清了。”马车内,慕容灼淡淡说道。
前几日他一直在场,亲眼目睹太子面对一波又一波的浪涛袭击。
那般情形,纵使太子长十张嘴也无法为自己一件一件辩清。
四面狂风暴雨的无助绝望,慕容灼深有体会。
“晴空之前必有疾风骤雨,太子想求解脱,从此拂袖而去,远离一切纷争,这些他心中应当一早就有准备,只不过……”
凤举握着扇子,面露戚然。
“夫妻一场,太子妃之死对他打击一定很大,但愿、但愿他能撑到天晴时。”
慕容灼想起自己所见,太子这几日精神萎顿,形容哀戚无比,晋帝再是愤怒,可见太子如此,分明也禁不住有些心软了。
第一千四百二十五章 侯府母女
恭定侯府。
天色已暗,府门外已经点起了薄纱夜灯。
一辆竹枝雕纹的马车在府门外停下时,门口竟已停了十几辆马车,另有婢仆无数,良驹成排。
显然,今夜的恭定侯府有贵族夜宴。
一个身着淡青色锦衣的少年从马车上下来,墨发披肩,顾盼风流,纵是夜色墨染中,亦皎然如月。
身边同行之人一袭广衣银白如雪,只是戴着纱笠,垂纱下一双湛蓝的眸子清冷慑人。
“两位,郎主已在碎玉雅庭等候,请随奴入内。”
一个娇柔美貌的女子将两人迎入府内。
青衫少年,即是凤举,带着熟稔的目光冲女子微笑颔首。
这女子她识得,是鹤亭崔子洲身边的侍婢,名叫则夷。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引自《诗经·召南·草虫》)
观其名,便可见其颇得崔子洲宠爱,更何况这则夷是个琴棋书画歌舞样样皆通的妙人。
则夷带着两人经过府中回廊时,恰遇到两个女子走了过来,一个三四十岁的年纪,一个十六七岁,正是恭定侯崔钰的妻子杨心兰,嫡女崔宁。
“夫人,女郎。”则夷行礼。
杨心兰和崔宁却是被她身后两人吸引了目光。
“这两位也是今晚赴宴的客人吗?”杨心兰问。
“是,这位是名士谢郎,这位是与谢郎同行之友。”
“谢郎?”崔宁讶然,望着凤举的目光煞是热切:“便是那位琴中鬼才、九品香榭之主,谢无音吗?”
“正是。”则夷回答。
就在两人打量着凤举时,凤举只是回以微笑,不卑微,不讨好,风轻云淡。
“郎主尚在等候贵客,夫人,女郎,奴先行告辞了。”
跟着则夷走到回廊拐角的暗处时,凤举回头看了一眼。
此处是外院,一般的大家女眷这个时辰无事是不会出来外院的,这对母女分明是刻意在此留意。
她们,究竟所为何由?
“母亲,原来这便是那谢无音,真是如人所传的那般俊俏出众。”
崔宁望着那身影消失的地方,犹自出神。
杨心兰点了点头,却是心中另有所系,转身去府门口望了望,不见再有车马前来。
“夫人。”管家迎了过来。
“嗯,我且问你,六爷今夜宴请的宾客可都到齐了?”
管家下意识摸了摸手上的折册,道:“回夫人,小人已经一一核对,都到了。”
“拿来我看,你下去吧!”
杨心兰接过折册,将上面的名字一一看过。
崔宁也凑了过来。
“母亲,这些可都是当世名士啊!”
她们只是后宅女子,纵然不能亲眼得见,但这些名字都是遐迩闻名的。
杨心兰合上折册蹙了蹙眉:“是看不出什么古怪,可是令月又为何要我留意呢?”
“谁知她又在作什么玄虚?整日里装模作样,眼睛长在头顶。母亲,您是恭定侯夫人,我是侯府嫡女,她不过跟我平位,您何必要听她驱使?”
“你懂什么?你父亲一向不喜欢与楚家来往,他自己又不喜欢争抢,若是我们母女不靠着楚家,两家关系越来越疏远,那我们母女将来出去迟早低人一等。”
第一千四百二十六章 阶下之臣
还有一点这位恭定侯夫人不便对女儿讲明——
当初恭定侯常年住在封地岚郡,她怀疑自己的夫主是在那里养着外室。可当她带着女儿悄悄去了岚郡,却只是发现恭定侯早晚都在当地一座寺庙里。
此后她虽然安心带着女儿回到华陵,可她心里总是还有一点怀疑。
恭定侯虽人至中年,但位高权重,样貌风度皆是不差,他一个人远居岚郡,实在难保不会有狂蜂浪蝶。
万一他真的有外室,那自己这正妻之位更加要设法稳固。
楚家,就是她最大的凭恃。
“那今晚……”崔宁看向母亲晦暗不明的目光。
杨心兰道:“立刻找人将这折册送去西楚府,稍后么……”
崔子洲的夜宴是在碎玉雅庭,可则夷领着凤举二人到了碎玉雅庭之外时,却是向四周看了看,随后带着两人转向碎玉雅庭的后方。
到了一个拱形院门前,则夷示意两人入内,自己留在门口。
这院子与碎玉雅庭只一墙之隔,在院子这头还能清晰地听到一墙之外的丝竹之声。
院子不大,唯有一间正屋亮着灯,
慕容灼摘下纱笠,与凤举对视一眼后,推开了房门。
“四位大人久候了。”
原本就在屋中的四人听到女子慵懒含笑的声音,立刻扭头,只可惜他们都被五花大绑,眼睛也蒙着。
慕容灼扯下四人眼睛上的蒙布,四人被关在此处许久,待适应了突来的光线,看清了面前堪称绝色之姿的二人。
“是你们!”最先开口之人面如冠玉,二十多岁,是四人中最年轻的。
此人名叫商维,时任太子中庶子,本是太子身边辅佐之臣,可他实际上却是楚家安插的内线。年纪轻,尚不够沉稳,但为人狡猾机敏,口才十分了得,颇懂得纵横之道。
比起他的激动,另外三人就沉稳得多。
一人身形高大健硕,坐靠在墙壁前闷声不语。
何焱,任左骁骑将军,四品武官,是萧鸾当初借昭王萧晟之力为自己安排在骁骑营的得力武将。
虽然何焱现在还是四品,但其人野心内敛,善于笼络人心,骁骑营三分之二的军心被他握在手中,极具威胁。
蜷缩在何焱身边的人,身材瘦小,满目惊恐,一直在悄悄往后缩,看起来是四人中最胆怯的。
此人叫隋奉,无官无职,是西楚府管家的妻舅,看似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西楚府管家帮主子打点人脉的过程中,隋奉便是其信任的帮手。
至于最后一位……
“原来是北燕摄政王与凤家的千金,不知二位贵使请我等来此有何见教?”
说话之人已有五十多岁的年纪,单看相貌很是儒雅面善。他神态惬意地靠着柱子,有恃无恐的模样。
乔寂,尚书左仆射,与尚书右仆射都等同于副相之位,而且左仆射有弹劾之权。
曾经的乔氏一族也算望族,可惜几经皇权更迭,已然没落。
凤举跪坐在寒玉席上,只看了乔寂一眼,便顾自斟茶,看着面前桌面棋盘上的残局,看来师父已经来看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