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零二章 辩证思维
所有的目光都投注了过来。
凤举手中摇扇的动作稍稍停顿,神情怡然自得,说道:“云止与七哥的意见相同,一切所谓规矩,最初设立出来,本是为了使操琴成为一种高雅的行为,七弦琴之音没有琵琶、箜篌、柳琴、月琴、筝、瑟等拨弦乐器的声音清亮华丽,其音色质朴,音量偏低沉,寻常人其实大多不太喜欢古琴之音,但若是真正的懂乐之人,性情高洁通达之士,便能明白,古琴之音在意境与情怀方面绝非等闲乐器可比,音色质朴,更接近于自然之音,音调低回之间,更能悟得大道情怀,这才是古琴最令人敬重、向往、痴爱之处。
“至于天气环境、为知音弹、稳坐而弹、衣冠净身等规矩,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如若一人观天象,选雅境,召集群贤,衣冠胜雪而坐,每一个规矩都做到了无可挑剔的完美,结果弹奏出来的音节却乱不成调,刺耳难听,岂不是舍本逐末,买椟还珠?
“方才诸位族兄们皆赞同五不弹的规矩,然而温公请族兄们弹奏时,又有哪一位族兄完全做到了五不弹,六忌?三哥,你也没有呢!”
她故意淡淡地笑着,看向凤逸。
人们岂会看不出她分明就是故意在嘲笑刺激凤逸?当下都窃笑起来。
凤逸嘴角抽动,语气有些僵硬:“方才温公让我们当场抚琴,温公乃是我敬重的长者,长者有命,不敢延怠,所以才省去了那些。”
凤举刷地合拢扇子,瞬间敲在掌心,目光锃亮。
“然也!可见,世间大多数人将规矩挂在口边,视之如命不可弃,但真正言行如一的却未必有几人,坚决赞同维护,却不身体力行,这不是很奇怪吗?”
凤逸又道:“但五不弹之论并没有错,难道不是吗?”
凤十七也道:“确实,无规矩不成方圆,如阿举你方才所言,五不弹是锦上添花,是为了使抚琴更为高雅完美,可见赞成并没有错,不是吗?”
凤举笑道:“是,也不全是。凡事不可以偏概全,诸位族兄只是一味赞成,唯独看到了遵循规则的好处,却都没有提到将这些规则看得太重、奉得太高,亦会物极必反。锦上添花,首先要有锦,锦才是关键的,再则,添花亦需把握限度,巧妙点缀,则可成就锦绣佳作,如若繁复添缀,反而不伦不类,俗不可耐,浪费了一匹上乘锦缎。诸位兄长可赞同?”
听到她的询问,那些人都露出了沉思之色。
凤逸垂下眼帘,挡住了一闪而逝的郁色。
物极必反,正反相宜,是或非,功或过,善或恶,明或暗,清或浊,这种以全面辩证的思维看待事物,正是当下清谈的中心思想与辩论方式。
此话一出,就连那些名士们都不由得点头。
这种思维看似简单,却必须要有足够缜密的心思去观察思考,看到人、事、物时,能够在第一时间不以个人的感情或偏好做出判断,而是理智客观地分析每一个方面,做出最全面最准确的判断,如此,在识人交友方面可以观人入微,棋局谋略则可以算无遗策。
第一千五百零三章 下等禽兽
思维缜密,理智客观,算无遗策,这恰恰是每一个大家族的家主所必须具备的条件。
看似是在考较琴艺,可凤举的言论仿佛一下子将环节转变到了清谈会场。
凤逸还想要辩驳,想要从凤举的言论中找出她的疏漏加以攻击。
然而,没有。
凤举的话将正反面全都顾及到了,简直无懈可击。
凤举笑着,继续说道:“云止知道,温公时常登山涉水,将酷爱的名琴万壑松风随身背负,每每被风景所动,有感而发,便会忍不住就地取下琴,奏上一曲,以山风水声为和,以鸟兽鱼虫为知音,兴之所至,情之所表,才是古琴与天地相和的奥妙所在。
“若在此时还要先沐浴更衣,找寻知音,等到一切就绪,当时情绪早已不翼而飞,再抚琴,又能抒发何种情怀?
“精神来源于情感,情感往往发乎于一瞬之间,有感而为,是为率性洒脱,固执于表面之物,忘却本身,反倒是肤浅行径。”
“正是!”温伯玉忍不住拊掌,“云止所言与老夫不谋而合!小小年纪能有如此看法,着实不易。”
其他人也都跟着附和,但也是发自真心,凤举的言谈确实让他们惊讶。
可就在这时,凤逸说道:“风和日丽时,在山间抚琴确实怡然,但若风雷交加,大雨倾盆,或是冰冻三尺,白雪纷飞,琴音必会被自然之音压制,低不可闻,此时奏来又有何意义?二来,以鸟兽鱼虫为知音……”
说到此处,凤逸自己笑了起来,俊逸的面容,倜傥风流,却明显是在嘲笑。
“有一个词,阿举你一定听说过,对牛弹琴。飞禽走兽,皆是下等生灵,将禽兽引为知音,对其弹琴,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他自己在那里笑得自得,自以为逗趣,可是说完之后却发现,四座一片寂静,显得他的笑声突兀而尴尬。
萧鸾瞪着被孤立一般的凤逸,皱了皱眉,十分不悦。
这个凤逸,明明也是个饱读诗书、一身才艺的贵公子,平时看着没有任何问题,可偏偏他那点修养也就只能在普通人面前卖弄,到了这种关键场合,就显得他低俗不堪,难登大雅之堂了。
寂静尴尬的氛围中,一声拍案之音格外响亮,震得四座之人心头砰砰狂跳。
众人惊骇地望向那处,只见那桌几差点就要被裴待鹤拍飞起来了。
修长伟岸的身体几乎是跳了起来,肩头披着的青色鹤氅随着他大幅度的动作鼓胀飘飞,上面缀着的鹤羽飞舞,绣制的仙鹤生动鲜活,仙姿飘逸。
凤逸的眼睛被仙鹤上的金银绣线和鹤瞳上点缀的红色宝石晃得眯了起来,却在同时,心头猛地一跳。
坏了!
