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五章 分赃大会(六)
大顺天子对欧洲局势的了解,基本上源于刘钰。
在外交部成立之前,刘钰几乎垄断着欧洲政局的信息渠道,那群传教士由于术业专攻的缘故,未必说得清楚。再者,禁教加传教士诋毁新教、各个教团内斗的事,也让天子对他们的话,尤其是政治方面的话,不是太相信。
总的来说,紫禁城里那位,对路易十四还是相当赞赏的。
因为刘钰介绍的时候,用很专业的术语,说了一下路易十四的主要功绩:集权,而且成功了。
这在紫禁城里那位看来,实在是相当、相当、相当了不起。
至于说2100万人口,死到1800万,几十年人口都是负增长,在皇帝眼里,也算不得太大的事。
至于路易十五,紫禁城里那位并不是太瞧得起。
送的那两个象牙雕,尤其是后面隐喻汉宣帝的那个,其实还有一层隐喻:你是汉宣帝,谁是霍光呢?之前的政策,到底是你制定的,还是“霍光”制定的?打了那几仗,是你亲政打的吗?不是的话,你还没资格跟朕平等对话。至于治国水平,路易十四该做的已经做完了,你又做了什么呢?
这种“君主圈”内部的私人交往和送礼,终究不是纯粹的国家主权的外交关系。虽然都是君主,圈内那也是有鄙视链的。
但大顺的整体大战略,是先反荷、看情况是否反英。这又需要法国的配合。
天子送的两个私人礼物,也就是在“唆使”路易十五,继续开战,继续执行扩张政策。
至于这两个礼物的内涵,该怎么解释,自然是由刘钰去解释。
路易十五对这两件礼物很喜欢。
别的瓷器丝绸之类的奢侈品,规格虽高,但欧洲其余的国王、或者奥斯曼苏丹,理论上也是有资格拿到的。
唯独这两件正常礼单之外的、君主之间私人交流的东西,才是真正让他的虚荣得到满足的。
荷兰大议长,可没得着这东西;俄国女皇登基大典,也没得到类似的礼物。
东方帝国的那顶皇冠的主人,唯独给了自己一份特殊的礼物,这面子还小吗?
都是君主圈的,东边那位攻罗刹、平准部、伐日本,这几年高歌猛进,着实做了不少大事。
圈内人士的肯定、鼓励,是比圈外人的鼓励、肯定要重要。
当着凡尔赛宫群臣的面,刘钰解释了一下这两件象牙雕塑的意义、隐喻,当然是朝着溜须拍马的方向去解释的。
随后的私下会面,就选在了国王套房北边的小会议室。会越小、事越大,这种国王寝室旁边的小会议室,一般就是用来谈军机大事或者一些阴谋的。
才刚三十岁的路易十五,意气风发,但没有趾高气昂;壮怀激烈,却没有狂热焦躁。
之前的礼仪、宴会和朝觐,都很完美。刘钰以皇帝特许的、仅次于见天子的礼节,用大顺朝堂的那一套礼仪,带着使节团的其他人好好来了一套,极大的满足了路易十五的虚荣心。
大顺的情况特殊,之前是有过高禅李一事的,所以在亲王和皇帝之间,还有一个特殊的礼。多少年不用了,这时候拿出起来废物利用一下,也正合适。
虚荣心得到了满足的路易十五,心情越发畅快,因为莫尔帕伯爵已经提前将“大顺必将对荷兰宣战、攻击东南亚”的消息,传给了路易十五。
之前弗勒里丞相一直想要保持和平,路易十五和主战派,拉上了普鲁士。
好在路易十五不是袁绍,普鲁士忽然背盟,弗勒里也没有对着路易十五讽刺一番。
但即便这样,路易十五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自己第一次主持一场重大的外交和战争活动,就弄出这么一出,他对腓特烈是相当的不满,觉得实在是在打自己的脸。
而且战局对法国也是相当不利,前线的情况很难看,布拉格军团在普鲁士人背盟退出战争后,已经陷入了死地。
荷兰那边,英王的女婿、亲英的、好战的奥兰治派上台了,而且一改之前在凡尔赛宫低三下四的态度,高调宣布对奥地利的支持。
英国那边,在普鲁士退出战争、法国布拉格军团岌岌可危的时候,也是神采奕奕,来了精神,给钱不说,还要出兵渡海。
本以为拉谢塔迪侯爵在俄国做的不错,之前又是说自己是女王最爱的情人、又是说伊丽莎白是个傻女人只要上台就会退回彼得时代之前,结果英国和俄国签了条约。
瑞典那边,和俄国开战,想着最起码拖住俄国。结果被俄国打的丢盔弃甲,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眼看今年战争就要结束了。
法国倒是还没伤到筋骨。
但这让第一次主持大局的路易十五很下不来台。自己又是自诩为路易十四第二、又是号称要朕即国家不要宰相的,结果第一波就搞成这样,谁能下的来台?
在这种关键时刻,大顺来拯救了他的面子。
宫廷礼仪、皇家认可、私人礼物,这些是面子。
对荷宣战、夺取东南亚,这更是面子。
在这个谁都觉得法国要陷入三面包围、欧洲皆敌的时代,谁能想到荷兰其实才是岌岌可危的那个?
一旦荷兰倒了,英国独木难支,法国的局面就立刻好了起来。到时候,岂不都是他路易十五的功绩?
先见之明、高深莫测、运筹帷幄、常人之所不解也……
有这么一瞬间,路易十五甚至盼着,红衣主教弗勒里宰相的病,快点好起来。最起码,看到大顺对荷开战、法国击溃了荷兰的那一刻之后,再死。
伴随着刘钰不但宣告大顺要对荷兰开战、并且将一部分出兵计划稍微透露,小会议室里的气氛越发热切起来。
“侯爵先生,中国大皇帝的出兵计划,可以确定无疑吗?”
路易十五在兴奋之余,还是谨慎地询问了一下,以确保这件事的绝对确定性。
“当然,国王殿下。我这一次来到欧罗巴,并且以天子特使的身份来朝觐殿下,正是为了将出兵计划相告,并且确保中法之间的联合行动。而贵国应对荷兰的战略,也应该适当改变。等我们攻下了南洋,并且将消息传回之后,荷兰元气大伤,一定会退出战争的。短期的失败,未必就是失败。现在法国的当务之急,还是尽可能收拢兵力,将布拉格军团撤回。”
刘钰则大方地表示,他一回去,就会对荷宣战,而且一定会在45年之前,结束战争。换言之,荷兰在45年,必然崩溃。
“国王殿下,现在无耻的普鲁士人违背了盟约,单独媾和,退出了战争。我实在是为当初在荷兰,将腓特烈吹嘘为汉尼拔而感到羞愧和耻辱。”
“侯爵先生,您不必感到羞愧。在您颂扬他名字的时候,他还是我们的盟友。而且,外交上的无耻,和战术上的天才,并不相悖。我们还是要承认,这位背信弃义的国王,是个战术天才——如果,战役过程真的如贵国的军事观察团所见的那般。”
路易十五倒是很大度,没有计较刘钰之前在荷兰猛吹腓特烈的事,还顾虑刘钰因此羞愧,故意安慰了两句。
刘钰心下暗笑,面色却无比严肃地说道:“普鲁士人退出了战争,荷兰和英国参与的积极性极大地提升了。可以预想,在短期之内,法兰西要承受极大的压力。我以我粗鄙的见解,认为法国已经转为战略上的防御作战,以诱使敌军深入、切断敌军补给线为当前的战术。”
“只要在45年之前,战争没有结束,那么局势就将极大地逆转。一来,腓特烈反复无常,一旦法国转入战略防御,奥地利人不断获胜,普鲁士人很可能再度背弃条约,再度进攻奥地利。”
“法国获胜,优势极大时,普鲁士就会与奥地利和平;法国战略防守,优势看似丧失的时候,普鲁士就会再度对奥地利发动进攻。因为他不希望法国深入神罗太深,但更清楚奥地利人一定想夺回西里西亚。”
“二来,我可以保证,45年之前,东线的战争结束。荷兰的财政将迎来毁灭性的打击。”
“荷兰不是法国。法兰西的东印度公司,可有可无。而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则是阿姆斯特丹股交所的支柱,牵扯的股权、外债、投资和放贷太多。财政出现巨大危机的荷兰,不可能继续战斗下去。”
“45年东线战争一结束,荷兰崩溃已成定局。而如果贵国能够防守得当,阻拦后勤,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拖延下去。一旦荷兰崩溃、普鲁士见奥地利节节胜利再度开战,那时候法国在欧洲的霸权,不就轻而易举了吗?”
路易十五的眼睛里,逐渐闪烁出了光泽。刘钰的战略分析,听起来相当的靠谱,而且似乎每一处都有着理性的光辉和人性的透彻。
这种战略思维,是他身边的那些大臣所没有的。路易十五连忙问道:“请您详细说说。”
刘钰拿着纸笔,利用小会议室里的地图,大致地讲了一下。
“整场战争,从现在开始,可以分为战略防御阶段、战略相持阶段、战略反攻阶段。”
“现在要考虑的,是战略防御阶段。英荷上场,普鲁士背盟,布拉格军团被围,在地中海西班牙人的舰队无法对抗英国人。”
“这种情况下,要提防布拉格军团被全歼、要提防奥地利人和那些北意大利人合作从土伦方向发动进攻。因为普鲁士退盟、俄国和英国签订了条约,那些墙头草们都认为法国要失败。破鼓万人捶,这时候再主动进攻,很可能陷入包围、也很可能被那些此时中立的潜在敌国袭击。”
“这应该是从现在到43年年末,法国的战略。战略防御。”
“一旦法国进行战略防御,那些墙头草小国纷纷站队奥地利、英国、荷兰,那么普鲁士的局面就会相当难看,普鲁士会担心奥地利强大后,反击夺回西里西亚。”
“这段时间,就是法兰西的战略相持阶段。尽量拖延,拖延到普鲁士再度对奥地利宣战。”
“这个战略相持阶段,最迟不超过45年秋。45年秋季之前,大顺一定会结束东线的战争,全面攻占荷兰在东南亚的殖民地,迫使荷兰财政崩溃。”
“或者,普鲁士先再度宣战;或者,荷兰一旦崩溃,普鲁士也一定会冲上去占便宜,肯定也是对奥再度宣战。先后顺序无所谓,但结果是注定的。”
“也就是说,43年完成了战略防御,开始拖延时间等待普鲁士再度反奥、等待天朝结束东线战争的这两年时间,要尽可能相持,积蓄力量,避免决战。”
“一旦45年秋季,大顺结束了东线战场,荷兰崩溃、普鲁士再度反奥。这就是法兰西的战略反攻阶段。凭借积蓄了力量,寻求决战,攻占奥属尼德兰、汉诺威,从而获得全面优势。”
第三六六章 伐韩?伐蜀?(上)
这时的战略考虑,和后世那种灭国绝种的战争不同,还是很容易判断出各国的战略目标的。
路易十五当然是没有这样的战略眼光的,法国要是真有战略大师,也不可能从路易十四时代那么大的优势,玩成现在这样。
在刘钰看来,法国在欧洲很强的唯一原因,就是有效人口是欧洲之最。93年的雷霆来临之前,法国农民不需要考虑阶级滑落的问题,加上天主教传统,生娃的欲望还是很大的。人口多,能集权,就能打。
现如今人口优势依旧这么大,法国的局面至今还没有打开,战略嗅觉真的太一般了。
他虽然带着忽悠的心态,但在路易十五听来,还是颇为惊叹的。
倒不是刘钰的水平多高,而是法国从开战伊始,就有点一厢情愿,觉得普鲁士会遵守“不单独媾和”的盟约。
别的国家也就罢了,法国历史上背盟的次数可是不少,宗教战争的时候天主教长女也是站在了新教那边,居然能把希望都寄托在普鲁士遵守承诺上,也实在是奇葩。
法国不是没有战略,而是战略的基石都是一厢情愿的推想。
如今这个局面和一厢情愿的设想差的有点远,于是直接就没有战略了,处在一种完全发懵的状态,完全被事态牵着鼻子走。
且不说刘钰说的是不是真的类于隆中对那般真有水平,而是此时只要能在战略走向上说出个子午卯酉,也足够让路易十五击节称赞了。
细细品了品这个战略构想,路易十五越品越觉得有些滋味。而且关键是时间不长,最长也就到45年秋,不过三两年的事。
有些人,心里藏不住事,真要是十年八年的长期战略,肯定绷不住,提前就得张大嘴巴到处说一说,很难等到十年八年那么久。路易十五就是这样的人,真要是让他等个十年八年才能出成果,他非得憋疯了不可。
既是只有三两年,这还是可以忍耐的。
盘算一下,好像确确实实这个走向是最可能的。
而且照这个走向,45年,荷兰经济崩溃、普鲁士再度捡便宜,路易十五自己手里还有个斯图亚特家族可以恶心英国,怎么看都已经赢了八分。
就算是殖民地打的不顺利,到时候把汉诺威一占,英国人不还是乖乖地拿占了法国的殖民地来换?
即便届时在领土上打了个平局,但一波废掉了荷兰,还能赚个普鲁士这个潜在盟友,这对法国而言可就算是打赢了。
只是刘钰现在想的,不是法国能不能赢,而是战后怎么分赃,才能让大顺得到足够的利益。
南洋,不在分赃的范畴之内。
南洋问题,大顺只要去了,也根本不需要和欧洲其余国家谈判,南洋就是大顺的,谁也抢不走。
这不叫分赃,只叫夺回郑和的遗产。
“赃”者,他人之财也,自是南洋之外。
“尊敬的国王殿下,对于战后问题,我有一个不是很成熟的想法,希望征求一下您的意见,愿您斧正。”
路易十五心里根本没什么主意,开战是开战了,想要什么样的结果?之前想的过于一厢情愿,现在看来却是未必,那日后想要的结果现在也就是一团浆糊了。
才听了刘钰分析完战略态势,这时候又听刘钰如此恭谨地请他指正,便很客气地让刘钰说下去。
刘钰想要的,是一个战后中立的荷兰,至少不能是法国傀儡的荷兰。
现在这场战争,根本打不久。
45年荷兰一崩,其实双方也就都撑不下去了。
英国和西班牙在打詹金斯耳朵战争,但是垂垂暮年的西班牙,居然在哥伦比亚,打出了堪称经典的“卡塔赫纳战役”。英国人在别处看似赢了,但实际上战略上败了。
打仗不是只看战损比的,是要看双方是否达成了战略预期。英国的战略预期,是获取大西洋、加勒比海霸权,但卡塔赫纳战役让英国的战略预期彻底化为泡影,无法达成。
其实仗打到这一步,英西之间就可以和谈了。进攻方战略预期都完犊子了,防守方又根本无力反击,不和谈那不就是在那拖时间,纯粹是无意义的战争了。如今只能在海上互相劫船玩,互坑。
法国这边被普鲁士摆了一道,刘钰说的容易,撑住两三年,支撑到战略反攻的时机。可法国的财政,也就撑个两三年顶天了。
普鲁士就想着拿西里西亚,削弱一下奥地利。英国也只是为了恶心恶心法国,当无法恶心法国、法国全面反击的时候,英国固然得不到便宜,问题是法国既没有制海权、也登陆不了伦敦,再打下去能打出来什么花?
欧洲的两大矛盾。
英法西在海外殖民地上的矛盾。
普鲁士和奥地利,谁是德国的矛盾。
这两大矛盾,这场战争一件也解决不了。真到都打不动的那一天,也就都歇口气停战,休养生息、扩军备战,准备下一波直接把这两大矛盾解决就是。
要达成刘钰设想的“中、法、俄、奥,VS英、丹、普、葡”的下一场欧洲决战的构想,今天的分赃秘会就格外重要。
法奥同盟的基础,是法国不能吃奥属尼德兰,也就是后来的比利时地区。
唯有如此,法奥矛盾才会退居次要,吃了西里西亚的普鲁士和奥地利的矛盾才能上升为主要矛盾。
法国不吃比利时,荷兰就有可能中立,并且修复法荷关系。顺带着,让英国国王的女婿、奥兰治的威廉和他老婆,都滚蛋,不要当执政官了,换个亲法、或者看上去亲法的大议长。
内里看,这就是“为了大顺的利益,让法国少吃点”。
内核是这么个内核,怎么说、怎么表达、最好是表达成“是为了法国着想”,这就是关键了。
刘钰就像是那些古代故事里的谋士一般,询问了法王三个问题。
海上,法国打的赢英国的舰队吗?
路易十五摇了摇头。
陆上,英国登陆欧陆,打的赢法国的陆军吗?
路易十五还是摇了摇头。
法国的殖民地利益,难道可以轻易放弃吗?
路易十五依旧摇了摇头。
前两个,都是常识。
后一个,殖民地的利益,这几年权重更大了。
爪哇地区在暴动、起义,法国的加勒比糖,这几年赚的飞起。
刘钰提出的“西洋参貂皮冰块压舱石”贸易线,每年都是百万两规模的现金。
法国本体的潜力,经过路易十四的压榨,其实已经压榨的差不多了。
路易十四留的财政窟窿,被赌棍财长用击鼓传花的密西西伯泡沫堵上了,但也就是堵上了而已。潜力再榨也榨不出什么了。
和大顺一样,内部改革的压力太大、风险太大、难度太大。只能跳出内部,去外面找新的增量。
本身殖民地的权重就已经很高了,现在又加上了西洋参贸易,权重更高。百万两白银真不是小数目,180万两白银就能让奥地利起死回生,每年百万两实在不少。
而且在欧洲吃地,搞不好就容易搞出了欧洲反法大同盟。
路易十五还是坚信殖民地利益不能放弃,这和刘钰构想的大顺吃印度、并且继续和法国合作,并不矛盾。
因为印度现在之于法国,比不上五分之一个海地。
后世出了名的吃泥饼的穷国,如今是法国的明珠,拿人参贸易之前的整个加拿大来换,都值得。
印度现在差的更远。
法国其实根本无力四面出击,他又不是英国,缩在岛上,猛建海军就没事。法国周边一圈敌人,只见海军,早被肢解了。
于是在路易十五连续三次摇头之后,刘钰提出了一个说法。
“国王殿下,法国能够转入战略反攻、并且一直在欧洲游刃有余的原因,就是因为法国没有一个阿克琉斯之踵。”
“英国是有阿克琉斯之踵的,那就是汉诺威。”
“法国的海军暂时无法与英国抗衡,所以需要考虑殖民地被英国夺取的可能。当然,45年之后,汉诺威肯定是守不住的,若是法国能拿到汉诺威,那就捏住了英国人的阿克琉斯之踵,可以作为交换。”
“只要英国一天不放弃汉诺威,法国就可以随时捏住英国的脆弱之处,保证一个至少不输的局面——美洲丢了,拿汉诺威换;加勒比丢了,拿汉诺威换;印度丢了,拿汉诺威换。”
“在保证不输的前提下,继续力量,加大对殖民地的经营。什么时候,在殖民地能够打赢英国了,在彻底吃掉汉诺威,才是正确的选择。”
“在没有能力在殖民地和大海上全面获胜之前,汉诺威就是英国的卵、蛋。捏在您的手里。”
“可真要是掐碎了,其实也不能怎么样。太监不一样活得好好的吗?反倒是丢了一个最脆弱的弱点。男人打架,怕被踢裆,太监就不用怕。”
“您手里,现在有两张特别好的牌。一张,是汉诺威;一张,是斯图亚特家族。”
“在不顺利的情况下,汉诺威不提。另一张牌,似乎只能是消耗掉,争取一个有利的条件。并不能完全发挥出效果。”
“如果是我打牌,并且我可以知道45年战略大反攻的情况下。我建议,另一张牌,最好还是留着,不要消耗。等到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占据极大优势的时候,再把那张牌打出去,一招毙命。”
“如果天朝不攻荷兰,我想,法国的局面会越发难看。到时候,您或许会把那张牌消耗掉,以攻代守,但其实并不合算。我希望,您尽量保留一下。”
“这两张牌说完,我想请问,您觉得,如果想要在对英国完全占据优势、攻入英伦三岛,您最希望的潜在盟友,是谁?”
