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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全文阅读

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顺1730txt下载     新顺173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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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九一八

    勿忘国耻日

10.9请假今日就一更,病。

    RT

请病假一日。

    8/27,请假一日。吃错东西,上下对冲ing。

请假一日.7.21

    请假一日,7.21

今日无心更,请假一日。

    今日无更。

九一八

    【老刘,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日本人被赶跑了。我和你骑着马,走在哈尔滨的大街上,大街的两边全是盛开的鲜花】

    1936年11月21日,抗联第六军军长夏云杰,被叛徒出卖,中弹负伤。随后发炎,因不可能有消炎药,开始发烧、昏迷。一直昏迷了6天,到11月26日,回光返照,从发烧昏迷中苏醒过来。

    回光返照的夏云杰军长,握着军需官刘铁石的手,说出了自己昏迷时候做的那个梦。

    老刘,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日本人被赶跑了。我和你骑着马,走在哈尔滨的大街上,大街的两边全是盛开的鲜花。

    出卖他的人,51年在五大连池被镇、反挖了出来,伏法枪决。

    这个故事的背后,还有个更悲叹的故事。

    21日,夏军长负伤,昏迷前他和政治部主任黄吟秋交代后事。先做了检讨,因为自己的冒失和轻信,被人背叛伏击,给党和抗日事业带来了损失。

    然后,他希望黄吟秋有机会,把他女儿送回关里老家。他老家是山东沂水的。

    这是1936年11月,还没有到1937年7月7日。夏云杰已经在松花江畔战斗5年了,他相信,自己的女儿若是能回老家,不会做亡国奴,5年了,总该是有所备战了吧。

今日无更

    病,今日无更

第一章 钟鸣鼎食之家

    “咱太祖皇帝灭朱明,是报当年朱温灭唐之仇。一报还一报啊,李唐家的江山被朱温灭掉,这老朱的江山又被咱大顺夺来,姓了李……”

    京城泉柳记酒庄,几个勋贵子弟毫无顾忌地开着本朝和前朝的玩笑。距离明末甲申之变已经过去了八十年,这番有意传播的谶纬之言早就成了市井街头人人皆知的扯淡。

    市井多爱谶纬言,士人才谈得国正。大顺既是“入了关”,自有大儒论证其天命所归。李代朱、复唐仇之语,不过是说给底层人听的。

    酒桌上,刚穿越过来的刘钰,看着峨冠博带的一众伙伴,目瞪口呆。

    啥?

    大明亡了八十多年了?

    大明之后是大顺不是满清?

    山海关一片石依旧失败,李自成依旧死在了九宫山。

    但大顺居然在荆襄翻盘了?

    原本历史中被南明封为兴国公的李过,很可能被穿越者附身了。

    从陕西辗转抵达荆州后,仿佛被穿越者附身的李过,完全不信任南明这群猪队友。

    围困荆州,围城打援,未卜先知一般,完全不相信何腾蛟能给自己保护好侧翼,设伏阵斩了满清大将勒克德浑。

    经此一战而定军心,扫却九宫山后大顺军没有主心骨的颓气。

    再之后,大顺军在李过的整合下,克复荆州,襄阳攻防拉锯、山西反正、山东榆园军策应、江南奴变铲平王联络……直到李过病逝,传位于李自成的小舅子、原本世界线里的南明郢国公高一功。

    临终之际,笑曰:“昔老闯王高迎祥以军授李氏,今李氏以天下之半还高氏,商贾营借贷者,可以详参之。”

    后高一功复京师,重病子幼,江南未定,遂又传位于李过养子、小闯王李来亨——这位原本历史上的南明临国公、在茅麓山坚持抗清到1664年自刎而死、大明最后的征虏大将军,竟成了大顺的高宗皇帝。

    正所谓:茅麓山高、流寇死社稷;伶仃洋广,海贼守国门。

    如今煤山那棵老外脖子树又多了八十圈年轮,多年的战乱平息,新朝鼎定,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穿越来的刘钰有些不适应,脑袋还是乱成一团。

    如何穿越的、为何穿越的已经没有意义了,既然回不去了,只能适应如今的新身份。

    看看四周,这是酒楼的二楼雅间。

    色调故意素雅,靡靡之音却是不绝。

    这酒楼的老板是个营销鬼才,颇有些后世碰瓷“皇帝微服、见某美食赞不绝口”的套路。

    说是当年前朝权臣严嵩被贬流落,馋酒,无钱,于此饮了两碗,惊呼俺当了那么多年内阁首辅,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酒,见此地有泉有柳,遂提笔写下“泉柳”二字,以抵酒资。

    此处紧靠皇城,严嵩又没法掀开棺材板出来说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此地黄酒也确实别有滋味,自然成了勋贵子弟们吃酒的地方。

    和刘钰一起吃酒作乐的,都是些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一个女倌人陪坐众人,正在行酒令。

    听着刘钰等人又在那扯什么楚虽三户、代汉涂高之类的事,女倌人嘻嘻笑道:“你们男人啊,聚在一起就好谈国是国非。今日谁也不许谈,咱们继续行令。”

    旁边一个勋贵子弟笑着捏了一把女倌人的脸,笑道:“哪里能不谈呢?这既是国事,也是家事。”

    “若无当年之事,我等祖辈皆在陕西土里刨食,也就梦里能寻个米脂的婆姨,如何能在这京城里与你这样的美人儿饮酒?”

    “不过既是你发了话,听你的便是。”

    此时饮酒,必要行令,也正轮到那陪坐的女倌人开口,酒令说要咏桌上一物,正有行令的骰子。

    秀嘴微张,贝齿轻动,金莲不挪,遑论七步,樱唇开合间便吟了一段。

    “一片寒微骨,翻成面面心。自从遭点污,抛掷到如今。”

    “好!”

    闻此一句,几个人鼓手叫好。

    借物喻人、以物比心,正得诗意。

    看似说的是骰子,可句句说的都是她自己。

    自从遭点污,抛掷到如今。

    既说骰子,亦指红颜悲苦,立意颇高。

    更难得是从一个妓子的口中说出,添了这么一层身份契合,确是叫人拍案叫绝。

    众人叫好,唯独刘钰叫苦——古人文化水平都这么高的吗?一个妓子也能来这么一首?一会轮到自己行令该咋说?

    旁边一人拍着手起哄道:“心肝儿,日后你若跟了我,如何肯再抛掷?”

    女倌人嘻嘻一笑,一改刚才吟诗时候的悲色,一如平时习惯,姿态柔媚地一挥手。

    “你们男人呀,可都靠不住,还是靠自己的好。前朝李香君何等才情,就是信了侯方域,最后还不是凄惨落魄?她都如此,我何能比?”

    话是这样说,可语气先是不屑,随后戏谑,接着又转为了娇嗔闺怨。

    短短一句话,语气竟是折了三折,如脖颈间的发丝,弄得列坐男子心里刺痒。

    女倌人说罢,若葱根般的手指拿起桌上的象牙骰子,手腕一抖,轻轻在桌上一抛,启口清唱。

    六个骰子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停下后正是一个“四进”。

    轻点数下,取出令签,便举着翠玉酒盅,媚眼如丝地看着对面的刘钰。

    “依令,做东者自饮一杯,众人陪饮两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端端的是应景,今儿是刘公子的大日子,日后自是扶摇直上了。”

    说罢,一群人都端起了酒杯,冲着还在懵圈中的刘钰敬了一杯。

    “对,今日是刘兄的大好日子,这签掷的大妙!果然应景。”

    “我的大好日子?”

    刘钰茫然地举起酒杯,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是了,今天这顿饭,是自己做东。

    某种意义上,今日的确算是自己的大日子。

    自家祖上叫刘体纯,诨名二虎,原本历史上的夔东十三家之一。

    八十多年前的乱世中,亦算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余荫之下,刘钰出身不低,正儿八经的大顺朝的勋贵子弟,不能再正了。

    臧否当年英雄,自家祖上可当得起一个“侠”字。原本是八大王张献忠的结义兄弟,后与张献忠理念不合,投了大顺太祖李自成,最难的时候也不离不弃。

    原本历史上,九宫山之变,李自成死,刘体纯接到了一封来自陕西的求援信。

    写信求救的那人,是个妙人,此人名为孙守法,和农民军是死敌,就是此人生擒了老闯王高迎祥,导致老闯王被千刀万剐。可谓刘体纯等农民军的死敌。

    但孙守法于陕西反清,第一个想到求救的,偏偏是死敌的农民军,孙守法相信,这位曾经的仇敌一定会为了天下大义帮自己;刘体纯更是担得起那个侠字,接到信后,抛弃旧怨,带兵反击陕西,支持农民军死敌孙守法,可谓侠之大者。

    再后来退守夔东,刘体纯也主动放弃盟主之位,让位于高一功,后又支持小闯王李来亨。最终事不可为,全家自杀于巫山,誓死不降,可歌可泣。

    如今历史发生了改变,那些曾经悲剧的英雄许多竟然未死。

    刘体纯也在李来亨统一天下后,被封为“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翼国公”,死后又被追赠了一个郡王。

    如今传爵四代,这翼国公的爵位正在刘钰的父亲身上。

    刘钰虽非嫡长子,却也不是侍妾所生,母亲也是正牌的诰命夫人,时不时去后宫参加皇后举办的宴会的那种。

    即便不能袭爵,但是混个散骑舍人等混吃等死的职位也非难事,可谓是钟鸣鼎食之家。

    今日之所以刘钰做东,请一群勋贵子弟吃酒作乐,也的确是有件大事,值得庆贺。

    大顺复国后,江南士绅多有不服。开国之后,大顺走的是依靠勋贵压制文臣的平衡路线。

    文臣皆以科举入仕。勋贵之子多走他途别径。

    高宗李来亨在鼎定天下后,依着当年李过遗训锦囊,复用了王安石的“三舍法”,作为勋贵子弟的选拔方式。

    就在当年前明的太监官房处,兴建了大顺官学,取名武德宫。

    武德宫设外舍、内舍、上舍三层学堂,勋贵子弟可以直接入学、武将平民子弟需要考核进入外舍,逐渐考核乃至上舍。武德宫是和科举并行的另一条选拔人才的路线。

    大顺得天下极难,尤其是打到江南的时候,和葡萄牙雇佣兵打过、和郑氏的黑人卫队、日本铁炮手也打过,很是吃了枪炮的亏。

    加之李过自取荆襄后,极为重视火器。

    李过遗训,武德宫选拔废了舞刀,改习鸟枪、放炮。必考徐光启所译之《几何原本》、《测量法义》等,多学西学。

    这变了味的三舍法,是大顺勋贵和武官的培养基地,也是用来压制文臣的一种手段。

    免得稍微动一动士绅利益,就有罢考之事,拿捏朝廷。

    逼急了,实在不行就用武德宫的勋贵子弟顶上去,总不能让士绅倒逼皇帝无计可施。

    平日里也用来在官场里掺沙子,以免出现不受控制的文官党争。

    因着在武德宫官学里的,多有当年开国的勋贵子弟,大顺也算是有了一群和江南大儒无关的基本盘,有了动手杀人的刀。

    文官自是反对,瞧不上这些少学经史子集不用科举的勋贵子弟;勋贵子弟们也瞧不上舞文弄墨的大儒,双方隔阂颇深,武德宫勋贵又抢了官场名额,矛盾日深。

    这种情况,也是大顺皇族刻意为之。

    造成勋贵、文臣之间的隔阂,以便于皇权居中调节平衡,从而避免文臣或是勋贵彻底控制朝堂的状况。

    三舍之法,从外舍升入内舍就已极难,而若是能够从内舍升入上舍,更是不同。

    入上舍,若能评为上上取得头名,被称之为“魁首”,等同于科举状元。一旦有机会,皇帝就拿这些上舍的勋贵、武将子弟当棋子,扔进官场搞平衡。

    刘钰既是当朝翼国公的嫡三子,自然是在武德宫里上学,已入内舍,很有机会升入上舍。

    前几日武德宫考核,他的许多科目都评了个上上,半只脚已经踏进了上舍。

    加上这个钟鸣鼎食家族的出身,众人都说他前途无量,便吵吵着叫他做东请客。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身份也就是这么个身份。