他说错话了!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裴待鹤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凤逸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无知小儿,忒也无礼!你是说,仙鹤也是下等禽兽,不可理喻?那我这爱鹤之人终日与鹤为伴,对鹤抚琴,岂不也是与禽兽为伍,令你耻笑?”
(今晚还有)
第一千五百零四章 情可伤人,亦可救人
“噗嗤——”
那边裴待鹤气得七窍生烟,凤逸被喷了满脸唾沫。
这边,凤凌却被那句“与禽兽为伍”逗得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伏在岸上闷头笑了起来,又不好在人家气得红眉毛绿眼睛时笑得太大声,肩膀一个劲地颤动,桌几被他捶得咯噔噔作响。
旁边凤修想要阻止他,可凤修自己都觉得眼前情形实在滑稽,他拽了半天,他越拽,凤凌却止不住笑声,尤其看到凤逸那吞了苍蝇似的窘迫模样,更是难以克制。
被他这么一感染,其他人也都忍不住抿着嘴嗤嗤地笑了起来。
就连凤家那些长辈们,原本自家子侄被裴待鹤如此训斥,本该是颜面无光的,可他们也实在忍不住。
裴待鹤呀裴待鹤,你骂人连自己都要牺牲进去,真是让人……佩服!
最幸灾乐祸的大概就要数鹤亭其他五个人了,这五个人可不像其他人那么克制,生怕得罪了裴待鹤,他们不怕,笑得前仰后合,一个比一个大声,卫啸甚至笑岔了气,捧着肚子又是痛苦,又想笑,表情十分怪异。
唯有凤瑾、慕容灼、凤举三个人没有过多的笑意。
无论凤逸做过些什么,他现在还是凤家的子弟,他做出任何事丢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脸面,也令凤家被人笑话。
再者,凤逸是他看着长大的,他还记得这孩子刚随着其父来主家投奔时,很是听话乖巧,他指导什么,一点就通,他说什么,凤逸都会认真地听着。
可是不知不觉间,为何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凤家的子弟,可以木讷迟钝,可以一事无成。人无完人,谁又能真正的完美无缺?
可他绝对不能容忍凤家人心术不正,尤其是对同族之人心生恶念,不留余地。
摧毁一个强大的邦国与家族的,往往不是外来的威胁,而是内部的争斗。
凤瑾看着凤逸被裴待鹤当众训斥,骂得狗血喷头,无从争辩,真心可怜他,可是,人都要为自己的过错负责。
就如同当初他自己最疼爱的亲生女儿犯了错,他也没有利用凤家的权势去为她求情或是派一个人保护她,而是要阿举自己承担起责任,孤身一人遭受追杀,远走他乡。
女儿是他的,家族,却不是他一个人的。
慕容灼瞥向凤逸的眼神,清冷得像烈日都难以融化的寒冰。
这个蠢货,若是他能继续销声匿迹待在一个阿举看不见的地方,老老实实地渡过他的余生,阿举一定不会再找他麻烦。
可他偏偏又冒了出来,杵到阿举面前显示他的存在与愚蠢,简直就是在自取其辱。
在他还自以为是、一心想要抓住阿举的漏洞时,殊不知阿举已经一步步引他入局,让他犯错。
南席上,凤举接到了慕容灼投过来的温柔目光,原本被击杀敌人的快意煞气充斥的心陡然一松,情不自禁地在那柔软专注的凝视中跳了一下。
情能伤人,亦能救人。
如果说曾经与萧鸾之间的情是最锐利的刀,那么如今与灼郎的情,也许……是能滋养人的温泉水吧!
她与他在彼此这份深情里,携手同行,抹去戾气,抚过伤痕,为了对方,因为对方,让自己变得更好。
第一千五百零五章 与众乐乐
裴待鹤的口才,绝对对得起“口若悬河”四个字。
曾经有一位王爷说错了话,碰到了裴待鹤的禁忌,裴待鹤愣是连续不停地骂了那位王爷四个时辰,从上午骂到了傍晚。第二日继续跑到人家王府里去骂,如此骂了一个月。
连皇帝都不会与名士们太过计较,那位王爷自然也不能将裴待鹤如何,后来病了大半年,之后听到裴待鹤的名字都会吓得腿软,参加宴会听到裴待鹤要来,更是会直接撒腿就跑,逢人就说:裴待鹤三寸之舌,犹如利剑,可敌千军,闻其谩骂滔滔不绝,吾不欲活矣。
能将一个皇族的王爷骂到生无可恋,裴待鹤的嘴上功夫可见一斑。
一盏茶的工夫之后,凤举以扇支颏,看着裴待鹤怒目利齿,唾沫横飞,不知不觉已经打了个盹儿。
空气中,唾沫星子喷到凤逸脸上,他连擦都不敢擦,只能灰溜溜地低头领受。
这种时候,其他人只恨不得躲得远远的,便是有人同情凤逸,又有谁敢开口替他求情?除非也想“不欲活矣”。
打盹清醒过来,凤举抬头恰好看到慕容灼回到座位上,不知刚才去了何处。
这时,常心悄然来到凤举身边,将一个描金牡丹花纹的瓷盅端到凤举面前。
“大小姐,这是慕容郎君方才特地为您准备的。”
常心将瓷盅盖子打开,凤举只觉得一股凉气带着瓜果的清香扑面袭来,让她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的神志瞬间清醒。
里面是一些切成细丁的新鲜瓜果,五颜六色,与碎冰渣搅拌在一起,淋着少许蜂蜜,看着都觉得清爽可口。
“这是……他方才去做的?”
“是,这些瓜果有些是慕容郎君派人从别处特地送回来的,新鲜着呢,这里面的冰渣都是他方才亲手凿的,慕容郎君对大小姐是真好,总是想方设法地给您做这个做那个的。”
“咦,这是什么?阿举你真不够意思,有好东西吃也不知道与众乐乐。”
凤凌身手敏捷,突然就凑了过来,垂涎地看着那瓷盅里冒着凉气的东西,两眼冒光。
他知道凤举虽然不好招惹,但在这些无伤大雅的事情上绝对的宽容,毫无顾忌伸手就要去抢,可他的爪子刚要摸到瓷盅的边,突然眼神一凛,低呼:“有杀气!”
