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零章 偷梁换柱
刘钰的枢密院副使的职位还在,上一次伐日一战,枢密院只是初次尝试,尚未形成规矩。
这一次,已然有了固定的流程和规矩。
回家休息了几日后,刘钰便前往枢密院,将随行参谋制定的大致计划拿出,由枢密院的高阶参谋们进行修改、完善,最终定型后,再由枢密使和他这个枢密副使,以及一批高阶参谋,面陈陛下。
由皇帝最终拍板,确定计划,然后再将计划分派给六政府、陆军海军的文官、天佑殿,再由正规程序调集粮草等。
虽说皇帝也来过几次枢密院,但这还是第一次在确定了规矩之后,正式参加枢密院的面陈会议。
巨大的南洋地图挂在了墙上,由枢密院第二处,也就是负责战略战术处的主事,来做详细讲解。
第一处是战略情报处,包括从兵政府职方司抢到手的地图绘制,以及各国的情报、周边的情报。
按说他们是没资格作为第一处的,但大顺的情况实在不一样,加强对外部世界的了解才是最重要的,这负责战略战术制定的,只能轮到了第二处。
第二处的主事这还是第一次在皇帝面前做讲解,内心激动,手臂微微有些颤抖,压了好久才将气息压匀。
等到目光投向地图,回想着枢密院各处同仁们殚精竭虑制定的作战计划,内心渐渐平静,气息也逐渐自信沉稳起来。
“陛下,拟定计划如下。”
“在巴达维亚的归义军,于冬月行动,围攻井里汶。”
他将指挥鞭指到了狭长的爪哇岛,井里汶正处在西爪哇和中爪哇的交界处。
“因为归义军一直在万隆附近活动,所以处在要冲处的井里汶,对荷兰人相当重要。若其有失,则路上连接爪哇的通道就被截断,荷兰人要担心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如马打蓝苏丹国趁机反荷等等。”
“所以,一旦归义军攻取井里汶,荷兰人必要派出舰队,必须夺回井里汶,打通爪哇的陆上联系。”
“我方海军的优势极大,不论是重量、炮数、技术,应该都胜于荷兰。但荷兰人胜在对南洋地形熟悉。”
“这就类似于与草原蛮族打仗,难的不是打胜,难的是这么抓住他们的主力。所以,归义军的任务,就是引诱巴达维亚的舰队集结在井里汶外海。”
“我军第一分舰队,则与巴达维亚的舰队主力,在井里汶决战。”
“歼灭其海军,切断其各地各城之间的联系,陆战队配合归义军,攻取巴达维亚。”
皇帝看了看这招标准的围城打援战术,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切中要害。既然归义军在井里汶以南活动,爪哇又狭长,若攻下井里汶,荷兰人必要相救。只是,不知归义军可否攻下井里汶?”
这是归第一处管的,属于情报。
第一处的主事忙起身道:“回陛下,井里汶只有荷兰兵200,爪哇土兵和雇佣兵400余,合计不足700兵。只有一座棱堡,几座炮台。”
“归义军这几年从英国人那买了一些炮,而且当地奴工不少,若以掘进战术对抗荷兰棱堡,攻下不成问题。”
“此外,巴达维亚能集结起来的军舰,算上各式的武装商船,最多只有八艘。因为冬月围攻,十二月风向一起,商船就必要返回荷兰:无论如何,他们是不可能中断贸易的。”
“而且,去岁年初,荷兰调走了一些军船。我们原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待鲸侯返回,方推测出了原因。”
“罗刹国政变,很可能亲法,是故荷兰本土要面临战争。荷兰东印度公司需要在战时为海军提供支援舰,所以调回了一些船。”
“荷兰人能集结的八艘战舰,没有一艘是战列舰,最多也只有35门炮。只要抓住他们,歼灭他们不成问题。”
这些情报做的很详实,枢密院的第一处专门就是搞这个的,这些年培养了不少的间谍探子,而爪哇本来华人就多,去当义军领袖可能麻烦一些,但要想搜集情报,还是易如反掌。
皇帝听完第一处主事的话,心里莫名地产生了一种壮怀感,觉得世界……真的不大。
遥远的罗刹国,刘钰搞了一场政变。数万里之外的爪哇,就要调走一些军舰。这种直观的感受,仿佛在告诉皇帝:看,世界并不是你想得那么大,那么遥远。
除此之外,更让皇帝感到舒坦的,便是枢密院各种计划的效率。
这归义军,皇帝一共给了三五万两银子。这要是用在内部,连个水花都打不起来。
真要是全靠大顺本土练兵、本土后勤,来强攻巴达维亚,三五万两银子,当真是啥也干不成。
可枢密院按照刘钰的操作,三五万两银子,利用当地的矛盾,至少做成了三五十万两银子的事。
巴达维亚,对大顺不是太重要,属于鸡肋。但对荷兰,却是东印度公司的“首都”,只要攻下了巴达维亚,歼灭了荷兰的舰队,等同于爪哇往东的一切荷兰殖民地,都处在了孤军作战当中。
到时候,各个击破即可。
皇帝都想到了这一步,枢密院集众人之力的计划,当然也想到了这一步。
第二处的主事接着说道:“届时,攻下巴达维亚、井里汶,则爪哇土邦苏丹,必愿朝贡,多半也会对荷兰反戈一击。”
“我军占据巴达维亚之后,暂不东进。”
“第一分舰队,搭载兵力,在巴达维亚完成补给修整后,直扑马六甲。”
“待马六甲被攻下,则马六甲以东之事,则可定矣。”
“荷兰人纵然知道了,消息传回荷兰,再派兵前来,至少也得两年之后。”
“两年时间,如三宝垄、苏拉威西、安汶等地,则尽归我手。”
皇帝信服的点点头,确实如此,荷兰兵力分散,靠着海军将各处城市连在一起,使得看似分散,实则掌握制海权,随时可以调动,故而那些土邦无力反击。
而只要将荷兰的舰队歼灭,荷兰人原本的整体,就完全被打碎了。
剩下的城市,各有三五百兵,无法集结一处,各自为战。这对大顺而言,尤其是军改后攻城术学的就是当年法国人打荷兰棱堡战术的工兵队而言,简直易如反掌。
第二处的主事又将指挥鞭指向了锡兰,说道:“鲸侯已和法国印度都督商议过,届时将会以友好互访的名义,不日将派出第二分舰队前往印度的本地治里。”
“此声东击西、假道伐虢之计也。”
“鲸侯昔日往欧罗巴之前,曾于伶仃洋训诫英人舰队司令,又说支持英逊王复位等。于欧罗巴,又与法国交往甚密。”
“兼之,前者,归义军军火武备,皆取自英国东印度公司。英荷之间,于广东、松江等地,便多有矛盾,勾心斗角,互相抬价,各行贿赂。于南洋,二者矛盾更甚。”
“如此一来,则假道伐虢、声东击西之计,皆可成矣。第二份舰队,不但可以正大光明地通过马六甲,还可以提前告诉荷兰一声。荷兰人不但不会拒绝,反而会大为欢迎。”
皇帝闻言,赞道:“妙极!妙极啊!”
说罢,望向一旁的刘钰,笑道:“爱卿这一计,果然极妙。昔者,晋献公要向虞国借路去攻打虢国,同时给虞国送去宝马和贵重礼物。虞国国君贪财,终究亡国。”
“荷兰人也是一样。因着南洋的大利,利令智昏,巴不得我朝与英人相争。如今英人又占了吕宋,又‘扶植’爪哇义军,荷兰人眼里,可不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荷兰人想来也是如热锅上的蚂蚁。”
“此时,我军却大张旗鼓,名曲告诉荷兰人要前往印度,甚至还可以故意知会,以便遇到风暴时请求在荷兰港口补给,以彰我朝并无伐荷之意。”
“荷兰人只当我朝是与法国达成了密约,要在印度对抗英国,自是乐意至极。却不知取印是假,伐荷是真。”
刘钰微笑,接受了皇帝的夸赞,心里却想,这里面的坑,大了去了。
我大张旗鼓地把舰队派去了印度,又和路易十五没有公开条约,之前又表现出对英国的极端厌恶,这英国人定然以为大顺是要联合法国袭击英国的印度,甚至脑洞再大点,估计想到的是中法平分印度之类。
到时候,周边舰队都抽调过来,保卫东印度公司的财产。而老子转身去打荷兰,接着告诉英国,大顺在英法战争中保持绝对中立,这还不把法国坑死?
有大顺的舰队,中法联合舰队和英国舰队,或可平衡,或可吓得英国人不敢轻举妄动。
可大顺的舰队一走,英国吕宋那边的舰队、印度舰队一看,来都来了,那还不赶紧打一波法国?借着舰队优势,攻占法国的几座殖民地城市?
法国在欧洲肯定会有优势,但刘钰不想让法国的优势太大,一旦优势太大,法王很可能就把自己告诫的那些事忘干净了。
在欧洲有优势,在亚洲、美洲都处在劣势。到时候,只能是拿到手的汉诺威、奥属尼德兰,来做交易了。
但法国在印度的势力本来就弱,若是能再被坑这么一波,将来欧洲换殖民地,还给法国,那也是空虚的不行,根本不可能对英国形成优势。也会让法国清醒地认识到,法国无力守住印度。
这一套策略,真正恶毒的地方也就在这了。
若说声东击西、假道伐虢,那都是对敌人荷兰的,尔虞我诈,也属正常。
但之于法国,这可就是一套相当标准、三十六计中几乎算是最为无耻的“偷梁换柱”了。
频更其阵,抽其劲旅,待其自败,而后乘之,曳其轮也……这里的其,指代的是友军。
偷梁换柱,是坑友军的。
第三八一章 试试看
此时尚不好说针对法国的谋划,不过对荷兰的战略基本就算是定下来了。
整体来说,就是关门打狗。战术上,围城打援,抓住东印度公司的海军主力。只要抓到其海军主力,一切就好说了。
在讲解完大略之后,枢密院这边给皇帝拿出了一份详细的计划。包括调动的军队、军舰、后勤补给、征调的贸易公司船只等等。
枢密院只能制定作战计划、后勤计划,但调兵权枢密院是一点都没有。
即便是鉴于一些战术理论被淘汰的老将无法指挥,也只能是从军团参谋长挣得主将同意后,由参谋长实际指挥,但指令必须由主将下达。
没有皇帝的许可,枢密院半个兵也调不出来。
皇帝看了看详尽的计划,甚至包括后勤补给,以及就近筹粮的花费都有个估算的数字,内心已然是应允了这份计划。
然而皇帝又问道:“若是荷兰人集结海军于井里汶呢?”
“回陛下,这也是有预案的。如果荷兰人没有将舰队集中在井里汶海面,则依旧还是关门打狗的计划。先下巴达维亚,然后转攻马六甲。舰队就在马六甲与巽他之间的海面巡逻,荷兰人是不敢在爪哇岛再留兵的,只能选择将兵力集中在安汶等地,以待后援。只要确保荷兰人无法攻占锡兰和马六甲,他们投降也是早晚的事。不过,这种预案属于是明知没用也不得不做的,荷兰人肯定会集中舰队于井里汶的——天朝不能丢京城,那么东印度公司会放弃巴达维亚吗?巴达维亚,不只是一座城市,更是荷兰人在南洋统治的标志。巴达维亚一丢,政治意义太大,会鼓励南洋大规模反抗的。”
第二处主事有个原因没说,三年前,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海军,被印度土邦特拉凡哥尔击败,打破了荷兰人在东南亚以及南亚不可战胜的神话。
这种情况下,巴达维亚不容有失,有时候统治和权力,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这会引发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枢密院拟定的计划可以说完全抓住了荷兰的弱点,不过这也彰显不出枢密院太大的本事。这没有以少胜多之类的天才计划,有的就是以势压人。
刘钰离开之前,大顺就开始了造舰计划。如今大顺已经拥有13艘战列舰,应该说在整个好望角以东,单看吨位,已经最强了。
虽然实战经验差一些,但吨位在这摆着,训练也很严格,赢荷兰那八艘连巡航舰都算不上的武装商船级别的军舰,还是没有问题的。
百年海军的说法,正是源于风帆舰时代。然而这不单单是说海军传统和海军技巧的,而是说,一棵可以作为战列舰材料的橡树,需要一百年才能长成。
英国一开始是种树,甚至有专门的官员管理种树。法国也是种树,西班牙也是种树。直到英国人彻底控制了北美,那还种个屁?到处都是数千万数万年没人砍伐的大树,百年海军的说法也就此打住。
大顺这边没有北美,但却有东北、有南洋。东北地广人稀,温度合适的地方,还是有相当多的没人砍伐的橡树的;东南亚的柚木,更是作为龙骨和桅杆的最上等材料;台湾的桧木虽然差一些,不过肯定也比松树强。
大顺的造舰速度算不上惊人,因为刘钰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开始谋划,积攒了大量的木料。木料不是直接可以用的,得阴干,三五年最好,唯有这样的木料造出的战舰才能坚持五六十年服役期。
这波造舰之后,大顺这边造战列舰的计划基本就要停止了。
再造个五六艘,就能保证好望角以东地区的绝对优势;而要过好望角,只怕要再造一百艘,才能超越那个阈值。好望角以西的事,只能依靠纵横术了,那不是大顺军力所能企及之处。
饶是刘钰心里对所谓百年海军的说法一清二楚,可内心终究还是稍微有那么一点慌张的,所以才要用井里汶围城打援之法,抓住荷兰舰队主力。
他是挺怕荷兰人的海军传统,要是没抓到舰队主力,哪天忽然来一波偷家堵港,这种事荷兰人实在擅长:打郑芝龙、英法联军、偷袭西班牙,都是这么打的。
所以要拿着狮子搏兔的心态,前往巴达维亚、井里汶地区的第一舰队,将配属8艘战列舰,24艘巡航舰,征调20艘贸易公司的商船,和几乎全部的快速海岸护卫舰。
而前往本地治里,准备打锡兰的第二舰队,只配属5艘战列舰,7艘巡航舰,以及一批运兵船。
至于陆战,这倒不用太多人。
攻取巴达维亚、马六甲的第一舰队,只需要配备2000人的陆战队即可;攻取锡兰方向的第二舰队,配属3000人陆战队。
加起来的用兵规模,也不是很大。而且绝大部分的后勤,都能当地筹措。印度的粮食可以买,法国东印度公司拿了钱,买大米可以轻松买到;爪哇地区的归义军搞了土改,筹措粮食更是易如反掌。
真正要从朝廷调集的,除了白银,就是火药。
对此,刘钰也亲自出面,向皇帝阐述了一下为什么将进攻兵力控制在5000人的原因。
再多的人,怕非战斗减员。
闽粤沿海地区训练的陆战队,加在一起也就这些。
驻朝鲜、天津、琉球、库页岛和日本的陆战队,也不调集。北方气候去南方尚且承受不住,去炎热的热带,多半打仗没死多少,疾病和水土不服先死个七八成。
在说清楚这种可能的非战斗减员后,刘钰又道:“是以,臣以为,还要派遣一些军官随后登岛。在锡兰、邦加、马六甲等地,就地训练一部分士兵,作为日后防守、镇压反抗之用。”
“海军一旦结束战斗,陆战队还是要回归大营,保证日后的野战能力,不可使之守备军化。”
“这也需要陛下拨一笔钱。其中编练的数量、前期所需的军费、以及所需的各级军官数量,都已经暂定好了,还请圣天子认可。”
将这份计划书交给皇帝,皇帝看了看,发现是两个版本。
一个版本,是在马六甲、锡兰等地,一共操练大约5000名华人士兵,用以守卫和镇压,以及加强对周边小国的控制。
另一个版本,数量就大大提升了。
除了正常的守备部队外,还要再训练一支以南洋华人为兵员的野战部队,人数在5000人左右。
很显然,第二个版本是为了将来打印度用的。
这时候就要开口要钱,也是因为确实时间不多。打下锡兰,就要抓紧时间训练,若有机会,就可以随时干涉印度各地土邦王公之间的内斗,从而获得立足点。
钱倒多花不了多少,一个士兵一个月二两半银子养家,一年30两银子。南洋一共再增一万兵,军饷、火药、补给、军装,加在一起,除了第一年支出多一点外,日后每年也就是保证在80万两左右,折算上均摊下来的枪炮火药,一年100万两就是了。
换言之,只要南洋加印度,每年能让皇帝或者朝廷多收入100万两,就算是回本,闹个平;若是一年300万两,那就是无论如何不能放弃的了。
当然,这指的是皇帝看得见、摸得着的钱。至于商贸流动、人口迁徙、缓解人地矛盾这些潜在的利益,那都不算在内。
皇帝明白,刘钰这是在等他的表态。
是打印?还是不打?
