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五章 制造英俄矛盾
对华贸易当然有超额的利润,这一点伊丽莎白女皇确信无疑。
但她确实没想到,大顺这边的目的,竟然是为了赚钱?
刘钰这边又倒了一大堆的苦水,尤其是“赚几个辛苦钱”的苦水,更是倒的可以装满伏特加瓶子了。
不管是茶农还是丝工,忙来忙去,得到的利润实在可怜,也就是赚个加工费,纯粹的辛苦钱。
东印度公司,不影响大顺的出口额。一口通商,也不影响大顺的出口额。
但是,确实影响大顺的总金银进口量。
一包茶叶,茶农挣的那几个子儿,和那些二道贩子们比起来,差太远了。
虽然刘钰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本质上也不是为了单纯卖茶卖瓷器的那三瓜俩枣,但这些苦水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最真实的、英俄没有矛盾却要制造矛盾的目的,他隐藏的很深,伊丽莎白这边根本不可能猜出来。
因为他绕了一个巨大的圈。
瑞典亲法。
丹麦亲英。
一旦伊丽莎白这边决定立彼得三世为太子,瑞典王储就空出来了。
瑞典大使向刘钰介绍了丹麦这边的也有继承权的情况,很显然,丹麦肯定会寻找英国的支持。甚至很有可能与英国联姻,从而获得英国人的支持。
法国人现在觉得还有机会缔结俄法同盟,丹麦人不可能去找法国人支持。
找英国人支持,围绕着瑞典王储继承人选择上,即便英国最终为了拉俄,不会全力支持丹麦,但俄英之间的龃龉也就种下了。
更为关键的一点,瑞典东印度公司,俄国人可能不清楚,但刘钰再清楚不过里面到底牵扯到多少对英国走私的货。
瑞典那么几个鸟人,瑞典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又明确规定货不能售卖给瑞典国内,那每年买那么多茶叶、瓷器,都卖给谁了?
俄国如果再插进来一脚,尝到了走私的甜头后,那可就真的放不下了。
穷的叮当响,一旦看到了钱,那还不像蚊虫见了血?
英俄之间本没有矛盾,这就让刘钰心里很不安。
既然没有矛盾,那就无中生有帮着制造矛盾呗。
一个波罗的海,两家东印度公司。
一家瑞典、一家丹麦。
现在瑞典这家,要被刘钰搞成中、瑞、俄三国联合公司,和丹麦的矛盾必然加深。
本身丹麦就是亲英的,英国可能会为了拉俄国,前期不会全力支持丹麦,以免激怒俄国。
但是,世界是变化的。
英俄之间,经济互补,而且英俄之间有非常大的贸易额。
俄国这破地方,可想而知,纺织业确实不太行。
俄国的手工业也先天不足,人家西欧是中世纪行会就积攒了手工业人才,俄国这边是人家行会快解体的时候才知道啥叫手工业。
但是,刘钰是准备让英俄之间的贸易,从互补互需,变成互相竞争的。
英国能提供的一些纺织品之类,大顺也能提供。和俄国之间的陆路贸易,贸易额确实不足,毕竟要横穿整个西伯利亚,只能运一些诸如茶、大黄之类的东西。
但是海运一旦发展起来,很多英国能往俄国运的货,大顺都能填上这个坑。
闭关锁国,是坐在家里等着别人找上门。
可主动前去贸易,那就需要“客户就是上帝”,缺啥就打招呼。
纺织品、农具、瓷器、肥皂、蜡烛、香料、茶叶等等这些,大顺都可以提供。
而玻璃,尤其是英国现在发达的玻璃工业,大顺不可能把大顺的玻璃运到俄国来卖,那玩意可比瓷器易碎的多。
所以,可以在俄国开办一些不方便运输的手工业工厂,将一些确定不可能运输过来、或者说运费太高破损率太高没有利润的东西,直接在俄国办厂。
玻璃、木器、家具、造纸,这些都可以在俄国办厂。