这个问题一直延续下来,环环相扣,路易十五听完最后一个问题,几乎是下意识地回道:“荷兰?”
第三六七章 伐韩?伐蜀?(中)
这个太监的比喻是挺没有贵族气质的,但路易十五觉得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至于攻入英国这个法国历代的梦想,显然荷兰是更为合适的盟友。
一则距离英国更近,港口方便。
二则荷兰有很强的海军传统,虽然这些年存量差了些,军舰少了些,但是底蕴还在,也是打出过单挑英法联军的惊艳战绩的。
三则英荷之间是有矛盾的,之前已经打过好几次了。
路易十五下意识地答出了这个答案后,又静下来认真想了想,不是很相信自己脱口而出的直觉。
认真想了之后,觉得还是荷兰更合适一些。
普鲁士这个盟友……且不说背信弃义,也不说强大之后陆上定和法国发生矛盾,更不说法普同盟就会把缩在北边的俄国送到对手那边。
就说普鲁士的海军,能帮法国什么忙?普鲁士海军,能不能打过各国东印度公司,都要打个大问号。
刘钰见路易十五还在那思索,便慢悠悠地讲了一个大顺这边耳熟能详的故事。
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秦惠王前,司马错欲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王曰:“请闻其说。”
对曰:“亲魏善楚,下兵三川,塞轘辕、缑氏之口,当屯留之道,魏绝南阳,楚临南郑,秦攻新城宜阳,以临二周之郊,诛周主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救,九鼎宝器必出。据九鼎,按图籍,挟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今夫蜀,西僻之国也,而戎狄之长也,敝兵劳众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而王不争焉,顾争于戎狄,去王业远矣。”
司马错曰:“不然。臣闻之:‘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今王之地小民贫,故臣愿从事于易。夫蜀,西僻之国也,而戎狄之长也,而有桀纣之乱。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广国也,得其财足以富民,缮兵不伤众,而彼已服矣。故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西海,诸侯不以为贪。是我一举而名实两附,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今攻韩劫天子,劫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而攻天下之所不欲,危!臣请谒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韩,周之与国也。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则必将二国并力合谋,以因于齐、赵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不能禁。此臣所谓危,不如伐蜀之完也。”
是“伐韩国、临二周、据九鼎、挟天子以令诸侯”?
还是攻灭巴蜀、再定天下?
这就是法国现在面临的战略选择,至少是被刘钰忽悠给路易十五听的一种抉择。
这个故事,刘钰讲的很慢。
其中的隐喻,路易十五也不傻,当然可以听明白。
所谓巴蜀,就是美洲殖民地,顺便最好是把英国搞废了。不然在欧洲大陆只要一搞事,英国就会掺和一脚。
而若能拿下“巴蜀”,法国即便内部不进行变革,也可以增加极大的增量,从而如同占据了巴蜀的秦国一样,对各国呈现一种完全碾压的力量优势。
反之,这伐韩、临二周的意思,就是朝着神罗挺进,过多掺和神罗的事。你又当不了神罗皇帝,最多也就是像现在一样扶植个巴伐利亚选侯当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
但问题是奥地利、普鲁士这样的诸侯,会听“挟天子之令”吗?
欧陆这边,谁都不好打。打起来就伤筋动骨,自己就算赢了,也不好受。
见路易十五听得懂其中非常容易理解的隐喻,刘钰又吓唬道:“这个战略,最合适的,其实是英国人。”
“但现在,天佑法兰西。英国人有了汉诺威,使得英国不得不参与欧洲的战事。如果英国没有汉诺威,恐怕这‘巴蜀’尽为英国所得,如此气吞天下之势成矣。”
“幸于如今英国还有个汉诺威在这,法国若不趁此机会,先英国一步完成先巴蜀而后天下的战略,只恐将来法国南面称臣矣。”
“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法国既然已经参与,这时候退出不合适。白白赔了钱,折损了威望。”
“但此战之后,还是要考虑法国真正有利的大战略啊。”
“在这个大战略的前提下,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应该是为这个大战略而做的提前准备。”
“并且,在战后谈判的时候,一定要牢记:不要看眼前,要看今后。不要看今天能得到什么,要看先灭巴蜀的大战略需要什么,就所求什么。”
“要先画靶子再射箭,而不是随便射一箭再去画靶子。”
“天朝为了下南洋,准备了十几年,从对俄战争、平定准噶尔叛乱、再到对日战争,都是有条不紊地朝着这个目标前进。”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有时候不得不吐出一些东西,放弃一些东西。我想,国王殿下一定明白这个道理吧。”
话已经说的如此透彻了,而且还有着两千年战略智慧的加成,就算路易十五不是这么想的、不明白这个道理,这时候也只能点头说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实际上,他懂个锤子。
就刘钰所知的后续的历史来看,法国在奥王继承战争后,完全就是一副被动的模样。
要不你就不打,七年战争真开打的时候,你就看戏。
可你既然打了,却全程被动被人拉盟友,自己根本没有一个主动的战略,结果一开战还嗷嗷叫着就冲上去了。
刘钰也不是辱法,就弗勒里一死到路易十五完蛋的这段时间,法国就连个孙权水平的战略家都没有。但凡有个孙权的水平,都未必能全程这么被动。
法国到底想要啥?路易十五自己都不清楚,以为情人是个女诸葛,茅塞顿开、拨云见日,可实际上……
蓬巴杜夫人那点水平,也就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白天和伏尔泰等人吹吹牛批,晚上现学现卖贤者模式的时候和路易十五聊聊。
这个女人的工作,刘钰当然是要做的。一次性的天才建议,比不上十年八年的枕头风,这个道理他是懂的。
但在做女人的工作之前,还是要先给路易十五吹吹风。
吹到这,其实刘钰已经吹得是邪风、歪风了。就法国的殖民政策、宗教政策,就不可能让北美成为其“巴蜀”。
说一千道一万,这背后还是大顺的利益。北美大顺得不到,但也要埋一个巨大的宗教冲突、英语法语的大钉子。
大顺不可能跑到美洲去流血,太远了。那就只能让法国人去流血了。
只是,法国人并不认为自己的政策有什么问题,于是现在刘钰这么一说,路易十五顿觉茅塞顿开,犹如拨云见日。
而且这个隐约的彩头也很好,秦灭巴蜀而终天下乱,若是自我催眠,真的相信北美即为巴蜀的隐喻,便会产生一种飘飘欲仙、命中注定的快感。
刘钰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当然不是为法国着想,而是先兜了这么一个巨大的圈子,从而引出现在即将要解决的问题:奥王继承战争结束后,怎么分赃?
巨大的圈子已经兜完,按照这个圈子闭环的说法,奥王继承战争的分赃,要为法国的“先攻巴蜀”大战略做准备。
那么,怎么确保法国在欧洲大陆的外交可以游刃有余?
怎么确保法国能拉到一个海军强势、联合一致真能毁了英国的盟友?
圈子兜完,刘钰也终于图穷匕见。
“国王殿下,要想实现这个‘先攻巴蜀’的大战略,就要保证法国在欧洲的外交局面。”
“普鲁士人,反复无常,这个倒是小事。”
“奥地利人,一定会想夺回西里西亚。巨大的矛盾,已经种下。”
“在这个大背景下,奥属尼德兰,或者说奥地利的命运,关系着日后法国要面临的局面。”
“如果割走了奥属尼德兰,那么,法国的外交就别无选择,只能和普鲁士结盟。”
“而普鲁士人毫无信誉不说,就凭他不宣而战的前科,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把法国拖下水?法国将完全失去何时开战的主动权。他要是开战,你不参与,你连一个盟友都没了;你参与,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撕毁和约开打?”
“同时,法普同盟,意味着俄、奥、英三国大同盟。”
“反之,如果不割奥属尼德兰,不割奥地利的核心利益,那么,法国的外交局势就非常好看。”
“想帮普鲁士,就可以帮普鲁士;想帮奥地利,因为没有占据奥地利的核心利益,这也可以达成同盟。甚至,若是没准备好,还可以站在外面看戏,等着普、奥双方主动来拉拢您、讨好您。”
“同样的,不割奥属尼德兰,荷兰的压力就没那么大。也足够像荷兰展现诚意,只要他们驱逐亲英的奥兰治家族、确保中立,并且取消英荷共同防御条约,那么法国就可以得到一个极好的海上帮手。”
“英国人与荷兰人的矛盾很深,但更畏惧法国,所以压住了他们的矛盾;若是能够展现出诚意、并且清除荷兰的亲英派,荷兰和英国的矛盾就不可掩盖。”
“我是好人,我根本不想毁灭你。这得不到尊重,也得不到感恩。”
“我想毁灭你,甚至已经毁灭一半了,但我恻隐之心浮现,放了你。这既可以得到尊重,也能得到感恩。”
“所以,我的意思是,这场战争在结束的时候,法国的战略应该是用欧洲,换美洲。用欧洲获得的巨大优势,交换美洲的利益,达成一个绝对游刃有余的外交环境。造舰、增加北美驻军、增加军舰数量,准备‘巴蜀战略’。”
第三六八章 伐韩?伐蜀?(下)
法国的战略走向,直接决定了大顺对欧洲的贸易战略成败。
包括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内,1779年走锭精纺机和瓦特蒸汽机融合之前,纺织品这个大宗货物的对外出口没有任何优势。
很多人对工业革命之前的积累有所误解,但事实是,非洲在整个18世纪,拿到的欧洲的货,都是麻棉混纺品,比起亚洲货没有任何优势——质量不必提,价格也没优势——在后世20世纪末期吃饱了撑的的阶层兴起亚麻复兴之前,麻布和棉布比就是垃圾。要不然也可不可能法国一年判处几十人、上百人违反《棉布禁止令》,法国又不是没有麻布,可真就有人冒着蹲监狱和罚款的风险穿棉布。
中国明清戏剧里,女豪杰在家的时候,都是纺棉花的;而欧洲童话里,公主不是搓荨麻、就是纺亚麻。
印度自有底蕴,华夏的底子源于朱元璋的棉花推广。欧洲现在强的不是手工业,而是航海术、几何学、天文学和宗教同化能力。
各家东印度公司在各国工业水平质变之前,挣的是欧洲老百姓的钱,和永乐朝靠下西洋和禁海来垄断香料收益没有本质区别。
这一点物质基础,就是荷兰可能买办化的最主要原因。
刘钰希望把荷兰的金融和商业资本买办化,而不希望荷兰彻底沦为法国的附庸。
法国的科尔贝尔国家工业主义和极强的干涉经济,若过分影响荷兰,会引发比奥兰治家族成为世袭公爵更可怕的资本动荡,只怕到时候纷纷出逃,欧洲金融中心从阿姆斯特丹转移到伦敦。
资本是有腿的,尤其是不做实业的金融和商业资本,跑的飞快。所以刘钰对法国不抱任何希望,因为法国距离后世的“高利贷帝国主义”差了一大截,现在分明是国营工业化主义,这样的国家和大顺的手工业根本就不可能合作。英国人、瑞典人都尝试养过蚕,但是气候就真的养不活。北意大利这个丝绸产地大顺的丝绸都能卖一些,法国的贸易保护主义和国营工业化国产替代,真的是一点都挤不进去。
英荷之间的矛盾,和大顺与荷兰的关系,是相辅相成的。攻下南洋,与荷兰合作,英荷之间的矛盾就会急剧扩大,也可以促成英荷战争的开启。
刘钰连唬带骗,绕了这么大个圈子,路易十五其实是有些懵的,而且内里也是将信将疑的。
那个张仪和司马错关于战略的讨论,听起来确实有道理,放在欧洲也确实说得通。
路易十五设想着肢解奥地利,但刘钰用张仪和司马错的战略辩论,说肢解奥地利就是“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则必将二国并力合谋,以因于齐、赵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不能禁”。
对待神罗诸国,不要做得太过。三晋之间,你一个外人拼力搞死一个,便宜的是另外两晋,而不是你。再说还有个英国这个大搅屎棍子,你不先把英国搞掉,就掺和中欧的事,那不是自讨苦吃?
道理都说的很明白了,路易十五也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了,可终究还是意难平,总觉得不爽。
他想着的这场战争,在大顺参战之后,战果将是法国彻底获得欧洲大陆的霸权。直接奥地利、控制北意大利、遏制英国、赶走英国在神罗插得钉子汉诺威、附庸荷兰。
但按刘钰这么一说,虽很隐晦,但其实是说:“你在想屁吃”。
根本达不到这个战略构想。
所以,消停点,心里有点批数,为下一场战争做准备。一切战果,围绕着下一场战争的预备而索要。
刘钰也实在不好意思把话说的太明白。法国人现在想要的太多,但底子根本没那么厚,实力也根本不足。
路易十五沉默许久,既不说刘钰说的不对,也不想说自己意难平,怕被大顺这边讽刺为“目光短浅”。
他自小就希望获得家庭教师们的认可,有时候心里就算不满,也会想一下自己说出来的话是否会被别人瞧不起而不敢说。
闷了许久,终于闷出来一句话。
“侯爵先生,您的战略思路当然是正确的。但是,这场战争,我要给法兰西的人民一个怎样的交代呢?”
“国王殿下,中国有句话,叫盖棺定论。45年这场战争结束的时候,您才35岁,正值壮年。您是波旁王朝的奇迹血脉,天主庇佑,必可长命百岁。35岁时候获得短暂的虚荣,比起日后超越先人真正奠定霸权的功绩,您选择哪一个呢?况且,用欧洲优势,换取殖民地利益,这也更有利于取悦于那些布尔乔亚阶层。贵族不会反对您,可布尔乔亚们就难说了。”
刘钰希望路易十五的眼光稍微看的长远一点,最后又加上了很严重的一个判断。
“法国的战略反攻,需要普鲁士再度背弃条约、对奥宣战。法国不会为普鲁士流血、普鲁士也不会为法国留学,只是互相利用。当普鲁士的欲望得到满足之后,他肯定还会再次退出战争。”
“大顺虽然是法兰西的坚定盟友。但很不幸,大顺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陆军,然而却无法用于欧洲战场来帮助您。我们缺乏制海权,世界上至今也从未有人做到过数万人规模的亚欧战略海运。”
“如果普鲁士人将来再度退出战争,您要考虑到法兰西又将面临现在的局面。长久打下去,还不如在顶峰的时刻和谈。要知道进退,就像是向天上扔出一个物品,我们可以预知,他不会一直往天上飞,而是会在制高点转而下落。”
“一个英明的、睿智的、有志于成为霸主的君主,最高的政治素养,就是知道什么时候和谈最适合。”
为了防止将来路易十五存有幻想,刘钰直接将未来的另一种幻想戳破。
“另外,国王殿下,我谨代表大顺朝廷,正式宣告:中法同盟,不是以俄国为基础的。是以荷兰、英国为基础的。”
“我已经和伊丽莎白女皇签订了密约,保持永久的和平。如果俄国对法普同盟宣战、亦或英国出钱俄国出兵,大顺将保持中立。”
这个警告也是至关重要的。
这是为了防止法国这边心存幻想。
到时候英国真拉到了俄国,俄国开到了奥属尼德兰……
路易十五再说什么“只要大顺在鄂木斯克发起进攻,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若是再由大臣告知路易十五一句“我的国王,大顺……大顺已经和俄国签订互不侵犯密约了”,最后气的路易十五双手发抖,那就不好了。
这里面水太深,刘钰很怕路易十五把握不住,实在是尽心尽力地帮着路易十五出主意。
总之,别拿奥地利的核心利益、别拆奥地利的核心利益——奥属尼德兰、上下奥地利、蒂罗尔、匈牙利、波西米亚——法国在外交上就游刃有余,可以看着德国内斗,主动选边。
拿了奥地利的核心利益中法国最容易得到的奥属尼德兰,那就直接逼出英、奥、俄、荷四国大同盟了。
至于北意大利方向,那都不是太有所谓。
不是说不让法国拿做梦都想要的奥属尼德兰,而是等你干趴了英国,那还不是盘中餐?随时可以拿?
话都到这个份上了,路易十五还是犹犹豫豫、优柔寡断。
既不明确表示大顺的提议他不支持,也不明确表示他完全可以接受这个战略构想。
刘钰也不催,心里也不急。
日子还长,今日先给下一点迷魂汤。日后在那个女人那多做工作,吹上几年枕头风,有今日打下的基础,路易十五应该终究可以接受的。
但这迷魂汤灌下去之后,路易十五还是问了刘钰一个没被迷魂住的问题。
“侯爵先生,贵国针对荷兰,这个可以理解。”
“但是,你们对英国的态度,也很不正常。法国人痛恨英国,这非常容易理解。”
“但是,英国人既没有占据东南亚,也没有和贵国发生大规模的冲突。最远也就是当年跟着荷兰人一起,在贵国的领海进行过一些劫掠。”
“您,以及贵国的大皇帝,都是非常理性的,为了贵国利益考虑的。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你们如此的针对英国?”
“本来我以为,中法同盟的目标,是俄国。或者,后来告知是荷兰,这也正常。”
“但您却说,中法同盟的目标,是英荷。而且,您的一些政策,态度,包括对斯图亚特家族的支持、对北美印第安人的支持,对法国战略的建议,都让我看到了您对英国的针对。”
“而这,是我不能理解的。”
路易十五还是有些小聪明的,敏锐地抓住了刘钰这几年政策和建议的一个大漏洞。
大顺,为啥会对英国这么上心?