因为要打的话,战机转瞬即逝,需要一个如同汉唐西域都督的人选,拥有见机行事、在边疆开战的权力。
不可能事事都请示朝廷。
计划中,将要驻扎在锡兰的这支野战兵团,就是为了随时介入印度局势的。
如果同意,那么,在选择南洋都督的时候,就要选一个激进一点的、支持打印政策的、在认同上和刘钰保持一致的人。
选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缩头王八,就算印度王公打出了脑浆子,请求借兵助剿,怕这南洋都督也不会动弹,还是慢悠悠地请朝廷决断,那可真是黄瓜菜都凉了。
选个没事找事、横行无忌的螃蟹,也不行。满脑子想的都是刷军功,根本没有大局观,只怕会闲着没事专门挑南洋小国来敲打,把好端端的野战部队全都弄成治安军了。
唯独得选一个明确知道大顺的战略目的,知道轻重缓急,知道外部局势的人。
明确点,刘钰那边的人。
只要同意,就只能这么选。
如果不同意,那么,连这支野战部队的存在,都没有必要。
只要海军在,5000人的守备部队,足够保持南洋的控制了。
不打印度的话,也不需要在南洋拥有一支野战部队。
皇帝略略犹豫了一下,关于将来南洋都督的人选,心中已有了计较。
刘钰这一战后,定是不可能再掌兵了。
于是,南洋都督的人选,也就有了更容易的选择:选一个和刘钰关系最近的人,以在京城的刘钰做人质,保证其听朝廷的话。
越亲近越好,既可以让刘钰压着对方,也能让对方顾虑刘钰。
因为南洋都督和刘钰的关系密切,刘钰要承担的风险就越大,出了事,刘钰要担干系,所以按皇帝想,刘钰自己也会尽可能压制那人的举动。
既任都督,掌管一方,总会犯错,弹劾便多。和刘钰关系越密切,刘钰也就越脱不了干系。
到时候,不处置刘钰,便是君恩。
若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了,那就先找他的错,然后不处置,那就又能封赏了。
当然,在细节上,还要更多操控。
比如海军不可能归南洋都督管,要确保驻扎南洋的海军大将,是皇帝的人。
况且,多征募5000人,多花个几十万两银子,搏一搏印度。万一赌赢了,一本万利;赌输了,退回锡兰,也损失不了什么。
想清楚了这几处关节,皇帝随即大笑道:“天朝,不可能允许有一个拥有治理权、外交权、行政权,甚至自行收税的南洋公司。”
“但,朕却信得过鲸侯的拳拳忠君爱国之心。就依第二个办法吧,这点钱,朕还是给得起的。”
“枢密院所呈诸计划,朕皆准之!至于主将人选,朕已有人选。”
第三八二章 距离“仁政”差一年
这一年的西历11月20号,锡兰的科伦坡城,成百上千的市民走上街头,不得不去欢庆锡兰的感恩节。
百年前,正是在这一天,荷兰人将葡萄牙人赶走,于是所有锡兰人都该感恩。若是不参加这样的节日,每个人要被罚款100银币,即便根本不信天主教或者其余变种基督教、在巴达维亚就被荷兰人认为是个封闭族群的华人移民,也必须参加。
本地的僧伽罗人形容这个“感恩节”,是“嫌弃生姜太辣,于是换了辣椒”,来比喻葡萄牙人与荷兰人的交接。换成华人内部的俗语,便是一个吊样。
不过今年的感恩节有些不同,港口处不时传来一阵阵礼炮的声响。很多华人涌向了港口,去看天朝的舰队在科伦坡停留。
这些华人渐渐明白了战舰的意义。
就如同当年天朝的战舰去了一趟巴达维亚,于是华人的待遇就有所改善。传闻中会被半途扔进大海的这场移民,并没有发生扔进大海的故事,不过死亡率仍旧很高便是了。
活下来的人都是幸运的,最早的一批人已经快要完成他们的契约奴劳作期了,眼看就要成为自由农民了。
这在巴达维亚,可是难以想象的好事。
很多人觉得,多半就是朝廷的战舰起了作用。
对于移民过来的华人而言,科伦坡的生活,比起巴达维亚,要好上不少。
因为能交得起人头税的,不用移民;交不起人头税的,在巴达维亚的生活,自是可想而知。
好与坏,是对比出来的。
虽然这三四年,也是挺苦的,但至少,有希望、有盼头。
而在巴达维亚,差不多也是挺苦的,但是没有希望也没有盼头:在制糖业大规模清人之前,糖厂工人所谓的希望和盼头,就是过年开工资的时候,说着同样话的老乡场主,能给他们铜币也银币,而不是内部发行的、离开了糖厂根本用不了的铅币;等到制糖业大规模清人之后,他们要么当乞丐,要么偷窃,要么就只能忍受不要钱给口饭吃就行的工作了,过的比那些黑人或者巴厘岛奴隶还差,因为奴隶是财产,养牛也没有往死里打的,可没有居留证的黑户,敢跑就举报给荷兰政府,抓去做苦工。
没有人给他们讲清楚,这一切的根源,源于荷兰的殖民统治和分而治之的政策,以及垄断经营和极端压低糖收购价的行为。
然而,能看透这一点的人,此时并不存在。这需要拨开世界的外皮去看透本质,若有人看透了,并且都能在奴工中宣扬这些道理的,只怕大顺的李家王朝早就化为灰烬了。
于是残酷的荷兰人,在大顺炮舰的威胁下,摇身一变,成了给这些奴工希望的人。
从巴达维亚运到了锡兰,只要为锡兰做三四年苦工,其实也就是契约奴隶,就能分到一块地。
一块土地,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
包括36亩的水稻田,以及24亩的旱田。不过,这24亩旱田,需要种植靛草、咖啡、或者其余的,在土地税抵偿清单上的作物。
如果种植数量不够,是要用稻米或者银币来抵偿的,或者被抓起来关押。
这些土地不能买卖,也不能承租,只能以家庭为单位种植。
这个看起来极为苛刻的政策,在这些移民过来的奴工看来,简直就是无与伦比的仁政了。
这些闽人、粤人,莫说60亩土地,但凡家里有10亩土地,当初也不可能下南洋做奴工。
现如今荷兰人承诺给36亩水田、24亩旱田,按照土地,只缴纳四成土地的租子。再就是每年无偿为殖民地政府服三周的劳役,这要不算是“仁政”,什么才是“仁政”?
到时候,安置的移民会被荷兰人委派一名雷珍兰,由雷珍兰负责收取应缴纳的咖啡、靛草等实物地租。如果不够的话,会惩罚雷珍兰,而雷珍兰也拥有惩罚下属农民的权力。
在地租之外的咖啡等,荷兰人也会来收购,不准私自卖给别人,价格由荷兰人定。
当年第一批移民至此的华人奴工,距离这个“仁政”兑现,只剩下一年时间了。
虽然十个人这几年活下来的不足五个,但活到现在的人,都充满了希望,一个个数星星盼月亮的,盼着这一天早点到来。
对于大顺朝廷,他们的感激之情,也和对荷兰人差不多——如果荷兰人的承诺真的兑现了的话。
因为一来这些移民的内部,有一份非常清晰的传言,脉络清楚。
说是荷兰人一开始是准备把他们这些无业的、交不起人头税的华人都杀掉的。但朝廷派了当年复西域、征日本的大将,带着军舰来了巴达维亚,警告荷兰人说:此皆天朝赤子,若敢行屠戮之事,必要巴达维亚鸡犬不留。
那荷兰人在日本,尚且颤颤巍巍,要去朝觐日本的大将军。朝廷的大将军把日本打的哭爹喊娘,这荷兰人如何顿时吓坏了,只好选择了移民到锡兰。
这故事说的有鼻子有眼,连皇帝在禁宫里闻言生气,正赶上吃饭呢,听到荷兰人竟然想要将华人屠戮,气的把个宝石做的碗、黄金做的筷子砸在了玉桌子上,碎了一地。
当即就要派刚打完日本的大将军刘钰为元帅,带十万天兵来巴达维亚,吓得荷兰使节赶忙改变了政策云云……
这故事可是从在往锡兰运人的船上就开始流传了,这几年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个事实。
荷兰人多半也知道这个故事,问题是这么多移民,怎么可能查得出是谁传播的?
这个故事本就颇有可信度,因为在巴达维亚的时候,之前还流传另一个故事:去锡兰,半途扔到海里喂鱼。
有之前那个故事打底儿,这个故事就特别可信了。
除了这个故事之外,朝廷也派了观察使在这边,真要是有什么问题,观察使也会去会见荷兰人。有时候,这些晒的黑乎乎的、操着一口子京畿或者威海口音的观察使,也会去田间地头和这些移民说说话,问问他们的苦处。
这些观察使当然没有那么高的觉悟,而是因为他们知道在这里就和服刑差不多。该干什么就干什么,都是有规定的,每年必须去几次移民中间寻访等等。
若是完不成,这辈子就蹲在这儿吧。完成的好,回去后就有升职的可能。至于想偷奸耍滑,想也别想,当初鲸侯去欧罗巴之前,就明白地告诉过他们,有人藏在移民里盯着呢。
蹲在这,和日后完成任务驻日本、朝鲜、琉球,那可就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了。且不说那边的气候什么的,单单就说这花钱解决欲望的问题,最起码驻日本、朝鲜,那还能看的顺眼,这边的都黑乎乎的,着实受不太了。
再者,这里也没有发财的机会。这是荷兰人的地盘,唯一能得的外快,就是收荷兰人的贿赂。但一来将来被告发就是一辈子没前途了;二则荷兰人吝啬是出了名的,指望他们行贿也不现实。
除了这些奴工们下南洋之前在老家难得一见的“好官、清官”之外,这些移民对朝廷的另一个好印象,便是朝廷派人驻扎这里,从印度买了牛马、从辽东冶铁厂运来了铁器,租给众人,日后慢慢偿还。
这可是实打实的仁政了。
现如今,是朝廷的仁政,已经感受到了。
而荷兰人的“仁政”,至少还得一年才能真的兑现。
至于现在,还处在一个奔向希望的过程中,还要无偿地为荷兰人做工呢。
他们和那些泰米尔人奴隶唯一的区别,就是身上没有用烙铁烙下的VOC的标志。
因为泰米尔人,没有一支自己的舰队。而大顺,有一支能远航的舰队。
至于剩下的,倒也差不多。和那些泰米尔奴隶一样,在稻米田里做工、修水渠、修储水的水池、开垦土地、修堡垒,吃的是菠萝蜜,有时候可以吃点稻米,或者吃鱼。
据说,是荷兰人在印度那边打了败仗,和英法的关系也不好,泰米尔奴隶往这边不太好运了。而且这些华人契约奴的工作效率也确实比那些泰米尔人高,最起码垦荒、修水渠、修水坝这样的事,这些华人还是比泰米尔人有天赋的,相对来说也更听话。
毕竟,巴达维亚就是华人建起来的。至今第一任甲必丹苏鸣岗后人的府宅上,还挂着“开国元勋”的牌匾。
但既然人群都能把荷兰人准备屠杀的故事流传开,他们身上不用烙铁烙上VOC字样的缘由,也自然有故事。
这叫“圣天子怒摔玉碗、鹰娑伯约法三章”。
一不得杀、二不得为奴、三不得强制改信。
今儿朝廷的舰队再度来到了科伦坡,听说比之前来的规模更大,舰队数量更多,这些在锡兰的华人,隐约间觉得荷兰人的“仁政”许诺,在朝廷的军舰下,就更有可能兑现了。
越多越多的华人移民聚集到了码头,看着远处的几艘巨舰,都知道这几艘巨舰只是在这里短暂逗留,很快就会离开。
这些人也没什么钱,一些人便捧着在这里稀烂贱的菠萝蜜,或者摘来的椰子,簇拥着送给在海边补给的、穿着蓝色海军军服的军官。
当几个巨大的菠萝蜜和青椰子摆到米子明身前的时候,作为第二份舰队司令、以及夺取锡兰的主将的他,笑着将这几个椰子和菠萝蜜分给了船长室内开会的各舰舰长。
“民心。”
他砸开一个椰子,嘬了两口青椰子的汁水,说了两个很简单却极沉重的字。
然后品了品椰子汁,顺着前两个字道:“真甜。”
法国东印度公司已经在本地治里购买了足够的补给,船上的士兵要在本地治理修整一个月,然后再攻锡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大顺在南洋,一个据点都没有,只能跑到法属印度去修整。
刘钰给他的定的时间,最早是冬月廿三,小年;最晚不能过正月初三。在此期间,择机而动。
也就是西洋历的1745年2月中旬。
因为,12月15号,以自由贸易号和哥德堡号为首的中瑞联合贸易公司的商船队会离开松江。一切顺利的话,2月中旬已经过了印度了。
荷兰人得到开战的消息后,货都卖没了,而明年从瑞典起航返回的时候,停战协定肯定都签完了,免得被荷兰人劫船。一批船的货,大几百万两白银呢。
大顺这边派去欧洲谈判的使节团,也会跟随商船队一起前往。至于战果,还没打,但已经定下了,从安汶,一直吃到锡兰,以及印度的几处据点。
他们要带着大顺在南洋的战果,去参加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的停战谈判,刘钰和路易十五商定的密约,有一条,是荷兰必须废弃《英荷共同防御同盟条约》。
而大顺这边自己要与荷兰达成的条约,是VOC重组。
瑞典的东印度公司,和印度毛关系没有,不如叫中国货公司,所以大顺可以用贸易禁运来逼瑞典重组股份。
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和东南亚关系更密切,对华贸易数额不足以用贸易禁运要求这么大的条件,只能攻下南洋。
第三八三章 帮助盟友
米子明接受的任务只是打荷兰,单纯的战争,难度不大。荷兰人在锡兰没有多少部队,而且处在岛屿的两端。荷兰拿不到制海权,大顺这边就可以各个击破。
但在单纯的战争之外,既提防被盟友当枪使,又要尽可能坑死盟友,才是难点。
法国在印度地区,没有强大的舰队。最近的舰队在毛里求斯,也就是传说中的“渡渡鸟”生活的那个岛屿,此时叫法兰西岛,在马达加斯加附近呢。
派出舰队前往印度的理由,或者说告诉法国人的理由,是英国人劫掠成性,而现在法国开辟了人参貂皮航线,每一艘船都价值大几十万两白银,大顺出于盟友义务,愿意派出军舰来威慑英国,迫使英国不敢劫船,从而保证和平。
英法至今还未宣战,虽然两边打的热火朝天,但英国从未对法宣战。英国出兵的名义,是汉诺威选帝侯在前任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继承人诏书上签了字,在履行神罗诸侯义务。包括英国派出去欧洲大陆的军队,也不叫英军,而是叫“国事诏书军”。
而东印度公司,本身又是有自主开战权、外交权的。英法在印度,如今还算是和平。但英国劫船的可能性极大,尤其是现在法国的人参貂皮贸易价值极高的情况下。
私下里,刘钰也明确地和杜普莱克斯说明白了,大顺舰队不会参与对英战争。大顺官方,也绝对不会发表在印度航线保卫自由贸易、谁敢劫船就开战的宣言。
真要是英国人胆子够大,就是要劫法国船,大顺的舰队会选择直接撤走,拒绝开战。
杜普莱克斯胆子颇大,也颇有想法,他能想出来系统性训练印度土兵的办法,要不是法国没有制海权,印度八成就真是法国的了。这人是有能力的,他的失败,真的不怪他的能力。
他若只是狐假虎威还好,怕就怕他用什么诡计,把大顺的舰队拖入到英法战争中去。那可真就是大顺为法国做嫁衣裳了。
任何时候,防备盟友、利用盟友,都要比应对敌人更伤脑筋。
米子明在锡兰逗留开会,一个是向高级军官传达真正的目的,另一个就是把这个讲清楚:一定要防备被法国人利用。
总之一句话,就是在印度泊靠期间,始终保持高度戒备,始终保持船只在港外巡逻,尽可能避免冲突。
至于杜普莱克斯会怎么利用大顺舰队到访的事,只要不让大顺名刀明抢的和英国人干,能利用多少,那是他的本事。
舰队在锡兰没有逗留太长的时间,地图、地形、港口水文等,早就已经绘制成图、整理成册了。2月份正好是旱季,干旱少雨,正适合火药时代的作战。那些隐藏在移民中的细作,继续潜伏,暂时不需要他们做什么。
12月初,分舰队如期抵达了本地治里。航行途中,也遇到了几次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船只,英国方面看到大顺舰队的规模,也很理智地选择了避让,甚至主动降帆示好。
法国人在本地治里举办了盛大的欢迎仪式,杜普莱克斯的致辞也是颇有内涵,大肆宣扬中法之间的友好关系。这些致辞既不是说给法国人听的,也不是说给大顺的人听的,而是说给英国人的听的。这番话,肯定会通过一些人的嘴巴,传到英国东印度公司那边。
大顺海军最早的战舰都是法国货,新式战列舰也是法国图纸,教官大部分都是法国人,唯独不同的就是大顺不选择把尸体埋在沙土里入土为安而是英国式的扔海里水葬。舰队的高级军官基本都会法语,交流起来也没有什么障碍,对这个欢迎仪式基本满意。
欢迎仪式结束后,馒头再度和杜普莱克斯重申了一下大顺这边的意思,杜普莱克斯也表示绝对支持和理解。
但心里,却有着不同的想法。
最好是能让大顺卷入英法之间的战争,这是最好的结果,但也是最难的。
次一点,便是狐假虎威,利用大顺舰队到访的机会,吓唬英国的船不敢出动,因为英国在印度的舰队规模也不大,不是大顺这支分舰队的对手。
只要英国人不掌握制海权,杜普莱克斯认定自己就有把握攻下马德拉斯。
本地治里是法国人的地盘,往北一二百里地就是英国的马德拉斯。再往北还有法国的地盘。马德拉斯就像是一颗钉子,插在了南部印度的法国中心,杜普莱克斯早就想把这钉子拔出来了。
但马德拉斯靠海。
只要英国舰队出动,在海上支援,想要攻下马德拉斯实在是妄想。
大顺即便不参与英法之间的争夺,只要能吓唬吓唬英国人,让英国的舰队不要出动,就算是帮了大忙。
大顺的舰队在旁边盯着,英国人肯定不敢把舰队都集中起来,用来防御马德拉斯。就怕万一大顺不宣而战,英国在印度的舰队都堆在马德拉斯附近,被一波团灭,那这仗就没法打了。
所以,即便大顺不参战,只是站台,那也是帮了大忙。
杜普莱克斯的战略很简单,他认为,印度各个王公、节度使、土邦的士兵,即便拿着火枪大炮,也没有什么用。
根据他的观察,采取新的操练方式,按照欧洲野战部队的标准去训练一批印度土兵,足以形成滚雪球的效应。只需要靠武力征服就行,只要把英国人赶走,在凡尔赛宫里那些人看来如同梦幻泡影般难度的征服印度,难度并不大。
攻下马德拉斯,将法国的势力范围连在一起,就可以编练土兵了。
他有自己的想法,想要狐假虎威,借大顺的一部分力。
只是,大顺这边也有自己的想法,要坑一波法国人。
甚至于,这个大坑,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挖好了。
英西之战爆发詹金斯耳朵战争,大顺为英国提供了港口和补给,使得英国攻下了马尼拉。
如今在马尼拉,乔治·安森率领的舰队,刚刚捕获了一艘马尼拉大帆船,战果丰富,士气正旺。
这就是刘钰坑法国人的基础。
乔治·安森虽然和刘钰爆发过冲突,刘钰也对他的辱华态度相当厌恶,但有一说一,海上指挥能力,打一打法国人还是不成问题的。毕竟也是舰队环球航行第一人。
现在大顺舰队前往本地治里的消息,估计肯定已经传到了吕宋。杜普莱克斯在这边大肆宣扬中法友好,大顺舰队起航的时候,大顺自己也是这么宣扬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大顺这边的商馆当然可以得到消息。
一旦中荷开战,英国人就会恍然大悟:哦,原来你们是要打荷兰啊,那还怕什么?乔治·安森直接带着吕宋舰队支援印度不就直接拿回制海权了?
只要英国拿到制海权,法国的日子就会不好过。
区别有多大?
