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零章 你只是枚棋子(七)
荷兰的所谓朝贡和勘合贸易,和下跪其实是一模一样的。
就俩人的时候,别人都看不到的情况下,其实跪也就跪了,跪完了又有钱又不用挨打。
但若是周围围着一大群人,众目睽睽,这一跪的分量可就真是沉重万分了,寻常人哪怕打不过也绝不会跪下的。
在等到普鲁士全歼了奥地利洛林亲王军团的日子里,刘钰已经和七省联省议会签订了勘合贸易的条约。
别的条件还好说,但荷兰人咬死了要低调处置,类似于传说中在单膝跪还是双膝跪的问题上扯淡简直一模一样。
至少,这个条约是不能炒作、不能公布的。
刘钰也正乐于如此,假装不同意,之前又扯了一个月的淡,总算是在那场会战发生前,假装“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算算时间,估计普鲁士大胜的消息,大约一周就能传到这边。
而战场距离维也纳很近,奥地利那边很快就会接受现实,选择割让西里西亚让普鲁士退出战争,这里面有个大约十天左右的时间差。
刘钰身边的心腹人如今也都知道了刘钰的打算,出谋划策群策群力,自是明白刘钰缘何如此高兴。
康不怠眼见刘钰欣喜,贺道:“公子所谋者,已成了八分。如今只待局势有变,借着那艳俗小报,仔细介绍一下‘朝贡、勘合贸易’是什么意思,便可至荷兰群情激愤。说不定,就要火烧省议会、打砸我等驻扎使馆。”
“既是那英国国王,是奥兰治派威廉的岳父,这英国调停的消息,一旦奥地利人接受,定会快马加鞭告知于女婿,以助其上位。”
“一来此人羸弱委顿,我看多半活不长;二来既说这安妮长公主,眼高于顶,觉得英国文化不知道比荷兰高到哪里去了,心念故国与父兄;三来这夫妻二人至今尚未有活着的子嗣,一个流产、两个胎死腹中,此事举国皆知,我看多半也生不出来了。”
“而欧罗巴又素来有‘牝鸡司晨’之风,我若为英王,定会想发设发扶女婿上位。待女婿一死,自家女儿成了荷兰执政,这荷兰岂不亲英?况且公子也说,英荷之间因着贸易一事,矛盾重重,这更促英人试图加紧对荷兰的掌控。”
“若此,联省议会这边只知道普鲁士大胜,惊慌失措;而奥兰治派则可提前知道调停休战只是,定是欣喜连连,渴望参战以捡便宜。”
刘钰大笑道:“仲贤啊仲贤,正合我心。我也是这个意思。”
这就是在利用一个信息差,来让荷兰的政客们在台上卖力表演。
康不怠所说的英国方面的心思,刘钰也颇为赞同。
女人当了国王,不一定肯定偏向父兄。本国人嫁出去当个国王,也未必向着旧国。
俄国那边的叶二就是个例子,一个德国女人恨不得把德国吃了。
但叶二和安妮有个极大的区别,叶二去了俄国,就下决心学俄语、入东正、一心要当一个合格的俄国人;安妮长公主到了荷兰,对身边人横鼻子瞪眼,整天说荷兰土鳖,心里对故国那是高傲的深沉。
这性子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奥兰治家族的威廉那身体……不说短命吧,但估计是真活不长。英国这边扶植其上位,最终让女儿上位的可能性,可谓极大。
刘钰和英国的关系很不好,没办法合作,但是双方此时的目的是相同的,那就是扶奥兰治上位,这就可以“单方面默契”地配合。
算算时间,估摸着多半此时在奥地利,特蕾莎女王已经答应英国的调停了:只要割了西里西亚,让普鲁士退出战争,英国是乐于给奥地利一大笔钱、甚至派兵参战的。
这叫祸水南引,以求奥地利能干法国,没钱咋办事?
但消息传到奥兰治派这边,还需要一段时间,自己准备的这一把将荷兰人民的爱国情绪点燃的大火,现在还不能放出来烧。
一旦把那把火放出来,估计自己补贴开办的那份黄色的震惊小报,就要被取缔捣毁了。
在被捣毁之前,要尽可能把其价值压榨干净。
…………
三两日后,一早,很多荷兰人都在等着卖报的。
中国人开办的这家报刊,价格很便宜,算起来可能连成本都未必够。同样的字数和数量,价格要比其余的报纸低好多。
买了之后,看完了也可以废物利用。
或是撕下来用来卷烟、或是擦屁屁、或是收藏起来,日后当个故事读本看,都是很值的。
除了便宜之外,内容更是绚烂多彩、五花八门,而且有时候只是瞟一眼粗黑的标题,就会叫人血脉贲张,心里痒痒的。
从非常正经的政事评论、到次正经的经济走向,再到每版都会叫人自发传诵的“荷兰笑话”,这是中上层可以明着看的原因之一。不会因为拿着这样一份报纸,就以为只是为了看第三版的东方的床笫乐趣、第四版的血腥暴力艳情故事连载、第五版的东方异域风情介绍……
今日和往常一样,正是发行的日子,许多等着买报的荷兰人向往常一样,正准备直接翻到第三版的时候,却发现今天的内容格外正式,几个版面加在一起,居然只是一篇文章。
很多人误以为自己买错了,但看到那熟悉的、特色标题的“震惊体”,才确信自己没有买错。
标题风格一如既往。
这是一场战役介绍,但内容极为详实,从一开始的战略分析、矛盾起因、再到战役经过,足足数万字。
上面还很贴心地画了布阵图、战场图示,用粗浅易懂的语言,描绘出了一个“天才”统帅。
虽然,事实上,这场仗“天才”的水份很大,至少天才是不可能在头一天晚上的宿营问题上犯那么大的错。
也虽然,战场的很多细节,分明只是意外,但刘钰好说也是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三国演义》的人,以“锦囊妙计”、“尽在掌握”为核心,将腓特烈愣生生吹成了一个智多近妖的形象。
第一天晚上宿营的失误,被刘钰吹成了“故意如此布阵,以露出破绽,吸引奥地利人主动进攻”。
第二天早晨得到消息后的震惊,被刘钰吹成了“骑兵回报奥军欲袭查图西茨,众将皆惊,然腓特烈笑曰正合吾意,敌已破矣;查图西茨的德绍亲王打开锦囊,心中便安,依此布阵,乃诱奥人前来”。
明明是无心插柳一般的骑兵绕后等待战机,被刘钰吹成了“在坎尼,汉尼拔让500名诈降的凯尔特人,身藏短剑诈降被安置在罗马人的侧后;腓特烈化而用之,让500名骑兵超大范围迂回,躲在了奥地利人的侧后,等待最后一击。”
明明是真的守不住查图西茨了,被刘钰吹成了“汉尼拔故意让中军后退,让罗马人朝中间挤压,最终完成了合围;腓特烈故意让查图西茨失守,让奥地利人朝中间挤压,为侧击的完成做了最后的准备。”
他将战场上那些转瞬即逝的战机,全都描绘成腓特烈尽在掌握早做好的安排。
这形象,立刻就不一样了。
在懂军事的人看来,其实原始的真实版本的,更显腓特烈的本事。能化被动为主动、能抓住转瞬即逝的战机做出调整、能在不利的局面上扭转败局,这才是真名将。
但绝大多数普通人,甚至于此时欧洲领兵的那些统帅大将们,也没几个懂的。自然这种智计百出、谋划一切、锦囊破敌的版本,更彰显腓特烈的强大。
为了让一些懂行的人也觉得这不是胡吹,刘钰还很细心地加入了一些普通人不喜欢的、理性数据一般的“侧击的优势”、“纵队横队转换”等真正的干货。
他要把腓特烈吹上天,这样才能让英国更加恐惧汉诺威被攻下、才能让英国更加努力要拉腓特烈当盟友,至少,是个绝对合格的打手。
英国,刘钰暗喻的,便是英国就是迦太基,而且是能魔改后能把罗马海军打出屎、海军无敌的迦太基。
所以,一个海军无敌的迦太基,当然会喜欢一位智计百出、陆战无双的汉尼拔。
他这么吹,毫无外交上的压力。因为大顺现在的盟友,是法国,而法国和普鲁士如今同盟,所以猛吹普鲁士,法国人还觉得刘钰帮了大忙呢。
至于吹的目的,无外乎是为了将来,也为了给荷兰这边施加压力,让政客好好表演。
而吹的风格,这还得感谢那位在俄国认识的拉谢塔迪侯爵。那位拉谢塔迪侯爵,是夹带私货的高手,虽然被后人讽刺为“客厅家家酒”水平的政治斗争,但此人夹带私货的本事可谓开创一代先河。
历史上,那封后来传遍了欧洲的所谓的《彼得大帝的遗嘱》,或者叫彼得的野心,真正成型流传至今的版本,历史上就是那位拉谢塔迪侯爵最终定型的。之前就已出现一些传闻,但就类似于罗贯中和三国的关系,这遗嘱能一直成文传到后世,还是拉谢塔迪侯爵整理成了流传最广的版本。
因为他被女王白瓢了不说,还因此在法国蹲了监狱,出来后对俄国充满了恨意。之前叫伊丽莎白小甜甜,后来写书就比牛夫人还要难看,丑陋又邪恶,说女皇是个嫉妒狂,特别喜欢杀漂亮女人,还用铁钩子钩漂亮女贵族的舌头、因为某侯爵夫人的腿比较修长好看就叫人把腿砍了……
至于流传最广的那个全面版本的《彼得大帝遗嘱》里,拉谢塔迪侯爵是加了私货的——遗嘱里居然出现了拉谢塔迪侯爵的名字,彼得说这个法国人很有能力、手段高超,将会是个可怕的对手云云。
可彼得死的时候,这小伙子也就22,刚出道,彼得怎么可能在遗嘱里写这么一个无名小卒——标准的软广套路,这是个私货高手——再说就其政治手段、外交手段、以及后来在罗斯巴赫会战中的表现来看,彼得凭啥觉得他会是个可怕的潜在敌人?
这种故事,真的是东西方通用。想来过去有、现在有,日后也一定还会有编造邪恶传说、编造名人名言、传播谣言扭曲形象、夹带私货抬升身价、故事里暗藏广告的事发生。
刘钰自是有学有样,这边狂吹腓特烈,也夹带了私货高端地吹了一波大顺的参谋。
和拉谢塔迪侯爵印刷刊发的那个版本的《彼得大帝遗嘱》是一样的风格:猛吹彼得大帝的野心、雄心,然后加一句,彼得大帝说拉谢塔迪这个小伙子很可怕、有能力,虽然只是一笔,但就是这一笔,那也提升了极大的身价。
刘钰是猛吹腓特烈堪比汉尼拔转世,然后把大顺参谋的形象,塑造为“庞统献连环计时的徐庶”、“鸡肋为令时候的杨修”,普鲁士众将都看不出的时候,唯独大顺参谋看出了腓特烈的布局。
再加上化用【攸曰:“吾曾教袁绍以轻骑乘虚袭许都,首尾相攻。”操大惊曰:“若袁绍用子言,吾事败矣。”】桥段的“大顺参谋曰,奥军该如何如何。腓氏大惊曰:若奥军如此,吾事败矣”。
既不喧宾夺主,又悄悄地把大顺的军官团吹成了不可战胜,打仗的计谋见得多了。
既是要压榨这份补贴了不少钱的黄小报的最后一点价值,自是要榨干最后一滴。
至于腓特烈到底能不能打,刘钰根本不在意,他只是把腓特烈、把普鲁士,当个工具人。
反正大顺也没机会和普鲁士交锋,而历史上要不是伊丽莎白早死,普鲁士早崩了,这都无所谓。
吹嘘完、夹带完私货后,又非常专业地分析了一下此战之后的战略局势,用普通人都能懂的话语,描绘了一副“奥地利的北意大利军团和匈牙利军团这支最强的野战军团,已经被法、普、巴三国,围在了慕尼黑。一旦此军团被消灭,奥地利被肢解已成定局,法军驻扎在奥属尼德兰地区的军团,也将无需与布拉格军团互成犄角,可以直扑汉诺威”的态势。
他心里明镜似的,普鲁士这边把骑兵都丢了,当了弃子,普鲁士其实也打不下去了。
但他一句不提。这就叫说的基本都是实话,但只说部分实话。
不过他还是不怀好意地提了一句:照这个局势先去,法国驻奥属尼德兰的军团,就可以彻底放飞自我了。不然,这支军团是不能动的,要随时最好支援波西米亚方向的准备。
至于被解放出来的这支机动野战兵团,是真的如法国人所说去打汉诺威,还是就近来荷兰……那就要看荷兰人自己选择相信哪一个了。
这,似乎不取决于法国人的信誉,而取决于荷兰到底能不能解决集权和税制变革问题,组织起一支野战军团,开赴南部边境。
第三五一章 两幅面孔
报刊上的这则消息,很快引发了一些荷兰的应激反应。
几乎伴随着报刊刚刚出炉,阿姆斯特丹的股交所就出现了一系列的震荡。
如果这个消息正常传来,是不会引发股交所震荡的,因为这是很远很远的捷克发生的事。
可刘钰不怀好意地加了下战略态势的展望,说法国的驻奥属尼德兰军团,不再需要做预备队了,那么法国人会不会打进荷兰,那就难说了。
荷兰人民不免人心惶惶,但是没什么用。无组织的百姓,一团散沙,没有力量。
而有力量催动他们、组织他们、亦或者利用他们的几方势力,此时都不想利用这群乌合之众。
刘钰不想,因为他在等普鲁士退出战争,休养生息。
奥兰治派不想,因为他们推断不出来普鲁士因为骑兵全送了而不得不退出战争,所以局势如此恶化,上台纯粹是脑子与猪互换了。
摄政寡头议会派也不想,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执政派,做什么都是错的。
在报刊上写完这篇战略分析后,刘钰事了拂衣去,沉寂了一段时间,那份补贴的黄色小报再度恢复了原本的风格。
等待普鲁士那边消息的时间里,刘钰主持了去年就开始邀请各路大神的“科学研讨会”。
开幕式上,他化用了导师在中学毕业时候的论文,面对着聚集过来的各路此时的学术大神,声情并茂地做了致辞演讲。
【……历史承认那些为共同目标劳动因而自己变得高尚的人是伟大人物;经验赞美那些为大多数人带来幸福的人是最幸福的人;宗教本身也教诲我们,人人敬仰的理想人物,就曾为人类牺牲了自己──有谁敢否定这类教诲呢?】
【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而献身;那时我们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默默地、但是永恒发挥作用地存在下去。】
【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
他将【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狭窄地定义为科学研究和数学,不过他真正想要拉拢的只有“数学”。
此时数学之外的东西,对他实在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大顺这边另起炉灶搞出了一套自然哲学后,数学就是最大的短板。
以诸侯聘诸侯、而去掉了礼法尊卑核心的礼节,彰显出大顺这边对科学的重视;这篇关于人们在从业选择上的演讲,诉说着大顺这边对科学的尊重。
之后的几天,各种各样的或是关于化学、燃烧需要氧气之类的小实验,也是显得好像大顺这边科学水平极高一般。这时候还在争论有没有燃素、到底是引力还是以太,这些数学之外的自然科学,很能吸引这些大神的目光。
科学研讨会的最后,这些此时科学界和数学界的顶尖人物,在刘钰的倡导下,做了这么几件微小的工作。
组建了一个名为“无国界数学与自然哲学同盟”的组织,吸收会员。
统一了数学符号,让各国乱糟糟的数学符号达成了一致,并提议日后新的数学符号,由该组织讨论统一。
由刘钰出资,创建一个汉语名为《格物》、欧洲名为《自然哲学与数学》的杂志。
每年会派船只往来欧洲和中国,将最新的成果刊印出来发表在这份杂志上。鉴于刘钰带来的一些“科学成果”质量颇高,杂志的最终审稿和定稿权,一半在京城科学院,另一半由欧洲的组织内成员审核确定。
以及组织内的一些物质奖励、新会员入会规则、入会仪式等等,弄得跟共济会似的。
当然,除此之外最大的成果,就是聘到了以欧拉为首的二十多人的数学家或者天文学家的外籍院士、或者副院士。
看似两个职业,其实也差不多,这年月凡是天文学家,数学绝对都是顶尖的。这也是大顺这边能够尽快补足短板的最好结果了。
这些决定前往大顺的京城科学院的外聘院士们,暂时就先安顿在了阿姆斯特丹,为了彰显对他们的重视,给了极好的物质条件,也让他们尽快将老婆孩子弄过来。
等到明年季风一起,就会派船先把他们送回大顺。在这里逗留的半年,正可以让这些人进行一些学术讨论,反正刘钰这边出点钱,吃喝用度这些人也花不了几个钱——数学家最省钱,两麻袋草稿纸就够用了。
这场研讨会注定要载入史册,众星云集。
但于此时的欧洲,不要说大新闻,就连个小浪花都算不上,不管是百姓还是王室宫廷,没有几个人关注在阿姆斯特丹举行的科学研讨会,而是都在关注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的战局。
正式会议结束后,大部分与会人员都没有离开,而是在阿姆斯特丹进行着一些学术探究。这年月,交通不便,很多人都是彼此闻名、看过彼此论文,但没见过面。
终究日子都过的紧巴巴的,没机会聚在一起。
没钱呐。
柏林科学院穷的靠卖日历挣钱,莱布尼茨死前就做了安排,从腓特烈二世他爹那,求来了“日历专卖权”,一群顶尖的数学家,每年的经费很大一部分是靠搓日历搓出来的。
俄国科学院乱哄哄的政局下数年没人关心,彼得大帝一心追赶,他老婆也算是继承遗志把科学院落实了。可到了安娜女皇的时代,这是个标准的德国容克地主婆,认为科学不过是毫无意义的诡辩,锦衣卫和东厂横行,自是没什么经费。
法兰西科学院以及上级机构,法兰西学会,那是科尔贝尔努力建起来的。后世黑命贵的时代,科尔贝尔的雕像被推倒;而此时,科尔贝尔的名声也很不好,荷兰恨他的关税保护政策、英国恨他的舰队发展计划,法国富裕农民恨他制定了最高粮价、法国贵族恨他对贵族的铁腕风格、法国小生产者恨他的标准化标准、法国教会恨他没收修道院地产又对新教徒宽容,以至于死的时候,下葬那天都是偷偷把尸体运出去的。他一手支持起来的法兰西学会和下属机构法兰西科学院,此时的物质待遇也就可想而知。
至于再其余的国家,更不用提。
科学家、尤其是数学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也都缺钱。
刘钰虽然嘴上也说什么“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但是也是真的舍得花钱,这些人在阿姆斯特丹有吃有喝有钱拿,还能见一见神交已久的圈内人士,亦能探讨下大顺这边的“先进”科学成果,当真是如鱼入水,日子过得相当惬意。
白天刘钰就换上一副热爱科学、科学将为全人类带来福祉的面孔;晚上就蹲在密室里,和几个心腹人讨论着荷兰政变的事,该花钱雇佣哪些人在什么时候引头做什么事。
这两幅面孔,就这样并行不悖、昼夜交替到了六月二十二号。
这一天一早,北边安排的一些人就传来了消息,奥兰治家族的庄园里,前日忽然多出了一些人去拜访。
那些人拜访之后,奥兰治家族的庄园也向外派出了一些马车,似乎是在传递什么消息,很多奥兰治派的人从七省各处陆续到了奥兰治家族的庄园。
派出去监视的人,只能拿到这样的消息。
至于去拜访的人是谁、说了什么、那些被召集过去的奥兰治家族的拥趸在讨论什么,他们一概不知。
总之,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得到这个消息后,刘钰如同往常一样,吃过早饭,就要去和那些各处来的学者讨论一下关于燃烧“到底是波义尔的燃素说正确”,还是“大顺年轻学者的阳气说正确”。
他准备复刻一下历史上俄国科学院第一个本土籍院士罗蒙诺索夫的经典实验——金属在非密闭空间中加热会增重、但在密闭空间内加热容器和金属总重并不会增加。
似乎,和前些天的日子基本一样。
但在临去之前,还是做了一些和往常不一样的事。他找到了康不怠,告诉他,之前的谋划可以开始了。
早已写好的、煽动愤怒情绪的文章,已经准备就绪,就在明天的报刊上全文发表。
早已经雇好的“演员”,也已经准备就绪,一旦报刊出版、文章传开,这些“演员”们就要表现出极大的爱国热情,痛斥摄政寡头议会派的无耻,以及他们对祖国毫无尊重、无视国家尊严的卑劣举动。
早已经找好的“高级演员”,他们重病缠身,活不了多少日子了。如果他们在合适的时候、以合适的方法“我以我血醒荷兰”,那么他们的妻子、儿女,将会获得一笔数量不菲的金银,并且会有人安排他们的子女妻子,前往美洲殖民地生活。
早已经找好的“特级演员”,将在几个重要城市的中心地带,做一场关于“黄金时代和奥兰治家族”为主题的演讲,想过去、念今朝,高举恭迎奥兰治派归位的旗帜,造成一种众望所归的气势。
这一切,都有预案。而刘钰,一如从前,淡然地和那些学者们,去讨论燃烧的本质,去继续那“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
第三五二章 光荣复辟(上)
科学研讨会上,一把火在玻璃罩内烧起来,天平依旧是平衡的。这是人类第一次尝试用定量分析和天平来做化学实验,坐在下面的多数的启蒙学者们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宣告着可以衡量和测量的化学的理性时代来临了。
而在这之外,在荷兰的土地上、在城市的市民中,关于政治的理性的思维方式并未蔓延,绝大多数人依旧是感性且容易被蛊惑冲动的。
一副“为人类谋福祉而探讨科学”面孔的刘钰,面带微笑,和下面坐着的学者们儒雅随和地讨论着理性。
而在外面,靠煽动情绪、利用感性的一场政变,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那份荷兰人民最喜欢的小报刊,今日又爆出了一个劲爆的消息。消息本身是没有立场的,甚至如果不多做解释,绝大多数荷兰人也分不清什么朝贡、勘合、外交的区别。
但发消息的人,是带有立场的。
要让百姓信服和抚平他们的不满,很难。
要煽动百姓内心压抑已久的愤怒,很容易。
于是,带有立场的报道中,带着一股子天朝上国的傲气,明明白白地讲清楚了什么叫朝贡、什么叫勘合贸易、什么叫朝贡国地位。
甚至,还说天朝将会派人来到荷兰,册封荷兰的大议长为王,荷兰为了迎接“天使”,应该做怎么样的准备、册封的时候又该怎么跪、皇帝的册封使者又该怎么回礼。
同样是礼法。
刘钰在对待那些科学家的时候,剥离了礼法最核心的等级制度,将礼法化作为礼仪。
在对待这个勘合贸易协定的时候,则恪守礼法最核心的等级制度,将礼仪扭曲为礼法,或者叫“只是一种特色的礼仪仪式”。
文章没有说的那么直白露骨,但架不住早已雇好了演员,用“站在一个真正爱国的荷兰人的角度”上,去再度解读这一切。
在乌得勒支、弗里斯兰、格罗宁根……除了阿姆斯特丹等一些寡头强势的成实外,许许多多的城市的广场上,尤其是北边的一些一些收了钱的人开始了他们的解读。
“先生们!这是对七省共和国主权的践踏!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摄政们、寡头们,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将共和国置身于一个卑微的境地。就像是父亲和儿子的角色,而不是平等的国与国之间的关系!”