对荷兰、对俄国、甚至对西班牙、葡萄牙,那都非常容易理解。
对英国,这就让路易十五很不理解。
荷兰占着东南亚,俄国和大顺有陆地冲突。西班牙和葡萄牙,天主教狂热。
英国呢?
英国圣公会,不是天主教,算是新教吧。大顺没有几个新教徒。
英国在东南亚根本没有势力,和大顺隔着那么远,也没有什么冲突。
荷兰走私鸦片,英国东印度公司此时还算听话,不准公司的船携带鸦片。
论起来大明天启年间的事,也就是跟着荷兰一起劫了劫船,比起荷兰、俄国、西班牙、葡萄牙的罪责,好像都要轻的多。
刘钰对英国的态度,这就让路易十五感觉到很不合理。
刘钰本想着很容易就能忽悠了路易十五,却不想路易十五的小聪明,感觉到了问题。因为这里面有个话术,就是“法国人认为讨厌英国人是理所当然的”,可路易十五居然理清楚了“法国人认为法国人讨厌英国人是理所当然的”。
一词之差,就让不是法国人的刘钰的举动,变得不那么理所当然了。
其实,按照天朝史书的标准回答,倒是可以圆过去。
以天朝史书的标准回答,这叫【吾善望气,观英圭黎之气,皆为龙虎,成五彩,此天子气也,当先遏之】。
但是,这个天朝史书的标准回答,连天朝自己的皇室都不信,忽悠忽悠老百姓也就罢了,拿到外面去说就有些扯淡了。
于是,刘钰深吸一口气后,颜色郑重,给出了一个好像特别有道理的回答。
“太阳王说:朕即国家。”
“天朝天子言:朕为天下之主。”
“而英国人,却有《权利法案》和《大宪章》,有《AheRightsaiesoftheSubjedSettlingtheSuofthe》。”
“大顺天子,不允许这样的国家强盛。因为这样的国家强盛,会告诉全世界,君权被限制反而更好。”
“这个理由,我想,国王殿下一定可以理解。”
“中法,既不是反俄同盟,也不是单纯的反英荷同盟。”
“更准确的说,中法之间,是神圣同盟。君权神授、朕即国家的神圣同盟。”
第三六九章 不神圣的神圣同盟
这个理由,直接击穿了路易十五最后的一点戒心。
若是这么说,那大顺的一切举动,似乎也就特别合理了。
和俄国,都是君主制国家,所以可以和解。
与荷兰,既有议会制和绝对君主制的意识形态争端,也有东南亚的利益之争。
而英国,则是非绝对君主制里最能打的那个,大顺天子想来当然非常讨厌。
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传闻中,刘钰在广州,因为一件小事,对英国的乔治·安森大发雷霆。
路易十五有一种醍醐灌顶、恍然大悟的感觉。
心想,是啊,刘钰是个贵族啊,而且还是大顺那种集权状态的贵族,天然是和绝对君权站在一起的。
喃喃念叨了一下“神圣同盟”这个词,越发觉得这个词妙不可言。
欧洲有过一次神圣同盟。
1538年,异教的土耳其开始攻打医院骑士团,击败了教皇的联合舰队。基督教国家组织了神圣同盟,对异教徒宣战。
那是圣战。
有趣的是,那一次,法国的百合花和奥斯曼的绿新月,站在了一起,被称作渎圣同盟。
伴随着三十年宗教战争,宗教的神圣性大减。
“神圣同盟”这个词,已经许久没人提起了。
路易十五真的没想到,渎圣同盟之后,法国居然再一次和异教徒站在了一起。
而且这一次,法国身处的阵营,并不是被人羞辱为“渎圣同盟”,而是名正言顺的“神圣同盟”。
传闻中,路易十五有句名言。
“我死之后、洪水滔天”。
这句话,有不同的解释,只需要在中间加上几个字。
原文类似于汉语的文言文,缺了白话的一些语法结构,于是便可自由发挥。
“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我死之后,将会洪水滔天。”
和“民可使由之”差不多,不在于话本身,而在于怎么解释,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死之后,哪怕洪水滔天”。若这么理解,路易十五就是个杨广。
可若是“我死之后,将会洪水滔天”,这样理解,便是路易十五已经看出来了,布尔乔亚阶层很可能让要让波旁王室洪水滔天。
刘钰的“神圣同盟”,确实是戳中了路易十五最担忧的地方。
因为法国的贵族圈子、上层圈子里,对于“神圣”二字的批判,已经到了压制不住的地步了。
路易十五肯定是知道伏尔泰的。
伏尔泰是整天吹英国和大顺的。
在明知道英国“英国大地上完全没有自由,在英国有权有势的投机商和骗子占了统治地位”的情况下,依旧用英国作为“理想国”,虚构了一个完美的英国,让他臆造出来的英国的政治制度和风俗习惯,极大地吸引着法国的资产阶级和人民群众。
在明知道大顺这边是封建王朝的巅峰的情况下,依旧用大顺作为“理想国”,虚构了一个完美的大顺,让他臆造出来的大顺的政治制度和风俗习惯,极大地吸引着法国的资产阶级和人民群众。
所谓,出发点是好的,为了启蒙,事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启蒙、觉醒。
理想国反正你们听说过、没见过,大部分人又没出过国,编就是了,也没人会拆穿。
现在刘钰主动提起来神圣同盟的事,路易十五也不得不询问一些他长久以来的疑惑。
“侯爵先生,我对您说的神圣同盟的说法,很感兴趣,也非常赞同。”
“我非常好奇贵国到底是如何做到君权神授、朕即国家的?”
他从小会议室的书柜里,拿出一本小册子。
这本小册子是伏尔泰写的,通过某个贵族的沙龙,传到宫廷内的。
路易十五翻到了某一页,疑惑地询问着刘钰。
“伏尔泰说:中国的报纸,是世界上最可靠的、最有用的报纸。没有之一。报纸上,详细记录了民众的诉求,官员会去听取民众的诉求、希望、对国家的愿景,并且登记下来,刊印在报纸上。”
“伏尔泰说:1728年,贵国战争了俄国,皇后赐赈全国年逾70的贫苦妇女。单单广东一省,受赐的年逾70的贫苦妇女,就有98220人。年逾80的,有40893人。百岁以上的,有3453人。”
“伏尔泰说:中国可以统计到每个人口,包括他们的年收入、支出、年纪、家庭人口数量。他们对国家的诉求、对政府的期待、对官员的控诉……”
“我很想知道,连一个省的70以上人口都能统计到个位数、连每个民众的诉求都能满足的情况下,贵国是如何做到‘朕即国家’的?”
路易十五不是故意羞辱刘钰,也不是让刘钰难堪,他是真的信了伏尔泰的话。
觉得大顺简直不可战胜,每个省的人口数量、年龄结构,都能统计到个位数;顺带着,报纸还能将民众的诉求、期待都详细地统计出来。
而这样的国度,居然还能朕即国家、君权无限。
这……这就算是耶稣亲自来当国王,也就这样吧?
路易十五是真心的询问,内心充满了羡慕,以及作为“圈内同行”,对大顺天子的无尽敬仰和敬佩。
真要是做到如小册子中写的那样,实在是超出了路易十五那不算可悲的想象力。一个绝对君主制的国家,到底是怎么做到这种程度的?
难道说,大顺的天子,真的如那些贵族沙龙里所说的,每个天子都必须是“哲人王”?
刘钰听完路易十五的话,却觉得路易十五这是没事找事,在抽自己的大嘴巴,在讽刺自己,在恶心自己,在羞辱大顺。
他倒是没有脸红,大顺是封建帝制的巅峰,刘钰心知肚明。就算讽刺,也讽刺不到他的身上,他根本就不觉得自己是个大顺人,身上披着大顺勋贵的皮,整天想的是怎么终结李家王朝。
但是这种谈判的时候,路易十五说这番话,就让刘钰很是郁闷了。
心道你要讽刺的话,就直接说便是。神圣同盟的说辞,我算是急中生智忽悠你的,但你也不能这么恶心我吧?
大顺有这水平?大顺有这水平,不说别的,早特么岁入两亿了——他不知道的,是伏尔泰认为,中国国库的财政收入,就是每年两亿两库平银。
这得是什么样的基层组织能力?
就传说中的“暴秦”,最多也就是在八百里秦川能有这样的基层组织能力。离开八百里秦川,能让项梁这样的抓住肯定车裂的选手和会稽太守谈笑风生,也就可想而知了。
大顺更是差得远了,能对作为基本盘的当年老陕、河南的老兵、列侯后裔良家子做到详细统计,就算是不错了。
一个是真心求问。
一个是觉得对面阴阳怪气、极尽讽刺。
两人即便不说是话不投机,那也是让刘钰觉得路易十五对这个“神圣同盟”的建议当成玩笑。
刘钰心说这不太对啊,那说自己说到布尔乔亚的问题,作为封建统治者和法国集权受益者的路易十五,应该同样充满警惕才是。
难不成自己说的这个意识形态之争,在路易十五看来,并不足以说明自己为什么反英?
虽说自己反英的原因,是因为英国的工业资本的势力和殖民地市场,和所谓权利法案之类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哪怕大顺也是君主立宪制了,和英国的意识形态差毬不多,英国的工业资本也绝对反对大顺的货物进入英国和北美殖民地。
但是,路易十五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世界观?怎么可能明白各国工业资本之间的矛盾?怎么可能明白大顺现在急需硬通货和贵金属,依靠通货膨胀来促进富集资本朝工业而非土地和地窖集中?
难不成这路易十五还高人不露相?
当一个人把真心的恭维听成讽刺的时候,这本身就是一种讽刺。
好在路易十五在刘钰一阵疑惑中,又问道:“侯爵先生,伏尔泰先生对中国的介绍,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路易十五自己也不相信这些话全都是真的。
刘钰缓缓抬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后世人们评价伏尔泰的历史水平,称其为“作为一种比较个人化的理解,他甚至没有特意去参考大量书籍以弄清细节,而是试图对世界提供一个轮廓的认识。”
这说法情商挺高的。
换成情商低的说法,就是“他写的历史,没有参考书籍、没有弄清细节,全都是编的”。
后世的不提,同时代的孟德斯鸠,说伏尔泰是“他写作历史的用意是推广自己的宗派,即宣传他非宗教的宗教”。
理想国不是地上天国,不是天堂,所以不是宗教。但他宣传的方式,带着一股浓浓的宗教味儿,那不是理想国,那是天堂,所以叫非宗教的宗教。
刘钰很尊重伏尔泰,但很反感这种编瞎话的“启蒙”方式。这时候路易十五让刘钰做点评价,刘钰也真没法评价。
尴尬之后,刘钰也只好灰溜溜地说了一句话。
“国王殿下,如果那是真的,那么中法之间就不会存在神圣同盟。”
“哲人王作为君主,不需要额外的、非理性的神圣化。”
“因为不够神圣,所以要组建神圣同盟。”
“至于他对中国的介绍……您相信亚特兰蒂斯吗?”
第三七零章 归国
了然的会心一笑,路易十五明白远方的帝国,真的和他的法兰西一样,需要缔结一个神圣的同盟。
不神圣的,才要神圣之名。
本来是大顺手工业和萌芽的工业资本、商业资本,与英荷工业资本、商业资本的竞争,愣生生被刘钰披上了如此神圣的帝制的外皮。
可是,这外皮对路易十五而言,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
谎言总是逻辑自洽的,谎言能否被相信,在于谎言的目的和听谎言者内心的渴求。
对“我死之后,将会洪水滔天”的担忧;对巴黎沙龙里伏尔泰等启蒙学者的担忧,本就已经让路易十五心中惶恐。
现在又亲耳从刘钰的嘴里,得知那些小册子里的“完美制度的国家”,竟是如同亚特兰蒂斯一般的幻想,这让路易十五更加的不安。
真相不可怕。若是东方帝国确实是哲人王统治的理想国,说实话不是太大的问题。
可那些人明知道不是真相,却非要说那就是真相,到底是为了什么?这就不言自明、可想而知了。
如同巴黎的这些人赞美英国一样,正是因为英国的成功,才获得了赞美。
说起来,波兰的选王制度也很奇葩,也很奇特,彰显了波兰的与众不同,但却没有人赞扬波兰的选王制度。
法国本身就有约翰·劳的泡沫和纸币事件留下的心理后遗症,对于任何理论都需要一个活生生的成功的例子才敢去尝试,也更有说服力。
看起来,大顺似乎是在未雨绸缪,要尽可能遏制这些非绝对君主制国家的崛起。
一切,都说得通了。
当大顺反英这件事说得通了之后,刘钰后续的一些建议也就理所当然了。
借此机会,刘钰顺势提到了大顺采参人前往北美援助法国的事,这是大顺给法国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帮助,也算是重申了一下两国之间的友谊,或者说两国朝廷宫廷之间的友谊。
包括与之配套的,将提供一批新式火枪给北美的亲法部落;大顺将训练一批被驱离“迫害”的天主教徒,扔到北美去帮助法国等等。
人数不会太多,而且大顺也根本没有涉足北美的想法,主要还是来恶心英国人的。
反正天主教徒在大顺属于边缘人群,澳门那么多天主教徒衣食无着,若能当兵定是愿意的,而且若能去一个天主教是唯一宗教的地方,心里也是高兴的。再说他们也不认为禁教的大顺是祖国,送走去恶心别人也蛮好的。
三五百人,基本都要训练成炮兵,为北美乱局增加一份力量。最好是再派一些野心勃勃的军官、前黑龙江畔走私贩子、挖金者、劫掠成性事发后不得已而啸聚山林的前府兵、想要去干一番大事又怕刘钰的海军退役军官、黑龙江北岸和下游的部落民等,让他们去北美祸害出一片天地。
既然确信了大顺这么做,是为了遏制非绝对君主制国家的崛起,路易十五当然是支持的,也是感谢的。
距离那么远,法国也算是经营了百余年,怎么可能会担忧大顺那几个人在北美造成的影响?如今大顺出钱、出人、出枪,而且还都是天主教徒,帮着法国在北美对抗英国,当真是求之不得。
对此,路易十五感谢之余,也表达了一下对大顺禁绝天主教的理解:法国既然当年能和土耳其组成渎圣同盟,那么对于大顺一方面禁绝天主教、一方面和法国友好的举动也非常顺滑地予以接受和理解。
路易十五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外交家,甚至入门级别的都不是。在两人说高兴了之后,路易十五直接提出来了弗勒里转达的关于造纸业和纺织品技术的转让问题。
可能是谈的很高兴,觉得刘钰这人不错,而且大顺和法国之间还要缔结神圣同盟,这点小事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也或许是因为法国实在拿不出大顺非常想要的东西进行交换,故而根本没提交换的事。
刘钰想要的东西当然是本地治里、马德拉斯之类的印度城市,不过现在当然是不能提。
“国王殿下,在这个问题上,天朝当然可以予以法国足够的支持。”
“但一方面,需要考察法国的情况;另一方面,也需要我回国后做一些准备。”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认为,天朝可以给予的支持,一定比国王殿下想的更加多。”
“譬如欧洲一流的、日本纸和朝鲜纸水平的造纸业;譬如一些棉纺织技术;譬如平板玻璃等等。这将有效地增加法国的国力。”
“但是,这需要一定的时间。我想,这一次我们暂时不要谈这个问题,而是在这场战争结束后,天朝前来签订停战和约的时候,再来探讨一些这个问题。”
“中国两国的神圣同盟,要在亚洲和欧洲,同时遏制非君主制和议会制国家的扩张。这是中法两国同盟的基础。而且我们衷心希望,贵国能够采取正确的战略思维方式,知道取舍,并且为神圣同盟的神圣使命,奉献出最大的力量。”
路易十五也没有立刻给出回答,不过刘钰说的那些战略和外交的考量,已经在他的心底埋下了种子。
现在刘钰画出了一张大饼,表示技术转让绝对没问题,而且规模会比法国人想的更庞大,这也让路易十五很高兴。虽然看起来至少也要在几年之后了,但这点时间他还是可以等的。
只是刘钰画的大饼越美好,日后在印度问题上的背叛和交换,也就越可以让法国人接受。
刘钰也趁势说起来了法国殖民地的事,他隐晦地批评了一下法国的殖民地政策,路易十五有苦难言,当初科尔贝尔时代倒是有可能松一松,但现在是不太可能了,只能继续延续下去了。
顺着殖民地政策的问题,刘钰就谈到了法国海外利益的重心问题。
非洲、北美、加勒比、印度,这几个战略方向,法国的海军根本无法获得全部的优势。全面开战的结果,注定就是全面失败。
殖民地的价值,是此消彼长的。
杜普莱克斯认识到,印度的财富在于印度的土地税和人头税,也认识到法国货在印度很难卖出去,甚至认识到了趁着现在征服印度是完全有可能的。
但现在,没人见识过印度这颗殖民地的钻石到底有多值钱。
二十年前,约翰·劳还说货币就是财富、只要猛发货币、只要发行无准备金纸币,经济就会好转呢。但结果就是密西西比泡沫的大爆炸。
现在杜普莱克斯说征服印度,就能获得巨额财富,法国就无敌了。但没有几个人相信他的话,万一这也是了约翰·劳呢?
一方面是刘钰对路易十五说的巴蜀战略,一方面是北美的人参貂皮让法国成为第一个对华贸易不用携带白银的国家。
而这时候,大顺这边每多扔到北美一个天主教徒、每多送过去一条枪、一门炮,都会让法国心中北美的权重越高一分。
将来一旦大顺露出了对印度的野心,印度在法国心中的权重又会下降一分。
刘钰侃侃而谈,并不在此时试图达成任何形式的文字条约,而是不断地为将来做着铺垫。
路易十五听的津津有味,刘钰终究多了几百年的见识,认知世界的角度和方法加成,又有在大顺上层摸爬滚打十多年的经验,单就虚头巴脑的战略大局而言,水平实在不知道比凡尔赛宫的那些人高到哪里去了。
两个人在小会议室里闭门聊了整整三天,出来的时候,却没有达成任何形式的条约。
然而越是没有条约,没有中法双方的共同声明,这场会面达成的共识怕也是更大。
而且,很可能很危险。
路易十五的心情非常愉悦,刘钰的神情看起来也很高兴,两个人没有发表中法共同声明,却一再重申了双方的友谊地久天长。
在凡尔赛的不少外国大使,酸溜溜地表示道:“中法之间的友谊是如此深厚,以至于参觐的级别是大顺使节团在欧洲各国的规格最为华丽的。”
“高傲的法国人,和高傲的天朝人,就如同彼此欣赏美丽的动物,繁琐而华丽地展示着他们的礼仪,彼此向对方象征性地稍微弯折了一下他们高傲到僵硬的颈部。”
“一个是天主教的长女,一个是禁绝天主教、东亚反基督的领袖。双方的友谊,竟能如此深厚。”
“每每看到法兰西对称赞自己对主的虔诚,都让我忍不住替犹大喊冤——当然,某种意义上,两者是如此的相似。犹大拿了罗马人的三十枚银币,出卖了耶稣;法国人用人参拿来了中国人的三百万银币,背叛了上帝。”
话说的再酸,对现实也没有任何的影响。法国人当年都敢结成渎圣同盟,和大顺这个信仰“上帝”的国家结盟,又有什么不妥?