历史上,杜普莱克斯用私人关系,找到了毛里求斯总督,请求舰队支援,拿到了制海权,攻取马德拉斯……6死,14伤,就攻下了英国苦心经营百年的马德拉斯。
随后,法国舰队遭遇了“神风”,英国拿回了制海权。同样的部队、同样的指挥官,进攻圣戴维堡,被英国人防了18个月,而且还是驻军指挥官出去浪,在围城前就被法国骑兵抓住的情况下。
刘钰不希望法国在印度占据优势,最好是英国人占据优势,才能促使法国在欧洲那边,选择有脑子一点的外交策略,不要在欧洲太过咄咄逼人,适当出让一部分利益,做到左右逢源,随时能把奥地利、俄国拉成自己的盟友。
大顺这边的策略,是占据锡兰之后,攻取荷兰在印度的一些据点,做好插手印度各地节度使的内斗。
复耶律德光养儿皇帝之旧事。
这年月,印度的各地军头、节度使,一旦死了,手底下的人或者儿孙们,肯定是要把脑浆子打出来的。若有外人能提供支援,甚至军队直接帮忙,莫说给三五个城,就是去大顺朝贡都干得出来。
统治阶层的节度使们,哪有什么节操,看谁卖国卖的好,卖国卖的不好的,多半要身死族灭。
大顺要抢在法国前面,干涉印度节度使之间的内斗。这就要求法国必须在和英国的对抗中落下风,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顺在本地治里以南,占据优势。
而这,正是将来“上党归赵”计划的基础。
馒头是得了刘钰的消息的,他是秉持刘钰战略构想的不二人选。
之前八月份的时候,刘钰已经到了广州,和馒头面谈了一下,说清楚了自己的构想。
鉴于季风期和雨季旱季的问题,一定要让法国人尽快发动进攻,主动发动进攻,从而让英国在吕宋的舰队得到大顺对荷开战的消息后,默契地明白大顺的意图,从而让乔治·安森带领百夫长号战列舰为旗舰的环球航行舰队趁着旱季抵达印度。
在雨季到来之前,让英国在印度获得制海权和海上优势,从而打击法国人。
总体上,英国人在军队数量上是占优势的,当初做嫁妆的孟买还在英国手里,北部英国人的势力不小。只要拿到制海权,杜普莱克斯就算有能力,却也不可能变出舰队,终究无用。
此外,为了刺激英国人,以中法合作来刺激英国人,使英国人加大对印度的投入,从而彻底压制法国,大顺这边也不能和法国切割的太干净。
要让英国人看到一种“若即若离”,看上去是盟友,但又没有那么亲密的感觉。
为了达成这两个目的,馒头向杜普莱克斯提出了一个“帮助”。
“杜普莱克斯先生,鲸侯和您之间的私人友谊是毋庸置疑的。他嘱咐我,要给予你合适的帮助。”
“为此,我们可以向您提供两艘巡航舰。我们这一次也将威海的一些法国教官带来了,他们可以直接成为舰队指挥官。我们的一部分炮手,可以作为雇佣兵,而水手,最好是你们自己提供。”
“我们也会派观察员跟船。你们只能悬挂法国的国旗,而且认可这是你们的船。”
“当然,如果正常使用的话,您只需要报销一下修理费、耗损和火药的钱。如果沉没了,那就需要支付军舰的造价了。”
“至于我们的主力舰队,是绝对不可能参与战争的。我们只是友情站街,真打起来我们就会开溜。”
“这两艘巡航舰,必须要举行一个盛大的仪式,公开地租让给贵国,以彻底撇清天朝的关系。”
第三八四章 三个人,一个印度
两艘巡航舰的帮助,不能说小,甚至让杜普莱克斯有一种意外之喜的畅快。
若是大顺的舰队在本地治里驻扎,威慑英国舰队,不让英国舰队集结,那么这两艘巡航舰对于攻占马德拉斯,将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巡航舰又非常适合追击商船,正可以用来切断马德拉斯的海上补给。就算是一时攻不下来,只要切断了海上补给线,围困一段时间英国也就只能投降了。围城最怕的,就是补给线不能切断。
至于馒头提出的种种条件,杜普莱克斯当然答应。
盛大的公开的仪式,在杜普莱克斯看来,就是为了避免大顺被法国利用,卷入战争。
万一法国人非要在那两艘军舰上,插上大顺的旗帜,那就说不清楚了。
只是,馒头心里清楚,刘钰也和他讲过,这既是在帮法国,实际上也是在向英国抛媚眼。
很简单。
如果大顺的舰队,真的选择参战,那么现在优势这么大,完全可以直接参战,一波将英国的几座城市都攻下来。
可大顺没有直接帮忙,而是正大光明地租借给了法国两条船。如果英国人有些聪明才智之士,当看得明白,这是大顺在表明态度:这仗,大顺不可能打,这是你们和法国人的事。
这种外交态度上的传达,英国人应该比法国人更容易理解。
这是为了杜绝英国人担心大顺会进攻吕宋,导致乔治·安森不敢让舰队离开吕宋。
同时也为了让英国在日后感受到压力,即便大顺重申中立政策,英国也要考虑在和法国争夺印度的时候,大顺会再租借一些东西给法国,加强法国的势力。
这就要迫使英国不得不增加在印度的兵力,以保持在“大顺中立,但时不时会租借军舰甚至士兵给法国”的前提下的势力均衡,而不是只考虑法国人的状态下的势力均衡优势。
这也是给法国人下套。本来凡尔赛宫对印度就不热衷,要是杜普莱克斯要求增兵,凡尔赛宫也会反问:我们的盟友不是给你支援了吗?那还要增什么兵?
再者,就是欧洲局势问题,导致如果想要对大顺有利,法国在北美和印度,只能输,不能赢;英国在北美和印度,只能赢,不能输。
英国若是在北美和印度输了,在欧洲大陆又被法国捏住了汉诺威这个英王之睾,那就真的打破均衡了。
反过来,法国在北美和印度输了,只要欧洲大陆还有优势,就能交换回来,暂时维持均衡。真要是让法国把殖民地都丢了,那法国还养那么多舰队干嘛,老老实实大陆军主义,和欧陆各国战出个反法同盟吧。输赢,对大顺都不妙,倒可能把英国人养起来。
这种微妙的均衡,正是大顺这边的对欧外交要精准把握的。
刘钰固然讨厌盎撒人,但对法国也颇多提防。尤其是法国的科尔贝尔国家工业主义,让法国人取得全面优势,法国肯定扶植自己的工业,本身法国和大顺的贸易额就如同50岁男人的头发,法国要是取得了全面霸主地位,大顺想打进欧洲市场就更难了。
馒头是刘钰战略决策的执行者,对于这一整套战略是认可且明白的,他自是要尽力达成刘钰期待的那种微妙平衡。
杜普莱克斯也能够想到大顺要大张旗鼓地租借两条战舰给法国的深层原因,站在他的角度权衡之后,他还是选择接受,而不是拒绝。因为他也没有指望大顺帮着法国打仗,两国之间所谓的友情,不过就是互相利用。
两边就此问题达成一致后,连条约都没签,口头上约定了一下若是战舰损毁的赔偿数目就是。
送走了馒头后,杜普莱克斯看着自己桌上的印度地图,构想着自己的战略。
他从前往广州主持重组后的法国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而崭露头角后,加上他父亲董事会成员的身份,早就基本被内定为法国驻印度的总督了。
如今正式接手,便要开始自己的宏图大略。
在他看来,英国在印度占据着孟买,在印度北部势力庞大。但英国人在战略上,是有问题的。
杜普莱克斯是训练印度土兵的第一人,他经过这些人的观察,认为良好的军纪和新式的装备,要比单纯的人数重要得多。印度王公和节度使的庞大军队,已不能再与少量而精良的欧洲军队为敌了。
而欧洲军队的优势,并不是人种,而是训练、后勤和一整套的战术体系。如果能够将印度人,按照法国式的军队训练,那么法国东印度公司将会在印度占据绝对的优势。
法国军装、法国军官、法国军械、法国操典,法国口令。除了兵员是印度的,从后勤到口令,全都是法国式的。
如果能拥有五千左右这样的土兵队伍,就可以不断扩大法国的势力。
而他的对手,英国人,此时并没有训练印度土兵。而是和印度王公合作,以少量的英国军队,配合印度节度使的老旧军队一起作战。
在杜普莱克斯看来,这显然是错误的。而且,杜普莱克斯认为,英国人缺乏足够的战略眼光,对于印度的局势,不能够敏锐地把握印度王公贵族的短视和卖国心态,要么选择敌对、要么选择合作,并没有插手节度使内斗的想法。
从后世的结果来看,杜普莱克斯的战略眼光相当不错。如同法国的74炮战列舰,被英国俘获后,在英国发扬光大一般;杜普莱克斯的“土兵”和“扶植代理人”的策略,也被英国人最终在印度发扬光大,而且效果显著。
但此时,英国人既不训练土兵,也没有掺和节度使的内斗,这在杜普莱克斯看来,当然是不合格的总督。
他觉得,自己占据了巨大的优势。
…………
返回住处休息的馒头,也和副将杜锋一起,讨论起了将来印度的问题。
在广州的时候,刘钰和他们进行过一次秘密的交谈。从皇帝的态度上看,基本上可以确定将来的一些人选。
杜锋多半可能成为锡兰都督,属南洋都护指挥、受朝廷监军节制,主持对印度的第一线作战。
之所以认为杜锋是个合适的人选,源于杜锋和刘钰的相识,源于一次不成功的抢劫。
在印度,需要这种胆子大一点、缺乏足够道德的人。虽然这些年表现的还算乖巧,但一个自小觉得“抢劫”就是一种正常的外快收入的人,一旦离开了约束,能做出什么事也就可想而知了。
皇帝的意思也是如此,改土归流,也轮不到遥远的印度。南洋都指不定猴年马月的,印度根本就是一块别人家的肥肉,能吃一口就吃,吃起来硌牙的就跑。
既要锡兰都督和南洋都护的人选,都要符合争夺印度的战略,能挑选的人也就那么几个。
这几个人的范围之内,杜锋有“抢劫”的前科,而且胆子也足够大、为了功名封侯在黑龙江畔就敢跟着刘钰一起干大事,搏功名,这种人确实是合适的人选。
用在印度,算是用对的地方,正符合皇帝的用人之术。
当初杜锋抢劫刘钰被抓,又果断地跟着刘钰带着府兵去攻罗刹城堡,考上了武德宫却跳到了靖海宫,为的就是当初刘钰说的那番话:海上觅封侯,更容易些。陆上的仗,轮不到你。好打的仗,京城一堆勋贵子弟等着镀金的;不好打的仗……陆上已经基本打完了。
现如今似乎距离目标越来越近了,这锡兰都督的位子虽然还没确切到手,而且也只是个多半可能,但总算是迈过了第一步。
之前不管是在黑龙江畔,还是打日本,还是在伶仃洋练海军,他头顶上都有个人。唯独一次在虾夷,本想着终于海阔凭鱼跃了,想着抢一波仙台、干一票大的,最终却还是以大局为重把手里的陆战队都运到了釜山。
现在终于等到了一个自己可能在前线的机会,可以放手干一波了,自是觉得自己距离封侯又近了一步。
自己常听刘钰讲那些殖民者征服者的故事,什么皮萨罗600人征服印加啊、什么叶尔马克800人灭亡西伯利亚汗国啊。
他觉得那是没给自己机会,若有自己,自己未必就干不成。当年打日本的时候,要不是以大局为重,他觉得自己都能把伊达氏搞出花来。
馒头问了一下他关于印度问题的看法,杜锋回答的倒也干脆。
“杜普莱克斯的土兵手段,法国人用好,英国人用也好。咱们就没必要用。锡兰、南洋的华人,人口足够。要是印度有上百万的法国人或者英国人,我看他们也不会招募土兵。”
“至于说怎么打,更简单。拉一派、打一派。有矛盾,就跑过去找弱势一点的站台;没矛盾,制造矛盾让他们打起来。”
“这印度如今和唐末差不多,节度使林立,藩镇割据。再差的统一,在面对碾压级别的外部威胁的时候,也比最好的分裂要强。”
“想要成事,我看就得要插手印度节度使的争斗。无非是耶律德光要幽云十六州旧事罢了。”
“至于民心统治,乱世人,不如盛世犬。打来打去,若能割给土地,只要维系税收,保障和平,我看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但这关键,还是想办法削弱咱们的‘盟友’啊。英国人在北边,咱们能抢到手的荷兰城市,都在南边。法国人也在南边。要是咱们的‘盟友’不削弱,只怕要和咱们先起冲突。”
“就算法国人笨,没有那么多可以为鉴的历史,不知道该如何扶植傀儡、坐望要价,若看着咱们这么干了,他们也该学会了。我看那杜普莱克斯,可不笨。”
“是以,最好还是让咱们的‘盟友’有心无力,抱着‘大顺虽然恶心,但英国人更恶心’的心态。”
“不过,这就不是我要管的事了。这是鲸侯、朝堂、天子要管的了。我嘛,就是负责抓着机会打仗便是了。”
…………
与此同时,英国的圣戴维堡。
刚满二十岁的克莱武,已经成为了驻圣戴维堡军队的旗手。驻军少校劳伦斯,很喜欢这个年轻的、狂野的、恶棍一般的年轻人。
克莱武的经历,经他的吹嘘,在圣戴维堡已然颇有名气。
借着父亲的关系,当年被送到了东印度公司,某得了一个在大顺商馆的职务。这在东印度公司内部,可是美差。
商馆在松江,那是繁华的城市,而且气候也比印度更宜人。印度太热了,流行病、热带病太多,而且城市建设和大顺的江南相比,实在是差的太远。
自从大顺开放了驻港贸易之后,都知道在驻大顺的商馆做事,可是美差。
没有战乱,没有热带病,气候宜人,收入不低,吃的也好,回国还能携带一些中国的特色货物,回去就能发一笔。熬到退休,可以领年金了,潇潇洒洒一辈子。
当然,没有战乱,意味着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可建功立业这种事,一般都是东印度公司上层的,哪里轮得到一个士兵?
殖民地的驻军,哪有什么好鸟。但凡日子过得好点,谁当兵呢?或者家世强点,英国军队又是可以买官的,如何不买个上尉?
驻军是没办法才来当兵的,讨个生活。
像克莱武这样,放着好好的驻大顺商馆办事员的好工作不干,自己从松江跑到印度来当兵,已然是足够传奇。
驻军少校斯金格·劳伦斯壮其志气,和他交流了几次,觉得这小子有志气、有勇气、是个合格的恶棍,简直就是为军队而生的人。
很快就把这个舍弃了驻大顺商馆优渥生活的小伙子,提拔为驻军旗手,同时作为自己的副官。斯金格·劳伦斯少校,有意提拔这个小伙子,因为大部分士兵都是人渣,也没有什么野心和梦想,像是克莱武这样的人,实在少见,不可能不叫人印象深刻。
原本历史上,很多很多年后,克莱武回忆自己在印度的成功,难得谦虚了一次:“我的印度的成功,最应该感谢的,是法国那支低效无能的、文官监军的行政化的海军。他们几乎没有在印度露面。杜普莱克斯没有失败,失败的是法国的海军。”
而现在,他只是个崭露头角的小人物,既没有资格赞美被他击败的对手,也没有机会去赞扬失败的对手。
因为,英国在印度南部的局势,被杜普莱克斯压的死死的。
夏天的时候,公司的人准备先发制人,反正欧洲已经干起来了,不如抓紧机会,劫掉法国往大顺贩卖人参貂皮的货船,然后水陆配合,攻下本地治理。
克莱武所在的圣戴维堡,在本地治理南边不远,也就40来里路。往北是法国的本地治理,再往北才是英国的马德拉斯。
当时的计划,便是海军围困本地治里,马德拉斯和圣戴维堡,南北并进,直接把法国的据点毁掉。
但克莱武凭着高超的外交手段,让印度的卡纳蒂克省的节度使,给英国人放了句狠话:别搞事。你们不要打架,你们要是动手,我就派兵攻打马德拉斯,你们只是暂时在我的治下落脚贸易而已,不要在我的地盘上开战。
英国人现在还没打出自信,卡纳蒂克节度使手里还有好几万军队,只看数量,吓死个人,英国人是真的不敢动。
这圣戴维堡,明明可以随时威胁到法国的本地治理,但却被杜普莱克斯以政治手段,愣生生弄成了一处不敢乱动的死地。
明明优势在英国这边,却愣生生拖到了现在,拖成了优势在法国人那边。
圣戴维堡这几天正在备战,因为从上面传来了消息,法国人的盟友,大顺的海军,正在前往本地治里。
法国人,很可能在大顺海军的配合下,发起一场进攻。
第三八五章 建议投降
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判断,无疑是正确的。
法国人很快对马德拉斯发动了进攻,理由总是好找的,双方在印度对抗了快一百年了,随随便便就能找出一大堆理由。
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舰队,也果然没有去支援马德拉斯,而是远远避开。因为他们不清楚大顺的态度,担心自己的舰队集结之后,被大顺抓住主力一波消灭。
就在法国人对马德拉斯发动进攻后不久,大顺的舰队也离开了本地治里,驶向了大洋。
这个时间卡的非常好,腊月十八,自由贸易号和哥德堡号,就绕过了印度,随行的一艘快船来到本地治理传了个消息。
腊月二十,大顺的舰队扬帆起航。
在英国人看来,大顺这是准备展开战斗队形,寻机在海上歼灭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舰队。
但事实上,大顺的分舰队并没有去寻找英国舰队,而是掉头前往了锡兰。
从广州起航到锡兰,很遥远。
但从本地治里起航到锡兰,就如同从威海去平壤,修整了一个多月的陆战队和水手们,在起航之前不限量地供应了甘蔗酒,并且吃了鱼馅的饺子。
于是士兵和水手们都明白了,战争,开始了。
到了船上,战斗口号也迅速下发。
很简单的一句话。
在狮子国过年!
