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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顺1730txt下载     新顺173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九五章 身份的转变

    论绝对兵力,东印度公司那是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即便火山地区聚义的华人义军可以同等兵力的荷兰人野战,但若把荷兰在东南亚全部的驻军都摆出来,终究还是荷兰人更强更多。

    可绝对兵力永远都是纸面上的数字,真正能集结起来野战的兵力并不多。荷兰人的殖民政策,实在是一言难尽,公司只为盈利,压榨的过狠,到处都需要驻兵。

    拆了东墙补西墙,最终结果就是东墙西墙一起塌,这是一个殖民地总督最基本的常识。

    好在荷兰人在东南亚,还有海运优势。既然能够在三五年内完成爪哇华人去往锡兰的大迁徙,其海运投射能力还是足够的。

    瓦尔克尼尔知道这件事不能拖,越快解决越好。考虑到欧洲的局势,瓦尔克尼尔认为,这应该是英国人在背后支持的。

    现在欧洲的局势,英荷同盟。在不撕破脸皮的情况下,若是英国人在背后搞鬼,瓦解荷兰的统治,一旦战争结束造成了既成事实,英国人就可以趁势把手插到东南亚,圆那个从天启三年被荷兰人驱逐之后延续了百年的梦想。

    勿加泗、三宝垄、马都拉的兵力,以及爪哇别处的兵力、巴达维亚的机动兵力,在保证对堡垒守卫的情况下,可以抽到将近2000人,再加上当地土著的雇佣兵,以及军舰炮击合围,瓦尔克尼尔觉得胜算还是很大的。

    可惜,井里汶的荷兰守军投降了,导致“叛乱者”手里有三四百人的人质。若不然,倒是可以在攻下井里汶后,将抓到的所有俘虏,全部用巴达维亚最残酷的分尸刑罚,把分开的尸体挂在十字架上,从巴达维亚每隔一段距离就挂一个,一直挂到三宝垄,也好震慑这些竟敢反抗的人。

    会议很快就结束了,这一次瓦尔克尼尔将亲自带兵,因为上次围剿失败,他已经借机他可能威胁他权力的军头给暂时关押了。

    议定好了,命令下达,几处的荷兰据点通过海军联成一片,军队开始朝向井里汶集结。

    井里汶。

    这座千年前就有华人定居的城市,如今华人依旧没有占据绝对的优势。后世这里曾在海底打捞出一艘沉船,是五代十国时候的船。船上有中国的瓷器、阿拉伯“唯主至大”的纹章;锡兰的宝石、印度的铜像、拜占庭的玻璃器……从中国到阿拉伯的商船,早在唐宋时候就已经稳定了航线,郑和的宝船也正是靠着这条成熟航线的基础,走到了成熟航线之外的远方,开启了下西洋的征程。

    如今这座城市正在华人义军的控制下,只是义军在这里的民众基础并不好。

    最支持义军的那批人,已经迁到了锡兰。

    剩下的华人,其实心里更倾向于荷兰人的统治。

    并不是说他们就崇洋媚外,而是强大的荷兰人能给他们带来他们最想要的稳定,大部分工商业从业者,能交得起人头税的、有正规居留证的,他们心里对占据了城市的这群“贼”,还是很提防的。

    至于更富庶一些的人,他们其实在考虑作乱。

    因为他们担心自己华人的身份,将来荷兰人打回来后,自己要受到牵连。若是能在荷兰人进攻的时候,纳个投名状,说不得就能避免因为血统身份而被清算。

    他们并不知道大顺的主力舰队已经从广州起航,如果知道的话,他们一定全力拥戴这些义军,洗脱自己与荷兰人合作的身份。

    这种民心向背之下,对守城一方是个很大的考验。

    好在荷兰人在这里修筑了尚可的堡垒,城和堡分离的做法,也使得守城的难度降低了一些。

    已经在万隆地区活跃了数年的牛二,凭着几次对荷兰人的胜利,已然完全收拢了义军的军心,威望一时无两。原本义军中的一些头领,或是被排挤、或是被夺了权,还有一些则是生病去世了。

    大量据说是从广州、福建等地来的“好汉”不断进入到队伍当中,使得义军中原本的平衡已经被打破。有体系的组织,军事上的胜利,很容易地就夺取了义军的领导权,并且将非朝廷体系内的人基本挤出了决策圈。

    义军内部也闹过一次分裂,有一部分人仍旧希望从海盗那里租用一些船,去荷兰人势力相对更弱一些的婆罗洲,成就一番大事。他们觉得在万隆地区没有发展,荷兰人的势力太强,当初说好了站稳脚跟之后,若是不愿意一起干,就各自分道扬镳。

    比如在队伍里相当有威望的黄班,他就想着找海盗租船去婆罗洲,带着自己的心腹兄弟。一来是对前途的构想不同,二来是他觉得牛二兄弟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这些人的地位很尴尬:打仗确实不如他们,论关系人脉人家能弄到枪炮,一些机密事也并不和他商量。

    于是,在他提出想要带着弟兄们去婆罗洲成就一番大事的时候,他死了。

    故事很简单,如同大顺开过故事里,太祖皇帝袭杀曹操和革里眼的故事无二。

    一场针对那些想要去往婆罗洲的人的大清洗之后,义军的战斗力不但没有下降,反而完成了制度化建设,按照威海小站练兵的操典训练出了一支可以与荷兰人野战对射的军队。

    军火器械金银,自有人时不时通过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船送来。大量聚集在这里的华人,也都安排了屯垦种植,在原本的爪哇人领地也实行了编户齐民和破村社分社田的运动。

    若是在天朝乱世,这便有些“摆脱流寇,稳固政权,有问鼎天下之势”的意思了。

    殖民者有时候是有双重使命的,一方面是对旧制度的破坏,另一方面是按照殖民者的需求对社会进行改造。

    荷兰人在巴达维亚日久,给万隆地区带来的巨大改变,就是原始村社逐步瓦解。而这种瓦解,也使得大顺枢密院这边派过来人,更容易开战工作:干别的,他们或许没经验,但按照大顺开国之前那一套均田、屯田、建设政权的思路,他们还是很熟悉的。

    凭借着外部资金的支持,以及庞大的超额的军官团和低阶官员储备,实际上整个万隆地区,已经完成了改土归流。

    这是南洋四军镇计划之内的事情,巴达维亚中转港的地位一旦消失,想要维系爪哇军镇,就必须要把重点从巴达维亚这座城,转向更广阔的地区。

    此时的牛二,可谓是极度的小心谨慎。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真正把义军掌控在手之后,他才知道朝廷支持的重要性。

    若是没有朝廷支持的人才、军官、金银、军火,他什么都不是。

    虽然他袭杀了黄班,但换位思考一下,他想着自己若是黄班,多半也会想着远走婆罗洲。黄班不知道朝廷的支持,所以看不到希望,自己若没有朝廷的支持,定也不会选在在这里。

    且不说鲸侯尚在,威海一系的军官纵然有诸多想法,可谁也没胆子做什么。都知道真要是搞点小动作,鲸侯怕被牵连,定是要全力袭杀,到时候谁挡得住?

    就说这自立为王这一套,除非跑到大军难以进入的山区,当个土鳖酋长。否则的话,单单是财政问题,都难解决。

    现在万隆地区的义军,一共1800人的脱产部队,这个比例高到不像话。若是没有外部力量的输入,不说军官问题没法解决,就是养这小两千人、维系基本合格的训练都是个问题。

    站得越高,越明白朝廷如今的力量,也就越发小心谨慎,希望朝廷不要觉得自己有什么异心。

    对于这场战争,牛二从未考虑过失败。去年接到枢密院的密信,要求他攻打井里汶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整个南洋再也不会有VOC的旗帜了。

    此时此刻,他站在紧急修缮后的荷兰人的旧棱堡上,举着望远镜看着海面上飘扬着VOC旗帜的军舰,回望着在那里默默等待、或是在那生火用夹子夹铅弹的义军士兵,心里想的却是那场不仗义的、对黄班等人的袭杀。

    如果当初不袭杀那些人,这一次攻打井里汶,肯定又会产生诸多争议。因为在不考虑朝廷入场的情况下、或者说不考虑义军只是配合朝廷吸引荷兰海军的背景,攻打井里汶,完全就是错误的。

    因为攻打井里汶,必然守不住。而且,一旦守不住,兵力损失了,一旁之前和他们眉来眼去的马打蓝苏丹国,便可能立刻翻脸,向荷兰人表忠心,一起袭击他们的根基所在之处。

    但那场袭杀已经发生了,当初所有的起义者,在不经意间,甚至在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了一个身份的转变。

    从一开始的起义军、有自己想法、有一定政治诉求和目的的组织。

    变成了一个庞大的、精密的国家机器的内的一个零件。

    军官团以他为首,他要听枢密院的指挥,枢密院的行动要经过皇帝许可,环环相扣。

    军官不需要去考虑,袭击井里汶是对、是错。

    只需要考虑遵守牛二从枢密院得到的命令,在荷兰人集结之后,至少坚守到朝廷的军舰出现在海面上。

    至于在这种没有制海权、炮兵数量也不占优势、且很容易遭到炮击、城里人也不是很热情地支持他们的情况下,会损失多少人,他们不会去考虑。

    损失多少人,对朝廷来说,只是个数字,可以直接换成钱来计算。只要保证每个兵每个月二三两银子,吃的管够,以大顺的人口,随时都能拉出来一支军队,只要朝廷重要还握着钱袋子和米袋子。

    守住井里汶,意味着每个从朝廷那边来的军官,都可以有军功、能升迁,与死多少人没有任何关系。

    守不住……别人不好说,但牛二清楚,自己肯定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自杀。为家里人和老婆孩子,留个身份。

第三九六章 反围城

    饶是如此,牛二也并没有将全部的兵力都从万隆地区拉出来。

    因为,功劳有大有小。

    守住井里汶,只是最基本的要求。

    在这个基本要求之外,还能达成什么样的功效、能否领悟枢密院的意图、能否立下更大的功劳,这就要看他的本事了。

    能否让上级眼前一亮,决定自己的前途。而所谓的眼前一亮,需要技巧。上面想要个苹果,你千辛万苦弄了个大柚子,说这玩意儿比苹果还好,可问题是上级并不想要柚子,那就不是眼前一亮了,而是眼前一黑,觉得此人没有什么大局观,至少不能领悟上面的意图,日后怕是难有独当一面的机会了。

    牛二既然被选到这边来,枢密院自是对他另眼相看,觉得此人“能”。若最终的结果也能得到一个“能”的评价,不说平步青云,至少也能比别人爬的更快、更高。

    在收到枢密院的密信之后,牛二便做出了自己的构想。

    显然,南洋太大,古人说狡兔三窟,可荷兰人在南洋的窝太多,朝廷不怕海战,怕的是没机会海战,让荷兰舰队跑了。

    攻取井里汶,并且守住井里汶,是为了吸引荷兰的舰队集结,为朝廷的海军全灭荷兰舰队做引诱。

    但牛二想的很清楚,朝廷的目的是南洋,那么巴达维亚是必然要攻取的。

    枢密院给自己的任务,是吸引荷兰舰队。在这个任务之外,只要能把握住枢密院的战略意图,就可以做到功劳更上一层。

    于是,他亲自带领八百人,守卫井里汶。

    其余的部队,在巴达维亚和井里汶之间的山区集结。

    因为牛二算了一下,若是朝廷的舰队忽然出现,抓住了荷兰舰队,那么,围城的荷兰部队就不可能选择继续围城。

    而必然是朝着巴达维亚撤退,以守卫巴达维亚。

    哪怕荷兰人的指挥官是个傻子,见到大顺舰队的出现和开战,也该明白大顺的目标不可能是井里汶,而是要攻取巴达维亚。

    巴达维亚是不能丢的,那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首都”。

    所以,到时候,荷兰军队必然要回援。而回援巴达维亚的路,有且只有一条。

    况且,考虑到要急速回援,荷兰人绝对会快速撤退,不可能做过多的侦查,也不可能在陆上拖延时间。

    这就可以在其必经之路上,打一场伏击战。

    若能在朝廷的陆战队主力登陆之前,就将巴达维亚的守军野战消灭,这功劳可就大了,足以为自己混到一个“能”的评价。

    如果不考虑朝廷的大战略,只考虑爪哇地区,按照牛二当初想要自己单干、攻下巴达维亚的壮志,这仗就不该这么打。

    而是应该袭击井里汶,留下少量部队守城。自己带着部队,等待待援,各个击破,从而彻底消灭荷兰的有生力量。

    存地失人,巴达维亚终究是守不住的,因为公司的政策不欢迎非员工的荷兰人,这里的军队数量是有限的。他觉得自己真的有能力靠自己、靠集中优势兵力攻敌所必救而各个击破的战术,靠归义军自身的力量攻下巴达维亚。

    但是,这会严重破坏朝廷的大略。

    因为朝廷的目光,不是一个小小的西爪哇,而是整个南洋。

    整个南洋的关键,不是巴达维亚,而是荷兰的舰队。那是荷兰各个据点之间的关联,斩断这条线,整个南洋就是零散的、不能互相支援的城堡。

    他要这么搞,荷兰的舰队根本不可能集结起来。到时候,就算自己攻下了巴达维亚,那是功劳吗?

    牛二心想,若是那样,怕不是自己这辈子都没可能升迁了,鲸侯怕不是要臭骂自己一顿,然后把自己扔去苦兀等地当一辈子驻军军官?

    但反过来,自己先守井里汶,任荷兰舰队集结,运兵,等待朝廷舰队出现后,再让那部分部队半途袭击后撤的荷兰人,自己这就是实打实的功劳了。

    虽然看起来都是为了攻打巴达维亚,但内核全然不同。

    现在看来,一切都很顺利。

    飘扬着VOC旗帜的军舰,已经开始在井里汶外的海面上集结。

    冬季的天气也非常的好,没有台风,正适合海军活动。

    荷兰人从各处运来的军队,也已经在井里汶附近登陆、扎营、集结。

    荷兰人也采用了法国人的攻城方式,开始在城堡周围,修筑封锁圈,挖掘壕沟,防备城内的守军突围。

    舰队的火炮,也开始试探性地朝着城堡射击。

    不过,想要攻下井里汶,可并不容易。

    会攻城,才会守城。归义军既然能把城堡攻下,自然也知道防御体系的弱点。

    军改后的大顺,既然知道怎么攻城,当然也研究过怎么针对性的守城。

    这些技术性军官,是周边的酋长国不可能拥有的,也绝对不是一群草莽义军能有的。

    战争手段发展到现在,要塞工程学既然已经成为一门学科,自然是要讲科学的。

    井里汶要面对的问题,除了归义军自己的攻城法之外,还有舰炮的威胁。

    荷兰人在井里汶是有炮台的,而且井里汶和锡兰不一样。当初荷兰人在井里汶修筑要塞的时候,要防备海上的其余力量,那时候与西班牙、葡萄牙、甚至翻脸后的英国,以及海上的布吉斯人海盗,华人海盗团,都是敌对关系,当然要修昂贵的对海炮台

    攻占锡兰的时候,荷兰正处在黄金时代。在东南亚全面驱逐了英国的势力、压的西班牙人缩在吕宋不敢露头、完全没必要修昂贵的对海炮台。

    但是,荷兰守军投降之前,按照操典,做了一件非常标准的事。

    拿钉子把大炮的炮门都楔死了。

    且不说抠出来不易,就算是抠出来,这大炮也不能用了。楔子会把大炮的炮身挤出来裂痕,很可能炸膛。

    有炮台、无大炮,这就让在井里汶防守的归义军很伤脑筋。

    炮击对射是不可能的了,若不然凭井里汶的炮台,倒是还真可以与荷兰人打一场舰炮对岸防炮的炮战。

    为此,归义军这边的枢密院派来的靖海宫毕业的要塞工程师,强征了当地百姓,将那些炮台的石头都用松软的泥土覆盖上,使得军舰大炮造成的威胁降到最低,不容易产生弹跳。

    同时,在炮台的后方挖掘了新的公式,将原本对海面射击的炮台,变成几处造成炮击死角的斜面土坡。

    只要防备荷兰人乘坐小船偷袭登陆即可。

    而在正面,考虑到荷兰人当年在法国人的坑道攻城法前吃过大亏,自己可能也会这种攻城法。

    并且,荷兰人在这里有人力优势,这多年的统治,征召当地百姓干活,也很容易。

    所以,在城堡的面向平原地区的那一侧,要塞工程师给出的战术指导,是以之字壕对之字壕。

    在城堡前,利用围城时候挖好的之字壕,将防御范围向外拓展。

    拓展到荷兰的炮兵无法直接攻击棱堡区,而想要向前推进,就必须要经过最为血腥、作为残酷的堑壕肉搏战。

    舰炮那边无法掩护正面,而岸上的火炮,又不可嫩在二里地之外射击,那根本反不掉防守方的大炮。

    所以,荷兰人唯一的选择,就是和归义军这边互相挖坑推进。

    到两边接近的时候,发动冲锋,为炮兵接近争取距离、占据位置。

    而归义军既然选择了这样的防守战术,也就意味着他们必然要发动反冲锋。

    这种仗,是最残酷的。

    比拼的,就是双方的战斗意志。

    这不是平原野战对射,死不死的,几波就完事了。很多时候,甚至也就是十分钟二十分钟之内,决定一条线的胜负。

    但这种冲锋与反冲锋,根本不可能一次性展开太多的兵力。

    双方只能在射击范围之内互相顶牛,时不时就要发动一次白刃冲锋,规模不会太大,但极为凄惨,而且频次可能极高。

    甚至可能一天之内,就要经历三五次互相冲锋,看哪一边士兵的心理承受不住,最终拒绝压线拉锯。

    荷兰营地内,总督瓦尔克尼尔和军中的一些心腹人,看着这些“叛乱者”修缮后的防御体系,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整个棱堡前都静悄悄的,但却可以看到仿佛蜘蛛网一样密布的壕沟。每隔一段距离就会产生一个弯折,使得大炮的实心弹不可能杀伤到壕沟里面的士兵,因为炮弹的惯性不可能让炮弹拐弯。

    荷兰又没有有效的开花弹,掷弹兵这种精锐兵种,殖民地驻军也根本没有。

    现在大炮根本不可能向前推进,因为好些地方看起来都是叛乱者的炮兵阵地,但具体哪个是,根本无从知晓。

    炮舰攻击的范围,对守军影响不大。瓦尔克尼尔和本地小国的军队打过仗,当年他也在锡兰当过都督。

    诸如僧伽罗人,虽然有枪有炮,但他们守卫城堡的时候,都是据城而守。而这种据城而守的方式,使得荷兰这边的炮兵可以完美地发挥优势,很容易就能攻下。

    可眼前这些叛乱者,居然完全没有龟缩在城中死守,这就使得舰炮的炮击效果并不是很好。

    舰炮的炮击效果不好,只能指望陆上的部队把大炮压到前面进行炮击。但是守军前出太多,要先把对面的炮兵阵地一个个击毁,然后才能让步兵推进。

    或者,就是如法国人那样,在更远的距离开始挖壕沟,一点点的接近。但荷兰这边没有专业的工兵部队,本土是有的,可殖民地并没有这种优秀的技术兵种,这就使得只能强征百姓去挖。

    可是,百姓去挖,又要面临守军炮击的风险。百姓可绝对没有专业工兵的技巧、五人配合,从小坑开始逐渐把壕沟连在一起。

    他们只能暴露在炮击范围之内,当活靶子一样挖。可百姓的组织力,只要遭受了两次炮击,就会一哄而散。

    这只是技术问题,虽然足以让这些荷兰人头疼,但却不足以让他们神情如此凝重。

    让他们神情真正如此凝重的原因,是这些标准的反击战术和工事水准,绝对绝对绝对不可能是一群糖厂的逃亡奴工能搞出来的。

    英国人,看来真的是下了血本了,至少派了个校官,和数量足够的教官团。就算这次能攻下井里汶,日后还要应对英国层出不穷的捣乱,应付的过来吗?