没有人知道路易十五和刘钰在那三天,都谈了什么,包括法国的丞相弗勒里,所有谈话的内容都高度保密。
而且在那次谈话之后,双方并没有再举行任何形式的正式会谈。因为路易十五确信,45年战争结束后,大顺会再派使节团来欧洲签订条约,到时候才是真正落实那些经济、技术等合作细节的时候。
谈话之后,气氛一直融洽,而且轻松。
要么就是舞会、要么就是宴会、或者是让刘钰在法国各地转转、或是让刘钰和巴黎科学圈的人举办沙龙扯淡。
刘钰在法国逗留了大约大半年的时间,直到法国的布拉格军团在四面合围中逃了出来、直到法国真的按照他构想的那样全面转入了战略防御后,刘钰才离开了法国。
去英国转了几圈,拜访了一下牛顿的墓碑,看了看传说中的飞梭到底是什么模样、看了看英国议会的开会形式、收集了一下英国呢绒纺织业的技术、采买了一些科学类的书籍。
随之于43年再度前往了彼得堡,斡旋了瑞俄之间的战争,警告丹麦不要插手瑞典王储的事,否则将对丹麦东印度公司实行禁运。
在俄瑞和平之后,又借机签订了《俄、瑞、中三国亚州贸易武装中立同盟条约》,改组了瑞典东印度公司,将俄国也拉进了瑞典和大顺的东印度公司。彻底恶化了丹麦与瑞、俄之间的关系,也给英俄关系埋下了一枚钉子。
随后他将大批的随行人员、拐走的科学院院士、技术工具、一些招募的手工业人才都安置到了船上,让舰队等到季风吹起,和中瑞俄合作的东印度公司船队一起返回。
他自己则带着一些军方的随从人员,取陆路,从彼得堡出发,在俄国人的监视下拜访了土尔扈特部。转道去了鄂木斯克,考察了双方界约和界碑的设定,制定了西北边境的贸易口岸章程初稿。
由鄂木斯克南下入西域,考察了天山脚下的筑城和移民情况,去准部的手下败将的部落走了圈,告诉那些人自己还活着、身体倍棒。
然后过河西走廊,踏着汉唐西域使节的旧路,赶在舰队抵达之前,返回了大顺。
第三七一章 科学院(上)
西历1744年,仲春。
料峭的寒意还未完全散去,京城春日总有大风,今年一如既往,自西而来。
伴着这些风尘的,还有几匹从西边来的快马,飞奔到了京城,传回了刘钰即日即将返京的消息。
除了这个简短的消息,还有一册不算太厚的欧洲之行的大事梗概。
禁城中,散了朝,皇帝便在书房,翻看着刘钰送回的梗概奏报。
时而颔首微笑、时而提笔批复吐槽、时而皱眉思索、时而写在一张新纸上引以为戒。
整整一天,皇帝也没有批复其余的奏章。夜里点起灯,一直看到半夜。
第二日早朝的时候,皇帝很随意地提了一嘴刘钰回来了的消息,并未提半句诸如迎接之类的话。
等到一下朝,便叫人准备车马仪仗,离开了禁城,前往即将竣工的、在前朝武清侯的清华园基础上建起的科学院。
御驾抵达,在这里忙碌的官员、民夫,纷纷叩拜,皇帝免了他们的礼,站在科学院的大门前,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呆呆出神。
近侍、勋卫、太监们并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但却从这个动作看出来,鲸海侯圣眷不减。
朝中都知道这个用了很多西洋建筑技巧和风格的科学院,是刘钰一手推出来的。昨日天子才得到鲸侯即将返京的消息,今日便来这科学院驻足,圣眷之深或可知矣。
然而,没有人想到,皇帝李淦此时心里想的,却是一句叫人毛骨悚然的话。
“南洋事,你若挂帅,必可成功。不到四十,已近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你亦读书,更知史,岂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站在科学院门前的李淦,心里想的这句话,不可能说出口。
那一句“不到四十、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真要是说出来,几可谓是一场抄家灭门惨剧的前奏。
皇帝在那驻足许久,默默地伸出来自己的两只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不由想起来刘钰之前说的两个词。
枪杆子。
钱袋子。
如同人的两只手,而枪杆子和钱袋子,就是朝廷的两只手。
因为海军的建设,枪杆子和钱袋子从未有过如此紧密的时候。富庶的江南,原本只有一条大运河可以控制,而现在却有了一支从天津港起航,不足一旬便可直抵炮击的海军。
枢密院和军改,贸易公司和试点,一切都欣欣向荣。
即便一手把这些东西促成的人,似乎在极力淡化自己的影响,可终究抹不掉那些痕迹。
大顺这几年,军队强了,内帑钱袋子丰裕了,而且几个试行新政的点,缴税也渐多了,日本的贸易展开了,越南的海盗清剿了,精锐野战部队的军改基本完成了,舰队扩建了……
一切都好,不管是枪杆子,还是钱袋子。
皇帝默默地将两只手都攥成拳头,忽然问了身边的近侍一个奇怪的问题。
“鲸侯今年多大了?”
这问题虽然有些古怪,但皇帝身边的近侍还是脱口而出道:“回万岁,奴婢记得,鲸侯是辛卯年生人,属兔的。今岁三十四。”
“哦……他都三十四了啊。朕怎么觉得仿佛还像是当年他玩热气球飞空胡闹时候的模样。三十四了?嗯。三十四了好啊。”
不着头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近侍心有不解,想着却不知这三十四好在哪里?陛下问的奇怪,说的也奇怪。
正疑惑间,皇帝又道:“取纸笔来。朕要亲题科学院之名。”
纸笔取来,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很快出现在了白纸上。既是要提名,这些字当然是要化为匾额,将来悬挂在正门上的。
题完这几个字,皇帝心想,三十四了,嗯,三十四了确实是好。
你若使使劲儿,死在朕的前面,定是无限恩荣,陪葬帝陵。
可你若死在朕的后面,不到四十,封无可封,位极人臣,爵至公爵,赏无可赏。朕崩之后,何人敢用?何人能用?
好在你已经三十四了,比朕小不了多少。
南洋一战,关乎江山社稷百年大计,余荫数百载亦非妄言,你既请缨,那也非你莫属。
若你今年才十七八,今年才开始胡闹、出头,朕自是愿意将你留给吾儿,做吾儿的枪杆子。
可如今你都要封公爵了……
日后你若有心学李卫公阖门自守,蜗居于科学院内,下南洋之后再不过问政事,那这科学院,朕便叫无人敢动。
可朕并不想这样,朕还没到老眼昏花、行将就木的时候。
朕还有壮志雄心,如今又知欧罗巴之事,哪一个不是强横大国?朕正要在这大争之世效齐桓晋文,朕尚未知天命,你也才将将而立,反正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用你常说的市井俚语,还不如破罐子破摔。
别人用不得你,朕却用得,也制得住、压得住。
真要是朕驾崩之前还还活蹦乱跳,朕也自会想办法叫你恩荣无限陪葬帝陵,免得等着朕驾崩之后,叫你罪名加身何患无辞,倒显得我们李家对不住你。
皇帝并不是变态。
甚至皇帝觉得自己的想法,若是刘钰知晓,定能感动的涕泪横流。
只是时代的扭曲之下,他的想法在刘钰看来,简直变态到不能再变态。按皇帝的想法,皇帝驾崩之前先把刘钰弄死,刘钰反倒应该感恩戴德。
因为那样的话,可以保刘钰的名声、家族、荣耀。恩荣无限、甚至皇帝罢朝数日以示哀悼,将来还能陪葬帝陵。
下南洋若能成功,定是要封公爵的。不到四十,已经封无可封、赏无可赏,又能抓钱袋子、又能抓枪杆子,皇帝自信自己立为太子的儿子,是不敢用的、也用不了。
到时候,只怕难免要出一些事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多活那么两年,反倒是名声毁了、家族亡了、荣誉臭了,皇帝觉得自己对刘钰很好,所以实在不忍心出现这样的局面。
这当然也就推出来一个结论:在自己驾崩之前,把刘钰弄个病死之类,风风光光的大葬,便是对刘钰最大的宠信。
刘钰今年才三十几,皇帝自己也不到五十,不一定谁走到谁前面。这么多年过去了,哪还有信什么长生不老、修道炼丹的。
皇帝觉得,刘钰十六七岁就在白山黑水间磨砺,去过西域、下过南洋,蚊虫叮咬,车马劳顿,很大几率死在自己前面。
真要是死在自己前面,那可真就是皆大欢喜了。
可真要是死不到自己前面,自己也只好帮个忙,送一程了。
刘钰是忠臣吗?
这一点,李淦并没有怀疑过,虽然行事手段多谈什么华夏,可自己就是华夏天子,他效忠华夏,自然就是忠于自己,只要自己不是宋高明英那样的。而且扪心自问,李淦觉得自己比起赵构、朱祁镇还是强不少的呢。
但这一次刘钰的欧洲之行,看似风光无限,似有昔年班定远之雄姿。可也让皇帝有些不太舒服。
罗刹好说也是一个大国,结果一场政变,刘钰全身而退,这罗刹国可不是鄯善、楼兰,大顺在那边几乎没有太大的影响力,军力也难抵达。
荷兰国,怎么说也算是小而霸,远洋万里,纵横七海,结果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借力打力、借势而为,轻而易举地换了荷兰的首脑。
这都是功劳,对大顺天大的功劳。可这些功劳的背后,也让皇帝感到了隐忧。
罗刹政变,靠的是力。
荷兰政变,靠的是谋。
既可在沙皇、贵族、旧皇驾崩、新皇初立的时候,以力破巧。
也能在议会、民众、议长、商人之间,纵横捭阖,煽动民心。
虽说大顺与两国都不相同,大顺既有自己的基本盘小贵族,也有科举制的官僚体系,权力架构和罗刹、荷兰都不相同。
但终究还是说明了一件事:一旦离开了牵制和制约,这种人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李淦自信自己压得住、也制得住刘钰。可是,自己驾崩之后呢?
刘钰和太子并不熟悉,也没有太多的交集。
正如李淦想的那样,若是刘钰现在才十七八,李淦是乐于把刘钰留给太子,当将来的枪杆子、钱袋子的。
但刘钰现在已经马上就要封无可封了,而且能力超强,这种人当然不可能让他和太子走的更近。甚至稍微一个有点政治嗅觉的大臣,都应该知道重臣万不可近于太子。
真要是能练兵、能搂钱、能打仗,还能在欧洲搞两场不同风格政变的鲸海侯,和太子走的太近,皇帝自己就该不安心了。
可如今局面已经这样了,就算刘钰忠心耿耿,以求善终,将来自己驾崩了,太子和刘钰又没有太近的关系,刘钰恐怕也很难求一善终。
况且,刘钰忠心耿耿,但真要是太子将来让他死,他能坐以待毙吗?
逃走?别看当年日本人说什么狡兔三窟,可现在大顺已经再度成为亚洲的天朝上国,从阿富汗到日本、从缅甸到爪哇,只怕没人敢收留。
再说,这样的人物,若如商鞅。若用则用,不用则杀之。皇帝之前倒是想过,真到某一天刘钰想驾一叶扁舟于海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太子和刘钰可没这么大的交情,也没有浓厚的感情。
就算不考虑别的,只考虑自己的身后名,只要刘钰没有在南洋一战后阖门自守,只要自己还要用刘钰做事、靠西洋贸易弄皇室内帑小金库,那将来太子继位也一定会动刘钰的。
泼脏水、找罪名,那都是必然的套路。刘钰若是反,不好;逃,也不好;不反不逃就这么死了,自己的名声呢?重用宠信的臣子,是个罪孽深重之辈?那自己算啥?
展望将来,李淦心里实在是五味杂陈。
他实在没想过,当知道刘钰在欧罗巴办成了好大事、下南洋的条件均已成熟、大顺真的要参与天下争霸、刘钰即将从欧洲回来的时刻。
自己此时最盼着的,竟是刘钰将来死于自己前面,全君臣之义、成唐宗佳话。
第三七二章 科学院(中)
“万岁,要进去看看吗?”
近侍见皇帝站在大门口发呆,心想定是鲸侯一走数年,如今即将归来,天子宠信之深,不免睹物思人。
这时候提一句,也正是时候。
皇帝微微一怔,其实并没有想进来看看。如今里面还未建成,而且风格又不是那么华丽,优秀的实学家并未充塞期间,若只看这建筑园林,着实没什么意思。
不过虽未建成,可之前威海的许多工匠都搬到了这里,也算是刘钰为了彰显自己没有私下里鼓捣什么兵器。
这几年军改,很是多出了一些新式的火器,绝大部分也都是从威海那些工匠手里攒出来的原型。
实而不华。
譬如皇帝禁宫中,有几支气泵枪,射速快,打的又稳。但是威海这边的工匠并不仿造,也绝对大规模生产,反倒是或是生产仿制的褐贝斯、或是生产法国的1728步兵款,比起那些气泵枪就差得远。
皇帝这几年也大阅过几次京营,火器阵法渐成,也见识了不少火枪火炮,皆源于此,大顺军改既成,似也该去看看。
想到这,又逢太监这么说,便道:“也好,且进去看看。鲸侯豢养的那些工匠,为国出力不少,朕也好奇他们这些人这几年都在忙什么?”
“鲸侯走前,就安排他们在这里住下,并求了朕,不许他人骚扰。鲸侯喜好奇技淫巧,疑惑巧夺天工之物,既飞天都非难事,朕也着实好奇这里面到底在做什么?”
太监也不知道里面的事,好在工匠的头目在这候着呢,便叫了过来。
再度叩拜之后,这工匠的头目也不敢抬头,跪伏于地,等着问话。
皇帝却没问,只道:“你且起来吧。这科学院兴建之初,鲸侯就先在这里安置了一些房屋,弄了一些机器。”
“早有人说,这里黑烟滚滚,多有谣言,说这里怕不是炼尸的?朕当初允了鲸侯,无人敢动,朕自是不信那些市井谣言,但也好奇,该去看看。”
“既说是科学院,朕也自小习几何原本和阿尔热巴拉等学问,想来朕也能看得懂。”
工匠头目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他不是技术工,只是管理岗,而且是脱产的管理岗,是刘钰安排在京城负责后勤、沟通的。
其实他也不太懂,只好道:“回陛下。草民自远不如陛下聪颖多知。用鲸侯的话将,草民是粮草官,只管后勤。那些技术上的事,草民也不知道。”
皇帝瞟了一眼这个工匠头目,笑道:“了不起啊!能让鲸侯信赖、且掌管钱粮的,定是有本事的。你这粮草官用的都是他的钱,朕自不心疼。却不知自鲸侯走后,这几年只是在这些精巧器物上,林林总总,各项相加,耗费了多少?”
“回陛下,若实数,不多。但若总数,便有些多。很多技术上的事,草民不懂,鲸侯素来重赏,是否可赏,要等鲸侯归来。若加上现在申报的赏赐,怕是十万两不止。鲸侯说……有人爱好射猎、有人爱好狎妓、有人爱好绫罗绸缎,他就爱好这玩意儿,就当买匹马。”
类似的话,皇帝听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心里其实既高兴,也不爽。
高兴的是,内帑的钱,用的地方太多,真要是让自己花钱……万儿八千的,都好说。
可早就听说刘钰在这种事上舍得花钱,号称技术进步就是砸钱砸出来的,要么是搞出来能赚钱的钱生钱之路、要么就是逆天道而行的不赚钱也猛砸钱的不合经济之路。
动辄几万几万的花,皇帝也肉疼。不用内帑的钱,皇帝当然高兴。
可高兴之余,也有不爽。
皇帝知道刘钰在朝中挺喜欢和人争论的,但前提是他觉得这事不至于太骇人听闻。
皇帝的眼睛又不瞎,刘钰又一直避开了可能引起社会动荡的技术进步,这些精巧之物的妙处,皇帝岂能看不到?
只是刘钰在这事上,从来就没在朝堂上争取过户政府的银子。这内里的意思,便是刘钰觉得朝中那些人在这件事上,多半都是傻吊,根本不可能支持。
皇帝心里也就很不爽:合着朕或以武德宫、或以科举,选拔出来的天下英雄,在你眼里都是傻吊?
刘钰的风格向来如此,但凡觉得有希望,那就据理力争,不惜吵翻天,在朝堂放大炮。可但凡不争的、自己偷偷摸摸干的,那就是觉得自己想的是对的,但别人不可能支持。
这事也不是一次两次的,皇帝之前就敲打过他,说他不要“先斩后奏”,不到倒逼朝廷的政策——朝廷里都是天下英雄,不是那么傻,凭什么你就觉得你的很多想法若是对的,别人也不会支持呢?
这回好了,不先斩后奏了,而是用“有人爱好射猎、有人爱好狎妓、有人爱好绫罗绸缎,他就爱好这玩意儿,就当买匹马”这样的理由,成了私事了。我自己花钱“狎妓”,就是玩儿,关你们屁事?
这是彻底不相信朝廷会投钱,或者说根本不信朝中有人会支持。
皇帝轻嘬了下牙花子,心道你不缺钱你便不说,但说起来若是你都缺了钱,只怕朕的钱也不会如现在这么宽裕了。
随后半开玩笑道:“他倒是打了个好比方。嘿……和狎妓无异?就是玩儿?”
“好嘛,便是狎妓,也分个三六九等。有的可以让贵公子一掷千金万金、有的也就是三五十两银子。却不知鲸侯最看重的、最愿意砸钱的,是哪个?你且在前领路,朕自去看看。”
那工匠头目赶忙起身,小心翼翼地贴着路边,引着御驾来到了最深处的一处小院。
还没进去,就看到里面黑烟滚滚,一股子刺鼻的煤烟味儿。皇帝哪曾见过煤块,虽听说过,却不知道这刺鼻的味道就是煤烟,心想到似乎有些硫硝的味道,莫不是我天朝又要多一件精锐兵器?