此时正值印度洋的东北季风,天气晴好,气候干旱,并没有多少降雨,正是一个适合战争的季节。
荷兰人在锡兰有两处重要的支点。
一处是锡兰岛北部的贾夫纳,那里可以控制锡兰和印度次大陆之间的保克海峡。
另一处就是科伦坡,处在印度前往东南亚的要路,是在锡兰的南部。
大部分的华人移民,都在锡兰的南部,贾夫纳地区并没有太多的华人。
根据情报,荷兰人在锡兰的驻军其实不少。一共有将近2500人,因为要不断地应对康提王国的骚扰,尤其是英国在背后当搅屎棍,不断怂恿康提的封建贵族向荷兰发动进攻。
但是,这2500人分散在七个堡垒群,荷兰在锡兰没有野战兵团,只有要塞守备部队。
只不过,鉴于康提王朝军队那可悲的战斗力,这些要塞守备部队,和康提人交战的时候,就足以作为野战部队了。
按照参谋们制定的作战计划,分舰队首先要进攻的方向,就是科伦坡。
大量的南洋华人都在科伦坡附近,城中一共有800名荷兰士兵,进攻的难度并不大。
腊月二十四,舰队抵达了科伦坡外海,并没有发动偷袭。
既没有必要,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而是按照操典,展开成为炮击阵型,将甲板炮仓的挡板打开,对准了科伦坡城堡。
荷兰人的风格,或者说殖民地布局的风格,都是“城是城、市是市”,荷兰人的核心区在城堡内,包括市议事会、都督府、军港等。
当年从葡萄牙人抢走了科伦坡堡后,荷兰人加固了一下科伦坡的城堡。
但是伴随着荷兰黄金时代的来临,荷兰海军,在东南亚地区是近乎无敌的存在,这就使得科伦坡堡有个显著的弱点。
这种沿海堡垒的选址,基本上都差不多。
一个凹行的海湾,海湾内作为军港,形成抱月结构。
正常来说,要在抱月结构的两个凸角上,修筑牢固的炮台,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沿海堡垒。
但是,黄金时代有钱,却没必要修。
有舰队,只要有能稍微保护一下舰队防止被海盗袭击的炮台就行,花大价钱沿海一面全部要塞化,没意义。
等到黄金时代一结束,似乎有必要修了,但是没钱,东印度公司董事也根本不批足够的钱,周转本就困难。
原本想着,当初要把巴达维亚的华人奴工运过来,做债务奴隶,免费修一修堡垒。
可是债务奴隶,变成了契约移民,董事会被大顺逼着出了钱,更渴望看到更为直观的经济效益。
也不能说东印度公司的董事是智障,只是他们基于自己的判断,认为没有必要加强海面方向的防御,也没有必要加固炮台。
虽然英国这些年一直暗戳戳地搞事情,但是鉴于欧洲大陆的关系,英荷还有共同防卫条约,英国人不会攻打。
当初是从葡萄牙人手里抢来的,但葡萄牙从西班牙那复国之后,奉行的政策就是谁打西班牙我们就是好朋友。荷兰和葡萄牙已经基本和解。
锡兰的康提王国,也根本没有海军。
唯一可能的威胁是法国人,但法国东印度公司连舰队都没有。
既然这样,花钱修炮台做什么呢?修一座正规的炮台,开销可是不少,东印度公司是要向董事会和股东负责利润的,钱能省就省。
于是这个科伦坡堡,就有了最大的弱点。
沿海湾一面,没有完全的要塞化,只有在两个凸角处,有两座炮台,各有七八门大炮,不及一艘战列舰上重炮数量的零头。
四周一共四座棱堡,面向的是不靠海的内陆方向。有一套宽大约四米的护城河,外面还有一些简单的防御工事,但也年久失修,多少年没用过了。
正常来说,或者说按照正规军校要塞工程学的教科书来说,沿海带有港口的要塞,一定要做到“敌方舰队不敢在海湾逗留,岸防炮会将舰队全灭”的程度。威海军港、旅顺军港,以及伶仃洋军港,都是按照这个规模修的:理论上,攻打这样的军港,最有效的办法就是陆军攻下要塞区,而不是让海军和炮台对射。
但是,操典虽然是这么编写的,可大顺海军从建军开始,在这件事上就没有按操典办的机会。不管是日本,还是南洋,此时都没有一处符合操典的海军要塞。
于是参谋们制定的计划也就非常简单了。
舰队排开,轰击凸角的两座炮台,突入海湾,以舰炮向堡垒内侧轰击,自内而外压制荷兰人的棱堡。
陆战队在侧翼登陆,召集当地的华人,以坑道掘进的方式接近,用沃邦攻城法,攻取棱堡。
最好是直接迫使荷兰人投降。
当大顺的舰队忽然出现在科伦坡外海时,驻军军头和锡兰都督只扫了一眼洋面上的舰队展开的队形,就知道这是开战了。
虽然完全不知道大顺为什么忽然开战,也完全不清楚大顺到底是向荷兰宣战还是和法国成为了军事盟友参与了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但总之,舰队这么展开,绝对不是友好访问或者请求泊靠补给的态度。
没听说友好访问,会把炮舰仓的罩门打开的。
四艘荷兰的武装商船被堵在了港口中,这时候也不敢出港,只能盼着那两座炮台可以保护他们,让大顺的军舰不敢进入港湾。
但是显然,他们也很清楚,这两座炮台并不可能抵挡住大顺舰队的攻击。
就在大顺的军舰展开炮击阵型的时候,一艘小船打着军旗而非白旗,从旗舰出发,朝着科伦坡航行。
荷兰人一般情况是不讲道理的,如果换成僧伽罗人之类,这艘船多半就被击沉了。
但在几艘战列舰黑洞洞的炮口下,荷兰人变得格外的讲道理起来。
小船靠港后,一队紧张不安的士兵就将船上的几名大顺军官送到了堡垒内。驻军的军头和锡兰都督很清楚,这些人多半是来送宣战书的。
荷兰经常不宣而战,到处偷袭。当年平山常陈事件,也是不经允许就劫持了日本的商船,但此时,他们居然想到了所谓的国际法。算起来,荷兰还是国际法的发起者呢,因为一百年前西班牙和葡萄牙垄断贸易和大海,所以那时候荷兰希望公理战胜强权,于是自己编出来一个公理。
“贵国的舰队为什么会出现在科伦坡附近呢?这是否意味着战争?这里是东印度公司的领地和领海,贵国的军舰应该尽快撤离。”
荷兰的锡兰都督没有接宣战书,就直接询问起来。
送战书的军官会荷兰语,站在那里,正色道:“这里怎么能是东印度公司的土地呢?”
“前朝永乐七年,永乐帝派遣郑和下西洋,乃命正使太监郑和等赍捧诏敕金银供器等到锡兰山寺布施。如今尚有《布施锡兰山佛寺碑》为证。”
“本朝天子敬神礼佛,这锡兰自古就信仰佛教,且供奉佛牙舍利。你们在这里传播耶教,天子震怒。”
“如今康提王国的国王拉杰辛赫,原系印度教徒,既登王位,乃事佛主。天子以为善,又不忍故狮子国竟无佛音,因而派遣我们请你们离开。”
锡兰都督连忙道:“不不不,我们荷兰不是天主教,我们信仰的是新教。我们也不强制别人信仰新教,而且我们的政策相当宽容,一些主的信徒见了佛寺也要跪拜,我们也不管。”
送战书的军官笑道:“大乘、小乘,都是佛教。天主、新教,都是耶教。我看,也没什么区别。”
“我只是替将军来送个信,宣战书自有正规渠道送达。舰队司令让我给你带个口信:投了吧,你们赢不了的。”
“如果你们不投降,我们就要进行炮击了。陆战队已经在不远的科特登陆,正在朝这边推进。”
“虽然一个殖民地都督,可能很久没有打过正规的战争了。但是,最基本的判断力应该还是有的。”
“我们将在击毁炮台后,进入港湾炮击。同时陆战队将会以沃邦攻城法,掘进靠近岸上的棱堡。”
“鉴于本地众多的心慕天朝的百姓,我个人认为,抵抗毫无意义。”
“将军说,如果您能够投降,我们将保证你们的安全,保留你们的荣誉和私人物品,而不是作为战利品收缴。”
“事实上,你们也请不要期盼援军。现在,可能马六甲和巴达维亚,也正在同时遭受攻击。而从荷兰来的援兵,得到消息再抵达,至少也需要两年时间。”
“投了吧。”
第三八六章 锡兰的双重属性
锡兰都督的脸色,变得相当的难看。
因为传信的大顺军官在说完之后,又杀人诛心般的拿出来一副绘制的非常清楚的科伦坡堡的地图,显然大顺已经盯了许久了,可绝对不是什么临时起意。
接过这仗城堡图,锡兰都督忽然问道:“贵国开战,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当年舟山群岛和澎湖台湾的事吗?”
军官不答,心道废话,当然不是,你好说也是个驻军总督,不要这么天真烂漫好不好?论起来天朝还禁天主教呢,不还是和天主教长女法兰西打的火热?
见军官不回答,锡兰都督又道:“公司已经竭尽所能地为华人着想了。那些人在巴达维亚没有工作,公司也没有将他们遣返回福建,而是安排他们到这里来居住。并且给予他们足够的土地谋生。贵国难道就是这样回馈我们的吗?”
那军官忍不住笑道:“都督大人,您不会以为靠您的几句话,就能停下战争吧?已经开打了,停不下来了。您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答复我,”
“是打?还是投?”
…………
与此同时,四百名陆战队士兵,乘坐小艇,从科伦坡堡南部的科特附近登陆。
他们要占领科特。
科特是市、科伦坡是城。二者并不相同,要直到英国人从荷兰手里抢走锡兰之后,鉴于英国举世无双七海无敌的海军,才把科伦坡堡拆了,以此为基础兴建了城市。
科特才逐渐沦为了科伦坡的一个类似于郊区般的存在,但直到万历十九年葡萄牙灭亡科特王国之前,这里一直是科特王国的都城。
大部分的华人移民,也被安置在这附近。前期作为契约奴,顶替泰米尔奴隶的工作,等到时间到了,要分配的土地当然都是一些荒地。当年葡萄牙人造的孽,强制改信和屠杀,使得大量的高种姓和中种姓人口跑路到北方,空出了很多土地。
几十年来,这里依旧没有被人口填满,沿海地带的土地,至少还能容纳个几十万户的标准60亩地自耕农。
此时陆上的一些华人已经注意到了海边登陆的大顺军队,最起码举着的旗帜上的字,虽然大部分华人奴工都是文盲,但还是可以分辨出这应该是他们自己人的字。方方正正的,又不是那种在巴达维亚常见的字母文。
科特作为城市,并没有多少士兵,在大顺的军舰出现之后,城中的布尔格人就纷纷往科伦坡堡的方向跑路了。
在锡兰,城市的手工业和商业,是被混血的布尔格人垄断的,也就是和布尔乔亚同源的一个词,专指的就是手工业者和小买卖人。
而移民锡兰的华人,都是些穷的连人头税都交不起的,这就导致了在锡兰的华人组织,与在巴达维亚的华人组织完全不同的局面。
在巴达维亚,你相当华人的雷珍兰、甲必丹,没有个几十万两白银的身家,根本就没有资格。
而在锡兰,真要是有几十万两白银的身家,至于连人头税都交不起跑到这里来当契约奴吗?
况且,就算主动愿意来,荷兰人也不允许。
巴达维亚的教训,让荷兰人印象深刻,华人渗透到城市的方方面面。
从吃的鱼虾蟹、大米油脂,到高级一点的香料收购中间商,再到更高阶的糖厂承包者、包税人,十个有八个都是华人在干。
而在锡兰,荷兰人就要尽可能避免这样的情况出现。一方面城市有混血的布尔格人,作为小资产阶级和小买卖人,不需要华人;另一方面,华人不能既有组织又有钱,否则容易出事。
于是,这就导致在锡兰,荷兰人依旧采取甲必丹制度,但是雷珍兰和甲必丹们,都是从奴工中挑选的。
而能在奴工中脱颖而出的,无一不是在奴工中颇有威望的一群人。在奴工中想要有威望,这就不看有没有钱,而是要看能不能打、讲不讲义气、够不够朋友。
屁股决定脑袋,这些人成为雷珍兰后,很可能也变坏了。
但是,荷兰人的“仁政”终究还没有实施,他们还没有借荷兰人的势压迫下层人多种咖啡以便自己分红的机会,所以暂时他们心里并不向着荷兰。
如果真要是让他们当上了雷珍兰,多年之后,基本也就一个个成了帮着荷兰人压迫旧兄弟的人:逼着多种咖啡,荷兰人低价收购,自己帮着荷兰人多收,在土地实物税之外的地方,荷兰人按斤数给分红。这样的话,又有几个能坚守初心呢?
好在现在还没有“经受考验”的机会。
这些被推选出来的雷珍兰,平日都和大顺在这边的监督人员有来往,大顺这边的监督者要负责监视荷兰人不要做得太过分、也充当华人与荷兰殖民政府之间的连接。
在巴达维亚,体系是总督、甲必丹、雷珍兰、登记在册的华人。是一条线。
而在锡兰,体系是都督、大顺监督人员和雷珍兰双线、登基在册的华人。
锡兰的雷珍兰自然是和大顺的监督人员关系更近一些,因为总要与荷兰人发生一些冲突,这时候大顺的监督者就会向着他们。
科特的布尔格人往科伦坡堡跑的时候,在科特的监督官员,很自然地接管了城中的华人组织,将各处的雷珍兰们召集到了一起。
某个意义上,还要“感谢”荷兰人的政策,依靠雷珍兰、甲必丹这种中尉、上尉的类似于军事化军屯的组织,加上契约奴集体劳动还未分开的现实,很轻易就将周边的华人组织到了一起。
等着大顺这边的四百名陆战队员一登陆,觉得像是在这里服刑一般的观察监督团人员便大步流星地奔向了大顺的军队。
指挥登陆作战,以及如果科伦坡堡不投降指挥攻城的,是分舰队的副司令杜锋。
一些观察监督团的人,本就是威海那边出来的,即便不是一届的,但肯定也是认得杜锋的。
见面之后,不论齿序,来的人先说自己是哪年去的威海,顷刻间便拉近了关系。
“杜大人,这可是开战了?”
望着远处海面上正在往这边靠近的船队,以及刺刀都已经插上的陆战队士兵,即便之前并未得到消息,此时也知道定是打起来了。
杜锋问道:“你们能组织多少人?把人召集起来,就按荷兰人编排的模式,让各个雷珍兰出面把人组织起来。先帮着把物资搬运上来,然后由你们带着人去其余的华人聚落,宣读一下朝廷的政策。”
仗是好打的,难的是怎么样快速收拢人心。
基本上荷兰人的政策暂时保持不变,但对华人群体,一些政策肯定是要改变的。
荷兰人的那些政策,看上去像是“仁政”。
大顺的政策,就要比这个更“仁”,这是遥远的希望。
而更近一点,则是直接取消所有契约奴的时间,既给更仁更向往的未来的希望、也给更贴近的现实。
荷兰人指定的土地分配计划,保持不变。按照荷兰的政策,每个壮年劳力合计每人水旱田共计60亩。
税率降为十而税一。不再强迫种植咖啡、靛草等,作为实物税上缴。而是允许农户自由种植,由商人按照市价收购。
如果选择从军,当兵发媳妇。每月二银子饷银,仍旧有土地,服役期间,可以雇佣别人来干活,自己选择当个小地主。媳妇由朝廷批量从灾区购买,海运过来,均价30两。或者愿意娶泰米尔人、僧伽罗人的,朝廷发15两银子的安家费。
或者入驻屯军军籍,以血税替代正税,分均田和永业田,子孙世代从军服役。
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出发点,是利润。所以要用既成事实的垄断能力来赚钱,强迫种植五分之二的经济作物,作为土地税上缴,多余的也会用极低的价格来收购。
这是为了卖钱。
一切以利润为出发点。
大顺下南洋的出发点,也是赚钱。
但,大顺不是东印度公司,而是一个国家,不可能只是单纯地考虑利润,还要考虑政治和军事价值。
锡兰作为经略印度的前线,身份应该是“安西四镇”的身份,是要提供兵员和稳固的人口、后勤的。
想种咖啡,南洋有的是地方。而且只要把锡兰的肉桂、槟榔、宝石这三件东西控制住,一年二三百万两白银还是有的。
荷兰东印度公司与大顺,对锡兰的定位不同,政策也就出现了偏差。
在十一税这个基础上,平均一亩地要缴纳一钱银子的税。而这里作为水稻产区,出口有限,旁边就是产水稻的印度,如果征收货币税而不是实物税的情况下,百姓肯定会更愿意种植经济作物。
长久看,经济价值其实更高。
锡兰对于大顺,其实有双重属性。
作为军镇,要搞均田永业田,保证足够的自耕农人口,自耕农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兵员,没有之一。大顺不缺兵员人口,只要有钱。但大顺精锐的京营和北方兵,来印度作战的话,战死十个,就得病死八十到一百。这些经过残酷的选择的奴工,无疑是最好的兵员。容易病死的,早就死了。
而另一个属性,作为经济区,要搞大种植园。
不管是咖啡、靛草还是甘蔗之类的东西,种植园的效率肯定比小农要高,这是毋庸置疑的。
由前期的移民,维系其军镇的属性。
由民间的资本,维系其种植园经济区的属性。
不过现在针对这些移民,就不需要告诉他们另一个属性的政策了,他们也不会关心。当然也和他们毫无关系,没有资本,怎么干种植园?
只需要让他们知道,天朝来了,仁政就来了。让锡兰成为大顺对印作战的最重要的军镇,提供兵员人口即可,大顺不需要土兵。
第三八七章 棱堡时代的终结、会战时代的开启
科特附近的华人百姓被组织起来后,原本荷兰人任命的雷珍兰、甲必丹,直接投到了大顺这边,就按照原来的组织模式,将附近能集结起来的几千百姓都带到了码头旁边。
操着闽语或者粤语的官员,将朝廷的政策说清楚之后,这些百姓也就解除了后顾之忧。
朝廷的政策,相对于荷兰人的政策,还是要更好一些。这个时候的人,大部分都还未觉醒,也没有从小接受那些潜移默化的教育,如果荷兰人给的政策更好,他们倒也不会反对荷兰人。
这就是一个魔咒,如果放任红溪惨案和巴达维亚大屠杀的发生,华人会对朝廷更加的忠诚;然既然阻止了,那就不得不给出比荷兰人更善意的政策,来让百姓站在大顺这一边。
他们不是太在乎到底谁来统治,更在乎荷兰人给他们的希望、那六十亩土地,朝廷接手后能不能落实。
政策宣读完毕,欢声雷动,自是人人心向天朝,热情高涨。
军中的参谋就将一些诸如运送大炮、收集农具、砍柴准备铺壕沟的任务分派下去。
这些人原本就是糖厂的奴工,到了锡兰也是有组织地做契约奴,有一定的组织性,做这种事也是相当熟练。
很快,五千多华人就将后勤、大炮等,运送到了科伦坡堡附近的道路上。
远处已经传来了炮击的声音,众多军舰的炮声逐渐连成一片。
杜锋望向远处的科伦坡堡,知道谈判失败,荷兰人并没有不抵抗就投降。
这倒也没什么,当初计划中,南洋地区肯定是要大打一场的,不会主动劝降。因为南洋周边还有一大堆的酋长国、小国,所谓畏威而不怀德,需得拿荷兰人做杀鸡儆猴的鸡,让周边小国知道大顺的战斗力,他们就会恭顺的多。
但锡兰早已结束了混乱的列国时代,就还剩下一个康提王国,困在内部山区。无论谁占领了沿海地区的科伦坡、贾夫纳,康提王国就不得不与其友好相处。
所以对付荷兰人,若能劝降最好,因为周边没有需要震慑的小国,打的那么潇洒,仿佛抛媚眼给瞎子看,毫无意义。
既然荷兰人没有投降,杜锋也就按照既定的计划,开始做攻城的准备。
老三样。
热气球升空侦查。
步兵列阵,工兵构筑炮兵掩体,木托榴霰弹直接轰、实心弹火药数量减三分之一制造弹跳。。
工兵带着组织起来的百姓挖坑,之字形壕沟靠近防炮坡,米尼弹射手和炮兵掩护,百姓用柴草将护城壕填平,精锐掷弹兵夺取防炮坡前最恶心的那段壕沟。
掷弹兵存在的意义,就要对得起歌词里那句“Wethrlacis,abouttheenemiesears”,棱堡最恶心的地方也就是那段“glacis”,斜坡。
驻扎在这里的荷兰殖民地士兵,已经许多年没有打过像样的仗了。只是伴随着大顺这几年东征西讨,荷兰人原本的自大倒是没有了,虽然多年没打仗,可终究还是老老实实地做着防御。
并不像是历史上和国姓爷打仗的时候,自大满满,竟不守城,直接列阵出来对射,准备像对付土著那般以300破5000。
而是一板一眼地照着正规作战的方式,一部分士兵在棱堡上守卫,少量士兵在棱堡外的防御工事里进行牵制。
杜锋也不着急,而是按部就班地将部队展开,在棱堡防御火炮的炮击范围之外,作为本阵的指挥所。
征召的百姓在后面,将收集来的土筐、麻袋、树枝等堆积分捆。
专业的工兵开始分段挖壕沟,在接近棱堡600米左右的地方,构筑第一层炮兵阵地。
铺设阵地的木材,沿着挖出来的壕沟运过去,将重炮推拉到构筑好的炮兵阵地上。
当这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工兵带队,先在炮兵阵地的前面挖第一条沟。
挖好之后,工兵的战术参谋根据棱堡炮位的分布,利用简单的几何学找到炮击的盲点角度,规划好斜线掘进的路径,让征召的百姓进入壕沟,开始分段呈之字形向前掘进。
城堡里的荷兰军官一看这架势,就慌了。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种战术,如果指挥官是蠢货,根本看不出问题有多严重。当年刘钰在黑龙江北岸攻俄国城堡,用这个战术一吓唬,汉尼拔就慌了,因为这战术源于法国,而汉尼拔是在法国读的军校学的要塞工程学和炮兵。
荷兰人对这种战术就更为敏感了,因为这种战术就是当初法国人为了攻打荷兰要塞搞出来的。
当初独立战争的时候,荷兰人的棱堡战术,让西班牙人哭爹喊娘。但法荷战争的时候,法国人的新战术,让守城的荷兰人哭爹喊娘,动辄打出守军伤亡是攻城方三倍到五倍的伤亡比。
要破解这种战术,理论上不难。只需要有一支野战部队,出城野战打赢了就行。但若没有,蹲在城堡里守卫,陷落是早晚的事。
荷兰的锡兰都督之前严词拒绝了大顺的劝降,内心其实还是有一点对亚洲人的高傲心态的,觉得虽然听起来好像这些人挺能打的、军舰也挺多的,但是自己未必就守不住。
毕竟没有和大顺真正交过手。
而亚洲的部队,不说别的,就说眼前的康提王国的僧伽罗人,那也是有褐贝斯、有八磅炮的,但荷兰人依旧可以用要塞守备部队野战、并且经常性地三百破两千。
带着这种心理优势带来的自大,锡兰都督拒绝了投降。
但现在,他已经开始后悔了。
海面那一侧的攻击,暂时停止了。
大顺的海军轻而易举地击毁了两座岬角炮台,海岸一侧已经没有可以阻挡大顺海军突入海湾的防御了。
不过海军炮击结束后,很谨慎地派出了轻型船只,突入海湾,测量水深、设置浮标指向,以免水深不足,被困在了海湾里成了活靶子。
但科伦坡这里,本就是个天然良港,水深非常适合,所以才会在这里建造城堡。
一旦水深测量结束,军舰进入海湾,整个科伦坡堡的侧背,都将暴露在大顺舰炮的射程之内。
堡垒的侧背暴露,那还打什么?