他还来不及躲闪,“嗖”的一声,什么东西射过了他的头顶。
凤举和身边几人看向凤凌,就见他头顶发髻被一根象牙箸贯穿,正好与发冠上的银簪呈十字交叉,好好的一个俊秀贵公子,那样子,着实有些滑稽。
凤凌喉结滚动了一下,脖子僵硬地扭头看向远处的慕容灼,慕容灼并没有看向这里,仿佛正专心地看着裴待鹤骂人,可那平放在桌几上的一只手里,捏着一支象牙箸,高高低低,一下一下地晃着。好像下一刻就会再次飞射过来,只是再来一次,恐怕就不是插进头发里这么简单了。
殿下,我不就是吃小妹一碗冰果粥吗?你至于这么小气吗?
说到底,我还是你妻舅呢!你不讨好我也就罢了,还如此小气,小心我悄悄向小妹告你的黑状!哼!
(今晚还有)
第一千五百零六章 其心可诛
凤举凤眸闪烁,神色平和地将瓷盅端到凤凌面前。
“九哥若想吃,拿去便是,不必客气。”
“呵呵!”
凤凌干笑,当他的功夫和洞察力都是摆设吗?当他没有察觉到那边有一道目光悄咪咪地射过来,想要把他切成丁拌进冰里吃了吗?
“阿举,我们可是一脉相承的同族亲兄妹。”
你不帮我也就算了,还想如此坑害我!说好的兄妹情分呢?
凤举故意装模作样地眨眨眼睛,诚恳道:“正因是兄妹,我才与九哥共乐乐啊!”
那边,慕容灼右手拿着象牙箸,戳了戳左手。
凤凌有种错觉,好像那象牙箸是深深地插进了他手掌中。
暗暗苦笑:殿下,您有必要威胁得如此明显吗?
他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我最近胃寒,吃不了生冷之物,阿举你慢用,慢用。”
开玩笑,他的手还要留着领军作战呢!
“是吗?那九哥可要保重身体,回头找大夫看看。”
凤凌缩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凤举斜睨向慕容灼,见那人手上的象牙箸已经扔到一边,正冲她得意地挑眉,也不由得莞尔。
“这人可真是小气。”
听见凤举如此说着,凤修和凤恒对视一眼,心道:阿举你说慕容灼小气,那你方才故意吓唬凤凌又算什么?
不由得,两人都默默向凤凌投去同情的目光。
凤举对常心耳语了一句,常心点头退下去。
不过多时之后,绿衣婢女们鱼贯而入,将一个个泛着凉气的瓷盅奉到每一个人面前。
凤凌开心地抱着自己面前的那一盅,很是满足,小妹果然还是够义气的。
冰果盅送来的这一刻,吸引了裴待鹤的注意,让他的斥责声稍稍停顿,凤逸终于找到了机会为自己解释。
“裴公请息怒,方才是晚辈一时情急,说话疏漏了,但绝无冒犯您之意。”
“哼!”
裴待鹤扭头望向自己座位上的冰果盅,凤逸在此时悄悄抬手抹了把汗,犀利的目光带着隐藏的怨恨射向凤举。
如果不是凤举提起什么鸟兽鱼虫,他也不会一时没有想到裴待鹤的嗜好,顺嘴就了出来。
“把我那一份拿过来!”裴待鹤对婢女说道。
他骂了半天,口干舌燥,浑身发汗,正好解渴消暑。
凤逸见他心意转向别处,心头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抓紧时机道:“晚辈方才说的禽……鸟兽鱼虫,绝对不包括仙鹤、灵鹿等受天地灵气哺养的灵物,只是说那些牛、马、猪、狗、鸡、鸭等俗物。”
说着,他有意将矛头指向凤举:“阿举,你只说鸟兽鱼虫,便是将鹤、鹿等仙家灵物也囊括其中,难道你认为它们可与那些俗物相提并论?至于,鸡鸭牛马等俗物,岂可对之抚琴?这岂非是玷污了古琴之雅、之高洁?”
凤逸之心,其心可诛啊!
围观众人都不禁摇了摇头,捧着冰果盅看向凤举,期待她如何化解这一别有用心的刁难。
凤逸发现裴待鹤的目光也移向了凤举,顿时唇角微勾。
凤举,你害我被当众训斥,颜面尽失,接下来也该轮到你了!
(今天五更,就当是对最近几天少更的小小补偿吧,只要时间允许,我会尽量能多更一章是一章的,今晚没有了,晚安)
第一千五百零七章 三六九等
凤举放下玉汤匙,拭了拭唇角,微微一笑,起身,看向凤逸。
“三哥说,鸡、鸭、牛、马、猪、狗,皆是俗物?”
“不错!”
凤举低低地笑了一下,走出了坐席,随着步履行进,口中轻缓道:“三哥可敬佛?”
时下儒学衰微,道学、佛学兴盛,即便是不信佛礼佛之人,也通常都是敬佛的,更何况,在座众人能出来一个爱鹤如命的裴待鹤,谁又能保证不会出来一个痴迷佛学之人?
凤逸有了前车之鉴,这回不再贸然开口,他也立刻就猜到了凤举要说什么。
“是,佛言众生平等。不过……”凤逸说着,话锋一转:“我认为,佛家所云是生命平等,生死面前,无论是什么,都难以逃脱。但正如人,性命平等,身份、学识、修养却要分三六九等,否则,我们在座之人,难道与街头的乞丐无异吗?同样换做飞禽走兽,有些生来有灵,而有一些,天生笨拙低俗,就是下等物。”
凤举展开扇面,朱唇半遮,嘴角上扬。
“三哥之意,云止明白了,三哥是想说,人对鹤抚琴,仙鹤生具灵性,可以闻琴起舞,反之,猪狗牛马等物,生来蠢笨,若对其抚琴,不会有任何回应,可是此意?”
这话就是顺着凤逸的话来说的,凤逸下意识就想应是,可还是迟疑地看了凤举一眼。
温伯玉都忍不住好奇,话题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这丫头还能如何扳回一城?
凤举却是追问:“三哥?你可是此意?”
凤逸思量着。
“是,亦或不是?”