最多几年时间,英俄之间的贸易额就会岌岌可危,俄国甚至有主动向外出售接受了大顺技术转移的木器、家具、玻璃等商品的冲动。
这些东西,跨洋贸易根本就是赔钱货。
而那些不赔钱的,中、瑞、俄三国贸易公司,全都能提供。
刘钰说渴望俄国对波罗的海的霸权,这是真心话。因为他没办法挤进丹麦的东印度公司,而霸权所圈定的势力范围,才是稳定的市场。
俄国尝到了贸易的甜头、以及刘钰故意恶心英俄关系的“技术转移”——特别是英国擅长的一些手工业的技术转移,这都将为英俄之间制造出不可调和的矛盾。
没有矛盾就制造矛盾,这就是大国外交的一种套路。
只有把手先伸过去,才能无中生有创造筹码,这也是一样的。
大顺现在并没有卵丸被英国或者荷兰捏在手里,这种无中生有制作矛盾,极为适合大顺的需求。
一旦矛盾积累的多了,英俄同盟已不可能的情况下,英国也只能拉拢丹麦了。
而中瑞俄三国的贸易公司,必然和丹麦产生矛盾。
到时候,大顺可以打着“武装中立贸易”的旗号,表示绝不主动开战,只要中立贸易。
但是,丹麦要从大顺这拿货。
在市场端,大顺表示要公平竞争。
在货源地,大顺则有一百种办法让丹麦感觉到不公平。
丹麦肯定受不了。
到时候,顺道连丹麦的东印度公司一并解决,俄国、瑞典出兵,大顺出点钱,直接要求丹麦解散东印度公司。
这样,中瑞俄三方联合的贸易公司,就拿到了中国货物在波罗的海圈的全部份额。
不但不会影响大顺手工业的出货,而且还能增加了海运的利润。
英国能给俄国的,也就是钱。
大顺则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直接给俄国渔网。
至于欧洲谁称霸,那都无所谓。
欧洲不管谁称霸,必要养最强的陆军,欧陆霸主只能是陆权强国,没那么多精力和金钱再去造船。
只要毁了英国,大顺在欧洲的局面也就打开了。
合纵连横呗。
可要是英国发育起来了,那就麻烦了,人家蹲在岛上,肯定是使劲儿养海军,大顺在欧洲就会始终进不来。
这件事,短期之内,是为了在瑞典王储问题上,制造英俄龃龉;长期看,是让英俄贸易从互补变成竞争,彻底制造出不可调和的矛盾。
不过,伊丽莎白是不可能想那么远的,她听到的这些,都可以总结成一句话:大顺要与俄国合作,拿到波罗的海贸易圈的对华贸易利润。
说实在的,这些钱,放在大顺的宫廷,可能都是一大笔钱,更何况穷的叮当响的俄国。
而刘钰的这番话,更让伊丽莎白确定,大顺准备对荷兰动手了。
因为……南洋的香料、蔗糖,也是一笔巨额的收入,尤其是能够获得波罗的海贸易圈的市场之后。
这一切,似乎都变得极为合理起来。
一直在伊丽莎白心头的疑惑,仿佛在这一刻终于被解开了。
女皇心想,是的,中俄互不侵犯,意味着大顺将要南下。
而中瑞俄三国贸易公司,则是为了南下之后,将货物运来售卖。
否则,那些货物缺乏市场,无法售卖出去,占领南洋并无意义。
这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鼓励俄国西进的目的,刘钰也解释的很清楚了,让俄国获得波罗的海的霸权,控制市场。
因为按照刘钰的“时代变了”的逻辑,瑞典、丹麦的人口都不足以成为波罗的海的霸主;而普鲁士虽然有可能,但中普同盟意味着中国还要面对俄国的威胁。
反倒是现在与俄国合作,把宝都压在俄国身上,既可以省去中俄对峙的军费支出、又可以保证一个广泛而宽大的波罗的海市场。
北欧、东欧、半个中欧的贸易圈,十分巨大。
每年对于丝绸、纺织品、瓷器、茶叶等特色货物的需求量也足够巨大。
她当然没想到刘钰要对付的是英国,但自己所理解的逻辑链已经非常清晰、明确,而且似乎无懈可击了。
内心盘算了一下刘钰建议的收益,内心已然是十分倾向于刘钰的建议。
芬兰这个破地方,又冷、人又少,只能是作为彼得堡的缓冲,割走的话意义不大。