海军现在还在测水深,估计要等到明天才能行动,这个危机暂时还没有落在头上。
可是,陆战队的围攻,却迫在眉睫,而且陆战队的炮击一开始,荷兰这边的守备就已经有崩盘的趋势。
因为……棱堡,是防实心弹的。
可是,大顺这边有木托的榴霰弹,也有射速缓慢但角度奇高的带引信的臼炮炮弹。
当年法国人为了增加炮击的效率,采取的方式是减少装药量,让铁弹砸在棱堡上四处乱弹,来杀伤堡垒上的荷兰人。
大顺这边更进一步,直接搞出来了木托的榴霰弹,效果也是为了杀伤棱堡上的荷兰人。
思路一致,手段不同。
而且,效果可比减少装药量玩弹弹球要强得多。
在棱堡前面的工事里守卫的部队,在大顺第一轮炮击后就已崩溃。
棱堡上的守备部队,则面临着弹弹球的实心弹、在头顶爆炸的木托榴霰弹、以及装药量奇大的大口径臼炮发射的火药包。
天上有热气球进行观察校正,那些榴弹和臼炮的炮弹,可以跨越棱堡和城墙进行曲射,很轻易就封锁了各个棱堡之间的通道。
士兵无法也不敢进行支援:如果不集结整队,队伍就散了;集结整队去支援,两枚榴霰弹在头顶一炸,直接就崩了。
这是大顺军改成型之后,第一次和欧洲人作战。
隆隆的炮声,和头顶散开的榴霰弹,都宣告了一件事:棱堡时代,结束了。
以棱堡为依托,搞步步推进的攻城战、防御战和防守反击的战术,在这一战之后,将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取而代之的,当是军团级别的会战来决定成败。
荷兰独立战争引领的棱堡时代,最终在荷兰人的棱堡上,落下了帷幕。
东方引领了这一次的战术变革,而欧洲还在进行的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主要战术思想仍旧是要塞攻防战和切断补给线迫使后退。腓特烈二世算是开了会战决胜的先河,但也只是在摸索当中,并未形成完整的体系。
大顺这边,则是在硬件上,或者说在物质基础上,直接宣告了旧时代的结束。
炮击的间隙中,锡兰都督冒着被米尼弹射手狙杀的风险,观察了一下大顺挖掘坑道的走向,然后做出了决定。
“升起白旗,投降吧。他们的壕沟走向,完美避开了我们炮击的角度,炮弹根本弹不进壕沟了。”
“况且……”
苦叹一声,无可奈何。
况且,棱堡上的大炮,已经完全被对面的榴弹压制毁坏,甚至引发了一场火药桶爆炸。
不在600米外挖坑道,也没有任何的危险了。
命令下达后,东印度公司的旗帜被快速降下,一块白色棉布缓缓升起,宣告投降。
当白旗升起的那一刻,外面的炮击也就此结束。
死伤惨重的荷兰士兵如蒙大赦,心有余悸地看着天空,担心头顶再度落下一枚能爆炸的榴弹,或者臼炮发射的重装药的火药包。
不知是谁引了个头,在棱堡上防御幸而未死的士兵,居然冲着升起的白旗欢呼起来,脱下帽子朝着白旗致敬。
锡兰殖民地的都督,穿戴整齐,带领着副官和一些军官,叫人打开了城堡的大门。
挥舞着白旗,慢慢朝着还在那挖掘的大顺军的阵地走去。
第三八八章 从零到一的贬值
“属驴的,妈了个巴子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你说这是何必呢?火药也挺贵的。”
看着远处打着白旗朝这边走的荷兰人,杜锋忍不住骂了两句。
身边的参谋和副官都在那笑,因为打到现在,大顺这边一个人都没死,唯独就是最苦的战斗工兵又挖了半天的坑。
然后挖的坑还没用,等交接之后还得再埋回去,以完善城堡的防御体系。
吐槽完荷兰人,杜锋又忍不住拍了一下脑袋,懊悔道:“可惜了。要是早一个月开战,还能弄不少的香料和银子。当初鲸侯带着我们打罗刹人的时候,就赶上罗刹的大黄贩子带来银子的时候。现在荷兰的船都已经带着肉桂离开了,估计银子也没多少……”
懊恼不已地摇着头,旁边的军官也是颇为心疼,真要是早开战一个月,在锡兰收购的肉桂估计都堆积在这里,大家分一分,一人如何不分个百十两银子?
凭空添了这些烦恼,对前来投降的荷兰人,便凭空多了几分怨气。好在军纪尚能维持,杜锋约束着军官,带人去接受荷兰人的投降。
语气还是比较温柔的,但是实质性的投降条件上,杜锋可就没有那么温柔了。
“一开始我们就说了,让你们直接投降,给你们荣誉战败的体面。可你们非要打,你若硬到底,战至最后一人,那倒也好。可既然一开始不投降,却也不硬到底,这可就有说法了。”
“我们转头会去进攻贾夫纳。除了贾夫纳的城堡,你们在锡兰岛上,应该还有五座城堡。”
“你带人,去把城堡里的军队都带过来投降。我们还可以给你们荣誉战败的体面,保留你们的随身物品和个人财产。如果做不到,那我们也不会接受投降。”
“投降的意义,可能对进攻方是有利的,会减少进攻方的伤亡,达成战争的目的。但……你也看到了,我们根本就没有伤亡,那么你们投降也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是天朝的恩赐而已。”
真正见识过了大顺这边的攻城能力,和那些精锐的战斗工兵的挖坑技术后,锡兰都督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确实,贾夫纳的城堡也守不住。而且可能攻起来比这个还容易。贾夫纳和科伦坡一丢,剩下的那几座城堡都在内陆,都是提防僧伽罗人的,逃都没处逃。
逃到僧伽罗人那里,那不得被僧伽罗人抓住弄死,以报仇?
“是的,指挥官先生,我们会遵照您的建议,整个锡兰的荷兰军队都会选择投降。您说的对,这些棱堡根本不能对贵国的军队造成阻碍。但是,请您出具一份文字声明,确保我们的个人财产得到保护,以及关于我们什么时候返回荷兰的期限。”
“我想,恐怕整个东南亚都将落入贵国手中,我们除了返回荷兰,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作为殖民地的都督,他的政治嗅觉还是有一些的,大局观也多少有点。大顺既然攻下了锡兰,那么东南亚肯定也就不在东印度公司手里了。否则的话,咽喉被卡住,要一个锡兰有什么用呢?
对此猜测,杜锋笑了笑,心道南洋可比这里惨多了。鲸侯要杀鸡给猴看,在那边可是不会劝降的,而是要愣生生打完全部的堡垒。
要不然,那边的人直接投降了,倒是叫当地酋长不知道大顺到底能不能打,不能直观地看清楚,只怕他们不知天高地厚。
可能为了表演,甚至会搞一些完全没必要的攻城方法,比如挖掘坑道埋火药,直接炸翻。说不定,还要请当地酋长来参观哩。可要知道,只要挖坑埋火药炸墙,那城墙塌陷处可就真是一个不留了。
“你猜的没错。南洋作为天朝自古以来的朝贡国区域,天朝自是要收回的。不过,我只能保证不动你们的私人物品。至于说你们什么时候返回荷兰,你应该知道,战争的目的是为了政治,你们这些被俘的人,还要成为谈判筹码的。”
“你们最好期待一下,公司董事会愿意为你们付出足够的代价。比如,赎金?”
说是这么说,杜锋心里也清楚,赎金之类的东西,大顺是不可能要的。肯定会要比赎金更重要的东西,甚至可能为了表达合作的善意,会将他们直接释放。
可锡兰都督一听赎金二字,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公司出赎金?
董事会可不会出这笔钱的,很大的可能是让被俘的人自己家里筹钱,公司雇佣他们的时候,签订的合约可没有被俘之后替缴纳赎金这档子事。
而且,若是整个东南亚都丢了,公司还剩什么?消息一传到阿姆斯特丹,恐怕公司的股票就要崩盘,引发一场抛售狂潮的。
想到这,锡兰都督的脸色更是晦暗,自己好容易熬到了公司的中上层——锡兰都督,很有可能成为巴达维亚总督的候选人——结果,现在怕是要一无所有了。
自己几乎所有的家产,都是公司的股票,指望着公司每年的股息分红呢。现在,公司眼看就要垮了,自己之前那些叫人羡慕的股票,怕是要一文不值了吧?
原本每一个有东印度公司股票的荷兰人,都确信,这东西和金银没有任何的区别。持续百年的百分之十八以上的股息分红,从未间断,由此奠定了荷兰人认为纸就是钱的意识。
可现在,早知如此,还不如早早把股票都换成金银。
金银放一万年也还是金银,可东印度公司的股票,恐怕从今以后就是一张废纸了。
“哎!”
想到这,锡兰都督不禁叹了口气。他不感慨公司的失败,只是感慨自己的命运,奋斗了大半辈子,好容易混到了这一步,一下子一无所有。
就算将来被释放了,公司恐怕都要垮了,自己的那些股票也都成了废纸。
在荷兰,没有钱,就没有地位。
哪怕是奥兰治家族,武功赫赫,奠定了荷兰橘色的国色,可不还是说被财团赶下去就赶下去?
杜锋见他在那叹息,并不知道对方心里想的是自己持有的那些股票的事,还当是因为丢了锡兰而郁闷,便宽慰道:“你且放心,有句话讲,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论地位,你不是公司董事,也不是巴达维亚总督,你愁什么呢?投降了就投降了呗,我看巴达维亚总督,说不定比你还惨。”
这样的安慰还不如不安慰,锡兰都督无奈道:“贵国连巴达维亚都要攻下,那和公司还有什么可谈的呢?公司恐怕都不复存在了,贵国留着我们这些俘虏也没有用啊。”
“我们是公司雇员,不是政府的军队。贵国可能不理解其中的区别,我希望贵国的外交官能够搞清楚这一点。”
杜锋笑道:“放心吧,真要是公司垮了,不存在谈判的甲方了,我们也不会留着你们的。留着你们也没有用,对吧?准噶尔人捡到几个瑞典战俘,都当成个宝贝。我们可不一样。若是早个十余年,说不定还能当个教官,现在嘛,用不着了。”
大顺现在的军队,已经基本形成了体系。一旦形成体系,就能自我繁殖、自我扩大。
不管是陆军、海军,还是即将建成的科学院,大顺走的都是这一套体系。
从外部找人,教会第一批人,再以第一批人教第二批人。一旦体系完成,就可以自行运转,最难的,便是第一批人。
就如同准噶尔部视为宝贝的列纳特,二十年前若在大顺,若大顺有意军改,那还是可以混个新式炮兵的创始人身份的,可若是现在,最多也就当个炮兵炮长。
杜锋之所以说起这个,源于在他来锡兰之前,刘钰和他们谈话面授机宜的时候,还说过另一个类似的故事。
这个故事与锡兰息息相关,也和大顺与锡兰的关系息息相关。
这一次大顺要在锡兰站稳脚跟,对荷兰人自然是重拳出击,但对康提王朝,还是以拉拢为主。
锡兰多山,内陆地区不好控制,大顺暂时也无力彻底征服锡兰,所以要尽可能与康提王朝搞好关系,保证双方的和平相处,拿到肉桂和槟榔的专营权。
而大顺要和康提王朝搞外交,就需要一个特殊的群体拉近关系,那就是僧人。
锡兰是佛教圣地,供奉着释迦摩尼的牙齿。新的国王是根据封建继承法,从印度地区找来的旁支,原本信的是印度教,为了维系统治,不得不改信佛教。而且正因如此,所以才要显得比别人更狂热,因为他从印度来,肯定要带一堆亲戚亲信,必然会导致贵族不满;而贵族已经不满了,若是僧侣阶层再不满,那这王位也就不稳了。
所以,这位国王肯定会大兴佛法,以拉拢僧侣阶层。虽说,大顺的佛教,和南亚、东南亚的佛教,根本不是一回事,但怎么说都是圈内人,派僧人到访,也更便于拉近关系。
最起码,比信上帝的传教士,更容易拉近关系。
刘钰不懂佛学,但大顺那么多寺庙,而且还有为数不多的能解读梵文的群体,朝廷征召僧人来搞宗教外交,自会大僧出面。
这些僧人当然也知道锡兰,或者狮子国的事。因为这里面牵扯到一个中国佛教的重要历史事件,比丘尼问题。
这个比丘尼问题,就和杜锋说的体系问题一样。
按照戒律,女人当正式的尼姑,需要先找十个比丘尼受戒,再从比丘受具足戒,也就是所谓的二部僧戒。
而中国之前肯定是没有比丘尼的,所以就陷入了一个怪圈:
想当尼姑?先找十个尼姑受戒。
可是,没有十个尼姑,怎么当尼姑,当不了尼姑,又怎么攒出十个尼姑?
想攒出十个尼姑,那就从零开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啊。
可是一开始就没有十个尼姑,那又怎么突破从零到一呢?
前十个,价值是最高的,甚至无价。一旦突破了阈值,就开始疯狂贬值。
于是,按照佛教的“教法”,那些尼姑都是不合法的。直到南北朝的时候,锡兰的铁萨罗,来到建康,解决了这个怪圈问题,才让中国的尼姑符合了教法定义。
因为只要解决了10个比丘尼的身份,就能从10个变成一万个、十万个。而如果无法解决10个比丘尼的身份,就永远不能突破从零到一。
这件事在大顺的官场,知道的人不多。但在佛圈,肯定是人人皆知,毕竟这是大事,没有这件事,中国历朝历代的尼姑就都是假的。
所以这一次大顺找了几位高僧,以此事为契机,也圆一下他们拜真佛牙的圈内梦想,来拉近与康提王朝的关系。
当然,最好是借机干涉康提内政,你一个从南印度来的国王,根基不稳,贵族反对,岂不正需要找一个靠山?来朝贡天朝,天朝罩着你。
第三八九章 宗教外交
去面见康提国王的任务,就落在了杜锋身上。
鉴于他基本算是内定的锡兰都督人选,自是要由他去面见国王,和对方打好关系。以为后来经略印度,打好基础。
至于具体的谈判细节,则由外交部的人出面去谈。
虽然可能会希望康提以朝贡的名义,但考虑到礼政府各种乱七八糟的政治正确,正事干不成多少,还是由没有那么多政治正确的外交部去做。
科伦坡堡被攻下,实际上荷兰在印度地区的体系就算是彻底崩塌了。
贾夫纳在北,而荷兰人在印度次大陆上的几个据点都靠南,攻下科伦坡,就等于将整个印度洋地区的荷兰据点全部分割了。
杜锋也就没必有必要每个堡垒都去攻取,荷兰人既然选择了投降,由他们把人带来集合就是。
这可不是欧洲,大不了跑路,要饭也能要回国。这里是锡兰,和康提王朝之间的仇恨,荷兰人要是不投降,死的会相当惨。
康提王朝信的,是原始佛教,是能组织教团和僧兵的,可不是那种被天朝政权几次灭佛、改造后的、老老实实的佛教。
在广州出发的时候,刘钰嘱咐过杜锋,即便不信佛,也要做出假装信的态度,形式主义地尊重一下,尤其是参观佛寺的时候,千万别乱说话。
反正康提王国的现任国王,也是为了统治从印度教改信佛教的。
大家都不信,那就都假装信便是了。
大顺现在要忙着与荷兰人、英国人打仗,这俩国家都是可以当搅屎棍子的。
真要是自己得不到也要恶心大顺,很可能转而去支持康提王朝。
再者,锡兰这地方也实在不是很好攻取。后世锡兰很出名的便是英国人偷来的茶叶,这玩意都是长在高山上的,真要是攻山,确实不易。锡兰还能修水库、修灌溉渠,能有这样的组织能力,也确实真的不好打。
最最关键的一点,是康提王朝的僧侣和寺庙,拥有大量的土地。
大顺如果想要征税、想要开发、想要移民,就得没收寺庙土地和僧侣地产,这就是个整个教士阶层作对,那肯定会陷入“人民”战争的。
而不没收寺庙和僧侣的土地,打康提干嘛呢?图什么呢?
寺庙和僧产,向来都是免税的,大顺难不成要倒贴钱,让这些僧侣阶层满意?