凤瑾、慕容灼、楚秀,这大概是在场最了解凤举智计手段的三人了,听到凤举如此淡淡地催促凤逸,都不禁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与人交谈,看似是给出对方多个选择,但事实上却是在用这些都不算全面的选择刻意引导对方。
“三哥?”
凤逸的精神已经在之前的唇枪舌剑中被凤举逼得开始紧绷,此刻听见凤举一再追问,思绪不停地在两个答案之间摇摆斟酌。
若说不是,那岂非是自己反驳了自己?
在凤举又一次催促时,他说道:“是!所谓对牛弹琴,牛无灵性,没有任何反应,既然如此,以此等低等俗物为知音,岂不荒谬吗?我实在不明白,难道你认为这有争辩的必要?”
凤举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望向慕容灼的方向。
不待她开口,慕容灼已经心领神会,眼中笑意一闪而过,将手指放在唇边吹出一串奇特的音调。
很快,两头漂亮得似山中之神的生物一路跑来,还驱赶着一群鸡鸭鹅。
“诸位不必惊慌,这雪豹和白虎都是经由驯化,不会随意伤人。”
虽然慕容灼是这样说的,可那两头庞然大物出现,单是猛兽粗沉的呼吸声都让他们心惊胆战,有些为了风度强装镇定,有些早已半坐半蹲,只等那猛兽一旦爆发兽性,他们便撒腿就跑。
反观,凤瑾和鹤亭六俊,猛兽离得他们最近,他们竟也稳坐如泰山,面不改色,一副急于等着看戏的模样。
第一千五百零八章 万物有灵
为免吓坏了众人,也为了接下来凤举的发挥,慕容灼将云团和凌云召到了自己身边。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那两头漂亮却十分听话的猛兽吸引,此时,婢女却已经按照凤举的吩咐,将之前人们用过的那把琴抱了过来。
凤逸有些不安地看向萧鸾,萧鸾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镇定,自己却是盯着凤举的一举一动。
凤举随手轻轻地抚过琴弦,仿佛是在与琴互相认识。
随后,一串轻灵的琴音缓缓流淌而出,似一道清泉环绕在花园周围,一瞬间,燥热的空气也仿佛被其感染,变得沁凉宁静。
曲子,听上去很简单,但让他们觉得陌生,似乎从未听过。
一时间,众人惊讶于凤举琴艺竟然如此高妙,但还来不及细想,就被接下来的情景惊呆了。
只见那一群被云团和凌云赶来的家禽原本还因为受惊四处乱窜,不停地叫着,此刻却在琴音中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一只挨着一只站成了一排,甚至于到后来,凤举琴音变调,小鸡小鸭小鹅们也会随着音律变换队形,欢快地煽动翅膀。
最惊讶的莫过于裴待鹤了,他养鹤养了二十几年,每每抚琴时,那些仙鹤们能煽动一下翅膀都让他欣喜若狂,可这些方才还被凤逸鄙视为下等物的家禽,居然比他的仙鹤们还……懂音律?
凤瑾和慕容灼看着众人惊异万分的神色,眼中的笑意不由变得更深。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动物们懂不懂音律没人清楚,但声音的高低错落也能成为向动物传达信息的一种讯号。
凤瑾见过谢蕴用类似的方法训练家里的看门狗,谢蕴也向他解释过这其中的道理,而慕容灼……
呵,他对眼前这一幕更是司空见惯了。
凤举每天对着这群家禽抚琴,每次变换音调时,便让下人将饲料按照一定的形状排开,家禽逐食而行,自然也就依照饲料的顺序排出了形状。久而久之,即便没有食物,只要琴音一起,家禽们就会自觉按照习惯排开。
琴音落下,凤举含笑抬眸看向凤逸。
凤逸此刻的表情简直可以用瞠目结舌来形容。
“三哥,鸡鸭鹅可懂音律?可有灵性?可为下等物?可对其弹琴否?”
一连串的询问砸过来。
眼见为实,凤举用眼前的事实打破了凤逸先前所有的言论。
“不!这其中一定有问题!我来……”
凤逸抬脚想要向凤举走过来,亲自弹琴,才走了两步——
“三哥,你的琴艺不如我,远矣。”
你的琴艺比起我的,差的太远了!
这是毫不留情的蔑视吗?是凤举狂妄自大吗?
不!
无能之人言之,是为狂妄,但真正的强者,当其施展出自身的才能时,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过是在阐述事实而已!因为她就是有如此压倒性的资本!
凤举轻声道:“万物皆有灵,人知孝悌之义,物有跪乳之恩,有兔死狐悲,有相濡以沫,有鸿雁情深,没有什么所谓的高低之别,贵贱之分,我以诚待人,人便以诚待我,我以清泉浇灌草木,草木便以绿荫示我,同样的,我以平等之心待诸物为知音,用心尽我所能奏出最美妙的琴音,诸物便为我起舞相和。三哥口口声声认为无知音不弹,认为对下等俗物不可弹,可见是有误的。”
第一千五百零九章 诡辩亦谋
凤举是在告诉凤逸,即便在你对着这些动物抚琴时,它们没有任何反应,那也怪不得它们不懂音律,没有灵性,要怪,只能怪你自己琴艺不佳,怪你没有用足够的诚心去对待它们。
当然,如果凤逸真能博闻强记,当场将凤举自创的这首曲子原样弹下来,真的引得这些家禽附和,凤举也不怕。
你凤逸不是说人家是俗物,不懂音律吗?你看,你弹琴了,它们也附和了,你又如何说?
凤举仍旧是给了他两个选择,无论是选择哪一个,他最终都会落入凤举为他织就的网内。
凤逸无话可说。
如果仔仔细细一条一条剖析探寻,未尝不会发现凤举有诡辩、投机的成分。
事实上,凤瑾、楚秀、裴待鹤这些人已经隐隐察觉到了问题所在,但他们来此就是为了支持凤举的,此刻出言揭破凤举的疏漏,这与自己拆自己的台有何区别?他们又不是疯了!