而以战场上的胜利压迫,可以从瑞典身上得到的东西,远胜于割走芬兰。
包括刘钰建议的王储人选、免除海峡通行税、中瑞俄三国的贸易公司、以及将来西进时候拉瑞典入伙的可能。
这一切都在算计之中,而且确确实实对俄国有利。
同样的,也因为对大顺有利,所以刘钰说的这一切,也就非常可信了。
她可不会相信刘钰是为了履行对汉尼拔的承诺,来琢磨一场谋划十余年的政变。
“侯爵大人,您的提议,我会认真考虑。但这件事,我希望我们彼此能够保密。包括我身边的枢密院大臣,我也会守口如瓶。而您那边,我也希望您能够传达我对中国大皇帝的致意,以及希望此事保密的消息。”
“至于您说的投资建厂的事,我希望能够快一点落实。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拨给您一部分农奴,或者授予您租赁农奴的权力。将这些农奴,直接投入到您要兴办的玻璃厂或者造纸厂中。”
“或者,可以直接拨给您国有农民。”
对于大顺这边“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想法,想要延续彼得政策的伊丽莎白是非常高兴的。
彼得之前,俄国只有少的可怜的手工业。
彼得看的很清楚,俄国的地理、地形、基建、运输条件,指望着“鼓励工商业”发展来发展工商业,纯粹幻想。
于是彼得的政策是“强制官办”。
官办之后,下放私营。即便官办下放私营,仍旧很多人不愿意接手,因为有资格接手的都是些贵族、地主,他们就没有办工厂的传统。
【我们的人民就像孩童一般,因为孩童那样的无知,所以他们不会主动去背字母表。必须是主人或者家长,强迫他们这样做。】
这是彼得对俄国现状的描述。
背字母表是好事,可以认字摆脱无知。但是孩子的天性不可能主动去背字母表,故而需要一个强人来充当“小爸爸”的角色,强迫他们去做一些“开化”的事。
第三三六章 授俄以渔
这种强迫“开化”,也闹出了很多的笑话。
比如当初谈判时候,被刘钰逼死的老托尔斯泰伯爵,在彼得时代就被彼得命令去管理官办的“丝绸厂”、“高级纺织作坊”,初始人才主要是一些土耳其、波斯等地的工匠。
这也就是为什么《红楼梦》里,晴雯补的雀金裘,为什么会是俄国这个鬼地方来的原因。俄罗斯有丝绸厂,也有高级织物厂,并且有一定的工匠可以生产波斯风格的雀金裘。
但在俄罗斯兴办丝绸厂、高级布料厂……结果可想而知。
一来彼得发现,自己身边的彼得帮也好、旧贵族也罢,让他们去管理官办工厂,结果基本都是一样的:亏损。
二来比如冶金行业,俄国是真不缺矿,只靠官办企业,实在无法大规模开发,规模不够。
于是彼得在官办了一系列手工业工厂后,全面下放,交给私人,甚至是强迫交给私人、强迫私人接受。
俄国和大顺完全不一样。
大顺这边,一千多年前,土地私有制、自由买卖、甚至唐时的均田制早就已经解体了。
大顺开办手工厂,不缺人,而且绝对不会缺人。
不需要搞什么圈地运动来弄出一大堆的失地农民,单单是正常的土地兼并的无地人口,大顺现在的手工业都用不完。
俄国不同。
俄国不缺地,而且几乎没有自由农民,而且一般来说自由农民也不太可能破产。
俄国就三种农民。
皇室宫廷农民,类似于天朝这边的皇庄、皇田上的农民。
地主农民,也就是村社农奴,这个不用说。
剩下的就是国有农民——类似于唐朝的均田制,每个农民分15俄亩,也就是大约130亩土地,这些土地是份地,不能买卖、不能转让。所有农民编户齐民,连坐互保。
皇庄农民,不能动。
地主农民,也就是村社农奴,沙皇其实也管不太到。
想兴办手工业,只能靠国有农民。
然而,俄国的问题是,你有130亩土地,你去手工厂做工吗?你去乌拉尔山挖矿吗?