    “看来,欧洲的战争还要继续很久,我们的英国盟友要趁着这场战争,把手悄悄伸进东南亚。先生们,我认为攻击恐怕很难。我看,还是围困吧。军舰封锁海面,我们围住城堡。”

    “优秀的指挥官,可以指定优秀的战术。但却变不出来粮食、水果、蔬菜。而且指挥官也无法对抗疟疾、坏血病和热带病。对面的英国教官很优秀,但相对于上帝造就的人身体和健康的脆弱,他又能怎么办呢?”

第三九七章 优势在我

    “在亚洲范围内,这是公司第一次围城而非攻城。我想,这会是一场标志性的事件。”

    “在欧洲,这个标志,是四国同盟战争后,我们拒绝参加和会,放弃了大国地位。”

    “许多年后,如果公司在东南亚失败,人们一定会记起今天这场围城战的。这些蛮族们,将从这场围城战,看到我们的虚弱。”

    瓦尔克尼尔心有不甘,感慨万千,却又不得不这么选择。他对公司的前景,感到非常的渺茫。

    公司的根,是荷兰。覆巢之下无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荷兰的衰落,公司在东南亚的统治,又能维系多久?

    真的能在眼红的英国人手下,继续保持现在的统治吗?

    他来的时候,是横行无忌的螃蟹心态,想要快刀斩乱麻,一波把华人奴工杀干净、完成巴达维亚的产业转型。

    但现在,经历了太多,见识到了大顺的崛起、华人的起义、大顺的炮舰外交,强迫公司朝贡、英国人到处捣乱等等,他的心态早就崩了。

    第二次对火山地区义军的围剿,义军的战术简单粗暴,顶着荷兰人的排枪,列阵前进到四十步范围之内,举枪齐射,然后刺刀冲锋,瞬间击溃了围剿的荷兰殖民军。

    这种战术更加除了让荷兰人更加确信这些人背后有英国教官之外,更重要的是让瓦尔克尼尔看到了这支义军的组织度。

    能够顶着火炮集结、顶着火枪乱射阵型不乱,前进到足够近的距离来一轮齐射……意味着,今天不围攻而是选择强攻的话,将在双方的接触线附近,展开一场血腥惨烈的拉锯争夺。

    瓦尔克尼尔对自己手底下的军队,没有信心。

    一旦进攻受阻,一旦场面过于残酷,军队这边很可能拒绝继续参战。因为这些殖民地军队,根本没打过像样的硬仗,之前的镇压都是顺风仗。

    而且,最关键的一点,一旦攻城受阻、或者攻城正在进行的时候,义军的另外部队忽然从侧翼袭击,那么这就可能是一场大败。

    他输不起。

    这是他手里仅存的能调动的机动兵力了。莫说这里,便是本土又怎么样呢?连两万人的野战部队都拉不出来,当年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时候,荷兰可是拉出了13万正规军。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这些义军给瓦尔克尼尔留下的印象,也让瓦尔克尼尔不得不防。

    起事的时候,佯退伏击;第一次反围剿,也是佯攻井里汶外的大片香料园,吸引荷兰援军,围园打援,击破其一部。

    所以瓦尔克尼尔担心今天还会故技重施:一旦自己的部队以攻城阵型展开,万隆地区的义军忽然从背后杀出,在已经将阵型展开的情况下,那就是一场屠杀。

    一开始他想的还挺好的,靠几艘军舰上的将近300门大炮,百炮其发。

    再用叫这些亚洲民族惊叹的攻城技术,为公司在东南亚统治暂不崩溃,不至出现烽烟四起的情况,多续几年。

    但看到对面的防御体系,以及仿佛量角器画出来的转折线壕沟后,他便不得不放弃这个美妙的想法。

    既然选择了围城,那就简单了。荷兰士兵也都松了口气,攻城战本就十分残酷,他们也不喜欢。

    围城就简单多了,在大海上一般三个月就会得坏血病。这地方又这么炎热,在东南亚的雨季来临之前,城里估计也就剩不下几个人了。被俘的荷兰人又不在城里,他们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就算在城里,最多也就是一场人质博弈而已。

    一圈将井里汶城堡围住的壕沟,在几天之内挖了出来,远在炮击射程之外。

    但是,后续的挖掘就停下了,荷兰人在井里汶的西侧扎营,营地也做了严密的防护。

    军舰在井里汶外的海面上巡逻,严格检查每一艘往来的船只,禁止商船靠近井里汶。

    城堡里,本以为要打一场硬仗的归义军头领们,一时无语。

    井里汶守不住,这是个必然的常识。没有海军和制海权,还想守住沿海的城堡?哪怕不攻,困也困死了。

    但是,归义军并不是孤军。

    在确信了荷兰人不会发动强攻后,知道消息的归义军上层每天就只剩下两件事可做了。

    喝酒、扯淡。

    爬到高处,看看大海,找一下朝廷海军的军舰,验证一下是不是真的如靖海宫教科书上那般,先露出桅杆,然后再露出整个船身。

    在另起炉灶的指导思想下,这些接受了新式教育的人,对一些东西已经逐渐感到了理所当然。

    很奇怪的一点,比如书上说,地球是圆的,所以可以先看到桅杆后看到船身。

    但是,大部分学过这些东西的人,并不会真的去验证一下,哪怕他们的条件好的不得了,有海也有船。而是在潜意识里觉得,这就和忠孝一样,是一些理所当然的事。

    包括一些很简单的小实验,比如空气里有氧气、扣杯燃烧水面会上升之类,做起来很简单很简单,可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去验证,而是会当成一种常识。

    这就是刘钰说的要另起炉灶的原因,不搞辩经,潜移默化地灌输,直接影响一批年轻人,让他们觉得这些常识就是常识,是绝对正确的、不可更改、无需讨论的东西一样。

    如今被围城,也没有战斗,实在是闲的没事做了。反正也到等朝廷的军舰出现,顺带就可以看一看。

    …………

    井里汶外的洋面上,自郑和最后一次下西洋以来,最大规模的天朝舰队正在编队前进。

    已经接近了爪哇,但战斗队长并没与吹响哨子,桅杆上的观察员暂时还没有发现荷兰人的舰队,一切如常。

    十三四岁的军官实习生,和往常一样,在甲板上跟着老手们学习使用六分仪,学习测算真太阳时的准确时间。

    水手们还在那进行每隔几天就要进行的擦甲板运动,倒不是非要擦,至少不需要这么频繁,主要还是为了消耗一下他们过剩的精力,以免生事。

    执勤的炮兵在黑乎乎的炮仓里坐着,混着大海的咸味、屁味、汗脚味、和枪油味道的空气,浑浊的好像能黏住苍蝇。

    几个水兵偷偷摸摸地拿出自己的嚼烟,怕被战友们发现索要。船上不准抽烟,怕失火,用甘草、肉桂、豆蔻、甘蔗蜜等浸泡后的嚼烟,也就成为了水手的必需品。

    舰队起航之前,发了不少,但配给的数量也就将将够解馋。想要多弄,就得自己买,但实际上买的人并不多:水手之间是有猜疑链的,觉得我要是买了、别人没买,到时候自己是给还是不给别人?但如果我没买,别人买了,岂不是就能蹭到,难不成好意思不给自己一块?

    这破玩意又特别贵,前些日子有人上书朝廷,说种烟草的太多了,挤占了耕地。而且烟草太吃地,种两三年,这地就得休耕。是以朝廷正在下令各处禁止私自种烟,反手来了一个垄断专营,又为朝廷加了一笔税钱。

    酒倒是每天都发,无聊透顶的海上生活,如果缺了烟酒,水手们肯定会闹事的。

    而船上的军官,也依靠着掌握对酒的分发权和赏罚权,来加强自己的威信和权力。

    一些水手蹲在那,看两个人在那下象棋,颠簸的船上下象棋也不容易,经常一个摇晃,就可能导致一场斗殴。

    憋了太久的水手们,对于这种斗殴乐此不疲,船上下棋最好的,一定是打架最厉害的那个,打赢了就能确定刚才的棋子到底在哪了。

    如果以那些后世的诸如什么大炮上面晾衣服足见战斗力不强的段子来看,大顺这支舰队的战斗力一定很弱。

    水手们衣衫不整,尤其是炮仓里的炮手,很多都是光着腚的,因为着实是闷热的厉害。而且衣服也挺贵的,船上又没条件洗,被汗浸久了,还不如个稻草结实。还不如不穿,以后留给孩子穿,哪怕做个褯子呢,布还没便宜到那种程度呢。

    水手里刺头一大堆,最有威望的几个,出名是靠顶着二十鞭子偷酒喝、靠岸嫖宿不给钱、吃霸王餐坐在那任被人打直到打累了之类的事出的名。这导致了威海、釜山、广州、松江等地,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个特色:水手吃饭,先给钱。

    几乎所有人一开口,那都是若不带爹妈或者十八代以内直系亲属,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赌博盛行,什么都能赌。譬如站在船舷上,看谁尿的远,这都可以下注。

    打架斗殴都是常有的事,只是没人敢动刀子和火枪,只要不动那玩意,军官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同搞科研不能工业化,看到科研的带队模式就能知道中世纪行会的模样一般;船上就是个封建堡垒,等级森严,军官和水兵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全然的封建制复辟,算是整个大顺“周礼”的内核最为复兴的地方。

    于是在周礼早已崩溃的大时代下,这种时代的反动,使得舰队水手成为了最容易闹事、起义的军队人员,没有之一。

    既然是最复古封建等级制的地方,和水手这种脏乱差环境截然不同的船长室,装修的就相当华丽。大顺海军的技战术,根源是荷兰;但造舰技术,源于法国。法国那一套奢靡的风格,也逐渐影响到了大顺海军的装饰。

    宽大的房间、特殊的军官餐、水墨画之类的艺术品、高级的葡萄酒、夜光杯,而不是便宜的甘蔗酒木头杯、红木桌椅,无一不和闷热的水手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以段子来看,这无疑是一支没有战斗力的海军。

    旗舰天元号奢靡的船长室里,刘钰眉飞色舞,在那做战前动员。

    “我们有8艘战列舰、24艘巡航舰、12艘快速护卫舰,合计9磅以上侧弦火炮1432门。”

    “荷兰人大概八艘武装商船,加上乱七八糟的支援舰、辅助舰,9磅以上的侧弦火炮,300门顶天了。”

    “无论如何,1400,对300,优势在我!”

第三九八章 备战

    “一旦发现荷兰舰队,舰队一分为二。12艘巡航舰组成的分舰队,抢占下风向,防止荷兰人逃走。”

    “剩余主力舰队,直插荷兰人的舰队中心,充分发挥两侧舰炮齐射的威力,将荷兰人的舰队分割。”

    “侦查舰已经确定,荷兰人的舰队就在井里汶。”

    “此战,关乎南洋问题能不能尽快解决。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算起来,又何止千日?自我俘获了白令等人开始筹备海军,四个千日已过。”

    “伐日之战,海军根本没打仗,再说和他们有什么可打的?”

    “海军能不能打,荷兰人就是试金石。”

    说罢,他掏出了在邦加岛重新定时过的精密怀表,说道:“现在是上午九点。距离井里汶洋面大约还有40里。我看,准备发信号,开始备战吧。”

    说罢,他询问了一下身旁的李欗。名义上,李欗才是海军主帅,刘钰是以枢密院副使的身份,作为南洋作战的总参谋长。

    只是,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才是统帅,包括李欗也很清楚。但该有的规矩,是他自己立下的,他当然要遵守。

    是否备战、是否开战,都是需要总督海军戎政的皇子李欗下令的。

    哪怕都知道这就是个形式,但形式很重要。

    皇帝倒不是因为“海军是刘家的,非其统军不能战”的原因,让刘钰负责。而是因为这一战实在太重要,而且打完了之后对南洋的经略布局更是重中之重,不容有失,所以才叫刘钰来负责。

    李欗也很乖巧,知道下南洋是刘钰的梦想,而且这一战应该也是刘钰最后的一场亲临前线的战斗了。

    他既不担心刘钰抢了头功,也不担心刘钰盖过自己,内心清醒地知道自己这一次就是来刷威望的。

    刘钰也很给他面子,并没有趾高气扬地直接指挥,具体的命令还是脱裤子放屁一般等待自己下达。

    于是他道:“就按鲸侯说的办吧。升起备战旗帜,各部准备!军官各就各位。”

    命令下达,旗手迅速打起了备战的旗语。

    天元号甲板上,也立刻传来了一阵阵尖锐的哨子声。

    原本还在那昏昏沉沉的水手们迅速脱离了之前的混乱,哪怕是正在船头拉屎的人,也不管完事没有,赶忙用瓦片刮了一下,便朝甲板上跑去。

    厨房里,厨师在听到哨声后,便将火熄灭,用木桶里的水倒在灶台里,把手伸进去足足一分钟,确定没有任何复燃的可能后,才将手拿出来。

    水手们迅速将乱七八糟的私人物品,包括换下来的衣服等,全都打包好,通通扔到最下层的货舱里,以清理出一条可以随时通行的通道。

    吊床更是早在起床的时候就已经捆好,而捆吊床,是水手们每天要干的第一件事。

    备战的哨子响起的瞬间,负责收拾吊床的水手,就要在队长的带领下,将捆扎好的吊床,绑在船舷的栅栏上。

    看上去这似乎并没有什么用,但实际上这是欧洲人用血换来的经验:防止接敌之后,被旋转炮和葡萄弹扫甲板。这些软趴趴的、捆扎好的吊床,可以有效地阻挡对面的铅弹和霰弹。

    为什么不直接搞成楼船那样的防护,因为大炮会把木板打碎。实心弹最多砸死一两个人,而若是砸碎了木板,扎在人身上,一下子就能报销十几个。

    几条粗大的绳索,从桅杆下一直扯到了船舷上,连接起来,罩在甲板上面,仿佛是落了叶子的葡萄架,像是一道道蜘蛛网。

    这是防止炮击导致的桅杆掉落,直接把人砸死,这些粗大的绳索可以拦住那些折断下落的桅杆,和船帆。

    拿着膛线枪的桅杆射手,光着脚,爬到了桅杆上。一旦接敌,就要在桅杆上射击对面甲板上的军官,能不能狙到,各凭本事。

    火药手抬着巨大的羊毡毛毯,封堵在了火药库的大门上。用旁边的水桶,朝着羊毛毡子上泼水,防止火药库出现意外。

    火药库的大门旁,四个巨大的木桶里,盛满了水。旁边挂着一堆的小桶,以防出现意外,随时可以灭火。

    甲板上,刚刚擦洗完的甲板,再一次污秽起来。

    水手们提着装满砂子的木桶,将砂子洒在甲板上,尤其是容易流血的地方,以及关键的火药库到炮仓之间的转角通道。防止交战的时候,满地是血,滑不溜秋的,站不住脚。

    船上的小艇也被放到了海上,用缆绳和船尾的挂钩相连,而不是在留在船上。一旦舰队被击溃击沉,还需要这些小艇来救命。

    炮手们在检查挂钩滑轮,确定燧发拉索随时可以使用。十三四岁的见习水手们,捧着装包的火药,一旦战斗开始,他们要确保跟得上炮手的射速。

    火药,是不可能直接堆在火炮旁边的。

    各色的铁弹也不能堆在火炮旁边,也需要人从后面送过来。这是个体力活,虽然炮弹并不是太沉,可关键是大顺海军的燧发拉索技术,和高额的训练火药投入,使得射速太快,这就导致需要奔跑着搬运炮弹。

    每个炮位,总会多出来两个人。一则是为了防备炮手死伤,这在近距离交火中再正常不过了;二则就是这年月,想要击沉一艘战列舰,实在是难。

    大顺有木托的爆炸弹,但是不敢也不可能在船上用。这玩意不小心炸了,一层甲板的炮手就报销了。

    靠实心弹想要击沉对手,当年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在吕宋打了一下午,激烈无比,但结果就是打到双方都没弹药了,各自回家。

    所以随时还要考虑接舷战,俘获一艘船,就有被俘船只价格的百分之二十作为奖励,一笔不小的收入。

    当然也要考虑敌人会接舷登船,这些富余出来的炮手,如果炮击制胜而且还活着的话,就要登船作战。

    他们的武器很奇葩,也很适合船上作战。没有长枪刀剑之类,而是短铳、斧子、匕首、钉锤。

    经过无数次的训练,这种备战准备,依旧还需要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但这时候的船,跑的都不快,一个小时也就刚刚在目力范围之内。

    备战完成后,桅杆上的观察员传来了信号,望远镜里看到了荷兰人的军舰,并且辨认出了上面巨大的VOC的标志。

    大顺这边的舰队,一分为二。

    半数的快速一些的巡航舰,没有抢上风向,而是要绕到下风向,随时去堵截逃走的荷兰人。

    战列舰主力,与剩余的巡航舰一起,按照刘钰的命令,排成一线,却也没有去做抢T字头的准备。

    战列舰之所以叫战列,因为要考侧弦的火炮,和陆战的排队枪毙一样的道理。

    理论上,最大化的火力输出,要抢T字的横头,这样才能最大程度的发挥侧弦火炮的优势。

    但刘钰的命令,是让主力舰队放弃抢T字横头,而是要以旗舰在前,成一条线,直插荷兰人的舰队。

    这也就意味着,主力舰队要被荷兰人排成一列的T字横头炮击,而舰队在冲击过程中是没有办法反击的:大炮都在侧弦,正面突袭只能挨打,根本无法发挥出优势的火力。

    只是,刘钰也有自己的考虑。

    真要是玩猫捉老鼠的列阵对射,荷兰人多半会选择跑路,在兜圈子抢上风向横线的时候,荷兰人见势不妙万一开溜……虽说法国血统的74炮战列舰,是火力、防护和机动性的完美平衡,但是,机动性怎么也没有那些小船快。

    而如果不抢T字横头,直接顺风插,荷兰人就只有一次机会。

    如果没有当机立决立刻跑路,那么荷兰人就被抓住了。

    一旦展开了阵型,想要重新调整,那可就慢了。

    若是成功,直接可以将荷兰舰队分割,近距离齐射后,各舰穿插围歼。

    到时候,T字变成了十字,大顺海军的两侧大炮都能射击。

    也就是,用前期被荷兰人打,换后期双倍打荷兰人,这和陆上作战,忍着对面乱射走到50米之内一波齐射,思路是基本一致的。

    战术不是一成不变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荷兰人的船少,炮也不行,刘钰估计,就算让荷兰人排成一字,对着自己炮射个把小时,也没有什么用。

    同样,若是抢到了T字横头,舰队的速度拦不住荷兰人逃走不说,这种打法也没有决定性的效果。

    往往就是对轰了一下午,各自回家。你迫近,就要绕圈子;绕圈子,人家也不可能在原地等。

    大顺海军的训练,刘钰确信是合格的,严格的。但是,海上的传统还是差了些,对射当然不怕,但控帆、跑路、追击、转弯这些,相对于荷兰人应该还是差一些。

    到时候大半时间都是在绕圈子,对轰效果也不是很大,想要靠近列横阵,又要担心荷兰人跑路。

    于是,这种非常奇葩的战术,就在这种兵力对比、战略目的的镣铐下,成为了这一次海军第一次与欧洲海军交锋的战法。

    天元号在前,舰队呈一字排开,准备顶着荷兰人的侧弦齐射,切入到荷兰军舰的中心,直接切割成两部分。

    大约十点半,正在井里汶外海的荷兰舰队,也发现了大顺的舰队。

    舰队司令听到观察员的报告后,拿着望远镜顺着观察员指示的方向看去。

    天气很好,晴空万里,并没有雾气和阴云,军舰模糊的身影在望远镜中渐渐清晰,桅杆上高高飘扬的大顺海军的蓝色旗帜,格外醒目。

    多年的海上生涯,让荷兰人的舰队司令有着敏锐的战斗嗅觉。

    在公司的东南亚船队集结的时候,大顺的海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肯定不会是来看风景的,或者来钓鱼的。

    不宣而战的事,荷兰人做的太多,于是他惊呼一声,喊道:“备战!备战!”