眼前这局势,大多数人的思绪都被凤举用各种方式牵引住了,他们也没有那个工夫真的去另外找一群动物或者用其他的方式去证明凤举的说法是对是错。
凤逸额头上爆起一根青筋,他瞪着凤举笑意悠然的面容,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保持镇定,说道:“你全部都是在诡辩。”
凤举笑,扇子随手一伸,做了个请的姿势:“那便请三哥推翻我的‘诡辩’。”
凤凌笑道:“是啊,三族兄,从刚才开始,你便一直是唇舌虚言,自我臆测,而阿举却是步步皆有力证,眼下更有眼前事实。你若真觉得阿举所言有误,那便给出证据,当着我们的面来证明你是对的啊!否则……”
否则,你还是乖乖认输,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是啊,三弟,今日本就是才智切磋,你来我往,凭的都是真本事,莫说阿举是有理有据,即便她真是在诡辩,众人皆知,春秋战时的纵横家凭借三寸之舌游走于各雄国之间,无往不利,其中靠的未尝就不是这份诡辩之能。只要能克敌制胜,又无伤大雅,这也是智计谋略的一种嘛!”
凤恒眼睛笑得眯起,凤举才发现他居然还长了一双狐狸一样的眼睛,实在狡猾得很。
他们几个兄弟像金刚护法一样护在凤举两侧,吓得其他兄弟们用畏惧的目光看着他们,简直恨不得避而远之,纵然是那些最初抱着与凤逸同样观点的人,此刻也都抿紧了嘴巴,眼巴巴地看着,那画面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这几个兄弟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他们难道不知道,他们也是来参加择选的吗?
而且,他们还恰恰是最有可能接任少主之位的热门人选。
这时,就听见凤逸冷哼一声,说道:“我们皆是来参加择选的,说到底,我与阿举,我与你们,你们与阿举,今日都是竞争者,即便此刻你们帮着阿举一致针对我,你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凤修俊美温雅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
“三族兄说得没错,今日我们都是竞争者,但这好处嘛,在少主大选上,我们主要考虑的是对整个家族会有何好处,而不是对我们个人有何好处,我们认为小妹的想法确实更合理,一些无意中透露出来的理念也对家族未来发展更有好处,我们理所当然要支持她,并无什么针对谁之说。”
第一千五百一十章 亭溪苍竹
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眼下这情形,该叫人如何评价呢?
凤逸,让自己变成了众矢之的,孤家寡人。
凤举,将对自己最具威胁的几个竞争者变成了自己的……金刚护法。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卢亭溪摇头晃脑,无视他人的目光,朗声笑了起来,饶有兴致地望着凤举。
凤举与他对视,回以磊落大方的笑意。
其实鹤亭六俊之中,凤举最敬佩的便是此人。
世人都认为在鹤亭六俊之中,卫啸性格最强硬,最敢作敢为,但凤举却知道,真正傲骨不屈、眼光毒辣的正是这位当世文豪,卢六郎的叔叔。
前世时萧鸾登基,对那些不与朝廷合作的士人,采取了各种或软或硬的手段,其他人或是郁郁而终,或是为了家族不得不向萧鸾折腰,入朝称臣,只有卢亭溪,萧鸾请他拟写一份讨伐慕容灼的檄文,他称病拒绝,后来萧鸾连下十八道辟命请他为官,他仍然不为所动,誓死不入朝。
卢亭溪是六人中文采最高的,当时他的文章里多有表达出对朝廷的不满,对萧鸾的不满,对整个时局的不满,而当时,崔子洲、裴待鹤这些昔日好友已经被萧鸾说动,入朝出仕,好友们上门劝他,也被他不顾往日情面,当场扫地出门,他甚至还做文章公开与这些人决裂。
之后,有人上奏告发卢亭溪,说他不敬陛下,文章中有逆反之言,萧鸾被他惹怒了,同时也是为了震慑士族,下旨将这位绝世文豪斩首。
卢亭溪的尸骨被草草葬在了鹤山下,而与他关系最好的朋友崔子洲也辞官归隐,从此在山下做了渔翁陪伴故友亡魂。
其实,当时崔子洲、裴待鹤等人答应萧鸾入朝为官,也不仅仅是向那些威逼利诱的手段屈服,而是萧鸾当时表现得十分诚恳,礼贤下士,还私下里与这些名士领袖们秉烛夜谈,描绘出一幅令他们一直向往的盛世景象。
大概,他们也认为萧鸾是一位能实现他们理想抱负的雄主,所以才会追随。
而与他们有着同样抱负的卢亭溪,却死活不肯认可这位新帝,不愿向他低头。
凤举如今想来,真心对卢亭溪佩服不已。
那些向萧鸾俯首称臣的,最后一个个凄凉惨淡收场。
也许从一开始,卢亭溪就已经看透了萧鸾。
他能看透一些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
此刻,卢亭溪站了起来。
他穿着一袭苍绿色滚边的牙色长袍,上面是竹叶流水的暗纹,腰间两指宽的苍绿色衣带系成结,一直垂落至膝前,行走拂袖之间,衣摆款款,衣带便如秋色中飘落的竹叶,仿佛他就是青山苍竹修成的仙人,恍惚间更令人生出嗅到了竹叶清香的错觉。
见他出席,凤举立刻便站了起来,心中由衷地景仰。
卢亭溪眉目舒朗,挑眉扫过众人:“这琴道之论到了此处,高低之分,诸位心中难道还没有定论吗?”
其实在他看来,不止是琴道,便是其他方面也根本没有比较的必要了,但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看似清醒实则糊涂,不用事实一遍遍敲打到头破血流,他们永远不会清醒。
那……便来吧!
第一千五百一十一章 玉珠名牌
裴家家主裴捷说道:“的确,方才凤家的后辈俊杰们都表述了自己的看法,各有长处,但显然,凤家的女郎更甚一筹,七郎亦是不错。”
其他人纷纷开口附和。
虽然他们当中大多数人仍然是不愿意承认,最后竟是这个离经叛道的女郎更胜一筹,但实力明显摆在这里,连裴家主这般有分量的人物都开口了,他们又怎能继续沉默呢?
凤瑾看向身边两侧的族人:“你们以为如何?”