是以不但要保持和平,如有必要,还可以放弃一部分荷兰人的“遗产”,退给康提王朝。只要保证大顺独家垄断肉桂、槟榔和宝石的出口就行。
只要控制三个港口:贾夫纳、科伦坡、亭可马里,剩下的地方都可以还给康提王国,以示友好。
荷兰人在这边的统治,让康提王朝的贵族很不满,因为荷兰人废除了种姓制度,还取缔了童女婚姻,这严重损害了封建贵族的利益。
大顺当然不会开倒车,但荷兰人占据的地方,政策不会改变,那也是荷兰人之前的“罪恶”,和大顺可没什么关系。
这一点一定要和康提王朝的人讲清楚:除了那三处港口之外的地方,都可以继续延续旧制度,旧宗教、旧种姓制度、种姓社会分工制、童女婚,等等这些,大顺都不会管。
康提算是大顺尝试建设新型朝贡关系的一个尝试。
明朝前期经营东南亚,或者说在东南亚称天朝的一个重要物质基础,那就是拥有一个巨大的消费市场。
没有一个巨大的消费市场,是不能当天朝的。
而现在,锡兰特产的肉桂、槟榔和宝石,这三样东西,大顺的消费市场和欧洲印度比起来,差太远。
大顺想要在康提,以及东南亚,复原本的势力范围和新型朝贡关系,要满足两个条件。
其一,证明自己可以赶走西洋人。
其二,大顺可以把货卖出去,不会缩小各国原本的出口规模。
缺一不可。
否则的话,大顺吃不下那么多的肉桂、槟榔,自然而然的,康提王国就会琢磨着和英国人交好,让英国人卖货。
而这,也是这一次前往康体城谈判的一个重点。武力上的优势,已然证明了,剩下的就是经济上的许诺了:大顺有能力吃下你们全部的槟榔和肉桂。
不能给天朝体系内的国家带来利益的天朝,必然是不稳固的。不管是哪种国际体系的天朝,都是如此。
当然,现在的大顺是没有能力吃下这么多的肉桂和槟榔的。
荷兰人一直垄断着市场,如果大顺这边不能在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谈判中达成目的,大顺就真的走不出去了,商船力量可能就永远困在马六甲以东,搞马六甲一口通商了。
这一次谈判,刘钰也是说服了大顺这边的贸易公司,豪赌了一场,让贸易公司在今年接一下荷兰人的盘,把康提王朝的肉桂都吃下去。
要是赌输了,没能接手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遗产,就要赔个百万两银子。也就是刘钰的面子足够大,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直接干涉贸易公司的商业决策。
种种原因,导致了这一次前往康提城的使团队伍,十分奇葩。
有皇家的特使、有外交部的官员、有贸易公司的商业代表,也有军方的人,还有最关键的一些和尚。
在接管了科伦坡堡之后不久,杜锋就带着使团朝着康提城出发,前面先派了两个和尚和一名信使,通告了康提王国一声。
…………
康提王城中,国王从很多个渠道知道了大顺与荷兰开战的事。
朝廷大臣们对这件事已经是见惯不惊,当年葡萄牙人打泰米尔人、荷兰人又跑来打葡萄牙人,甚至现在还有贵族积极与英国联络,希望英国人来打荷兰人。
虽然按照刘钰的说法,康提王朝的政策是挺没脑子的,毫无大局观。能隔着大半个地球跑到这里来打仗,还能打赢了,这背后国家的实力得有多强?居然想着驱虎吞狼,也不想想驱走了狼,来了头猛虎,不是更难受?
但他们却不这么认为,总觉得自己可以纵横捭阖、利用各国之矛盾,实现王国的独立自主。
当然还有部分人,纯粹是封建贵族习惯性的卖国做派,结交外国人准备叛乱。不卖国,只能当个小封建贵族;卖了国,可能当个国王,就算卖掉一部分国家利益,依旧比当小封建贵族强,这都是大有赚头的买卖。
康提王朝的这种事,众人都见多了。
外国势力在沿海打仗,更不稀奇。荷兰人、葡萄牙人、法国人、英国人,经常开战。
事都常见,可今天做这种事的国家,却有些叫康提王朝的人感到意外。
他们和大顺之间根本不熟,上一次中国和锡兰的官方来往,还要追溯到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的时候。
而且那时候正值锡兰内乱,新王朝还未真正建立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印象终究是湮灭了。
直到几年前,大量的华人奴工被荷兰人运送到了锡兰,他们才开始对大顺有了一些了解。
考虑到康提王朝里内奸太多,封建贵族与荷兰、法国、葡萄牙、英国都勾勾搭搭的,大顺为了保证战略的隐秘性,并没有提前派出官方人员。
但终究还是有不少奴工选择逃走,一些人就逃到了山里,来到了康提王国,这才算是多少有了些接触。
当奴工的人,文化水平都不高,对自己祖国和对外面世界的了解,都不多。僧伽罗人很难从这些奴工嘴里得知大顺的真实情况。
至于中国,他们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大、人口多、富庶,盛产瓷器丝绸和茶叶,好像、大概、应该、差不离也是信佛的。因为逃到康提的奴工,见到寺庙,也会去拜……当然可能是因为康提没有道观,否则一样也会去拜。
除此之外,便再无太多的印象了。尤其是荷兰人当年背信弃义,赶走了葡萄牙人却不走,反而变本加厉,使得康提王朝不断内迁躲在了山里,对于外部世界的了解,很多都要通过荷兰人。而荷兰人,并不想和他们谈大顺的事。
现在大顺这边忽然派出了信使,说是皇帝的特使要来,还有一些僧人想要参拜佛牙寺。跟随信使来的,就有两名僧人,虽然语言交流不畅、而且和锡兰的佛教互为异端,但也正因为语言交流不畅,反倒是赢了的锡兰人的初始好感。
因为大顺这边的宗教,合法的,几乎全都是魔改版的。虽然都是和尚,但是在教义上的区别极大。
大顺的宗教,到底有多乱,有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
某道士,修订整理了吕洞宾的道藏,将吕洞宾的著作都抄录整理成全书。
一册道教的《太上敕演救劫证道经咒》,上面有这么一段槽点爆炸的原文,几乎可以说清楚大顺宗教的状态:
稽首拜天主、元和遍十方。太虚仙之礼,稽首礼真师。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唵哪唎啰哞哆嘛娑诃,唵吗唎哆都堵啰娑诃,唵?哩哞苏唎哆陀密娑诃,唵陀苏唎哆嘛唧娑诃……
抄书的人,以为后面那段话是梵文,虽然道教和梵文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但因为中国的宗教过于奇葩,这道士并不觉得在道藏里出现梵文有任何不妥,便将这段“梵文”的音译一字不落的抄写了上去。
但实际上,这不是梵文,而是当年从叙利亚跑到大唐的基督教聂斯托利派的一端经文的叙利亚语音译,翻译过来是“赞美啊,基督升至高天!赞美啊!神圣主宰护祐此耶稣!”
也就是说,一个正统的道士,觉得梵文出现在道藏里非常正常,而且在给人做法时大念的《太上敕演救劫证道经咒》,实际上在赞美耶稣,求耶稣帮忙。
真要是有所谓天庭,这要是能救劫证道都鬼了,五雷轰顶还差不多。
道教如此,佛教也差不离。
由此也就可想而知,真要是语言相通,大顺来的和尚只怕还要起到反效果。或许在南北朝时代,亦或者大规模灭佛之前,中国这边的和尚与锡兰的和尚肯定是相差不多的。但现在,只怕难说到底会不会是异端比异教更可恨。
不过,要的就是一个形式。这国王原本还是印度教徒呢,不也同样要假装礼信释迦。
这个形式,很重要。
康提王朝的国王拉杰辛赫,顿时从需求出发,对大顺生成了初见的好感。他信佛,也是形式主义,本身对大顺这边的佛教到底是什么情况,其实并不关心。
第三九零章 做给百姓看
需求决定价值。
一个能瞬间将他们眼里不可战胜的荷兰人击败的国家,指望他们出于道义将荷兰人赶走后,还把所有的土地城市还给自己,那是不现实的。
这样的国家,应该只存在于神话中。现实里,肯定没有。
拉杰辛赫要是有这么幼稚,就不可能继位之后立刻皈依佛教,并且拉拢教士阶层来对抗封建贵族。
作为一个外来者,必然触犯当地贵族的利益。能想到利用神权教权,来打压政权的,绝非善类。
他作为外来者,根基不稳,能做的选择并不多。
或者,抗击外敌,打出赫赫武功,从而稳固自己的位子。
或者,使用权谋手段,拉拢分化,借助外力,稳固自己的位子。
荷兰人都打不过,怎么可能指望从这个据说无一人伤亡就攻下了科伦坡的国家的军队那,刷出来赫赫武功?
现在这个只是存在于遥远故事里的国家,居然降临在了现实,出现在了锡兰岛,拉杰辛赫从大顺派出的几个先行报信的和尚这里,大致猜测了一下大顺的态度。
他觉得,若是这件事处理得当,对于他的统治,是相当有益的。
因为,这件事可以这么解释:
【虔诚的国王从印度教改信佛教,感动了佛陀。佛陀遂派大兵前来,赶走了强迫人们改信耶稣的恶鬼】。
如果这件事这么解释,就能达成两个目的。
其一,百姓眼里,国王是真的虔诚,国王的祈祷,佛陀可以回应。君权神授、天选之子。
其二,拉好和大顺的关系,方便压制国内不安分的贵族。
但这么解释,也可能是双刃剑。
万一大顺贪心不足蛇吞象,比荷兰人还狠,直接灭了康提王朝,那这句话就成了反作用了:既然赶走荷兰人是佛陀的旨意,那么灭亡康提王朝是不是佛陀的旨意?
再者,大顺这边到底是什么意思,只靠猜是猜不出来的。
最好是寻问清楚大顺想要达成什么目的,适当的可以卖国。卖国是个技术活,国王不卖,封建贵族就会忙着卖,从而借外部势力上位。
之所以说卖国是个技术活,源于作为国王,也不能卖的太多。要是卖的太多,成傀儡了,那还不如被贵族压制呢。
最好的卖国,就是既能压制贵族,又可以稳固自己的权力,至少不会在既定事实上削减更多的权力。
贵族们想要叛乱和反抗,得需要一个理由。
之前的理由,就是煽动民心,袭击荷兰,以此证明贵族才是正统的爱国者,而国王则是个外来者,甚至还与荷兰达成了和平。
现在,荷兰人几乎算是一夜之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叫大顺的怪物。这个怪物没有咄咄逼人,而是很友好地派出了和尚前来,备述过去的友好。
如果这个叫大顺的国家,真的不会强迫改信,那么贵族们也就拿不到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来笼络民心。
况且,拉杰辛赫也不清楚天朝的佛教,和锡兰的佛教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区别。大顺貌似也没有必要强制改信,在一个普遍信佛的国家,强制人民改信佛教,这根本就是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关键就在于,大顺肯定不是佛陀派来的、也绝对不是自己的虔诚打动了佛陀,这一点拉杰辛赫非常清楚。
那么,大顺肯定是为了利益来的。
锡兰的利息,无非就是肉桂、宝石、槟榔,反正之前荷兰人已经基本拿到手垄断权了,若只是要求这个,倒还真是可以合作的。
其实康提王国当然想搞贸易、做生意,自己也根本吃不了那么多肉桂槟榔,卖出去换钱当然是好事。
问题是荷兰人想吃独食,垄断买卖也就罢了,居然自己开办肉桂手工厂,要搞产销一条龙,这就让康提王朝以及诸多贵族相当不满了。
吃独食,你荷兰人搞产销一条龙了,我们怎么办?真要是荷兰人负责收购,只赚点二道贩子的利润,康提王国也会很高兴,反正他们自己也卖不出去,他们也没有船能跑到欧洲去。
为了试探一下大顺这边的态度到底是什么,拉杰辛赫想出了一个很好的办法。
于是他找来心腹人,传达了一下自己的意思,让心腹人与大顺这边来报信的信使一起,去找正在路上的杜锋,问一件事。
若是大顺的态度真的可以利用,那么就可以把那句“感动佛陀”的话,拿出来用,将自己打造成可以沟通神灵的人,利用百姓普遍信佛崇佛的态度,加强自己的统治。
…………
半途中的杜锋,见到了拉杰辛赫的亲信,两个人的交流挺费劲。
杜锋根本不懂僧伽罗语,整个大顺也找不出一个懂这种语言的。
只能由翻译先将僧伽罗语翻译成荷兰语,再把荷兰语翻译成汉语,幸好僧伽罗人已经与荷兰人打了百余年的交道了,而大顺军方这边懂荷兰语的也不少,海军的基础都是师承阿姆斯特丹海军军校的优秀毕业生维塔斯·白令的。
康提国王的使者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大堆,两边的翻译仔细小心地核对了一下各自的意思,确信无误后,终于向杜锋传达了一下国王的意思。
刨除那些感谢之类的废话,康提国王拉杰辛赫的亲信,提了一个非常非常有意思的建议。
国王愿意主动将大顺从荷兰人手里夺取的地方,“租”给大顺使用。但是,大顺需要每年支付十头大象作为租金。
这个很有趣的建议,让杜锋楞了片刻。
心想这个建议是个什么鬼?
我已经打下来的地方,还用你同意租给我使用?你要是有能力赶走荷兰人,早就赶走了。你连荷兰人都赶不走,凭啥说那些地方是你的?
再者,锡兰的大象可是不少,你要十头大象做租金,就算你们信佛,大象有特殊含义,也没必要用大象作为租金吧?
正不解间,一旁的一个外交部的年轻官员轻拉了一下杜锋的衣袖,到了一旁小声道:“杜大人,这个事完全可以答应下来。至于说名义,在国内,我们可以说,作为朝贡的回赐,问题不大。”
“而且,大象好弄。在南洋、缅甸、陷落、安南,其实都能买到。十头大象,也花不了多少钱。”
对面也不急着让杜锋回答,而且对面的使者根本不懂汉语,杜锋和这名外交部的年轻官员就这么旁若无人的用汉语交流起来。
“我不是觉得不合算。而是没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有些事吧,不说的话,屁事没有。要论起来,便可能千钧重。别到时候有人在朝廷告我的状,说我有辱国体,最蕞尔小国奉献大象,天朝颜面全无。这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如你所说,十头大象几个钱?”
外交部的年轻官员笑道:“杜大人多虑了。外交还是朝贡,这事儿主要是说给国内的百姓听的。陛下这一次没有派礼政府的官员来,而是让外交部来主持此事,也正是为了便宜行事。”
“至于说狮子国为何提这么一个古怪的要求,以史为鉴,我说四个字,大人就明白了。”
杜锋忙问道:“那四个字?”
那官员顿了顿,慢悠悠地说道:“白登之围。”
“白登之围?”
杜锋错愕一瞬,那官员笑道:“汉高困于白登,要真是冒顿能一举擒获汉高,难不成真的会放走?陈平之计,不过是给个台阶下,让冒顿对部众好有个交代便是,也让汉高给国内一个交代。真打起来两败俱伤,汉尚有诸侯未服、匈奴部族矛盾重重,双方都给个台阶……汉高的性命,难不成真的就值给其爱妾的那点金银珠宝?”
“这么一搞,全天下都知道了陈平之谋,又有谁在意私底下,汉高和冒顿到底达成了什么条约、到底谈了什么利害关系?”
“有些事,是真正的核心利益。有些事,是做给别人看的。”
“这狮子国,本就产大象,难不成真的缺大象?只是,送钱、送瓷器丝绸礼物,老百姓又看不到。”
“可送大象,那就不同了。大象不能装在盒子里送去,得沿着大道走,十头大象也是很大的规模,这国家又小,如何不做到举国皆知?”
“由是,狮子国民众皆知大顺以大象为租,对国王尊重;而实际上,咱们达成了什么协议,老百姓也就不关心了。”
“再者,狮子国信佛崇佛,佛众对大象颇为偏爱,此也示我朝会保证民众信佛之意,亦彰显其国王礼佛之形。我记得,西游记了,那个什么菩萨来着,就是骑大象,还和孙悟空打过仗呢。”
“最后嘛,也就是个试探。若本朝与那葡萄牙人、荷兰人无异,蛮力取之,自是会斥责无礼,当然不会给。虽然根本不值几个钱,但关键是这个态度。”
“给了大象,便证明本朝与他们不同。他们武力不济的时候,会讲道理、会花钱租。可武力强盛的时候,哪里会讲道理,也不租,直接明抢了。”
“如今天朝顷刻击败荷兰,却还依旧讲理,以大象为租,这便与荷兰人、葡萄牙人大不相同。”
这外交部的年轻官员最后笑道:“大人需知,此处与朝鲜不同。朝鲜王位若不稳,只需拿到天朝的认可和册封,便稳的不能再稳。但这狮子国,尚未朝贡,百姓亦不如朝鲜人一般心服天朝,鲸侯说此人根基不稳,正要做些事给百姓看。”
“大象又大、又好看、又显眼,只要不是瞎子,往路上并排一走,哪个百姓看不到?最合适不过了。”
第三九一章 不管而管、不治而治(上)
十头大象也确实没几个钱。当年葡萄牙人想要继续保持澳门的贸易,还从莫桑比克抓狮子往京城送呢。
东方各国比较喜欢各种奇珍异兽,其实和与在欧洲宫廷里送珠宝、瓷器等也差不了多少。
杜锋仔细考虑了一下外交部这个官员的话,心下也是了然,看来这狮子国的国王,倒也是个识时务的。
“朝廷的意思,南洋包括锡兰,最好是按照唐时西域的状态。军镇之外,四周小国皆以天朝为尊,汉人商贾出入不禁。”
“而非如朝鲜、琉球等地的政策,我看这件事完全可以答应。”
和身边的人稍微商量了一下,众人也都觉得此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回朝之后,把这件事怎么定义,与他们无关,主要还是看皇帝的态度。
皇帝想要继续实行扩张政策,便会找出各种理由,认可送人大象的这种事。哪怕狮子国“不知礼数”,竟不按照正规朝贡流程走,显得像是大顺卑躬屈膝给人送礼一样,只要皇帝认可,也翻不起多大浪头。
但若是将来换了个皇帝,或者皇帝准备收拾这些扩张派、实学派的时候,这件事就是天大的事了。随随便便都能找出理由,最起码也得是个贬官削职的大罪:居然主动给蕞尔小国送礼?天朝颜面何在?
杜锋倒是没想这么多,他好像盼着自己能够建功封侯。
心里坚定着信念,就可以很清楚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
打印度,达成刘钰的战略构想,说不定真能封侯。
和狮子国关系搞得僵,三五千兵马都被狮子国的民变、贵族骚扰控制,侯就别想封了,说不定还得落个斩监候。
想了一下,知道枢密院这边派过来的人对南洋周边的情报比较了解,便问道:“安南那边的大象,什么价能买到?”
“回大人,价格不好说。但我们的情报知道,安南养的大象,一匹要二十人照顾,十人月给钱一缗,米一方,另十人月支给米一方。自小养成,就按20年算,只是人工成本,亦相当于养一个连队的士兵一年。十头大象,得个一两万两白银?”