“我们成了低人一等的国民,可那些高高在上的寡头们,他们根本不在乎。他们得到了利润,金子,为了这些东西,他们可以出卖一切。”
“和西班牙人打仗的时候,我们在前面流血,他们给西班牙人贷款。”
“和法国人打仗的时候,阿姆斯特丹的寡头们,将武器卖给法国佬。”
很自然地翻起了旧事,将这许多年来积攒的怨恨有选择了翻了出来。所以奥兰治家族是什么好鸟吗?当然不是,当上英国国王后,放荷兰的血养肥了英国,但这事儿这时候当然就不能说。
“如果我们成为了朝贡国,东方帝国的任何一个大臣,来到这里,因为他代表着皇帝,所以任何人都需要向这位大臣双膝跪下!”
“那些寡头们得到了贸易的金银,可我们得到了什么?得到的,就是一个被出卖了主权和尊严的祖国!”
“摄政派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执政了这么多年,唯一给我们带来的,是曾经那个让欧洲颤抖、每个人都能昂起头的七省共和国,丧失了主权的尊严,和一个帝国成为了父子关系。”
“你们一定看过前几天的报刊,普鲁士人打赢了奥地利人。法国人的军团就在我们的边境上,现在他们可以畅通无阻地占领共和国。”
“天主教的黑暗,将再度笼罩在我们这些新教徒的身上。很快,我们将会看到法国人劫掠乡间、抢夺粮食、强迫我们为他们运输补给,甚至掠夺我们的家庭、侮辱我们的妻子、殴打我们的孩子!”
“可摄政派做了什么?还在讨论减遗产税、减累进税,甚至连一支可以野战的军团都没有组建。”
“他们还想着讨好法国,就像一个卑微的妓女,跪在法国人的胯下,祈求这样低贱法国人就能放过他们。他们为了一些金银贸易,就能跪在地上向中国的大皇帝叫父亲,他们当然不会觉得跪舔法国人是一种侮辱!”
演讲者说到兴起处,愤怒地撕开了自己的衬衫,指着自己手臂上的一块疤痕喊道:“当初我们的船不过是在法国的殖民地卖了些货物,残忍的法国人就把我们抓住殴打,用鞭子抽打,并且骂我们的该死的异端!我船上的伙伴,很多都是胡格诺教徒,他们只是因为不信仰天主教,就被驱离了法国,家破人亡。”
“我要说!够了就是够了!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如果摄政派继续执政,只会不断出卖祖国的利益,跪舔法国人。”
“如果他们不能维护祖国的尊严、如果他们不能保障我们信仰新教的自由,那么,就应该让合适的人登上那个位子,带领我们重回黄金时代。”
“我们格罗宁根人,是骄傲的狮子。可却被一群孱弱的绵羊、一群只知道喝血吸血的牛虻马蝇带领着。一群虫豸,怎么能引领七省共和国?”
这里是格罗宁根,是奥兰治家族的地盘,也是三执政根基之一。这里可以随便骂摄政派,因为这里不是摄政派的地盘。
所谓朝贡国地位,只是一个引子。
缥缈,虚幻。
但这个引子,却能引出法国人。
法国人高傲自大,本就讨人厌。法国又是个天主教国家,荷兰一大堆逃亡的胡格诺教徒,哪里会有半句好话?
荷兰的新闻审查,对法国问题向来是大开绿灯。流亡的法国人开办的报纸,怎么可能会对法国有半句好话?
加之英国人虽然与荷兰有矛盾,护国公也曾让荷兰屈辱万分赔了东南亚安汶岛事件的一大笔钱,可毕竟没有占领过荷兰。
法国就不同了,那是真的逼到过荷兰人自己学杜公美扒开黄河大堤阻挡金人的举动。而且法国人对宗教可谓是相当狂热,废了南特敕令,对新教徒多有迫害。
为了贸易就去当朝贡国,和跪舔法国,有直接的绝对的逻辑关系吗?并没有。
但普通人哪有那么多的理性和逻辑,被人稍微一煽动,完整的逻辑链就出来了:既然可以为了贸易就当朝贡国,那么就一定会为了利益去跪舔法国。
把事情往法国身上一引,自是激发了这些人的愤怒。
而且,这愤怒又不是一天产生的,荷兰的很多政策太过偏向于大资本家、银行家、海商了,普通百姓早在八十年战争的时候就相当不满了。
这边打着仗谋求独立呢,那边上层给西班牙人贷款;本国手工业处在崩溃边缘,贷款贷不到,但大量的资金借给英法发展手工业,利息比本国手工业主借的还低,因为金融资本认为本国手工业可能还不起。
再加上间接税、包税制、行会被新时代挤压、旧时代的既得利益者小手工业者、小资小生产者面对自由工商业的氛围日子每况愈下、弗里斯兰的农民承受着七省最高的赋税因为奇葩的分省份额税制……这些都是压在心底的一团火。
刘钰瞄准的对象很明确:旧时代的手工业者、小资产阶级、渴望恢复封建行会制度的手工业者、富裕自耕农,这些人才是最可能支持奥兰治派的,而荷兰超高的城市化率,也注定这些人有力量、也有诉求,也很容易有爱国激情。
但是,这些人还有一个最大的阶级特点:狂热,而不持久。一旦狂热过后,挨了毒打,就会反向自省,甚至反向狂热。今天最狂热热爱的人,将来可能也是最狂热厌恶的人。
台上那个太垃圾,就对台下的那个充满了幻想。
不过,当狂热褪去后,现实很快会教他们什么叫真实的世界。
就像是《茶馆》里那段“我不抽大烟了!改抽白面了”的经典转折一样,威廉四世上台后倒是废除了一些间接税,但是自己当承包商包税了……
弗里斯兰的农民,盼着奥兰治上台降低农税,但威廉不敢问大商人收钱;各省的行会,盼着奥兰治上台恢复行会荣光,但威廉不敢向大商人发难;爱国者盼着奥兰治上台,因为奥兰治家族是荷兰军队的精神领袖,但怯弱的威廉连上战场都不敢……
如同那首经典的长诗《拉辛之死》的那一段。
我应自责,我知道应该这样判决自己:我有罪!
人民啊,不,我不是因为把贵族吊死在塔楼上而有罪;在我眼中,我的罪过是我把他们吊死的太少了!
我因此获罪,在恶魔统治的世界里,我却要当个善良的人。
我因此获罪,我以为通过起义能够得到好沙皇;然而根本就没有好沙皇,傻!逼!
斯捷潘·拉辛,你的牺牲一文不值!
放在此时的荷兰,也是一样。荷兰人觉得,通过一场请愿和骚乱,可以得到一个好的执政官。然而,根本就没有好的执政官。
此时的荷兰人民,还没有等来93年巴黎的那场万钧雷霆,也没有人告诉他们其实还有第三条路,没有摄政派、没有奥兰治派的第三条路可以走。
这一切还没有发生,于是还有幻想的空间。
这幻想和愤怒,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但终究他们幻想的对象,奥兰治家族,并不想承诺任何事,也不准备接手这个烂摊子。
然而,今天,一切都不同了。烂摊子很可能变成了香饽饽,或许,奥兰治派就在等这么一个机会呢。
激情的煽动之后,人群中的一些“托”,鼓舞众人道:“我们应该授予奥兰治的威廉殿下更多的权力!应该让他也成为其余四个省的执政!先生们,跟我一起去省议会请愿!只有他,才能拯救尼德兰!”
第三五三章 光荣复辟(中)
这是一场有组织的、有外部势力参与的、非常一致性的行动。
格罗宁根等地爆发请愿活动的时候,弗里斯兰的奥兰治庄园里也得到了外部的消息。
对他们而言,这是个好消息。
但,本廷克伯爵依旧开口大骂刘钰的无耻。
两天前从西边传来了秘密消息,英国人先把那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了奥兰治派。
普鲁士和奥地利,接受了英国的调停。奥地利将割让西里西亚给普鲁士,而普鲁士会退出战争,放弃“不单独媾和”的普法同盟。
而且英国还会给奥地利一个惊喜:我出一百百十万两白银,也就是六十万英镑,出国反法。
并且承诺英国将派出一支两万人的部队登陆汉诺威,一起反法。
局势,真的如大顺参谋们预想的那样,骤然发生了变化。
原本面临肢解命运的奥地利,不但活了下来,而且战场态势也极端有利于奥地利人了。
原本,克芬许乐伯爵率领的奥地利的主力野战军团,在慕尼黑陷入了法、普、巴三个军团的合围,岌岌可危。
一旦此军团被灭,维也纳门户大开,无兵可用、无险可守,短时间内既不能再招一支部队、也没时间把意大利那边的军团都调过来。
然而,普鲁士人接受了西里西亚、背弃了法国盟友,让出了波西米亚,即将退回西里西亚。
这一进一退,可不单单是一个普鲁士军团、两三万人的问题。
而是意味着,法国布拉格军团的侧翼大开,从原本的包围着,瞬间变成了被包围者。普鲁士让开了侧翼,奥地利的军队可以直接合围布拉格的法国孤军。
奥地利军队可以合围布拉格,驻扎在奥属尼德兰的法国军团,也只能全力东进,来解救法国的布拉格军团。
原本可以威胁荷兰、迫使荷兰小心翼翼,不可正式支持奥地利的法国尼德兰军团调走,荷兰的底气就足了,可以给奥地利支援了。
普鲁士退出战争,英国就不用担心汉诺威被普鲁士占了。本来为了汉诺威流英国人的血、花英国人的钱,英国人已经相当不满。但现在,这就不是保汉诺威了,而是要干法国了,英国议会就会全力支持的。
总之,这两三万人带来的后续变化,使得形势彻底扭转。
荷兰周围再无威胁,英国一旦出兵,给钱,法国独木难支。
之前不得不唯唯诺诺向法国示好的荷兰,这时候应该站出来,对法宣战了!
谁抢到先机,谁就能赢的威望,因为现在看来,对法宣战必赢。
英国人先悄悄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奥兰治派,因为英国人确定,议会派也有脑子。如果他们知道了普鲁士即将退出战争的消息,一定也会高举起“诚信、反法、言必行行必果”的大旗,对法宣战。
眼下七省各处几乎在同一天爆发的请愿、游行、煽动对当前议会派不满的情绪等等,对奥兰治派而言,当然是好事。
可即便这么好的事,一想到这背后肯定又和刘钰脱不开干系,本廷克伯爵等核心人物就觉得像是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将发行的报刊重重地往桌上一扔,本廷克伯爵忍不住骂道:“我们的这位侯爵大人,又在搞什么鬼?他这是在离开之前,发泄心头的怨气?还是借着普鲁士大胜的机会,试图毁掉我们?”
双方是有信息差的。
本廷克伯爵确信刘钰不可能比他们更早知道普奥密约和谈接受调停的事,因为他们也刚刚知道,而且特蕾莎女王那边也是刚刚松口。
但他忘记考虑了一件事,那就是刘钰如今在阿姆斯特丹摆出的另一幅光明的面孔,那一副面孔的核心,是理性、逻辑、推理、经验、归纳、总结,简称,科学与数学。
如果一个有经验的农夫,看到傍晚连天的火烧云,总会知道第二天晴天;如果一个经验丰富的孩子,看到道路上搬家的蚂蚁,总会知道马上要下大雨了。
如果一个读过不少天朝史书、见多了十八路诸侯联合与内斗、细读过春旗战国东周诸事,总会知道普鲁士肯定不会去给法国当打手——干掉奥地利,换个法国把手彻底伸进神罗。
驱虎吞狼,是个技术活。玩不好就是引狼入室。普鲁士人心里有数。
因为本廷克伯爵确信刘钰不知道普奥密约的事,所以刘钰这么做,就很恶心了。
本身大顺和法国就是盟友,盟到大顺的军装高价买法国呢绒的地步。前些天又猛吹了一通普鲁士,似乎普鲁士和大顺在军事上的交流也不错。
吹完普鲁士后,却忽然发难,借着朝贡勘合贸易的引子,鼓动情绪,这显然是在报仇。
睚眦必报之人,报的就是当初刘钰来找奥兰治派商量政变和卖国、他们冷落了刘钰,最后不欢而散算是轰走了刘钰之仇。
本廷克伯爵是这么认为的。
为什么说这是睚眦必报的仇怨呢?
因为在不知道普奥和谈的背景下,执政官这个位子,就是个塞满了火药的大火药桶。坐上去就要爆炸。
现在把情绪煽动起来了,百姓非要推奥兰治派上台,那就不得不上。否则,威望扫地,日后想上也没机会上了。
幸好普奥和谈了,否则的话,这不就是临走之前要坑一把奥兰治派吗?
本廷克伯爵心想,刘钰真是个小心眼的人。就因着之前来商量卖国的自由贸易,自己这边没同意,两边不欢而散,临走就要搞这么一出。
可转念一想,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他一叹气,旁边的人也跟着叹息道:“早就应该提防着点他了。我们应该知道他的性格,就是那种有怨气一定会报复的人。”
“就像是他在伶仃洋做的那样,就因为乔治·安森没有降旗,对他表现出了不尊重。他就支援了斯图亚特家族一艘战舰、支援了北美的印第安人一批火枪。我们早就应该知道的。”
“英国乱了,他一点好处都得不到。但用他的话说,谁让他一时不痛快,他让谁一世不痛快。”
“他的报复,是纯粹的、脱离了低级的利益纠葛的,完全感性而不考虑收益的。”
于现在看来,刘钰的一些做法好像确实如此,尤其是针对英国的报复,就因为看起来屁大点的事,似乎毫无意义,因为大顺和英国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利益冲突。最早的冲突还是发生在百余年前的前朝呢。
“我听说,在他举办的科学研讨会上,他不止一次的说,很快就要前往凡尔赛。法国那边已经按照繁琐的宫廷礼仪,准备好了一切,并且定下了觐见的时间。就是在七月中旬。”
“显然,他要离开荷兰了。于是在走之前,对我们进行了恶意的报复,因为他没有在这里,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自由贸易。”
“在他不知道普奥密约的情况下,他的做法,是绝对恶毒的。”
“大议长安东尼,坚持了底线,坚持了共和国的利益,不接受自由贸易。所以,他要在走之前,把大议长搞下来!”
“威廉殿下,坚持了底线,坚持了共和国的利益,不和他合作。所以,他要在走之前,把威廉殿下架在火上烤,煽动无知的市民,逼威廉殿下接受执政官的位子。而如果普奥没有达成密约,威廉殿下不可能接受执政官的位子,这就是让威廉殿下出丑。”
“这种人的内心,简直比毒蛇还要恶毒!”
“最恶毒的女巫,也无法和他的内心比较黑暗、狭隘和丑陋。”
通骂过之后,在场的所有人的脸色,都滴滴答答地落着冷汗。
这是普奥达成密约了,形势彻底不一样了。这些恶毒计策的最大的基础:法普同盟,不存在了。
可是,现在想来,如果普奥同盟没有达成呢?