但是,和唐时的均田制一样,既然均田给你了份地,你就必须要承担义务。
于是俄国奇葩的手工业制度就出现了:均田制的国有农民,每年为手工厂服劳役半个月到一个月。用此,来抵偿人头税、劳役,或者本身就像是大顺的农民要服劳役一样是一种封建徭役。
这就好比大明的军户,每年要花一个月的时间,去工厂服劳役,而代替他们的训练和兵役。差毬不多。
于是,俄国的手工业根本发展不起来。
人倒是不缺,但开办个手工业工厂,今天来了一拨人,刚学会了,半个月后回家了,又来了新的一拨人……这要是能发展起来,就见了鬼了。
说这封建吧,是真封建,标准的封建义务。把唐时府兵服兵役、宿卫任务,换成去工厂干活,本质没啥区别。
说这资本吧,也资本,官办下放到私营,分工协作制的手工厂,尤其是冶金行业拥有一些骨干的熟练工,而大量的来服役的国有农民负责挖矿、运矿,计件工资,给钱。
旧的封建特色,不可能一下子废除。
新的资本手段,不可能一下子出现。
于是这种混合着封建劳役的资本主义萌芽过渡,就这么被彼得用“强迫”的手段,在俄国推广开了。
用彼得的话说,这叫“这是俄国赶超西欧的唯一办法”。
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
待到了彼得堡,知道了俄国的许多特色,也让刘钰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触动。俄国走的路,英国走的路,法国走的路,各自不同。
而大顺,又该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俄国这条路,肯定有很多很多的缺点。站在后世的角度去评价,有很多很多的问题。
但奇葩的是,可以说出这条路上的一万个缺点,却偏偏制定不出一条有效的、符合此时俄国国情的其余的路。
事实上,俄国手工业内,自由雇工和强迫服役的比例,一直到拿战之后,才堪堪到一半一半的水平,而且农民还很不高兴,暴动此起彼伏。
这也反推出来俄国的国有农民“府兵”们,家里的地确实不少,“自由”雇工,肯定是没地活不下去才不得不“自由”去当雇工的。
有130亩地,傻子才去打工呢。
俄国的这种特殊的现状,也恰恰与刘钰计划的一些技术转移相适合。
纺织业,需要熟练的工人,俄国这破地方,在没拿到中亚、没把铁路修过去之前,棉花就别想了。
俄国人穿麻布,种荨麻、亚麻这些寒冷作物,比起棉布肯定差得远,海运过来也有很强的竞争力。
而纺织品,恰恰是大顺可以向俄国输出的重要商品。所以根本不会扶植俄国的纺织业。
像是玻璃制造,当然也需要熟练工人,但是像是运输原料、挖矿、磨砂之类的,则不需要那么熟练的工人。
一部分是专业工人,做技术工种。
一部分是强迫封建劳役来干活的,正适合做苦力工种。
而且这东西运又不可能海运,又正好与英国的工业竞争,这钱大顺肯定是赚不着,那就不如用来恶心恶心英国,制造俄英矛盾。
当然,像是铸炮、镗床、军火、磨镜之类的工业技术,刘钰是不可能提供的。
总而言之一句话:能海运有利可图的,不支持;真正国防相关的,不支持;海运无利、国防无关、且与英国产业重合的,支持。
反正就俄国这套体制,这纬度、这气候、这农奴制和国有农制度,没有一个国家计划委员会,也不用怕他们能发展起来。
即便这件事的目的,是为了制造英俄矛盾,可刘钰该张口要好处的时候,也不会松口。
“女皇陛下,对于投资一事,我希望我们能够在一些行业,达成一些关税上的减免。”
“譬如冶金等行业,俄国有丰富的矿产,而且也是重要的军工支柱,这些行业,我们不会要求关税减免。”
“但是,诸如纺织业、茶叶等,除了大黄继续官营之外,我建议列出一份关税清单。”
“一来增加您的国库收入,进口越多,国库收入越多。”
“二来也不与您的本地工商业冲突,毕竟俄罗斯不产茶叶也不产瓷器,更不产棉布。”
“作为回报,我们一来可以给予俄国商人利用黑龙江运输毛皮的便利,二来大顺会对俄国进行一系列的工商业投资。”
“汉尼拔中将作为熟人,可以由他主持这方面的事,他是我可以信任的人,或者说可以接受的人。”
“同时,希望您签署一份法令,给予一些政策支持,比如可以使用农奴和国有农,终身在工厂做工,而不是短暂的服役一个月。毕竟一些产业,需要熟练的技术工人培养。”