    刘钰端起酒杯,理顺了所有的记忆,看着周遭起哄的众人,仰头一饮而尽。

    心想,从今往后,我就是大顺朝翼国公的第三子刘钰了。

第二章 枯燥

    酒入腹中,就算是认命了,也算是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

    勋贵子弟,只要不作死,这一世就可安稳无忧。思来想去,借着那点酒劲,刘钰就想到了两个字……枯燥。

    这起点也有点太高了吧?除了皇家的人,比自己家地位更高的,也就一个高氏了。

    当年高一功传位李来亨之后,高家效前朝沐家,永镇云贵,改土归流,封的是异姓王。

    将来大顺若亡,修史的时候是要入《世家》的,那个比不了。剩下的,大顺朝拢共也没几个挂“开国辅运”称号的丹书铁券公爵。

    这么枯燥的日子,可咋过啊?昨天还在琢磨这个月工资够不够,今儿就枯燥到顶了?

    正琢磨着以后怎么渡过这枯燥一生的时候,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一个十六七岁的黑衣小厮跑了进来。

    “哎呦,可找到你了三爷。赶紧回去吧,国公叫我来寻你,有急事。”

    刘钰记忆却全,认得这是自己的贴身小厮,自己给起了个怪名叫“馒头”。自己跟着自己一起读书当过伴读,是自己的心腹人。

    初来乍到,规矩却还记得。

    论及身份,馒头是仆自己是主,可馒头来找自己传的是自己父亲的话,刘钰赶忙放下酒杯起身站好,冲着小厮恭恭敬敬地回了一句“是”。

    这句“是”是回父亲的传话的,馒头虽是仆,也受得起,更不能闪避。

    京城都知道翼国公治家极严,封建礼法丝毫不乱。

    这是刘钰自小在国公府这个大染缸里的习惯,已然是习惯成自然,宗法礼教之下的礼字之严之繁,丝毫错不得。

    等回完了这一句是,又恢复了主仆身份,馒头欠着身等着刘钰问话。

    “火急火燎的,什么事啊?”

    刘钰也不急,这酒庄的饭菜不比公侯府邸的小厨,可比之前世常吃的却是高出不少,刚才喝的那杯黄酒也颇不错。前世就是个爱热闹的人,刚适应了新身份,正准备和这些勋贵子弟们吹逼喝酒,也没当个事。

    馒头也是个机灵的,跟着刘钰久了,有些话旁人不敢说他却敢说。

    见刘钰还是笑嘻嘻的,便道:“我的三爷呐,还有心思笑嘻嘻呢?国公爷可是很急,肯定是有大事啊。朝会刚散,国公就让小的来寻,务必尽快。三爷也看在我跟了三爷这么久的份上,赶紧回去吧。不然回去晚了,我可是少不了一顿训斥的。”

    听馒头说的急,刘钰心里忍不住一咯噔。朝会刚散就差人来找,这是出大事了?

    这刚觉得生活枯燥,难不成就要感触下人生冷暖,不是红楼梦的公子突逢大变被抄家的剧本吧?

    那几个一起喝酒的赶忙劝道:“既是国公寻你,那就赶紧回去吧。我们自在这里寻乐,一会若是来得及,再赶回来就是。”

    一顿饭值不得几个钱,刘钰这样的纨绔出门,早就有小厮安排了给钱买单之类的事。

    想到那种不祥的可能,刘钰也没了心情,只好冲着众人拱拱手道:“那我就先走了。”

    刚出来泉柳居的门,外面的热浪夹杂着人声,如同海潮一般扑来。

    这里正在紫禁城的西北角,自古就是繁华之地。旁边就是大隆善护国寺,当年前明正德皇帝喜欢给自己加马甲,什么镇国公、威武大将军,学佛日久,就取了个“大庆法王”的名号,罩着大隆善护国寺。

    如今几经修缮,当朝天子为了笼络信黄教的蒙古,也给自己封了个某某法王的称号,亦是法身在这护国寺里。

    加上今日又是七月初八,正是庙会时候,当真是人声鼎沸。配着秋老虎的热浪,恨不得把人掀翻。

    之前陪刘钰来的小厮都去庙会玩耍了,一时间寻不到人,馒头嚷嚷骂道:“就知道出去浪的夯货……”

    说着,自去拴马石那里牵来了一匹黑色的大走骡,扶着刘钰上了骡子,馒头自己却骑了一匹高头大马。

    刘钰堂堂的公爵嫡子,在皇城脚下不骑马只能骑骡子,大有说法。若是识货的人见了,知道如此一匹走骡,换上七八匹骏马当无问题。

    这样的骡子自出生开始就要先挑选出体格健壮的,待稍微长成,便要训练。

    要让骡子的后蹄踏着前蹄的印,走起来稳如稳水行舟,毫无颠簸,这才算是合格。

    行如妇人之碎步、乘如名士之步辇,无烈马之颠簸、无舟车之滞闷,此方可称之为走骡,养育之难,百不出一。

    皇城脚下,若是酒后不注意,纵马狂奔,有心人参上一本,可是有麻烦的。

    这走骡最是稳重,便是抽打也难奔跑,更不会发性伤人。

    刘钰那个便宜老爹是属乌龟的,生怕出一丁点差错,整天说勋贵之家最忌子孙闯祸,小厮要是让主人在皇城骑马,是要被打断腿的。

    骑上骡子,刘钰心里对自己那个便宜老爹有了个大致的印象。

    只不过,好说也是个世袭公爵,至于这么小心翼翼吗?

    既是这么小心翼翼,应该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穿越过来就要享受个“世事无常、突遭横变”的剧本吧?

    这样想着,心里倒是放得开,眨巴着眼睛看看四周的风景,心说就算是家里出了大事,就看看这古代的风景,也特么值了。

    爱咋咋地!

    远处几个人正在庙会门口唱着莲花落,唱到兴处,越发卖力。

    “隋炀帝无道行事凶,弑父夺权理不公。他欺娘戏妹把伦理来丧,他鸩兄图嫂把那纲常扔……”

    围的人不少,可都是白瓢党,看的热闹,要给钱的时候却都一哄而散,亦或是催着喊再来一个。

    卖烟嘴的、磨剪子戗菜刀的、耍把式捏糖人的……乱哄哄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好在过了隆善寺,人就渐渐少了。一株当年三宝太监亲手栽下的老槐树在路口遮出了一大片阴凉,这条街就是三保老爹胡同,前朝永乐年间三宝太监的府邸旧址。

    过了老槐树,就是前朝的浆绛房浣衣局,魏公公的对食客氏就死在这里。都传闻这里阴气重,平日里也没什么人。

    既是前朝的浆绛房浣衣局所在,定是靠着水的。旁边就是什刹海,再往北便是积水潭。

    刘钰的家,大顺朝的敕造翼国公府,就在积水潭旁边,算是京城中最好的公侯府邸了。

    毕竟京城缺水,除非在积水潭附近,否则没办法弄大花园。

    原本是前朝定国公徐允祯的府邸花园,大顺入京后,徐允祯被拷掠而死。再后来克复京师,天下鼎定,李来亨就把这里赐给了刘钰的祖先刘体纯,敕造了翼国公府。

    因为刘体纯是张献忠的结义兄弟,孙可望、李定国、艾能奇等人都叫他一声二叔。

    最终招纳西南、无伤云贵,晋王不悲、秦王非叛,也是刘体纯的大功。

    故而特许引御河水绕公府花园,实打实的荣恩无限,翼国公府更是建的辉煌大气,占地极大。

    胯下的骡子竟也识途,眼看着快到家了,蹄子迈的也比之前快了几分。骑着骡子的刘钰忍不住叹了口气,心说是福是祸终究躲不过。

    这里已经可以看到自家的大门,离得老远,就能看到干干净净的巨大石狮子。

    三间开的朱红色大门,两旁列坐了十八个衣着华丽的门迎。

    带着金漆的兽面锡环彰显着公侯身份,也时刻提醒着刘钰大顺终究是个封建王朝,走的还是礼法规矩那一套。

    换汤不换药。

    朱门、金漆、十八门迎、三间开大门……这不是有钱就可以的,没有公侯品级搞三间大红门金漆兽环,是为僭越,罪不当死也是流放三千里到松花江去戍边。

    而在朱门金漆之上,还有个九五之尊的皇帝,那才是个最可怕的存在。

    偌大个京城,除了紫禁城用明黄色的琉璃瓦,其余人家都是青灰色的瓦,为了就是彰显出富贵和庄严,用整个京城百万人做绿叶衬托。

    刘钰还没适应屁股坐在国公公子位子上的生活,肚子里还是一肚子前世所学所思带来的愤懑不平,全然忘了自己如今这身份已不是陪衬的绿叶。

    国公一族,纵还不是最精华的蕊,但做个拱卫蕊的花瓣总是够格的。

    他的屁股还没坐“正”,满肚子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不爽。

    想着这些脑臀分离导致的不爽事,从角门进了府,早有小厮过来牵走了骡子喂养刷洗。

    馒头贴到刘钰身前,小声道:“三爷,国公就在外书房。是福是祸,若有了结果,早点告诉小的,也省的小的担惊受怕。”