价格还真不算贵,主要还是因为这玩意不只是要活的,还得是自小驯养的。不能像是当年葡萄牙人从莫桑比克运到京城的狮子似的,纯粹就是个野生的装在笼子里。
至于锡兰的肉桂到底值多少钱,杜锋肯定是不知道的。
但是,他知道养一个兵多少钱、知道维护一座棱堡多少钱。
荷兰人在锡兰驻军2500,还有七个堡垒区,为了稳定粮食产量,每年往这边运的泰米尔人种水稻的奴隶就有一两千。
显而易见,肉桂贸易的利润确实惊人。不说别的,单单是2500驻军,一年吃喝拉撒加军饷,也得个十万两银子。
若能与狮子国搞好关系,不要让狮子国时不时骚扰大顺的驻军,一年随随便便就省出几万两了,不差这十头大象的钱。
于是杜锋让翻译转告拉杰辛赫的亲信,只说道:“我们愿意每年回送10头大象,作为租借使用的费用。不日我将前往康提,面见国王殿下。你可回去通报一声。”
亲信确定了杜锋的意思后,便行告辞,匆匆返回了康提城。
“他们愿意每年进献10头大象。”
虽然大顺这边的翻译,明明确确说的是“回送”,但拉杰辛赫的亲信说的却是“进献”。
只不过,这不是秦汉时候,中国的名声居然还能让夜郎国自大。拉杰辛赫即便对中国了解不多,却也知道绝对不可能用“进献”这个词。
荷兰人和他们打交道的时候,面见国王的时候,都是双膝跪下的。因为荷兰人为了做生意,什么事都愿意做,在日本不也老老实实地每年商馆馆长去参觐交代。
但荷兰国虽强,可终究名声不显;中国虽自永乐之后便与锡兰无有官方往来,可名声在外。
拉杰辛赫对这个词汇的翻译笑而不语,心里对这个回应相当满意。
十头大象没几个钱,重要的是一个态度,以及给国内一个交代。
现在看来,大顺和葡萄牙人、荷兰人都不一样,更符合康提王国的国家道德的体系。要不然,能把荷兰人打跑,又不是害怕康提王国,这已经足够示好了。
“如此,就准备最为尊贵的礼仪吧。让中国的使者,乘坐大象入城,巡游街头。”
乘坐大象入城,这是康提王国最高的礼仪了,大象在佛教圈里有极高的特殊地位。相对于天朝的文化,不说比之龙凤,谓之白鹤,当无问题。
命令传达下去之后,与之同时进行的,还有一场“造神”的宣传。
康提王朝的百姓有一定的凝聚力。
这种凝聚力既源于锡兰自古以来的治水传统,因为雨季旱季交替的缘故,锡兰在印度地区算是比较有组织力的国家了。
也来自于外来文化的冲击,尤其是宗教的冲击。
这种外来的宗教,使得僧伽罗人算是产生了模糊的“我是谁、我不是谁”的意识。
从孟子、墨翟、杨朱等百家争鸣的时候,佛教就已经扎根,阿育王的儿子和女儿亲自来传的教。
这里不但供奉着据说是唯一的、真的、释迦摩尼的佛牙。而且据说还从那株菩提树上折了枝条,在锡兰种植,锡兰的各处寺庙前的菩提树,据说都是那株菩提树的子孙。
这种浓厚的宗教背景,大致可以类比于儒家之于天朝,实在是浸在骨子里的东西。
这种背景之下,这场造神的造势,也就变得简单起来。
康体城的百姓,都知道欧洲人坏。
当初欧洲人刚登陆的时候,他们对欧洲人一无所知。
葡萄牙人刚登陆的时候,锡兰人对这些欧洲人的印象,和那些印第安人对欧洲人的初始印象没有什么区别。
“一些肤色古怪的人在科特登陆。他们穿着铁衣、戴着铁帽子。吃白色的石头,并大口的喝红色的血。他们的武器如同惊雷,连须弥山都能震倒。”
这个原初的印象,不算好也不算坏,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后来葡萄牙人强制改信之类的事,自然会引发佛教的反击,僧侣阶层是笔杆子,他们当然不会说异教徒半点好话。
不过最为关键的,或者说最为根本的因素,还是经济基础、经济结构的改变。
锡兰有兴修水利的传统,在这个雨季旱季交替的岛屿,没有水利设施,就没有发达的农业。
种姓制度、村社制度、小农经济,这是原本锡兰的经济基础。
但是,葡萄牙人,以及后来的荷兰人,对水稻没有兴趣。他们有兴趣的,是香料。
锡兰的王国,存在的基础,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
欧洲人想要的锡兰,是一个标准的殖民地经济体系,主要生产各种经济作物。
至于兴修水利、挖掘水库、保证灌溉、治水安民……对不起,欧洲人没兴趣。搓肉桂、晒胡椒,也根本用不着水利设施。
从葡萄牙人开始统治到现在,肉眼可见的毁灭了锡兰原本的经济。
欧洲人不管也就罢了,各个封建贵族都在和欧洲人做生意。原本没有大生意可做,就是标准的中世纪自给自足模式,自己的领地内还是要修一修水利设施的。
欧洲人一来,这些封建贵族们更愿意叫百姓搓肉桂、种胡椒,以换取金钱、军火、枪械……
近二百年来,大量的农田荒芜、水库荒废、水利设施失修、西南部的沿海平原大量丧失……
种种这些因素,导致锡兰的文明程度大步后退。
后退到什么程度?
谢玄的北府兵抵抗五胡乱华、华夏士族衣冠南渡的时候,法显和尚去了趟锡兰,在其《昔道人法显从长安行西至天竺传》里,就说锡兰国有良好的水利设施,稳定的水稻种植业。
但到了荷兰人统治的末期、英国人抢到锡兰的时候,锡兰的内地地区居然退化成了“刀耕火种”,以至于英国为了茶叶种植,不得不出台臭名昭著的《TimberOdinance》,即《斯里兰卡林业法令》,禁止刀耕火种、禁止烧荒种地。
殖民者造就的影响和改变,绝不是杀几个人、改一点信仰这么简单。
而是整个经济体系的全面崩解。
一个在三国时代刚过去就有大规模水利设施的国家,一千多年后混成了刀耕火种,这种倒退程度是可怖的,在中国这边,根本就是难以想象的。
对民众的影响,当然是巨大的,也是可以切身感受的。
农业基础崩溃,几乎造就了孟加拉大饥荒那样的惨剧;原本和印度之间的贸易被欧洲人把持,让僧伽罗人不得不重新学起了织布纺织,而原本是可以拿槟榔换的;大量的不愿意改信的逃亡者来到了山区,失去了水利设施和灌溉沟渠,不得不选择刀耕火种的方式……
他们不懂这一切的经济内核到底是什么,但却直观地感受到生活在退步。而这一切,都可以直观地理解成源于“许多年前,那些从科特登陆的、吃着白色石头、大口喝血、武器如同惊雷可以震倒须弥山”的人。
而现在,又新来了一批人。
这些人,赶走的欧洲人。
这些人,据说也是来自一个信佛的国家。
而这个时机,正是他们的、南印度来的国王,从印度教改信佛教之后不久。
这只是巧合吗?
第三九二章 不管而管、不治而治(中)
沉迷于宗教的人,并不喜欢“巧合”这个词。
他们内心更渴望有人将巧合,进行一种有关神灵的解释。理性,有时候并不讨人喜欢。
宗教里的苦难既是现实的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的苦难的抗议。
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感情,正像它是没有精神的制度的精神一样。
对现实苦难的表现、与对现实苦难的抗议,都使得这种巧合,拥有了一种振奋人心的效果。
假如,真的有佛陀、神仙,对穷困的百姓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非要用理性把这些巧合,拆成巧合呢?即便很多人内心也是将信将疑,但这时候更多的人期待的,却是有人告诉他们,这不是巧合。
人们需求这么一针能让精神兴奋的东西。
拉杰辛赫作为一个为了权力轻易改信的人,自然而然地给了民众这么一针。
王宫外的亭子下,拉杰辛赫出现在了民众面前,向民众讲述起自己前些日子做的一个梦;讲述起自己从印度教转信佛教之后精神上的一种玄妙境界,似乎在精神层面上,可以与佛陀进行一定程度的沟通。
大顺其实也是殖民者,只是因为彼此间的互相需求,于是大顺成为了解放者。
反基督的领袖、佛陀菩萨派来的天兵、东方信仰的守护者。
这基本,就是大顺在这场国王的演讲之后的大致形象。
剃着光头、穿着袈裟的大顺派来的和尚,也印证了这一点。
他们也是佛教徒。
于是,在三月中旬,杜锋等人来到康提城的时候,整个康体城的百姓都拥挤在街道上,来看看这些佛陀派来的解放者。
布满鲜花的道路、沿途百姓抛洒的菩提叶,都让乘坐在大象上的杜锋感慨万千。
他不禁想到了刘钰曾经说的一句很黑暗的话。
如果当初放任巴达维亚的屠杀发生,当大顺的军舰在屠杀后出现在巴达维亚的时候,当地华人必要箪食壶浆。
而现在,大顺前往巴达维亚,箪食壶浆是没有的,糖厂场主、包税人、大商人,还要对大顺保持极大的戒心,甚至可能怀念荷兰人的统治。
从这种欢迎程度上来看,显然,锡兰人真的是已经切身感受到了荷兰人与葡萄牙人的可恨。
在经历了“从驱虎吞狼变成引狼入室”的一个鸟样之后,锡兰人仍旧没有放弃幻想,盼望着下一个不是一个鸟样。
从外观上看,确实不是一个鸟样。
欧洲人和大顺人长相不一样,荷兰人和葡萄牙人在锡兰人看来长相无甚区别。
新教和天主教,在欧洲,彼此能把脑浆子打出来。但在锡兰,有几个能明白新教和天主教的区别?
可能唯一的相同点,暂时看来,就是都有着能把须弥山震塌的武器。
当然,实际上,能把须弥山震塌的武器的本源,源于道士炼丹。若是五斗米黄巾道之类的成了事****,说不定真有可能在须弥山下埋火药,一波炸毁须弥山。宗教战争嘛,互相毁灭圣地也属正常。
大象上的杜锋看着路边欢呼的锡兰百姓,确信自己应该可以在锡兰站稳脚跟。
多亏了葡萄牙人与荷兰人的黑暗统治,使得大顺在锡兰,拥有了一个极好的基础。只要把这个基础把握好,杜锋相信,刘钰给出的“两年准备、三年干涉内政、八年压迫法国人撤走、二十年夺取南印度”的计划,便可以有一个相当稳固的后方基地。
只要搞好与僧伽罗人的关系,就可以至少省掉1000名防备僧伽罗人的驻军。
而1000名经过大顺军改后体系训练的士兵,在印度节度使内斗的战争中,是足以改变胜负结果的。那些印度人有枪有炮,但缺乏新的训练体系,人多并没有什么用。
鉴于对刘钰战略构想的认同和实践,也为了自己能够觅封侯,杜锋难得的装出了一副非常善良虔诚的模样。
在大象游街之后,他和大顺这边的和尚一起,去参拜了供奉着释迦摩尼佛牙的寺庙。
在见康提国王的时候,也是双膝跪地,按照见郡王的礼仪拜见了这位国王。
这都是合乎礼法规矩的,除了朝鲜是依亲王礼,其余朝贡国都是要依郡王礼的。就算将来康提真的朝贡了,杜锋就算封侯了,见了国王也得跪:刘钰去琉球的时候,不用跪,一则他当时的身份是天使,代天子受琉球世子的跪;二则在天朝的册封诏书到达之前,即便已经登基,那也只是世子,不是国王,郡王世子见五爵,是要行礼的。
这一跪,让拉杰辛赫的心情大好,切身感受到了大顺这边的诚意。荷兰人一开始也是双膝跪的,但赶走了葡萄牙人、站稳了脚跟之后,不但不跪了,还要让康提国王上贡。
大顺不存在站不稳脚跟这件事,站稳了脚跟的荷兰人,数日崩溃,哪存在站不稳脚跟的可能呢?
于是同样是跪,这与荷兰人当初的跪,可就大不相同。
本身天朝就是礼法之邦,跪的形式,绝对是登峰造极的,比起锡兰这种小国的礼仪,看上去就正式的多、也“大气”的多。
拉杰辛赫面子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在随后的谈判中,外交部的官员也针对拉杰辛赫的需求,先阐明了一下大顺的态度。
朝中有的是能人,有的是政治高手。他们只是缺乏对外部世界的准确了解,所以做不出正确的决策。
而外交部和刘钰的枢密院,将外部世界的情况写清楚后,朝中那些搞政治的高手,当然知道对方想要什么。
针对拉杰辛赫是从南印度来的“藩王”;针对此“藩王”掌权之后,必要重用心腹,也必然导致旧人不满。
大顺外交部这边,自有一整套投其所好的说辞,引诱其最好能够当个朝贡国,来一趟大顺的京城。
在第一次谈判中,大顺这边并没有提一些具体的要求,而是拿出了一副新绘制的世界地图,介绍了一些大顺的情况、国土面积等,让拉杰辛赫有个直观的了解。
锡兰本就不大,整个也就比海南岛大不了多少。大顺这边的地图,又是和俄国勘界之后画的,西边一直划到了中亚,只从这副地图上看,可谓是浩大至极。
然后,外交部的成员着重介绍了大顺的朝贡国问题。虽然要把锡兰弄成一个新型的朝贡关系,不可能如朝鲜琉球那样,但是形式上最好还是符合朝贡。
一来满足一下皇帝“万国来朝”的虚荣心,使的龙心大悦。
二来,也算是为将来的国际法制定中,为大顺获取更大的发言权:即,朝贡国,到底算啥?
本身这场谈判,就是有针对性的。
康提王国,对大顺的了解,仅限于传说故事,这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不知道有个国家叫中国?
而大顺对康提王朝的了解,从刘钰定下了谋取印度的计划后,就已经开始搜集情报了。
以有心算无心,自是将康提国王拿捏的死死的。
朝中的那些政治高手在得知锡兰的情况后,认定了这位国王最担心两件事。
其一,大顺会不会干涉康提内政?
其二,大顺的朝贡国制度到底是个什么形式?
不是说他们认为,康提国王不喜欢别人干涉内政,而是要有利于他的干涉。
比如说,朝鲜起义,朝鲜王无力镇压,请大顺出兵,大顺要说不干涉朝贡国内政,朝鲜王还要不高兴哩。
又或者,琉球国政变,某贵族谋反,琉球王派使者来“哭秦庭”,请求宗主国为琉球王做主,这当然也是喜欢的。
朝贡国希望宗主国干涉其内政,前提是对统治者有利的干涉。
所以,外交部的人很详细地介绍了一下朝鲜、琉球、安南、暹罗等国朝贡的情况:
理论上,大顺不支持任何形式的叛乱者。
大顺的根基是礼法,违背封建礼法的行为,是大顺所不允许的。
大顺承认国王的继承、并且在符合继承法的条件下,绝对不会干涉继承问题。
于是:
大顺对于合法继承者行使自己的权力,无条件支持。
大顺不会干涉朝贡国的合理继承,也不会干涉朝贡国内政,当然也不会干涉朝贡国的宗教信仰。
最后一点,实在是有心无力。
在南洋地区,按说应该是儒家和印度宗教的拉锯地,结果一败涂地,被一直顶到了广西边界。甚至于本国当年都得搞理学,来对抗佛教的宇宙观,更不用说要不是朝廷直接下场禁教,整个沿海地区就要全部沦陷的基督教了。
考虑到虽然大顺也有寺庙,也有佛教,但和锡兰的佛教虽然都叫佛教,但差异简直是比春秋儒家和理学儒家的区别还大,所以大顺也没想着诸如派遣法师去锡兰重振佛法之类的想法。
总之,大顺这一次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务实,而且相当的宽容,加入康提王朝要朝贡的话,根本不需要履行太多的明面上的义务,主要就是先走个形式。
只要满足经济贸易的条件,你们内部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因为,对锡兰的控制,是要一步步来的。
朝中对这个政策定义,是“不管而管、不治而治”。
先稳住锡兰,拿下南印度、消化东南亚,再慢慢地进行渗透和影响。前期尽可能不要出动康提王国的利益,要借助拉杰辛赫地位不稳的机会,拉拢对稳固权力有需求的拉杰辛赫。
稳固权力,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是必要要触动旧有利益的。
真要是出了一位“有雄心的雄主”,甚至妄图收拢贵族权力、搞朕即国家那一套,那必然是要出叛乱的。
而锡兰现在这个形式,先稳住位子,就要至少七八年;等位子稳固,权力开始集中,准备削减贵族权力的时候,又是十余年过去了。
大顺“不管、不治”。
任你们自己发展,要是没有雄主,乱哄哄的一堆小贵族分权,成不得事;要是有雄主,贵族岂能束手就擒,必要反叛。
大顺不管、不治,才有可能可能发生叛乱。又管又治,怎么会有叛乱和内斗,大顺就真成了帮康提国王打工的了。
只有将来发生叛乱、内斗、贵族反叛,才能以最小的成本,达成管且治的效果,扶植一个傀儡。
如果就是个废物,解决不了国家集权的问题,将来找个贵族当代理人还不简单。
第三九三章 不管而管、不治而治(下)
初步的接触之后,为了配合后续的谈判,杜锋带人去观摩了一下康提王国的精锐部队,以便确定一下后续谈判中大顺的让步程度。
这个让步程度,是反向的。
如果部队能打,一些地势很重要的荷兰堡垒,是不能放弃的。
如果部队不能打,不但可以把一些不太太重要的堡垒放弃、还给锡兰人,甚至一些关键位置的堡垒也可以放弃。
只需要保留科伦坡、贾夫纳和亭可马里即可。这一点,是枢密院要求的底线,在这个底线之外,可以让使团自由发挥。
锡兰不是阿富汗,四周都是海,纵然有山区高原,只要不往里面冲,控制沿海平原那是毫无难度的,只要大顺的海军还能维系在好望角以东的优势。
其实杜锋对康提王国的军队,内心是鄙弃的。对面显然不能打,打个荷兰人都被荷兰人堵进了山里,水平可想而知。
参观之后,更是坚定了这个想法。
只看武器装备,其实很不错。比大顺军改之前的军械强得多,千余条英国的褐贝斯,还有一支炮兵部队,装备的都是野战炮而不是仿造的舰炮。
但别看装备不错,杜锋从一些细节就能看出来,就算是和军改之前的大顺的火绳枪部队打,这边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组织、操典、技术、纪律,一塌糊涂。
杜锋对刘钰的反向让步的想法是绝对赞同的,他当然认可刘钰说的“棱堡时代已经结束”的说法。
伴随着木托榴弹的稳定性提升、米尼弹的大量使用,这种原本为了防御实心弹和线列兵的棱堡结构,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在一流军队中存在的价值。
当然,像是大顺在西北、东北等地的棱堡,意义还是非常巨大的。尤其是西北地区的几座棱堡区,直接可以用三五千兵马,压的西北地区稳定无比,不敢叛乱。
但如果大顺是进攻方,棱堡就毫无意义了。让给康提王国,既可以展现无限的诚意,也能缩减一下守军规模,从而为后续的大规模渡海进攻做好准备。
因为康提人的军队弱,所以可以随时夺回来。
这是一个原因。
另外的原因,则是出于统治的考虑。
术业有专攻,杜锋等军方代表考察了康提人的军队,使节团里枢密院、外交部的人,自是考察了社会层面。
他们得出的结论,便是锡兰这个国家,征服起来不容易。就算征服了,后续也会有此起彼伏的叛乱。
一来,这个国家有文字。
二来,这个国家有统一的信仰。
三来,这个国家有自己的史书。
四来,这个国家有延续两千年的历史,拥有有组织的政府。
最后,这个国家的人种相对统一,都是僧伽罗人。鉴于印度那些乱七八糟的民族时不时渡海入侵,在长久的对抗中,他们拥有了自己的民族意识。并且这个民族意识与佛教绑定在了一起。
最后一点,既是优点,也是缺点。
优点是面对西洋人入侵的时候,以佛教为基础的民族觉醒,更容易把人民团结起来。
缺点就是面对大顺这样的“殖民者“时,这种以宗教为基础的民族觉醒,就很难把人民团结起来。
大顺才懒得管他们信什么呢,况且信佛的话,在大顺的统治者看来,问题不大。
历史上锡兰人的反抗运动的起点,也非常非常有意思。英国人赶走了荷兰人之后,正好打赢了拿破仑,工业革命已经开启,大英正是天下无敌的时候,于是自信心爆炸。
这种国势强盛带来的非理性的自信,让他们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们认为,基督教的理论是最优秀的,应该搞一场公开的辩论,让锡兰人知道佛教不行。
但他们显然忘了一点,佛教搞辩论,在古代那也是顶尖的。天朝古代故事里,除了春秋战国时代那些群星级别的百家诸子的辩论高手外,秦汉三国之后,故事里的高级辩手一般都是和尚。
英国人设想的,是通过公开辩论,彻底让佛教的理论塌陷,从而快速推广基督教。
但现实是,佛教高僧不但辩论水平极高,辩的那些传教士哑口无言不说,还借此机会组建了僧人教团,并且以宗教认同为基础,搞起了反帝反殖民和独立运动。
这是发生在后世的故事,大顺这边当然不可能把这个故事“以史为鉴”。
但大顺,或者说中国的历史特性,决定了大顺不会走这条错误的路。
因为从两晋南北朝开始,一直延续到唐代的“三教”之争,历经数百年的宗教冲突,在唐代终于完成了初步的三教合流,最终在宋代奠定了理学基础,彻底瓦解了佛、道两家,构建了特殊的、能够包容融合的世界观。
韩昌黎的“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可不只是来形容他的文笔的。因为高端文人讲究的,是“文以载道”,重要的是“道”。
从汉代佛教入侵、道教大起义,到贞观十三年的弘文馆三教大辩论,再到韩愈反佛老之害,再到唐代道教佛教齐头并进被统治者利用,最终到宋代理学圆上了世界观概念,最终彻底改造了本土的道教和佛教,使之彻底沦为了两支不入流的、不能进入主流政治圈的无害化宗教。
大顺这边所理解的佛教,和锡兰的佛教,不是一种佛教。
也正是因为这种不了解,反而早就了对大顺相当有利的态势。因为不了解,所以以己度人地以为这边的佛教也和大顺那边差不多;因为觉得佛教都差不多,所以对宗教没有特别的要求,大顺国内也没说有过灭佛之类的举动:自宋之后,便不需要灭了,因为彻底被阉割了、基本无害化了。
根源上,大顺就不想动宗教问题,一切随缘。
而且本身大顺是反基督教的,国内正在大规模的禁教,极为严苛。所以,为了示好,大顺可以允许一些被迫改信基督教的锡兰人,再度信奉佛教,以此来取得锡兰百姓的民心。
这种大顺决策圈的政治家们对原始佛教的不了解,顺其自然的政策,反而瓦解了锡兰产生反殖民运动的土壤:大顺这边,实在不能想象,名义上,僧团的地位,在国王之上。以他们对大顺佛教的理解去理解佛教,自然不觉得佛教有什么不妥。
刘钰对宗教事务不太了解,但却很关心欧洲殖民者在殖民地的政策。在收集了大量南洋和印度地区的情报后,他对荷兰的一个政策,非常赞同。
那就是大量使用中、低种姓人群,担任殖民地的官员,而一定要拒绝使用高种姓人群作为殖民地官员。
虽然很难听,可事实就是,广大的中低种姓人群,相对来说更喜欢殖民者的政策。相对于禁锢他们的种姓制度,荷兰人的罗马法体系,可以让他们松口气。
能把锡兰的民众组织起来的,不是族群。在一个种姓分明的国度里,搞民族主义,必须要以宗教为基础。
没有宗教基础,高种姓、低种姓,说自己是一家人,是同胞,低种姓的人信吗?尤其是能在荷兰殖民政府当官、但在锡兰一辈子就是渔民不可转职的低种姓成员,他们会觉得和高种姓是一家人吗?