“给这些企业一些政策上的支持,我保证十年之后,彼得堡、莫斯科的玻璃窗,都是俄国自己生产的,而不用再花费金银从英国进口。”
“同时,如果新兴办的手工业的产品产量满足一定条件后,我希望您能签署对这些商品的高额进口关税,以确保本土手工业的盈利。”
伊丽莎白点头道:“当然,当然。侯爵大人的要求,并不过分。如果这些新兴的产业,能够达成一定的数量和质量,我立刻就会签署高额的进口关税。并且,我会像我父亲一样,以身作则,并且强制要求所有的贵族们,都使用本土生产的产品。”
“汉尼拔是您可以信任的人,也是我可以信任的人。我会安排他负责这方面的工作,也会拨给他大批的农奴和国有农,以及一些庄园和土地。”
两人达成了简单的共识,具体的细节,肯定不是两个人谈。而是大顺这边要派出专业团队,和俄国这边的枢密院谈,谈成细节之后再签订条约,一些起步的数量工人也需要从大顺这边调拨。
伊丽莎白很高兴,觉得这巩固了两国之间的和平,必要的时候可以拿这些投资的工厂作为要挟。
同时发展工商业,也正是俄国此时所急需的建设,这也是她父亲定下的国策。
刘钰也很高兴,等到大顺这边有了和俄国开战的基建基础,能把路修到中亚的时候,钱早赚回来不知道多少倍了。
现在具体哪些货物能够减免关税还不好说,可能还需要漫长的扯淡,但这就不归他管了。等回去后,大顺这边的枢密院和外交部也会派出相应的代表,拟定细则。
整体的大略就这么定下,伊丽莎白默契地没有提荷兰,刘钰也把英国藏的很深。
双方都觉得赚到了,对自己有利,这就是一份可以坚持下去的条约。土尔扈特部的事,伊丽莎白更是连谈都没谈,因为谈了也没用。
之前的条约里,已经答应了土尔扈特部可以去雪山朝圣,但到了大顺的地界,去雪山之后去不去京城,那就不是俄国能管的了。
再说土尔扈特部都把大明永乐时代封王的印交到大顺这边,按照天朝的规矩换印了,大顺想干涉随时都能干涉,只在于想不想。
说既然无用,伊丽莎白也干脆不提,只当此事不存在。
第三三七章 前科
狩猎密会结束后不久,沙皇的登基典礼也正式举行。
参加完了登基典礼后的刘钰,根本没有在俄国多做停留,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开溜。
因为他是政变的主持者,所以他和各国宫廷错开了一个完美的时间差。
欧洲各国,都因为俄国出现的政变而震惊不已。
有惊、有喜、有忧。
也因为俄国突然发生的政变,不得不在宫廷讨论该怎么去和俄国谈判。
各国在彼得堡,基本都有驻俄公使,但公使是不可能自己完成谈判的。
至少也得得到宫廷的指令,引导一下谈的方向。
政变发生在10月25号,各国宫廷基本在11月末才能得到消息,而那时候加冕典礼已经举办了。
各国宫廷带派出的人员,带着各自宫廷的指示,飞奔彼得堡。
而刘钰则带着中俄密约的初步文本,在各国使节抵达彼得堡之前离开了。
他要用这个信息的时间差,完成另一场政变。
俄国的事,还要乱上一阵子,他要在完成荷兰政变、访问法国之后,再来一趟俄国。
但现在,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最多还有三四个月时间,欧洲就会知道现在上台的沙皇,是个什么样的人。
至少,不是一个感性的女人,而是会冷静地获取俄国的利益。
一旦各国知道了情况,分析了局面,刘钰要在荷兰赶下一场政变的难度就要增加了。
的确,拉谢塔迪侯爵为这场政变出了不少力,也的确伊丽莎白自小接受的是法国教育。
但是,俄国这边很清醒,俄国西进的大敌是普鲁士。
而现在,法普同盟。
只怕俄国很快就要和英国勾搭上了,一旦和英国勾搭上,荷兰这边也就快了。
而且,还有个非常不可控的因素……那就是腓特烈二世的信誉。
腓特烈二世可不想法国往德国这边伸手太多,一旦拿到了西里西亚,或者英国的斡旋达成,普鲁士很可能退出战争,直接把法国联军的侧翼让出来。别看普法之间有“不单独向敌国媾和”的盟约,盟约屁用没有,就是用来撕的。
到时候,只怕荷兰议会派,也来了精神:哦,原来俄国反普,不是全面亲法;普鲁士又退出战争了……这还不赶紧大力支持奥地利?