    顺着馒头的目光看去,映入眼前的便是个大约二三十丈长宽的空地。

    再往前有一道仪门,这仪门原名桓门。后来因为避宋钦宗赵桓的讳,取《左传》中“有威而可畏谓之威,有仪而可象谓之仪”一句,改桓门为仪门。

    仪门,即为礼仪之门。外来客人要在这里驻足,整理衣衫,正扶衣冠,然后才能进门。

    外书房在仪门和大门之间,平日里是他爹见低级客人、幕僚门客的地方,不可能放在有女眷的仪门之后。

    这二十余丈的空地,东边是家族祠堂,西边就是外书房。

    空地两侧种着一些花草,被打理的很好。

    初凉时节,秋花正灿,映出一条细卵石铺出的小路,几个粗使丫鬟正在外书房门口。见了刘钰,赶忙迎过来,引着刘钰去了外书房。

    推门的刹那,刘钰深吸一口气,心说……爱咋咋地。

第三章 出事了

    国公府的外书房的摆设都是半旧的。

    树小屋新画不古、全家都穿新衣裳,此家肯定不是勋贵,最多也就是个暴发户。

    这外书房内的陈设倒还有些武将的味道。

    墙上挂着一口古色汉剑,一套法兰西国“进贡”来的板甲,屏风侧面还有一座西洋的自鸣钟。

    秤砣一样的钟摆来回摇晃,发出哒哒的响声。

    屋子里连个倒水的丫鬟都没,刘钰的父亲刘盛坐在桌前,手里捧着一本话本小说《大明英烈传》,看的津津有味。

    如今的大顺翼国公刘盛约莫四五十岁,养尊处优久了,看起来还是很年轻的。

    穿着一身青蓝色常服,上面绣着麒麟白泽。

    因着前明自号火德,水能灭火,大顺便以五德之说号自己为水德。

    只是众所周知,这五德中的水德是黑的,如水德秦皆尚黑……可大顺这群老陕儿却头铁的很,非要说水是蓝的。

    前朝《甲申纪事》讥讽道:“闯贼云以水德王,衣服尚蓝,故军中俱穿蓝,官帽亦用蓝。”

    直到后来开国被前朝遗老讥讽“粗鄙无文、不知五德、水德以蓝,实二千年第一怪事,泥腿子坐江山大抵如此”,却也不曾改蓝为黑,头铁的很。

    刘盛袭公爵,官职品级越高,颜色越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公爵贵极人臣,自是要穿青蓝色。

    刘钰进去后,躬身垂首,不敢直视。

    终究这是封建社会,宗法制之下,尤其是这种公侯之家,更是要瞎讲究。当爹的没说坐下,当儿子的要是直接坐下,免不了一顿打。

    封建宗法屁事多,这一点刘钰还是清楚的。家族越大,规矩越多,刘钰虽打心眼里厌恶,可也无可奈何,只能接受。

    看着自己的便宜老爹在那看《大明英烈传》,刘钰心里暗笑。

    这几年国朝日渐平稳,勋贵们也没法把军权抓的太紧,平日里都是干些屁事——皇子公主大婚的主持、代替皇家去祭祀、主持荣恩宴,甚至挂名修《明史》——勋贵挂名,以示对前朝的重视,实则并不干事,就挂个名。

    因为之前战乱连连,《明史》还未修完,刘盛还挂着个监修《明史》的活。只是这边监督着修《明史》,这边看《大明英烈传》,怎么看都有些诡异。

    好半天,刘盛放下了书,摘下了西洋传教士进贡的眼镜,忽然问道:“看过《英烈传》吗?”

    这书成书已久,大顺的市井生活和前朝差不多,流传甚广,刘钰点点头,心想上辈子我就看过了。

    “既是看过,你可知道这本书好在哪里?”

    “呃?”

    好在哪里?刘钰有些懵,这怎么说?

    好在哪?好在挺热闹,挺有意思?

    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个屁,刘盛拍了一下那本《英烈传》道:“这书,好就好在看完后,都觉得郭英不该封侯,怎么也该封个公爵才是。书里,陈友谅是郭英射死的,鄱阳湖之战为朱明最险之战。单看这本英烈传,只怕觉得郭英之功不逊于徐达。”

    “多有传闻,《英烈传》是郭英的六世孙郭勋出钱编纂的,这么看也非是空穴来风啊。勋贵之家,世人艳羡,却不知为了保住爵位,后世子孙什么歪法子都能想出来。”

    刘钰愣了片刻,这才明白过来,心说郭勋倒是鸡贼,听过英烈传的肯定比读过《明史》的多,到时候可不就是全天下都知道是郭英射死了陈友谅?

    想到这,刘钰暗暗松了口气,看起来着急忙慌找自己不是自己想的那样的坏事,看起来自己这便宜老爹心情不错?

    “父亲的意思,是要也编一本《大顺英烈传》?”

    “郭英封的是武定侯,上面还有公爵,他们家后来也出过事,爵位差点都闹没了。如今我袭的是翼国公,何须走这样的歪路?”

    说完,把一本小册子扔到了桌面上道:“这几篇文章,你拿回去仔细看看。”

    刘钰也不知道是关于什么的,心说你不准备这么干,你扯这个干什么?拿过那几页小册子,当着父亲的面也不好直接翻看,只能先拿到手里。

    “听说前几日武德宫小校,你评了个上上?”

    一听是要夸自己,刘钰赶忙道:“是评了个上上。”

    “嗯,正该如此。正所谓,以史为鉴,不可不察。前明勋贵软弱无能,土木堡后更全是纨绔子弟,最终落得此等下场。且不说煤山的那棵歪脖子树,便是咱们家的府邸,原来也是前明徐家的。徐达何等英豪,哪里能想到三百年后子孙孱弱如斯,甲申年围城时候,徐允祯连上城一战的胆气都没。勋贵勋贵,与国同休,你需明白,有国才可同休。”

    “是。”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想这事和我关系不大啊。袭爵的不是我,而是大哥。就算大哥没了,也是侄子,轮不到我啊,将来我是要分家分出去的,这话你应该和大哥说才是。

    “你既有些才能,将来若能入上舍,自然是好的。如今四周都不太平,你是怎么想的?”

    变了味的三舍法,是皇权用勋贵来压制文臣、在官场掺沙子的一把利刃。

    不需要走正规的科举路线,入了上舍,等同于前世大学包分配时候的名牌大学毕业生,在这里就有了做官的资格。

    或文、或武。一般都是先去当几年禁卫,拱卫紫禁城或者跟在皇帝身边做銮卫,年纪稍大一点就有机会外放。

    外放何处,那就难说了。

    翼国公是当朝的顶级勋贵,若是想要活动活动还是很容易的。

    刘钰心里也清楚,家庭到了这个位置,很多事自己说的不算,听父亲这么一说,琢磨了一下便道:“全凭父亲安排。”

    如今西北边不太平,与准噶尔部连年征战;东北边沙俄不断袭扰;西南边改土归流也是土司作乱不断。

    刘盛也没多说什么,晾了刘钰半天,才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西北边不太平,你也早做准备。陛下有意开疆,又不满勋贵子弟多纨绔,吃不得苦,三舍法一年住校百日的要求都喊苦喊累,这哪里行?”

    刘钰赶忙点头,心里却一大堆的问号,满心疑惑。

    听这意思,这就是给自己打个预防针?到时候去西北军中历练,不能因为觉得苦就不去?

    可这样的预防针,似乎也不用急到那种程度吧?匆匆叫自己的小厮跑去找自己,不太可能就这么点事啊?

    而且还是朝会一散就叫小厮来找,难不成朝堂上有什么动静?真的要准备对西北用兵了?

    正瞎琢磨着,就听刘盛慢条斯理似是无意地又问了一句。

    “听说你前几日又去戴嘉宾府中了?”

    很随意的一句话,却立刻激出了刘钰一身的冷汗,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前面的那些话都是开胃小菜,正菜在这儿呢!

    朝中,果然出大事了。

第四章 冲突

    戴嘉宾……不是中土人士。

    嘉宾是他的字,汉名叫戴进贤。前些日子自己的确是去戴府了。

    耶稣会自前朝利玛窦开始,便试图走士大夫和上层路线,刘钰小时候就有传教士来府中教他拉丁文和几何。

    刘钰回想了一下,自己的确会拉丁文。听起来有点扯淡,实际上再一想也就很合理。以满清如此封闭,与雍正死敌的老九胤禟也会法语、俄语、拉丁语,甚至尝试着把满文拉丁化,用拉丁文写过求救信。

    传教士从明末就一直试图走上层路线,到了大顺,因为李过遗训重视西学的缘故,路子更野。

    当朝来说,传教士中以戴进贤为首。

    此人有个礼政府左侍郎的加衔,又是钦天监监正,正宗的朝廷命官,本朝三品。同时还是武德宫官学的西学总教习。

    原本历史上,戴进贤就很有名气。

    这人是英哥尔施塔特大学数学教授,这时候的德国还处在“我在地图上找不到它”的状态,很难明确说他此时的官方国籍,或可称之为既不神圣也不罗马的某帝国人士。

    后来加了耶稣会,来到大顺做传教士。

    来到中华后,传教的事做的怎么样刘钰不了解,他对那一套天堂地狱兴趣不大。但戴进贤的仕途却一路高歌猛进,靠着日食测算和星图绘制,数年间便做到大顺朝钦天监监正,又加了礼部侍郎衔,做了武德宫的西学总教习,可谓是风光无两。

    此人的汉学水平相当高,取得汉名叫进贤,表字嘉宾,更有深意。

    进贤者,二十八宿的星官之一,进贤星也是星名。

    这名字一是正合他钦天监监正的身份,以星宿为名,合钦天之意;二则进贤星官是二十八宿星官之一,主官举荐贤才,有希望为大顺继续举荐传教士为官的意思。

    原本的历史上这个人也为中国历法做出了贡献,之前《崇祯历书》用的是第谷体系。戴进贤等人掌管钦天监后,引入了更先进一些的开普勒体系,还将对数表等引入中国,改良了浑天仪,将木星卫星法测绘经纬度的技术引入中国,参与绘制了中国第一张有经纬度的舆图。

    这个世界线也是走的差不多的路,也正是因着历法的大功,赏封为礼部侍郎——当然官方的叫法是礼政府侍郎。

    大顺朝继承前明制度,但是在名字却是土味唐代复辟,论及土的程度,唯有后世的太平天国复辟商周春秋的官职名目能与之一拼。

    大顺在形式上处处摹唐,却学不到精髓,也无有唐时的经济基础,弄得一身陕西的黄土。

    就是就是个披着大唐皮的大明。

    大明的六部跑到大顺复辟了大唐六政府之名,礼部却叫礼政府、内阁大学士叫平章军国事、内阁叫天佑殿——大顺的第一任平章军国事,是《东林点将录》里的天猛星霹雳火惠世扬。

    不过私下里众人还是习惯性地称礼政府为礼部,换汤不换药,天下皆知。

    除了这些官职外,戴进贤还有个很特殊的身份,耶稣会中华教区的副会长。

    想到这一层身份,刘钰心里不由咯噔一下,隐约觉得朝中可能真出大事了。

    事已至此,也不敢藏着掖着,只好道:“是。去过。不过一来儿子喜好西学,二来他也是武德宫的西学总教习,似无什么不妥吧?”