今天又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现在,此时此刻,威廉殿下可以顺势而上,接受执政官的位子,对法宣战,打这场必胜的仗。
可若是普奥密约不成,威廉殿下又将如何面对那些充满期待的、幻想的、被煽动起来的荷兰民众?
当初他创办刊物的时候,没人在意。就觉得这是个财大气粗的人,在借用报刊宣扬一下东方文化,属于闲的没事干,有钱随便花,把小册子的价格补贴的那么低。
整体上内容既有低俗也有高雅深邃,偶尔也就是每期都有那么几条“荷兰笑话”,那也无伤大雅,这种程度的讽刺作为平日闲暇时候的笑谈,还能作为贵族舞会时候的消遣。
谁也不曾想这个内容经常低俗的小报刊,居然是为了……为了报复的。
再联想了一下来到欧洲,就去彼得堡搞了个大新闻的余悸,再看这件事简直就是充满了恶毒。只怕是他来的就是,就考虑到了,要是不能达成自由贸易,那就要毁掉一些人的前途。
擦掉了冷汗,心慌之后,奥兰治派的这些人终于发出了一阵阵笑声,对刘钰的行为进行了多方的讽刺。
说了很多,但若总结成汉语,大约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不成全,你纵智计百出,又有何用?”
看起来天衣无缝的恶毒报复,现在似乎已成了一场笑话。
本廷克伯爵举起酒杯,笑道:“我们应该感谢这位侯爵大人,他的报复,成全了我们。如果不是他处心积虑的报复,民众又怎么会在这个关键的时间里期待威廉殿下成为执政官呢?”
“敬那位睚眦必报的侯爵大人!敬,七省的执政官,我们的奥兰治亲王殿下!hoera!”
在场的奥兰治派的人,纷纷举杯,一起呼喊道:“hoera!”
畸形且佝偻的威廉,努力坐直了身体,脸上露出了微笑。
在下属三呼万岁之后,他豪情万丈。
“向阿姆斯特丹,进军!”
第三五四章 光荣复辟(下)
当七省共和国为了稍微集权开了一年会什么结果也没开出来的时候,威廉毫无作为,也不行动;当七省共和国为了不降低累进税和遗产税,在联省议会吵了三个月架的时候,威廉依旧无作为,也不行动;当七省共和国最后一支野战常备军被裁撤,只剩下南边尼德兰地区的堡垒守备队的时候,威廉还是无作为,更不行动。
如今,他却喊出了豪言,要向阿姆斯特丹进军。
因为,他主动做事,要给出承诺。
而现在,他什么承诺都没给,是被荷兰的民众请去的,不是他许诺了政策和改革后,自己去的。
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他没有什么雄心。
他老婆的雄心也就是亲英,反法。
奥兰治派唯一一个有雄心的本廷克伯爵,设想着效仿大明内阁制度,畅想未来,只觉得今日是个完美的开始。
只要能够在如此优势的外交局面上,击溃法国,甚至让法国赔款、羞辱法国,那么奥兰治家族将再度拥有军中的无限威望。
有了威望,有了枪杆子,才能改革、集权、改税、逐步进化为大明内阁秘书制。
第一步的进军阿姆斯特丹,很简单。
从弗里斯兰到阿姆斯特丹,很近很近,比从天津卫到京城九门都近。
威廉四世靠着旁支绝嗣的继承,靠着神罗内继承远房亲戚的地产和庄园,早就是荷兰的首富了。在荷兰,有钱就好办事。
本身弗里斯兰又是奥兰治派的大本营,他在三个省都是终身的省执政官,手里有钱也有兵,有一支两千人左右的部队。
阿姆斯特丹没有部队,联省议会手里也一个野战军团都没有,为数不多的部队全都蹲在南部边境守堡垒。
与其说是向阿姆斯特丹进军,不如说是向阿姆斯特丹武装游行。
民众是支持的,但民众呼喊的口号、发泄的怨气,有些吓人。
担忧荷兰最有权势的那些人惊诧莫名,本廷克伯爵建议道:“在进军之前,我们应该迅速前往阿姆斯特丹等地活动。”
“告诉那些大商人,我们会延续过去的政策,既不会增加遗产税,也不会增高累进税。军费可以靠贷款来解决,靠民众的热情来购买国债。请他们一定放心,民众呼喊的那些、渴望的那些,我们绝对不会顺从那些刁民。”
“我们一定要搞清楚,我们最应该高调宣告的,是对法宣战,而不是内部改革。即便要改革,也要在获胜之后,有了军队的支持和足够的威望才行。”
“至于说和大顺那边的贸易,这只是个引子,我们可以低调处理,延续已经签订的条约。反正刘钰要前往凡尔赛宫,他很快就要返回中国,我们可以告诉民众,我们会派人去中国和他们谈,但实际上……只是假装让民众知道我们在争取就好。”
这几句话可谓高屋建瓴,直指本质。
谁敢对荷兰的商人阶层动手,谁就当不了执政官。就像谁敢对天朝的地主动手,谁就当不了皇帝一样。
威廉三世、威廉二世,这些打了一辈子仗、威望爆炸,乃至于还兼任英国国王的人,不也是一旦准备集权,就坐不稳吗?威廉四世如今的条件比家族的前几代差的远了,明知道想要集权,最终还是要和商人、寡头们作对,但至少现在不是时候。
威廉很同意本廷克的想法,事实上他其实也知道自己这两把刷子,也知道本廷克伯爵对奥兰治一系的忠诚。直到他死后,他的英国老婆才最终逼的本廷克伯爵告别政治,从此隐居,眼睁睁看着荷兰被摄政女执政官的娘家英国一点点吃掉。
但此时威廉还没死,自是从谏如流,连忙派人去通知各个城市的一些重要人物,一些基本的政策不会改变的。
这边要悄悄给大商人们承诺,这边还要借助荷兰百姓的愤怒情绪。
本廷克伯爵的意思很明确:对人、不对事。
政策的大方向,是没错的。
错的,是大议长这个人,那些摄政派。
改革现在是不可能改革的,但要让百姓的怒火都朝着现在掌权的大议长身上发泄。
庄园外,高举着奥兰治派旗帜的民众越来越多。
威廉等人走出了庄园,面对着汹汹民意,本廷克伯爵“满含热情”地感激着民众的支持,并把“对人、不对事”的态度推向了极致。
“尼德兰的公民们!七十年前,类似的故事上演,法国人即将攻破阿姆斯特丹。”
“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尼德兰英勇的人民,冲进了联省议会,打死了大议长约翰·德·维特。”
“阿姆斯特丹的人们痛恨他,用小刀将他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以十个铜子一块的价格,卖给了阿姆斯特丹的市民。市民们纷纷吃了他的肉,宣泄心中的恨意。”
七十年前,发生在荷兰的吃肉泄愤的故事,更早三十多年,在大明也一样上演过。几乎是一样的剧本,敌军攻到了京城之前,活剐吃肉。
荷兰人当年选择挖开河堤,选择推举了威廉三世,终于挡住了英法联军,甚至最终逆袭让威廉三世当了英国国王,英国第一次尝试挑战法国的霸权。
如今这一幕和当年并不一样,但又有诸多相似之处。
本廷克伯爵要唤起的,就是民众对过去的虚幻记忆。
“七十年前,尼德兰的人民选择了奥兰治家族,将共和国从毁灭的边缘拯救了回来。”
“六十年前,奥兰治家族登陆英国,神风庇护,拯救了英国的新教徒,被称作‘新教神风’。”
“现在,六十年过去了。再一次,旧教的法兰西占据了奥属尼德兰,距离阿姆斯特丹近在咫尺……”
天主教总喜欢说什么君权神授,新教倒也差不多,会编造一些神奇的神话。
可能但凡靠近大陆的岛国,都会出现“神风”这个词。
而新教国家的“神风”,特指两次,神奇的是这两场神风,恰恰巧巧相距百年。
1588年,西班牙舰队进攻英国,遭遇了神风,最终失败。
百年之后,1688年,英国人请荷兰入关,前往英国当国王,以保护新教利益。
也是一场神风,英国舰队根本无法触动,威廉三世毫无损失地越过了欧洲最坚固的城墙——英国海军。
世上本没有什么神,但巧合加上迷信,也就成了神。
就如同若是天命不绝炎汉,丞相北伐成功还于旧都,再兴汉室,只怕那天下真就没有不姓刘的敢觊觎大位了。
奥兰治家族也是这样。
八十年战争的时候,奥兰治家族的莫里斯亲王,军改成功,让荷兰一举成为欧洲军事强国。
百余年前,荷兰人赶走了奥兰治家族,结果遭到了瑞典、英国、法国的三国反荷同盟的攻击。
关键时刻,又是奥兰治家族的威廉三世站了出来,愤怒的民众活剐了大议长。
人们开始怀念奥兰治家族的时候,神奇的一幕幕就接连出现。
伦敦大火;英国鼠疫;意外涨潮荷兰舰队突入伦敦突袭军港成功;特赛尔海战荷兰75艘战列舰以少胜多战胜了130条战舰、92艘战列舰的英法联合舰队;海战结束半个月,西班牙、神圣罗马帝国,加入荷兰,组织反法同盟。
然后就是英国光荣革命,神风吹起,威廉三世有如神助,没有任何阻碍的越过了英国的海上长城,英荷共主,荷兰自此少了一个大敌。
奥兰治家族是“上帝神迹”、“新教神风”、“新教救星”,乃至于隔着八丈远的腓特烈大帝的爹,还琢磨着给自己刷个奥兰治血统,要抢新教救星这个头衔。
一方,是宛如神迹。
一方,是第一次赶走奥兰治家族,被英法联军差点灭国;第二次赶走奥兰治家族,持续至今四十年,荷兰持续衰落,肉眼可见,阿姆斯特丹四十年无战争人口不增反减。
内核原因,是导师说的“商业资本从属于工业资本”。
可这年月,没有一个荷兰人能懂得这个道理,他们感性而愚昧的认知下,那就是奥兰治家族,是荷兰的救星。只要奥兰治派上台,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本廷克伯爵的演说,也正是抓住了这一点。
“对人、不对事”。
那么就是要空对空,给一些血统,增加一些神圣性。人与人之间不平等,所以神圣才说得通,所以只要换个血统神圣的人,一切就都好了。
要是对事的话,那就麻烦了。
政治承诺,就得谈一些现实的东西。税制怎么改?集权怎么弄?军费谁来出?税率变不变?工商业资本怎么控制?
这些东西,若要许诺给百姓,那奥兰治家族就坐不稳执政官的位子。
这种“对人不对事”的虚空演说,说到最后,本廷克伯爵更是开始猛打鸡血,说的全是毫无意义的废话。
“奥兰治家族,从不谋求执政官的宝座。”
“但当祖国面临威胁、当我们的新教信仰面临天主教的反扑、当祖国的尊严受到了践踏、当祖国的人民受到威胁的时候,奥兰治家族总会挺身而出。”
“如果只有坐上执政官那个座位,才能为祖国更好地谋求利益、更好地服务于祖国的人民,奥兰治家族也不会怯弱而虚伪地推辞。”
“二百年来,每一次联省共和国遭到危险的时候,人们总是把奥兰治家族推上去;每次危险解除后,又会让奥兰治家族离开。”
“但奥兰治家族从未有过丝毫的怨言,并尊重人民的选择!”
“如同新教救星、我们的护国英雄、奥兰治家族的威廉三世殿下说的那样:”
【我的祖国很危险,但是我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失败,因为我会战死在联合省的最后一条壕沟里】
“今天,奥兰治家族将再一次站出来,依旧是那句话!奥兰治家族不会看着祖国失败,因为奥兰治家族的人,将会战死在联合省的最后一条壕沟里!”
“让我们,向阿姆斯特丹进军;让我们,一起拯救我们的祖国;让我们,一起捍卫我们的新教信仰;让我们,重回联省共和国的黄金时代!”
全都是废话的演说,既不提怎么改革、也不提军费从哪来、更不提政治改革和如何集权,全都是空对空的屁话。
但这些空对空的屁话,正是围绕在庄园附近的小生产者、行会师傅、富裕农民、小资产者市民,最喜欢听的。
“hoera!”
“HeilOranje!”
备受感动的市民们热泪盈眶,高声呼喊着古罗马时代的打招呼用语,欢呼奥兰治家族万岁。
两千名士兵开始集结,更多的市民跟在了队伍的两侧,沿着大路,朝着阿姆斯特丹进军。
一路上,没有任何的抵抗,只要靠近城镇,教堂的钟楼上就会挂出奥兰治家族的旗帜。
没有流血,空了四十年的执政官宝座,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
荷兰,最终还是选择了荷兰应有的颜色——橙色,Oranje,并或许将一直怀念橙色,视为国色。那是荷兰黄金时代的颜色,也是荷兰落日的余晖。
第三五五章 朋友和敌人
阿姆斯特丹城中,刘钰站在楼顶。
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静静地看着远处街道上飞扬起来的奥兰治旗帜,看着那些街头的演说家在那里宣扬奥兰治家族的神圣,看着大议长惊恐不安地等待着奥兰治家族的人进城。
这一切在他眼里,就像是看一幕闹剧。甚至算不上喜剧,因为荷兰人已经吊死过一次大议长了。
大议长安东尼的演技也不差,可惜,安东尼没有个英国长公主那样的好老婆,自是不知道英国这边调停的消息。
等到他知道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而就在威廉即将抵达阿姆斯特丹的时候,又一个消息从遥远的北方传来,给奥兰治家族又增添了一份神圣感。
本以为必然要亲法的俄国;法国大使和中国大使努力政变的俄国;女皇和法国大使是情人的俄国……和英国签订了《英俄条约》。
条约的内容,是针对普鲁士的。并没有如同人们想象的那般,俄国会站在法国一边,达成法、普、俄三国大同盟,反倒是坚定反普。
如果再加上普鲁士退出反奥同盟的消息,简直真就像是奥兰治家族是荷兰救星、天命所归一般神圣。
一切仿佛1672年灾难年故事的重演,绝望的至暗时刻,奥兰治家族上位,瞬间就全是好消息了。
这能没有神圣光环吗?
今天这件事的幕后黑手,一点不相信任何的神圣,所以“坏”消息不断传来,这几日过的也是相当惬意。虽然看上去很狼狈,但实际上心里特别高兴。
几天前,愤怒的荷兰市民,捣毁了大顺这边出版报刊的印刷厂,砸碎了机器,还殴打了印刷工人。
上千名愤怒的荷兰市民在大顺使节团的驻地,高举着木板和条幅,举行了游行,让中国人带着他们天朝上国的傲慢,滚出荷兰。
受到贸易严重冲击和打压的纺织业、制陶业、家具木匠业等的行会成员,是这一次游行的主力军。
甚至一些人开始上街,打砸瓷器,甚至有人开始围攻东印度公司的总部。很显然,东印度公司和联省议会,教了教这些荷兰百姓什么叫资本的力量。提着棍子的公司雇员,将打砸东印度公司总部大楼的民众好一顿打。
这几日骚乱渐渐平息,大顺使节团这边当然不敢开枪。这要是开了枪,事儿就闹大了。
好在联省议会这边还算清醒,派人保护大顺使节团,并且将有限的舰队组织起来,保护泊靠在阿姆斯特丹的大顺船只。
不敢不清醒,真要是一时冲动,大顺这边的钦差大臣被围殴,那可就是要开战的啊。
东印度公司顶着百分之五十的死亡率,辛辛苦苦在东南亚经营了百余年的局面,单单一个爪哇前前后后百余年就死了将近三万公司员工,真要是开战,哭都没地方哭去。
好在民众的情绪渐渐平复,办了这么久的黄色小报,也算是完成了它的使命,砸了就砸了吧。
楼下,卫兵严阵以待,四门大炮就堵在了门口的街道上。远处,是保护大顺使节团的荷兰士兵。
激情过后,那些愤怒的民众已经不再聚集,终究他们还有自己苦难的生活要过,不干活,没饭吃。
真要是靠股票和东印度公司股息分红的人,也不可能来砸东印度公司大楼和大顺使节团的驻地。
抱着膀子在那看戏的刘钰,嘴上的笑容已经挂了三五天,就像是有人在他的嘴里塞了一个晾衣架,让嘴角固定了一般。
楼下的街道,奥兰治的威廉乘坐着马车,在士兵的护卫下、在市民的欢呼声中,缓缓驶过街道。
靠近大顺使节团驻地的时候,威廉忍不住探出头,向这边看了看,看到了在楼顶的刘钰。
两个人的眼神瞬间相交,随后分开。
威廉扭过头,继续和狂热的市民挥手,并且不断承诺自己将为联合省奉献最后一滴血,并会坚决地对法宣战、保卫荷兰、保卫新教。
这,是他唯一的政治承诺。
朝贡事件,不过是个导火索。
积压了百余年的怨气、对法国进攻的恐惧,才是真正爆燃的火药。而这根导火索完成了使命后,人们其实已经不是很在乎了。
康不怠慢慢走到了刘钰的身边,望向下面长长的队伍,摇头道:“这个人说了一堆废话,荷兰的百姓很快会失望的。”
刘钰点点头,又摇摇头。
“确实会很快失望,但这个很快,在政治中,至少也要十年八年,就算很快了。我可等不了他十年八年。”
“这是最后的神圣,我要把他们家族的这点神圣,砸的粉碎。战神可以丑陋、可以没文化、可以畸形,但一定能打。可若一个战神打输了,还是神吗?”
“荷兰,完了。”
康不怠自是知道刘钰的恶毒计划,笑道:“我在沙加浜这半年,也见了荷兰商人的势力,亦知商业金融之势大。天朝若醒了,存了下南洋的心思,荷兰的崩溃是必然的。东印度公司的摊子,铺的太大,欠债越多、放贷也多,一旦垮了,荷兰定是要完。”
“别看今日局势对法不利,可日后怎样,亦未可知。荷兰人还是没看过《三国》啊,吴国今日背盟,明日曹魏势大,未必就不再盟。普鲁士人吃了西里西亚,奥地利人岂不怀恨?”
“不过是一边骑兵全失,无力再战;一边四面皆敌,不得不割肉。这哪里是和平,只是不超过两年的休战。普鲁士人两年练出骑兵,若是法国不利,我看还是要打。不然法国一败,这几国不要趁机分了普鲁士?”