不用威廉上台,这议会派也会精神矍铄地出兵,来捡大便宜。
真要那样,那就节外生枝,多出麻烦了。
而刘钰,对那位腓特烈大帝的“外交信誉”,真的是一点都放心。这种事,绝对做得出来。反奥联军打的越顺,普鲁士跑路的可能也就越大,不得不防啊。
匆匆赶回阿姆斯特丹,已经过完了1742年的新年。
俄国政变的消息,老早就传到了阿姆斯特丹。
当刘钰再度进入阿姆斯特丹港口的时候,这一次荷兰联省议会的人的大议长亲自来港口迎接了刘钰。
俄国政变的消息,给荷兰带来的巨大的冲击,也促使荷兰联省议会更加地谨慎。
大议长安东尼迎接刘钰的时候,神情比之前更加忧虑。
法国人在得到俄国政变的消息后,对荷兰的态度几乎是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之前普鲁士的第一仗,打的不是很漂亮。法国自己心里也没底。
荷兰有钱,是整个欧洲的大金主,所以联省议会这边当墙头草,法国也是面上笑呵呵。
联省议会说我们支持奥地利,是因为我们签过条约,我们只是履行条约而已。所以适当支持一些军队啊、金钱啊,还请法国不要在意。
可伴随着俄国政变的消息传来,凡尔赛宫的那群人立刻变了脸,痛斥荷兰人给的太多,这是与法国为敌,叫嚣着让荷兰赶紧放弃对奥地利的援助,否则后果自负。
这和之前的态度,可大不一样,腰板儿明显比以前硬多了。
欧洲上层谁都知道,俄国现在的女皇伊丽莎白,是受法国教育的,而且也都知道法国大使和伊丽莎白之间的密切关系。
中法之间关系又一直不错,原来都以为中法同盟是为了对付俄国,现在中法直接政变换了个“亲法”派的女皇上台,这还了得?
之前也都知道大顺是个大国、强国,但是终究离着欧洲太远。心有余、力不足,手脚也不可能伸那么长。
谁能想到这帮人来到欧洲之后,直接就搞了个惊天动地的大新闻?
而且做法更是简单粗暴,既然中法同盟是为了对付俄国,那直接换一个亲法、亲中的沙皇,不就治标治本了?
俄国政变的消息传到荷兰的时间,远比刘钰带人返回荷兰的时间要早。
之前联省议会已经派人去联络留在阿姆斯特丹的康不怠了,但是康不怠用很专业的外交辞令给踢开了。
他说他不是大顺的官方人员,完全没有官职身份。又说刘钰既是朝廷的官员、这一次出访欧洲的使节团正使,还有另一个身份是搞科学交流的学者。
他只能代表刘钰的私人身份,不能代表刘钰的官方身份。他留在这里,只负责主持即将在阿姆斯特丹举办的科学研讨会,至于外交政治,他一概不动、一概不知。
荷兰这边也没办法,只能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着刘钰回来。
和大顺贸易谈判的事,已经不能拖下去了。
大顺出手太狠,直接在第三国搞政变来获取外交优势,谁也不知道在贸易问题上大顺准备怎么办。
原想着拖延下去,拖到欧洲各国都拒绝开放关税,大顺没办法,只能延续过去的政策;重商主义盛行的情况下,没人会想着大顺能傻乎乎地断绝贸易,自己关上门。
关上门的,都是本国手工业不行的,哪听说几乎是单向出口国主动关门的?
然而现在的局势突变,怕就怕大顺是准备联合法、俄、普,靠武力强迫荷兰签订关税协定。
关税协定,是绝对不能签的。这一点,是荷兰上层的共识,真要是签了关税协定、允许自由贸易,荷兰就炸了。
VOC失去了行政支持的垄断权,凭什么和垄断着货源的大顺搞自由贸易?