    回答完好半天,刘盛也没个动静。

    刘钰小心翼翼地抬头,想要看出点什么。但刘盛在官场已久,早已是喜怒不形于色,根本看不出来。

    和戴进贤私下交往也非近日才开始,戴进贤知道刘钰喜欢西学,就像是利玛窦一样,用西学做诱惑,大有勾搭他入教的意思。

    但这事也不是藏着掖着的,父亲早就知道啊。半晌,刘盛才啧啧一声。

    “若学西学,只在武德宫里学就好。武德宫之外,不要和那些西洋人交往了。要出事了。咱家这样的家庭,秀于木林,最是招风。”

    听到这话,刘钰有些懵。

    “出事?”

    现如今,年号泰兴,改元七年,皇帝正是身强体壮的年纪,距离各路皇子们抢椅子还早着呢。

    能出什么事?就算出事,若非大事,又怎么能威胁到当朝翼国公?

    见刘钰一脸茫然,刘盛觉得有必要把事情的严重性说清楚。瞪了一眼刘钰,叹了口气。

    “今日朝会,福建节度使差人上报,福清县有人告发当地耶稣教会,私募钱财建造教堂。福清,小县也,福建节度使一查,区区小县,竟有教堂十五所,信徒中甚至有生员、监生十余人。男女混杂一处不避,不惧县令之禁令,诵经礼拜之日,纠结数百人于一处。”

    可能是怕刘钰还不明白其中的严重性,刘盛重重道:“最关键的,福建节度使的奏折上如是说:凡入教者,多给银两衣物以接济。还说:私以为,非亲非故、无缘无故拿银给人,笼络人心,必有深意!若不禁绝,定当蔓延。”

    听到最后这一些诛心直言,刘钰就算是刚刚穿越来小半个时辰,也明白问题了严重性了。

    无缘无故拿银给人,笼络人心,必有深意……

    诛心之言啊。

    前面都是屁话,可有可无的事。

    昔年太祖进京,权将军拷掠京师时,尚且在教堂前插块木牌,上书“勿扰汤若望”,对于传教士向来宽容。几乎从不饮酒的李自成还和汤若望喝了一杯,陈明夏投顺也是汤若望在其中劝说的。

    加上后来和满清打、和南明打、和郑家打,也都见识过西洋枪炮的厉害,不敢说开眼看世界,但最起码的交流没断过。

    但刘盛后面补充的这段诛心的话,就严重了。

    非亲非故、无缘无故拿银给人,凡有灾荒必以衣物银两救济……这在封建王朝是绝对不允许的。

    这是要干什么?学黄巾张角施符水?学张鲁五斗米入教?

    出了水灾旱灾,富户自己出钱救济,历朝历代都不允许,况于这个?

    话说到这,不必再多,刘钰已经明白过来了父亲的意思,更是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

    前面的屁话无意义,后面的诛心之言是要出大事的!

    戴进贤不只是钦天监监正、礼部侍郎,更有一层身份是耶稣会中华区的副会长。

    今日朝会福建节度使上奏此事,再交往结交那就不是刘钰一个人的事。日后再结交,那似乎就是整个翼国公家族在站队,在表态。

    有些话,刘盛不能说的太明白,或者刘盛觉得刘钰还小,很多事说了也是白说。

    福清县的这件事,诡异得很。

    这并非是今年才发生的,而是已经发生了数年,当时报上来也没起什么波澜。

    可今天福建节度使旧事重提,这意味着西法党的反对派已经准备充足。

    这封奏折,是大战前的序幕,是朝中西法党的敌人要借此机会与西法开战,打压如今在朝中势力越发大的西法党。

    西法党自前朝徐光启时就已存在,如今更是发展壮大,虽不说根深蒂固,但确实不少大臣如前朝徐光启一般受了洗礼,成了基督徒,在朝中自成一派。

    刘盛久在朝中,站的又高,对于朝中的风吹草动和种种迹象,正是春江水暖鸭先知。

    家里传爵四世,朝中争斗看得多了,自有一手安命保身的本事,更有灵敏的嗅觉。

    刘钰喜好西学的事,京城皆知他不务正业。既是勋贵子弟,纨绔小辈,不务正业倒也没什么,反倒是整日务正业倒可能会有祸患。

    又非嫡长子,不能袭爵,家中又钟鸣鼎食,这才有精力和财力去玩些奇怪爱好。

    可今日福建节度使的奏折一出,刘盛立刻明白朝中要有大乱。

    这封奏折不是刚刚冲锋的号角,而是朝中两方势力角力到白热化时的战鼓。

    鼓声一响,意味着党争要起。

    加之前些日子罗马教廷特使自欧洲回来,带回了教皇措辞严厉的“圣谕”,要求中华教徒不得祭祖、不得尊周公孔子为圣、不得拜天帝神明、不准称呼昊天上帝亵渎陡斯之名。中华教徒为官者,不得叩拜皇帝,因为皇帝不是耶稣;中华教徒称周公、孔子为圣是不合法的,因为封圣需要教廷允许……

    听说皇帝在询问传教士的时候,气的把砚台都砸了。

    这几件事连在一起看,朝堂上对于传教士的态度只怕要发生巨变。

    勋贵之家站的太高,也最容易受到牵连,是以下朝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刘钰叫回来。

    “福清县的事,我早有耳闻。我再说一句,你细细去品。这福清县的事,是数年前的事。数年前就已上奏一次,彼时上曰,此小事尔不必在意理会。今日福建节度使又大张旗鼓地上奏,陛下却大为震怒。你可明白了?”

    刘钰心想,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再不明白那我不是傻子吗?

    这福建节度使的奏折,分明是揣摩上意,或者就是皇帝秘授的?

    想想自己之前和戴进贤走的过近,这怕不是真要被牵连?

第五章 落后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钰不由紧张起来。

    翻脸不认人简单,就戴进贤的数学水平,放在这个时代算是高手,但在前世上过学的刘钰看来也就那么回事,粗通微积分的水平吧?

    可就算是翻脸不认人了,以后不来往了,之前交往甚密那算怎么回事?真要是将来出了事,会不会有人借机生事?

    刘钰只觉得后背有些汗湿,嘟囔道:“是,儿子知道了。但西洋学问,确实有可取之处,若因此事,就断绝和西洋联系,恐对国朝不利啊?前朝徐光启如此才能,尚且盛赞利玛窦大才,且有《几何原本》、《泰西水法》等书流传。如今天下,非只有九州赤县……”

    刘盛叹了口气道:“我如何不知?之前绘制天下舆图,此等大事,兵政府职方司竟无一人能主持,只能让西洋传教士来做。舆图之事,国之命门,岂可轻易与人?可也没有办法,咱们不会。法兰西国传教士测绘的天朝舆图,那我天朝关隘、山川,法兰西人尽知矣!”

    “测算历法,钦天监内无人能敌,只能哭喊‘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却又何用?一如《西游记》里车迟国斗法,赌命一斗推算日食,结果钦天监内国朝人全都赌输了,赌输了却又耍赖不肯死,我国朝颜面都被丢尽了。”

    “前明《万历野获编》就说,国初学天文有历禁,习历者遣戍,造历者殊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难道我不知西洋学问却有可学之处?可如今那罗马教廷遣人来此,措辞高傲,不准国人教徒祭祖,更要求全面开放诸城允许传教士自由来往。任谁,也不会允许的。”

    刘钰也跟着叹了口气,前几年测绘天朝舆图的事他是知道的,靠的是法国传教士。

    因为伽利略搞出了木星卫星做标准时间的经度测量法,世界上第一次出现了标准经纬度的地图,路易十四第一次看到标准经纬度的法国地图还曾吐槽过:科学家弄没的土地,比我打一场败仗都多。

    法国又是出了名的“天主孝子”,教廷那边因为礼仪之争和大顺扯皮,法兰西则抓住机会猛派传教士,甚至里面还有法兰西科学院的院士。

    父亲刘盛说我国朝山川关隘,法兰西人尽知矣……其实何止法兰西人尽知?连神罗各诸侯里一些没去过中国的传教士,都能整理绘制完整的汉地诸省地图,标注清晰。

    测绘,是国之命脉。刘钰很清楚。

    前世所有的民用地图经纬度都是火星坐标,严禁别国测绘本国地图,鬼子侵华也是先派人到处绘制地图。

    大顺也不是没脑子,兵政府职方司本就是干这个的,兵部四司,职责之重不能假手他人,国朝不是不清楚。

    可如今却只能依靠西洋人,因为本土测绘法严重失真。

    山川地形,西洋人都留下了副本,将来都是隐患。

    极大的隐患,但凡有一点办法,测绘地图这种事也绝不能交给外国人来做。

    如今东西方的差距已经拉开,瞎了眼能够心算微积分、解出日地月三体问题的猛人欧拉已经崭露头角,即将一统后世数学教科书的符号江山。

    西法党与守旧党的党争偏偏在这时候爆发了,罗马教廷又死咬着礼仪问题不放,双方不可能调和的。

    父子两人相对而叹,终究刘盛还是挥挥手,示意刘钰离开。

    “你记下就好,此事也不要外传。我刚刚给你的那本小册子,你回去也好好读读,大有裨益。”

    “是。儿子记下了。”

    刘钰摸了摸手里的那几张纸,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写的什么。父子之间还用打哑谜吗?你直接说不就完事了?

    躬身行礼,迈着碎步倒退到门口,推门离开。

    “看来,朝廷是要禁教?”

    …………

    从外书房走到外面,刘钰心里颇为压抑,初秋的蝉更是叫人心燥,吱吱地叫个不停。

    馒头还老老实实地在马厩旁等着他,离着老远就看刘钰低头耷拉角的,心里也是一阵不祥的预感。

    赶忙走到身边,刘钰这才想起来身边还有个忐忑不安的小厮。

    “没事,和你无关,你大可放心了。”

    “呼……”

    馒头长松了口气,伸手抚着胸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道:“我见三爷面色不好,以为又要跟着三爷挨打呢。既是无事,那小的先去泉柳居知会一声,也免得那些人担忧。”

    “嗯,好。我就不去了,有些事,没心情吃酒了。你也别说我不去了,就说……”

    “这些话还消三爷教?我就说三爷被国公叫住,询问学问。”

    刘钰见他机灵,笑着从怀里摸出来一小块碎银子扔过去道:“正好,今日初八,护国寺有庙会。你就去玩耍吧,我今日也不出去,没你的事了。”

    这是自己的心腹之人,自小一起长大的伴读,待遇自然不同。

    馒头接过钱,行了礼,见刘钰还是愁容满面,关切道:“三爷心情不好?”