    “无耻的中国人,不宣而战。”

第三九九章 海战(一)

    “中国人只会火攻船战术,他们根本不懂远洋作战。就像是那些土著拿到了火枪和大炮,依旧不会陆战一样。如果抓住机会,我们或许可以俘获几艘战舰。”

    远远望去,大顺海军的绝对数量,肯定是比公司舰队多得多。

    但是,荷兰的舰队指挥官并不是很担心。荷兰有百余年的海战传统,以弱胜强也是常有的事。

    况且以弱胜强都是打英国、法国、西班牙这种传统的海军强国。

    对大顺的海军,荷兰人在骨子里是鄙视的。他们觉得中国人不懂天文学,不懂航海术,也根本不懂海军战术。

    如同僧伽罗人,有英国的枪、英国的炮、甚至还有英国教官,但结果怎么样呢?拿着褐贝斯、操着八磅炮的僧伽罗军队,依旧不堪一击。

    或许近海作战,荷兰人会担心大顺用火攻船战术。但这里是东南亚的洋面,根本没有火攻船发挥的余地。

    然而虽然在战略上轻视大顺,但在战术上,荷兰舰长还是做了充分的准备。

    又看了一会大顺逐渐靠近的舰队后,荷兰人做出了决定。

    放弃上风向。

    舰队转向,在下风向展开,保持阵型。

    如果大顺这边选择抢上风向,就利用大顺变阵的机会,绕到大顺舰队的侧后,突袭后面的巡航舰,而不是去攻击前面的战列舰。断其一指,然后跑路。

    如果对面阵型没有出现破绽,就不要冒险突击,对射坚持到下午,利用对海况的熟悉,向东撤退。

    如果大顺舰队追击,则撤退到安汶。安汶的地形很特殊,港湾处有狭窄的海峡,荷兰人在那里经营多年,狭窄的海峡处有炮台,大顺的海军根本无法攻进去。

    如果大顺舰队不追击,则跟在其后面,持续骚扰,利用舰队的速度优势和海况熟悉程度,确保大顺无法完全地控制制海权,延缓大顺对东南亚各个据点的攻占。

    选下风向,方便打不过就跑路。

    将明令传达下去后,荷兰这边大约在中午12点完成了备战,此时双方的距离已经接近了。

    荷兰人也开始整队列阵,借助风向不断向东运动,维持阵型的同时,保持着高速的机动性,准备趁着大顺舰队列阵的机会,抓住其尾巴。

    天元号上,刘钰也在观察着荷兰人的动静。

    他对海战并不精通,陆战算是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打过几仗也指挥过大兵团作战,怎么也学会了。

    但海战,他还是属于理论型的。跟着法国人荷兰人学了不少的理论,配合自己对“陆战决胜的关键就是最大程度发扬火力优势”的融会贯通,只能说到底是守常还是幼常,就要看这一场海战的结果了。

    风向员汇报了一下此时的风向风速,标准的南洋热带旱季的西北季风。

    正常来说,大顺舰队此时的动向,应该是保持阵型继续靠近,当抵达接敌距离的时候,转向东。

    战术上抢占上风向的同时,也要在战略上抢占上风向:战术上抢占上风向,也就是常说的T字横头;战略上抢占上风向,是把荷兰舰队压在下风向,夹在大顺舰队和爪哇岛之间,使得荷兰舰队想要溜走没那么容易,而附近是没有什么太好的带炮台的港口的。

    不过,刘钰没有这么办,在还没有接敌距离的时候,就开始转向,形成一种看上去与荷兰舰队略微平行、但有夹角可以逐渐靠近的状态。

    下午一点左右,双方的距离更加靠近。

    荷兰舰长观察着大顺的舰队阵型,心里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

    “显然,中国人并不想去抢T字横头。他们认为自己的舰队实力很强,大炮很多,所以不需要去抢T字横头,而是选择迫近的并行线,和我们列线对轰。这是必须要避免的情况。”

    荷兰舰长内心比较清醒,他当然要拒绝出现这种并行线对轰的情况。八艘武装商船,和一些乱七八糟的辅助舰,去和一支真正的战列舰舰队对轰?

    哪怕是荷兰海军战神米歇尔·阿德里安松·德·勒伊特重生,也不可能靠这几条破船,选择和战列舰舰队列阵对轰。

    荷兰舰长不怕大顺这边抢T字头,怕就怕大顺这边根本不抢。

    要是抢T字头,大顺军舰的机动性弱于荷兰的吨位更小的船只,一旦动起来,就有机可乘。未必一定出现破绽,但若不动,肯定没破绽。

    一动不动,不抢T字头,那就是个移动的、配了一千多门大炮的木墙长城,对轰怎么可能会有优势?

    不过,大顺这边的舰队也有问题,他们的船速并不快,这完全符合荷兰人对战列舰的印象,慢吞吞的。

    而且大顺的布阵更是古怪,战列舰在前,后面才是快速的巡航舰。而要保持阵型,这些巡航舰的速度就要和战列舰保持一致。

    “愚蠢的中国人。”

    荷兰舰队司令骂了一句,想到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既然现在大顺的舰队与荷兰舰队,都是并行向东的状态,逐步靠近。大顺的海军在北、荷兰舰队在南。

    双方之间的夹角和此时的风速,如果正常的话,会在下午两点十五分左右进入炮击范围。

    一旦双方呈现这种战列线对轰的状态,荷兰人肯定是吃亏的。而且要吃大亏。

    既然大顺海军不动,就得想办法让大顺的海军动起来,只有动起来,才能抓住破绽。

    “发信号,告诉舰队,向北转向,绕U字圈,去咬中国舰队的尾巴。”

    荷兰舰长估算了一下双方的船速,风向,以及对这里海流情况的熟悉程度,果断地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也就是利用荷兰舰队的速度优势,以及超出大顺舰队一个身位的距离优势,在大顺舰队的正前方转向。

    这样做有许多好处。

    如果大顺舰队没有任何反应,那么荷兰在下风向,抢到了T字头,可以对大顺前面的军舰侧弦射击。

    如果大顺舰队有反应,考虑到转弯半径,大顺必然会选择折向东南方向,反抓荷兰舰队的尾巴。

    然而如果这样的话,大顺舰队就措施了战略先机。

    一来,原本是大顺舰队在北、中间是荷兰舰队、南边是海岸线,不断靠近的话,能不断压缩荷兰舰队的空间。就算是荷兰人想跑,被夹住之后,能逃走的也需要废很大的力气。

    二来,如果大顺舰队转向,去反咬荷兰舰队的尾巴,那么大顺舰队的尾巴就暴露出来了。

    荷兰人凭借相当优良的航海术,以及操帆水准,完全可以在回转之后,反抢上风向,咬住大顺舰队的尾巴。

    因为大顺的战列舰排在了前面,尾巴都是一些巡航舰、护卫舰,这些军舰与荷兰人的船只吨位差不多,完全可以一战。

    等到大顺前面的主力转圈回来的时候,恐怕大顺舰队的尾巴已经混乱,若能趁乱俘获五六艘大顺的巡航舰,估计也就该到下午五六点钟了,双方都不可能交战了,荷兰就可以从容撤走。

    这个战术构想不可谓不精妙,将荷兰百余年的海战传统展现的淋漓尽致。对水文、风向、船速、优势劣势的准确把握,都堪称此时能做的极致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这几条船,不让大顺舰队动起来露出破绽,根本不可能取胜。

    而且,直接开溜,也是下下之策。直接开溜,虽然能够保全舰队,但是直接把各个城堡、爪哇、甚至巴达维亚给卖了。只能说真要是万不得已,才能开溜,否则能赌一把还是要赌一把的。

    荷兰人开始朝北转向的动静,刘钰也注意到了。

    最开始刘钰没抢T字横头,就是在等荷兰人先动。

    他故意让战列舰在前,一则是他的战术要迎着荷兰人的侧弦齐射冲击分割,战列舰能抗;二来法国的74炮战列舰,相当优秀,在之前的绕圈子中,船只并不是全速前进,为的就是让荷兰人觉得“主动权在其身上”,想跑就跑、想打就打。

    抢横头,需要时间。荷兰人在下风向,真要是自己这边真的抢到了T字头,荷兰人很容易就能溜走。

    不抢横头,舰队不转向、不变阵,可以咬住荷兰人,对荷兰人造成极大的威慑。

    抢T字横头的前提,是双方兵力相差不多。可要是己方十万人,对面五千人,非要搞十面埋伏吗?

    绝对优势之下,不用抢横头,也一样可以威慑荷兰人。荷兰人不可能、也绝对不会选择平行对轰,除非荷兰舰队司令吃多了香料脑子被熏坏了。

    荷兰人此时忽然这么转弯,刘钰并没有命令大顺的舰队向南绕圈也跟着转弯,去咬荷兰人的尾巴。

    咬尾巴用处不大,就算大顺水手们超水平发挥,咬住了荷兰舰队的尾巴。荷兰人见势不妙,直接开溜,那这就白折腾了。不把荷兰舰队抓住,南洋短时间内清净不了,到时候再被荷兰人游走寻机,抓住机会,那就相当不利了。

    不过这是风帆海战,决断时机都是以至少一刻钟算的,刘钰也不急着立刻下令,而是问了一下身旁的李欗。

    “殿下也执掌海军多年了,以殿下观之,荷兰人这一招若何?”

    李欗却未直接回答,而是笑道:“之前以为海战,便是接阵对射。结果真正实战才知道,若是交战一天,大半天的时间都是在海上绕圈子、整队形。比陆战要麻烦的多啊。”

    能看到这一点,刘钰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无奈道:“陆战也差不多。临阵一战,不过半天时间决出胜负。可之前的练兵、机动、侦查、补给、后勤、布阵……大部分时间都是这些参谋们要干的无趣的事。主将要做的,就是临机决断,抓住战场的机遇。”

    李欗望着远处头舰明显开始转向的荷兰舰队,知道刘钰在点他,让他尝试着临机决断。

    虽然如果做错了决定,刘钰肯定是劝告建议,对战局的胜负不会产生影响。可自己真要想执掌海军,真的能得到海军的拥护,这个决断就是一个考验。若是做错了,只怕刘钰也真不放心把舰队交给他。

第四零零章 海战(二)

    头脑迅速地思考着当前的局面,这是李欗第一次决定一场海战的胜负,内心终究是紧张的。

    他脑子里迅速把这些年学到的东西、刘钰耳提面命的一些常识,以及自己对海军的理解梳理了一番。

    他的官职,是总督海军戎政,是帅,而非将。

    是帅,就得有大局观,得知道朝廷的战略,得知道海战的目的。

    就如同当年伐日本,海军到底有没有用?战场上看不出来,因为海军舰队唯一的战果,就是几艘三国两晋南北朝时代血统的关船,那破玩意横渡一下对马海峡去朝鲜还行,海军都不好意思说那算是自己的战果。

    但那场战争中,海军的战略性却无法取代。

    对应到这一次下南洋,海军是干什么用的?

    是运输队,把陆战队安全运到锡兰、马六甲、安汶?

    是移动炮台,帮着陆战队炮击荷兰人的岸防炮台?

    还是……一支真正的、远洋的战略海军?牢牢把持着制海权,让荷兰人在南洋、乃至于在印度以东,都绝对没有骚扰的能力?

    这是关键,也直接关系到战术的选择。

    枢密院这边,从当年安插人去巴达维亚糖厂,再到策动糖厂奴工起义逼迫荷兰人移民到锡兰,最终最后一步围攻井里汶迫使南洋的荷兰军队集结,目的又是什么?

    还不是因为大海茫茫,荷兰人的舰队一旦溜走,他们在这里经营百余年,海图海况远比大顺这边要熟悉,抓都没处抓去吗?

    所以,关键就是眼前这支荷兰舰队。

    自己的船若是沉了,可以再造。只有把荷兰舰队留下,或是拖回到伶仃洋修理入列大顺海军、或是送他们在海底场面,才算是海军完成了任务。

    理清楚了这个关键点,李欗的思路也就豁然打开,不再是用试探嗫嚅的语气,而是抬起那只独眼看着,坚定地看着刘钰,自信满满地说道:“敌动,我亦动。但不要咬他的尾巴,那就成了被他调动。”

    “要趁着荷兰人转弯,以最忌讳的T字竖杆,直插荷兰人的舰队。”

    “从我们被荷兰人调动,变为我们调动荷兰人。”

    “荷兰人两个选择。”

    “要么,担心我们插到他们的舰队中部,将他们分割。那么他们就不得不重新变阵,来应对我们的战术。而一旦变阵,就要出现混乱。”

    “要么,他们觉得自己是横队、我们是纵队,我们打不到他们,他们却能打到我们,于是选择轰击我们的头舰。”

    “如果他们选后者,我们当然有风险,头舰可能遭到荷兰人的齐射火力,甚至完全丧失战斗力。但头舰就算沉了,我们只要能够完成对荷兰舰队的分割,胜利就属于我们。”

    刘钰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笑道:“那请殿下发命令吧。”

    说完,他举起望远镜,不再管身边的传令兵。负责传令的军官愣了愣神,将已经等待记录命令的小本本,朝向了李欗的位置。

    李欗长呼了一口气,心中快意无比,豪气万丈,却没有鲁莽地下达粗糙且模糊的命令,而是将身边海军参谋人员的战场态势情报拿到手里。

    敌舰航速,此时大约在六节左右。一旦转向,不再是完全顺风,按照估算,将会降到四节。

    风向仍旧是西北风,现在大顺舰队的速度大约接近六节。

    双方相距的距离也已经估算出来,想要达成直插荷兰舰队中心的效果,转向的角度就是关键。

    这些年的几何学和应用题终究没有白学,海军是一个比炮兵更需要数学基础的军种。

    除了本身就需要专业的数学知识外,更因为刘钰拿不到英国的航海钟,他把大顺海军远洋制霸的希望,寄托在了欧拉领导的科学院团队身上。在经度之战上,英国是工科派,战胜了理科派;而大顺,搞不出航海钟,只能是理科派,战胜工科派。固然日后可以查表,但大量的数学知识必须要掌握。

    李欗坐在椅子上,在白纸上快速地用角尺、圆规做了一下图,然后翻出来大顺这边从欧洲带回来的、翻译完毕的三角函数表,开始查表。

    全程,刘钰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远处的荷兰舰队。

    李欗计算了一下,下令道:“舰队一分为二。天元号与后续舰队,转向,北偏东75度;陈青海在后面率领巡航舰,转向北偏东60度。”

    “满全帆,纵队冲击荷兰舰队。分割包围。”

    虽然大顺这几年逐渐崛起,但毕竟海军师从的欧洲,和大顺这边的习惯格格不入的一些东西,比如北偏东而不是东偏北,成为了海军用语的标志之一。

    这是个非常明确的命令,简单的三角函数应用题,却可以保证准确。海上交战,不能采用模糊的命令。

    传令兵刚要将消息传过去、准备叫通讯兵挂旗语时,李欗却道:“且慢。”

    叫住了传令兵,问刘钰道:“鲸侯以为如何?可行乎?”

    刘钰笑道:“殿下的三角函数算的不错。今儿这一仗,还是要感谢一些前朝的徐光启的。我看,行。”

    见刘钰也支持,李欗便道:“如此,执行吧!”

    传令兵再度复述了一遍命令,桅杆上的通讯兵快速挂起来了旗帜。

    舰队没有向南转向去咬荷兰人的尾巴,而是向北转向,利用荷兰人转弯即将降速的时机,全力冲击。

    天元号打头,朝着荷兰舰队的中部冲击,按照速度,冲到荷兰舰队的身前的时候,应该到了靠近尾部的地方。

    陈青海在后面,指挥巡航舰,以比前面转弯的角度更大一些的角度,从舰队中分离出来。

    原本一路纵队的舰队,在略微转向调整后,变为了两路纵队,朝着荷兰舰队插过去。

    …………

    荷兰舰队看着大顺舰队的诡异举动,惊奇不已。

    “这些中国人疯了?他们朝这边冲来,侧弦的大炮完全不能射击。这不就是活靶子吗?”

    他从来没想过,海战中必然要抢的T字头,自己居然连抢都没抢,对面大顺的舰队主动送了过来。

    “炮手准备!一旦敌舰接近到炮击范围之内,所有舰,攻击敌方头舰。航速航向,按照既定计划转弯!”

    大约下午两点一刻,天元号已经接近到荷兰舰队的射击范围,后续舰队依旧是呈现纵队模式,如同一把锋利的刀,朝着荷兰人的舰队插去。

    而与此同时,荷兰人的炮手也已经将火把点燃,等待着炮击的命令。舰队的左弦所有的火炮,都瞄准了天元号。

    轰……

    十余艘武装商船、辅助船的左弦火炮,在空旷的海面上,响彻如同连绵不绝的惊雷。这里没有群山回声,但大炮不能同时点火,同时开炮可能会把自己的船舷撕碎。

    威势看起来很吓人,荷兰舰队的上空升腾起一团烟雾。

    可是,效果就差得远。

    没有大型军舰,荷兰船上都是些9磅炮、12磅炮,打在天元号的橡木船身上,也能砸个窟窿,可也就限于此了。

    这年月也不能攻击吃水线以下,想要击沉一艘军舰实在太难。

    天元号顶着荷兰的火炮,继续前进,并没有停下。但它此时也绝无反击的可能,船身中了几炮,舰体依旧完好。

    合适的角度、不是太适合的风向,使得天元号依旧还能保持将近五节的速度,与荷兰军舰之间的距离不断拉近。

    荷兰人的射速不快,准确度也不太够。一个优秀的海军炮手,只能靠无数的火药喂出来。东印度公司为了省钱,招募了很多爪哇人、或者华人,做船员,因为便宜。

    理论上,华人性价比是最高的。

    不过,华人的数量不是很多,因为当年吕宋出过的那档子事。前朝时候,华人水手暴动,把西班牙的菲律宾都督给弄死了,劫船跑路了,从那之后在东南亚,并不存在全部都是华人水手的欧洲船,哪怕性价比极高。

    东印度公司连这点钱都要省,更是舍不得用太多的火药把炮手喂出来。看上去烟雾弥漫、炮声震天若雷,可实际上打中天元号的没几发。

    风向虽然不是太适合,并非是绝对的顺风,但大顺这边的老水手长们也是操练过十多年的了,仍旧让天元号保持了将近五节的航速,冲向了荷兰舰队。

    天元号的北边,被分出去斜插荷兰舰队头部的陈青海率领的巡航舰,已经突入到了荷兰舰队的前部,将荷兰舰队切开。

    天元号距离荷兰舰队也非常近了,舰长高声呼喊着命令,甲板上的水手们蹲在甲板上,一只手死死地抓着船舷上捆扎好的吊床,他们知道船身将要剧烈的摇晃。

    船首的旋转炮,也装满了葡萄弹,等着在错身的一瞬间,对着荷兰军舰的甲板洗地。

    桅杆上的米尼弹射手,也已经开始瞄着荷兰军舰甲板上的人,尤其是在甲板上指挥的舰长,至少十几支火枪对准了他的胸口。

    炮仓中,已经装填完毕的炮手镇静地等待着天元号穿入到荷兰舰队的那一瞬间。

    五节的航速并不快,但留给他们发炮的时间很短,错身的一瞬间,他们必须保证将火炮命中左侧荷兰人的船尾、或者右侧荷兰人的船头。

    负责搬运火药的十三四岁的实习水手,第一次参加战斗,紧张不安地捧着火药包或者铁弹,要保证随时把火药送过去。这些小孩子已经开始干呕,小小年纪的他们,刚才看到了极为血腥的一幕。

    在突击过程中,一枚炮弹击中了炮仓。一个倒霉的炮手被炮弹直接砸断了腿,被击碎的橡木船板带着巨大的惯性,撕开了他的肚子。

    一个锅里搅饭吃的老水手们,确定他肯定活不了了后,一个人提着腿、两个人提着残余的躯体,扔到了后面,喊着让后面的见习水手十二三岁的孩子们,把这个破碎的肉身拖到后面去。

    这是操典的规定。已然是足够仁慈,因为若是列阵对射侧弦互击的时候,连往后运都不可能,而是在确定活不成后直接从炮口扔进大海。因为炮仓狭小,战斗中不允许任何东西东西阻挡运送火药和炮弹。

    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刚刚被木屑将手臂贯穿。瞬间贯穿并没有剧痛,而是麻木和毫无知觉,这小孩子看着自己手臂上巨大的木屑,和完全不听使唤的手,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知道,自己完了。

    等待自己的,是在军官室的军医对自己的截肢。

    没有麻药、没有消毒剂,能不能感染、能不能活下来全凭运气。这种贯穿伤打碎了骨头,除了截肢,没有别的办法。

    而前面一个断腿装着木假肢的老炮手,见到这个哭的孩子,竟然毫无同情心地笑着敲了敲自己的木腿,取笑道:“妈了个巴子的,断手好啊,可以领补助金了。老子断了腿,还得继续在这打炮,能不能熬到领退休金都难说。我怀疑船医原来是干屠夫的,娘的,除了截肢别的啥也不会。没事,鲸侯早就准备了一大堆的好木头,等着咱们残废呢,到时候给你安个红木的……”

    一边毫不顾忌别人感受地开着生死的玩笑,一边抓起一块木屑扔向旁边几个被吓傻了的候补实习水手喊道:“傻站着干什么?替他的位子,准备去拿火药!”