以前大顺的船是开不到欧洲,可现在不但商船能去哥德堡,官船还能带着哥萨克去彼得堡搞政变,这要是签了关税协定、自由贸易,那不是等着股灾爆炸、东印度公司破产?
原想着,既要面子,又要里子。
现在看来,只能要里子,不要面子了。
实在不行,就只能赶紧接受刘钰提出的“勘合贸易”的要求,屈辱地当个法理上的朝贡国就是了。
大议长安东尼愁眉苦脸,对应的是下船的刘钰意气风发。
见面之后第一句,刘钰直接甩下了一句话。
“大议长阁下,这是想清楚该怎么谈了吗?还是准备继续拖下去?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我还是那两个要求,你们选一个。如果选好了,可以谈;如果没选好,我也不想去出席那种无趣的、令人犯困的谈判。”
安东尼听了这话,也不得不陪着笑脸。
以前是没想过大顺用一些极端手段,现在就不一样了。连政变都能搞,真要是把大顺逼急了,只怕也难说会搞什么。
在安东尼眼里,刘钰意气风发的有些盛气凌人,可他也确实有意气风发盛气凌人的资本。
之前着实没想到大顺的路子能这么野,这还是那个印象中迷惑茫然不问世外之事的天朝吗?
“侯爵大人,其实我本人也希望尽快达成谈判,欧洲的局势已经够乱了。联省共和国非常尊重天朝,也非常期待与天朝维系和平和正常的贸易。”
“不过,谈判总需要时间,也需要敲定一些细节。”
刘钰摇头道:“我现在只问一句话,到底是勘合贸易,还是关税协定自由贸易?”
“如果您现在告诉我,关税协定和自由贸易,是不可能的,那么关于贸易的谈判,我建议搁置一个月。”
“我要去一趟弗里斯兰省。”
大议长安东尼焉能不知道刘钰的弦外之音?
心道这是搞政变搞出了自信啊,但荷兰和俄国可不一样。
就算是奥兰治家族的威廉,也绝对不会接受你开放关税协定和自由贸易的要求的。
他们本身就在东印度公司有股份,而且就算是奥兰治家族的威廉上台,那也不敢签这个协定。
俄国靠贵族,荷兰靠商人。
在俄国,只要搞定了贵族,就搞定了一切。
在荷兰,胆敢违背商人的利益,就算是耶稣基督来到人间,也坐不稳执政的位置。
听到刘钰要去弗里斯兰,大议长安东尼心道,你随便去。威廉不可能答应你的要求。
现在你趾高气昂、气势正盛,以为荷兰一样可以靠政变来解决问题。
可你想错了。
正好,若是你这么想,现在和你谈,你提出的要求一定非常离谱,居高临下,拿你惊艳欧洲的政变资历来吓唬我们、威胁我们。
还不如先让你去一趟弗里斯兰,和威廉谈过了,才知道你的要求他根本不能答应。
到时候,你就灰溜溜地来找我谈了。
哼,届时你的气焰也没了、也没有了威胁我们的手段,你我之间谈起来反倒更容易一些。
第三三八章 逃避
“侯爵大人既然这么说,我也可以明确地告诉侯爵大人。”
“自由贸易和关税协定,严重损害了联省共和国的利益,我们绝对不可接受。”
言下之意,便是说你要去弗里斯兰?请便,我们不怕。
刘钰嘴里也没好话,直接骂了出来。
“妈了个巴子的,当初西班牙和葡萄牙垄断贸易的时候,你们荷兰天天喊着自由贸易、关税协定。我说的每句话,全是你们荷兰人自己当年说的话,格劳修斯、斯宾诺莎,不他妈整天喊公海航行自由、贸易自由、关税协定吗?”
“什么他妈的旧教、新教,重商、自贸,全都是一丘之貉!”