    刘钰点点头,心说心情好的了吗?看着四海升平,实则天下剧变,老子又不想混吃等死,更不想让大顺重蹈百年后的屈辱,可思来想去,只能叹一句道:“无奈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这事和你没关系,你去忙你的吧。”

    馒头不再多问,自去马厩里取了马匹离开。

    刘钰心情不好,有些事需要想清楚,只好先回自己的住处。

    他还没成家,也没有什么职位,如今还在国公府的内院住着。国公府虽大,可印在骨子里的记忆不会变,还不至于找不到自己住在何处。

    慢悠悠地穿过了外仪门,又是一个二十多丈宽阔的院子。正面是个五间开的大前厅,不过这也不是国公府的正房。

    沿着满是花草的小路过了前厅,又有一道仪门,这是内仪门。

    进了内仪门,再往前,才是国公府的正堂,七间开的厅堂,这是公侯府特许的制式。

    士农工商之下,商人再有钱也不能盖七间开的正堂。那是僭越,杀头之罪。

    照常来说,或是皇帝降旨、或是公侯来访,这正堂才能用,平时也就是个摆设。

    刘钰住的地方还远,正堂这里有个穿堂,过了穿堂向右走个百余步,再走过两个院子,才是他住的地方。

    礼法制下,兄弟姊妹之间不能一起厮混太久。一旦到了青春期,就必须要分开住。自己的姊妹们都在正堂后面的一些院落里,母亲也在那边,方便照顾教育自己的姊妹们。

    都说脏唐臭汉,其实公侯府里并不太在意,主要是怕更进一步,直接弄出“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的骨科故事。

    这里的规矩和前世截然不同,虽然文字相近,但其实完全就是两个世界。

    刘钰终究还不太习惯,只能慢慢适应。

    挪到自己的小院,院落里有两株白果,阳光洒落,投下点点斑驳。

    几个小丫鬟正在那洒水,还有两个小丫鬟提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上挂着成团的面筋,正在那沾知了,大约是怕恼人的蝉鸣搅扰了公子的清梦。

    才进门,一个穿着青黄裙的丫鬟便迎了过来,不等刘钰吩咐,就先打来了洗脸的水,手里拿着毛巾站在一旁候着。

    “三爷今儿这酒怎么吃得这么快?”

    小丫鬟站的极近,吐气如兰,平日里也含些薄荷叶,丝丝清凉,吹的刘钰痒痒的。

    不等刘钰回答,丫鬟便将毛巾递过来,让刘钰擦了擦手。嗅了嗅刘钰呼出的淡淡酒气,收回了毛巾,倩笑道:“早知道三爷去喝酒,预备下了北边贡来的枫桦露,放的凉了,正好喝,去去酒气。”

    边说着话,柔夷嫩手拖着毛巾,婀娜着身体去准备枫茶了。

    脸上似乎还残留了一些女孩手指上的香粉味道,回身看着另外几个服侍的丫鬟,刘钰扳着手指抻了个懒腰,骨头咯咯作响。

    心想这样的日子过着,怪不得勋贵们堕落的如此之快。都说在武德宫上学,一年要刷够一百天课时吃住在武德宫,否则评不到上等,可即便这样一些勋贵子弟都觉得苦。

    感受着身边莺莺燕燕的小丫头,刘钰似乎有些感同身受了。这样的日子过着,谁愿意去武德宫刷课时啊?不堕落才有鬼呢。

    刚才那个侍奉丫鬟,名叫雨燕,长得极为标致,是母亲特意安排过来的。

    这几年西洋的一些东西传入九州,既有诸如玉米土豆之类的作物,也有玻璃钟表之类的工艺品,但还有从美洲传过来的梅毒。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母亲是担心刘钰出去沉迷花柳,所以特意选了一个娇俏的丫头,盼着能让刘钰多留恋家里的,少去花柳巷。

    倒不是说贪花恋柳是坏事,只是怕染了杨梅大疮,那可不好。

    可等雨燕来了一阵,母亲一问,雨燕便说三公子平日里要么看书、要么撸石锁,倒是对她从不动手动脚、知守礼仪。

    按说这是合乎“诗礼”的好事,可母亲一听却心急如焚。

    贴身丫鬟派来,本就是为了公子们发泄用的,只要别信那些话本上的鬼话用平等的身份和主子谈情说爱就好。谈恋爱要打死赶出,但是玩一玩,家里还是支持的。堵不如疏,自家丫鬟至少干净。

    雨燕也不是不明白刘钰母亲的意思,可又拉不下脸使些狐媚手段,只盼着哪一日水到渠成。

    刘钰母亲听雨燕这么一说,这十六七岁的年纪,面对着个貌美如花的丫鬟却无动于衷,莫不是儿子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还是说儿子年轻,倒不喜欢这样水灵灵的丫鬟,却喜欢那些熟透的妇人?若不是碍着颜面,只怕早就把个府中出名风流的厨娘给安排过来了。

    只好又安排下人私下嘱托了雨燕几句,都是些面红耳赤的话。既存着这样的心思,挑选的雨燕也自是人间绝色,更是乖巧可人。

    这时候雨燕已经沏好了茶,又放了一些北边苦寒之地进贡的枫桦露,清香满屋。

    刘钰喝了一口带着枫桦味道的茶,余香满口,倒像是嘴里含着满山枫叶的秋天。

    含下了这口清茶,细细打量了一下雨燕。

    十六七岁的年纪,瘦削的肩膀,腰身如柳,眉眼如黛,嘴角下还有一小点细腻的美人痣,眼神清澈,确实是个美人儿。

    雨燕也注意到刘钰在打量自己,也没有脸色一红羞涩低头,做个笑脸,心道今日三爷却转了性?

    难不成那些说三爷有龙阳之好的传闻却是假的?

    刘钰回忆了一下,暗骂之前的自己真的是审美观绝逼有问题。

    自己绝没有什么断袖分桃的癖好,只是跟着几个纨绔子弟去过一些风月场所。

    与那些久在风月场里的女人厮混过,导致年纪轻轻竟喜欢上那种丰腴松软主动调笑的女子,风月场里的女子那可真是风情无限。

    雨燕虽生的好看,可在之前的刘钰眼里,那就是个没长成的酸果子,吃起来牙酸没有滋味,远不如软糯糯的熟桃子好吃。

    之前他是宁可对厨娘熟妇的腰臀冲动莫名,也不会对雨燕这样的涩果子有半点兴趣的。

    此时换了心,再看就觉得颇有味道。又打量了一阵,看到雨燕脸都有些红了,他这才挪开目光。

    雨燕心里咚咚乱跳,声若蚊蝇地问道:“三爷是要午睡?还是看会子书?”

    一说这个,刘钰也想起来了正事,父亲给自己的几张纸还不知道写的什么呢,便示意自己要去写字。

    雨燕跟着刘钰久了,见刘钰进了书房,赶忙去研墨。刘钰进到书房,看看书架上摆的书,自嘲地摇了摇头。

    “原来我的文化水平还真不低呢?”

    自嘲地笑了一句,目光扫过,只见书架上摆放的书还真有些水平。

    前朝徐光启利玛窦合译的《几何原本》、《泰西水法》,这都是汉译本。

    除了汉译本外,居然还有半卷手抄本的薄伽丘的《十日谈》。

    看到这些书,刘钰更加确信自己之前那个“不务正业”的传闻不虚,和西洋传教士之间的交流不少,居然连拉丁文都懂不少。

    而且从这几本书露出的信息量来看,自己结交的西洋人里面,怕是五花八门,不只是耶稣会传教士那么简单……

    没听说哪个传教士可以看《十日谈》,这与和尚看《灯草和尚》有甚区别?

    除了这些诡异的西洋书之外,剩下的就都比较正常。

    一套前四史,一堆《李卫公问对》、《六韬》、《三略》、《蔚缭子》等兵书,一支前明的“鲁密铳”火绳枪。

    鲁密者,罗马、罗姆、鲁米利亚……其实就是奥斯曼土耳其。

    毕竟绿罗马也是罗马嘛。

    明末的时候,鲁密铳就已经有些落后于西欧了,路子走的有点歪。

    这是大顺五营精锐的制式装备,然而此时英国已经快要量产用到鸦片战争的褐贝斯了。代差已然浮现。窥一斑而见全豹,对于大顺的军力、阵法,刘钰心里也大概有数了。

    此时雨燕已经研好了墨,笔架上除了有写字的大小毫外,居然还有一套用来书写洋文的鹅毛笔。

    书桌上摆着一个小巧的自鸣钟,自鸣钟旁还有一块产自威尼斯的玻璃镜子,旁边摆着一个如同楚王宫中细腰女子般的汝窑美人觚,里面插着一束鲜花。

    桌上香炉里缓缓冒着一些紫色的烟气,不知道熏的是什么香,嗅起来很淡,正好压住了墨里面淡淡的怪味。

    雨燕就站在一旁,乖巧地扇着扇子,小心翼翼生怕风太大吹的刘钰不舒服。

    坐在书桌前,刘钰取出来父亲给他的那本小册子,扫了几眼,哭笑不得。

第六章 邀请

    他以为父亲居庙堂之高必忧其国,给自己的这本小册子,上面定是些事关国朝前途、禁教与西学之类的大事,忧思国朝之前途。

    可只扫了几眼,刘钰发现真的是高估自己老爹的觉悟了。

    这几张纸,竟然是《前明武定侯袭封录》,也就是《英烈传》里射杀陈友谅的郭英家族。

    大致看了看,刘钰也明白父亲的意思了,有些话终究不太好意思当面说。

    郭英的这个武定侯传承的很坎坷,出过事,为了袭爵,堂兄弟、亲兄弟之间互相拆台告状:有举报哥哥是奸生子亲爹带绿帽的,有举报弟弟不孝顺的。

    为了袭爵,也是拼了。

    为了袭爵,兄弟相残,闹到最后谁也没捞到好处。

    话里有话,很明显这是说给刘钰听的。

    刘钰在武德宫里成绩优良,自小聪慧,他大哥就差得远。

    但袭爵肯定是大哥袭,刘钰日后是要分出去的,可能父亲也有拿自己和皇室联姻的意思,就怕自己学当年前明郭家借公主之势要爵?

    总归这意思,就是以后不要学前朝武定侯家里,闹成那个样子,对谁都没好处。

    刘钰笑了笑,心想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手心手背都是肉,有些话确实不好当着面说,弄成这样打哑谜的形式。

    不过看得出来,父亲还是对他充满期待的。

    小册子的最后,还有一部分内容,父亲用笔在上面仔细地画了几道黑线:郭英之第六子,就袭了个六品的承德郎。第六子之子,父亲不过六品,却靠着军功,封为定襄伯,土木堡后成为勋贵砥柱。

    明英宗复辟后,郭登进言道:方今四海臣民思慕圣德,甚于饥渴,不有非常旷荡之恩,何以竦动天下之心,以慰其欢忻鼓舞之情?”

    也就是说,他请求明英宗收揽人心,将那些被革除的勋贵们重新封爵。这个当初袭爵根本没戏的旁支,靠着自己终究成为了勋贵们的遮阴伞,反救了本家。

    看到这,刘钰明白,父亲对自己其实充满了期待。

    武德宫里评了个上上,也是很高兴的,只是碍于一些缘故、或者为了家庭和睦,没办法大张旗鼓地表扬自己,也怕大儿子心里不痛快。

    兄弟之间,只要不分家产都和睦,可一旦涉及到家产爵位,怕是不会消停。

    表扬了小儿子,大儿子怎么想?会不会觉得这是父亲有意让小儿子袭爵?