    被吓呆住的实习水手一边往外吐着中午吃的已经成为浆糊的饭,一边把黏在脸上的碎肉块抠下来,跑到后面去取火药包。

    而一些当年从饥民中选的老炮手们,则镇静的多。他们当年见过的场面,虽不是战场,但全村死绝的大灾看起来更惨。炮声,可比那些鼓胀的尸体爆炸的声音悦耳的多。

    他们镇静无比,对刚才那点死伤根本不在意。哪怕知道若是自己死了,下场也差不多,但也无所谓。

    或者咀嚼着自己的水手烟。

    或者从脖子上摸出一大堆的挂件,和尚开光的佛像,妈祖娘娘庙求来的护身符、许真君的海上佑平安的真符、威海西洋人教官教堂那弄来的十字架,挨个摩挲,盘算着井里汶这地方,到底该归谁管。想着以后要可能要和一些人打仗,是不是得去求个回民,让他们找阿訇小爸爸,问他们能不能开光啥的弄个护身符?神仙们各管一片嘛,别拜错了庙。

    枪炮长的喊声再度传来,炮手们拽住了燧发拉索,等着错身而过的瞬间拉发。

    “三十丈!”

    “二十丈!”

    “十丈!”

    靠近船首方向的第一门侧弦火炮,在天元号从荷兰舰队中间穿过的瞬间,拉发了燧发板簧。

    轰……

    船身一阵剧烈的晃动,沉重的30斤炮弹的短铜炮,被巨大的后坐力推着向后猛退,又被勾在船舷上的绳索拉住,船舷钩索上的滑轮挂钩发出吱嘎的响声。

第四零一章 海战(三)

    伴随着大顺舰队主力的切入,天元号左右两侧的两艘荷兰军舰,很快就丧失了战斗力。

    八艘战列舰从同一位置穿过,两侧的大炮轮番对着两边怒射,形成了非常良好的集火效果。

    将近600发炮弹,在短短的五分钟内倾泻在了两艘荷兰人的战舰上,几乎可以互相吐痰的距离,将战列舰重炮的优势发挥的淋漓尽致。

    这不是法国新型的74炮战列舰的首秀,但却是第一次成功的首秀。

    因为真正的首秀,发生在一年前,法国的74炮战列舰的首秀,玩脱了,被英国几艘巡航舰俘获了,并且从此被仿造,成为了英国战列舰的主力。

    毕竟这个型号的战舰,集结了法国最优秀的人才。单单一个桅杆,就是27岁便让欧拉在数学设计应用上屈居二等奖,拿到了科尔贝尔生前立下的“法兰西科学院船舶设计数学应用”一等奖、被称作“造船工程学之父”的皮埃尔·布格。

    这几艘被刘钰不惜用米尼弹、木托榴霰弹、每年专买法国呢绒、甚至赠送法国西洋参貂皮贸易换来的战舰,现在看来换的很值。

    荷兰人没料到,他们印象里笨重的战列舰,居然能达成这个航速。

    荷兰舰队司令并没有犯太大的错,根据经验,尤其是根据多年的经验,他判断战列舰的速度只能咬一下舰队的尾巴。

    却没想到之前一直压着速度的战列舰,能够达成这样的速度,插到了荷兰舰队的队列中。

    两艘荷兰战舰已经失去了战斗力,船尾和船首受到了重创,近距离的重炮直接报销了两艘船的桅杆,使得这两艘船只能漂浮在海上。

    至于击沉,那是不可能的。或许八艘战列舰围着轰个半个小时,或许差不多能沉。

    但失去了动力的军舰,也就等于丧失了作战的能力,就是待宰的羔羊。

    天元号在穿过荷兰舰队后,继续向前,并没有立刻转向。

    作为头舰,它保证后面的七艘战列舰都能通行的距离,才可以以一个大半径,向南转弯。

    战列舰的速度相对慢,逆风更不适合,所以要向南转弯,依旧在外海一侧咬荷兰人的尾巴。

    若大顺军舰为1,荷兰舰队为0,荷兰舰队前部陈青海率领的巡航舰也穿了过去,形成了一种01010的局面。

    天元号带领的战列舰主力,咬最后一个0,陈青海率领的巡航舰主力,咬第一个0,中间隔开的荷兰舰队暂时不管。

    因为大顺两个纵队的卡位,使得中间被隔开的那部分荷兰舰队无法轻松转向,不管是逃走还是继续维持战斗队形,都很麻烦。

    不管是朝哪边转向,都需要面对大顺前后两个纵队的军舰的侧弦火炮封锁。

    在天元号穿过荷兰舰队的瞬间,荷兰的舰队司令脸色苍白。

    实际上,在天元号忽然全帆加速,距离荷兰舰队还有400米左右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经苍白了。

    这时候他才看明白大顺这边奇葩阵型的意义。战列舰抗揍,速度慢,所以在前;巡航舰速度快,所以在后。

    由一路纵队变两路纵队,依靠战列舰和巡航舰的速度差,可以保证两列舰队几乎是同时捅穿了荷兰的舰队,彻底将荷兰舰队分割。

    战场已经不受控制了,荷兰舰队已经无法再维持线列,而且中间被分割的舰队此时也根本无法转弯。一瞬间,整个荷兰舰队彻底陷入了混乱。

    各自为战,是最扯淡的一道命令,舰队司令的作用,在各自为战的时候,几乎就是零。

    但现在,阵型已经被冲开,除了各自为战之外,再也没有任何补救的措施。

    荷兰舰队的旗舰,圣·米迦勒号,从舰名继承上来看,大顺所有的军舰,都得算是重孙子辈的。

    前朝天启年间劫马尼拉船、攻澳门、抢舟山、都是这艘船打的头阵。百多年过去,已然成为了一艘悖论之船:船上的木料基本全都换了一遍的圣·米迦勒号还是圣·米迦勒号。

    旗舰在舰队的靠后的位置,正在天元号等八艘战列舰的射程之内。

    幸于天元号穿插的位置,猛攻左右两侧的军舰,圣·米迦勒号暂时没有遭受损伤。

    但是,大顺这边的舰队可以集火左右两侧最近的,而荷兰这边失去了指挥和控制,处在一种各自为战的状态,本就不多的火炮分散在大顺庞大的舰队上,顿时成了挠痒痒。

    集火和不集火的区别,是非常非常巨大的。

    荷兰舰队司令知道自己恐怕已经失败了,但他希望荣誉的战败,至少也要拼出一个战果,让大顺知道荷兰人百余年的海军传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转向!全力进攻中国人的旗舰!”

    舰队已经陷入了混乱,荷兰舰队司令冲着自己的旗舰发出了命令,他希望自己成为一名旗手,让那些茫然失措的己方军舰,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前面被分割的那些军舰,他已经管不到了。荷兰人的旗语技术并不成熟,而且炮击导致了大量的烟雾,根本也无法传递消息。

    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旗舰作为旗手,凭借荷兰人的海军传统和优秀的资深舰长,在这种混乱中自发地反击,为荷兰海军的荣誉争取一点点战败的荣誉。

    圣·米迦勒转向贴近天元号的动向十分的明显,天元号暂时还在继续前行,以防止后面的舰队无法通行展开,还必须要绕一个巨大的半径转弯。

    所以圣·米迦勒号可以凭借更快一点的速度、更轻便的转弯,追上天元号。

    不得不承认,荷兰人百余年的海军传统果然还是有些效果的,荷兰人海战敢于刺刀见红的勇气,也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

    即便烟雾弥漫,即便舰队陷入了混乱,周围的四条船在看到旗舰的动向后,立刻自发地支援起来他们的旗舰。

    没有指挥,但这些资深的舰长们凭借自己的经验,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各自为战,仍旧需要配合。

    井里汶的外海上,上演了一出荷兰人的可歌可泣的悲壮画卷。

    两艘荷兰军舰用一种必死的信念,横在了天元号后面的几艘战列舰的侧前,阻挡着大顺的战列舰舰队向圣·米迦勒号齐射的视角。

    他们知道自己对射,别说七艘战列舰,就算是一艘,怕也射不过。

    但唯有如此,才能为圣·米迦勒号,和旁边的哈勒姆号,创造一个贴近天元号,登船肉搏的机会。

    大顺这边的七艘战列舰的右侧弦火炮,对着这两艘800吨级的武装商船,开始了此时整个世界海军最快的几轮齐射。

    燧发拉索的加持、氪金火药练出来的炮手,使得大顺的这几艘战列舰的射速,独步天下。

    但此时他们的射击角度被这两艘战舰封堵,哈勒姆号更是凭借轻便的优势,试图卡在天元号和后续战舰的中间,在局部创造一个多打少的局面。

    哈勒姆号后面的辅助舰,也意识到了圣·米迦勒号的意图,也快速地、自发地朝着天元号的围过去。

    因为天元号要为后续的舰队通过拉出距离,转弯半径有些大,使得圣·米迦勒号似乎确实有机会靠近。

    但其实,即便靠近了,也没有用,战役已经失败了。甚至可以说,在天元号冲击到荷兰舰队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失败了。

    然而,即便失败,也需要保留一点点海军强国的尊严、保留一点点在东南亚一百二十年未逢败迹的体面——前几年的特拉凡哥尔在印度,更早之前和郑芝龙打也不是在东南亚,荷兰人在东南亚还是可以说一句一百二十年未有败迹的。

    荷兰人的意图过于明显,天元号上,刘钰和李欗看着荷兰人的动向,不禁有些感叹这悲壮的场景。

    如果天元号像是个200斤的壮汉,圣·米迦勒号,就像是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而后面的那些辅助船,则完全就是些五六岁的小朋友。

    在阵型被大顺这边打乱之后,这些五六岁的小朋友、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义无反顾地朝着天元号这个200斤的壮汉围了过来。

    就像是西洋故事里,那个冲向风车巨人的傻子;又如同东方文化里那句虽万千人吾往矣的勇气。

    “其实,有个道理,荷兰人应该是最清楚的。船坚炮利的物质优势之下,所谓勇气,并没有太大的用处。如果勇气这么有用,那么荷兰人就不可能凭着三五千人,占着南洋这么久了。”

    看着凭着勇气和意识朝这边围过来的荷兰船只,刘钰笑了笑,并不尊重荷兰人的勇气,只是略略感叹一下他们的意识。百余年的海战传统,到底还是有用的。

    李欗笑道:“看来,他们是想跳帮肉搏?”

    “殿下说的没错。围过来对轰,让他们轰一个小时,也没用。那两艘船挡着视线,挡不了多久,荷兰人肯定想要贴近肉搏。唯有这样,才有可能在争取的这点时间里,夺取咱们的旗舰。枪炮无眼,殿下且先暂避,让儿郎们征战就是。”

    李欗却摇摇头,知道这是一个刷威望、真正让海军军官们认可的机会,便摸了摸腰间的短铳道:“我自小少一只眼睛,却省的射击时候闭眼了。射艺不说独步,却也不差。我要在甲板上,叫荷兰人亦知道,我等也不缺勇气。”

第四零二章 海战(四)

    刘钰给李欗身边的亲卫使了个眼色,亲卫心知肚明,便将李欗围在中间,以血肉之躯挡住可能无眼的铅弹、木屑。

    炮声隆隆,枪炮长跑到了硝烟弥漫的炮仓中,现在天元号只能一侧炮击了,左侧的炮手暂时用不上。

    “左弦炮手!上甲板!准备肉搏。”

    呜呜的哨子声和战鼓,让左弦的炮手扔下了手里的大炮,沿着狭窄的船舱跑到了甲板上。

    出舱的门口,武器管理员正在分发斧子和钉锤。

    拿到肉搏武器的炮手全都蹲在了甲板船舷那里,一只手提着自己的斧子,一只手抓着捆好的、用来挡对方子弹的吊床帆布。

    下层的甲板不时传来一阵阵节律的震动,那是大炮在怒吼。

    沉重的铁弹不时飞出,或是落在荷兰船的船身上,或是在旁边溅起高高的水花。

    桅杆上的火枪射手,在静静等待着距离的拉近。

    两船相距百米左右的时候,几乎是一瞬间,天元号和圣·米迦勒号上的炮声都停住了。

    本该是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却陷入了一种极为诡异的寂静。

    因为双方都按照操典,将大炮装填完毕,等待两条船靠到极近的时候,最大化地发挥炮击的威力。

    两边准备跳帮战的水手们,也几乎是一样的动作,一只手抓这船舷的栏杆或者吊床,半蹲在甲板上,等待靠近。

    两艘船的距离越来越近,天元号船首的旋转炮炮手,将装满了葡萄弹的火炮,对准了荷兰人的甲板。

    就在两艘船靠近到挠钩的距离时,双方用一种说不出的默契,互相投掷出了挠钩,勾住对面的船舷。

    与此同时,两边战舰的炮手们,也几乎同时发动了炮击。

    脸贴脸的距离,重炮直接击碎了船舱的木板,飞舞的铁弹、击飞的木屑、若无船舱木板阻隔互相可以吐唾沫骂娘的距离,都让船上的战斗比陆上的战斗残酷百倍。

    瞬间的击发,炮仓里全是烟雾,七八个大顺的炮手被木屑扎的满身都是,只要手脚还没断,就顾不得身上的木屑。

    他们很清楚,一切全靠运气。运气好,哪怕隔着一步远,自己可能都毫发无损。唯一能改变运气的办法,就是用比对方更快的装填速度,彻底把对方的炮手都弄死。弄死了敌人,也就不需要运气这个概念了。

    倒霉的人被铁弹砸碎了身体,或者被木屑割成了两半,旁边的战友一人提着一条腿,直接扔到了大海里。为后面运送火药的人清理任何可能的障碍。

    不算太倒霉的,提着自己的断手,往船舱里面撤走,咒骂着天杀的船医,心里却又欣慰地想着,只要自己能在船医的手底下活下来,那么就再也不用参加这样的战斗了,还有海军内部的伤残补助金可以领。

    硝石燃烧的微微酸味、硫磺燃烧的臭味、船舱里汇聚成片的血,混合在一起,透出一股子叫人癫狂的味道。

    炮仓里所有人的耳朵都听不到声音了,自己的、别人的、喊杀声、咒骂声、惨叫声,都听不到,只有被大炮震的嗡嗡的鸣叫声。

    靠着比荷兰人更优秀的燧发拉索,靠着氪金练出来的装填速度,在贴脸对轰之后,大顺的炮手掌握了先机,在荷兰人刚刚装填完毕的瞬间,大顺这边的30多门大炮,再度轰向了荷兰人的侧弦。

    几十个大窟窿,露出了圣·米迦勒号炮仓里的惨状,弥漫的烟雾时隐时现。烟雾遮掩下,到处都是断肢、青紫色的肠子、内脏,或者被三十斤的铁疙瘩砸的不成人形的肉沫。

    十几个浑身插满木刺的荷兰人趴在船舱上,哭喊着向后爬行。一个断了腿的荷兰人抓着自己的断腿,朝着天元号投掷过来,发泄最后的无能狂怒。

    天元号第二轮炮击的同时,聚集在甲板上的水手,几乎同时和对面的荷兰人露出了头。

    双方贴的太近,根本不需要瞄准,拔出手里的短枪互相对射。

    最能打架、威望最高的水手们率先抓着挠钩的绳索,跳到了对面的甲板上。

    圣·米迦勒号船首的旋转炮,被天元号桅杆上的射手一一点杀。天元号旋转炮里的葡萄弹,瞬间倾泻在了荷兰船的甲板上,二三十人同时被鸡蛋大小的铁弹射中,扫倒了一片。

    跳帮战,应该是此时这个时代,最为原始和野蛮的战斗模式。

    没有阵型,因为狭小的甲板上不可能出现阵型。

    没有长兵器,任何长兵器在这种狭窄的空间,都是给对方送人头的。

    没有甲,因为水手不可能着甲。甚至很多水手连衣服都不穿,鞋子更不可能穿,半光着的身体,举着最原始的斧子,如同两群茹毛饮血的野兽,冲撞到了一起。

    撕咬、搂抱、劈砍、用匕首捅、用枪托砸、用手抠眼珠子、趴在地上用斧子像剁排骨一样跺对方的脚掌……

    这种复归原始的暴力场面,让李欗之前生出的豪气化为了犹豫。他设想过此时舰队作战的残酷,却没想到残酷到这种程度。

    站在船舷旁的他,眼睁睁看到一个大顺的水手被人砍断了一只手,而断手的水手趴在地上,用斧子狠狠地剁掉了荷兰人的一只脚。

    一个荷兰人的眼睛被抠了出来,接着被那个大顺水手抱着脑袋扔进了大海。而那个大顺的水手,也被后面的荷兰人用手枪打碎了脑袋,近距离的射击直接顶开了头骨,红白的脑花和鲜血溅了旁边坠落的帆布上,那是多少水墨画大家也泼洒不出的意境。

    李欗的手臂微微有些发抖,他不是没打过仗,他也去过日本的都城,也在战后去看望过伤兵,可那种感觉,和此时这种野兽般的蛮荒的战斗,根本不同。

    好几次想要鼓起勇气,尝试也抓着绳索跳到那边去,可想了很久,终究没有。

    他知道,即便自己要跳,身边的亲卫也会死死拉住他,并且把他拽回来。

    李欗心想,自己已经胆怯了。

    若是不曾胆怯,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地想:自己是真的想跳过去,只可惜亲卫拉住了自己。

    可现在,自己没有那么理直气壮,不免觉得,既已胆怯,全然像是作秀,自己都觉得恶心,那又何必?