凤氏族人们面面相觑,凤琰默默叹了口气,道:“我也赞同裴家主所言,阿举与七郎最佳。”
无论如何,阿举对他们洛河郡分支有大恩,何况眼前实力摆在这里,他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应该支持凤举。
旁观者与凤氏族人都表明了态度,最后都望向温伯玉,等待着他做最后的判定。
温伯玉没有多言,只是向自己随行的童子招了招手。
童子将一个锦盒捧了上来,锦盒里铺着一层层最上等的蚕丝,雪白的蚕丝中间,有两样东西。
一件是古琴上配饰的流苏,一排红色的编织流苏,间或掺着金色的丝线,每一条流苏的顶端都是纯金打造的凤尾扣,凤尾扣顶端的绳子上串着一颗颗通透的红玉珠子。
琴饰看上去十分的华丽精美。
而另外一件,却是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凤举”二字。
许多人一眼就认了出来。
刑部尚书石繇疑惑道:“这不是闻知馆七弦大家的名牌吗?”
石繇本人便是闻知馆七大家之一,所有的名牌虽然都是木质的,但七弦大家的名牌上都会镶嵌着一颗绿色的玉珠,十分惹眼。
温伯玉示意童子将锦盒送到凤举面前,说道:“老夫今日既然担了琴道考较的重任,自然要送给胜出者一点贺礼,这两样是老夫送予女郎的礼物,琴饰与女郎的琴十分相配,至于这闻知馆的名牌,你应该能明白老夫的意思。”
凤举的琴?
众人下意识地看了看凤举身边,除了那把方才许多人都用过的琴之外,并不见她还有什么琴啊!
少数的知情者却都心领神会,知道温伯玉指的是谢无音的名琴,唳九霄。
洛河郡的八族伯凤玧惊讶地问道:“温公,您这礼物可是弄错了?这闻知馆七弦大家的名牌……阿举她……”
凤玧一边说,一边用古怪的眼神瞥向凤举。
此刻,大概有九成的人都和他是同样的想法。
送七弦大家名牌给凤举,便是——温伯玉认可凤举的琴艺,认为她足以跻身那令天下人都仰望的顶峰级别。
这,怎么可能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温伯玉只是淡淡道:“女郎也认为老夫这礼物送错了吗?”
目光中却似含着期待。
凤举双手接过,看着锦盒中两样东西。
良久,她将礼盒交给婢女,对温伯玉躬身作揖。
“多谢前辈赠礼,云止必不会让前辈的礼物错送。”
“嗯!”温伯玉满意地点了点头,道:“那老夫便拭目以待了。”
凤举恭顺颔首,自信一笑。
第一千五百一十二章 无皮无仪
琴道考较结束,卢亭溪看向凤瑾。
“怀瑜,你凤家这少主大选,文采必也是要考较的内容,不如就由我托大来试一试你凤家这些后辈如何?”
凤瑾笑道:“亭溪兄文采风流,有你出面,怀瑜求之不得。”
“你们……”裴待鹤的话被打断了半天,他还没骂够呢,这些人就轮着来跟他抢。
温伯玉扯住他的衣袖往坐席处拉,冷淡地扫了凤逸一眼,故意提高了嗓音说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若无仪又无皮,你便是骂上三年五载,也只会让那层皮更厚,又有何用?君子不与小人争长短……”
直到拉回座位上,还在与裴待鹤交头接耳,絮絮叨叨。
他看似是在阻止裴待鹤骂人,可他自己骂得比人家还不留情面。
周围灼灼的目光向凤逸射来,否定,质疑,轻视,嘲讽,仿佛要将他脸上那层皮烧开,让他内心的龌龊都暴露在众人眼前。
凤凌看到凤逸埋头坐下,不禁咋舌:“果然是无皮无仪,他居然还能留在这里。”
此时,婢女们已经按照卢亭溪的吩咐,将笔墨纸砚依次放到南席每一个桌几上。
凤举淡淡一笑,轻声道:“颜面,对有些人而言比性命更重要,但对某些人而言,却是一文不值。他若能最后争得少主之位,那此刻留下来受这一点羞辱,又算的了什么?”
凤凌的目光陡然一沉:“若是让他做了少主,那我们这些人都得死。”
凤举拿起笔,放到眼前,凤眸微微眯起,小心地将上面一根杂乱的狼毫扯掉。
“他不会有那个机会的。”
琴道考较,一个时辰。
文采考较,三个时辰。先以“江海”为题,当场做赋一篇,五言诗一首,最后直接口头较量。
做诗赋便也罢了,但这口头较量,看的不仅仅是每一个人平日的经史子集阅读记忆,更要看是否将知识融会贯通,运用自如,甚至,卢亭溪还会在过程中设置许多文字陷阱,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到了最后半个时辰时,其他人都像是斗败的公鸡,唯独只有凤举,与卢亭溪词锋往来,互不相让,竟像是愈战愈勇,连旁观者看着听着,都有种酣畅淋漓之感,恨不得亲自参与其中。
当最后一炷香焚烬,卢亭溪突然拊掌,清俊的脸上兴奋难以自抑。
其他人的思绪也沉浸在两人的世界里,受卢亭溪感染,也不由自主地拊掌喝彩,刹那间,掌心雷动。
凤举慢悠悠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感觉自己的嗓子都要冒烟了。
凤修惊诧地望着她:“阿举,你究竟……读了多少书籍?”
凤举方才与卢亭溪的文斗,到最后谈的已经不止是经史子集,而是囊括了佛经,道经,周易,八卦,星学,兵书,医书,地理等等,他们这些人根本插不上话,许多东西他们连听都不曾听过。
“不多。”凤举却突然没有了笑意,眼眸深幽,“只是将父亲的藏书都看过了而已。”
那些年,她封闭在小小的一隅,不与外界接触,自卑怯懦,如果不是有成堆的书籍陪伴,她也许早就成了疯子。
如今想来,那些日子里,她身边的一切似乎都是虚假的,只有书,是真正属于她、谁也夺不走的东西。现在,更成了她最有力的武器。
第一千五百一十三章 身负期待
“不多?!”凤凌一时激动,猛地站了起来,见鬼似的盯着凤举。
凤修和凤恒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世人皆道,天下藏书,至少有一半在玉宰凤瑾手中。
这虽然可能是夸张的说法,但也能够说明,凤瑾的藏书之多。凤修和凤恒都是亲眼看过的,在翰墨轩里有一座独立的院落,占地是晾晒字画的风墨庭的三倍不止,里面所有的房屋全被打通,摆满了书架,若非书架上都有明显的排号和出口指示,他们根本找不到方向。
“昔年凤家九郎凤怀瑜,博闻强记,腹中藏书万篇,倚马临江,出口便是锦绣华章,一时间惊才绝艳,世所无双,没想到啊没想到,数年之后,怀瑜爱女竟也是青出于蓝,如此才女,实属罕见,凤怀瑜啊凤怀瑜,这天下风水尽聚你一家矣!”