    不表扬吧,又对不起小儿子,而且看来刘盛也是打定了长子袭爵的心思了,不想家里闹腾出事来。

    这是希望自己走前明定襄伯郭登的路?凭一身本事,自己不袭爵,愣生生打出个新爵位?

    “望子成龙,其心可叹。只是父亲啊父亲,哪这么容易啊?”

    幽幽长叹,刘钰心里很清楚这“武德宫”是个啥。

    既是皇权的刀,也是皇权的擦屁股纸,无非是用来和江南士绅儒生们讨价还价的筹码。

    对皇权而言,士绅固然混蛋,勋贵也不是什么好鸟。打天下用得着勋贵,天下安定,还是要靠士绅,以文御武。

    大顺开国极难,开国后也没有屠戮功臣。

    不仅仅是因为小闯王李来亨有魄力,更主要的原因是……李来亨是李过的义子,李过是李自成的侄子,战功大将如袁宗第、刘体纯、党守素等人,等天下平定后,都已经老了,都是小闯王的爷爷辈了。

    李来亨手里有当年的孩儿军,那时候也都长大了,挑大梁了,根本不怕。

    时间,是比钢刀铁剑更可怕的杀人利器。

    熬死了就好,何必担个屠戮功臣的恶名?

    三十多岁的小闯王,难道怕六十多岁的爷爷辈们熬死自己?

    种种缘故之下,大顺才能用武德宫三舍法,以强势的勋贵对抗士绅。

    可也正因如此,大顺的勋贵们比前明要强势的多,平衡驾驭更需要皇帝的手段,时常也会打压。

    刘钰憋屈就憋屈在他这个翼国公公子的身份上,就算自己在武德宫拔得头筹,得了魁首之名,皇帝真的能重用?

    真的能让当朝翼国公家族里,再出一个权臣?

    封建宗法冷冰冰的,总算这几张纸,刘钰感觉到出一丝丝父子之情。

    至今还没见到大哥、二哥,也不知道那个将来要袭爵的大哥,对自己是怎么个态度?

    再想着如今的时代,大顺已经落后,自己似乎不能混吃等死,得使劲儿往上爬。

    如果该爬上去的不爬上去,那么不该爬上去的就爬上去了,可是,怎么爬呢?

    扔了纸笔,站起来在地上转了好几圈,就像是被咬断了尾巴的猫一样,木屐在地上发出踏踏的响声。

    雨燕蹙着眉,也不知道刘钰是怎么了,便悄声呼唤。

    “三爷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不等刘钰反应,雨燕已经出了屋,片刻后回来,笑道:“三爷今日有心事,正好借酒消愁。去找朋友聊聊也好。”

    “这不,齐国公的二公子派人来请,说是他哪里来了些阳澄湖的蟹,还有些鸡头、菱角之类的新鲜物。又说福建节度使那边送了些时鲜的平和抛,让你过去吃酒。”

    刘钰正心烦着呢,便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齐国公家老二也是个没心没肺的。混吃等死……”

    雨燕掩着嘴嗤嗤一笑,心说三爷今日可真是古怪。虽不知刘钰心事,心有不安,可也知道这顿酒定是要去。

    她就撇了扇子,早早去准备了衣衫了。

    这非是出去喝花酒,而是要去齐国公府中,即便如今秋老虎正凶,可也不能只穿一件纱衫就去。

    不多时,找出来一件淡青色的倭缎料子的绣袍,换了有些酒气的纱衫。

    怕吃酒吃到夜里,又准备了一件驼绒细织的斗篷,到时候让贴身小厮提着放在车中准备。

    刘钰虽是没头没脑地骂人家混吃等死,可也知道这顿酒不去不成。

    齐国公家族和自家一样,都是大顺的顶尖家族,自己和齐国公家老二又向来交好,亦算是朋友,且非是狐朋狗友那种。

    齐国公家姓田,老二叫田平,也不是那种胡吃海喝的人。

    今日来请自己过去,应该是有事,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不知道和自己的前途有没有点关系。

    再一想,父亲说朝廷有禁教意图,就是源于福建节度使的奏折。而田平邀自己过去,也说是福建节度使送来的一些吃的,难不成相关?

    越想越有这种可能,田平这人刘钰还是了解的,不会只因为吃喝就找自己。

    田平祖上叫田见秀,农民军阵营里的奇葩人物。

    臧否当年英豪,义救孙守法的刘体纯当得起一个“侠”字,把家底子都拿出来要给永历当禁军压制军阀的高一功撑得起一个“正”字,康熙年间还发动反击证明大明还有活人在大陆的小闯王扛得住一个“勇”字,而这个田见秀,就剩下个“仁”,而且还是妇人之仁、小仁小义的仁。

    当年一片石后,多尔衮飘了。兵分两路,准备一路灭大顺,一路灭南明,已然分兵。

    结果田见秀打出了个“怀庆之战”,证明了大顺才是满清心腹之患。多尔衮如梦方醒,即令去灭南明的多铎回师。南明那边也正好“联虏平寇”,认为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有大功,封为蓟国公,赏银五万两,漕米十万石。唯一一个趁势反击有点勇气的,还是给李自成戴过绿帽子的原流寇高杰。

    随后潼关战役大顺失败,李自成认为继续南撤,拉长战线,准备趁着满清攻击线延长的机会反击,让田见秀把西安的粮食都烧了,或者分给百姓,总之不能让满清拿到手。

    结果田见秀“仁”大发了。

    认为分给百姓,满清肯定会搜刮百姓,百姓受苦。

    烧了,满清没有粮食,肯定也会搜刮百姓,百姓还是受苦。

    不如把仓库直接留给满清,这样他们就不会袭扰百姓了,百姓就不会受苦了……

    于是这位“仁”将,找了点木头随意点了把火,跟李自成说我都烧了。结果就是满清吃饱喝足追着大顺的屁股后面打,折了刘宗敏等人。

    好在九宫山后,李过掌权,荆州之战阵斩勒克德浑田见秀出力极大,也自知自己当不了头目,力推李过掌权,最后也封了个齐国公。

    但这个齐国公封的意味深长,也不知道是李来亨的意思,还是李过的遗命。

    前明从没有过正式的齐国公,因为元朝封过三个特别的齐国公——一个是“宋张弘范灭宋于此”的齐国公张弘范;另一个是追赠的理学大儒朱熹;以及孔子的爹叔梁纥。

    所以田见秀的这个齐国公,在明末衍圣公剃发上表、保国还是保天下思辨极为激进的明末背景下,就别扭得很。

    甚至,有点恶心。

    连没保护好李自成的张鼐,封的爵名都比田见秀的好听。

    错不在齐,错在封过齐国公的人,大约有那么些白铁无辜铸佞臣的意思。

    这也导致了田家和别的勋贵不一样,像是刘钰的老爹谨小慎微,但田家的人从田见秀之后,有那么点“知耻而后勇”的意思,对待子孙后代极严。

    四代人死在战场上七八口子,似乎在拼命证明自己家没有那么不堪。

    田平和刘钰是武德宫的同窗,成绩相当不错。

    只不过刘钰醉心西学,弓马骑射也都还行,田平因为一些原因就差一些,但是经史子集的底子比刘钰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刘钰琢磨着田平应该是有正事找自己,便催促了雨燕两声。

    雨燕哎答,赶忙服侍刘钰换了衣服,白葱般的手指轻柔地划过刘钰的脖颈,雨燕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退,满脸羞红。

    雨燕不能出门,便让使唤丫头捧着夜里吃酒回来时的衣衫去了内门附近的小门,唤来了在外面等着的小厮。

    准备停当,出了门,田平派来的车马已在门外等待多时。

    见刘钰来了,小厮赶忙掀开车门,又取来踏凳让刘钰上了车。

    齐国公府距离刘钰家也不远,可也不近。

    在月牙河附近,旁边不远就是宛平县衙,这不是七七事变的那个宛平县,那个宛平县衙门是后来搬到卢沟桥的,此时的宛平县衙门就在紫禁城外墙下。

    紧挨着宛平县衙门的就是宛平县的牢房,每年核准死刑秋后问斩的人都从这里出发,自前明时期便是如此,都说此地阴气重不吉利。

    与刘钰他们家门前的前明浣衣局并称皇城脚下阴气最重的两处地方。

    宛平这地方邪门的紧,崇祯十一年,崇祯帝修筑宛平城。西门叫永昌门、东门叫顺治门。这城刚修完,之后的事也就应验了,打西边来了个永昌帝、自东边来了个顺治帝。

    再加上那县衙门阴气重的传闻,更添了几分乱力怪神的意境。

    但田见秀因为封“齐”国公的事,憋了一肚子气,偏偏选中了此地修了府邸。

    勋贵圈子都知道当年田见秀在赌气,却也都没劝,刘体纯、袁宗第都对田见秀的“小仁义”不满,连张鼐都把明朝玉玺交给从陕西辗转来的李过,而不是在一起的田见秀。

    等马车到了齐国公府,早有小厮去里面报知,便开了角门,田平迎到了内门口。

    两人年纪相仿,田平也是十六七岁。

    国公府里不缺吃喝,田平长得也是人高马大,略微有些胖,可也还没那么离谱,很是壮实。

    穿一件青色纱衫,手里装模作样地打着一把纸扇,微有些胖的脸上满是汗珠。

    “守常兄,既来了,就要先恕罪则个。”

    这酒还没喝,饭还没吃,田平先来一句恕罪则个,叫刘钰一头的雾水。好在他还知道“守常”是自己的表字,不至于对方叫个守常以为是在喊别人。

    他来之前,心里就装着心事。

    见了田平也不好再闷着脸,只好堆出笑道:“恕的什么罪啊?平日里喝酒的时候,你起来了兴致,赤膊也曾赤过,那时候都不叫恕罪,今日恕的什么罪?”

    这田平是个性情中人,喝大了的时候,什么彪事都做过。

    回忆着以往自己说话的语气和熟人调侃的方式,刘钰熟练地模仿了一下自己平日的语调。

    听刘钰这么一说,田平哈哈一笑,拉着刘钰的手一起进了门。

    刚进门,田平就笑道:“守常兄,今日呢,确实是请你来吃酒的。这话不假。但是呢,吃酒之前,还有另一件事。民间坊间道:要吃酒先卖力气……嘿嘿,今日得请守常兄先卖卖力气了。”

    这话说的刘钰云里雾里的,奇道:“到底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守常兄平日素好西学,京城皆知。今日这事,便是与此有关。”

    一听这个,刘钰心下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果然和福建节度使的那封奏折有关,这田平也爱打哑谜,还说什么福建节度使送来的平和抛……

    平和抛是啥玩意啊?刘钰哪知道,倒是就注意到了“福建节度使”这五个字。

    他也不动声色,故意一甩手,苦笑道:“休提西学二字。我今日刚刚被父亲说教了一番。西学西学,坑我不浅呐!”