    想了想,叹了口气,慢慢退到了在后面的刘钰的身边。

    刘钰也在重重保护下,并没有看对面甲板的厮杀,而是观察着远处即将收尾的海战。

    那里离得远,看不到血肉模糊仿佛屠宰场一般的场面,只能看到双方的大炮轰击、互相走位,或者看到荷兰人的战舰降旗。

    “鲸侯,孟子言: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可总要有人立于危墙之下。将士们勇猛作战,我却有些微的胆怯。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李欗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刘钰背后,说了这么一句。

    刘钰心想,这真是标准的上位者的怜悯、权重者的无病呻吟。你不可能和那些水手们真的做到感同身受的。

    “殿下,当兵吃粮,天经地义。你知道他们冒死拼杀,除了平日的训练,支撑他们的是什么吗?”

    放下望远镜,刘钰缓缓转过身体,看了一眼对面甲板上的惨烈交战,缓缓道:“忠君爱国?那是军官的事,肉食者谋之。船上礼法森严,君子就是君子、小人就是小人,水手不可能成为军官,只能成为军士。肉食者谋之这句话,两千年前用于春秋战国的陆地上,现在也可用于这大海上。”

    “水手们为的是每个月的银子、为的是俘获一艘战舰百分之二十的战利品分红,为的是战死之后有抚恤,伤残之后有补助。”

    “殿下若想真正保持海军的战斗力,就记得我这句话。别不给钱。”

    “但凡有一条别的活路,没人愿意当水手的。殿下没见过饿殍遍地的村庄,也没见过黄淮水灾之后的饥民。有时候,易子而食这四个字,写在纸上真的没什么,可真正见到了,你就知道他们为什么愿意当水手了。”

    说罢,他指了指遥远的海岸线的方向,叹息道:“当年荷兰人来南洋,每年活着回去的水手,不足一半。殿下知道大顺的水手,和荷兰水手最大的区别在哪吗?”

    李欗摇摇头,他想不出最大的区别在哪。既然说大顺的水手是为了钱,难不成荷兰的水手就是为了忠君爱国?

    刘钰张开嘴,指了一下自己完好的牙齿。

    “在牙齿。”

    “荷兰水手也好、英国水手也好,他们基本都缺牙,全都是一口烂牙。”

    “因为坏血病。会掉牙齿。”

    “大顺的水手,终究还没有走出南洋,还是在家门口,还能保证不得坏血病。”

    “这个区别,看似是牙齿,实则是他们走的更远、航行的更久。这是他们能够在南洋和我们打仗,而不是我们在大西洋和他们打仗的原因。”

    “只看到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是不对的。殿下当谨记,海军要往远方走,哪怕不打仗只是多走走,依旧还是海军,不至于退化为水师。”

    “我真心不希望,花巨资养出来的水手、花了山一般白银造出来的十几艘战列舰,最终无事可做,蹲在天津卫的港口里慢慢腐朽。”

    “水手愿意用命去换钱,军官们希望用水手的命换功勋前途。殿下这个总督海军戎政,若想真正执掌海军,未必非要勇气无双、亲自肉搏。”

    “您奋勇与否,水手们根本不在乎。甚至不如今晚上战胜之后能多分多少酒,更让他们在意。”

    “如果能以势压人,主帅又何必奋勇争先?我就从不奋勇争先亲自肉搏,因为,为了对付荷兰人这几条破船,我准备了十几艘战列舰、几十艘巡航舰,前前后后十几年,从朝廷那抠来了上千万两白银。”

    “殿下真有爱兵之心,多造几艘战舰、多弄一些银钱。十个打一个,是爱兵;用战列舰打武装商船,也是爱兵。用火枪去打弓箭,简直可以算是爱兵如子的典范了。”

    “吴起之爱兵,不在文人记得的给士兵吸脓疮。而在于他练军阵、编武卒,以及武卒的免税、土地、耕牛。但朝廷总是记得前者,却总忽略那些土地和耕牛。”

    说完这些,刘钰看着低头的李欗,问道:“殿下跳过去与否,影响胜负吗?”

    李欗回身看了看已经被攻下的荷兰战舰的甲板,摇了摇头。

    “不会。”

    “殿下若是跳过去,能少死人吗?”

    “不能。”

    刘钰最后道:“若殿下有本事,让每个水手腰里别着三把燧发短铳呢?”

第四零三章 海战(五)

    这个问题背后隐藏的道理,俗不可耐。除了钱,就是钱,还是钱。

    既没有热忱,也没有情怀。

    要说海军里有没有投笔从戎,想要在这大争之世为华夏开创霸业的?

    肯定有。

    但知道华夏这个概念、知道霸业的霸字怎么写的,肯定不至于去当水手。

    法国有科尔贝尔的预备役船员登记制度;大顺是从灾民里挑选十二三岁的小孩以及贸易公司培养一部分;英国直接就是在街上拉壮丁、抓街溜子,发配于船上的陆战队宪兵龙虾兵为奴。

    自耕农是此时极好的陆军兵源,但绝对不是最好的水手兵源。

    刘钰故意说给李欗听,再三提醒,也是为了将来在朝中拉一个政策上的盟友。

    如果不主动进攻,海军就是浪费钱,刘钰猜测一旦解决了南洋问题,朝中就将迎来一场要不要裁撤海军的大争论。

    外面的敌人好说。

    内部的反对者,捅人才最疼。

    李欗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自己的定位实在是有些尴尬。海军从无到有的建设,他没参加;现在大顺这边成立了海军部,文官掌海军部,现役的海军统帅不能兼任海军部部长。

    他这个总督海军戎政,说白了就是个带兵的。

    造舰与否、海军能分到多少钱,他觉得自己好像使不上力。真要是能从朝中问海军弄来大笔的钱,军官高兴、水手开心,自己的威望当然也就提上去了。

    可自己如今这个尴尬的地位,隐隐觉得刘钰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心道鲸侯你一手把海军搭起来,水手的待遇也都是鲸侯用些手段贴补的,造舰计划海军上下都知道是枢密院上书天子的。你自是不用奋勇厮杀,便在军中有威望,镇得住,可我呢?

    说的简单,水手腰里别着三支枪,可钱从哪来?自己哪有本事弄来钱?就不说这个,单说之前定下的规矩,俘获了敌军战舰,要给百分之二十的收益给船员和军官,朝廷那些人能不能痛快地给银子,那都难说。

    “鲸侯所言极是,可是……我也只能说尽力而为。却不知鲸侯对此有什么建议?”

    刘钰淡淡地回了四个字。

    “据理力争。”

    李欗叹息道:“这四个字,难就难在这个‘理’上。什么是有理?什么是没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鲸侯不是不知道,在这个鲸侯所谓的‘三观’上,咱们和朝中的人就根本对不上路。单单一个下南洋,按你我的看法,得钱百万,这肯定是对的;然而有人觉得,小人言利,君子言义,得钱百万这件事本身就是错的,或者根本就没有价值,你觉得很重要的筹码,在人家看来就是团无重量的空气,怎么据理力争?”

    “两边的理,都不一样。我的理,是朝南走对;他的理,是朝北走对。这怎么据理力争?”

    潜移默化的影响,最重要的还是三观。康不怠一直说,刘钰既不是西洋人,也不是大顺人,就在于这三观问题。很多后世刘钰觉得理所当然的道理,在此时的大顺完全就讲不通。

    李欗受刘钰影响颇多,虽然内心并没有总结出来,可隐隐约约间已经觉察到了这种无法相融的隔阂。

    刘钰笑道:“殿下啊殿下,您现在是总督海军戎政。这是你的问题了,便要看你的本事了。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殿下作为海军统帅,可以不会打仗,自有枢密院和参谋部帮忙;可以不敢肉搏,自有水手们奋勇厮杀。但要是要不来钱、甚至裁撤了海军,削减了海军待遇,殿下这海军统帅,哪能得到军心呢?”

    说罢,他指着远处还在进行的战斗,胜利的天平早已经朝着大顺这边倾斜,准确的时机把握和战术突击,如果不出意外,至少要俘获五艘以上的荷兰军舰。

    “殿下要面临的第一个考验,就是南洋的战斗结束之后,问朝廷要赏钱。一艘军舰价值的百分之二十,待南洋全程打完,至少也得准备十万两的现银。”

    “否则,殿下就等着看吧,下次作战的时候,水手会告诉你,谁勇猛跳帮厮杀谁是傻子。”

    “这是我早就许给水手们的待遇,殿下可以不增,但绝对不能减。”

    “水手们忍着巨大的伤亡,忍着仿佛监狱一样的海上生活,甚至排着队找船上养的羊来泄火,真不是为了忠君爱国的。他们是小人,不是君子,别用君子的道德去约束他们。小人言利,那就给利。”

    有些事,真的是李欗不清楚的。如同他之前想象过海战厮杀的惨烈,却没想到会达到这种程度;他也曾想象过水手被监禁一般的疯狂,却真没想到底层水手们会排着队去操山羊。

    他接触了太多的军官,偶尔也会去见见水手,但却是一种上位者的俯视与怜悯,和刘钰这种从无到有把海军建起来的人相比,最大的区别就是看待水手的心态。

    刘钰的心态是,这些水手是为钱卖命的、道德用君子的标准去衡量全是人渣。

    他们偷蒙拐骗;至少三成以上都有脏病;在海上憋疯了超越物种搞山羊,甚至对鱼嘴也有大胆的想法;他们根本不在意什么忠君大义;要是不给他们发饷,这可不是明末那群欠饷居然还听话的士兵,他们会直接杀死军官劫了船去当海盗快活的。

    但是,他们是帝国向外扩张的基础,没有他们,大顺就不可能有南洋、印度。他们不是好人,但他们撑起了帝国的扩张。

    刘钰不但没有遏制这些水手的心态,反而一直在默默助长。再说也根本遏制不了,海上生活就是如此,和蹲监狱没有任何区别。

    李欗默默地思索着刘钰的劝告,心里想到了刘钰以前做的一个比喻:优秀的职业经理人,产业不是自己的,但却要站在资方的角度去考虑一切,能省则省,能压榨就压榨。

    但用在军中,似乎并不合适,对军队不可以能省则省,站在朝廷的角度,当然是不发额外的赏赐最好,水手的待遇在一些人看来已经挺高了,每年军饷之外还有配套的退伍制、注册海员三分之一薪资制、退休年金、俘获补助等等。

    如刘钰所言,他这个总督海军戎政,可以不会打仗,但一定要为海军撑腰。真正的难事,并不在战场上。

    李欗看着对面甲板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想着刘钰说的这些水手到底为何而战的本质,似乎真的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没有完全弄清楚。

    这和他受到的教育,其实是冲突的。

    无论是忠君大义,还是刘钰所谓的“我是谁、我不是谁”,都和这些水手的情况不一样。

    …………

    圣·米迦勒号上。

    甲板上的战斗已经结束,大顺的水手已经涌进了船舱。

    荷兰的舰队司令、东印度公司巴达维亚总参赞,范·格拉斯,听着上面的喊杀声,知道拼死一搏的肉搏战,也失败了。

    炮不如人、枪不如人,甚至参战的水手数量也不如人。这种情况下,百余年的海军传统和所谓勇气,并没有达成扭转胜负的效果。

    绝望中,失魂落魄的格拉斯来到了火药库的门口。他先要点燃火药,和船只同归于尽,也和船上的、让他遭受了失败的中国水手一起,葬身海底。

    如果是和英国、法国交战,格拉斯会选择投降。

    但对手是中国人,他害怕投降。

    因为他很清楚,荷兰人是怎么对待巴达维亚的那些中国人的,他害怕同样的命运降临在自己身上。

    比如被强迫干一辈子苦役,死在工地上。

    比如被五马分尸,尸体被插在十字架上。

    比如他曾和总督大人一起商量过,要对巴达维亚的“过剩人口”来一场屠杀,方便产业转型。

    自己做过的事,总会担心同样的命运降临在自己的头上。

    荷兰人在潜意识里,把东南亚地区,以及中国地区的人,并不看成是和他们一样的人。

    比如所谓的安汶岛的屠杀,他们抓住了英国人后,还是经过审判判处他们有罪,然后绞死。后来克伦威尔也因为这件事,让他们赔偿了几十万荷兰盾。

    但当年他们在舟山群岛,在澎湖,在台湾,乃至于在巴达维亚,不管是看中国人还是看那些南洋的人,都觉得只是一群未开化的猴子。人杀动物,是不需要经过审判的,也根本不需要考虑日后赔偿的事。

    这种潜意识的傲慢,一旦到了反噬的那一天,也就让格拉斯想到了极为可怕的惨状:他觉得,中国人会像荷兰人对待中国人一样对待这些被俘的荷兰人。因为他想过把巴达维亚的蔗糖从业华人全都杀光,以应对蔗糖危机。

    中国人不信基督,他们“野蛮”而不讲道理,这个说法,一直在东南亚的荷兰人群体中口耳相传。

    当年他们在澎湖,投降之后,居然被处死了。

    荷兰人大为惊诧。

    因为他们很自然地忽略了,他们在舟山群岛劫掠、屠杀,把成百上千的百姓送去巴达维亚卖到巴达维亚当奴隶这件事,所以当大明的官员抓到投降的荷兰人处死的时候,荷兰人就会感到惊诧:多么野蛮啊,居然处死投降的人?

    这种下意识忽略一些恶行、而觉得对方野蛮的事,荷兰人做的太多。此时失败降临在他们头上的时候,格拉斯潜意识里觉得自己的命运会无比凄惨。人的想象力,受制于自己的经历。

    为了避免这种凄惨的、生不如死的命运,也为了发泄对不宣而战的无耻的中国人的怨恨,他准备点燃火药库。

第四零四章 海战(六)

    然而,就在他抵达火药库的时候,旁边的几个负责看管火药库的水手,不约而同地冲过去。

    格拉斯高声呵斥道:“你们要干什么?”

    舰长在船上,有着如同法国国王一样的权威,等级森严,这些水手们平日里连正眼瞧舰长的勇气都没有。

    反对舰长,就是叛乱。

    要么,绞刑。

    要么,流放。

    这是船上的第一条规矩。

    若是以往,他这么呵斥一声,一些水手就会被吓的尿裤子。舰长一怒,至少三十鞭子,炎热无比的东南亚,挨上三十鞭子,就算不死,半年之内也生不如死。

    然而,一个胳膊上有文身的健壮的水手,直接一拳撂倒了格拉斯。

    “舰长阁下,我们已经战败了。”

    “我们只是公司领工资的雇员,我们可以作战,但合同上并没有说我们要为公司殉葬的条款。”

    “如果您觉得战败是屈辱,那您可以跳海自杀。或者,用火枪和刺剑自杀,都行,为什么要拉上我们呢?”

    “我们只是公司的雇工,我们奋战到底了,应该投降了。公司给我们的那点钱,不足以让我们做出这么伟大的牺牲。”

    旁边的另一个抓起格拉斯的头发,提起脑袋,狠狠地砸在了船板上,将格拉斯砸晕了过去。

    这几个水手里,既有荷兰人,也有爪哇人,还有两个华人。

    然后这几个人静静等待着投降,成为俘虏。

    大顺这边的水手攻过来的时候,这几个荷兰船上的水手扔下手中的武器。两个南洋的华人水手,用闽南官话喊道:“我们投降,这是舰长。他想要炸火药库,把大家都弄死,被我们砸运过去了。我们投降!”

    先冲进来的几个大顺的水手一看这架势,冷汗直冒,心道真要是点了火药库,老子的命可就没了。

    然而冷汗才出了个头,领头的一个眼珠一转,给旁边的伙伴使了个眼色。旁边的伙伴迅速站到了舱门处,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确定外面暂时没人之后,这个领头的忽然举起斧子,朝着那几个投降的荷兰船上的水手砍过去。

    身旁的伙伴也立刻明白了领头水手的意思,顿时也不管对面是荷兰人、爪哇人还是华人,悉数砍死。

    然后又拿斧子砍下了昏倒的格拉斯的脑袋,领头的说道:“这厮和这几个水手,想要引爆火药库,幸得咱们几个来的及时,都给砍死了。”

    身旁的伙伴也忙道:“娘的,幸好咱们跑得快,赶来的及时,要不然这一船人不都得死?大哥砍死了荷兰舰长,当是头功啊。”

    领了头功,也就意味着要担责任。这领头的却不怕,身边这几个都是心腹弟兄,便道:“我便领了这头功,大人自有赏银。弟兄们这嘴巴,可都严实点。看看旁边有没有活口。”

    说着,四散看了看,确定没有活口后,摸了摸格拉斯的尸体,把怀表之类的贵重物品塞进裤裆里,说道:“到了岸上,当了钱,均分。”

    说罢,提着格拉斯的脑袋笑道:“这红毛鬼,老子借你个脑袋,领个军功。”

    这几个人冲的最快,砍的最猛,提着脑袋,拔下了格拉斯的制服作为证据,兴高采烈地朝着最下层的船舱跑去。备战的时候,水手的私人物品都要放在最底层的船舱里,聪明的都知道要冲的快点,说不定能翻出来一些银币。

    虽然水手的钱,基本上到手里就是喝了、抽了、或者嫖了,但说不定有些有家有室的,舍不得花,便能存下一些,便宜了自己。

    然而等他们冲到下层货仓的时候,已经有穿着呢绒军装的军官在那了。

    领头的暗骂了一声,知道来晚了一步,好东西怕都没了。好在自己弟兄们运气不错,白捡了一个舰长的脑袋,提着脑袋就爬到了甲板上,大声喊着:“娘的,这红毛鬼舰长要炸火药库,亏得我们弟兄几个发现的及时,给砍死了。”

    侥幸未死劫后余生的大顺水手们,看着提起的脑袋,骂道:“杀得好!”

    也有人喊道:“老哥,你可是捡到了个大功劳,说不得得有个百十两赏银。鲸侯可是在船上呢,他赏赐的时候可不抠抠索索的,到了岸上可得请我们喝酒啊。”

    提着脑袋准备领军功的水手大笑道:“这是小事。你不说我差点忘了,鲸侯在船上呢,这赏银绝少不了。好的喝不起,等回了威海,门口那家酒馆的辽东烧刀子,我管够。”

    甲板上顿时传来一阵叫好声,他自提着脑袋爬回了天元号,剩下的水手或是将荷兰人的尸体往海里扔,或是在扒荷兰人的衣服,亦或者将受伤的同伴往回抬。

    几个爬桅杆的好手,爬到桅杆上,扯下了东印度公司的旗帜,宣告着圣·米迦勒号已经彻底被占领。

    荷兰人最后的寻找尊严的希望,伴随着飘落下来的VOC的旗帜,终于化为了一场泡影。

    试图阻挡射击视界、掩护圣·米迦勒号的两艘荷兰船,被七艘战列舰列阵轰击,已然失去了战斗能力。

    圣·米迦勒号的姊妹船哈勒姆号,被另一艘战列舰抓住,还未开始肉搏,就主动投降。

    更远处的战斗,远没有这里激烈,绝对的数量优势和正确的战术应对,让很多荷兰船只在确定逃走无望后,主动降下了公司的旗帜。

    尤其是当看到圣·米迦勒号上的旗帜落下后,很多船主动选择了投降。

    下午四点半,战斗已经结束。

    八艘荷兰军舰中,六艘被俘,一艘被击沉,另一艘基本也没有修的价值了。

    剩下的一些辅助船,或是主动投降,或是见势不妙,溜走了。

    海面上四散漂浮着落水的人、尸体,木板、船帆。

    散开的舰队慢慢朝着天元号靠拢,放下的小船在海上搭救那些落水的水手。

    天元号上,刘钰身边站着几个主动投降或者被俘的荷兰舰长,为了避免刺激他们,刘钰在赏了那个水手200两银子后,将格拉斯的头放了起来,没有露出来。

    这几个荷兰舰长低垂着脑袋,忐忑不安。

    荷兰的舰队副司令在确定舰队司令格拉斯已经阵亡后,主动站出来向刘钰表示了祝贺。

    “侯爵大人获得了一场畅快的胜利。仅仅从战役来看,并不足以载入史册。贵国八艘战列舰,和众多的巡航舰,以多打少。”

    “但在战役之外,从此之后,东南亚属于贵国了。我想知道,贵国开战的理由,是什么呢?”