“倒是公子这么一弄,下南洋本是天朝内事,反倒叫法国承了好大情。若非我们下南洋,毁了荷兰,怕是这法国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公子无中生有、平添人情的本事,确是学到家了。”
康不怠也知道,国与国之间,尔虞吾诈。欠人情什么的,没什么太大的用。
但有时候,国家信誉还是有些用的。法国这样的国家,康不怠很喜欢,因为集权程度是欧洲最像天朝的。
和俄国一样,把国王、皇帝搞明白了,一切好说。这一点,刘钰这种在朝堂混了这么久的人,当真就如鱼得水了。
讨好国王、找对佞臣、站好近臣、结好枕边人,这就简单多了。
反倒是像荷兰啊、英国啊这些国家,搞定了国王,有时候并没有太大的用。
早在几年前,威海就派了一批人去法国留学。还有一部分还是那些孤儿义学中的人,为的就是打个前哨,搞清楚去了法国,该给谁送礼。
送礼也是有窍门的,譬如魏公公得势的时候,要办事不给魏公公送礼,送给别人,那便是事倍功半了。
那些人在法国打了那么久的前哨,齐国公上一次也专门去法国驻留很久,该给谁送礼,基本上也就捋清了。
康不怠不知道的,是刘钰比其他人更懂法国……外交。
如同后来腓特烈吐槽的“三裙同盟”、被后世羞辱为“衬裙下的国王”、以及后世历史学家戏称为“法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是北美?印度?还是尼德兰?这不取决于法国的利益和理性分析,而取决于国王情妇的枕头风”。
这位蓬帕杜夫人,现在刚和老公结婚,他老公头顶还没绿呢。
早在威海那边派去法国留学的时候,刘钰就已经做好准备打好前哨了。又是送礼、又是朗诵诗歌的,虽未谋面,但大顺这边派去的人和这位夫人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尤其是这位夫人颇为喜欢瓷器和中国建筑。
一方是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国王。
一方是家里沙龙、研讨会不断,和伏尔泰、孟德斯鸠、魁奈等人谈笑风生的美女。
这要是搞在一起,贤者模式的时候,谈谈政事,自是女诸葛、女军师,就国王那点见识,如何比得上整天和启蒙学者高谈阔论、现学现卖的这女子?
七年战争里,反英同盟也真是惨。
法国是自以为自己是吕雉武瞾萧燕燕的后宫干政、奥地利是连集中兵力突破都不懂的外戚掌军、俄国是太子能让钦徽英三人都算好皇帝的奇葩。
真是叫人忍不住怀疑,真的是“帝出乎震”,这天命,一路震过太平洋和北美,一直飘到了英伦上空。
不过,对大顺也算好事。关系最密切的法国,既然要后宫干政,那在后宫干政之前,就讨好后宫,不就可以影响法国的外交局势了吗?伊丽莎白女皇是个雄主,让刘钰感到头疼,无法控制;奥地利和大顺没有交集;正好从法国下手,也最容易下手。
法国这边,关系到英国会在北美流多少血,也关系到印度能不能效上党归赵旧事。
现在刘钰等人留在阿姆斯特丹的唯一原因,就只是目睹奥兰治派正式上台,然后“在骄傲的荷兰人民的反对下,灰溜溜地离开了阿姆斯特丹,只留下可笑的背影”。
楼下的街道上,人群再度发出一阵阵欢呼,刘钰拿着望远镜观察着远处正在频频挥手致意的威廉四世,笑容满满。
收起望远镜,他回头和身边的人如此说。
“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是外交和干涉他国内政的首要问题。荷兰的大商人、银行家、金融家、证券商,是我们的朋友,是可以争取合作的。打断他们工业的脊梁后,他们很容易就可以改名叫买办。甚至可能直接寄生到我们身上,融为一体。”
“而纺织工人、农民、工厂主、工业资本家、行会工匠,那些试图让荷兰再次伟大、重回黄金时代的人……这是我们的敌人。”
“我们的敌人,选了一个根本不可能代表他们利益的人上台。有趣儿。”
“若要类比,何异于江南地主夹道欢迎均田免粮的太祖皇帝?”
第三五六章 对抗性和非对抗性矛盾(上)
这种谁是朋友、谁是敌人的话,刘钰常说。
旁人也就罢了,最心腹的康不怠却咂摸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荷兰不是一个整体,那大顺就是吗?
公子说的“我们”,到底是谁?
反正不是士大夫,士大夫和荷兰这边的事,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那刘钰这个脱口而出的“我们”,可就有些意思了。
“我们”,到底是谁?
细细品了一会刘钰描述的敌人和朋友,越品越觉得味道有些燥。康不怠心中有话,这时候也不便说。
怕刘钰一时兴起,再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忙叉开话题道:“既然奥兰治家族已经‘ElRetornoDelRey’,王者归来了,我们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若再留在这,反倒叫奥兰治的威廉不好做。他不做点姿态驱赶我们,难以平息舆论。真要是撕了条约,他又不敢。我看我们还是走吧。”
“我担心真的不留余地,逼他到墙角,为了安抚民众真的撕毁了贸易协定,那咱们锡兰那边的数万人就不好过了,这时候不好出什么岔子。”
刘钰也正有此意。
“然也。是该离开了。不过在离开之前,我们还是要见一见我们‘潜在的朋友’。先拉上线,将来说不定还要合作。”
“至于奥兰治派那边,该走的形式还是要走的。既然新王即位,按照‘礼法’,这朝贡国该派人前去天朝请封,天子遣天使来册封才是啊。”
旁边的人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
都知道如今再去,那便是火上浇油了,打着捍卫祖国尊严大旗的奥兰治派,也会借机炒作这件事,非要弄得轰轰烈烈把刘钰派去的人轰走不可。
不过,反正此时要轰走刘钰的这些人,本就是将来的敌人。
而之前让刘钰颇为不爽的东印度公司、荷兰的金融家们,其实已经有了和他做朋友的基础。
只要大顺能够顺利地拿下南洋,这个“友情”就会更加地稳固。
这里面的原因很简单。
占据南洋的东印度公司,和试图下南洋的大顺,不死不休。
大顺下南洋成功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和大顺资本,可以合作。
这叫【有些本来是对抗性的矛盾,如果处理得当,则可以转化为非对抗性的矛盾】
对抗性矛盾和非对抗性矛盾的转化,关键就在于找到转化的节点。
资本是逐利的。
在大顺不下南洋的时候,VOC掌控着南洋的香料贸易垄断,投入一块钱,哪怕贪腐横行、哪怕听调不听宣、哪怕总督腐败人尽皆知,依旧可以给股东每年最低18%的股息。
如果大顺下南洋,荷兰资本想要夺回南洋、重获香料贸易的垄断,考虑到绕好望角的损耗、后勤补给、死亡率,至少需要30艘战列舰,五万名士兵,300艘辅助船只,不要说18%的年息,单单是这个成本,每年的利息就要让荷兰受不了。
稍微算一算,这就至少需要一亿两白银的军费。
东印度公司若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现金,还用得着十年做一次财务报表,努力做假账吗?
很多年前,西班牙有个著名的笑话,说大明孱弱不堪,20000名西班牙士兵就能征服大明。
这话,真的一点没错。但就和刘钰常说的那些“绝对正确的废话”一样,这就是一句标准的绝对正确的废话。
能在风帆舰时代把20000名士兵从西班牙运到大明,这能力……1977年惊动世界的苏联埃塞俄比亚战略大空运,堪堪能达到这个水准,那是苏修的巅峰时代。若问问巅峰时候的苏修,能否放弃卫星、运输机,纯粹风帆舰来一波20000人的战略投送,苏修都要头疼。
在这个英国人远征加勒比都有三分之二死亡率的时代,西班牙若有能力在大明晚期把20000名士兵运到大明,也就意味着西班牙的后勤、海运能力,莫说征服大明,征服世界都不是问题。
所以,这种话就是屁话。
也所以,荷兰人的脑子根本意识不到大顺与荷兰之间的对抗,到底有多危险。
古人说,百里之城,必有国士。但看看东印度公司这几年的决策、作为,刘钰觉得荷兰顶尖的那群人的脑子,也就那样吧。
和大顺的士大夫犯一个毛病,不笨,很聪明。但是认识和看待世界的方法论,和他身边的那些参谋们都有代差。
南洋,就是把对抗性矛盾,转换为非对抗性矛盾的关键节点。
荷兰对法宣战,则是这个关键节点能够发挥双倍效果的关键。
如果荷兰不对法宣战,大顺依旧可以赢,但是刘钰嘴里的“敌人”的狂热的爱国情绪,会弥漫很久,没办法打断他们的脊梁骨。
如果荷兰对法宣战,大顺在南洋也得不到法国的援助,区别在于荷兰民众的脊梁骨会被打断,丧失最后一点爱国的狂热,接受荷兰已然成为一个小国的事实。
93年巴黎的那场风暴降临之前,就将荷兰人民的脊梁骨打断。那样,荷兰人便不会想到第三条路。
在绝望之后,只能选择躺平等死,再也不会关心国家的前途、政治的走向、荷兰的命运。
因为没有人告诉那些绝望的人,原来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只会演变成:寡头、摄政、大商人、奥兰治派,你们随便折腾吧,反正就这样了,还能怎么样呢。老子抗争过、奋斗过、为祖国流过血,为尊严撒过汗,可到头来有什么改变呢?我爱这荷兰国,可谁爱我呢?躺平等死吧,反正都是你们的游乐场,爱怎么样怎么样、爱怎么卖怎么卖吧。
刘钰很确信,和那些大商人、寡头、大股东们,可以合作。但和尚有爱国热情的荷兰民众,没法合作。
广大的人民群众,才是荷兰的基石,也是他嘴里的“我们”最大的敌人。
所以才要打断荷兰人民的脊梁骨,只剩下一群独立战争给西班牙提供贷款、法荷战争向法国卖军火走私粮食的荷兰统治者。
他和注定要下台的奥兰治派,没什么可说的。
但和此时看似矛盾重重,不可调和的议会派,大有话题,虽然看上去是他把议会派坑下台的。
非要去奥兰治派那“自取其辱”,主要还是给议会派“纳投名状”,证明自己的清白,并没有与奥兰治派达成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只不过,这投名状,纳的是自己的头。
这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
两日后,还不等刘钰派人去要求“执政官派人去天朝请封”呢,前大议长、没有如同他的前辈那般被人活剐吃肉的安东尼,主动前来拜访刘钰。
这位之前呼风唤雨的大议长,如今已经卸任了大议长的职位。
荷兰奇葩的政治制度、一票否决权,注定了威廉四世想要成为成为共和国执政,需要先成为七省的七个省执政。
这和大顺是相反的。
大顺要执行什么政策,需要的是天佑殿和六政府那边通过,由上而下推行。
荷兰这边要执行什么政策,需要的先是七个省的各个城市,在各个省的议会里达成一致;然后七个省再在联省议会中达成一致。这不是少数服从多数,而是各个城市都有一票否决权。
如今七省都没有反抗,也没有力量反抗。
奥兰治派在与大商人们在暗地里达成了“不会改革”的交易后,七省都承认了威廉四世成为联合省的终身执政。
实际上,这就是称王了。
世袭、终身、子嗣妻子继承,除了不叫国王叫执政官外,和国王没有任何区别。
不过,这也就是个名头。如同威廉四世的前辈威廉三世那样,敢改革,股价就崩,所以强如兼任英国国王的威廉三世,也只能向荷兰省点头哈腰,没有荷兰省的同意,也不会制定什么政策。
不因别的,就因着荷兰省拿着七省财政开销的57%。
威廉也绝对不敢把“王宫”放在阿姆斯特丹,要么去鹿特丹、要么去海牙,一定要逃离议会派势力的大本营阿姆斯特丹。
虽然议会还是掌权,可面上也要过得去。
对人不对事的好处,就在这里,大议长下台,这事儿就揭过去了。
下台的大议长,依旧是商人阶层的领袖。
前大议长的下台,只是在给民众一个交代,而不是要给民众一个承诺。
这种时候,高举着维护祖国尊严、国体的奥兰治家族,肯定是不可能来找刘钰的。所以,反正已经背了个大黑锅的前大议长安东尼,只能出面来和刘钰谈谈。
这一次会面,算是私人会面。安东尼已经不再是大议长了,也就不需要那么多的繁文缛节。
“侯爵大人。您已经完成了对联合省的报复。您成功地把联合省拖入了一场战争,数万荷兰人的生命、几十万上百万的弗洛林银币,都是您报复的成就。”
“我很想知道,您的报复,是针对我这个拒绝了您‘自由贸易、关税协定’的大议长?还是针对整个联合省?”
刘钰哈哈笑着,用了一个特别粗俗的比喻。
“母狗不先把尾巴翘起来,公狗也没机会趴上去的。可不是我把母狗的尾巴翘起来的。您认为这是报复?”
安东尼叹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
“是的。一场残酷的战争。以及,您不会不知道这几天阿姆斯特丹股交所发生的事,几支股票的价格狂跌,尤其是东印度公司的股票。很多人都在抛售,人们怀疑失去了对华贸易,东印度公司是否还能维系许诺的18%的最低年息。”
刘钰心道18%的最低年息?待老子下南洋,让你1.8%都没有。再说这才哪到哪啊,这算个屁的报复?
“安东尼先生,如今您不再是大议长,我希望您能和议会派、以及商人们,带个话。”
第三五七章 对抗性和非对抗性矛盾(下)
“您请说。”
“我想说,我们之间,是有合作的可能的。我非常钦佩他们能够在八十年战争的时候给西班牙贷款、也非常赞同法荷战争的时候向法国售卖军火和粮食。这是真正的自由贸易精神,是真正的资本的自由!而这,正是我一直渴望在欧洲追求的。本国的工业成本这么高,凭什么不在本国投资就是卖国?我看那些行会工匠、工厂主,就完全没有自由贸易精神……资本是逐利的,你们应该继续向外投资。我听说,眼看就要开战了,他们又购买了300万盾的法国国债?”
这话让安东尼不由自主读抽了抽脸颊,完全听不出刘钰说的是真心话?还是讽刺?
可看看刘钰的面部表情,又特别的郑重,怎么看都不像是讽刺。
“我们中国的先贤有句话,叫‘知行合一’,翻译过来是说知道理论并且认可理论,就要去实践的意思……我既然认可自由贸易,当然要贯彻自由贸易……”
一旁的康不怠听着刘钰扯淡,忍不住暗笑,心道公子又在故意曲解,望文生义。
公子啊公子,你自以为自己是个大顺人,可实际上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大顺人。
知行合一,可不是公子你常说的理论联系实践的意思,知是良知,这个良知也不是如今白话意里的良知,而是源于孟夫子的“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而更往深里究,是源于“人性本善”。
因为“人性本善,故而本性的想法就是良知;本性的想法就是良知,所以人性本善”。这是个完整的环。
公子你连人性本善都不信,也好意思谈什么知行合一?若不性本善、本有知,何来不虑而知的良知?阳明先生说的那个盗贼不脱裤子的故事,这一路在非洲停靠,光腚的见多了,可见不虑而知纯属扯淡。您这当真是曲解先贤本意,胡编乱造。这也就是在荷兰,若在天朝说什么理论联系实践,非叫人骂死你不学无术不可。
刘钰倒不在意。反正是扯淡扯得多了,张口就来,又冲着安东尼一顿输出,说了好大一堆自由贸易的好处。
说到最后,安东尼反倒更加不信刘钰相信这玩意儿了。
就他的观察,但凡刘钰支持的,没有一件是对荷兰有利的;但凡刘钰反对的,则多半对荷兰有利。
现在的问题,是刘钰到底是否知道俄国亲英反普、普鲁士退出战争的事?
如果知道,那么这事儿可就大了。这么大的阴谋,肯定憋着什么坏心思呢。若是不知道,荷兰这边倒是可以自喜,觉得刘钰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侯爵大人,您现在给我讲这些,也没有用了。我已经卸任了大议长的职务,如今政策的制定要奥兰治家族的执政官同意。我想知道,您到底对东印度公司的对华贸易,怎么看待?”
刘钰反问道:“你们愿意贸易吗?”
“当然!”
安东尼急忙回答了一句,心道这不是废话吗?
朝贡贸易是多有不便,相较从前。
可总比没有了要强吧?如今不是百年前的明末了,扶植海盗搞私掠,根本不可能,因为不再是和马尼拉竞争,而是和欧洲一大堆的东印度公司竞争。
英国还在爪哇扶植了起义军,东印度公司一直瞒着这事儿呢。
要是公开,加上对日贸易被取缔、对华贸易可能中断、再加上爪哇反荷起义……东印度公司的股价,那不是要跳水?东印度公司的股权,贷款,借款,又关系将近百分之六十的荷兰股份制公司,真的是不想断绝贸易啊。
大顺真要是断绝了贸易,最多疼两年,两年后原本属于荷兰的份额就被各国瓜分了。可荷兰就不是疼两年了,而是历经百年开拓出的渠道,要彻底完蛋。
刘钰笑了笑,打了个响指道:“这样吧,如你所说,该报复的我也报复了,让我不爽的人,我也会让他一辈子不痛快。做的也算是差不多了,你们死个几万人,耗费了百八十万银币,我这心情也算是舒爽了一些。”
“你给他们带个话吧。贸易的事,让你们议会派的人,跟着我去京城,我们再谈。至于奥兰治派那边,我也知道他的苦衷,拉不下脸来,也不好在这个时候示弱。你传个话吧,叫他们暗地里派人去天朝朝贡一下,回来你们该怎么骗老百姓就怎么骗老百姓。”
“面上,若是要做出一副铮铮铁骨、驱赶我们,我也不记恨。主要是若提前和我说了、打了招呼,私底下给足我面子,我也不会没事找事,对吧?”
“天朝需要让老百姓看到天朝还是天朝,荷兰需要让老百姓看到荷兰不是朝贡国。咱们各取所需,岂不美哉?”
话至于此,安东尼更加看不懂了。
刘钰这是图什么?
总的来说,刘钰在荷兰政坛内,是毫无信誉的。
这个人,就是狡诈、卑鄙、无耻、背信弃义、仗势欺人等这些负面词汇的具象化解释。
但,于此时,刘钰说的这些话,又是荷兰政客们最想要的结果。
虽然懵懵懂懂,可安东尼毕竟当了这么多年大议长,亦曾在国家舞台上纵横捭阖,隐约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敌人支持的、我们要反对;敌人反对的,我们要支持”。
尤其是在看不透“敌人”想要干什么、猜不出敌人的真实目的时,这么做往往是没错的。
安东尼打量着一副淡然神色的刘钰,心里做了一个判断:刘钰,是敌人吗?
五分钟没有说话,仔细权衡、回想了刘钰所做的一切,前大议长得出了一个结论:是的,刘钰绝逼是敌人。
可是,明知道敌人可能憋着什么坏、可能没憋什么好屁,敌人提出的条件却实在是有些香。
既可以不终止对华贸易、又能让奥兰治派不至于出于民粹情绪不得不反中,不管是对荷兰的整体利益,还是对安东尼所代表的大商人阶层,都是有利的。
骗骗老百姓,有个交代就好。反正荷兰离着大顺那么远,这时候叫得欢的荷兰民众,有几个能真正去大顺看看真实情况?只要把握舆论,便可一直欺骗下去。
“侯爵大人,恕我直言,您的话,您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提议,都不得不让我谨慎万分。总感觉,这里面藏着什么陷阱。”
刘钰笑道:“信不信取决于你们啊。你们可以不接受,对吧?我只是提个建议,再说你都不是大议长了——当然,你当大议长的时候,也没什么用,为了稍微集权开会开一年都没任何结果的大议长,呵呵呵呵呵——所以我这根本不是蛊惑,否则对着你蛊惑不是浪费时间吗?”