随行的近侍早已进去通告,里面搞技术的都跪在门口迎接,三呼万岁,皇帝也离了车驾,自走到了门口往里一看,不由更加奇怪。
里面的院子很大。
上好的铁,都弄成了一根根并行的棍子的模样,铺的满院子都是,如同蜘蛛网一般。
院子旁边,堆着一大堆的煤块,黑乎乎的,如同一座小山。
蜘蛛网一般的并行铁棍上,堆放着不少的车,模样奇怪,轮子都卡在那些铁棍上。
远处好几个发出轰隆轰隆响的机器,就是那些轰隆轰隆响的机器发出一阵阵烟气。
皇帝不明所以,心里却略微有些失落。他以为会是什么兵器,但现在看来,不太可能是兵器。
说起来,刘钰搞得东西,皇帝见过不少。热气球也好、铜炮也罢,那都是打仗用的。
这玩意儿,是干什么用的?
叫众人起身后,皇帝便指着带路的那个人,与众人道:“他说他是粮草官。那你们谁是战术参谋?”
军改之后,一些词已经普及。皇帝这么一说,便有人出来道:“回陛下,微臣是这里管技术的。”
他用的是“微臣”,而不是“草民”,皇帝奇道:“你是何出身?”
“回陛下,微臣当年主持镗炮,鲸侯请朝廷封赏,是以微臣有个九品的官身,挂在工政府。”
“原来如此。这几年新式大炮,可谓皆尔等之功。朝廷自不会亏待你们,前些日子,朕大阅京营,正觉尔等之功倒是赏的薄了。只是这些事,何人居何功,也要鲸侯回来,朕再详问,以免疏漏。”
皇帝既是随口一说,也是知晓这些人的功勋,这时候只说赏赐,但也知道不能胡乱赏赐,还是要等刘钰回来,免得功不酬劳,倒是好事变成了坏事。
刘钰是按照规章制度办事的,走的是六政府的程序。没什么出身的工匠,混个九品就不小了。
九品是官,往下还有吏呢,能混到九品,这就是脱离了吏和匠的身份,成为官了。虽然是芝麻绿豆大小,用京城那些勋贵子弟的话讲,白给都不做,丢不起那人。
皇帝心里另有想法,他刚才那番话,也不全是政治动物的一时发挥。而是得知欧洲炮兵的发展、欧洲陆战水平的提升,以及欧洲那边对铸炮的重视,都让皇帝觉得有些不太好。
蒙古人是蛮夷,尚且知道将善于铸炮或者搞攻城兵器的老阿瓦丁,封个万户侯。天朝这群人搞出个镗床,极大地促进了炮的质量,封个九品……皇帝心想,也就是刘钰这边大笔花钱养着,这些人也不在乎那点俸禄,否则欧洲人开个价,这些人还有个不跑?
以往天下之内,无处可去。去了也没有用。
现在,可是能跑的,而且跑开了就可能飞黄腾达的。
刘钰叫快马送回了奏报上,就说过技术保护的问题,尤其介绍了英国、法国那边的工匠禁止出国制度,也说到了他们对工匠的重视问题——专利制度。
刘钰知道专利这东西,在大顺这地方暂时不太现实。所以他也说了,邯郸学步学不好容易扯着蛋,要因地制宜,根据大顺的特点,提升一下一些技术工匠的待遇。
不只是钱的事,大顺这边的文化,自带“功名”属性,名誉也得跟上。
只是皇帝心里也很为难,科学院这边,他早就和刘钰说了,科学院的院士,肯定要比儒家的博士低,顶天也就只能从五品。不可能再高了,再高那成啥了?有圣贤之言而不用,却叫这些微末学问居于传播圣贤之言的人头上,这是大顺的政治正确问题,不是可以轻易动的。
按皇帝所想,科学院院士,那是精通学问的。总不能把工匠也提到那么高的品级吧?
想着九品是低了点,可又有诸多顾虑和政治正确,实又不能太高。如何取舍,还是要等刘钰回来再说——皇帝想着的,此事刘钰说是其私事,自己给钱,可日后呢?
短短十余年,变化太多,皇帝也隐约感觉到,不再是那种五百年不变、一千年尚且眼熟的时代了。还是要想办法制度化,维系下去,不要人亡政息。
尤其是,这个人……肯定要比自己死的更早的前提下。
第三七三章 科学院(下)
皇帝想的,和刘钰认知的情况,并不一样。
科学数学和技术,这时候是齐头并进的,搞航海钟的那个木匠懂微积分吗?搞出来蒸汽的瓦特,也不见得很懂热力学定律。
大顺这边,在刘钰另起炉灶之后,科学并不差。这是个发现质量守恒定律就可以名扬科学史的时代。
而且,如果只在象牙塔搞科学,大顺科学院,很可能沦落成柏林科学院的惨状,皇帝觉得卵用没有,也就像是玩青词、画画、伶人一般。从一开始,这科学院就注定了要重视技术,以此换取皇帝的支持。
技术上,大顺走的路,和欧洲走的路也完全不一样。
市场导向之下的英国,确实是贸易反馈早就了纺织业技术进步。
大顺不能那么搞,而且大顺是真的有“先知”的,有先知,还搞市场引导技术进步,那真是脑子锈了。
皇帝此时当然不可能知道,刘钰在这件事上,压根就没考虑“人亡政息”的问题。因为当突破了某个临界点之后,后面的事,只能是“除非强压否则野火燎原”,到时候要考虑的“人亡政息”的“政”,应该是“全面压制技术进步”的政了。
此时的皇帝,并不知道自己将要见到一个什么东西,一个会影响世界、当然也会影响大顺的东西。
在嘉奖了几句那个工匠后,工匠连连谢恩,心里想的却是如今一年那么多银子拿着,朝廷便是能赏,也不过八百十两银子,没什么意思,不必在乎。
象征性地谢恩之后,皇帝又问道:“鲸侯以‘玩趣’相喻,此处是他一掷千金之地。朕也不是太懂这些东西,却不知你们在搞什么?”
工匠当然知道自己在搞什么,但是怎么回答,是有一套非常标准的话术的,这都是培训过的。
于是工匠指着远处绕开了“曲柄专利”的曲柄连动的蒸汽机道:“回陛下,此物名为铁牛。”
“无需喂养,昼夜不停,一物可有三五牛之力。”
“鲸侯言,此物或可用来挂上锤子敲击甲胄、或可用来为动力钻枪管、或可用来为动力锯军舰的木板……此物就可看成一个哪里都能去的牛。”
“早在威海时候,鲸侯就叫我们制作。镗床成功后便已立项,数年间耗费十余万银钱,如今终于可以交差了。”
工匠句句不离“军事科技”,这就是一直以来的话术,免得有“先见之明“的人,惊呼此物一出,百万千万百姓去做什么?织布若用此物,百姓失业,岂不成流民之势?
但绕开民用的这些东西,直接谈军事科技,皇帝的脑子一时间就不会那么有先见之明。
果然,皇帝走过去看了看已经基本成型的改良蒸汽机,看着这东西带动着飞轮旋转,只需要往里面填煤即可,心道此物果然神奇。
但他毕竟不知道这东西有多伟大,故而只是感觉到神奇,并没有过度惊诧。
转而又问这地上的铁轨,问道:“那此物呢?这上好的铁,就铺在地上,作何用?”
工匠对于这样的问题,早有预案,刘钰都不知道教了他们多少次了。
这时候便按照之前教的话术,很流程地跪地道:“微臣一介匠人,此物之用途,非微臣所能言。实管社稷大事,皆鲸侯所言,我等旁听。今日陛下既问,还请陛下恕微臣妄言国事之罪。”
李淦一听这话,便兴奋了起来,心道果然是有大用的。鲸侯搞得东西,朕想来也不可能就这么无趣。
“你只管说。且不说这是鲸侯的话,有罪也罪不到你身上。即便真的有罪,他刘钰的嘴,说出来有罪的话还少了吗?但说无妨。”
工匠便道:“微臣斗胆。”
“鲸侯说,因为有了海军,所以可以让千秋僭越的倭人一朝称臣。这就是运输的力量。”
“鲸侯又说,运河事,沟通南北,除漕粮之外,若无运河,只恐南北不通。”
“昔日征准噶尔,鲸侯就感叹,一两银子一石的粮食,运到西域,竟要二三十两,若是有条运河、亦或有大海直通西域,这就好了。”
“于是才出资,力求我等做出此物。”
“鲸侯说,天朝人口滋生,辽东以北尚有土地肥沃。然有松辽分水岭之隔,人口迁徙不易。若有一物,能连通松辽,自京城而至黑龙江,十日可达,则又可容纳千万人口。”
“鲸侯说,自西京至西域,尚有数千里,运输不易,使得西域百年之后恐有叛乱之虞。若有一物,能从西京连通西域,十日可达,则西北自此安矣。”
“又或者,京城驻军数万,若有一物,能将天朝疆域连通,任何一处自京城一月即可调动万人,则社稷自此稳固矣。”
“此物,便是陛下所看的这些铁轨、那里正在冒烟的铁牛。虽还未成,但已有雏形。”
“二十年内,必可成功。”
“铁牛无需喂养、无需照看,日夜不停,不必休息、无需夜草,日行三五百里亦非难事。自京城至黑龙江、自西京至西域,十日可达。”
“轮滑于铁轨之上,便是寻常马匹,亦可拉动数千斤。若铁牛能有十牛、二十牛之力,滑车于铁轨之上,首尾相连,则一次输送十万斤粮草、千余人,不成问题。”
工匠说到这,李淦的脸色微变,惊道:“这便是鲸侯之前说过的,无需水、无需纤夫的大运河?”
工匠回道:“是。”
“二十年内,或可成功?”
“是。微臣觉得,鲸侯给出的二十年时间,倒是长了些。吾等已有思路,料来二十年内,当可成功。”
李淦好说也是当皇帝的,这辈子见了不少的事,也经历过不少的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此时听完这些话,竟是觉得心跳的突突的快。
工匠回答的话,是刘钰精心准备了许久的话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说辞。
和皇帝说什么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之类的,皇帝懂个屁。
和皇帝说这将促进纺织业的发展,皇帝既要担心与民争利,又要担心资本快速积累导致的土地兼并加剧。
和皇帝说什么进步、科学……皇帝又不是科学家,学几何学代数,都是玩票兴致的。
唯独和皇帝说“有助于稳固江山、有助于你们李家王朝镇压起义、有助于防范边疆警事不复宋明之悲”这样的内容,皇帝才会重视。
“不用纤夫不用水”的大运河,刘钰提过几次,但皇帝都当是玩笑,或者想象——就像刘钰说的,科学院说不定能让粮食亩产千斤,皇帝当时也是当玩笑,说真要能成可以封子爵了。而事实上只要弄上硝石矿、钾肥矿,不怎么需要良种也能达到七八百斤,有良种是要翻倍的,奈何皇帝的想象力根本不够,只能当成玩笑。
工匠从头到尾都没说蒸汽车的其余意义,也没提半个技术上的问题,而只是谈了谈刘钰说过无数遍的“重要意义”。
片面的、对皇室、对王朝、对李家江山的重要意义。
有些事,皇帝是当开玩笑的。
有些事,一旦给出了日期,哪怕二十年之久,那也证明就不是玩笑。
工匠说的那些东西,彻底让皇帝心驰了。
若从京城修一条这样的路,真的能十日之内抵达黑龙江畔,穿过松辽分水岭,这对大顺简直就是续命百年的大功。
京畿附近、河南山东的大量人口,就可以沿着铁路线迁移到东北地区,开垦土地,缓解中原的人地矛盾,制造大量的、可控制的、在运输线沿岸的自耕农。
若是一切如常,那可这得是续命百年的大功。
大量的可控制的自耕农,那是王朝的支柱;大量迁徙走的人口,缓解人地矛盾,可以保住京畿地区不乱。
除了这续命百年之外,西京到西域,那也意味着西北自此再无潜在的强敌:只要出现,朝廷就能打掉,不会给做大的机会。
若真能将这不需要纤夫和水的大运河,修到周边,那么京城就可以养更多的军队,一旦地方有事,京城即可出兵。
这可以极大地加强皇权,加强对地方的控制。
只要不出现那种奇葩到底的后代,李淦觉得若二十年后此事真的成了,或这大顺,真有望成凤周八百年之基业!
真要如此,可谓旷古烁今了。自周之后,岂还有八百年基业之王朝?便是两汉,也不过四百年基业啊。
这可真不是一件简单的精巧器械,作为皇帝,在工匠故意按照刘钰的话术引导的思路下,很容易想到了一些战略性的东西。
就如同大顺伐日之战,证明了海军的战略地位一样,不只是战术胜利的那点意义。
这东西,皇帝不懂技术,但却懂背后的战略意义。
但随后,皇帝看着脚下的铁轨,猛然想到了一件心事。
“此物千里,又要用多少铁?”
这东西,和修运河还不一样。修运河,只要搭上人命就是,天朝不缺人命。但是,这东西要这么多铁,有那么多铁吗?总不能为了修这东西,倒叫百姓无铁可用吧?
“回陛下。鲸侯说,一生二、二生四、乃至于无穷无尽。铁牛可以鼓更大的风,于是可以造更高的炼铁炉;更高的炼铁炉,可以造更好的钢,从而造更好的劲儿更大的铁牛。”
“铁牛劲大了,便可炼更多的铁;更多的铁,可以造更多的轨;更多的轨,可以连接煤铁矿,运更多的矿;更多的矿,又炼更多的铁;更多的铁,又造更多的铁牛……”
“鲸侯说,商人冶铁,为了卖给百姓用而换钱。朝廷冶铁,可以为了冶更多的铁而冶铁。”
“生产是为了生产更多,也非得朝廷主导快速走完这一步不可。”
“鲸侯又说,二十年初见,他那时知天命。若至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纪,二十年间,也不求多,若能贯通松辽分水岭,京城直达黑龙江畔,亦可含笑。”
“一来对得起自己这鲸海侯之爵号。”
“二来使得宋辽千里沃土,解中原人多地少之矛盾。北上松辽、南下大洋,纵人口滋生,亦可无忧矣。”
“若成,他言,攻罗刹、平准部、伐日本,皆在此功之下——若此物成,运兵、补给皆无难处,则平当年的准部,遣一校尉可为之,哪里需要陛下亲征呢?而若此物成,松辽乃至黑龙江,尽皆中原移民,罗刹又哪里需要攻呢?”
第三七四章 做美梦的皇帝
工匠用他所能理解的道理,复述着这个东西对于王朝统治的战略意义。
他的“二十年”之内的信心,源于现实。
蒸汽机这东西,于此时的技术而言,并不难。大顺唯一要面对的难点,镗气缸的镗床,已经完成了。
而至于说火车、蒸汽机车之类的东西,只是蒸汽时代百花齐放的一个分支。
蒸汽时代,有点类似于火药时代。
火药时代之初,多管铳、碗口铳、胡斯手炮、皮炮、一窝蜂、神机箭、火龙出水……等等等等的五花八门的火器,其思路很多甚至突破了后世人的想象力。
只是,经过实践检验,最终发现了燧发枪配野战炮,才是正确的路,其余的只是百花齐放时代的试错。
蒸汽时代也差不多。
蒸汽机不是瓦特发明的。
而历史上在瓦特改进蒸汽机的十年之前,法国人已经脑洞大开地搞出了一台蒸汽机车——也就是现在的二十多年后,1769年。
这台蒸汽机车的实物,至今还在。而且2010年的时候,简单维修后还能启动。最高时速60公里,最大载重8吨。
这玩意儿居然还是在公路上跑的,不是跑铁轨的。
但就和那些多管铳、火龙出水、一窝蜂、神机箭之类的火药兵器一样,注定只是百花齐放时的一种脑洞而已。最终正确的路,还是瓦特走的那条路。
尼古拉斯·约瑟夫·库格诺特在20年后造出的这个怪物,注定只是蒸汽时代登基的奠基石下的尸骨。
没有瓦特的冷凝器气缸分离思路,低效的热能利用率,使得它有60公里的时速、8吨的载重,但只能跑15分钟,就得暂停——库格诺特看到了喂养马匹拉大炮的麻烦,但是他造出的这玩意儿却制造了更大的麻烦——的确是不用喂马了,但是15分钟就得吃半车木柴,马倌是省了,但得配几倍马倌的背柴者,顺带还得挖一条运河沿着“法直道”并行,以方便随时加水。
新时代、新技术来临之前,总需要百花齐放然后试错。
新时代真正来临的日子,一定远远落后于新时代开启的那一天,试错之后那些被淘汰的,尸骨累累皆为奠基之土。
就如同蒸汽机被瓦特养大成人,已经默默在英国的矿山抽了70年水了;阿尔巴拉特用蒸汽拖拉机耕地的时候,库格诺特的拖炮用的蒸汽拖拉机已经在法兰西工艺博物馆躺了100年了。
又如同欧洲经历了势均力敌的残酷战争,让这个“优胜劣汰”的时间加速了,于是16、17世纪常见的多管铳、后装炮、子母铳,让位于简单有效的燧发枪和前装炮。
刘钰不是技术天才,但他的存在,有个重大的意义。
“先知”,不需要试错,便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方向。
只要方向对了,就算是个王八、蜗牛,也总能爬到。
只要肯砸钱、只要肯坚持,只要不产生方向上的动摇,工匠认为的二十年,并非妄言。
因为这件事的结果只有两个。成功,或者不成功。
但事实上,正常来说还有第三种可能的:做出来了,但如同多管铳、库格诺特的蒸汽车一样,方向错了,那到底算是成功还是失败呢?