    刘钰对这些俘虏比较温柔,充满善意,因为拿下了南洋,没拿下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合作,等于把饭吃到了胃里,但却把小肠给割了。

    这些俘虏也是将来谈判的筹码,而且说不得日后还得常见呢,若是能把荷兰东印度公司重组,这些人以后便是“自己人”了。

    面对荷兰舰队副司令的询问,刘钰随口道:“因为你们瞧不起天朝。”

    “天朝如此富庶雄大,你们要是真的瞧得起天朝,当初老子在威海编练海军的时候,你们就该有所反应。”

    “比如,突袭威海卫军港,将才成雏形的海军全都击沉俘获。突袭军港,这是你们的看家本事。”

    “又比如,不想打,那就早点撤出东南亚,准备退路。”

    “再或者,公司有些远见,增调军舰提前支援巴达维亚,在巴达维亚堆个二三十条战舰,防备我们。”

    “可你们呢?既不突袭威海卫,也不撤出东南亚,还不增兵。这不是瞧不起天朝是什么?”

    “就我个人来说,觉得挺屈辱的,觉得你们根本不重视我们、瞧不上我们。”

    这个理由,是如此的有道理,以至于让荷兰的舰队副司令一时间无言以对。

    大顺有军舰,又不是什么秘密,当年伐日本的时候,荷兰人就知道大顺有法国人帮着建造的战舰。

    想着荷兰人对中国人特殊的“可笑的骄傲”的传闻,荷兰舰队的副司令连忙道:“侯爵大人,其实我们是重视的。但是……您要知道,阿姆斯特丹最新的战列舰,是四十年前建造的。我们也没有冒犯贵国的举动,上次在伶仃洋惹到了侯爵大人的是英国人,我们并没有对天朝有任何的冒犯和不恭。”

    “而且,不宣而战,将严重影响贵国的外交信誉。”

    刘钰摆摆手道:“怎么能是不宣而战呢?你们放心,12月10号,有人已经在海牙递交了战书。绝对不是不宣而战,我在欧洲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了留在那的人,下达宣战书的时间。”

    “战争理由,是夺回祖先的遗产。南洋地区,自古以来就是天朝的势力范围。这是一场遗产战争。”

    “对了,你们手里肯定有东印度公司的股票吧?”

    荷兰舰队副司令面如死灰地点点头。

    “很不幸,我现在宣布,东印度公司即将破产。也不怕告诉你们,我们要夺回的遗产,从东边的班达安汶,一直到西边的锡兰,以及你们在印度的一些堡垒。”

    “没有东印度的东印度公司……哈哈,有趣。可惜,我看不到消息传到阿姆斯特丹股交所时候的挤兑风潮了。这是我特别特别想看的一件事。”

    “郁金香事件我大顺朝尚未建立;南海泡沫和密西西比泡沫的时候,我虽已出生长大,奈何没去成。这一次我也没机会去看,但想着这场股灾是我促成的,心里特别有成就感。”

    “当年我去弗里斯兰,去见你们的奥兰治的威廉,居然直接驳斥了我改变贸易模式的建议。他成了奥兰治亲王,第一件事就是驱逐天朝的使节团,让我感到很愤怒。”

    “来而不往非礼也,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他扔我一身屎,我也只好还他一个粪坑。要怪,就怪他。我是在他对我不敬之后,下决心留了宣战书、决定开战的。”

    “你想回荷兰吗?”

第四零五章 谁占了最大的便宜?

    “回荷兰?”

    舰队的副司令对此有些惊诧,心想我们是投降的战俘,不释放回荷兰,难道要蹲监狱吗?

    你们连战列舰都有了,海军炮术比荷兰舰队要强得多,要我们啥用啊?

    “侯爵大人,您应该知道,我们来东方都是为了发财的。侯爵大人会怎么处置我们的私人财产呢?如果贵国要占领整个东南亚,那么我的财产怎么算?”

    作为公司员工,这些舰长们还是很关心自己在巴达维亚的资产的。

    刘钰说要让东印度公司破产,这可不是一句玩笑话。

    没有东印度群岛的东印度公司,那不就是个空壳子吗?

    靠放贷是不可能支撑18%的年息的,要发18%的年息,意味着贷出的款项得有至少20%的利息,那这么容易放这样的大额高利贷?

    这些舰长们来东方就是为了发财的,基本没有其余的原因。现在公司要垮了,自己手里的股票也都成废纸了,在巴达维亚的那些资产,就是他们回荷兰依旧还能在中上阶层的基础。

    刘钰身边的军官觉得这些荷兰人很有意思,打输了,居然还想要个人财产?这些人是怎么想的?这可和大顺这边的规矩完全不一样。

    不过刘钰却道:“这也简单。你的私人物品,当然不会动。但土地之类的东西,那就根本不是你的。你在土地上劳动了吗?你使土地从荒地增值为种植园了吗?显然没有嘛。地产、房产,当然要是要没收的。”

    “事实上,你们自己也很清楚。巴达维亚是华人建起来的。至于说银币、绘画、工艺品,这些东西我肯定会还给你的。”

    “再说了,当年你们掠走了舟山群岛和澎湖那么多的百姓,因巴达维亚而死的华人,至少八千。当年安汶岛死了10个英国人,你们赔了40万。华人八千,照着每人4万的价,你们要赔3亿两千万盾。我没跟你们算赔偿,就算是给足你们面子了。你回去得好好跟公司董事会说说天朝的仁慈和宽大。”

    舰队副司令心道,废话,你倒是想要,但你要的来吗?当年克伦威尔问安汶岛屠杀事件要赔偿,那是因为英国舰队能炮指阿姆斯特丹。

    现在你把东南亚都占了,要是你不占东南亚,用巴达维亚做威胁,要赔偿,公司说不定会赔。但你都要把整个东南亚占了,还要让公司破产,赔偿?董事会又不傻,你又不还东南亚,也没能力把炮艇开到阿姆斯特尔河,凭什么赔钱?

    不过,说回到这些船长的自身利益上,他们对刘钰的处置还算是比较满意。

    土地房产这些东西,本来也没指望大顺这边占了巴达维亚后,还会给他们折价补偿。

    私人的动产,现金,若是能够保留,回到荷兰也能过个相对安稳的日子。若是眼光再好点,投资一些股票,还算是能维持一下中上层的体面生活。

    虽然明知道刘钰说关于赔偿当年掠走的华人奴工的话就是扯淡,想着自己的私有财产,最好还是多夸几句,便纷纷道:“天朝上国的仁慈,我们会记住的。那么侯爵大人准备什么时候放我们回荷兰呢?”

    刘钰笑道:“放归肯定是要放归的。但肯定不是现在。一来天朝有大捷献俘的传统,你们要去一趟京城;二来嘛,我需要向欧洲诸国展示一下天朝的军备水平,这也需要你们亲眼见证一下我是怎么夺回南洋的。”

    “之前我就说,你们公司瞧不起天朝,既没有在十年前突击威海卫,也没有扩军备战,这证明什么?这证明欧洲诸国对天朝的武力水平,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啊。”

    “这怎么能行呢?不能正确认识到天朝的武力水平,后续的一些谈判就没法进行。说不定你们的董事会,居然还要琢磨着夺回南洋,我不喜欢打仗,所以最好还是让你们见识一下,我是怎么摧毁巴达维亚和马六甲的,你们回去之后,也好让董事会有个清醒的认知,免得做出错误的决断。”

    说到这,刘钰很干脆地嘲讽道:“我对你们公司董事会的判断力,一直持怀疑态度。这么好的开局,能把公司搞成这般模样;制糖业的危机,十年前就有浮现,董事会居然根本看不到……他们这可悲且可笑的判断力,我担心他们做出诸如夺回南洋之类的错误决定。”

    说是这样说,但实际上刘钰根本不担心东印度公司夺回南洋的举动。

    主要还是亮一亮肌肉给东印度公司看:告诉东印度公司,大顺罩得住整个东南亚,也可以垄断东南亚的全部货源,并且保证可以挡得住英法等国的侵蚀。建议你们好好跟天朝合作,大家一起赚欧洲和美洲老百姓的钱。

    只是这话在这些舰长听来,就有些杀人诛心的意味了。

    败都败了,居然还要跟着看完全程?以一个全程参与者的身份,亲眼看看公司在东南亚经营了一百多年的基业被连根拔起?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人强逼着,全程观看自己的女友是怎么被人霸占的。这还不算,看完全程后还要写心得体会,告诉自己比不了、打不过、老实点、别想着复仇。

    不得不说,这让这些荷兰军官感觉到一阵屈辱。刘钰又道:“我的攻城法,是学的沃邦元帅的。当初他一路攻到阿姆斯特丹,专门为了对付你们荷兰人的棱堡战术搞出的新攻城法,我正好也用来打一打你们荷兰人。”

    “我听汉尼拔说,沃邦元帅喜欢在攻城的时候,找一堆参观团来参观。这个传统,我也应该保持一下。到时候,不止有你们,而且还有南洋诸国的国王、酋长、苏丹、佛主。他们要是看不懂天朝战斗力的妙处,你们可以向他们解释解释。”

    显然,这是准备正式将南洋化为势力范围,让那些小国目睹荷兰人的败亡,以便迅速地接受现实的改变,成为大顺的朝贡国。

    既然连荷兰人都打不过,那么把荷兰人打跑了的大顺,自然更打不过了。这是个1小于2,所以一定小于10这样的道理。

    当初刘钰制定计划的时候,就嘱咐过众人:锡兰可招降则招降,不需要做给别人看,也没人看;南洋能招降也不招降,非要打出山崩地裂的气势,这要好好做给别人看。

    对大顺而言,打赢从不是问题。

    但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后续的政治问题,才是老大难问题。

    不管朝廷将来对南洋的政策如何,先展示一下武力,压一压这些小国的野心,刘钰估计若是打的花哨一点,至少能震个三五十年。

    此时,荷兰的舰队副司令已然确定了大顺这是真的准备将东印度公司在东南亚的据点全部拔起,绝不是一句空话。看来大顺要全面接管公司在这里的统治,可能还要继承公司和周边小国签订的所有条约。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回望了远处已经看不到的海岸线一眼,问道:“侯爵大人,您知道巴达维亚周边的叛乱者吗?我希望知道,那些人到底是您支持的?还是真的是英国人支持的?”

    刘钰似笑非笑地看了这荷兰人一眼,语气平淡无比地反问道:“有区别吗?你们认为他们有英国人在背后支持,仅仅是因为他们使用褐贝斯?”

    这句话,并没有承认大顺在背后支持,也没有否定英国在背后支持。

    荷兰舰队副司令愕然,顺着刘钰这句话深入地想了想,心道是啊,认为那些叛乱者有英国人在背后支持,仅仅是因为他们使用褐贝斯枪吗?

    恐怕不是的。

    英国人和他们在东南亚的竞争,历经太久。

    在广州贸易的时候,英国也与荷兰明争暗斗。

    特拉凡哥尔等印度土邦,也是英国东印度公司在背后支持。自从天启元年英荷联合对抗西葡之后,双方在东南亚、南亚地区,就是激烈的竞争关系。

    的确,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些叛乱者用褐贝斯,才导致荷兰人怀疑英国人在背后支持。

    刘钰又补了一句道:“有谁,可以离间法国和奥斯曼帝国的关系吗?没有,因为他们没有利益冲突。”

    “而你们和英国之间,与法国和土耳其之间就截然不同了。有些事,背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并不重要。”

    真相,都是过去的、已经发生过的事。

    既然刘钰说真相不重要,那潜台词便是说,未来才重要。

    荷兰人关心的东南亚的未来,只有香料。

    大顺没有能力把香料卖到欧洲去,这一点,荷兰的舰队副司令非常确信。

    瑞典人、丹麦人,他们卖的主要还是茶叶和丝绸,他们的销售渠道也只能卖这些。就算大顺给他们供货,荷兰也有能力凭借自己经营了百余年的销售渠道网络,让他们很难出货。

    大顺需要一个外销的合作伙伴。而有能力在美洲和西欧卖货的,其实没几家。最大的可能,就是英国。

    然而大顺和法国的关系,相对来说又这么密切。刘钰和英国人的关系闹得很僵,伶仃洋事件,很明确地表达了刘钰对英国的厌恶。

    大顺或许能够拿到整个东南亚的香料产地,全面接管香料垄断……但是,这不是白白便宜了英国人吗?

    终于,舰队副司令还是善意地提醒了刘钰一句。

    “侯爵大人,请务必当心英国人。”

    既然刘钰不想谈真相,荷兰人也觉得真相不重要了。大顺下南洋,某种程度讲,是一个失利者,养肥了至少两个得利者。

    大顺拿到了香料的产地。

    大顺本身就有出口渠道,丝、茶、瓷器这些东西的出口,已经持续了太久,有稳定的渠道。

    在荷兰人看来,大顺控制了香料,并不愁卖。

    至少,此时的荷兰人还没想过,刘钰的野心会如此巨大,不但要赚辛苦钱,还要赚最终销售端的钱。

    巴达维亚的那支起义军背后,到底是不是英国人在支持,那是真相,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荷兰人看来,英国人达成了他们的目的。无论到底是不是英国人支持的。

    英国人可能支持巴达维亚华人起义的原因,就是想要打破荷兰对香料的垄断,打破荷兰在东南亚的稳固地位。

    如果这些华人起义者成功了,英国人就能用各种手段,拿到他们一直没法得到的香料。

    荷兰人在东南亚的统治体系一旦出现了缺口,英国的走私贩子们就会如同见了血的鲨鱼一样围上来。

    现在,大顺拿下了东南亚,那支华人起义军不管是不是英国人在背后支持,英国人都能拿到货了。

    换言之,荷兰人垄断了一百二十年的香料贸易,被打破了。

    英国人的目的,达到了。

    那么过程与真相,便真的不重要了。

    除非大顺拿到南洋之后,不卖香料,而是把种植园都毁了,种大米……

    只要大顺没傻到把种植园都平了种大米、木薯;只要大顺卖香料,所有欧洲国家里最占便宜的就是英国人了。

    这一点,荷兰舰队的副司令还是可以想清楚的。

    瑞典丹麦这几个国家,没有太好的销售途径;法国人的贸易政策,奇葩到顶点,而且和各国都在打关税战,走私水平也差的可以;葡萄牙人已经远非当年,而且英葡之间的贸易条约,使得葡萄牙的商业已经彻底废掉了;西班牙人还是先能证明自己能抓得住到处跑的英国走私贩子再说贸易的事吧。

    算了算去,到头来大顺只要卖香料,岂不是就让英国捡了个大便宜?

    让英国人捡便宜,荷兰人、尤其是东印度公司的荷兰人,是心有不甘的。

    奥兰治家族当年当过英国国王,用荷兰的钱把英国养肥了,商人们对奥兰治家族是不满的。

    和荷兰的贵族精英阶层所考虑的角度不同,荷兰的贵族精英阶层,担心法国,是因为法国的文化优势太大,法国要是占了奥属尼德兰,荷兰很可能就全面法国化,而且极大的可能成为法国的附庸。

    商人中的精英阶层反对法国,与此无关,主要还是法国的国家工业主义和超级重商主义政策。使得商人们没办法把货卖到法国去赚钱。

    但反对法国,并不意味着他们支持英国。

    银行家、金融资本们,对英法都无所谓。只要给利息,贷款给谁不是贷?英国要是强大,确定能还的起利息,当然愿意借给英国人。

    但海商们又不一样。

    海商们是很反对英国的《航海条例》的,而且彼此间的东印度公司有着非常剧烈的竞争。

    几乎是潜意识里,荷兰舰队的副司令想到英国人这一次白白捡了个大便宜,就觉得像是吃了口苍蝇那么恶心。

    而且,英国可以支持叛乱者反对荷兰,却不会支持叛乱者反对大顺。

    尤其是在大顺这边的香料贸易到底要交给谁当二道贩子这事还不确定的时候。

    只怕到时候英国人反手就把叛乱者给卖了,借此向大顺示好,以求能够拿到香料对欧洲的独家专营权。

    这事儿,英国人绝对干得出来。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大顺这边摆出了至少八艘战列舰,在东南亚地区想要挖大顺的墙角,可不现实。

    在北美,英国人挖法国人的墙角,去法国控制的印第安部落买毛皮什么的,那是因为英国在北美有绝对的制海权。

    在东南亚没有制海权,而且大顺垄断着货源,有能力卖货的好几家,英国绝对不敢把在北美干的事,照抄一遍的。

    荷兰的舰队副司令越想越是恶心,英国人吊事没干,却成了最大的两个受益者之一,这他妈的,上哪说理去?

    大顺也就罢了,又出兵、又打仗的。销售端的便宜让英国人占了,这得多恶心?

    刘钰的回答又模棱两可,这就更让荷兰的舰队副司令怀疑,大顺找的经销商,可能就是英国人。

    或许要与英国人达成某种协议?

    比如,让英国人放弃明古鲁,这块英国在东南亚硕果仅存的殖民地、以及将英国人占领的菲律宾交到大顺手里,以此换取香料的独家经营权?

    英国人会换吗?

    考虑了一下,英国人应该会换的。

    这些年,荷兰将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在东南亚的势力,基本上排挤的差不多了。

    明古鲁英国人占着,但也就是来恶心恶心荷兰人,效果并不是太好。最多也就是偷偷摸摸搞点走私,规模也不是很大。

    现在看来,对面的大顺帝国好像是很讨厌他们这些欧洲国家,很可能也希望英国人彻底退出东南亚。

    至于菲律宾,英国人刚刚占领了马尼拉,与西班牙尚且还在战争之中。英国人可能为了交换别的利益,或许会将菲律宾还给西班牙人。

    一来可以制造大顺和西班牙之间的矛盾:大顺想要整个东南亚,而且大顺还对天主教禁教,对于狂热的西班牙人肯定没有好感。

    二来如果能够拿到香料的转卖权,菲律宾的价值也不大。菲律宾不产金银,而且西班牙人经营多年,拿到手里也是麻烦。

    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荷兰舰队副司令出言提醒之后,希望看看刘钰对英国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第四零六章 点到即止

    对于荷兰人“善意”的对提防英国人的警告,刘钰并没有给予非常积极的回应,而是仍旧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荷兰人的提醒,刘钰内心其实挺高兴的。

    他完全可以理解荷兰人的心态,这种心态和他买法国的人参提升北美对法国的价值一样,纯粹是我得不到了,但也不能让我恶心的人占大便宜的心态。

    简略来说,这叫损人不利己。

    至于说荷兰人的猜想,枢密院早就不知道推演过多少次了。

    英国要是知道大顺对荷兰开战的消息,准得乐的蹦高:一来印度那边中法合作坐实了虚张声势;二来除了英国东印度公司,再无别人能立刻填补荷兰人滚蛋的生态位。

    总得有人把香料在欧美卖出去。

    刘钰既然把英国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自然是不可能让英国占这个大便宜的。他在欧洲布局许久,还不是为了与荷兰合作,不让英国人占便宜?

    只是这时候和这些人说这个,全无必要。

    这些人既然反对英国,那也再好不过,日后若真能合作,说不定他们还会重操旧业,去海上与英国舰队交战呢。

    这些荷兰的人才,当然是要全须全尾地送回荷兰。军官难得,海战军官更是如此,这些荷兰人的勇气、临机应变的能力,都算是不错了。

    只是,此时刘钰还不能全然表露出要和荷兰人合作的想法。

    上赶着不是买卖。

    “天朝的对外贸易问题,这就不劳烦你们操心了。政策是灵活多变的,天主教的法兰西可以和异教徒的奥斯曼结盟;天朝禁教,却可以和天主教的法兰西结盟。至于是否与英国人合作……你们的建议我会记下的,不过我想告诉你们,荷兰东印度公司原来有双重属性。”

    “香料的供货商。”

    “香料的销售商。”

    “双位一体。现在一体拆开,天朝至少可以保证是供货商。而销售商嘛……我想可选择的方向就多了。”

    “天朝是支持自由贸易的。实际上这一次我去欧洲与你们荷兰人谈判,最终谈崩的原因,也是因为你们拒绝自由贸易。若能自由贸易,当然好。”

    “可如果欧洲各国都继续维持重商主义高关税政策,那么日后天朝的香料供货,我看也可以采用以下勘合制度。各国按配额比例,拿到能在自己国家市场内的货,互不干涉。”

    “葡萄牙拿的货,足够在葡萄牙和其殖民地卖。西班牙人如此、法国人如此、俄国人如此,也不是不可以,对吧?”