道理确实是这样的,可安东尼更加看不透了。他是真的不可能想到,刘钰的最终目的是把VOC掰成买办,这一次非要把荷兰拖入战争,是借刀杀人,借法国的手,把荷兰的“爱国派”清洗干净。
不考虑到刘钰要把VOC掰成买办,也就无法理解大顺这一步步的举动。
哪怕是后世,绝大多数人也都觉得,下南洋、打败东印度公司,一切都解决了。后世那么多年的教育和见识,都是这种思维,况于现在的荷兰前大议长。
厚古薄今,是不对的。后世任何一个理工科的大学毕业生,拿到伽利略时代,若说在一些常识问题上比不上伽利略,那不是谦虚,那是对人类四百年发展的侮辱。
此时的荷兰大议长算是荷兰的顶尖人杰,但他没有受过那些基础的政治经济学教育,野路子出身,也就根本想不通刘钰这边的种种举动。他既不可能明白商业资本和工业资本的从属关系,也不可能理解对抗性矛盾和非对抗性矛盾的转化。
最终只剩下心怀疑虑,本能地感觉到刘钰的建议里有阴谋,却有不知道阴谋到底是什么。
沉默了许久,安东尼道:“侯爵大人,您的建议如同伊甸园的苹果。听上去无比诱人,但因为我们的信仰,我们知道这种美味的果实一定隐藏着什么危险。您就像是伊甸园的那条蛇,在一点点地引诱我们犯罪。”
“但,我们终究是人,是亚当夏娃的子孙,所以……我想我们无法拒绝那条毒蛇诱惑。”
“您的建议,我会转达的。”
“但是,我也必须要告诉您。在您离开荷兰之前,我们既不会允许您再开办报刊,也不会允许你在大庭广众下演讲。”
“我们将切断任何您对荷兰人民实施蛊惑的途径。”
“请原谅,因为您的无耻、狡诈和背信弃义,让我们不得不防。”
刘钰点点头,心道老子的事都办完了,你现在堵我的嘴,已经晚了。
“好的,我明白了。所以,你们就尽情演戏给老百姓看吧,很快我就会离开阿姆斯特丹。”
“不过,我希望前大议长阁下,能够一同前往天朝。反正您现在必须要退出政坛了,也没有什么机会东山再起了,即便奥兰治派将来让百姓不满意,百姓也不会再把你推上去。如果你愿意去的话,我可以在船上给你留一个位子。”
既然安东尼是议会派的前领袖人物,也是大商人阶层的代表,正是一个适合的沟通桥梁。
真到了大顺下南洋的时候,将来与荷兰的谈判条件,还是要先和他谈一谈,由他来把把关。
通讯不易,刘钰希望一个荷兰这边顶尖的外交人才直接去大顺,直接就达成一份荷兰这边能接受的真正的合作条约。
失了势的安东尼,无疑是最佳人选。
如同康不怠觉得,刘钰根本不是大顺人一样。刘钰当然也不是荷兰人,思维方式存在着很大的差异,他觉得很理性、很自然的一些东西,荷兰人未必能理解,还是需要代表着此时荷兰思维方式的一些顶尖人才来把把关。
不是让安东尼去签“卖国条约”的,他没资格。只是让安东尼看一看,这“卖国条约”能不能通过。
这个提议,倒确实让安东尼颇为心动。
作为政坛人物,他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如刘钰所说,奥兰治派将来做的再差,民众可能会再推选别人,却绝对不会把他再推回去。
政坛上,他其实活得并不轻松。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在大议长的位子上,有时候还是要为荷兰的整体利益争取一些东西的,这反而加深了他和他执政基础的大商人、寡头们之间的矛盾。
现在卸下了“王冠”,他不再是联合省的大议长,而是著名商人、商人世家、东印度公司股东安东尼,反倒是可以真的为自己的利益集团做一些事了。
这一次前往大顺,似乎是个绝佳的机会,将东印度公司的问题彻底解决,即便政坛上没有机会再起了,但若得到了自己所属利益集团的信赖和感激,子孙后代还是有机会踏上政坛的。
当年约翰德维特,被愤怒的民众吊死、活剐、把肉卖了吃掉。但他的外孙辈,不还是当了大议长吗?
只要能为自己所属的利益集团争取到利益,家族就会稳固。安东尼心想,自己做大议长已经太久了,久到曾为了集权和自己的基本盘们闹的很不愉快,现在是时候“将功补过”了。
第三五八章 废丞相、设内阁
荷兰人的举动,就像是在按照既定的剧本走一样。
很快,大张旗鼓去要求七省执政官派人去天朝“请封”的人,就被大张旗鼓地轰了出来。
只是轰完之后,执政官又派人和刘钰私谈,会派出级别很高的官员,前往大顺继续洽谈此事。
这不是荷兰人听话,而是荷兰人别无选择。
大张旗鼓地驱逐“大顺外交使团”,是做给中下层百姓看的;私下里接触派人去大顺京城,是做给上层股东和大商人们看的。
当上层和中下层的利益出现矛盾时,总要骗一部分人。
大商人可不希望上台一位执政官,上来就要毁掉东印度公司的贸易利润。
为了稳定股市,本廷克伯爵又出现做了一次演说。无非就是他支持贸易,也支持东印度公司这些年的努力,他也不想断绝对华贸易。但是,因为中国让他们朝贡是侮辱,所以这是为荣誉而拒绝;同时,执政官也会派人前往大顺,努力争取和大顺谈一个合适的、平等的、互惠的条件。
为了转移百姓的注意力,在股价稍微稳住之后,奥兰治家族就接连发布了一系列的公告。
包括英俄达成反对普鲁士的同盟;普鲁士接受了英国调停退出了战争;英国为奥利地提供了180万两白银的援助;法国的布拉格军团已经陷入了包围……
这几条上层早就知道、但中下层还蒙在鼓里的消息,顿时提振了荷兰的士气。
之前因为兑付不及时的国债,再度以9%的算是比较低的利息,靠着民众的爱国热情,卖出了许多。一些爱国商人,也认购了一批国债,因为他们觉得,这把,稳了。
就在荷兰方面让“侮辱了联合省尊严”的大顺使节团限期离开的前一天,联合省正式对奥地利提出支援,并且保证会尽快落实。宣布将会组建一支两万人的野战部队,并且利用刚刚募集的国债,向奥地利提供50万金弗洛林的支持。
一时间,整个荷兰陷入了一片橙色的、狂热的海洋。许多工匠、农民、新教徒、法国逃亡过来的胡格诺教徒,纷纷投身军队。
这是荷兰最后一丝爱国狂热,也是荷兰黄金时代的最后一抹余晖。
在这份火一般炽热的举国情绪中,在阿姆斯特丹断断续续逗留了快一年的大顺使节团,于荷兰水手和百姓的嘲笑中,灰溜溜地离开了荷兰。
起航的时候,甚至于荷兰的一些船还示威一般朝着大顺的船队鸣放空炮。
船上的刘钰倒是无所谓,严令水手们老老实实,不要在意荷兰人的挑衅。
“让他们抖几天吧,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尿坑里的泥鳅,翻不起多大浪头了。”
几句俗语,水手们不知内情,只当是刘钰口嗨。
知道内情的,也不需要这几句俗语的解释,心想荷兰人果然还是老样子,对待天朝的态度,和当年强占台湾、劫掠舟山时候,没什么区别。终究要是要打一仗,才能让他们明白该如何打交道。
若真是大顺打不疼荷兰,欧洲还有一个盟友呢。如同刘钰支持斯图亚特王朝后裔一艘战列舰,就足以拖住荷兰的海军,因为荷兰要履行英荷共同防御条约,尤其是在荷兰已经对法宣战的背景下。
若真要打疼荷兰,给法国人一笔钱,实在胜于大顺自己造舰。
刘钰身边的心腹们,都是跟着刘钰想法走的,觉得大顺造舰是有阈值的。只要能控制南洋、威胁印度,就足够了。
超过这个阈值,那收益就很低了。欧洲的事,前期投钱、送钱,可比大顺自己打要便宜的多。
法国人当然不会怨恨刘钰,因为法国人明白,这一切都源于普鲁士的背叛。就算是议会派继续执政,也一样不会在这种时候不趁机对法国开战。
相反,如今局势已经很难看了,为了拉上大顺这个盟友,法国这一次招待的规格可谓是极高,真的是以招待帝国使节的态度来对待的。
登陆的时候,前来迎接的,都是刘钰的老熟人。
有法国第一任正式前往大顺的全权大使、法国如今的海军大臣、17岁就子承父业成为内阁成员的莫尔帕伯爵。
有从彼得堡回凡尔赛宫复命、商定一下如何稳固俄法同盟的拉谢塔迪侯爵。
还有被从印度召回的、如今已经接班为印度总督、和刘钰最早接触、历史上去过广东主持过对华贸易的杜普莱克斯。
这时候将杜普莱克斯从印度召回,一大原因,就是杜普莱克斯的攻击性太强。凡尔赛宫认为,此时不适合在印度和英国打一仗。
相反,因为西洋参和貂皮贸易,法国觉得就算要争夺殖民地,也该把精力放在北美和加勒比。一个海地,曾经就比整个北美值钱。如今又多了西洋参和貂皮贸易,更是让北美以及加勒比地区的价值倍增。
英国现在忙着与西班牙打詹金斯耳朵战争,法国忙于欧洲战事,并不想趁机与英国开战。所以召回了攻击性太强的杜普莱克斯,尽量在印度和英国保持和平。
前来迎接的都是老熟人,彼此间都不陌生。既有合作政变的交情、也有双方贸易大笔订单的利益,而且中法之间的同盟暂时也没有任何利益冲突。
当然,最关键的,就是西洋参和貂皮贸易,刘钰给出的冰块压仓去广东卖冰块、西洋参和貂皮为货仓物的贸易规划,让法国这几年搂了不少钱。
以往哪有能在中国拿到白银的?包括有香料的荷兰在内,都要带着一船一船的白银,才能进行贸易。如今法国每年竟然能有小百万两的顺差,这放在欧洲简直是惊天动地的消息。
既有利益、又可能会有共同的敌人,这关系自是密切。
见礼之后,略微聊了几句,莫尔帕伯爵就借着大顺和法国之间的“线膛枪、木托引信榴弹和战列舰技术互换”的问题,询问了一下刘钰当初说的那些关于“法国干陆军、大顺干海军,一切爆掉荷兰”的密约,是否还奏效。
说起这个,又不得不说一下法国现在的政策。
“弗勒里主教重病,国王陛下并不认为日后需要任何的首相,希望废除丞相,只保留内阁。因为似乎宫廷中无人拥有那样的威望担任丞相,国王陛下希望能够真正的亲政。”
这其实也就是在提醒刘钰,法国日后就是国王说了算了。能影响国王、对国王掣肘的弗勒里主教,病了,眼看估计熬不过今年了。
国王一直想打仗,弗勒里则一直力主保持和平,堵一堵路易十四时代留下的窟窿,休养生息。
如今丞相要死,国王要亲政,日后法国的外交走向很大程度取决于国王的意志。
刘钰闻言,心道这算是学到集权的精髓了?但问题是不是谁都是朱洪武那样的强人,废除丞相,搞内阁,就路易十五这水平,能搞出啥?
一来弗勒里真的是病了,二来普鲁士忽然反水,导致法国的布拉格军团陷入了合围之中,这个大锅只能是弗勒里来背。
当初维也纳空虚,巴伐利亚、法国的军团,完全可以趁着维也纳空虚的时机攻下维也纳。但弗勒里反对肢解奥地利,让巴伐利亚向布拉格进军,他还试图希望以和约结束这场战争,维系奥地利的基本完整,只是让神罗皇帝换个人,尽可能维系欧洲大陆的均衡,防止普鲁士崛起,制造神罗内部的诸多矛盾。
然而结果普鲁士背盟媾和,这一招“妙棋”,就成为了“臭棋”。法国的军团被困布拉格,现在四面都是敌人,能不能跑出来都是问题。
一着急一上火,岁数也实在大了,一下子身体就垮了。路易十五本来就老琢磨着自己很牛批,觉得自己要是没有丞相的掣肘,那不得比太阳王路易十四干的更好?
这回丞相一病,眼看不成了,当真是喜从心起。若是中法之间的密约可以生效,一波干废荷兰,而且还是在丞相死了之后、自己钦政的条件下干成的,那当然就是最好的证据:自己钦政,确实强。
对于路易十五要亲政、废丞相一事,莫尔帕伯爵也挺高兴的。若还保留丞相,他现在的威望肯定是干不成丞相的;可若是废丞相、改内阁,自己这地位还是可以有很大发言权的,权力也会上升不少。
“侯爵大人,国王陛下希望由我先和您进行接触,到了凡尔赛宫后由陛下亲自和您会面。但在会面之前,陛下还是希望得到一些确定的消息,作为双方谈判的基础。”
“普鲁士人无耻的背叛,让荷兰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荷兰的军队当然不值一提,但是他们的金银,足以让我们的敌人再度武装出一支军团。”
“我国的尼德兰军团要去解布拉格之围,一旦将布拉格军团接应出来,就会对荷兰实行报复。”
“英国人当然也会出兵。弗勒里主教一直试图和英国和解,尽可能不和英国爆发大规模的冲突。但主教已经重病,国王陛下和我们都支持对英国开战,当然也会排除之前的阻碍,支持斯图亚特王朝的人登陆苏格兰。”
“如果贵国真的有袭击东南亚的打算,在战略上,我国会做出相应的调整,以便进行配合。”
第三五九章 推诿
这个时代,通信极为不易。
有些事,只能提前说好,靠着国与国之间那可怜的互信、或是政策的倾向,来达成这种跨越大半个地球的合作。
刘钰一直谋划的,正是此事。路易十五真要废除丞相,对大顺是好事。自己可是已经在可以吹枕头风的女人身上,做了不少感情投资。把丞相一废,那还不是枕头风说的算?
如今莫尔帕伯爵也主动提及合作战略的事,他也没有再做什么欲擒故纵之类的手段。
“参战不是问题。关键是战后对荷兰的处置,我更希望在这一点上,我们两国达成一致。”
这算是认可了莫尔帕伯爵的问题,显然,大顺肯定是要下南洋的,而且肯定会与法国进行一场默契的配合,从而彻底击垮荷兰。
莫尔帕伯爵内心暗喜,大顺和法国之间的密约,他并没有告知弗勒里主教,而是以此讨好了国王,从而提升了国王对自己的信赖。
对于如何处置荷兰,这个看似是个问题,但实际上莫尔帕伯爵认为,在这件事上和大顺达成一致再容易不过了。
因为大顺不可能把手伸到欧洲来,东南亚虽然香料诱人法国也没法伸手。到时候欧洲的事归法国决定、亚洲的事归大顺决定就是了。
刘钰丝毫没有迟疑合作反荷的事,这才是让莫尔帕伯爵最为欣喜的地方。
“侯爵大人,我认为,我们两国之间,在处置荷兰的问题上,是很容易达成一致的。”
“但愿如此。”
两人的私下密谈就此结束,莫尔帕伯爵得到了他最想要的答案,刘钰也提前给法国这边打了打预防针——开战,没问题。战后处置,大顺也要有资格说话。
下南洋的关键不是南洋,而是怎么把货卖到欧洲。
刘钰真的不希望大顺在马六甲弄个一口通商,皇帝垄断香料贸易,那下南洋的意义真的不算太大,至少和他预想的结果相差太远。
与莫尔帕伯爵的会面一结束,刘钰又见了一脸不高兴的杜普莱克斯。对于这一次凡尔赛宫把他从印度召回一事,他是心怀不满的。
此人有能力,也有野心,一眼看出来了印度值钱的地方在于征服,收人头税、土地税。靠印度土兵和少量法国军队,就能获得极高的收益。
“要么征服、要么退出,没有中间道路可言”。
这是他对法国印度问题的看法,因为他知道法国人做生意的水平,东印度公司都破产重组过了,中间道路无非就是占据几个港口进行贸易,那根本就是赔钱货。
故而他希望刘钰能够在面见路易十五的时候,多提一提印度的事。如果大顺这边能够给予一些支持,尤其是海军和军械的支持,法国完全有能力在印度击败英国。
大顺造了这么多年的海军了,再从零开始,估么着也该有个七八艘战列舰了。若能有个七八艘战列舰,配合法国海军,完全可以在印度压制英国。
只是杜普莱克斯也不傻,知道大顺虽然和法国是盟友,但前期是为了反俄,那是有共同利益的。大顺若没利益,怎么可能千里援法,去印度打仗?
然而,杜普莱克斯这边并不能想出一个能让大顺心动的条件。
他能想到的条件,就是中法配合,先下印度。到时候,将英国的一部分殖民地,转交给大顺。
但考虑到刘钰也是外交界的老油条,这个想法肯定不会让刘钰心动:如果不打荷兰,大顺没拿下南洋,那么印度和大顺之间始终隔着一个南洋。
到时候,可就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除非,大顺同时对荷兰、英国宣战。既下南洋,又攻印度,这就对杜普莱克斯的印度计划,非常有利。
他私下里和刘钰见面,也正是为了说服刘钰,让大顺同时对荷、英宣战的。
“侯爵大人,您应该知道印度的富庶。我们彼此之间,在印度可以进行长久的合作。”
“庞大的印度,上亿的人口、广袤的土地,容得下法国和中国。现在正是一个完美的时机,我们若是可以合作、并肩战斗,足以将葡萄牙、英国、荷兰的势力,彻底赶出东南亚和南亚。”
“中法之间有着长久的友谊,也应该有彼此的互信。面对富庶的印度,我们也有共同的利益。”
“即便将来可能会发生一些冲突,但只要双方都能保持互信,这都是完全可以解决的问题。”
刘钰又是教法国人参貂皮贸易、又是琢磨着与荷兰大商人战后合作,是为了独霸印度的。
和英国开战,现在还不是时候。英国元气未伤,这时候开战纯粹就是帮法国人的忙。
法国在印度经营多少年了?大顺连印度的贸易许可还没拿到,没得到锡兰之前,琢磨攻取印度,刘钰可不会这么傻。
将来就是要坑法国的,让法国让渡印度的利益,换取大顺反英。在必要的时候,这可以是一场交易;而现在出手,那就是无意义的帮忙。
国与国之间,无意义的帮忙就是无意义。
但刘钰也不好说就是为了将来坑你,便用了一个听起来不是外交辞令、似乎很有道理的理由,推辞了杜普莱克斯的建议。
“杜普莱克斯先生,关于中法之间的合作与友谊,我是珍重的。但是,合作的前提,是对双方都有利。”
“大顺是要做生意的。贵国的对华贸易量……请恕我直言,实在是太小。”
“北欧有瑞典、中欧有丹麦。西欧和北美,在于英国与荷兰。短时间内,其余国家不可能取代英国与荷兰的贸易量。”
“如果我国开战,只能在英国与荷兰之间选一个。”
“如同一个人,不能同时将两条腿都砍断。总要留一条。”
“如果两条腿都砍断,那么这将是我国出口业的灾难,短时间内会造成巨大的震荡。我希望你能够理解。”
“当然,我会履行当初的承诺,在您需要的时候,提供一些军舰和水手。不过,我们不会公开开战,也不会给予规模过大的支持。至少,在东南亚问题解决之前,不会如此。”
“事实上,我对您平分印度的计划,相当热衷。但前提,是我们先解决了南洋问题。”
“我们之间的合作,日后肯定有机会。但我现在以个人身份,给您一些建议。在印度方面,还是尽可能与英国保持和平。”
“英国此时尚未对法宣战,只是以维系国事诏书的名义,在欧洲和法国进行战斗。如果您在印度主动挑起战争,我不看好您在印度的攻势。”
“低地尼德兰、北美、加勒比、印度。法国无力在四个方向都取得优势,总要有所取舍。”
“伴随着人参和貂皮贸易的开展,我想印度的权重会更加下降。”
这个理由,以及最后的建议,让杜普莱克斯不再对刘钰心存幻想。他知道,摆事实、讲道理,怕是难以说服刘钰。因为刘钰说的,句句都在关键。
杜普莱克斯是一直在印度,深知印度的情况,所以认为征服印度、靠收土地税和人头税,获得超额的利润,是绝对没问题的。
但法国宫廷里的人,并没有真正了解印度的,不免觉得杜普莱克斯的想法纯属扯淡。哪有这么容易?