卢亭溪又是兴奋,又是赞叹,又是嫉妒,不知为何,说着说着,眼眶居然红了。
他蓦然转身望向凤举,露出发自真心的笑容,那目光中带着常人读不懂的情绪,但其中有一点,却与之前温伯玉的相似,那便是一种期待。
可是,人们不懂,这些堪称天下士人精神领袖的人物,一言一行都能造成一时轰动,他们,究竟在凤举这个女郎的身上,期待着什么?
第一天的大选,就在琴试与文试中结束。
人们意犹未尽、又满心惊叹地相偕离去,期待着明日的棋艺比试。
凤举和长辈兄长们跟着父亲送客。
府门外,楚秀等人眼巴巴地瞧着凤举,那些远去的人们也仍在回头观望,而其他的凤家子弟们仿佛都成了摆设,心里很不是滋味。
温伯玉意有所指,问道:“听你师父之意,你是打算就在这段时间内去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哪个地方?
周围的人们都悄悄竖起耳朵。
凤举谦恭地笑着点头:“是,云止以为这是最好的时机了,您认为呢?”
温伯玉赞同道:“此时确实最为合适,可确定了是哪日?”
“明日如何?”
“明日?”温伯玉一愣,倒是没想到她会定得如此干脆。
裴待鹤等人也看了过来。
温伯玉看了看楚秀,再看回到凤举脸上,终是笑了:“是啊,就明日吧!”
裴待鹤凑到凤举身边,低声道:“你就不怕到时候有人不服你,借故寻你的麻烦?”
如此说着,他的眼神却是似有若无地扫向那些凤氏族人。
凤举浅笑,眉梢轻挑:“不服,那便试试。”
“哦?”裴待鹤看着她,双眸囧囧,声音拔高:“好一个凤云止!天之骄女,锦心绣口,举世无双。倘若我晚生十几年,我必要想方设法追求你!”
裴捷听见自家族兄这放荡不羁的言语,在凤瑾面前嘴角抽搐了一下,恨不得立刻将这人拖走,忒丢人了!
可惜有人已经先他一步,冷冷地站到了凤举身边。
“只怕无论早生晚生,任何人都来不及了。”
裴待鹤哈哈大笑了起来,拂袖而去。
也不怪慕容灼连这个醋都吃,裴待鹤虽然比凤举至少年长了二十岁,可他容貌仍保持着早年的俊美,比之少年时更多了几分成熟豁达,举止之间,潇洒风流,无论走到何处,都能勾得女子为之神迷。
第一千五百一十四章 势在必得
回转府中时,凤举和慕容灼经过花园,看见了凤逸与萧鸾。
远远的,听不到那两人在说什么,只是看到凤逸的神情有些沉重,萧鸾在他肩上拍了拍,像是在鼓励他。
随后,萧鸾转眸看见了凤举。
“阿举,没想到你居然会参加少主大选。”萧鸾目光复杂地望着凤举。
凤举轻笑:“睿王殿下会与三哥一同到来,这一点,凤举倒是想到了。”
凤逸皱了皱眉,冷淡的语气带着轻蔑:“阿举,你只是个女郎,便是你真的赢到了最后,你也不可能坐上少主之位,外人会如何看待嘲笑我们凤家?就是凤氏一族的族人们,他们也不会同意的。你也亲眼看到了,堂祖父那些人可是当场离席,态度十分坚决。”
“三哥说这些又有何用呢?莫不是在心虚?”
“我有什么可心虚的?”
“既然不是,那我们便看一看,谁最后会坐上少主之位!”
慕容灼经过萧鸾身边,清楚地看到了对方眼中浓浓的敌意,他却只是不屑地勾了勾嘴角,与凤举一同离开。
“凤逸既然会选择在此时回来,定是对少主之位势在必得,此番来者不善。”
凤举正在想着事情,听到慕容灼此言,笑道:“是啊,当初声名狼藉,若非是抱着势在必得的心思,他也不会轻易再回来。”
“可要本王将这个麻烦解决掉?本王可以保证,绝不会给他留任何生机。”
纵然是萧鸾将这个人保护得密不透风,也绝对抵挡不了他。
凤举摇了摇头:“不,即便是将他彻底杀了,他本人无法再兴风作浪,但在这个特殊时期出了事,旁人也会疑心到我的身上,更何况,凤逸不是蠢人,他若真是孤家寡人,绝不敢回来,可见,是有人在为他撑腰,而那些为他撑腰的人,难道真的只是想帮助他夺位吗?”
说着,她淡淡一笑:“那些人真正的目标是凤家,所以,即便凤逸死了,他们还是会借机生事,搅起凤家内部的矛盾,为了凤逸一条命,实在不值得。”
“那便任由他晃来晃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不再是从前的他,而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我。”
鹿死谁手,拭目以待吧!
两人回到梧桐院,发现庭言正在训斥绿珠,旁边一个少年病恹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未晞一脸为难地站在旁边。
绿珠跪在地上,面前是打碎的瓷碗,和一些瓜果。
庭言向来冷淡的脸上此刻满面的怒容,她瞪着绿珠道:“大小姐好心收留你们,是让你来做奴婢的,不是让你来做主子享福的,这些瓜果是慕容郎君特地为大小姐准备的,谁准你擅自去动的?”
绿珠道:“此事是我做错了,庭言姑娘若要罚,那便罚我,东西是我拿的,与小初无关。”
庭言眉头一皱:“分明做错了事,你还如此理直气壮?”