    这种垄断之后,划分片区销售的模式,当然是可行的。虽然刘钰根本是反对的,可还是要通过这些人,给荷兰那边的人递个话:大顺的选择可多了去了。

    既可以全面和英国人合作,把香料在欧美的专营权,交给英国人。就像是和俄国人合作,将大黄在欧洲的专营权交给俄国人一样。

    这样做的好处,是有俄国大黄贸易作为先例,借鉴起来比较容易。分销商自己就会为产品打广告,比如大黄,被俄国人炒作的简直快和高级保健品差不多了。

    当然,也可以采取定额划分片区分销的模式,因为大顺绝对可以对香料进行垄断,所以这个办法也行得通。

    甚至,长期看来,完全也能将南美的香料挤垮。

    这一点,荷兰人心里最是门清儿。

    不管是香料垄断,还是当年的奥斯坦德茶叶事件,荷兰人用的都是标准的垄断流程:先降价、靠资本补贴打价格战、挤垮对手、形成垄断、再度提价。

    奥斯坦德茶叶事件,算是荷兰东印度公司最后的一次商业辉煌。

    与荷兰的衰落几乎同期,从此之后,荷兰东印度公司再也无力在贸易战上,打一场酣畅淋漓的垄断大战了。

    短短二十年过去,谁也没有想到,当年辉煌无限、砸钱砸的奥地利人懵圈不知道荷兰人还能砸多少的VOC,即将崩溃。

    这些话,都是荷兰人听得懂的话。换了别人,或许无法理解刘钰说的商业逻辑,但荷兰人一定能听懂。

    为了让荷兰人更加清醒、更容易做出“正确”的选择,刘钰又道:“我对你们公司董事会,向来是看不上他们的决策能力的。太注重短期分红,或者为了维持股票红利以掩盖现金不足的弱点,你们从奥斯坦德茶叶事件之后,做了太多错误的决定。”

    “天朝会尽力避免你们的错误。比如锡兰的肉桂,那么便宜的人工成本、天然的肉桂树皮遍地都是,你们在明知道葡萄牙人把肉桂带去巴西的情况下,居然为了短期利润还继续提价、减产……巴西人工费什么水平?泰米尔奴隶人工费什么水平?一个黑奴40英镑,一个泰米尔奴隶,能有4英镑不?”

    “说实在的,我作为一个外人,都觉得你们董事会脑袋被香料腌入味了。难道不该是增产、降价,让巴西的肉桂种植园全部破产之后再提价吗?亏你们还号称是世界上第一个跨国垄断企业,垄断是你们这么玩的?”

    “所以说啊,你们在南洋的这段时间,要常来我身前,我也多开导开导你们。回去之后,将你们的见闻、从我这里学到的格局,好好跟董事会那群蠢货说说。”

    这话,就让荷兰人听出了一些不太一样的味道。

    显然这是话里有话。

    可刘钰说到这,也就点到为止,并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而是将话题转向了别处。

    “对了,你们的前大议长,安东尼,如今正在天朝。一则是为了避难,防止如同当年的大议长约翰·德维特一样,被愤怒的市民活剐了吃肉;二来也是来商谈关于中荷之间的贸易问题和外交关系的,你们也知道,天子对你们很愤怒,别的国家都是国家派出的大使,就你们荷兰,牛批的很,让东印度公司派人去京城。”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杵。索性直接毁了东印度公司,以示对不尊重天朝的惩罚。”

    “不过,南洋事一毕,东印度公司多半也没了,该给的惩罚也给了,中荷之间也没有那么多的矛盾了。我看,之前的事,便可一笔勾销了。”

    “舟山、澎湖、台湾,乃至于你们的不敬这些事,都可一笔勾销,日后也就不要再提了。”

    “我也就做了点微小的贡献,为中荷关系正常化,用最简单粗暴的办法,扫清了历史遗留问题——你看,把南洋夺回、让东印度公司破产,这就彻底解决了历史遗留问题,多好?”

    “中荷关系应该翻开新的一页了。实际上,在抓到你们舰队主力的时候,我就已经派船去请你们的前大议长安东尼了,他一直在松江,如今正是顺风,我希望和他、还有你们、以及巴达维亚总督、还有南洋诸国的国王酋长的使节们,在巴达维亚、或者在马六甲,一起吃个饭,结束这场战争。”

    “时间有限,我还要继续和你们的总督大人开战,他又不直接投降。如此,暂时就不多陪诸位了。咱们,巴达维亚,或者马六甲,再见。”

    挥挥手,身边的护卫便将这些战败被俘的舰长们押送到了船舱里,刘钰嘱咐按照军官的待遇给他们伙食。

    派了一小队专业的护卫跟着他们,每次打仗的时候,都要提着他们一起观看,以确定他们可以正确认知大顺如今在东南亚的实力。

    既然刘钰觉得自己的思维方式和荷兰人格格不入,那还是让专业的荷兰军官亲身经历一下,用他们荷兰人听得懂的语言,回去讲述一下自己的见闻,打破一下从前朝就固定的旧有印象。

    这些荷兰舰长被押送下去后,海面战场也基本被打扫完毕。早在当初招收闽粤水手和陆战队的时候,刘钰就让杜锋去台湾主持了军港修建,这些受伤的船只可以先返回台湾进行修理。

    同时,他也派出了信使,前往各处南洋小国送信。告诉他们,王者归来,天朝回来了,这些小国和锡兰不同,很明白朝贡是什么意思,和他们打交道就简单多了。

    近在咫尺的巴达维亚,就是个良好的展示大顺杀鸡用牛刀的好地方,算算时间,应该来得及。

    想来,围攻井里汶的荷兰军队,肯定是要开溜了。回去防守巴达维亚,要不然这出戏的场面可就差多了,若只剩个空城,怎么把声势打出来嘛。

    …………

    井里汶堡垒中,领会到枢密院战略意图的牛二,并不准备给刘钰这样的机会。

    他只是个军人,大局观是有的,但这大局观只是军人的大局观,并没有考虑更多的政治因素。

    从一开始,牛二就想着要靠归义军的力量拿下巴达维亚。

    朝廷军舰的桅杆在海面上露出的那一瞬间,牛二就做出了决定,准备反击。

    出于对刘钰的信任,或者说是一种个人崇拜一般的信赖,他从没想过朝廷的舰队会打输。

    以此为基础,以大顺海军必胜为基础,牛二内心对对面围城的荷兰人的下一步行动,就有了初步的判断。

    一:荷兰人肯定要跑,怕大顺拿到制海权后,直接攻下巴达维亚。

    二:荷兰人的大炮,都是依托军舰运过来的。荷兰人在南洋,之前就从没考虑过丢失制海权的情况。所以,荷兰人要跑的话,大炮肯定带不走,这都是可以夺取的。

    因着大顺当年开国艰难之际和东虏打仗的后遗症、被后金的汉奸炮队轰出阴影的PTSD,夺炮是大功,特别特别大的那种大功。

    所以牛二做出了决定:在海军和荷兰舰队对轰的期间,主动出击,夺取荷兰人的大炮。让归义军早已准备好的那千余人,沿途阻截,野战消灭巴达维亚守军的有生力量,造成一种存地失人、人地皆失的结果。

第四零七章 悄然改变的心态

    归义军在对黄班等糖厂奴工中的威望大哥们袭杀清洗之后,归义军在事实上已经被招安了,核心决策层其实都是朝廷派去的人。

    有些人是刘钰一手教出来的,有些就算不是一手教出来的,也听前辈提过一些传闻。

    他们对刘钰的敬畏和信赖,是一种非常玄妙的状态。

    从没有人觉得刘钰是如陈庆之那样的名将,可以八千破十万,纵横万里无敌;也不是如同冠军侯那般,从来没学过打仗,对孙子兵法之类也不以为然,却偏偏有着天才般的嗅觉。

    他们对刘钰的敬畏和信赖,是这样的:鲸侯自认为没有本事以八千破十万,就肯定不会去打这一仗,而是溜回去练兵、造炮、搞钱、征兵;等到鲸侯一旦决定开战的时候,你也别管鲸侯到底带了多少兵,哪怕一千呢,那也肯定会获胜。

    至于打仗的水平,很多人看完之后觉得,也就那么回事:炮兵轰完骑兵冲、骑兵冲完逼对方结阵步兵跟上开火破阵、局部优势以点破面、能在战场上造成以多打少的局势。

    但即便觉得也就这么回事,却古怪地从来都相信,只要刘钰决定打了,就一定能打赢。

    打不赢的就不打、只要打的赢的就一定能赢。这似乎是一句废话,但这就是军中给刘钰身上贴的一种信仰符号般的标签。

    包括刘钰从来没真正指挥过的海战,也是有这样的信赖。敢出兵了,荷兰人的舰队肯定要完。

    带着这种诡异的信赖,归义军的决策层一致地认同了牛二的意见,觉得后续的一切计划,都要以朝廷的海军大获全胜、彻底拿下制海权为前提。

    以此为前提,牛二的想法也就正确的不能再正确了。

    此时的牛二不用担心荷兰舰队的炮击,站在棱堡的最高处,指着远处荷兰人的炮兵阵地道:“让弟兄们试探着冲一波。做出一副要黏住荷兰人的态势。”

    “荷兰人肯定会担心他们被咱们黏住,担心被黏在这里全军覆没、也担心巴达维亚空虚。所以咱们做出要黏住他们的态势,他们应该会丢掉大炮,将步兵集结起来跑路。”

    “先夺了他们的大炮,然后派人去给那边待命埋伏的弟兄们传个信,准备干票大的。荷兰人慌了神,一旦被伏击,或者被堵截,他们多半溃散。一旦溃散,就要猛冲,一直追到巴达维亚城下。”

    “若能趁乱入城,则盖世奇功。此地算是西洋人的一处都城,咱们归义军也算是天朝有史以来第一个攻下西洋人都城的队伍了。”

    “即便不能趁乱入城,使得荷兰残军无法集结,巴达维亚城中空虚,亦是大功。”

    他的战场嗅觉非常灵敏,准确地把握到了荷兰人此时的心态。怕被黏住。

    实际上,牛二对荷兰人围城而不攻城,既不满,也欣慰。。

    如果荷兰人选择堑壕肉搏向前推线,朝廷的海军一到,他都用不着在回巴达维亚必经之路上埋伏的千人,单凭自己手里这些人,就能彻底击溃荷兰人。

    攻城一方的部队展开之后,是最脆弱的时候。一旦展开,被侧翼袭击或者援军来袭,都将是毁灭性的失败。

    这是不满。

    而荷兰人的指挥官很小心,并没有将部队完全展开,而是采取了围城的方式。

    这虽然妨碍了牛二靠这手里的人,来个八百破两千的大胜,以便日后吹嘘。

    但牛二和归义军的决策层还是很欣慰。

    觉得荷兰人很重视自己的战斗力。

    敌人的重视,是军队的无上骄傲。

    就像刘钰说的,荷兰人既没有在十年前突袭威海卫,毁掉大顺海军的萌芽;也没有往东南亚增兵备战……这让刘钰觉得很不爽,觉得荷兰人侮辱了大顺,没有尊重大顺,瞧不起他。

    同样的道理,放在归义军这边,就是截然不同的结论。

    首先,荷兰人肯定不知道枢密院的计划,否则根本就不可能把军舰集结在井里汶附近。

    所以,荷兰人没有选择直接攻城,而是选择长久围困,这说明什么?

    在归义军高层看来,这说明荷兰人被两次失败的围剿弄怕了,非常认可归义军的战斗力,哪怕在嘴上不承认,但在潜意识里,已经将归义军看成是一支强军了。

    对军队来说,有什么比得到敌人的认可和恐惧更好的夸奖吗?现在来说,基本没有比这更高的评价。

    荷兰人在亚洲,打了一百二十多年的顺风仗,打出了自大。

    当年郑成功围困台湾的时候,荷兰人二三百人,就敢列阵出城野战,想要以二百破数千,虽然被怼了回去。但也可见他们打了多少的顺风仗,以至于建立起了这样的自大和狂傲。

    至于在东南亚,更是可以说,有几艘战舰、三四百门火炮、一两千军队,就敢和数万小国的军队开战,而且从来都是主动进攻。

    现在荷兰人有战舰、有火炮、有将近两千兵力,可怂的却畏畏缩缩,不敢主动攻城,而是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上帝造人的弱点上;寄托在坏血病、饥饿、热带病、疟疾上。

    潜意识里,就没敢强攻。

    牛二准确地把握了荷兰人的这种心态,也使得他做出的决定,也是基于荷兰人的这种心态。

    如果荷兰人潜意识里对归义军没有重视和胆怯,看归义军和看待那些东南亚小国的土著军队一样,那么牛二的这次反冲击夺炮就相当冒险。

    不说失败,至少也会遭受荷兰人猛烈的反击。

    他又绝对不可能把自己手里的这点兵都压上去,到时候怕就是处在一种焦灼的状态,反而让荷兰主力趁机溜走,大炮也夺不到,多半会如同井里汶的炮台一样,拿楔子给堵死。

    然而荷兰人的心态既然对归义军很重视,那么这一次反击夺炮的成功率,就大了许多。

    …………

    荷兰营地里。

    当大顺海军的桅杆出现在海面上时,包括瓦尔克尼尔在内的巴达维亚高层,脸色微变。

    当大顺海军的舰队露出几乎全部的舰船数量时,他们的脸色从微变变为惨白。

    至少八艘战列舰、二十多艘次级军舰的规模,在欧洲不能横着走,可是在好望角以东,绝对是可以横着走的。

    陆军有可能以少胜多。

    但海军,八艘武装商船,对八艘战列舰、一二十艘巡航舰,获胜的几率很小很小很小。

    除非遇到当年西班牙无敌舰队遭遇的英国神风,或者是奥兰治的威廉登陆英国时候遇到的神风。

    否则,即便荷兰舰队损失不大、甚至有所斩获,在战略上却也于事无补,制海权肯定是拿不到了。

    而且,大顺忽然卷入这场战争,怕是处心积虑许久,可不是闲着没事干来打一打荷兰舰队练手的。

    不管盘踞在万隆和火山地区的华人叛乱者,到底是谁在幕后支持,此时已经不重要了。

    大顺亲自下场,舰队南下,不管这支叛乱者是不是英国人在背后支持的,他们都会和大顺合作,来赶走自己这些荷兰人的。

    战术上,荷兰舰队还有获胜的可能性。

    凭借优良的航海术、他们自以为远超东方的炮术、百余年的海战传统,单纯从战术上将,都是有可能创造奇迹的。

    比如,俘获一艘大顺的战列舰;比如击沉几艘大顺的辅助船。然后荷兰舰队全身而退。

    在这战术上,算是胜利吗?

    当然是算的。

    八艘武装商船为主力的舰队,痛殴八艘战列舰、一二十艘巡航舰的舰队,还能击沉或者俘获几艘,还能全身而退,这不但是战术上的胜利,更是可以写进阿姆斯特丹海军学校教科书的经典战例。

    但是,战术上就算胜利了,于大局无补。

    大顺依旧把持着制海权,荷兰舰队只能游击骚扰,战略上就是彻底将荷兰在东南亚的各个据点分割了。

    瓦尔克尼尔对荷兰舰队是有信心的,但信心也就止于战术胜利了。

    在大顺舰队露出全貌之后,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撤退。

    往巴达维亚撤退。

    据守巴达维亚,等待公司调兵、等待公司支援。

    井里汶地处爪哇的东西要冲,瓦尔克尼尔却只能选择往巴达维亚撤退。除了巴达维亚是东印度公司的“首都”之外,更因为往东走,死路一条。

    许多许多年前,中国的孟子说过一句话: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

    这句话就是对荷兰统治东南亚最好的诠释。

    东印度公司在东南亚,没有盟友,只有屈服在其淫威之下的保护国。真要是往东撤退,一直听话的马打蓝苏丹国,决定第一时间伏击荷兰人,而不会置办酒肉,邀请荷兰人入国都,一起抵抗大顺天兵。

    这一点,瓦尔克尼尔还是有判断力的。

    至于失去了制海权,巴达维亚能不能坚持到公司援军抵达、甚至能不能抵挡大顺的强攻……瓦尔克尼尔信心并不足。

    大顺拿到了制海权。

    公司对巴达维亚的统治,也就仅限于城中。历史上红溪惨案之后,荷兰人的统治才真正辐射到了巴达维亚的周边:一个很好的侧面证据,就是红溪惨案之前,甘蔗种植园和糖厂内部,都用内部发行的铅币代币,每年过年之前都要闹一出要工钱的大戏;而红溪惨案之后,周边开始用荷兰的铜币了。

    就算大顺围而不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学现在他攻井里汶的方式。

    制海权拿在手,锁死海上补给线,巴达维亚能撑多久?一个月?三个月?半年?可公司的援军,至少也得两年才能到。

    瓦尔克尼尔看了看远处华人叛乱者构建的、整齐的、蜘蛛网一样的反击壕沟,心想……能守多久?

    若是大顺这边的正规军技战术水平,有这支华人叛乱者一半的水准,恐怕巴达维亚也守不了一个月。

    “这支叛军,很强大。他们其实早已经拥有了控制整个爪哇的能力。我们应该早点承认的。”

    “他们真的很强大,即便在欧洲,也是一支精锐的强军。”

    头一次,瓦尔克尼尔公开的承认了这一点。

    然而身边的心腹却苦笑一声道:“早点承认,董事会不会相信,只会觉得总督大人无能,不能担起巴达维亚总督的重任。”

    “这,是个在东南亚海岸上架起大炮,就能让他们屈服的时代。”

第四零八章 反击

    “不幸中的万幸,我没有把兵力展开,强攻井里汶。如果大顺帝国没有参战,我想日后我会得到一个怯懦的评价吧?我创造了荷兰在东南亚对一座叛军掌握的城堡围困而不强攻的历史……哪怕是当年苏拉巴迪叛乱,经营许久的庞宜尔,我们也是强攻而不是围困的。”

    瓦尔克尼尔早在刘钰和他谈勘合贸易、自由贸易、逼着他把巴达维亚的“多余”华人送到锡兰的时候,他就已经生出了心灰意冷的情绪。

    此时还有心思自嘲,或许是他潜意识里已经料想到了公司在东南亚的前面败退。

    即便大顺今年不参战、明年不参战,可总有一天会参战的,一旦参战,公司在东南亚剩余的势力,又怎么可能挡不住大顺的进攻呢?

    自嘲过后,前方阵地上传来了几声炮响。被围困在井里汶的“叛乱者”,居然主动发动了进攻。

    瓦尔克尼尔冲着身边的心腹们挥挥手道:“先生们,回到你们的岗位上去吧。让炮兵在前面顶一会儿,不要被他们黏住,尽可能把部队撤回到巴达维亚。这是我们和中国人谈判的资本。”

    “在投降之外,还有一种不接受投降的可能。我希望,我们可以体面地光荣战败。”

    “如果部队不足,恐怕中国人不会给我们投降的机会。先生们,你们要知道,我们的脑袋,是中国人向那些两面三刀的小国炫耀武力的最好的器具。”

    “不要让中国人得到不准我们光荣战败的机会。”

    为了防备“叛乱者”侧翼袭击,瓦尔克尼尔并没有将部队全部展开,这也为他撤退提供了很便利的条件。

    前线的大炮,多半是不可能带走了。这些都是通过海运送来的大炮,制海权都没有了,又怎么可能把这些大炮带走呢?