要投入多少兵力、多少战舰、多少精力?有这个精力,去搞搞加勒比、去搞搞北美,去搞搞尼德兰低地地区,不好吗?
法国现在哪有在四个战略方向同时开战的能力?
刘钰给出的底线,就是大顺在下南洋之前,不会往印度方向使劲儿。或许可以给予一些支持,但恐怕不会太多。
然而这让杜普莱克斯相当为难。
印度的事,不是他说不打,就能和平的。
就算他不想打,英国人干吗?
他不打英国人,英国人不打他吗?
这里面还有一个关键的东西,那就是从北美到中国的法国货船,是要在印度泊靠补给的。
原本也就算了,但现在,一艘装满了西洋参和貂皮的货船,一艘就价值几十万银币。
英国人海盗成性,会不劫吗?
劫了之后,还不开战,那不是软弱吗?再说这也是公司的巨大损失啊。
“侯爵大人,既然您珍视贸易问题。那么,如果欧洲爆发了战争,敌国抢劫了前往贵国贸易的货船,贵国是什么态度呢?”
这其实就是希望下一个“条约约束”的套。
一方面,是希望借助大顺,来吓唬一下英国,不要劫船。
另一方面,杜普莱克斯和英国东印度公司打了半辈子交到,如何不知英国东印度公司的秉性?
若大顺这边能出台法令,敢劫前往大顺贸易的船,就以禁运为威胁的话,或是有可能将大顺拖入战争。
对此,刘钰心里也有数,心道你真是高看我们了。虽说这几年造了些战列舰,也就有在南洋说话的能力,就算现在全军南下,过了马六甲说话都不好使。
而且,劫商船这种事,已经算是“周公制礼”级别的大事了。开战之后,是否可以抢劫敌国商船?欧洲公认的,完全可以。大顺的本事得多大,才能让抢劫商船不合法?
没那本事,还要问鼎之轻重,那是不智的。真有人违反了礼法,却无力制裁,会叫人笑掉大牙的。
正要拒绝,没想到杜普莱克斯还有后手。
“或者,侯爵大人是否可以授权,本公司使用贵国的船只?当然,为了确保旗帜不会乱用,贵国可以派人监督,我方保证将只会用于商业目的。”
刘钰心道,扯淡,你别当我不懂你们欧洲这一套。荷兰人挂着普鲁士的旗,英国人照样劫,英国人那德行,除非天朝做好了全面开战的准备,要不然这事就是个麻烦。
真要被劫了,管还是不管?
装死不管,自己出面弄得这个事,被人稍微炒作,那就是有辱国体,自己不好下台。
管,英国人多半还是会劫船,但可能会把人和旗帜都安全送回来。管的话,此时可没做好准备。
可要拒绝,又显得不好,大顺是一直希望提升影响力、甚至参与制定国际法的。真要是在亚洲说话都不好使,实在伤大国体面。
略微头疼间,刘钰忽然想开了。心道你的爵位级别不够,我知你的本事,是个狠人,可如今你就是个印度那边的负责人。真在凡尔赛宫谈事的时候,你是没机会参与的。
于是真诚地点点头,甚至面露喜色。
“杜普莱克斯先生,你提供了一个思路。此事,请您写成报告,我会在凡尔赛宫,与贵国国王殿下探讨此事的。或者,可以由我们双方提出一个不得劫持对华贸易商船的条约,并且在我们的舰炮射程之内,保证其执行。”
心里却想,条约是要签的,但这一次就算了,肯定没机会在这几年用上。你们和英国的事,老子暂时可是一点不想管,两国如今有荷兰这个合作的基础,完全没必要节外生枝,就能很顺利地达成合作。
再说就现在杜普莱克斯这个状态,一旦回到印度,就算英国人不打,他也会找机会独走。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反倒可以获得名誉和财富,只要胜利。现在和他有过于紧密的联系,指不定会怎么狐假虎威把大顺坑进去。
第三六零章 分赃大会(一)
先荷后英,是大顺当帝国主义的国策树,先后顺序万不可错。
杜普莱克斯其实手里还有一个刘钰想要的东西,那就是在本地治里的泊靠权。
本地治里有要塞、军港,距离锡兰很近很近,基本上如同从从威海港到平壤。
随行的参谋们根据在南洋宣慰的考察,基本制定了几套攻击计划。
若是能够先把一部分部队运送到法国的殖民地,在本地治里囤积一些补给,打起来就更加容易了。
但杜普莱克斯对荷兰是没兴趣的,他认定在印度,法国的大敌是英国。
刘钰对英国没兴趣,他认定现在不能对英开战,大顺要先搞定荷兰,不能英荷一起打,否则真的容易出现出口危机。
中法之间有共同敌人和共同利益。但是刘钰和杜普莱克斯这个印度总督之间,却缺乏可以互相交换的利益。
双方想要合作,只能互相欺骗,勾心斗角,只看谁的段位更高一些。
“杜普莱克斯先生,你看这样是否可以?天朝海军正好也需要一次远洋锻炼,我回国后,组织海军进行一场远洋锻炼,目的地就是印度地区。”
“在此期间,你可以大张旗鼓地宣传大顺和法国之间的盟友关系,也可以故意做给英国人看,以示大顺的海军在法国的港口泊靠。”
“以此,来威慑英国人不会首先动手。但是,如果英法之间真的在印度爆发了冲突,我朝,至少在官方上,绝对不会对英国开战。”
“鉴于我们之间的关系,我能帮你的,也就到此为止了。主要还是威慑一下英国人——我更倾向于此时您不要在印度对英开战,尽可能保持克制。大顺舰队抵达,只是为了对英国造成威慑,你可以用此威慑,但也仅仅是威慑。”
“我们既不组成联合舰队,也不参与战争。如果英国人识破了我们只是威慑,不敢真的对英开战,那我们也只能撤走。”
杜普莱克斯没想过刘钰的胃口会那么大,想要一口吞掉整个荷兰东印度公司。但他也不傻,想着大顺可能会对荷兰有所动作,这时候所谓的“远洋训练”,怕不是那么简单。
“侯爵大人,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
“为了防止荷兰舰队的支援,您需要将舰队驻扎在本地治里,用于拦截从印度洋方向前往爪哇地区的荷兰舰队?”
刘钰哈哈一笑,说道:“这是您的理解。我更在意结果。对您来说,区别不大,都可以威慑到英国。”
杜普莱克斯问道:“如果荷兰对我们的殖民地发动进攻呢?”
“我保证,如果荷兰因此发动进攻,我们当然会参与防守。”
“如果是英荷联合舰队呢?”
对此反问,刘钰微微一笑。
“这不是一百年前了。也不是西班牙、葡萄牙独霸对华贸易的时候了。在印度洋以东,不可能存在英荷联合舰队。如果万分之一的几率确有此事,我亦可保证在印度地区对英开战。”
杜普莱克斯也知道,英荷联合舰队的几率很小。细细一想刘钰的提议,似乎也算是比较合理,对双方都算是有利。
如此一来,确实可以威慑到英国。那么主动权就在自己手里了,自己若是想打,就可以先手。而在印度地区,凡尔赛宫只要把自己放回去,自己存了想打的心思,哪里会找不到借口呢?
“好的,我对侯爵大人的提议,很感兴趣。我们可以允许贵国的军舰在本地治里停靠。也会尽量帮助贵国准备补给……对公司而言,只要您的金银到位,在印度就能满足您的补给需求。”
“另外,公司希望能够获得一批枪械,贵国的枪械和火炮价格,以及运输成本,都低于从法国购买。”
刘钰点点头道:“这是没有问题的。我们当然不可能如同征伐准噶尔一般,从内地准备补给。我们会直接支付金银,也可以用贸易品进行抵押账目。”
大顺在印度没有什么立足点,不找法国人帮忙还真不行。下南洋的整体计划,就是关门打狗,锡兰这个大门是一定要先关掉的。
补给问题,大顺也该尝试一下靠贸易公司转账,就地补给,最终合算的办法了。如果这一次可以尝试成功,亦算是为日后积累经验,日后想要在海上扩张,肯定还是要靠贸易公司就地购买的。
顺便还能吓唬吓唬英国人,迫使英国朝印度增兵。
此消彼长之下,法国既然难以同时维系四个战略方向,英国人又有制海权、又在印度增兵,这样法国将来放弃印度的条件就更成熟了。
杜普莱克斯既然答允了,刘钰也不去猜测除了用来威慑英国之外,杜普莱克斯是否还有别的心思。
反正指挥权在自己手里,他杜普莱克斯若能借此干出什么事,那是他杜普莱克斯的本事,只要不妨碍自己进攻锡兰就好。
两人的会面还是达成了很多成果的,杜普莱克斯是印度的地头蛇,印度的一些事,不用和凡尔赛宫打招呼。
县官不如现管,本地治里这边的事,还是和杜普莱克斯单独谈更合适。
看上去,刘钰是让了个芝麻、给了个西瓜。
不同意法国打着大顺的旗帜,却要派舰队去威慑英国,让法国狐假虎威。但实际上,还是为了把主动权把握在自己手里。
法国人可以用旗帜搞事,一旦授权,就控制不住了。
但若派舰队肯定是大顺的人管着,法国人动不了歪心思。
他和杜普莱克斯之间的瓷器一般易碎的友情,其实也持续不了多久。
一旦大顺拿下锡兰,想要和法国继续保持合作,让法国替刘钰的目的在欧洲、北美流血,印度这边大顺肯定是要卖一次法国的。
现在看来,两个人谈的还是比较愉快的。关于印度问题的大方向,算是达成了共识,于是杜普莱克斯以私人关系和情面,向刘钰请求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法国的《棉布禁止令》。
杜普莱克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玩意儿,递给了刘钰。
是一块铅块,很小,上面还因着小小的编号,还有算是比较精巧的卡扣。
“这是铅封。我们公司所有的中国和印度的纺织品,都必须加上这样的铅封,以确保已经支付了足够的关税,才能售卖。但是,荷兰人已经掌握了仿造铅封的技术,足以以假乱真。”
“事实上,铅封防伪,本来是为了杜绝公司走私。但现在,公司不能走私了,荷兰贩子和英国贩子,却利用他们掌握的仿造铅封技术,大肆走私。这个规定,已经有些过时了。”
“和您想的不一样。我们法国,也是有《棉布禁止令》的。去年一年,脚下的鲁昂地区,就起诉了70多起穿棉布的犯罪活动。”
“鲁昂有很多纺织厂,也有棉纺织厂。但是,我们的棉纺织技术,很难达到贵国和印度的水平。而且,新大陆的棉花也冲击了本地的一些传统产业。”
“你也知道,科尔贝尔阁下遗留下的行业标准化问题。鲁昂地区拥有法国唯一的许可生产的棉布标准——只有纬线是棉纱,经线不能是棉纱——如果全用棉纱,我们的纺织水平很难将布匹织的结实,而且棉花的价格也相对更高。”
“但其实禁是禁不住的。这样禁下去,我们公司没办法把货卖进来,可是那些仿造了假铅封逃避关税的荷兰人和英国人,却一批批地将印度布、贵国的金陵布、松江布走私进来。”
“对纺织作坊主而言,《棉布禁止令》看似对他们有利。但实际上因为荷兰和英国的走私,形同虚设。”
“对公司而言,实打实地受到了损失。”
“唯一有利的,反倒是那些荷兰和英国的走私贩子。”
“我希望侯爵大人这一次前往凡尔赛宫,面见国王陛下的时候,能够就贸易问题好好谈谈。”
“即便不废除《棉布禁止令》,也或许可以采用增加贸易量的办法。公司和贵国之间,达成贸易协定,稳定进口更多的棉布。”
和后世被欧洲忽悠的大多数人认为的欧洲的自由贸易导致了繁荣不同、甚至相反。
此时的法国也有棉布禁令,而且被抓到穿“不合法”的棉布,是要判刑的。
甚至比英国还要严格。
英国有两个漏洞:一,本土制造的,只要不是纯棉的,就能销售;二,外面进口的棉布,只要交百分之三十五的关税,并且是白布、并且在国内进行印染,是可以销售的。
这俩漏洞,其实超大的。可以钻。
但法国这边,要严苛的多。鲁昂地区可以生产一部分混纺棉布的原因,不是因为法律规定可以普遍这么生产,而是因为本地的那几家工厂,都是在凡尔赛宫有关系的关系户。
杜普莱克斯拿给刘钰看的那个铅坠子,实际上坑的最惨的,是法国的东印度公司。
因为法国东印度公司的老家,在法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真出了事法国是要抓人的。法国可是号称“欧洲小中国”,集权程度极高,本国人敢伪造防伪标志、公开挑战关税和税务系统,还是这么大的公司,那是活得不耐烦了。
可荷兰、英国这边,很快就弄出了假的铅封,而且是既跑得了和尚也跑得了庙,或有走私贩子冲着法国的缉私船大喊:狗日的,有本事来伦敦抓老子。
法国的东印度公司都破产重组过两次了,能把东印度公司弄成这样,和法国极端的“贸易保护主义”政策有很大的关系。
公司也需要钱,也想赚钱。
杜普莱克斯对印度财富的认知,是“土地税和人头税”,而不是“倾销市场和原材料产地”。
准确来说,真要是放开关税,是法国倾销印度,还是印度倾销法国,这都是个问题。
杜普莱克斯认为占领印度,需要一段时间,也需要大量的资金。
钱从哪来?
靠山吃山,东印度公司当然要靠贸易了。
可法国的乱七八糟的禁令太多,可以赚大钱的棉布,却有《棉布禁止令》。
故而杜普莱克斯希望刘钰通过中法之间的关系,达成一种类似于“勘合贸易”的定额贸易方式。
杜普莱克斯可以进口印度棉布,但想都不用想,说进口印度棉布、放开关税,凡尔赛宫肯定不会同意。
但中法之间既然有密切的合作,由刘钰提出中国方面的请求,让东印度公司可以多进口一些中国棉布,这就可以获得极高的利润,从而支撑杜普莱克斯对印度的野心。
第三六一章 分赃大会(二)
这个条件听起来,好像对双方都有利——对东印度公司就不提了,对大顺,也是提振了大顺的棉布出口。
但刘钰对这个条件,并不是太热心。
大顺差的,不是出口额度。
而是销售终端的渠道。
满清搞的十三行,并不影响对欧出口换金银,这一点是要理清的。
但影响的是满清没有远洋舰队、没有贸易垄断权、没有合格的后备水手、没有航海术的进步、缺乏对外部世界变化的了解,而不是说贸易额不够。
刘钰不需要大顺提振一点出口量,需要的是大顺打破欧洲的“运输和销售”垄断。
区别就在于,十三行和各国东印度公司,是合作的,一个买家一个卖家。
大顺的贸易公司,和各国东印度公司,是对抗的。
大顺差的不是出口,差的是出口的运输、零售。
他一直担心李淦走上满清的老路,就在于他认为,在马六甲一口通商,和在广州一口通商,在对外扩张催动内部变革上,并无太大区别。要主动走出去这一步,才是最难的,尤其是看起来不影响赚钱的情况下,朝廷怕无动力主动往外走。
现在杜普莱克斯提出这个条件,不是说对大顺一点好处没有。
而是,刘钰和法国还有很多需要交换的利益。
自己说出来,让法国通过这个法案,难度不大。
然而,这是需要拿东西换的,而对大顺来说,要换的利益多了,他怎么可能把交换放在这种他根本不在意的事儿上?
况且本身他对法国东印度公司就有戒心,将来准备坑一把的,怎么可能给东印度公司输血?
这一次来法国,不但不给法国东印度公司输血,还会试图让法王,拿到西洋参和貂皮毛衣的专营,让东印度公司单纯当个跑腿的,削弱其力量和潜力。
“杜普莱克斯先生,这件事,显然对我们也是有利的。这极大地有助于我们的棉布出口。我会认真考虑的,也会在凡尔赛宫提一下这件事的。”
“不过,在此之前,我需要拿到一些贵国的进出口贸易的各项禁令、关税。需要制定一个更详细的计划。”
“在前往凡尔赛宫之前,我希望您能尽快将这些资料送来。”
杜普莱克斯听到刘钰很高兴,也很支持,忙点头同意。
他一走,已经提前几年来到法国“踩点”的威海系的“留法”人员,就赶忙来拜见刘钰。
寒暄问候之后,这些先期踩点的人员,就刘钰最关心的贸易问题,猛倒了一堆的苦水。
“科尔贝尔说:他过于强势的国家干预政策,使得法国的商人只要有希望借助国王的一纸命令走捷径,就不会去想着通过自身的努力却克服经营中的困难。然而这些企业不可能不遭遇瞬息万变的形势,如果企业经营者陷入困境时自己不努力自寻出路,没有哪一个权威部门可以越俎代庖、包治百病。”
“但他又说:法国的贵族势力过于强大、教会势力过于强大,与英国以及荷兰完全不同。如果没有强烈的国家干预、财政补贴、国营工厂、国家的计划性投资,每年都会损失上千万英镑的财富于对外贸易上。”
“他很清楚强势国家干预的弱点,却也知道这是反抗英国荷兰贸易入侵的唯一办法。”
“科尔贝尔死了六十年了,可是至今他的这一套政策,对中法之间的贸易,还有严重的影响。镜子、丝绸、蚕丝,天鹅绒,茶叶……这些东西,或是本国能生产的、或是有替代品的,法国都征收‘禁止性关税’。用来保护本国工业。所以,法国人喝咖啡,不喝茶;所以,大顺的丝绸,在法国卖不出去;也所以,法国自己的瓷器基本也能满足需求。”
先来的人员搜集了不少这方面的资料,这些资料也算是一场专门寻找问题答案的方向:在威海时候,很多参与贸易的威海系的人心中疑惑的“中法之间的贸易额,为什么比丹麦、瑞典少那么多?为什么法国的东印度公司能破产重组好几次?”