而已宗教为基础觉醒民族主义的前提,是宗教对抗。宗教对抗,是最容易直观感受到“我是谁、我不是谁”的东西。
但在大顺这边,或者说大顺在锡兰的驻军这里,这种对抗是模糊的。
水手和一些士兵,可能今天嫖宿、明天偷窃、后天抢劫,很多人基本就是人渣、**,但他们见到寺庙,还是会进去拜一拜。就这样的驻军,和荷兰葡萄牙那些教徒,自然不一样,当地民众也不会觉得有很大的不同:你看,他们见了寺庙也进去拜一拜、烧一炷香,和我们差不多嘛。
一些事,从汉代到隋唐的数百年间,已经有前人干完了。这使得大顺在宗教问题上,纯粹是无心的做到了“无为而治”的效果,纯粹是无心的瓦解了锡兰最大可能的民族觉醒问题。
种种因素,或是有心算计、或是无心之举、或是因为不了解而导致的意外收获、或是大顺自古以来的政策惯性,都使得大顺使团在对康提王朝的第一轮谈判中,收获了康提国王的极大好感。
初步定下的条约,一共六条。
最重要的土地问题,自然是摆在了第一款。
大顺将驻军在科伦坡、亭可马里、贾夫纳三处。附近周边的土地,也归大顺暂时统治。
大顺将归还拉特纳普拉要塞区给康提王朝,允许康提王朝驻军,并且以此要塞,作为科伦坡地区不同统治方式的分界线:任何进入康提王朝的商人,必须得到康提王朝的允许,并由此进入。
直观一点的说,这个拉特纳普拉要塞区,是沿海平原和山区的分界线,也是原来荷兰人统治的边界区。
如果用大顺来做类比,大体相当于山海关。这个要塞是葡萄牙人修建的,后来被荷兰人占领,是荷兰防备康提王朝的军队袭击的重要关卡。
不过,对大顺来讲,意义不大。暂时不需要与康提王朝进行军事对抗,还给康提王国,可以极大的体现诚意。
而这个要塞,本身也过时了。
修于天启元年,在之后的百年之内,都是一流的要塞,真的可以做到少量守军就能击退上千军队的效果。
但现在,对大顺而言,这个破要塞唯一能起到的抵抗作用,就是消耗一批炮弹,完全不存在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价值了。
拉杰辛赫也不是小孩子,当然根本不敢想、也从不认为大顺会归还土地。最多就是盼着大顺讲点道理就是了。
没想到大顺不但讲道理,而且居然还退还了土地,甚至还是在其看来最为重要的一处据点。
条约的第一款一经提出,立刻为后续的谈判铺平了道路,谈判变得顺滑无比。
第二条就是关于经济贸易的。
大顺这边,以商业组织的法人出面,而不是以大顺朝廷的名义出面,每年向康提国王赠送大象十头、战马二十匹。
在每年的7月15日,会将大象和战马,送到康提的都城。
之所以选在了7月15日,因为这一天在佛教圈内,有特殊的重要意义。
据说,就是在这一天,释迦摩尼证悟全自觉后首次开坛说法,在贝拿勒斯的鹿园,正式开始对摩诃迦叶、目犍连、富楼那、须菩提、舍利弗等五弟子讲经的日子。
大顺将实行宗教自由的政策,除了天主教外,任何信仰都可以。
大顺会在沿海地区将一些教堂,改造成寺庙,并且从大顺找来高僧主持。鼓励被强制改信的僧伽罗人,重新转回佛教;康提王国也将不得阻止佛教徒前往佛牙寺朝拜。
作为回报,也算是康提王国的需求,大顺将获得肉桂、槟榔和宝石等货物的独家垄断权,且允许大顺商人,在合法并且得到国王批准的情况下,进入康提王国收购货物。
从第二条开始,就都是关于贸易的了。
包括大顺帮着康提王国建立海关……虽然这个海关和海一点关系都没有,而是在内陆,但还是叫海关。
进入康提的货物,将依法向康提国王缴纳百分之五的价值税;大顺商人可以承包康提的山林土地;大顺商人可以承包沿海地区用于采珍珠;大顺有义务为康提国王提供武器贸易,只要康提国王给钱,大顺可以售卖火枪和大炮……
看上去,这个条约对康提相当的有利。
没用一兵一卒,不但拿回了至关重要的拉特纳普拉要塞区,还想都不敢想的拿到了关税。
只要有钱,就能买枪。只要有枪,就能稳固统治。这一点,拉杰辛赫还是清楚的。
但事实上,这个条约对大顺也相当有利。
康提王国的小农经济,根本没有多少购买力。大顺最多也就是在这里卖点棉布,至于丝绸瓷器等轻奢品,加不加百分之五的关税区别不大。
锡兰的价值,在于肉桂、槟榔和宝石的产地,而不是一个消费市场。就如同印度,对大顺而言,前期只能是原材料产地,想要改造成消费市场,需要长久的努力。
在这个印度棉布能逼到英法出台棉布禁止令的时代,松江布、金陵布,短期之内是很难在印度打开销路的。
换一种更为无情的说法,将来就是要想办法摧毁印度的手工业、瓦解印度的小农经济,造成百万人规模的破产赤贫化,以及瓦解旧有农业体系所带来的千万人规模的饥荒。
锡兰作为大顺将来前出印度的基地,最好还是不要搞的社会动荡,尽可能不去管锡兰内部的事,也尽可能不要过度朝锡兰倾销:市场太小,不值得;倾销多了,社会动荡,还要花更多的钱来镇压,并且严重影响将来进入印度的步伐。
其实整个条约,就相当于是用一条无形的线,把康提王朝圈了起来。大顺把持着出海口和对外贸易,圈起来的地方,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大顺暂时不会管。怎么统治、怎么治理,那是你们自己的事。
第三九四章 巴达维亚的决断
这种与荷兰东印度公司截然不同的殖民思路,只是大顺在南洋地区的样板。
过了南洋,将来经略印度的时候,自然不会采取这种形式。
对皇帝来说,刘钰说的印度的诱惑,是收土地税,充盈国库和内帑。想要收土地税,就不可能照锡兰模式来。
而南洋地区,则完全都可以照着锡兰模式来,因为对皇帝来说,南洋的利益在于贸易,而不在于收税。也不太可能收到税,难度太大。还是这种占领几个据点,控制贸易,剩下的那些小国,还是顺其自然比较好一些。
在这份明面的条约签订之后,拉杰辛赫也和大顺这边的使节,签订了一个口头上的密约。
大顺支持拉杰辛赫的王位和王权,并且不承认拉杰辛赫不承认的继承人;拉杰辛赫将派出亲信,前往大顺京城,朝贡皇帝,以此换取大顺对拉杰辛赫家族的支持。
只在朝贡的形式上,还要与朝鲜等国有所区别。
到了大顺京城,该跪的跪、该拜的拜。
但要是拉杰辛赫没了,新的继承人继位的时候,大顺不能像对朝鲜或者琉球那样,派个天使过来,让继承人跪在地上接受天朝的册封,才算是正式继位。
这一点,杜锋虽然没有贸然答应,怕将来担上说不清的责任,但也耍了个滑头。
他觉得拉杰辛赫还年轻,继承人还没确定,暂时也死不了。等到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就是了,说不定等他快死的时候,大顺都已经在南印度站稳了脚跟,到时候就算大顺还想客气,怕他自己都不敢这么不客气。
这种小心思其实很危险,弄不好将来就要出大事,被朝中的人攻讦。但杜锋是个山林里的野小子,根本没有在朝堂历练过,很多时候是自以为自己很聪明,但没有经历过朝堂的争斗,终究差的太远。
几项条约签完,杜锋松了口气,觉得这边的事算是稳了。
条约的几项条件,都达成了刘钰给出的底线,杜锋自己也相当满意。他不想把宝贵的兵力,用在锡兰这个根本达不成封侯功劳的小地方。若是在这里被牵扯的兵力太多,将来的很多事,便不好做了。
…………
与锡兰这边以劝降为主,能不打就不打不同。
在马六甲以东,一场以杀鸡儆猴为目的的战争,正用一种南洋诸国前所未见的浩大阵势展开。
很多时候,其实完全没必要打的看起来这么激烈,但偏偏激烈的程度在南洋可谓旷古烁今了。
这应算是杀鸡用杀牛刀的典型了。一共八艘武装商船规模的舰队,大顺憋出了一支标准的战列舰舰队来打。
基督历1745年刚过,巴达维亚总督瓦尔克尼尔就开始变得焦头烂额。
在万隆火山地区的华人起义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了井里汶的要塞。
驻扎在井里汶的400守军,在激烈的抵抗之后,不得不宣告投降。
至此,整个爪哇岛贯通东西的要道,被糖厂起义军彻底切断。这对巴达维亚殖民政府来说,可算是个最坏的消息了。
从逃回了士兵嘴里复述的战斗情况,瓦尔克尼尔便召集了巴达维亚的军方人员和议事会成员,询问他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暂时还不清楚,但是会议一开始,大家一致地对英国人破口大骂。
四年前,东印度公司的海军,进攻特拉凡哥尔土邦,被特拉凡哥尔击败。这件事公司一直封锁消息,不希望让南洋诸国知晓。
一旦荷兰不可战胜的神话被打破,在东南亚的统治就会岌岌可危。
巴达维亚的高层很清楚,现在的公司,就是一个泥足巨人、一个被拔掉了牙齿的老虎、被剪断了爪子的狮子。
一旦荷兰人不可战胜的神话被打破,那些早就心有不满的土著酋邦,就会产生反抗之心。
关键是,这个特拉凡哥尔土邦,凭什么能击败公司的舰队?
这不是什么秘密,是英国东印度公司出手了,没有英国东印度公司的支持,特拉凡哥尔这个土邦,不可能海战战胜VOC的舰队的。
两国在欧洲,是盟友关系。奥兰治亲王,还是英国国王的女婿。在这场关于奥地利王位继承的战争中,两国并肩作战。
可是在亚洲,两国的东印度公司却互相捅刀子。而且还是单方面的,荷兰被捅,因为荷兰东印度公司现在实在是无力去反捅英国人。
这几年因为锡兰移民的事,巴达维亚的财政相当的紧张。没钱,啥事也办不成。
可又真的没办法不花这个钱。
杀又不敢杀。得哄着大顺,不然大顺的舰队来了,兴师问罪,那可怎么办?影响了对华贸易,巴达维亚的高层全都得撸一遍。
不杀,万隆地区就有一支强大的华人为主体的起义军,这些没工作的人只怕转身就去投身义军了。
虽然这些移民的华人奴工的待遇很不好,但是再不好,移民也是要花钱的。
大顺在锡兰还有监督人员,死亡率要控制在百分之五十以下,否则大顺这边肯定会找麻烦。
运人、吃住,这些都得花钱。
这几年巴达维亚的财政,真的是穷的叮当响。移民也导致了整个巴达维亚的公司中层职员的天怒人怨。
历史上,红溪惨案发生之后,中层的人狠狠发了一笔财。几个华人大富豪的庄园、财产,全都被分了。
现在,他们不敢抢。
原本中层还能靠受贿弄点钱,比如糖厂需要的华人奴工,都可以闭一只眼睁一只眼,不查居留许可证问题。
但现在,中层的这份收入没了;公司总部不断抓紧对华贸易,中转港地位堪堪努力维持着,多方博弈之下锡兰的货物要先绕回巴达维亚再去荷兰,为的就是迁就地方利益;制糖业的萧条,中转贸易的消亡,带动的是商业的服务业的萧条。
一边是英国人在锡兰、印度、乃至于爪哇捅刀子。
一边是中层员工极度不满,自从移民政策开启之后,光瓦尔克尼尔知道的员工向总部投诉他这个总督的信,就有十几封。
一边还有大顺向盯王八蛋似的盯着公司的华人政策。
以及,万隆地区的起义,围剿了两次,损兵折将。那些义军有火枪火炮,也算是可以理解,英国人给的嘛。
然而,第二次围剿的时候,这些义军连埋伏都没打,而是直接摆开了阵势会战,敲着战鼓、列阵阵线,在近距离一波齐射,直接打崩了公司的军队。
有枪有炮,都不可怕。
锡兰岛上的僧伽罗人,也有枪炮,照样不堪一击;南洋酋长们,手里的火枪也不少,可照样被荷兰人轻而易举击溃。
可能列阵野战,这就非常可怕了。
第二次围剿失败之后,瓦尔克尼尔趁机先把责任都推给了驻军军头的无能,因为驻军的军头一直都想当总督,和瓦尔克尼尔是竞争关系,还时不时写信向董事会告状。
然后便在1743年,和万隆地区的义军,签订了一份条约,承认这些义军对周边的控制。
暗地里,是想要调兵遣将,准备再来一波围剿。那里,离着巴达维亚太近了,而且若是不能扑灭,恐怕很快爪哇地区的酋长们就要联合他们反叛了。
这波缓兵之计,瓦尔克尼尔觉得用的不错。
可是,不曾想,主动撕毁条约的,不是他们的公司,而是那些华人起义军。
野战已经足够让巴达维亚的上层震惊的了,现在居然直接攻棱堡了,而且还是非常标准的攻棱堡战术,七天时间就让守军崩溃投降。
对此,瓦尔克尼尔面对着巴达维亚的高层,神色极为慎重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先生们,现在不是骂那些无耻的英国人的时候。我们必须要夺回井里汶,要不惜一切代价夺回。”
“我们已经证明了,我们可能无法控制山区。”
“但是,如果连沿海城市,我们都无法控制的话,那将是公司在东南亚统治崩溃的开端。这是多米诺骨牌,会引发一连串的反应。”
“公司至少要证明,在沿海地区,我们仍旧拥有绝对性的统治力量。”
“幸好,经过移民事件,巴达维亚的治安情况得到了好转。大量的乌衫党成员都被送去了锡兰,城中的华人都是缴纳人头税的良民,他们孱弱而胆小,担心自己的瓶瓶罐罐和家产,不敢做出任何坏的举动。”
“我们可以留下少部分兵力防守巴达维亚,调集勿加泗、三宝垄、马都拉的军队和舰队,征召船只,让这些人认识到公司的武力,仍旧不是他们可以在沿海地区挑战的。”
瓦尔克尼尔的想法还是正确的,荷兰人对火山地区的围剿失败,虽然动摇了一些公司的统治威信。
但是,各个土邦酋长小国们,还是需要做生意的。荷兰人固然攻不进山区,但反过来,荷兰人对山区的兴趣也不大,并没有把手伸到山区。
可是,如果沿海地区都守不住,那问题可就大了。
那些小国对沿海地区的城市,可是垂涎已久。一旦夺取了沿海城市,又为何非要与荷兰人做生意?用更高的价格卖给葡萄牙人、英国人、甚至法国人,不好吗?
这一次井里汶被攻陷的消息,是瞒不住的。可以说,整个爪哇岛上的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荷兰人的动作,都想知道荷兰人是不是连沿海地区都守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