    田平一听刘钰这样说,便压低声音道:“可是因为福建节度使今日朝会奏折的事?”

    齐国公府中消息自是灵通的,但也不可能直到刚刚发生在刘府的事,显然是因为平日刘盛的谨慎性格,这边猜到了。

    刘钰点点头,田平一拍大腿道:“着啊!我父亲就猜着了!果然啊,翼国公的小心谨慎,真是……”

    刘钰打趣道:“兄弟,这也是你的不是了。你就直接说有事找我便是,却说什么来吃酒?这可大大的不对。”

    田平闻言,却一摆折扇笑道:“此时需怪守常兄平日里只读那些西洋学问,不懂闻弦知雅意的境界。我说请你吃酒,又说福建节度使递来些平和抛。那平和抛便是平和的蜜柚,这里面却有个典故。”

    “闽人言:品闽中诸果,荔枝为美人,福桔为名士,若平和抛,则侠客也。何谓侠客?贾瘦岛言: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守常兄学了十年西学,不正是十年一剑?此番邀你来品福建蜜柚平和抛,那正是要用你这十年本事。”

    “今日把示君,朋有难言事。自然便以平和抛做侠客之请,有何不对?是你读书少,不明白其中含义,反倒怪起我来。”

    刘钰哈哈一笑,心道没有文化水平还特么不能在圈子里混了吗?

    又想,特么的福建节度使搞出来这事,不会是你们家指使的吧?要不干嘛给你家送礼,没听说给我家送礼?

    知田平也是说笑,也知道恐怕这件事不会小。果然,田平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今天这事,其实我就是传个话。其实是我父亲寻你,让你做一些事。”

    “齐国公找我?”

    田平的父亲就是这一代的齐国公,两家关系不错,上代还有姻亲,刘钰万万没想到居然是田平的父亲找自己。

    “到底何事?”

    “走吧,去了你就知道了。好事,既关乎守常兄的前程,又关乎今日朝堂上的事。除了你,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第七章 纷至沓来的麻烦事

    “若是齐国公找我做事,只需要给父亲递个条子即可,何须田兄又是平和抛、又是十年磨一剑的拐弯抹角?你知我不通诗书,莫不是特地来消遣我?”

    刘钰也不傻,怕被人当枪使。虽说记忆里和田平关系不错,但今天这个事怎么看怎么古怪。

    勋贵之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按说要是齐国公找自己办事,根本就是一句话的事,完全不必这么麻烦。

    田平嬉笑着用折扇给刘钰扇扇风,堆笑道:“翼国公太谨慎啦。生怕卷入半点是非。今天这事,父亲说了,要是守常兄愿意借这个东风,父亲就推你一把;若是不愿意,这件事你知我知我父亲知,再无第四个人知道。”

    说完,拉着刘钰就往里面走。刘钰一脑子问号,可既是田平这样说了,那也不好再推辞,只能跟着往里面拱。

    齐国公虽然这封号不太好,但公府的制式和翼国公府一样。

    进了仪门,也是先五间前厅、后七间正堂。

    依着前朝规矩,唯一能开七间正堂的公爵,只有一个衍圣公孔府的正堂才能是七间。

    但因为前朝末年孔府剃发上表等事,夫子已经从“师圣”二位一体的地位,降到了唐贞观年间“周公为圣、夫子为师”的地位。

    也就是说天下孔庙里的祭祀顺序换了,周公取代了夫子,夫子取代了颜回,剩余的各降一等。

    贞观二年之前,周公为圣,夫子为师,不是师圣二位一体。从圣降师,这封号也有变化。

    唐玄宗时候封的文宣王,到西夏从文宣王封到了文宣帝已经是人间顶格了,如今又恢复到贞观二年之前的地位。

    如今孔夫子的文宣王,降为了汉代的宣尼公。

    衍圣公也跟着水退船低,从衍圣公也降成了奉祀侯。

    当年新朝定鼎,定下礼仪制度的时候,李来亨等人全都带着一肚子的怨气。

    明末衍圣公府做的一些事使得新朝很被动,加上后来剃发易服带头劝进等事,若没有怨气那才是见了鬼了。

    一群米脂、绥德的糙汉一如当年汉初长安城中的沛县老表,当时对于尊卑之事尚无那么在意,便气冲冲地闹哄说孔府可开七间,额们这些随李万岁征战的功臣缘何不能开七间?

    你家开得,我开不得?

    这一句气话,才使得新朝的公爵府的正堂得以开七间。

    眼看着田平带着自己到了正堂,穿过穿堂,竟是直接去了齐国公的内书房,刘钰越发觉得今天这事不能小了。

    推门进去,随意地见了个礼。他常来府中,两边身份相近,也没太多的客套,齐国公正在那埋头看什么东西。见刘钰来了,行礼随意,也不挑理,招招手让刘钰过去。

    “你那个小心谨慎的爹,要是知道我找你,说不得又得和我吵上一吵。”

    齐国公田索也就四十来岁,脾气看起来比自己那个爹要好一些,嘻嘻哈哈的。

    刘钰常来常往,熟悉的很,这话也不好接,心里只想知道齐国公找自己到底什么事。

    片刻后,奉茶的丫鬟送来了茶水,齐国公挥挥手让她们都下去,就留下了刘钰和田平,屋子里就剩下了三个人。

    还不能刘钰先问,齐国公田索先问道:“守常啊,你通西学,又跟着传教士学过几年,西夷的事,你知道的应该不少吧?”

    今夕何年,刘钰还不太清楚,估计起来应该也就是西历1720年到1730年间。

    若说对西洋诸国的了解,刘钰觉得自己也不是谦虚,满朝内外,应该没有人比自己更懂,堪称懂王。

    他也不谦虚,点头道:“还行。”

    “那我要是问你,这波兰国和瑞典国,与斡罗斯国有无陆路可通,你是不是要觉得我这国公不学无术、尸位素餐、忝居高位?”

    “呃……”

    刘钰怔了片刻,心想这怎么问起来波兰和瑞典了?要说大顺问问斡罗斯、荷兰、葡萄牙什么的,也是可以理解。问这俩国家干啥?隔着八丈远,八竿子打不着。

    “都是邻国。”

    “那就是了,却不知是敌是友?”

    田索皱着眉,背着手在地上转了两圈,叹息道:“今日西北边报,我军在西北与准噶尔部遭遇,大败,折兵三千。准噶尔部火器水准与之前大为不同,骑兵冲击也与此前大异。”

    “抓住几个俘虏,只说前几年准噶尔部与斡罗斯交战,俘获了几个人才。一个波兰人,叫什么波尔舍夫斯基;一个瑞典人,叫什么列纳特。那波兰人善骑术,瑞典人善用枪炮……”

    一席话,刘钰惊了,田平懵了,万万没想到会知道这么大的新闻?大顺军在西北吃了败仗?准噶尔部的火器和骑兵战术大大提升?这怎么没听父亲说?

    刘钰倒是听说过这个波尔舍夫斯基,是波兰的少校,和那个瑞典人列纳特一样,都是在准噶尔和沙俄的亚梅什湖之战中被俘的。

    这个波尔舍夫斯基传给了准噶尔人波兰骑兵的冲锋技术,不吹不黑,波兰的骑兵还是很猛的,冲锋技巧和技战术也算是较为领先的;那个列纳特则是个瑞典的炮兵军官,帮助准噶尔人铸炮、传授瑞典炮兵的经验和操典。

    原本历史上,满清和准噶尔的和通泊之战中,波兰人波尔舍夫斯基带头冲锋,以波兰骑兵的楔形冲锋技巧,带队冲垮了满清的后卫赫舍里定寿,完成了合围。也算是创造了波兰人在东方的历史。

    那个叫列纳特的瑞典人,倒有些类似于明末的孔有德,帮着准噶尔建立了炮队,组建了个有三十五门野战炮、十门臼炮的炮兵。

    此时再听到这俩个名字,刘钰不算震惊,但也有些茫然。

    三千人大败,算不得天塌般的事,但武将震动是肯定的,尤其是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这俩人是被俘的?还是斡罗斯的敌国瑞典、波兰等派来的?

    刘钰也不敢当神棍,说几千里之外的亚梅什湖之战,但这一战对大顺来说也算是个警醒:三千哥萨克和射击军,两万准噶尔军主场作战围了几个月,还有七百人跑了。

    俄国人损失不大,但是准噶尔部的战斗力也足见可以,面对棱堡,缺少火炮,除了围困也实在没太好的办法。

    茫然之余,刘钰觉得这大顺怎么跟条破船似的?看着四海升平,实则四处漏水?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到这里似乎要连在一起了。

    今日齐国公来找自己,只怕绝不是分享个西北战败的消息这么简单。只怕既和西学有关,也和传教士有关,甚至还可能和西北战事、沙俄有关。

    半晌,齐国公田索道:“昔者汉建元年间,汉武帝派博望侯通西域,意欲寻大月氏夹击匈奴。依我看,这准噶尔部不足为患,北边的斡罗斯才是心腹大敌。只是不知道这瑞典、波兰,与斡罗斯相比何如?”

    “是如天朝与西南土司、东北朝鲜相似?亦或都是大国?所信者,是所谓新教?旧教?也未必通好,只是知晓其是否有队斡罗斯用兵的意思即可。”

    刘钰摇头失笑道:“倒非是天朝与土司、朝鲜那般。瑞典小国也,人口不过百万,然其兵甚强,罗刹人征伐数次,以至于把宗庙的钟都融了铸炮,方才取胜。”

    田索听刘钰说瑞典人口不过百万,竟能和罗刹交战数年,心下也是暗暗称奇。

    随后拿出来一张纸,冲着刘钰招手道:“你既跟着传教士学过几年,当认得西洋文字。你且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凑过去看了几眼上面字,很好认,都是他跟着传教士学过的拉丁文,此时西方官方的通用语言。

    随意看了两行,都是些齐国公田索的官职名,翻译成的拉丁文。还有一封关于俄国的使团信息。

    刘钰似有所悟,抬头看了眼齐国公,问道:“罗刹国要派使团来?齐国公你负责接洽?和西北战事有关?这做通译的事,难道不应该是传教士去做吗?”