刘钰的身边,是他们从法国购买的一些法国本地生产的瓷器。
论质地,和大顺那边的瓷器,着实差了不少。
但外行看起来,已经是颇有东方风格了。
这几个早几年来到法国的威海系的人,从箱子里摆出了一件件瓷器。
一个弥勒佛、大肚子,开腿坐着身前有个大罐子的储物罐。
一个釉彩图案是几个穿着汉服的家人,坐在一张八仙桌旁、拿筷子吃饭场景的瓷罐。
一个外部装饰是一些中国小孩放风筝造型的钟表,小孩子的发髻清晰可辨,只是钟表的数字是罗马数字。
这些,都是法国人自己烧制的。单看外表,味儿,已经很浓了。
“这是孔代亲王自己开办的陶瓷工厂,这不是真正的瓷,是假瓷。但看起来,已经像是那么回事了。在尚蒂伊城堡,假瓷厂就在那里。有了这些假瓷,法国人倒也不必从本朝购买大量的瓷器。”
“还有法国的丝绸,我们也去看过。绸布质量一般,但在关税目录里,丝绸属于是‘禁止性关税’的范畴,关税高到外来的丝绸根本卖不出去。”
“所谓禁止性关税,不是不让进口,而是要以高额的关税,造成实质上的禁止。你可以进口,只要你缴纳百分之一百五的关税、还能卖出去,那是你的本事。”
“前朝弘治八年,法国人就拿到了蚕种,那年,法国人攻下了那不勒斯,并且俘获了一批养蚕人和丝织匠人。他们开始在本地养蚕,缫丝、纺绸。”
“一方面是高昂的关税,另一方面,每年王室和贵族都有大笔订单,保证丝绸业不会衰落。”
“科尔贝尔时代,又搞过一次全国产业规划、手工业标准化法令,以及绝对关税保护政策。”
“本朝和法国之间的贸易……实在是没什么可增长的点。几大件,茶、丝、瓷,都不好卖。”
“整体上,法国的政策就是政府扶植。一些无法自产的商品,科尔贝尔认为靠自由竞争,根本争不过那些先发展起来的国家。所以,就要提升关税、加强管控、政府投资、政府订单、高薪聘请外国工匠,先完成从无到有,然后一点点提升。”
“法国大门紧锁,曾经为了迫使法国打开大门,英荷联合,对法国进行了十二年的封锁,荷兰甚至有整整三年,一件法国货物都不进口,就为了迫使法国降低关税。但显然,法国人挺过来了。”
听着先行探路者的归纳,把玩着这几件尚蒂伊软瓷工厂生产的瓷器,刘钰又想着杜普莱克斯的请求,心里很难说清楚是什么滋味。
科尔贝尔死了快六十年了,至今依旧影响着法国的经济,影响着中法之间的贸易。
甚至可以说,这厮的一些政策,也对历史上的红溪惨案有一定的促成——他临死前制定的黑奴政策,和鼓励殖民地种糖的法令,以及大造海军、维系海上霸权的底蕴,几十年后开花结果,使得海地成为了欧洲糖的最大来源地,再加上他制定的“高关税保护政策”,荷兰又没办法用炮舰让法国开关,对导致了巴达维亚前期无序扩张的蔗糖业出现了严重的“过剩危机”是有极大影响的。
包括法国现在仍旧维系的“行政海军、文官掌军”、法国和中国的贸易额始终上不来、法国自己搞的一整套“进口替代计划”等等,都是其余荫。
站在大顺的角度,刘钰相当相当地认可很多年后,不能呼吸事件后,科尔贝尔的雕像被人推倒的举动的。
可凡是他在欧洲反对的,多半都是有水平的;他在欧洲支持的、点赞的,多半都是蠢货。
这些政策确实让刘钰现在非常的难受。
不是说往法国卖货这事,实话来说,他就根本没指望能往法国卖货。法国人养蚕的水平很高——欧洲的三大工人运动,其中之一叫“里昂【丝织】工人起义”;提起英国人想到茶,提起法国人想到的则是咖啡。
他这次来法国,既不是来谈合作的、也不是来谈利益交换的,这都不用谈。真正要谈的,是战后分赃问题,也就是怎么处置荷兰的问题。
荷兰,是大顺打开欧洲市场的钥匙,也是打断脊梁之后最适合作为买办的国家。荷兰的工业,已经完犊子了,转型成专业买办,没有任何的内部阻力。
分赃,才是要谈的重中之重。和法国压迫性的贸易政策,对将来分赃一事怕有巨大影响。
琢磨了一下,他还是对科尔贝尔的这些政策,做了一个小小的评价,基本算是赞扬和正面的。
“新的东西,不能一下子出现。科尔贝尔搞得这一套,脱胎于行会制度、又与集权的法国结合,算是给旧的经济带来了管理和标准化,但也为旧一套的腐败的蔓延提供更肥沃的土壤。”
“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就现在而言,想在法国打开贸易,可比欧洲其余国家难多了。十倍、百倍不止。”
“俄国人学的其实也是法国这一套。国有农民进工厂服役,国家扶植、政府订单。不走这条路,就俄国那个气候、人口、贸易线、港口、运输的条件,这辈子也就和工商业无缘了。”
“现在大家都在搞这一套,都想着当貔貅,只吃不拉,法国又是搞的最严重的的一个,我是不准备和法国谈贸易问题的。没得谈。”
“咱们的货卖不进法国,法国的货也卖不到咱们那。关键是,只要别让法国把整个欧洲都当成他的市场就好。”
虽是和法国结盟,也有合作坑荷兰英国的打算,但从贸易角度上看,大顺是绝对不希望法国在欧洲全面得势的。
科尔贝尔的这一套政策,手段太狠。
虽然他死后,路易十四瞎搞,开始对胡格诺教徒进行迫害,导致大量的手工业者、银行家跑路,但科尔贝尔时代打下的底子,以及国家补贴、政府订单政策,都让法国的贸易大门焊的太死,根本打不开。
科尔贝尔自己说的那句【过于强势的国家干预政策,使得法国的商人只要有希望借助国王的一纸命令走捷径,就不会去想着通过自身的努力却克服经营中的困难】。
意思就是说如果东西不好卖,国家会想办法找市场、找出路的,或是开战破坏他国、或是开战迫使他国降低关税、或是王室和贵族订单,以至于大商人都盼着借助行政命令走捷径。
刘钰整天挂在嘴边的自由贸易,他自己当然是不信的。欧洲没有一个自由贸易的,一个个都把关税卡的太死。
法国的工业能力不弱,所以不可能在贸易上达成合作。虽然科尔贝尔后世的名声很差,在荷兰英国更是臭名远扬,更随着英国爆发式成长之后,自由贸易学说兴起,一心搞本土工业保护主义、规划经济的科尔贝尔,更是成了“法国落后”的背锅侠。
也虽然这种仿佛脱胎于旧行会、融合了法国集权的管控模式,的的确确有诸如腐败、缺乏创新、不易累计资本、国家管控过于严苛等等问题。
但于现在,真的是让刘钰无计可施,一点办法都没有——甭管质量好不好,大顺能卖的货,法国基本都有本土替代品。
毁灭荷兰,都远比扩大中法之间的贸易额要容易。
荷兰工业资本,已经快被本国的商业资本自己挤死了,大顺想要打开欧洲贸易的大门,只能在荷兰身上寻找突破口。
怕就怕分赃的时候,法国的嘴张的太大,真要把奥属尼德兰吃了,让荷兰成为附庸可怎么办?到时候,荷兰怕不是全面放开对法国的关税?到时候是卖法国货,还是卖中国货?
还得阻止一下法国分赃的时候,口张的太大。旧荷兰要死,但不能全死,不能死透,不能成为法国的附庸,这就真的需要一些操作了。
好在,有战略思维的弗勒里这个老狐狸命不久矣,志大才疏的路易十五要亲政,只能给他灌点迷魂汤了。
既是莫尔帕伯爵说,路易十五准备废丞相、立内阁,只能说弗勒里死的正是时候。他一死,法国这边应该就没人能制得住这位“我死之后洪水滔天”的国王了。
第三六二章 分赃大会(三)
刘钰对路易十五不太熟悉,最多听过一些段子。
但既然是段子,真假就很难说。
就如同法国那个著名的段子,玛丽王后问“没饭吃,为什么不吃奶油蛋糕”,源于东学西渐,启蒙学者以“何不食肉糜”这句话编出来的;再比如后世传闻的元末大起义,八月十五吃月饼、杀鞑子,源于印度土兵起义用印度抛饼联络传递信息,被消息灵通的南洋会党借用传播为典故,效果绝佳。
这种穿凿附会讲段子的事,东西方都很熟练,靠段子去了解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
不过路易十五这样的君主,刘钰以中华之史为鉴,倒还是可以摸出一些脉络的。
他年幼登基,本来继承权轮不到他,但是顺位排在他前面的都死了。
登基之后,有人摄政。某个后来当宰相的人,在他年幼的时候做他的讲读,对他非常严厉。
这位讲读成为了宰相,独揽大权许久,制定了一些列的政策和改革。
这位既是宰相、又是家庭教师的人一死,他就推翻了宰相死前的许多既定政策。
这位宰相一死,他就要废除宰相,大权独揽,认为若由宰相,朕将何以治天下。
他在任上打了胜利的三大征,四国同盟战争、波兰王位继承战争、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
但在去世前,打了一场失败的、让法国财政崩溃、彻底丧失了霸权地位的七年战争,再也无法压制盎格鲁萨克逊蛮夷的崛起。
法国没有太监传统,所以这位路易十五就相信情人,让情人为自己出谋划策,同时还让情人监督大臣们的举动。
这可能区别在于,中华区的那位,亲妈活着;而法国区的这位,亲妈死的早,故而对女性,尤其是成熟一点的女性特别特别的在意,渴求母爱代偿。
或曰,波旁之亡,始于路易十五,亦不为过。
和这种人打交道,就得摸清此人的心态。
幼年登基没有亲政,祖辈还有一个太阳王武功卓著大权独揽,自己之前要做什么事都被宰相反对,现如今宰相还没死就要废除宰相独揽大权,这种人此时最缺的就是“认同、赞许、夸奖”和拍马屁。
心里有了这么一个大致的判断,刘钰决定这一次凡尔赛之行,将用上他来欧洲以来最为恭谨的态度,溜须拍马,尽可能和路易十五建立良好的私人关系,从而在对待荷兰的问题上,达成一份对大顺相当有利的分赃条件。
在荷兰,私人关系用处不大,利益集团盘根错节,开个集权的会开一年屁都没解决。
在俄国,私人关系倒是有用,沙皇权力可比荷兰的执政官和大议长大多了。但是俄国那边的那个女人太精明,脑袋相当清醒,私人关系换不来什么有利的东西。
唯独法国。
集权,很集权,国王权力极大。
水平,很一般,国王不是雄主。
这样的情况,私人关系就非常有用,也能换来非常有价值的利益交换。
只是,使节团刚刚抵达巴黎,路易十五的面还没见到,已经得病也深知自己命不久矣的红衣主教和丞相弗勒里,就派了他提拔上来的法国财务总监、菲利贝尔·奥利,先来见了刘钰。
之所以弗勒里要在路易十五见到刘钰之前,先派人来见刘钰,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刘钰这次前往法国,和前往其余国家的身份不同。
去荷兰、俄国,那都是以大顺朝廷的名义,是天佑殿、六政府授权的官方行为。
来法国,则是以“天子私人特使”的身份来的,是要达成天子和法王之间的直接沟通的。
说的更直白一点,去荷兰、俄国,刘钰是朝廷命官;来法国,更像是个天子身边的近侍太监。
法国和大顺之间的外交往来,之前一直都是高层的、非朝廷而是王室层面的。从路易十四时代就已开始,来华的白晋是“国王首席数学家”的身份,而且是白晋先来、法国的“贡船”才去的。
加之这一次谈的东西,过于机密,知道的人当然是越少越好。
弗勒里知道路易十五的水平,也知道路易十五多半会和刘钰进行秘密谈判。
即便重病在身,弗勒里还是把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财务总监菲利贝尔派来。
用他的话来说,是因为“国王陛下喜欢战争,但却甚至不知道打仗需要后勤;国王陛下喜欢威望,但却不知道国库收入才是战争的基础;国王陛下喜欢功勋,但却不知道功勋背后的花销有多大”。
老弗勒里知道自己一死,他谋求了三十年的法国和平、休养生息,是绝对不可能了。
而国王懂个锤子的治国?
根本不知道法国的财政问题有多严重,也根本不明白打仗是要花很多很多钱的。
既是不可避免的走向,国王和刘钰之间的谈判,甚至可能都不会牵扯到钱的问题。
多半只会如同一个看着地图幻想战争的孩子一般去谋求“超越曾祖父太阳王的荣耀”,而且可能连国家地图都不看,看的可能是地球仪……
弗勒里便希望菲利贝尔能够在刘钰面见法王之前,谈点关于经济、技术、财政方面的问题。
他上台的时候,法国被密西西比泡沫弄出来一个巨大天坑,1726年货币改革之后,弗勒里一直维系通货紧缩政策,希望把密西西比泡沫的大坑填上。
连续两任财务总监,都是弗勒里提拔起来的,也都是贯彻着他的意志。以及贯彻着六十年前科尔贝尔制定的经济政策——国家投资,兴办经济,学习技术,招纳技工,国家管控,政府订单。
弗勒里希望菲利贝尔,能够在刘钰见国王之前,达成一系列技术转让的合作。
比如丝绸纺织业、棉布纺织业、造纸业等。
虽然他也很希望能拿到大顺的瓷器制造业的技巧,但深知不可能,故而最大的希望也就是能够拿到纺织业和造纸业的技术。
这种事,国王肯定是想不到的。
国王只是自认为自己是个天才的战略家,根本不在意这些经济贸易上的小事。
因为太了解,所以知道不可能,也所以只能在刘钰面见法王之前,先把这几件“小事”定下来。
科尔贝尔的政策,延续至今,放在造纸业上,路线也很明确:从大顺招揽技术工人,法国国库投资兴办造纸业工厂,在确保可以生产之后提高关税保护本土造纸业,通过贵族、王室和政府订单确保造纸业蓬勃发展,可以满足内需之后开始对外出口换取金银货币。
造纸业和纺织业,这是弗勒里临死之前,定下的发展计划。
争取在五年到十年之内,依靠大顺这边的棉纺和丝织技术,使得法国成为欧洲技术最好的棉纺和丝织中心;依靠大顺这边的造纸业技术,让法国再也不需要进口英国的纸张,甚至要在满足本国需求之后对外销售。
除了这些技术性的问题外,弗勒里在死前,还想要了解一下“中国式的发展模式”,尤其是中国古代对手工业的控制、促进和税收状况。看看是否可以“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法国和英国、荷兰,在经济上走的不是同一条路。
科尔贝尔的一系列政策,延续至今,若以大顺这边的人看来,自是觉得颇为熟悉,至少比英国、荷兰那一套,要熟悉的多。
比如此时的财务总监菲利贝尔,极力促成的“法直道”建设——以巴黎为中心,修筑四通八达的道路,每个法国非特权阶层,每年都要为修路服役两周,征发劳役。
比如此时他极力促成的“运河计划”。征发民夫,修建运河,连续挖通了圣昆廷运河,连接了几条大河,提升了基建和运输水平。
这些运河和公路网,以及修建这些公路网和运河的测绘准备,是法革时代精确的卡西尼地图的基础,没有这个时代打下的公路基建,也就没有那份精确的卡西尼地图。
在《双雄记》里,大仲马写道“桌子上摊着一张卡西尼的地图,这上面连最小的崎岖小道都能找到”。
于是法国公众“看到”他们的国家,并且从国家意识的最早地图显现中认同他们的国家、找到他们的家园、生活的村庄、城镇,明白自己生活的地方叫做法国。
地图上的每一寸土地界定为法兰西,将人民和土地绑定在一起,不是向一位君主效忠,而是忠诚于一个非人格的、想象的国家共同体,它叫作法兰西。这是后来义务教育课堂墙上多半挂地图的起源。
又比如法国一直颇为重要的“官营手工业”,当然在法国这边,叫“王家手工工场”,都是由王室专营,工匠虽然不是匠籍,但法国官营手工业的比例一直很高,和英荷那一套完全不一样。
从纯粹的欧洲中心论,或者西方中心论的角度,世界的近代史、现代史,似乎是英荷与法兰西争霸的延续:英荷模式,自由贸易,VS,科尔贝尔国营工业主义、法革、卢梭人民主权论、巴黎公社、俄国革命、计划经济……只是对抗者的正统不断东移。
从历史神学的角度,世界的近代史、现代史,似乎是正常的、普遍的发展模式,VS,昂撒人意外的、不正常的、突变路线。正常的、普遍的发展模式,最终走向的,似乎都应该是明清这种封建帝制的巅峰,但昂撒人突变了。
这都是错误的想法。然而正确的史观,此时还未诞生。
于是弗勒里从那些启蒙学者和传教士描绘的虚幻的中国图景中,似乎看到了一条不一样的、适用于法国的道路,而且和科尔贝尔的体系是如此相近的道路。
尤其是大顺这边对王安石变法,并非是全面的否定。而大顺武德宫以及内部的三舍法等一系列名目,更是让法国派去中国的传教士,不得不去了解一下王安石的生平,然后用他们的思维方式得出了王安石和科尔贝尔有些相似的结论。
但正如后世《宣言》中的批判和讽刺一样,“在这种著作从法国搬到德国的时候,法国的物质基础却没有同时搬过去。在德国的条件下,法国的文献完全失去了直接实践的意义,而只具有纯粹文献的形式”。
说实在的,连大顺,大明,都没法复刻宋时的制度,因为物质基础不一样了,官营经济的持续下降、宋代官营垄断和全方位商税和贸易垄断体系,也根本没法学。
大顺、大明都没法学,况于法国。
最基本的劳役制度、匠籍、买扑、官营手工业比例、贸易控制、官僚比例这些,都完全不同,只能是“完全失去了直接实践的意义,而只具有纯粹文献的形式”。甚至连大顺自己,对着古书,也是如此,根本没法学。
第三六三章 分赃大会(四)
弗勒里的初衷当然是好的,至少是为了法国的。
因为他知道,国王认为“经济、财政、制度,都是旁枝末节且无趣、缺乏激情的”。
而作为一个在密西西比泡沫爆炸后全面掌管法国的老丞相,弗勒里却知道,经济、财政、制度,是缺乏激情的,但却是国家争霸的基石。
现在法国的情况很特别,很特别。
非常特别。
不管是科尔贝尔统制经济的拥趸者、还是要求完全放开国家监管的重农学派、亦或是归结于小资社的经济浪漫主义,他们都需要找一个“别人这么干成功了”的例子。
因为二十年前,那个赌棍出身的约翰·劳,对国王说“民不加赋而国用足”。那时候,法国人是自信的、浪漫的,即便觉得没人尝试过,但时代风起云涌,没尝试过却成功的事多了去了,这才是新时代。
然而一波操作,搞出了1720年整个欧洲的经济危机,法国财政和国家信用处在崩溃的边缘。无准备金的纸币、年收益率3500%的股票回报率的忽悠、王家银行为泡沫经济呐喊助威……这都让法国人记忆犹新,心有余悸。
缓了将近十年,才堪堪缓过来。
从那之后,法国不管是启蒙运动、还是经济政策,都需要一个“别人这么干过、而且干的挺好”的经验来支撑。这种心态,一直到法革爆发,才全面扭转,开始不断地尝试新事物,一波又一波,成为人类社改试验田和革命老区。
至于此时。
科尔贝尔的拥趸者,说遥远的东方帝国,就是这么干的。数百年的改革者,也是政府全面监管、管控,以严格的标准和税收,让宋帝国的国库收入领先世界。
重农学派的拥趸者,说遥远的东方帝国,就是这么干的。无为而治,对经济没有任何的管控,财政收入主要从土地税来获得,免收一切形式的工商税,并对商业工业没有过分的监管。
伏尔泰说,遥远的东方帝国,就是绝对理性的立宪君主制度。
魁奈说,遥远的东方帝国,就说“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农业才是国家财富的源泉,农人穷困,则国家穷困;国家穷困,则国王穷困。
尤其是在经济制度上,法国的经济学家需要一个遥远的例子来支撑自己的论证。
因为20年前那件事,太吓人了,那场泡沫就是没有成功的例子来支撑而出现的,最终的结果就是国家财政差点崩溃,人们暂时不敢去相信那些没有经过实践检验的、新奇的学说。
所有新奇的学说都必须扣上一个“别人这么干成功了”的论据。
大顺和法国,真的完全不一样。
包括大顺之前的春秋战国秦汉隋唐宋,都不一样。
只是看着像。不管是集权、修路、挖运河、官营经济,都只是看着像,但根本不一样。
然而弗勒里却认为,遥远的东方帝国,就是高度集权和科尔贝尔国家规划工业主义的集大成者。
既然,这个高度集权和科尔贝尔国家规划工业主义的集大成者,能够在两千年内,一直处在世界的第一梯队;既然这个高度集权和科尔贝尔国家规划工业主义的集大成者,能够在这个时代向欧洲疯狂地输出商品并且是绝对的贸易顺差。
那么,肯定是有值得法国借鉴、学习的地方。
弗勒里想知道,大顺到底采取了什么政策,能让大顺只吃金银、半点不吐?