正常的演化,第三种可能,才是常态。
大顺绕开了技术进步的历史常态,摸着另一个时空的英国过河,以一种绝对畸形的非常态向前狂奔,直到摸无可摸。
当然,法国在蒸汽机车上走的歪路,也和法国的社会现实息息相关。
思想、意识和思路,不是凭空产生的,是要符合物质基础和社会条件的。
库格诺特在20年后搞出的奇葩蒸汽拖拉机牵引炮车,源于以下几个物质基础和社会条件。
首先就是和刘钰谈技术引进的那位法国财政总监,在他的时代,上马了一整套的法国公路网建设,制定了定期服劳役修路、各省修路指标的政策。日后他下台了,政策却一直延续。
使得20年后,法国拥有全欧洲最好的公路网。完全承受得住8吨的载重。法国炮兵的很多奇葩设计都是以此公路网为基础的。
然后,法国的天气很不错,不像英国多雨,而且站住了欧洲最好的平原,以本国环境考虑,更是增加了公路而非铁路的重要性,也确实很难往铁轨的方向去想。
如果法国没有公路网基础,或者法国的气候多雨、泥土是黄泛区的黄泥地,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设计出这么“超前”且奇葩的东西。
最后,就是法国的炮兵是有体系的,而且确实很重视炮兵,也一直依靠炮兵打仗,是有传承的。炮兵的重要性得到了体现,所以炮兵军官里平民较多,因为数学这东西贵族那点人可肯定没有庞大基数的平民更容易出人才。相对的,法国的炮兵虽然也有论资排辈的情况,但是创新性相对别的军种高出不少,而且相对来说是最鼓励创新、也是最重视科学的。
譬如法革时代,炮兵教材的编写者们的名字,柯西、傅里叶、拉普拉斯,任何一个放到后世那也足以撑起一所大学的数学系。大量的平民理科生,加上法国启蒙时代的机械唯物主义思潮,使得法国的炮兵对新科技特别热衷,极为鼓励,而且也更早认识到蒸汽机现在不如牛马但潜力无限,明知道这破玩意的诸多弱点,依旧投钱支持。
以上几点,都是法国的蒸汽车走到歧途的重要原因。
同样的故事,放在大顺,故事的内核不变,但物质基础和社会条件变了,得出的结论也必然是不同的。
一来大顺这边地域辽阔,早就认识到交通的重要性,这也算是大运河维系南北带来的社会意识。
之前几处用兵的地方,确实如这工匠所言。难的就是后勤,如果有一条安稳可靠且高效的交通线,就和俄国爆发的千人规模的战争,真的是校尉级别的军官就能解决的。
二来大顺伐日本之战,让皇帝意识到了海军运输的战略意义。
大顺海军在伐日之战中,没有太多的战术意义——一场稍微大规模的海战都没打,日本人的船缩在海峡里,就把大顺重金打造的军舰,吓得不敢进去,怕被创造火攻船神话。
但是,战略上,利用军舰的海运优势,一万人的野战部队,愣生生把日本的三十万武士拖得无法防守。
这就是战略意义。
真要论起来,陆战队不算,海军在伐日之战中有什么战果吗?一共击沉了能有三五艘小船,根本算不上战果,但头功却就是海军的,谁也抢不走。
三则就是人口滋生带来的巨大压力,以及大顺很清楚,一个封建王朝的基本盘,是自耕农。
东北地区有广袤的土地,但是移民是个大问题。横在那的松辽分水岭,使得这些年辽地人口滋生,可终究越过分水岭的人太少。
而且松花江沿线的府兵是什么情况,皇帝也听刘钰说过。
粮食运不出去来,海运还得绕朝鲜半岛,如果没有一条交通线如同南北大运河一般贯通,一来移民不易、二来也容易产生离心势力。
大顺内部其实是割裂的,江南的地主庄园经济、华北的小农自耕农经济,大顺想要千秋万代,就必须要想办法稳定自耕农阶层,扩大基本盘。
这时候对东北的开发,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防备夷狄的意义,而是转为了为大顺王朝续命的更重要的意义。
这种社会基础下,刘钰说的“不需要水和纤夫的大运河”,在皇帝眼里确实就是“此功非征北平西所能比也”。
至于能不能成功,是不是妄言。有了之前刘钰平准部、伐日本打下的信任的基础,皇帝觉得寻常看来像是魔幻妄言的事,既是刘钰觉得正确,那多半是能做到的。
飞上天空,这件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不是京城人多对未来展望,说百年后说不定有钱人家,人手一个热气球呢。
技术上的事,皇帝学的那点东西,也根本理解不了,索性也不问。但国策上的事,他还是善于动动脑子的。
若是真能成了,倒还是一举两得呢。
一旦下南洋成功,李淦是铁了心要废掉大运河的。大顺的祖陵又不在运河沿岸,现在又有海运可以解决粮食问题……当年刘钰没参与关于废漕改海的讨论,可不代表他不支持,只是明白必须要先下南洋解除海上的威胁才行。
海上的威胁一旦解除,海运无忧,顺带解决自宋以来一直不能解决的黄河夺淮入海的问题。
运河的河工,何不用来修这些东西?
顺带将黄淮地区的大量人口,迁徙到更北的北方;治理淮河,使得黄淮故地重回宋代之前天下精华的模样,不再是帝国之坏疽;还能在东北地区拥有一支基本盘的大量自耕农……
若真实做成了,那可真的就是名流千古级别的功绩了。
至少在李淦看来,绝对是和开凿大运河、修长城一个、凿空西域、明对西南改土归流一个级别的。
正好,若下南洋,真能获利三五个河南省的赋税,日后要打仗的地方也少了,,这钱可不正好用在这地方?
朝鲜和安南北部的郡县化,可以留给后世子孙,只要死前能把这件事办成了,不谈谥号,只说后世相比汉武唐宗,当不成问题吧?
想到这,他的内心感受到了许久没感受过的激情,与身边近侍道:“却不知鲸侯如今何处?何日方可返京?”
第三七五章 北方的最后一件事
刘钰此时尚且还在陕西,更准确说,正在大顺起家的旧地,天保府。
永昌元年,太祖皇帝长安建制,改延安府为天保府、榆林县为天保县、清涧县为天波府。
这延安府是大顺起家的地方,一如明之凤阳。加之该西安为长安,日后又称西京,之前又是对抗西北和稳固蒙古的重要地节点,比之明时凤阳府还有不同,政治地位还是颇高的。
只不过,穷,还是穷。
正值仲春,天保府内,正在召集前往伊犁河谷垦荒的人。
虽天高路远,但听说水草肥美,去了之后数年免征,朝廷又分牛马口粮种子。这地方本穷,愿意去的人还真不少。
既是大顺的起家之地,多少也能沾点光,朝廷的政策也多有倾斜,如今每年都要招募一批前去垦荒常驻的人,别处还未必有这样的“好事”。
从伊犁那边骑马回来的刘钰,对于伊犁那边的情况,还算是挺满意的。几座城已经筑起,采取的是标准的武装殖民的模式,中心城区是建立棱堡结构,在周边垦殖种地。
当初刘钰先斩后奏杀了一些宗教的领袖,又坚决反对招募缠回花回去伊犁垦荒,号称宁可多花钱,也要保证当地的基本盘数量。
皇帝这几年也有钱,自是明白此长治久安之法。要么就是强制松花江畔的府兵、要么就是招募西京周边的农民,每年送去的人不多,但也是照着一年两万最有的数量往那边送。
这几年准噶尔部正在闹天花,刘钰准备回去后,在伊犁的筑城区,先推广割肉种牛痘法,尽可能保证存活率。
只要能把天花制住,往那边移民的死亡率,可比下南洋低多了。
应该说,现在来看,大顺在伊犁河谷地区,已经基本建立了有效的统治。
军改之后,以青州军为核心底子的一批驻军,可谓是两千人就敢在那里横着走了。
自己当年打出来的威名,还能恐吓一阵,汉军余威犹在,两千人军改后的正规军的战斗力也相当可观,短时间内不会有乱子。
移民是个漫长的过程,比往鲸海移民还要无趣。
鲸海还可以利用贸易、捕鲸、海豹海象油等方式,催动移民发展;往伊犁移民,就完全是屯田制,没有任何民间资本的力量能帮上忙,那破地方,很快就会成为全国粮价最低的地方,比松花江畔估计还要低。
这一次西行归来,特意来到天保府,刘钰倒还真不是为了移民的事。
他来天保府,主要是去看一看延长的油田。
这地方自古就产石油,沈括就提过,而且命之以石油为名。
《本草纲目》里,也介绍过,言:石油气味与雄硫同,故杀虫治疮,其性走窜,诸器皆渗。惟瓷器、玻璃不漏,故钱乙治小儿惊热、膈实、呕吐、痰涎,银液丸中用,和水银、轻粉、龙脑、蝎尾、白附于诸药为丸。不但取其化痰亦取其能通透经络,走关窍也。
《元一统志》,甚至直接说:延长县南迎河有凿开石油一井,其油可燃。
可见这地方的油层非常浅,以现在的技术手段,完全可以开采。毕竟巴蜀地区是有打井盐的技术积累,钻井不是问题。
而且前期石油的提炼,也很简单。
汽油、柴油,这个时代都是垃圾。
此时真正有用的,还是提炼最简单的煤油,以及为即将到来的工业时代准备的润滑油。
刘钰认为现在的大顺,已经有了尝试采油的基础了。当然不可能像后世那么先进,但土办法也一样可以采,为日后积累技术储备。技术不是一蹴而就的。
一则,自从他当了鲸海节度使后,大顺的捕鲸业、捕杀海豹海象业,飞速发展。
大量的鲸油,走入了城市,尤其是在京城,取代了一部分蜡烛,成为上等的照明燃料。
而煤油和鲸油,如果只是作为照明燃料用的话,完全可以市场填补替代。
有鲸油打下的基础,以煤油取代,不成问题。
当然,如果没有前期的鲸油基础,没有玻璃制造业的发展,没有这些年新货物的冲击,也就没有现在值得开采的条件。
现在有之前十余年打下的市场基础,可以确保只要投产就能赚钱,皇帝也会乐于开采。
二则,刘钰估计蒸汽机已经差不多了,原理基本讲通了、关键且关键的镗床也早搞出来了。蒸汽时代应该差不多要来了。
只要蒸汽时代一来,照明需求就会大量增加。
不为别的,蒸汽机转起来,又不能停,那就得需要照明才能实现十四小时或者十六小时工作制。
煤气的技术含量略高,而且容易出事,真要是出了点什么事,怕又会有人借机生事,掀起反对的风波,当然最好还是延续传统,用油灯。
基本不会赔钱、且有技术有市场的条件,这都达成了。
但更重要的目的,其实也不是为了大顺的天保府。这地方算是大顺的核心地带了,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刘钰还是在为西域和南洋的事布局。
河西走廊也是有个油田的,就在嘉峪关附近的玉门油田,而且也是和延长县的油田差不多,土办法也不是不能开采,甚至只要蒸汽机到位,开采规模肯定是要提升的。
想要加强对西域的控制,除了这种屯田式的移民,也需要一个大型的初级工业城市,聚集足够的人口,处在核心走廊的核心位置,以确保将来出了什么意外,可以保证拉出一支产业工人组成的军队。
同时也利用城市优势,让大顺的西北野战集团从西京,向西移动到嘉峪关附近,确保随时可以稳定西域局势。
工业化,是对抗那些分裂的势力最好的办法。
而西北地区搞工业化,短期来看,又实在是难。
没有市场,交通不便,羊毛棉花纺织品,估计运到主要消费区,比从欧洲海运过来都贵。
如今看来,也只能是另辟蹊径,搞一些长途运输还能赚钱的东西。
最好是能在这里吸引大量的民间资本,也未将来修铁路打好基础:只靠朝廷出钱,是修不起的;如果民间资本能够募集一些,压力会减轻很大,尽可能在东北、西北两条线上,搞出铁路,大顺的北方边疆就算是彻底稳定了,日后也能安心向南洋甚至印度方向扩张了。
有利可图,才能吸引足够的人。纯粹的屯田式的移民,对大顺来说,终究难度太大,组织力不足,而且着实缺乏民间资本的帮助,效率不是一般的低。
刘钰也清楚,自己这一次回到京城后,就要准备下南洋的事了。
而且就目前来看,以及他的规划,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不可能再关注西北、东北方向的问题。
这边是否稳固,直接关系到大顺下南洋、抢印度的效率。
所以要在返回京城之前,尽可能为西北西域的未来,做一些布置。
天保府的油田,只是为将来河西走廊和西域油田做的前期准备,以验证技术、培养一支工匠队伍。
这支培养出的工匠队伍,不只是为了西域,也是为了南洋。
不考虑石油的化工原料身份,也不考虑内燃机这些此时不可能的东西,买椟还珠一般的只用石油来照明,依旧是一项有前景的产业。
南洋也有石油,而且婆罗洲的一些石油也方便开采。不上大油田,慢慢来积累技术,尽可能增加南洋的移民,这也是为大顺将来在南洋彻底站稳脚跟来考虑。
婆罗洲既然有金子,而且已经有华人移民在那开采,若是不远的将来又能提炼煤油,作为大顺内部市场和海外市场的紧俏货物,无疑可以快速将婆罗洲“改土归流”。
这一点刘钰想的很明白,爪哇的巴达维亚,对荷兰意义重大。但对大顺,那就是个鸡肋。
他预想的南洋四军镇,也不是以爪哇为核心的,真正的核心地还是可以连成一片的马六甲、邦加岛、婆罗洲。
南洋的香料贸易,刘钰觉得前景不是很好。短期之内,肯定还是有赚头的。但长久前,中美洲、南美洲的事,大顺绝无可能有插手的能力。葡萄牙人都知道在南美种植东南亚的香料,伴随着大顺逐渐把手伸向欧洲,各国的进口替代计划多半都会提上日程。
最好还是提前准备一些可替代的贸易品,尤其是为民间资本准备一个投资方向。
现在的局势很微妙,皇帝极有可能自己控制香料贸易,从而获得巨额的内帑收入。
这一点,几乎已经是必然了。
而且刘钰也必须哄着皇帝,才有可能不在马六甲关门,而是在海上继续西进。
否则的话,皇帝觉得打下南洋,合着是为商人打的?那心里肯定会不爽。钱归商人,皇帝觉得凭啥要打呢?
这时候,石油,或者说照明用的煤油,就成为民间投资的重要增长点。也是南洋加速移民过程的重要支柱。
就如同在鲸海移民,很作政策是靠民间资本的,有利可图,才能扩大移民数量和规模。
要改变“富人不想去、穷人去不了”的状况,此时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富人有利可图,一船一船地把闽、粤华人送去做工”。
若朝廷能够完美主导,当然是最快的。但大顺绝无这样的组织力,这一点刘钰很清醒,且不抱任何的幻想。
就如同他在离开南洋之前,和海军那些人说的关于澳洲的问题一样:澳洲的问题,要靠发现金矿来解决,而不是单纯的水草肥美。找到金矿,水草肥美才有意义,否则短期之内根本不可能出移民成果。
也如同虾夷地一样,打开日本贸易,以当地捕鱼业的利润,吸引资本,才能完成快速的移民。
否则,始终都要面临一个“富人不想去、穷人去不起”的情况。全都指望朝廷官方移民,就大顺这令人感叹的财政能力,是真的拿不起这钱。
时代变化太快,这不再是西周武装殖民的时代,有四五百年的时间来完成。照这个技术发展的速度,恐怕距离民族主义苏醒,也就三五十年了。
大顺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他也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尽可能提升移民的效率、改变人口结构。
而且鉴于大顺极为特殊的国情,即便蒸汽机搞出来了,大顺的传统优势产业如纺织业,刘钰暂时是不敢动的。
至少,在资本的力量和皇权稍微掰掰腕子之前,这些动起来就会天翻地覆的产业,刘钰不敢动,也没法动。
如此,也只能延续他之前的既定策略:新产业,和旧的传统产业没有竞争的新产业,来养肥资本,养出大批的工人。
在大顺,资产者真想要成事,其实挺【简单】的:只要能镇压小农经济解体,造就的千万人级别的大起义,能撑住一波明末大起义加太平天国规模的大起义、且镇压成功,那就算是合格了、能成事了。
这证明了,他们有取代封建皇权,成为新的统治阶级的能力了。连这个能力都没有,哪有资格当统治阶级。
资产者的发展和强大,必然会伴随着一波小农传统的反动冲击。
只是现在看来,他们无论是能力、财力,都扛不起这个重任。是以还是要继续养肥他们,他们不肥,怎么能有数以百万计的真正的掘墓人?
以此时的技术水平,又有传统优势产业不能动的框框,能挖掘的方向还真不算太多,只能是蚊子小也是肉,一点可以的新产业都不放过。
在天保府逗留了一个半月,亲眼看到了那些自己流出来的石油,考察了一下当地的人口、交通等情况,心里大致有数时,来自京城的快马也终于赶到。
“鲸侯,陛下有令,命鲸侯速速回京,加急、加急。西北之事,可缓;别处事,当急。”
快马传的是皇帝口谕,只说别处事,但刘钰知道肯定是南洋。
枢密院的参谋,应该会告诉皇帝:下南洋的时机,只能是冬天,十二月份起航,否则印度洋的风暴、南洋的台风,都会叫人很难受。若是今年冬天不动手,就得再等一年了,多半皇帝已经是火急火燎了。
第三七六章 隐喻(上)
匆匆返回京城的时候,已是仲夏。
京城的百姓知道鲸侯从西洋归来了,但也只是知道,谈不上别的感觉,甚至远远不如闷了一个冬天的京城百姓看到绿柳吐出新芽儿时的兴致。
西洋太远,和他们关系不大。就算这几年一些地图、地球之类的概念开始小范围的传播,但在大众看来,和之前的区别也不是太大。
天朝还是天朝,只是世界变大了而已,远处的一切都是蛮夷、落后和愚昧。这不是中国的问题,而是所有天朝都会得的病——我强是因为只有我才是文明、正确、唯一的真理——没得这病不是啥好事,只能证明没当过天朝。如同三十年铁肾没用过,到处嘲讽那些床笫过度而伤了腰的人一般无二。
骑行在京城的街道上,一如刘钰离开的时候。人们忙碌着自己的事,行色匆匆。
悄然的变化,也就无非是玻璃窗稍多了一点点,从天津入港分销的“海货店”多了些,街上巡逻的士兵彻底见不到刀矛只剩下火枪刺刀了。
至于所谓的百姓的气质,假如真有这种东西的话,那现在就是生活,只是生活。吃饭、拉屎、睡觉、和认识的人说话、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求活、卖菜的想坐地起价、买菜的愿就地还钱——如果说不是整天聚在一起讨论政治、不是如同1793年的巴黎、1848年的欧洲街头那般就是麻木的话,也可以说他们很麻木。
活着,顺从此时的规则,讨生活便是。
京城的街道一如既往,在乱哄哄的吆喝声中,刘钰缓缓向前,终于看到了禁城的墙与河。
走完了一遍规矩,得蒙天子召见,进宫面圣。
在真正抵达京城、进入禁城之前,刘钰不止一次地想过一件事。
那就是他对皇帝叩拜之后,那些屁话一般的形式话题谈完之后,皇帝和他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他设想了许多种场景。
但是在没想到,在叩拜之后,皇帝竟然哈哈大笑道:“鲸侯在欧罗巴做的好大事。废一君、立一君。”
“桐宫、未央之故事。举手而为之啊。”
这话听不出来到底是夸还是讽,又或者就是句玩笑话,再或者是一句警告。
因为都有可能。
有些东西,哪怕是在外国,也最好不要触碰。但当然,这得看怎么理解。
其实宫廷里每个人都是演员,皇帝既是演员也是观众,顺便还是裁判。
皇帝的任何一句话,都可以有许多种完全不同的解读,也就需要配合的“演员们”做出相应的动作。
可这话,就算是开玩笑,这玩笑也一点都不好笑。
相反,还挺吓人的。
刘钰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演,心想如果皇帝只是开玩笑的话,那皇帝的脑子是真的有点问题,真要望之不似人君和臣子开玩笑,那也不能拿这种事说。
正在那准备假装冒冷汗的时候,皇帝却道:“好了,你且起来说话,朕就是开个玩笑。只是朕实在想不明白,那罗刹国的政变就这么简单?彼得的女儿,竟能让她随意接触禁卫军?而且只要三五百人往罗刹皇宫一攻,这就成了?”