    连问了几个问题,刘钰心里似乎想到了什么——大顺刚和传教士闹掰了啊,罗马教廷那边死咬着礼仪问题不放,福建教案频发,这节骨眼上偏偏又得用到那些传教士。

    看起来,今天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终于要连在一起了。

    这大顺,一点都不顺啊。

第八章 骂人揭短

    连珠炮似的问题问出,只换来齐国公田索的一声叹息。

    事情都赶到了一起,弄得焦头烂额。

    可细细一想,这些事都是早晚要发生的,只要不闭关只守汉地十八省,到头来这一桩桩麻烦总会遇到的。

    罗刹、斡罗斯,都是俄罗斯,只在于转音转译的时候倒了几手、有几个二道贩子的区别。

    蒙古人不会发R的音,所以RUS前面会加个辅助的O,罗斯就变成了俄罗斯。

    朝鲜和日本没经过蒙古人的转音,所以叫露西雅、罗禅,和罗刹差不多。

    大顺若想真正平定边关,东北、西北、蒙古,都不可能不和罗刹人打交道。

    绕来绕去,刘钰似乎是有点想明白了。

    和罗刹人打交道,就得用传教士,但大顺刚刚和传教士闹翻了。

    一方面刚闹翻了,就去求人办事,实在丢不起那个人,之后真要禁教也硬不起来;二来,恐怕是大顺对刚刚闹翻的传教士,也不敢信任,尤其是勘界谈判这样的事上,怕这帮传教士吃里扒外,向着罗刹人。

    怪不得……能找到自己。

    自己应该是大顺朝廷内,为数不多的懂西夷诸国和拉丁文、且没有入教的人了吧?主要是身份上,根正苗蓝,极为可靠。

    看了看那张类似国书的拉丁文翻译,好像也没啥太大的毛病,应该是朝中的传教士给翻译的。

    眨巴眨巴眼睛,询问道:“齐国公到底是什么意思?不会是让我去当通译吧?”

    田索哈哈一笑道:“这不能。我要是抓你去当通译,你那个爹非要和我拼命不可。只是这件事……怎么说呢,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我是接了个苦差事啊。”

    “罗刹国的老王薨了,新继位的是个女人,牝鸡司晨,想必位子不稳,亦或许是罗刹人若不吃大黄,排不出便会腹胀而死,故而欲求通商?总归是派了个规模庞大的使团,要来‘朝贡’。”

    “我领着个宗人府左宗正的闲职,加上罗刹使团那边也有个伯爵,满朝上下就我身份最合适。哎……东北、西北、蒙古、准噶尔、勘界、贸易、通商、派使……要谈的事一大堆,里面太麻烦。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刘钰终于明白今夕何年了。

    罗刹的老王薨了……那应该是彼得大帝死了?上位的是个女人,这倒是对得上。估计这时候不是1725年就是1726年?

    如今西方有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东方有朝贡体系,齐国公作为大顺的官方人物又管着宗人府事宜,礼仪称谓上是不能错的。

    天下有且只有一个皇帝那就是当朝天子,罗刹国在大顺的官方语境里只能是“王”,死也只能是“薨”不能用“崩”。

    可问题是齐国公又说不准备让自己去当通译,那这件事到底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到底哪里能用得上自己?

    田索好像也在犹豫着什么,好半天才下定决心,从身后的桌上拿出一张图,平铺在了桌面上。

    既是拿出来,那就是让刘钰看的。刘钰探着头凑过去看了看,发现是一张兵政府职方司绘制的舆图,只是前朝永乐年间奴儿干都司的部分,也就是后世松花江、黑龙江流域。

    “现如今天下都道我大顺四海升平。实则不然。东北有罗刹,西北有准噶尔,云贵有土司,南边缅甸也不消停。”

    “自前明崇祯五年,罗刹人在北边筑城,这些年不断南下。前朝教训,辽东之地,不可不防。昔年女真不过小小部落,二十年而成大患,如今罗刹在东北,陛下寝食难安。”

    “与准噶尔部之争,亦不可不与罗刹人打交道。漠北蒙古诸部,也在观望,大顺强则投顺、罗刹强则投罗刹。”

    这话说的倒是没错,有了明朝东北乱局的教训,大顺对于东北格外的小心。

    大顺起家的西北,又是大顺谶纬的“天命”所在,也必须要努力扩张永绝后患。

    准噶尔部又是蒙古瓦剌后裔,与京城不远的蒙古人相近,若是被他们吞并,只怕就真的要学学前明“天子守国门”了。

    刘钰在武德宫上学,也学过看这个时代的地图,略微看了几眼,心下也是一阵无语。

    明末战乱,大顺反击,满清那边天花爆发,不断需要抓一些生女真、索伦人、鄂伦春人、赫哲人等从军。

    导致松花江流域人口空虚,罗刹人趁虚而入,现如今不断南下,大顺的东北边疆很是危险。

    从这张图上看,大顺在松花江流域最为东北的堡垒,是永乐年间的“翰朵里卫”。后世是黑省的依兰县,旁边就是当年靖康耻昏德公住的五国城旧地。

    往东是一片沼泽、此时无法开发的北大荒。隔着翰朵里卫约莫个三五百里,就有罗刹人的堡垒,在后世的佳木斯附近。

    寻常人不谈国事,因为谈了也没用。刘钰倒是可以畅所欲言,身份在这,身边就是朝中勋贵大臣,他也没什么忌讳,直言道:“朝廷不是准备就这么与罗刹谈,与之勘界吧?这……这怕是不行。前朝教训,不可不防,东北之地,一旦中原有乱,只怕罗刹人整合女真余部,以为先锋,岂非国朝大敌?”

    齐国公田索眼神中精光一闪,却不动声色,故意问道:“你以为如何?”

    刘钰伸出手,在那副舆图的开原城上点了一下道:“前朝永乐年间,开奴儿干都司,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吉林的松花江畔修造船厂。”

    手指向上挪了挪,指了指吉林造船厂的位置,与刚才的开原相距数百里,中间是延绵的山脉。

    “东北行军不易,补给只能靠船。以开原一线,向北就是群山,或可称之为分水岭。分水岭以北是松花江、分水岭以南是辽河。水运沿辽河,只能到开原,到了开原需要翻过四五百里的大山,在吉林造船厂就又能运粮运兵了,以此控制奴儿干都司数千里土地。”

    “有此分水岭相隔,加之朝鲜横亘海中海运也难,我军固然补给不易。但罗刹人远赴万里,想来补给也定极难,在奴儿干都司一代最多不过数千人。”

    谈到了后勤补给,齐国公田索暗暗点头,心想都传闻勋贵子弟中年青一代里,也就翼国公家的老三能挑大梁,看起来传闻不虚。

    虽说只不过是纸上谈兵,但既是能谈到后勤补给、分水岭运粮之难,亦算难得了。毕竟对面也才不过十七八岁,能知后勤乃兵家命门,实属不易。

    刘钰也不怕别人说什么,大大咧咧地道:“依我看,罗刹与本朝开战,就如两个壮汉,只能拿鹅毛互相挠痒痒。不过几千人的兵力,再多既无用,后勤也难支撑。”

    “要么打,要么干脆不谈,时间在我。所以,我倒是不觉得此时勘界是好事。”

    齐国公田索心中一动,问道:“何谓时间在我?”

    “辽东啊!这些年朝廷就不断往辽东移民,为的就是防备再有东虏之事。山东渡海、河北过关,休养生息、生聚人口,数十年后人口滋生,此时纵然无人肯过分水岭继续往北去那苦寒之地,但几十年后定会不少。故而我说,时间在我。罗刹人不过几千人,如何守得住?况且若是辽东人口滋生如山东河北,就地筹粮、抓丁劳役,数百里的松辽分水岭也非难事。”

    “而西夷自当年乱战之后,已有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勘界为法,列国承认。我天朝虽说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但日后也不好说,一旦勘界定下来就再难说了。”

    说到这,刘钰很郑重地摇头道:“所以我说,此时谈勘界之事,就是误国。小侄也说句重话,国公也别怪罪。”

    “你说。”

    “若是国公此时去勘界……百年之后,石敬瑭之名,就要落在国公身上!要么打,要么干脆不谈,等数十年后辽东人口滋生,再打过去不迟,到时再划界勘界。”

    石敬瑭!

    三个字,把一旁听热闹的田平吓了一哆嗦。

    齐国公田索听到这三个字,却仰头大笑道:“好!好!好啊!好一个背着石敬瑭之名,好一个时间在我,好一个要么打要么干脆不谈!好的很!”

    “吾读《唐书》,见‘可与语孙、吴者,非斯人尚谁哉’之言,常以为是后人附会,十几岁的少年,纵然奇才又岂能懂征伐之事?今日方知,古人诚不我欺!”

    刘钰就算再没文化,也明白这句话是说谁,吓得一哆嗦,赶忙道:“受不起!受不起!国公收了这句话吧。”

    刘钰真是受不起,田索也觉得有点过了,笑了笑点点头,示意收回了刚才的话。

    “守常啊,你这话可算是说到我心坎里了。以史为鉴,前明土木堡后,勋贵爵位未除,可除了一个郭登,勋贵子弟里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以致最后成了那般模样。平日里就听说,国朝勋贵子弟中,以你为首,看来此话不假。”

    又一次听到了郭登的名字,刘钰觉得父亲给自己的“勉励”,这些老一辈应该都知道?

    这是都有忧患意识,觉得下一辈勋贵子弟里就靠自己挑大梁,矮子里拔大个找出来个不那么废物的?

    田索把田平和刘钰叫到身边,低声道:“朝中亦非没有人才,所定之策也真和守常所言的差不多。不过,陛下定下来了,天策府那边也认准了,对罗刹开战。”

    “若赢,则勘界;若输,则言我天朝不与西夷同,不勘界、不定约,待日后辽东人口滋生,再打回去。”

    “只是……欲要开战,粮草先行。陛下自登基以来,就开始修缮驿站、在吉林开船厂,积累粮食。然而尚未完善,还需时日。”

    “此番罗刹人使节来访,谈是肯定要谈的,不过我却要拖延时间。拖得越久越好,思来想去,最好就是在礼仪上扯皮,在礼仪问题上拖个一年半载。”

    “一则给东北修路修驿站造船调兵的时间;二则,于礼仪问题上扯皮,也可麻痹罗刹人,以为我等高傲无人,不疑有他。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是也。”

    说完,他看看刘钰,正色道:“又赶上传教士之事,陛下信不过传教士。再者,传教士终究还是离罗刹人更近一些。所以,我思来想去,你是个自己人,可用。既懂国朝礼仪,又懂西夷制度。”

    指了指桌上的类似国书道:“所以,你看看,能不能在礼仪、称呼上,做做文章?叫罗刹人恼羞成怒,不肯接受,主动和我们在礼仪问题上扯皮?毕竟,打完了,为了平定准噶尔,和罗刹国还是要谈、要通商的,也不可把路走绝了。”

    “礼仪称呼上做文章?”刘钰点点头,明白了田索的意思,又道:“齐国公准备拖多久?”

    田索伸出两根手指。

    “别的事也可以扯皮,我自有打算。礼仪称呼上,照着两个月的时间来扯吧。最好是能让罗刹人一看,就勃然大怒,主动与我争吵的那种。”

    “正所谓,骂人揭短,方达痛处。遇到瞎子骂他没眼睛、遇到瘸子骂他走不得路。只是我对罗刹之短所知不多,却不知如何才能让其主动与我争吵?”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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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介绍:
假如明亡后是一个汉人王朝,会是怎样?
刘钰穿越后,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个历史拐点下的王朝大顺。
起步就是公爵之子,有爹有娘有丫鬟,钱多人多关系多,生活枯燥之余,刘钰只好找点事情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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