    身边的心腹都个各就各位收拢部队准备撤离的时候,瓦尔克尼尔独自站在了高处,观察着前沿阵地的动向。

    他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高估了眼前这支“叛乱者”的战斗力。

    不管怎么样,从这一次反击中,就能知道自己是否高估了。

    虽然高估与否,对战局已经无关紧要,但他希望给自己一个交代,让自己心安,确定自己的部署并不是因为潜意识的胆怯,而是出于对敌人的尊重和重视、以及自己观察到那些壕沟之后的准确判断。

    前线,归义军内的精锐部队,集结在前沿的屯兵坑里。这些坑在荷兰人围城之前就已经挖好,原本计划的作用,是与荷兰人争线,让荷兰人艰难地将大炮推进到可以轰击棱堡的范围内。

    本来就是主动防御,靠阵线进攻来防御,又不是蹲在棱堡里挨打。此时直接转为进攻,相当的方便。

    归义军选择的反击方向,非常鸡贼,是靠近海岸的方向。荷兰人之前围城,将兵力分散在几个营地中。

    因为之前没想到大顺这边会参战,尤其是军舰大规模参战,所以靠近海岸的方向,也是荷兰人防守最为薄弱的地方。

    荷兰本身就有炮舰,这个方向也就没有多少野战炮和攻城炮,而且兵力稀少。从这里作为突破口,向西南方向旋转攻击,就可以直接攻击荷兰人炮兵阵地的侧面。

    牛二抓的是荷兰人对归义军的战斗力很重视的这种心理,而且还要担心归义军的另一部分趁乱反击。

    所以牛二判断,从这一点强攻,一旦突破了荷兰人的包围圈,荷兰人的第一反应,是“另一部分没有在井里汶的归义军,可能会在侧后发动攻击,所以不能被黏住,要赶紧撤”。

    要让荷兰人这么想,就必须展示出高超的战术素养,要让荷兰人对归义军的战斗力有个非常直观的判断。

    井里汶这边,归义军的火炮数量不多,但是在棱堡外的炮兵阵地可是不少。

    因为大顺这边的战术体系,重视机动性和炮兵的集中使用、以及炮兵能跟得上步兵骑兵。即便物质条件不如大顺最精锐的那些部队,但是战术体系还是一脉相承的。

    这些提前挖好的炮兵阵地,为的就是快速转移,让可能强攻的荷兰人无法短时间内摧毁归义军的火炮、并且归义军可以自主选择反击方向炮兵可以提供支援。

    集中起来的四门英国火炮,在壕沟内运动到了靠近海岸方向的提前部署的阵地,朝着荷兰营地的方向展开了一轮轰击。

    热带季风气候的旱季,使得井里汶周边的土地非常坚硬,极大地发挥了火炮的威力。这就是为什么这一仗非要等到这个季节打,一旦到了六月份,海军出海说不定就遭“神风”了、陆军打仗死的人可能还没湿热气候疾病死得多、炮兵在泥地里射击完全就是为战场后捡破烂的拾荒者做贡献。

    沉重的炮弹在干燥的土地上跳动着,就像是小孩子在平静的水面上打水漂。至于这枚炮弹到底能弹到什么地方,全看运气。

    荷兰人在海岸方向的兵力非常少,也不是没想过归义军可能进行反击,但考虑到三百多门大炮的舰队可以支援海岸方向,兵力少并不是问题。

    只是,现在并没有舰队支援。

    驻守在这个营地的200多荷兰人,忍受了一段归义军的炮击,缩在了胸墙的后面。

    只是炮弹依旧可以轻松击毁那些简易的胸墙。归义军防止炮击的办法是挖之字形的壕沟,避免被炮弹砸一条线;荷兰人并没有考虑归义军的炮击威胁,只是修建了简单的胸墙。

    几轮炮击之后,通过壕沟早已埋伏在屯兵坑里的归义军各部军官,开始整队。

    四个连队的士兵,分散个几个屯兵坑里。在军官确定荷兰人没有炮击威胁后,四个连队的归义军在军鼓声中,从预留的缺口呈纵队依次冲出了屯兵的坑。

    没有炮击威胁,行进速度更快的纵队向前推进了一段距离后,军官立刻下令展成横队。

    四个连队的士兵根据鼓点和号声,用军官们仿佛训狗、训鸭子鹅一样训练出来的麻木的机械的脚步,以标准的大顺青州军体系的变阵方式,完成了横队展开。

    最前面的连队先展开,后面的二三连队直接纵队向左右拉齐,第四连队在后面展开,跟在第一连队的后面。

    整个队形转换,不过花了也就三分钟时间,这是青州军的最低标准:以营队为单位,必须在三分钟之内,完成各种阵型转换。包括纵队转横队、行军队形展开为战斗队形、营队规模的空心方阵等等。

    根据情况制定的战术体系,也是因为刘钰考虑过大顺并没有数万人会战的机会,还是以营队的快速变阵为主。这种体系的传承,伴随着进入归义军的大量军官,自然而然地在归义军的战术动作中体现了出来。

    除了缺乏前面的用膛线枪的散兵、缺乏大顺正规军那从来都是以炮多欺负炮少的炮兵,归义军身上的那股子威海小站练兵的海蛎子味儿,已经极浓了。

    整个转场,就像是剧院里的戏剧转场一样自然快捷。伴随着咚咚的鼓声,迅速完成。

    四个连队的归义军展开线列后,忍受着自由射击的荷兰人的阻挠,继续向前挺进。

    有人中弹倒地,后面的人就会快走几步,补上前面空出来的位子。

    靠近到荷兰人胸墙的时候,一轮齐射,就地装填。

    后面的掷弹手用火绳点燃了手榴弹,朝着胸墙的后面投掷过去。

    爆炸声中,荷兰人哭爹喊娘。他们刚刚经历了一波暴风雨般的齐射,随后就是被投掷到胸墙后面的手雷。

    沉重的、导火索嗤嗤冒着烟、仿佛一个铁做的大爆竹一样的此时的手雷,是对抗胸墙、防炮坡、凹地壕之类的利器。

    轰轰作响的爆炸声,并没有影响归义军士兵的机械般的装填。

    按照标准的动作,咬开纸包的火药,将铅弹含在嘴里,按照顺序装填引药和火药,在军鼓的节奏下一点都不敢错。

    手雷的爆炸声停歇后,三个连队也完成了装填。军鼓声猛然变得急促,一波冲击,越过了胸墙,剩余不多的荷兰人迅速溃散,朝着远处奔走。

    而越过胸墙壕沟的归义军,没有停歇,也没有追击溃散的荷兰士兵,而是朝着西南方向荷兰人部署了炮兵的位置,向前推进。

    远处的瓦尔克尼尔目睹了这次突击的全程,在他眼里,真的就如同戏剧一般的节奏。队形转换和戏剧角色上场一般,无比的自然顺滑。

    当归义军冲到了胸墙后朝着炮兵阵地的方向侧翼推进的时候,瓦尔克尼尔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叛乱者”的这个变阵节奏,绝对是和欧洲的战术格格不入的。

    线列战术的变阵很慢,虽然此时已经有人意识到了,但是并没有天才人物做出军事改革、也没有经过实战检验,并没有在欧洲推广开来。

    甚至可以说,他们的营队级别的变阵速度,放在欧洲也绝对是惊世骇俗的。腓特烈二世让援军纵队从侧翼入场,抵达位置后直接转向成横队侧击,这就足够被整个欧洲惊呼。归义军的这一套战术动作,可比纵队转向横队侧击,要难得多。

    瓦尔克尼尔连普鲁士的纵队入场侧击都没见过,此时见到了这种变阵风格,内心震惊无比。

    “他们的背后,绝对不是英国人。”

    放下望远镜,喃喃地嘀咕了一声。

第四零九章 活路

    的确是英国人的枪、英国人的炮,但站在他们背后的,绝对不是英国人。

    英国人自己,都没有这样的营连战术。自己不会,又怎么教别人呢?

    一瞬间,心下似乎全想明白了。

    回望整个欧洲,没有一个强国的陆军战术是这种风格,此时一个都没有。

    瓦尔克尼尔没和大顺的军队交过手,但这种截然不同的战术风格,显然不可能是这些叛乱者自己琢磨出来的。

    如果是大顺这边在背后支持这支叛军,那后果,恐怕就严重了。

    大顺舰队出现在海上,最多证明这支叛军和大顺合作。

    可若是这支叛军本身就是大顺支持的,那问题就大了。

    锡兰的数万华人、爪哇的交得起人头税的华人、东南亚各地散落的华人……如果真是这样,恐怕北面那个大国,早在许多年前就在谋划东南亚的事了。

    甚至,锡兰移民计划,恐怕也是大顺在借荷兰的手完成的战略布局。

    如果真是这样,那还打吗?

    抵抗还有意义吗?

    如果这支叛军是大顺支持的,那么大顺的正规军,肯定比这支叛军要强。

    连荷兰人一直依仗的海军,都已不如人。

    在东南亚、在这个距离大顺顺风一周航程、距离荷兰顺风至少七个月航程的地方,怎么打?

    锡兰迁徙计划,是在这支叛军起事之后,那么锡兰肯定也会丢掉的。

    锡兰丢了、爪哇丢了,马六甲中国人会留给公司吗?

    锡兰、爪哇、马六甲都在大顺的控制之下,东边的香料群岛、安汶、苏拉威西这些地方,又凭什么守住呢?

    这些地方都守不住,公司凭什么存在呢?

    此时此刻,面对着“叛乱者”的攻势,瓦尔克尼尔想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把部队拉回巴达维亚,作为谈判的资本。

    虽然刚才就说要作为谈判的资本,但此时的想法,和看到那支“叛乱者”反击之前的想法,截然不同。

    他要谈的东西,和刚才已经不一样了。就在看到“叛乱者”的战术动作后。

    虽然早在刘钰逼他改变贸易政策、向他施压的时候,他就生出“不如归去”的退意。

    但现在,他并没有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卸下总督的职位,回荷兰养老。

    理论上,每个总督在离开巴达维亚之前,都会得到一大笔的钱。

    正常来说,每年总督有两万的“合法的额外收入”。

    平时拍卖包税权,又能得一大笔钱。

    等到走的时候,会拍卖自己的私人物品。哪怕是个破瓶子,也可以被拍出几千甚至上万的高价。这是巴达维亚的潜规则,上一任总督只要不是犯罪被撸的,基本上都会在交接的时候,将一些事和下任总督安排明白。

    这么看起来,似乎瓦尔克尼尔在生出“不如归去”的退意时候就回荷兰养老,对他个人是极好的选择。

    但实际上,细究起来,并不是。

    看清楚这支“叛乱者”队伍背后的支持者到底是谁后,瓦尔克尼尔就不可能后悔没有早点归去。

    大顺布局这么久,锡兰的移民也是在计划之内的。

    真要是之前自己生出归去之意时就回荷兰,那么,丢失东南亚的大黑锅,就得扣在他的头上了。

    17人绅士团是真正的决策层,他们的家族势力,哪是自己可比的?他们会背这个大黑锅吗?

    公司破产,并不意味着董事破产啊。强逼政府,停止兑付就行啊。

    公司一旦破产,数以万计的股民、持股者、投资者,总需要找个说法,需要一个人出来领罪。

    谁来?

    肯定是他来顶罪,来消解因为公司破产被牵扯的数万人的怒气。

    当年郁金香事件的时候,多少人一夜之间自杀?

    如今东印度公司要倒了,造成的动荡可比郁金香事件、南海泡沫和密西西比泡沫严重的多。

    移民锡兰,是在他的任上开启的。

    虽然董事会原则上同意,但董事会绝不会把这个屎盆子扣在自己身上,否则那17人绅士,就要被愤怒的股民和投资者撕成碎片。

    董事会当初派他来的时候,就说让他解决巴达维亚的“多余人口”问题,但又不能影响对华贸易。

    大顺这边又施加了压力、反应极快,杀也不能杀,遣返回福建大顺又拒绝接收,除了移民锡兰之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愤怒的投资者、一辈子身家都换成东印度公司股票的市民,会理性地去考虑这到底是谁的责任吗?

    荷兰,是有袭杀背锅侠、并且活剐吃肉的习惯的。

    那些一夜之间破产、一夜之家股票变成废纸的投资者,会放下愤怒、理性且平静地分析,这背后到底是谁的责任?

    可能吗?

    范·德维特被活剐、肉十个铜板一块、阿姆斯特丹市民疯买其肉的时候,有人理性地去想一想荷兰的问题到底出在哪吗?

    并没有人。

    愤怒的人群需要一个宣泄,没人会去细究真相。

    而且,到时候,董事会难道不能主动起诉他,说他收了中国人的钱,帮助中国将数万华人送到锡兰吗?

    市民会不会相信呢?不言自明。

    至于东南亚的具体情况,董事会可以说,他们被总督蒙蔽了,所以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这既可以摘除掉董事会的责任,又能找一个完美的背锅侠。

    到时候,自己便必死无疑!

    甚至瓦尔克尼尔早就想过,当初他接任总督职位的时候,17人绅士给他过一些秘密的口头上的指导方针,当然没有文字证据:鼓励他快刀斩乱麻,直接把巴达维亚的多余人口屠掉。

    如果当初这么干了,就大顺对外部世界的认知和反应,只怕董事会也会第一时间把他扔出来背锅。

    他要是敢反咬一口,说董事会这边给他的口头建议,那他就会生不如死。

    一来,没有书面证据。荷兰,是讲法律的。

    二来,他这要敢反咬,他的家人老婆孩子,全都得死。

    奥兰治家族的威廉,那么高的威望,还兼任英国国王,但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被商业寡头们逼得在荷兰做事,就得看金融资本家的脸色,不然就滚。

    他不过是个巴达维亚总督而已。

    幸好,大顺这边未雨绸缪,没有在屠杀发生之后再找麻烦。而是在屠杀之前,就直接炮舰外交,要求不得屠杀、不得遣返,至于怎么办,你们自己想办法。

    否则,自己当年如同横行无忌的螃蟹的时候,真的动手把巴达维亚的“多余”人口清理了,自己可能连今天都活不到了。

    既然没杀,这就让瓦尔克尼尔,看到了一线生机。

    他不想死。

    这唯一的生机,就在大顺这边。

    投顺一念起、刹那天地宽。

    自己手底下的这将近两千多的部队,就是他的生机所在。

    守巴达维亚,肯定是守不住的,这一点在他确定眼前这支精通土木作业的叛军的背后支持者是大顺之后,就想明白了。

    尼德兰的棱堡,比巴达维亚的要强的多,不也照样顶不住法国人用这样的办法攻打吗?

    这些“叛乱者”的技术,已经深得棱堡攻防战的精髓,那么站在他们背后的大顺的正规军,肯定比这个更强。

    巴达维亚当然守不住。

    但是,如果自己能把这些部队撤回去,做出死守的姿态,同时以巴达维亚城中的华人做人质,转身向大顺投降,那么自己的生机就搏到了。

    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在巴达维亚,荷兰不是西班牙,没有要求总督不得带妻子上任。

    因为西班牙的奇葩贸易政策,和殖民地政策,使得殖民地是可以自立的。

    而荷兰在东南亚的统治基础,在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市场、货栈、商船、销售渠道。

    西班牙的菲律宾、南美,其农业、矿产等条件,都是可以自立为王的。当年皮萨罗时代,就已经萌生了类似的想法,对后续的移民相当不满。而且自立之后,日子过得说不定比当西班牙殖民地还滋润。

    加之足够多的的人口、混血儿,这都是西班牙极度提防各殖民地总督、都督的因素。

    但是,爪哇之类的地方,离开了荷兰东印度公司,根本站不住脚。而且价值会大打折扣,也根本无法提防其余国家的觊觎,更没有多少本地的荷兰人或者混血儿。

    所以,荷兰的总督可以带着老婆孩子上任,公司从不怕他们自立。每个总督的梦想,都是在巴达维亚发财,然后回荷兰成为真正的上流社会的一员。

    而这,也成为瓦尔克尼尔寻找生机的基础。

    老婆孩子都在,若能献出巴达维亚,以自己手底下的小两千守城部队为筹码、以巴达维亚城中的华人为人质,让大顺保证自己的财产、保证不被遣送回荷兰、给自己一个能在大顺养老的闲散官职,那么不就是在一片死路中寻到了一条活路吗?

    况且,锡兰移民,是自己任上推动的。

    自己,当初虽然确实想着屠杀掉巴达维亚的多余人口。

    但是,最终没干呐。

    所以,自己也算是有功于大顺才是。

    要不然,大顺哪能那么容易在锡兰站稳脚跟?

    攻下锡兰不难,难的是若没有足够的华人,大顺要花费大笔钱才能站稳。

    自己也算是为大顺下南洋,慷东印度公司股东之慨,帮了大顺一个大忙。

    只要有钱,在哪活得不滋润?

    又不是说荷兰的钱,在别处就不能花。

    全世界,哪里不认黄金、白银和铜币?

    到时候,去大顺的松江府养老,那里据说非常的繁华。没事了,就写本回忆录,回忆一下自己在公司的这些年、亲历了大顺崛起下南洋的这些事,这不都挺好的吗?

    至于说死战到底,瓦尔克尼尔心想这可有些搞笑了。

    若是为了祖国,说不定自己可以选择战斗下去。

    尼德兰共和国虽然七省各自为政、虽然没有集权成真正的统一国家、虽然被法国人放血放的已经基本失去了爱国狂热、虽然真正的统治阶层这四十年来一直忙的是降遗产税降累进税、虽然金融资本在荷法开战的背景下还给法国提供了500万盾的贷款……

    但是,终究还是有那么点情怀的。

    可巴达维亚是公司资产,不是七省共和国的。

    巴达维亚连非公司职员的荷兰人都不欢迎,主权到底归谁,这是分的很清楚的。

    自己为公司而死?

    只听说过殉情、殉国,就没听说过殉司的。

    再说了,就算自己真的殉司了,公司失去东南亚和锡兰的屎盆子,不还是要往自己头上扣吗?

    总得有个人背锅。

    到时候,自己死都死了,连辩护的机会都没了,背的更彻底。

    老婆改嫁、孩子乞讨?

    老婆改嫁怕是难哦,谁敢接这个盘,被那些破产的投资者天天羞辱?董事会可绝对不会给年金的,家产也被没收了,养尊处优惯了又不会工作技能,岂不是只能躺着赚点水手的钱了?

    自己的孩子乞讨,那些愤怒的投资者无处发泄,自己的孩子岂不是要天天挨打?甚至被逼着舔街上的狗屎?

    瓦尔克尼尔听说过没见过郁金香事件,但可真正经历过南海泡沫和密西西比泡沫爆炸之后,那些失败的投资者到底有多疯狂——无缘无故袭击小孩,然后自杀;用火药炸弹炸教堂;拿着火枪冲击股交所打死见到的陌生人——泡沫虽然炸在英国和法国,但阿姆斯特丹是此时的世界金融中心,没有之一,大量投资者都是荷兰的,那股子疯狂瓦尔克尼尔印象深刻。

    站在自己的利益上考虑周全后,瓦尔克尼尔果断地做出了决定。

    “命令炮兵,放弃大炮,撤退。”

    “各部不要接战,后退,撤回巴达维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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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介绍:
假如明亡后是一个汉人王朝,会是怎样?
刘钰穿越后,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个历史拐点下的王朝大顺。
起步就是公爵之子,有爹有娘有丫鬟,钱多人多关系多,生活枯燥之余,刘钰只好找点事情做。
于是……
新顺173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顺173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顺173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