弗勒里想知道,大顺到底采取了什么政策,能让大顺组织一场在万里之外的荒漠进行的数万人规模的会战?
弗勒里想知道,大顺到底采取了什么政策,能让大顺的手工业呈现出对欧洲完全碾压的发达程度?
这些东西,枯燥、无趣、叫人昏昏欲睡。
弗勒里清楚,他的国王陛下,不会把心思放在这些无趣、枯燥的事上,只会和大顺的特使一起,对着地球仪或者地图集,纵横捭阖、指点江山。
所以他要在死前,完成一些法兰西未来的经济制度规划。
战术上,是造纸业、纺织业的技术引进。
战略上,是大顺经济形态、税收形态的学习。
在财政总监菲利贝尔·奥利,冲着刘钰大致提出了这两个战术、战略上的请教和提议后,刘钰实在是忍不住苦笑一声。
战术上,大顺确实是领先的。
造纸业、纺织业,确实比此时的法国强,甚至可以说,强多了。但也只是单纯的技术上的。
但是战略上……法国要是学大顺的财政政策,今年学了,明年就该亡国了。
大顺的财政政策,比大明强点有限,比大宋这种官营垄断极高、百姓被压榨的极狠的帝国,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法国援助完北美独立,国库欠债22亿里弗。按照密西西比泡沫爆炸后、1726年的货币政策,8盎司白银折合51里弗,1里弗约为4.5克白银,也就是欠债欠了2.4亿两大顺的库平银。
大顺国库有能力欠2.4亿两库平银吗?欠的起吗?能借出来吗?
万历三十年,全国清查土地11亿亩。大顺顶天也就按照这个亩数征税,刨除盐税商税,加上改革后的人头税摊入土地,方便计算,也就收个2200万两。
合算一下,理论上一亩地征收0.02两白银。可以说,理论上完全是仁政的“三十税一”还要低的水准,因为如果真要达成三十税一的标准,以现在的亩产一石来算,按说应收3300万两以上才对。
于是顶着一个让欧洲汗颜的“低税率”,搞的农民起义层出不穷,两三亿的人口,内部市场严重不足。这么大的底蕴,根本收不上来应收的税。法国要是这么搞,学大顺,既没有大顺的人口,也没有大顺的体量,第二年财政破产是必然的。
钱都去哪了?农民不知道,朝廷假装不清楚,总之就是按照欧洲的税率来搞,感觉完全能搞出一亿的岁入,但实际上只有三分之一。
说句难听的,如果大顺国库欠了法国支持北美战争的这么多钱,按照大顺民间的普遍贷款利率来算国税,每年的财政收入连利息都还不起。
问题到底出在哪,刘钰心里明镜似的,皇帝心里也明镜似的,但不敢动,也动不了。
正因如此,李淦才会宠信刘钰,对日开战,琢磨着下南洋,搞贸易。
因为皇帝,是真的穷,没钱。而且皇帝也清楚,朝廷问百姓收一块钱,到了基层,就能收上来一百块。
所以皇帝才在看到对日开战、以商控蒙的利益后,如此坚定地准备下南洋。
按说刘钰这一次来欧罗巴,李淦是希望刘钰从欧洲这边取取经的,怎么收税?怎么弄钱?
没想到刘钰这边没学到啥,法国人倒是先跑过来问刘钰,大顺怎么收税?怎么弄钱?
苦笑之后,刘钰是真的没法回答其中的任何一个问题。
大顺的手工业为啥发达?和官营经济一点关系都没有,纯粹是底子厚、先走了上千年,底子随便祸祸,甚至历史上这底子厚到满清搞成那样一直到苏伊士运河开通才彻底击垮了松江纺织业。
大顺为啥只吃不拉?这不只是小农经济的问题,更在于欧洲现在的手工业水平就是次、成本就是高。因为如果大顺小农经济解体,也轮不到此时的欧洲往大顺卖货,而是江浙地区直接吸全国的血,免关税欧洲也干不过。
大明也好、大顺也罢,之所以在和欧洲接触后,会被欧洲称之为富庶之国,和皇帝的关系真的不大。
荷兰人卖大顺面子,卖的不是李家王朝的,卖的是松江织工、福建茶农、江西瓷匠的面子。
单就统制经济、国家监管、官营手工业而言,大顺和法国差一大截。
于是情形就是如此的魔幻:法国丞相以为大顺是集权和统制经济的完全体;大顺却羡慕法国的官营经济和国家监管能力。
战略上,刘钰只能掉书袋,把从春秋战国开始的管仲、黄老、盐铁论、王安石管控经济那一套,配上后世的一些理念,穿凿附会,和法国人大书特书,听的法国的财政总监菲利贝尔一愣一愣的。
战术上,刘钰则死咬着造纸、纺织等一些技术优势的手工业,回答的模棱两可。
造纸之类的技术,当然可以交换,反正纸张也卖不到欧洲,卖过来加上运输成本也没利润。
但既然法国人有求,那自是可以借此谈条件。
刘钰一流露出模棱两可的态度,菲利贝尔·奥利顿时明白过来,这显然是有戏的意思。
无非就是需要拿什么来交换。
菲利贝尔作为财政总监,手里其实真没什么东西可以用来交换。大顺的主要货物,瓷器、丝绸、棉纺织品、茶叶,这些法国或是能够部分自产、或是可以有替代品,这个关税就绝对不能用来交换的。
真要是放开关税,印度和中国的棉纺织品、瓷器、茶叶、丝绸,就能直接把法国的这点自主工业彻底冲毁。
但除了拿关税交换外,菲利贝尔也想不到别的可以交换的技术。
当然,他也不知道,刘钰也根本不准备让法国拿这个来换。
因为关税协定这东西,主动权在法国人手里。
将来真要是法国人反悔了,大顺也没本事弄二十万大军逼着法国炮舰开关,那岂不是等于白送了法国人几套技术?
法国要是在越南、朝鲜的位置,大顺倒是真能打过法国;可问题是隔着数万里,法国真要反悔,大顺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投射能力过于有限,真的都过不了好望角——法国在毛里求斯,就常驻有一支三艘战列舰、5艘巡航舰的舰队。之前欠的课,欠的太多了,两百年间海上一步都没走出去。
刘钰想要的东西,菲利贝尔给不了。
大顺和法国之间,不可能签订一个有效的贸易协定,大顺也不可能打开法国市场,贸易利益无法让刘钰给出这些技术支持。刘钰最想要的战列舰图纸,拿到了;舰船设计方案,也拿到了一些。再别的东西,大顺这边并不想要,而且法国的战列舰使用思路,逐渐走歪了,大顺要一堆100炮的重型战列舰卵用没有,大顺的海军存在目的又不是在英吉利海峡决战,要一堆笨重的、高火力低机动的重型战列舰什么用?
他想要的东西,路易十五能给。但刘钰和路易十五的谈判,无疑是高规格且秘密的,级别过高,以至于菲利贝尔这样的“户部尚书”,是没资格参与的。
对此,刘钰倒是提出了一个建议。
“财政总监阁下,我可以说,造纸、纺织等行业的技术支持,大顺是可以给予的,甚至包括平板玻璃制造的全套技术转移。反正,天朝的玻璃,也不可能卖到法国来。”
“但是,国与国之间,既有友谊,也有利益交换。西洋参和貂皮贸易,那是中法之间的友谊;而技术转移,那就需要拿我想要的利益来交换了。”
“这样吧,请您回去转告弗勒里大人,就说技术转移的问题,我原则上同意,但是需要一定的交换条件。请他草拟一份报告,转交给贵国的国王殿下,在我朝觐国王殿下的时候,进行交换。”
“鉴于我这一次来法国,不是以大顺政府官员的身份,而是以天子近侍特使的身份,一些谈判的内容,恐怕您是不能参与的。”
“弗勒里大人重病在身,也不方便,我建议还是按我说的,由弗勒里大人提出这项交换的意义,以及最高可以给出什么样的价码,最终定下来。”
“任何东西,都可以用天平衡量。只要,报出价格。”
第三六四章 分赃大会(五)
菲利贝尔没资格往天平上放砝码。
他背后的丞相弗勒里,有资格,但刘钰根本不想和这个老狐狸谈。
路易十五这时候也不想让弗勒里参与此事,而且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弗勒里给奥地利北意大利军团和匈牙利军团的主帅,写了一封极为卑微的信,请求放过因为普鲁士背叛而被困在布拉格的法国军团。
结果奥地利元帅第一时间将这封信公开了,还对法国放了嘲讽。
至于这封信是真的?还是反间计?这是说不清的。
弗勒里当然不承认,说自己根本就没写这封信。
甚至可能路易十五自己也不相信弗勒里会写这么卑微的信,但事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封信可以彻底清理弗勒里的势力,打击其派系的人。
至于真相,谁在乎?
鉴于此,和大顺之间的密约又关系到军事行动,弗勒里自然是要被排除在谈判人员之外的。
刘钰的意思便是说,让菲利贝尔转告弗勒里,让弗勒里开个大约的价码,转交给路易十五。
若有需要,刘钰可以卖路易十五的面子,但绝对不会卖弗勒里的面子,临死之人的面子没用。
对待路易十五,甚至可以拿他根本不想要的“中法关税问题”,来假装想要,因为路易十五的水平根本不能理解“主动权”的概念。但若是那快死的老狐狸下场了,很可能识破刘钰根本不想要关税协定,却无中生有拿着这个来假装很想要,迫使法国在其余方向让步。
真要是这老头儿半途出来搅局,看看能不能等到老狐狸死了,再说。
菲利贝尔也明白,这种事确实是要拿利益交换的。
刘钰说的一点没错,中法之间的友谊,每年一百万两左右的西洋参和貂皮贸易,已经足以彰显了。而且大顺海军的呢绒军装,也都是买的法国货,而不是质量更好的英国货或者荷兰的二道贩子货。
“好的,侯爵大人,我会将您的意思,转告给弗勒里大人。我是真诚地希望中法之间能够达成这次技术转让合作的,而且如您所言,一些货物,即便免关税,考虑到运输成本、货运总量、其余利润更高的货物,也不适合远洋运输。我相信,我们之间是可以达成一系列合作的。”
刘钰笑道:“当然。不过,在这种国与国之间的合作之外,我还有个私下的请求。听说您还是法兰西艺术学院的院长、王家建筑和雕塑学院的副院长。我希望能够派遣一些孩子前来学习,你给安排安排?主要是也没什么太好的基础,你既是艺术圈里的人,费费心,给安排一下,包括介绍一些好的老师,一条龙的那种……”
说着,草拟了一份以奢侈品和瓷器丝绸为主的礼单,悄无声息地递到了菲利贝尔的手中。
菲利贝尔扫了一眼,脸上便露出了笑容。
“当然可以。不过,我认识的都是一些市井阶层出身的人,贵族们批评我的品味,说我是‘奥利先生有着布尔乔亚的低俗品味,无论是建筑、雕塑还是艺术画作,他的布尔乔亚臭气,都掩盖了高贵的贵族品味’。你不介意吗?”
刘钰哈哈一笑,摇摇头,心道贵族品味?那是啥?我要是想让那些孩子去学贵族品味,在京城找些朋友扔他们的爵府里当几年仆从不就学到了?何必派到这里来。
菲利贝尔不是传统贵族,属于暴发户。他当年是靠给法军提供后勤补给发财的,缓慢跻身到了贵族行列。
刘钰对此还是不着声色地称赞了一句。
“事实上,天朝不是很看重出身。有句话讲,清晨还在田里种地,晚上就因为考试或者才能进入宫廷。我对您的品味,是没有任何成见的。再者,因为宗教问题,在艺术和雕塑、建筑上,我更希望我派来的留学生,多一些布尔乔亚的臭气,而不是贵族的高雅。”
不是很隐晦地表达了对菲利贝尔出身的赞许,这是东西方三观的差异。此时的法国瞧不起出身低贱的,而大顺这边则往往会把出身低贱最终成为大官的人视作可榜样的偶像。
既有礼单打底,又有这样的赞许,菲利贝尔很高兴,表示如果刘钰派来了留学生,他会动用关系给安排一些老师的。
之后的时间,刘钰又询问了一下、探讨了一下关于法国公路网建设、运河建设、官营手工业非匠籍而雇佣制的一些问题。
多听多问,适当地赞赏,这毕竟都是菲利贝尔的得意之举。大顺和法国的政体、徭役等制度虽很不相同,但很多东西也是可以适当借鉴的。
两人会面之后,刘钰也没有在巴黎逗留。集结了队伍,让官方人员都船上最正式的朝堂礼服后,摆出了天子特使的仪仗,不过是缩略版的,毕竟船上带不了太多人。
一行人押送着天子私人送给路易十五的各色礼品,浩浩荡荡地朝着凡尔赛进发。
…………
和弗勒里这边试图和大顺达成一系列经济合作不同。
凡尔赛宫的路易十五,内心真的如弗勒里想的那般,想要开疆扩土,打出赫赫武功,不少比肩太阳王,至少让人们知道他也是个雄主。
他想得到别人的承认。
摆脱曾祖父的巨大身影的压迫、摆脱摄政和丞相对他的影响。
盛大的欢迎会和繁琐的宫廷礼仪之后,刘钰朝觐了路易十五,并且奉上了天子赠送的礼物。
除了那些正常的、合乎礼法规矩的礼物外,远在京城的李淦还准备了两样很不一样的礼物。
准确来说,是两套象牙雕塑。
极为精巧,找的当然是最好的工匠师傅雕刻的。
一套,名为【太液黄鹄】。
一套,名为【孝宣立庙】。
栩栩如生自不必说,关键还是送的这两套象牙雕的意义。
中国这边讲究一个含蓄,有些话,不好直说。送的东西,除了那些普遍性的瓷瓶子丝绸香袋之类的皇家礼物,这种不普遍的东西往往是有含义的。
譬如历史上嘉庆送给拿破仑的象牙雕,是郭子仪家的典故满床笏。一则是说,你拿破仑确实有赫赫武功,但也只是个王,东征西讨保住了法国,安享晚年岂不美哉,愿你拿破仑如汾阳王一般,保唐不篡,好好当你的共和国执政。
另外祝你和约瑟芬,多子多孙,后代如同郭子仪一般,见了重孙子都不知道是哪个孩子的。
只不过,从后来的结果来看,这礼物送的可谓是相当讽刺。
而大顺这边的皇帝送给路易十五的两套象牙雕,深究其内部含义,这些法国人肯定不懂,伏尔泰等人来了也不可能懂,但不得不说这两套象牙雕传达了大顺天子的一些“意思”。
送这两件礼物,最基本的层面,就是说从外交的角度来看,大顺认可法国和大顺平起平坐。
在基本层面之外的意思,那就颇为有趣了。
太液黄鹄,看上去也就是个祝法国“祥瑞来临、风调雨顺”。只看表面意思,是汉武帝去世,汉昭帝继位,有天鹅飞到了太液池,重臣皆以为祥瑞之兆。
表面如此。
但内里的含义,则是一个作为一个皇帝同行,以长辈的身份,劝告一下路易十五。
“黄鹄飞兮下建章,羽肃肃兮行跄跄,金为衣兮菊为裳;唼喋荷荇,出入蒹葭;自顾菲薄,愧尔嘉祥。”
你啊你,登基的时候,你的前任、路易十四打出了赫赫威名。
如今你成了法国国王,有前任的巨大阴影,心情定是“自顾菲薄,愧尔嘉祥”,回顾前任的威名,定是觉得自己的能力恐怕愧对你的位子,若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就好好干。可以谦虚,但也不要妄自菲薄。
太液黄鹄的典故,连接汉武、汉昭。
李淦的意思,也算是称赞了一下路易十四,觉得他集权、盐铁、开疆、拓土,算个人物。
朕作为大顺的天子,亦多闻其名。但朕是要成唐宗汉武之大功业的,所以某种程度上朕能和路易十四谈笑风生。但你路易十五,还差了点,差得远。
故而觉得你继位之后,肯定会妄自菲薄,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担肩上的重任。朕鼓励鼓励你这个孩子,好好干就是了。
当然,不是对中国文化特别了解的法国人,是不可能想到这些含义的。最多也就是查阅一下文章,觉得这太液黄鹄的典故,就就一个祝福的话。
而另一件【孝宣立庙】,意思就又不一样了。
看上去,也就是表现一下“宣帝为武帝立庙”,体现了路易十五是法国之正统。
汉宣帝,是武帝的嫡曾孙;路易十五,也是路易十四的嫡曾孙。
但实际上,这里面隐藏的含义更多。
当年的武帝庙乐之争,朝中大臣就有人提出反对,说“武帝虽有攘四夷广土斥境之功,然多杀士众,竭民财用,奢泰亡度,天下虚耗,百姓流离,物故者半。蝗虫四起,赤地数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积未复,亡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乐”。
汉宣帝和汉武帝之间的关系,从私情上来讲,其实很差。
巫蛊之祸,他一家子人基本被武帝杀光了。
大顺天子倒不是用私情的典故,来暗戳戳地讽刺什么,而是单纯站在一个政治机器的角度,去提醒路易十五:路易十四的扩张战略,肯定也让法国天下虚耗,百姓流离,物故者半……
或许有人会反对路易十四的扩张政策。
但是,你作为其政治继承者,他的功绩、他的政策,一定要得到的肯定。而且作为他的政治继承人,孩子,你也要延续他的扩张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