皇帝看似真的是随口开了个玩笑,很自然地将话题转移到了别处。但这个桐宫未央的说辞,之前终究还是说了,现在一句轻飘飘的玩笑就过去了。
刘钰也没去再提这两个比喻,而是将政变的情况完完全全地说了说。
说完之后,又拍马赞道:“幸赖陛下洪福、亦蒙天朝富庶、更得军威强势。此一也。其二欧罗巴尽皆蛮夷,不甚通晓朝堂之事……是以微臣在欧罗巴所做之事,不过班定远在西域所做之事尔。”
“大贤言:万里之外,孱弱之夷,苟且自王,实不能逾中国一亭长。班超之功,既不需要勇气,也不需要智慧,随便一个人都能做到。人们夸奖班超的智勇,就像是人挖坑碾死蝼蛄、人在沼泽里抓到鱼,然后别人称赞说:哇,你们好勇猛、好智慧哦!实在是可笑的事。”
“所以,贤人这么说,其实臣也差不多,也就是人挖坑碾死蝼蛄、在沼泽里抓鱼一般的小事,实在不是大事,既不需要勇气和不需要智慧,随便一个亭长就能做。陛下谬赞了,臣实有愧。”
他这是在谦虚,只说这种事随便个人都能干。
皇帝却大笑道:“王船山的这些话,你还是自己留着吧。他当年还说,秦桧之所以要议和,是因为担心岳飞篡宋。还说岳武穆水平也就和李广差不多,靠结交士大夫吹出来的。他的话,实可笑矣。朕最近正欲整治整治一些人的虚妄之言呢……”
皇帝这么一笑,刘钰心里咯噔一下,猛然地敏锐地嗅到了一股子不太一样的味道……感觉,怪怪的。
是皇帝感觉到了西洋的一些学问有些反封建,所以担心中西融汇?还是皇帝察觉到了西洋的君权孱弱造就的种种对皇权有极大威胁的思想?
虽然皇帝就随口说了一嘴“他的话,实可笑”,可刘钰心里还是非常担忧,因为他最担忧的就是这个。
皇帝肯定看过王夫之写的原文,就关于岳飞那句话,皇帝显然是故意的断章取义,而且也是故意的掐头去尾,曲解本身的意思。
原文是说:秦桧议和,是担心岳飞篡宋。但问题是,岳飞篡宋了又能怎么样呢?岳飞击败了金国然后篡宋,这总比靖康耻俩皇帝被人抓走强吧?这总比崖山一战十万人蹈海赴死强吧?
篡宋无罪、抗金有理。
结果被皇帝这么一掐头去尾,味儿就完全变了。
王夫之的名气,在大顺是相当高的。因为,大顺绝地反击,华夷之辩,保天下保赢了。
就如同刚才那个关于岳飞和秦桧的文字,代入到明末,其实是什么意思,那就很清楚了:南明议和,甚至联虏平寇,是担心大顺“篡”明啊。但是大顺篡明又能怎么样呢?最起码比剃发易服强吧?最起码比华夏衣冠毁强吧?
说的是彼时彼刻的岳飞,可内里说的却是那时那刻的明顺后金。
这话,在大顺最难的时候,那是相当感动的。这相当于是士大夫阶层在为大顺造势。
但是,时过境迁了。
现在不再是那么时候那么激烈的华夷矛盾了,因为周边四夷都弱的不像话,东北已然犁庭扫穴、西北也已经一战而定,又有了火器优势。
于是,同样的话,皇帝就不怎么爱听了。
因为彼时的矛盾不存在了,那么岳飞“篡”宋的这个“篡”字,肯定就让皇帝心里相当恶心:做臣子的,篡就是不对。怎么能认为,在一些特殊情况下,篡是合理的、无罪的呢?什么情况下也不能是无罪的啊。
因为这是封建礼法,他就是神圣的。神圣的东西不能松动,一旦神圣的东西松动了一小块,很可能就会成溃堤之势,一下子全完。
既然为了抗击外族,连君臣这个三纲之首,都可以无所谓。那么,松动了的、不再完美的神圣性的东西,还有什么意义吗?今日可以论证华夷、明日是否可以论证百姓生活水平?后日是否可以论证压制商人?
一旦神圣的东西出现了轻微的破损,别的方向,也总能找出毁灭神圣性的理由。
当初大顺是“贼”,如今却是朝廷。屁股下面的椅子不一样了,对一些话也就听不惯了。
况且,如今还有个东西方交流的严重问题——荷兰的事,就可以理解为稍微魔改版的岳飞隐喻。
大议长不能打,那就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奥兰治就“篡”了,又能怎么样呢?只要让荷兰不受屈辱,篡也无罪。
这不是刘钰给皇帝的奏报上的原话,而是这件事一旦戴上这样的有色眼镜去看,肯定会往这方面想。
刘钰估计皇帝是看完这事儿的简报之后,有感而发。自己又撞在枪口上,自己谦虚一下,结果搞出这么一句。
但这是皇帝刻意为之的?
还真的就是话赶话到了?
亦或是皇帝内心一直装着这个事,所以赶巧的时候,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
刘钰内心自打着鼓,这些年在朝堂摸爬滚打,一些问题的敏感性比之前提升了不少。
皇帝在明知道原文愿意的情况下,自己掐头去尾,然后自己在批判一句实可笑也,只怕可笑的不是掐头去尾留下的那一段,而是可笑于被掐掉的那一段。
想到这,刘钰暗暗吐了口气,心道幸好自己在欧洲那边招募的院士水平的大师,都是些不喜欢过问政治的,像是欧拉这样的。
幸好没在法国那边招人,若是在法国招人,就法国的沙龙、大谈国政的“臭”毛病,非得把大顺的科学院弄没了不可。
然而皇帝终究也没有明说,更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谈,甚至都没再谈一谈罗刹荷兰政变的事。
而是转而说道:“爱卿劳苦,不必过谦。朕之前不过开个玩笑,若桐宫、未央就这个水平,那可实在没资格在要史典故留下一席之地的。”
“只是,爱卿过谦说自己不过班定远,朕却不这么认为。”
“朕还要爱卿做朕的窦孟孙,这班定远日后需得别人去做了。既这南洋比西域,爱卿若为窦孟孙,一战而归,剩下的事还要班定远去处置了。爱卿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第三七七章 隐喻(下)
“班定远言:寒外吏士,本非孝子顺孙,皆以罪过徙补边屯。而蛮夷怀鸟兽之心,难养易败。今君性严急,水清无大鱼,察政不得下和。宜荡佚简易,宽小过,总大纲而已……”
“微臣以为,虽有千七百年之隔,但道理依旧可用。经略南洋,必要知南洋与内地之异同。”
刘钰也不管皇帝的比喻,直接用班超的原话,回答了皇帝比喻之外的现实的人选问题。
班超的意思说的也挺直白的:殖民地、边疆地区的驻军,基本都是“人渣”,哪有什么好鸟?要么是被流放过去的罪犯、要么是些渴望立功的、渴望发财的“冒险家”,没没什么孝子顺孙。
孝子顺孙谁去边疆区殖民地啊?在家考科举不好吗?
所以啊,做“西域都护”的人,一定得明白,别那么死板,别把那里当成内地治理。
简小过、总大纲,只要基本路线没错、别叛乱、别有裂土称王之心,剩下的最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皇帝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他从身边拿起一本《后汉书》,熟练地翻到了《班梁列传》,读道:“定远慷慨,专功西遐。坦步葱、雪,咫尺龙沙。”
“千七百年过去,慷慨二字,早已不是原本的意思。可以史为鉴,里面的一些道理,如今依旧可用。”
“爱卿所言极是,这‘西域都护’的人选,真就需得明白这一点。因地制宜,总言之便是要简小过、总大纲。”
“朕对将来南洋的事,倒并没有考虑那些自立裂土的可能。只要天朝海军犹在,南洋便与内地诸省无异。”
“只是,单单明白这个道理,怕是不够的。还需要懂西洋诸国事、懂外交、懂南洋各国的情况、风土、人情、宗教。”
“朕以为,还是要从当年靖海宫出身的人里面选。所谓举贤不避亲,但放到自己身上,难免要考虑避嫌。朕似乎不该问爱卿?”
皇帝既然用窦固和班超的事打比方,刘钰也顺着这个比方说道:“昔年班超立功,窦孟孙表其功,却求更选使使西域。汉明帝曰:吏如班超,何故不遣而更选乎?”
“臣不荐人。只是表述各人的功勋、能力。至于选谁为将来节度南洋之人,自是陛下圣裁。”
听起来,窦固当年做的事,如同脱裤子放屁:先是说了班超的功绩、胆识、谋略,以及三十六人平鄯善的勇壮。然后又请求汉明帝派个人,继续出使西域。
皇帝直接就回了句,班超不挺好的吗?还用找别人吗?
但这个脱裤子放屁是有意义的,这种事,作为领军的重臣,而且还和班超算是有提携之恩,是不应该自己主动向皇帝推荐的。重臣不推荐自己提拔起来的人,但可以表奏其功绩,恩归于天子。
如今放在大顺,也几乎是一样的情况。
南洋的事情复杂,朝中很多大臣,资格足够,问题是能力不行。不是说他们笨,而是他们根本不清楚南洋的情况,也根本不懂贸易。万一遇到个呆板点的,根本压不住南洋。
皇帝用班超和窦固打了个的比喻,亦算是明确了意思,刘钰可以攻南洋,但攻下南洋后必定是要回朝的。
虽然说得比较给刘钰面子,说南洋剩下的事,定远侯那样一线人员去操作就是了,用不到“九卿”级别的在那蹲着。
那这“班超”的人选,既要有能力,还要会与西洋人打交道、还得明白南洋的地理风土人情等,其实范围就已经很小很小了。
只要以“大局为重”,那么选出来的,肯定是刘钰身边的人。
最起码、或者说最淡薄的关系,也得有个师生之义。
更不要说靖海宫里最优秀的那些人,刘钰肯定和他们关系都不错。
人选问题,刘钰觉得还是让皇帝去选吧。虽然皇帝嘴上说,海军既成,很多事和以前就不一样了,只要海军主力在广东,南洋甚至比西南西北还容易控制,不用担心那里自立裂土。
但是说归说,刘钰心想你既这么说,要真的明白,自会选合适的人;若只是说,心里却狐疑,那终究也选不到合适的人。
既如此,自己推荐谁,意义不大。合适的人,就那么几个,只要是要选合适的,就绕不开刘钰早已谋划布局好的那个小圈子里的人。
“陛下,臣以为,经略南洋,还是要看目的。正所谓,上下一心,方可成事。陛下要达成什么目的、或者说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南洋,最好是选一位想法和陛下相近的,而不是选一个人再去叮嘱他该怎么做的。”
“譬如两汉开西域,是为了击匈奴,是以要加紧军事控制。”
“可本朝下南洋,是为了什么呢?这个,陛下心中自有打算,何不将此为问对之题,询问几个候选人?”
“臣,似不便先知。”
这个事,换了别人,说不定也就无所谓听不听皇帝的想法。
但刘钰和皇帝之间,在这种事上,有个前科。那就是当初刘钰在武德宫大考的时候,皇帝专门漏过题。
因为有这么一个前科,所以就不得不多考虑一些。自己培养的那些人,绝对是对答如流,即便不知道题目,提及南洋,也绝对说的头头是道。可要是自己提前知道了,到时候只怕皇帝想起这个“前科”,自己心里嘀咕怀疑是刘钰漏的题。
有些事,关系好的时候,那是美好的回忆;一旦关系逐渐变了味,那就反倒成了心病嘀咕。
然而皇帝闻言,笑了许久,缓缓摇头道:“朕自己都不懂南洋的事,真让朕自己去问,朕自己都不知道对错,又怎么知道他们回答的对错?”
“下南洋的关键,不是下。一如西北的事,不在打;西南的事,亦不在打。或移民、或改土归流、或另有手段。既要‘简小过、总大纲’,那总得知道大纲为何吧?”
“爱卿不必避嫌,朕也直说了就是:这事儿,爱卿就没法避嫌。能选的南洋都护,全都和爱卿关系密切,避不避,已无意义。”
“如今已是五月,今年冬季,可以出兵吗?若今年冬季出兵,何日结束?出兵之际,与荷兰国的贸易,将会损失多少?是否可以恢复?是否会影响一些专攻出口紧俏货物的工匠生计?”
“此事,非卿不可与朕谈。”
“而至下南洋、立军镇、制方略、谋汉唐西域诸国之匍匐……以上种种大政方略,天佑殿与枢密院,当与朕共议。”
“但若在南洋如何管制、如何与西洋人打交道、如何恩威并施叫南洋小国不敢又不臣之心,如何临机决断……这就需要一个在前线总管的人。非靖海宫出身不可。”
“爱卿昔年欲效张博望、班定远。但平准一战后,当以九卿卫尉为任,在其位,谋其政。居于庙堂,一些一线的事,当应信赖新人啦。”
“朕阅《后汉书》,每每思及爱卿昔年博望定远之志,翻看的却不是班定远之传,却看窦孟孙之传。”
“窦孟孙久历大位,甚见尊贵,赏赐租禄,赀累巨亿,而性谦俭,爱人好施,士以此称之。汉帝以其晓习边事,凡边有警事,即被访及……爱卿当为之。”
皇帝一开始就用班超和窦固的旧事做比喻,实际上选的这个比喻也相当的微妙。
不巧妙,却微妙。
历史上,真正名副其实的冠军侯,一共两位。
一位封狼居胥、一位勒石燕然。
勒石燕然的那位,叫窦宪,不是窦固窦孟孙。但两人是本家,传记也是一起的。
霍去病的例子,不是太好,皇帝不是很喜欢用。
一来天妒英才,霍去病早逝。二来霍去病有个“好”弟弟。
刘钰年少从戎,征罗刹、平准部、伐日本,皇帝心里觉得自己要比汉唐,总是自己演戏觉得刘钰可以当他的冠军侯。
而当初刘钰去漠北与罗刹谈判,也拍了皇帝一个大马屁,将勒石燕然的碑文拓了下来。
他又常常以班超为偶像,按说起来皇帝要做比喻,其实更合适于第二位名副其实的冠军侯,窦宪。
但是,这个比喻也不好。
窦宪固然勒石燕然,但权势太大,可谓是权倾朝野,军方几乎全是这位冠军侯的人。最后的下场,也是被抄家、被迫自杀。
提及冠军侯霍去病,就不得不提卫青;提及冠军侯窦宪,就不得不提窦固。
一则皇帝觉得以霍去病为喻,怕对刘钰不吉利;二来皇帝要脸,觉得将来下南洋、遏西洋若是成功,后世可以评价他与汉武唐宗并列,但现在自己拿自己比汉武,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拉不下这个大脸皮。
于是皇帝用窦固来做比喻,希望刘钰在此战之后,如同追杀匈奴、降服西域之后,就归朝安享生活的窦固一样:有什么大事,皇帝会问;但是前线的事,让小年轻的去就行了;战略上你给出主意,打好了基础,将来自有人勒石燕然。
你可以赀累巨亿,而性谦俭,爱人好施,士以此称之。朕有什么战略上的事,也会询问你。
但此战之后,你就不要领兵了,不是朕信不过你,而是你要转变一下心态,不要老想着去前线,要相信这天下不会缺张博望、班定远那样的新人后辈。
然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隐藏的寓意,甚至让皇帝有种冥冥天命般的感觉。
汉章帝章和二年,三月,追匈奴、收西域的重臣窦固,病逝。
同年四月初九,章帝崩。
在刘钰不可能看到的皇帝自用的《后汉书》里,在此列传的末尾自注几字:
命乎?天乎?
若孟孙不薨,执大将军节、勒石燕然、功高天下、权倾朝野、而至抄家灭族者,非其莫属乎?
亦或执大将军节、勒石燕然、功成身退、阖门自守、忠心耿耿,效武侯之忠、比卫公之退?
未可知也。
社稷家事,最惧未可知三字。
第三七八章 打印
刘钰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这一层的隐喻,皇帝埋的太深,而且也根本不想让刘钰想到。只是有种仿佛迷信或者宿命的心态,故意以此为比。
对刘钰,皇帝并无猜忌。
这源于李淦的自大。
他之前给刘钰编练的部队起名为青州军的时候,就说过,曹孟德要是在汉武帝的手底下,不说治世之能臣吧,最起码肯定是个忠臣。
至于治世之能臣之所以未必,真要是处在武帝时代,最大的可能是无法在那个卫青霍去病桑弘羊主父偃人才济济的情况下出头,最多当个张汤……
自大或者说自信的皇帝,向来都觉得自己很稳,而且也向来都对接班人看不上眼,觉得接班人和自己差远了。
所以汉武帝时代,人人都是忠臣,外戚掌军和外戚专权,根本就是一体两面。然而在汉武帝时代,就不存在什么外戚专权,只有外戚逐亡大漠、封狼居胥。
这种自信或者说自大,加之刘钰根本不故意抓权的作为,都让皇帝在确定自己还不至于猝死的情况下,对刘钰生不出多少猜忌。
这一次刘钰在欧洲做的几件事,半数皇帝知道,俄国政变的事如果提前没打招呼,汉尼拔这个“四夷卑服”的门面,皇帝是不可能放走的——汉尼拔身上叠的BUFF太多,彼得的养子、波兰王后的教子、黑人,这几个BUFF叠在一起,一个人就至少能象征“两夷”。
不过荷兰的事,之前可确实没和皇帝打招呼。刘钰在奏报上,只说时机突至,临机处置。
皇帝也没说什么。
但是荷兰的事,却让皇帝看到刘钰的心思,显然还准备继续西扩,南洋好像并不能使之满足。
如果只是为了下南洋,得南洋之利,着实没必要在荷兰搞这么大的事。
按皇帝所想,垄断香料贸易,也不需要非卖到欧洲去。只叫欧洲人自己来买,只要能确保打击走私和私人贸易,一样可以岁入百万。
漫长的海岸线不好管走私,那马六甲海峡、巽他海峡一堵门,走私的情况不就可以大为缓解了吗?