“我没有……”
“府里所有人都知道,大小姐对下人宽容,但若有谁坏了规矩,那就必须接受惩罚。”
第一千五百一十五章 不必干涉
“不!求求你,不要罚绿珠姐姐,东西是我偷拿的,与绿珠姐姐无关。”少年小初跪在庭言面前哀求。
未晞实在看不下去,开口为两人求情:“庭言,他们也不是有心的,只是才来不久,不清楚府里的规矩,他们又是大小姐带回来的,大小姐仁慈,这种小事她也一定会放在心上的,你又何必将事情闹大呢?还是让他们起来吧!”
庭言冷淡地说道:“我有让他们下跪吗?”
未晞抿了抿唇。
确实,庭言从未要求两人下跪过,是他们自己不知何时就跪了下去。
“绿珠,小初,你们先起来吧!”
未晞上前将两人扶起,庭言并没有阻拦,只是说道:“未晞,你是大小姐身边的老人了,从前更是一等侍婢,咱们梧桐院的规矩是大小姐定下的,你应当比任何都清楚,你自己犯错便也罢了,如今还要纵容他人?大小姐待你可不薄。”
未晞顿时恼羞成怒,转身看向庭言:“庭言,你……”
“怎么?我说错了吗?身为奴婢,随时随地都莫要忘记,什么才是你应该做的。”
“够了!”绿珠突然出声,对庭言道:“做错事的人是我,庭言姑娘若要罚便只管罚我一人便是,小初与此事无关,未晞姑娘更是无辜,她不应该因为这件事受任何人责难。又或者……”
他擦掉小初脸上的泪水,扶住他的身体,冷冷地道:“我们姐弟蒙受大小姐和慕容郎君的恩情,才能有栖身之所,我不清楚庭言姑娘为何总是处处针对我们,但若是你实在看我们不顺眼,我们现在便可以离开。”
说罢,立刻带着小初转身,却在转身时看到了慕容灼和凤举。
她像是受到了屈辱一般,红着眼眶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
慕容灼看了眼绿珠,那熟悉的面容让他瞬间忆起故人,下意识便有些心软。
他冰冷的目光看了庭言一眼,吐出几个字:“你们不必离开。”
庭言的眉心不自觉蹙了蹙。
慕容灼问:“怎么?你对本王的决定不满?”
庭言沉默了半晌,态度虽然不如方才对绿珠那般强硬,但也仍旧固执,她说道:“梧桐院的规矩是大小姐定下的,大小姐曾经说过,无论是谁,只要破坏了梧桐院的规矩,都不能姑息。绿珠擅自动了为大小姐准备的东西,理当受罚,这是梧桐院的规矩。”
“规矩?”慕容灼冷哼一声:“所以,你这奴婢是在告诉本王,本王不是这里的主人,无权干涉此事吗?”
庭言咬着嘴唇,皱着眉不说话,但却明显就是这个意思。
凤举看了眼绿珠,和她身边的少年,又看向庭言,淡淡地说道:“灼郎,你先进去吧,这是我院子里的事情,你就不必管了。”
院子里所有下人都惊讶地看向了凤举。
大小姐这莫非是要驳了慕容郎君的面子?感觉……这好像就是大小姐的作风,可她对慕容郎君不是一向与众不同吗?怎么会为了这种事……
第一千五百一十六章 按规矩办
就连慕容灼都觉得难以置信,瞪着眼睛望向凤举。
“阿举,你……”
凤举把玩着扇子,说道:“庭言并没有做错,下人不得擅自窃取府里之物,一旦发现,无论是谁,严惩不贷,这是凤氏柱国府的规矩,也是我这梧桐院里的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我的规矩,不容任何人触犯,否则,我这院子岂非成了一盘散沙?”
“阿举,本王知你驭下向来严谨。”慕容灼稍稍放缓了语气,道:“但这也不过是一件小事,那冰果粥你若是喜欢,本王再亲自给你做。”
他扫了绿珠一眼,凑近凤举将声音稍稍压低,说道:“你知道,本王对这张脸难以坐视。”
绿珠感激地看向慕容灼,不愿让他为难,上前跪倒在凤举面前。
“大小姐,东西是奴婢动的,奴婢愿意按规矩接受惩罚,您不必为了奴婢的错与慕容郎君生出嫌隙。”
说着,绿珠又对慕容灼道:“郎君,您的好意与恩情绿珠感念在心。”
小初跑了过来,苍白的脸上满是急切愧疚。
“不、不是,那东西是我拿的,也是我吃的,不是绿珠姐姐……”
慕容灼蹙眉,语气中依稀带着请求:“阿举……”
凤举开口:“你们先起来。”
她看向少年的脸颊,问道:“不是请大夫看过了吗?为何这脸色看着还是没有什么起色?”
绿珠道:“那大夫说,小初先天身体便有亏,又自小照顾不当,所以一时半刻好不了,只能慢慢养着,我想,再等一阵子若还是不见效,便再去找别的大夫。”
“嗯!”凤举点了点头:“若你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便来寻我,既然你们已经留在了我院子里,无论如何,只要人平安无事便好。”
“是,多谢大小姐。”
慕容灼见凤举关心这两个人,想着她应该是不会再追究方才之事了,握住凤举的手,轻声道:“阿举,多谢你。”
他知道,凤举关照绿珠多半原因是为了他。
不料,凤举挑眉道:“灼郎谢我什么?”
“当然是……”
慕容灼话未说完,凤举便道:“我关照你们是一回事,但规矩就是规矩。正如方才庭言所说的,这府里,尤其是我的梧桐院,人人都知道,我不会无缘无故苛待底下的人,可一旦谁犯了错,我绝对不会姑息。哪怕是未晞,跟了我多年,可她犯了一点错,也要接受惩罚,绿珠,你也是一样。”
“阿举,你还是要大动干戈?这不过就是件小事而已,你何必呢?”
“灼郎,你说过会尊重我,那么现在,也请你尊重我的决定。”
说到底,慕容灼在凤家就只是客人而已,凤举管教自己的下人,他无权干涉。
小初想要乞求,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凤举便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我不管究竟是你还是绿珠动的东西,既然现在绿珠承认了,她便要接受惩罚,至于你,既然你只是以绿珠弟弟的身份跟随她入府,而非卖身凤家为奴,我便不会为难你。庭言,将绿珠带下去领罚,你按规矩办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