现在刘钰已经在荷兰搞了事,那么将来南洋都护的人选,就大有说道。至少,按说刘钰得确保一个能继续执行政策的人。
经略南洋,在能力可以确保的前提下,有稳健的、有激进的。如果想要继续西扩,至少也得是个激进派的,一旦南下锡兰,再往西就是印度了,这就要真正和欧罗巴强国,以及皇帝眼中相当富庶的印度开战了。
皇帝倒不是说不支持,虽然内心对拿下马六甲就满足了,可就像是唐朝西扩一样,总得碰个钉子,才能知道边界在哪。
如果一切顺利,而起对国内没什么严重影响,让他们去试试也无妨。
刘钰又不是那种迂腐的人,也不是那种狂热的人,并不是为了扩张而扩张,是个标准的唯利是图者。皇帝觉得刘钰想要继续西扩,应该是大有利益的。
但此时,皇帝还未看透这巨大的利益在哪。
不过刘钰的态度,让皇帝很满意。
皇帝之前敲打过刘钰,告诉刘钰以后不要先斩后奏,不要倒逼朝廷政策。
这一次,明明刘钰想要继续西扩、明明想要西扩这个南洋都护的人选就至关重要,但刘钰还是不断推辞,拒绝提供人选名单。
而是让皇帝自己去选人。
显然,在皇帝看来,刘钰这是在走正规程序,上书皇帝、说服皇帝,然后由皇帝认可政策,再由皇帝选人。
而不再是如同攻罗刹、平准部时候那样,先斩后奏。事已经办了,朝廷顺势而为利益极大,要是不按照他预想的那么做就要赔大发了。
虽然之前皇帝满意结果,也得到了利益,但是对于这种过程,那是不满的。
不过之前觉得刘钰年轻,现在刘钰老成多了。所谓不气盛叫年轻人吗?年轻时候那么办,是为朝阳锐气,只要现在不再那么办就好了。
如今果然没有先斩后奏,皇帝内心满意,终于问及了南洋的政策问题,不过也没问关于贸易和控制贸易的事,而是直截了当地询问了刘钰一下关于印度的事。
“爱卿言,将来天朝应在印度做一番事。甚至准备坑一波法国,让法国效上党归赵之事。事情现在看来,爱卿的纵横之术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利有几何?卿试为朕言之。”
这个问题,刘钰回答的也非常简单。
“陛下。古人云,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若是能在印度收丁税、亩税,难道不比做贸易赚钱吗?”
他想拿印度,是为了工业化开路。市场和原材料产地,尽可能削弱初步工业化对大顺本土的影响。
但他不说,而是顺着皇帝最感兴趣的地方说。
一句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皇帝错愕一番后,惊道:“你是说……你是说……这,这……印度自古乃大国,其国富庶,兵不说百万,估计带甲之士三五十万是有的吧?”
皇帝从没想过这个可能,也是因为自古以来天朝和印度之间,都算是各闻其名,但却从未征服过。
如今又有了地图,地图又是传教士画的,传教士画地图的时候又赶上奥朗则布的全盛时期。
一个人口过亿、自古富庶的帝国,皇帝压根就没想过去征服,或者也根本没想过会被别人征服。
这也是刘钰第一次流露出要夺占印度的说法,之前一直没提过,一时间是皇帝错愕万分。
皇帝知道刘钰对印度有心思,可是真没想过,刘钰这心思,是要跑印度去收税去!
但若不考虑能否成功,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句话,还真一点没错。
尤其是在中国,你问是商人有钱,还是皇帝有钱?或者说,是做贸易赚钱容易,还是当皇帝赚钱容易?
这几乎是不用想就能回答出正确答案的。
只是碍于政治正确,皇帝不能说自己想赚钱。但真要是想赚钱,那肯定是当皇帝更容易一些。
就拿大顺来讲,皇帝要是想赚钱,一年随随便便几百万收入。这可比做买卖简单多了,旱涝保收。
这话已经让印度足够诱人,一个自古以来的富庶之地,若真能收丁税、亩税,搞好了,怕不是一年千万两?
这年月,干啥买卖能比收税赚钱?法国、荷兰那么多包税商,可比做买卖容易多了,多少人想包税还没门路呢。
收税致富的目标是诱人的,皇帝足够心动,可问题是,这可能实现吗?
眼见皇帝错愕,刘钰只用了三句话,来打消皇帝的疑惑。
“其一,印度国,不曾有始皇帝使之书同文、车同轨。”
这是一个根本问题,也是让皇帝能够想明白的关键:不要用中国的情况去想印度,如果不跳出这个框框,是想不通的。
“其二,莫卧儿帝王的无限权力,被他的总督们打倒,总督们权力被马拉塔人打倒,马拉塔人的权力被阿富汗人打倒,而在大家这样混战的时候,大顺若能闯进去,就可以把他们全都打倒。”
“其三,明制女真之政,言:分其枝,离其势,互令争长仇杀。策略是对的,但李成梁亡后,辽东没有一支强势的野战军团,是以策略失败。若有一支强势的野战军团,这政策何错之有?”
“臣以为,陛下所忧者,只在其三。”
“然,此一时、彼一时;此一势、彼一势。”
“明末时候,女真近在咫尺,天子已在国门附近,若其成事,则恐入关。”
“印度远在马六甲之外,若没玩好,撤走就是。”
“难不成印度人还能冲过锡兰、攻下马六甲、占据爪哇、攻占闽粤进而驰驱而入天津?”
“赚钱就驻军,收税。赔钱,就跑。于国何损?”
“其二,李成梁辈,或有养寇自重之心;关宁诸军,或有土地之利。”
“然而,天朝只要印度的钱、粮。一不赏赐土地、而不就地筹粮,一切皆由朝廷供给。若有功将士,赏分于南洋、苦兀皆可。”
“安禄山可以谋反,渔阳鞞鼓,意图称帝,因为可以赏赐将士手下,从龙之功。但安禄山可以让数十万将士,舍弃家人,背井离乡,跟他一起远赴西域称王吗?”
“其三,英法各国,欲得印度,必要训练土兵。其国甚远,运输不易。而天朝每年流民十万计,征以为军。既可抽走青壮,以防造反;亦可使之为军,运送至印度服役,为国库谋财。”
“又可地方当地势力崛起,更使得统兵大将无法培植自己的本地势力。”
“其四,丁税、亩税,乃至盐铁专营种种,收敛此财者,有比天朝更擅长的吗?”
“其五,纵然失败,于国何损?一旦成功,获利百倍。”
“是以,臣以为,能!”
他回答的,看似驴唇不对马嘴。
皇帝问的是,这事有几成把握?应该怎么干?
刘钰回答的,却是这事你放心去干,不用担心谋反、不用担心自立,不用担心深陷泥潭。
至于怎么干、几成把握,说都没说。
但没说,也就等于说了,这完全可以理解成:成功把握百分百,所以无需讨论怎么干,只要考虑你想不想干。
皇帝的职业是皇帝,不是阅卷老师,不会因为答非所问就扣分。而且,鉴于职业的特殊性,有些问题作为皇帝是不可以亲口问出来的。
臣子回答的好不好,不在于问题的表象,而是需要听出来皇帝的潜台词。而且有些潜台词,即便理解错了,皇帝也不会觉得有问题。
如今刘钰将印度的情况一说,皇帝听的也相对满意,细细思索一番,不由想到刘钰常说的“刻舟求剑”的故事。
以过去看似相似的经验,来套南洋甚至印度的事,完全就是不对的。
因为……海军,是技术兵种,也是吞金兽。
蛮族、夷狄、小国,可以练骑兵、可以强步战,总有以少胜多的可能。
但海军,不一样。没有钱,没有技术积累,就是打不过。
价格明码标价,正规战列舰三四十万两白银一艘。你就算是天才,在外海,也不可能一艘护卫舰怒干二级战列舰。18世纪的远洋海战,没有八百破十万的故事,也不可能出现八百破十万的故事。
打不过进攻方的海军,游不过大海,就既不会出现土司烦乱围攻成都重庆的情况、也不会出现藩属造反兵临南宁的可能,当然更不可能出现蛮族军事化集权入关成功。
而这,也就不存在养寇自重的可能性。
养寇自重的根源,是寇能来抢你的东西,来打你,甚至占了你的屋子。
可有了海军之后,只有打寇的份儿,没有寇来的份儿,养寇有什么用?
当寇不能来抢天朝的时候、当养寇影响大家发财的时候,养寇就是废物占着茅坑不拉屎,你不想要军功有的是想要的。
就算打下了印度,和之前的情况还是不同。西北东北乃至西南,这寇不得不打,否则有可能夺天下;印度,远隔大海,真要是乱了,直接跑路,想当总督搂钱,最好别让它乱,也别出现寇。
大顺真正要防的,是如汉之边将随意开战刷军功觅封侯,而不是防安史之乱黄袍加身靖难窃国。
走到这一步,在心态上,才算是堪堪有了那么点汉之雄风。
第三七九章 皇家私事
最终是为了谋印度的事,只能选择现在摊牌,不可能等到下了南洋后再说。
时间已经很紧了,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这么打下去,欧洲的几大矛盾,包括普奥谁是德国、英法西在北美殖民地的矛盾,几乎一点都没解决。
也特么解决不了。
法国在殖民地和海上,能被英国打出屎;可英王的睾,汉诺威,却握在法普同盟的手里。最后肯定是和稀泥,除非英国议会再编练一支模范军,把汉诺威选侯兼英国国王赶走,或者砍头。
可以说,就算不打了,那也根本不是和平,只是暂时的停战。英王希望俄国或者普鲁士,能护其睾。但只要法普同盟不瓦解,他的睾谁也护不住,法普同盟的陆军在欧洲没有敌手,而汉诺威又没隔着海峡。
早晚还是要打,要彻底分出个胜负。要么英王切睾、要么法国彻底丧失北美。
45年战争一结束,各国回回血,新的战争很快就会爆发。大顺想要谋印度,就需要在下南洋的时候做好布置。
从打俄国、平准部,再到荷兰政变、给法国输血,再到下南洋,这一切都是为了印度,这是一个完整的体系。
如果到头来不打印度,就好比花钱找了个花魁,钱也花了,心思也用了,衣服也脱了,眼看要最后一步的时候,一低头发现自己原来没丁丁,那之前真就是白白折腾了。
刘钰之前也有意无意地提过几次,但这一次算是真正在皇帝面前提及此事。
说了一大堆不用担心造反和自立为王的理由后,皇帝内心也表示赞同。既不准备羁縻,也不准备改土归流,更不可能郡县,而就是单纯地准备收亩税、人头税和盐铁专营,这确实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若是扣除驻军花费,每年能剩个五六百万两,那可就相当于又得了一个江南。
而且现如今大顺这边也开始兴办实学,科举又不能轻动、基本盘的武德宫那些勋贵和老兵阶层也不能动,萝卜太多坑太少,若是印度这边能安排一下这些学实学的,但也免得将来出什么乱子:有文化,有知识,却不能科举、不能做官,这里面的危险可大了去了。
皇帝慎重地考虑了片刻后,问道:“爱卿行事,向来都是有把握的。朕问问你,爱卿以为攻占印度,需要多少兵?”
“回陛下,至多两万。若操作得当,分而治之,各个击破,八千人的野战部队即可。不过,至少需要8艘战列舰,以确保海上的优势。”
刘钰报了一个算是比较保守的数字,八千人的野战部队于此时的大顺而言,根本算不上动了筋骨。军改之后,大顺可用的、随时可以集结、并且依靠海运能够在三个月内集中到从朝鲜到广东等沿海地区的,约有十万。
这八千人就算是打没了,全军覆灭,那也没什么影响。
报出这个数字后,皇帝心里也就稳了。
他已经不再惊诧,之前惊诧是刘钰居然胆子大到想去印度收税和搞盐铁专营,那真是闻所未闻之事:之前不管是西域、黑龙江,还是日本,最起码之前几代王朝都和他们发生过冲突,哪怕是南洋呢,也在可以想象的范围之内。
那个想法已经让皇帝惊讶过了,而八千人到两万人征服印度,皇帝就已然不用惊讶了。再者论打仗,刘钰向来是很稳的,不会闲着没事干自找麻烦,增加难度,非要以少胜多。
当初打日本,说了那些人够,真就够了,甚至还有富余。这印度的情况和日本自不相同,但想来刘钰已有方略。
“爱卿既说这些人够了,那么这些人当应够了。只是,这后勤补给,又需多少?”
“回陛下。印度富庶,盛产粮米。看似万里之外,但和平准噶尔、征罗刹,都不一样。只要有钱,平价就能搞到补给。臣正欲说此事,还望陛下拨一笔内帑费用,臣已经联络法国人,欲在印度囤积粮草、补给,以便攻取锡兰之用。而且若锡兰攻下,将来征印度之兵员,皆可从锡兰解决。若可行,则进取印度;若不可行,便退归锡兰,以军舰为长城,以马六甲为雄关。可进,可退。”
从内帑拿钱,皇帝虽有些肉疼,可想着今日投钱明日赚钱,也知此时不便在朝中讨论,便道:“既如此,朕就不管了。你在枢密院那边,就定个章程、方略、费用预估。朕批了就是。若今年冬末用兵,时间来得及吗?”
皇帝已经有了最基本的对外部世界的了解,最起码,他知道遥远的锡兰,不能在夏天发动进攻,也知道西洋各国的商船离开大顺的时间一般都是在十二月、一月份。
其实刘钰也不想再等下去,他和法国人说45年结束东线的战争,不是说到做到这么道德,而是45年如果不能结束战争,吃屎都赶不上热的了,大顺根本没资格以法国盟友的身份参与欧洲的停战谈判。
欧洲的谈判和停战,必然还是英法主导。想要瓦解英荷同盟,这得是法国人来逼荷兰,大顺就算南下南洋,也没资格让荷兰人干这个。除非大顺拿着南洋交给荷兰人,那样的话,大顺当真就是卖肾援法了。
刘钰心里也急,但此时此刻还是忍住了心中的急躁,问道:“陛下以为,战后与荷兰国合作一事,是否可行?”
皇帝哈哈笑道:“爱卿不是愿意讲故事吗?朕用故事比喻,你看是不是这么回事。”
“一头老虎,叼着一只大肥羊。这时候,你想要个羊腿,老虎就是你的敌人,因为他想独吞。”
“可若你有天伤星的本事,揪着这猛虎的花皮猛打。把羊抢到手,再给老虎一只羊腿,老虎不但不像之前那般咬你,反而冲你摇尾巴。”
“大约就是这样的道理吧?”
这个道理纯粹是站在帝王心术用人之道的角度,实际上问题比这个要稍微复杂一点。大顺要是独吞的话,老虎倒是不吃了,可是狼狐苍蝇之类吃了大半,真正吃到自己嘴里消化的,着实不多。
而且大顺要是独吞,等于是在养自己的敌人。
荷兰在东南亚一倒,要是大顺一口通商,那自是肥了英国东印度公司。
他又将这个道理和皇帝说了说,最后道:“陛下聪慧圣明,微臣敬服。”
“然,昔者黄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得大常而察于地利,得奢龙而辨于东方,得祝融而辨于南方,得大封而辨于西方,得后土而辨于北方。黄帝得六相而天地治,神明至。蚩尤明乎天道,故使为当时;大常察乎地利,故使为廪者;奢龙辨乎东方,故使为土师;祝融辨乎南方,故使为司徒;大封辨于西方,故使为司马;后土辨乎北方,故使为李。”
“纵如轩辕帝,亦需耳目四面,知东西南北之天时地利,方可做出决断。陛下若能知真实情况,必可做出正确判断。”
“微臣此番前往欧罗巴,得欧罗巴诸多物价,心有不甘。以为一口通商之法,只胜在稳,却不能得巨利。若陛下知西洋人转运获利几何,也定会如此想。”
“如今圣天子治下,国安民乐,军备齐整,当如朝阳旭日,而不应为垂暮夕曛。稳者,垂暮夕曛者为之矣。臣以为,陛下之治下,正该全力开拓。”
皇帝也微微点头,这个马屁拍的很一般,但很让皇帝受用:刘钰把之前和皇帝意见相左的所有原因,都归结于皇帝没有得到第一手而且准确详实的情报,所以不是皇帝不圣明,只是刘钰近水楼台先得月而已。
吹捧之后,皇帝对旭日夕曛之说,也有所得。
“爱卿之言,大有道理。日后若有不肖子孙,基业越大,也可能让其多多败坏一些而不至动摇根基。”
“此事不便在天佑殿内论,只你去办。真要最后荷兰国不同意,那也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同意与否,在他们那里。爱卿在欧罗巴做了好大事,可见此事不是那么简单。”
“朕自是全力支持。这等事,天佑殿、六政府,他们也出不得什么主意。此皇家私事也。”
一句皇家私事,算是给南洋的香料贸易定了性。皇帝所谓的皇家私事,便是准备将很大一部分利润收为皇室内帑所有。
刘钰也是头大。如果天佑殿、六政府有这样的眼光,自是会据理力争。可偏偏没有,走正规渠道的六政府、天佑殿讨论,下南洋就根本无法通过。
走正规渠道无法通过,那就只能让皇帝弄成自己家事,皇帝个人支持,这仗名义上是为皇帝打的,到后面分赃的时候,当然也是皇帝主导。
不过刘钰这时候也没和皇帝谈什么日后的细节,更没问日后利益分配的事,这些事以后再说,管他是天朝朝廷的名义、还是皇帝私人的名义,打下来再说。
皇帝觉得这是宠信刘钰的表现,虽然这件事整体上对李家王朝和江山社稷有利,但终归刘钰才是最心热的那个人。
按照皇帝的逻辑,有人爱钱,有人爱色,刘钰偏偏喜欢开疆拓土,那么自己作为皇帝满足臣子的愿望作为赏赐,难道不是宠信的表现吗?至于说是否对皇帝有利,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每个大臣,都可以看成是自己的舔狗,为政对江山有利,但他们自己也爽了啊,所以皇帝顺着他们不就是宠信吗?多少人想舔,还没这个资格呢。
所以既然知道拿到天佑殿或者六政府讨论,可能又要扯皮,皇帝直接一句话说这是皇家私事,自己乾纲独断,就这么定了。
这也不算是违背朝堂政治的原则,某种程度上来说,伴随着这年的外交活动和地理历史知识传入,天朝内部其实也认可了一件事,普天之下的概念已经崩解,天朝的朝廷管天朝内的事,南洋和外交,都不在天朝之内。
唯有如此,才能说得通为什么会有一个外交部的存在。因为假如普天之下的概念是整个地球,那么就不应该存在外交部。外交部的出现,实际上也就意味着大顺自己把自己从天朝降格为帝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