骂骂咧咧地扭身离开,翻译还在那孜孜不倦地将每一句骂人的话,尽可能地翻译出来。
大议长安东尼唾面自干,笑而不语,他一点都不想和刘钰辩经。之前辩过几次,发现根本辩不过。这人自小接受过拉丁语教育,专业的辩经语言说的很溜,而且理论丰富,根本辩不过。
现在被刘钰骂了一通,反倒是让大议长沾沾自喜。觉得把外交人员逼到这个份上,便证明已经是无计可施了。
虽然刘钰善于政变,但在荷兰没有用。
目送刘钰离开,确定身边已经没有大顺那边的人后,大议长安东尼和身边的人笑着说道:“他很快就会回来的。俄国是野蛮的东方人,这位侯爵大人擅长的那一套,在俄国有用,在荷兰是一点作用都没有的。”
“等着吧,等他回来的时候,一定会收敛起来这些气焰,谈判的主动权就在我们手里了。”
…………
回到住处的刘钰,立刻叫人收拾行装、准备车马,派人先去百十里外的弗里斯兰送了封信,说明自己要去拜访。
康不怠看着忙碌的随从,忍不住笑道:“公子这是准备假装迫不得已接受‘勘合贸易’?”
刘钰大笑道:“荷兰的这群傻吊,真以为我又在刻舟求剑呢。荷兰的经济基础决定了,谁上台都不敢松自由贸易和关税协定这个口子。威廉那边当然不会答应。”
“但我可没时间拖下去了。问题是我要是不去这么一趟,去‘碰个灰头土脸’回来,怎么可能这么轻松就接受勘合贸易?毕竟,那只是第二选项,我要是这边刚在俄国政变完,优势在我的情况下主动让步,反倒让荷兰人觉得奇怪。”
经济基础这类的说辞,康不怠早已熟悉,他也确信威廉那边也不可能答应所谓的自由贸易协定。
别看刘钰在俄国搞了一场政变,但俄国与荷兰真的不一样。俄国那场政变,充其量也就是个玄武门之变、夺门之变,对俄国没有任何影响:农奴制还是农奴制,最多主人从德国人,变成了从龙之功的俄国人。
但荷兰这边就不一样了,放开自由贸易,那是要荷兰的经济基础直接崩溃的。威廉真要是这本事,自认能收拾的了大商人、商团、寡头,早就干了。正因为没这本事集权,所以缩在那屁都不放一个,不敢承担责任,又怎么可能会答应与大顺自由贸易呢?
荷兰的这场政变,不像俄国那么主动,而是要荷兰百姓,在强烈的爱国情怀,和对摄政寡头多年不满的情绪催动下,被动地把奥兰治家族推上去。
这就颇需要一些技巧了。
“对了,仲贤兄,这是我在俄国的一些‘花边新闻’。你找人润色一下,尤其是要吐出法国大使和女皇的关系。”
“最好是加上一些什么拉祖莫夫斯基在门外坚强地握紧了拳头、默默流泪,但却坚定地支持公主的举动什么的……要写出那种感觉来,这样看得人才多,才能夸大俄法同盟的机会。”
“这里和天朝不一样,他们特喜欢这种味儿。但重点不是这些,重点是女沙皇和法国大使关系密切,很有可能达成俄法同盟。”
康不怠笑道:“懂。我网罗了不少写这种艳俗文章的好手,咱们的报纸销量也特别好,每天都有人传看这些故事。”
“补贴的越多,我想公子越开心吧。”
刘钰嘿嘿一笑,点点头。
“补贴的那几个钱,随便半船香料就赚回来了。这才补贴几个子儿?仲贤兄懂我,我也就只说一些大略便是。”
“只有俄法同盟,才能让荷兰人感到恐慌。而荷兰议会这边,唯唯诺诺,骑墙违信,自己已经被架在火上了,心里还没数呢。”
边吐槽着荷兰人的大局观,边将离开阿姆斯特丹这些日子收集到的情报大致扫了几眼。
现在的局势,估计荷兰人已经相当害怕了。
奥地利如今是四面皆敌,法国的尼德兰军团已经在边境上扎营,虽然对外宣称的是要攻取英王的汉诺威,但荷兰南部省份的一些百姓已经陷入了恐慌。
联省议会一直宣称,法国不会进攻荷兰,以此来稳住民心。可是,至今为止,荷兰的加税募兵计划,还是没有落实。
执政的正是大商人、城市寡头,统治者不会向自己加税的。向百姓加税,落实难度更大,各个省现在正在关于缴税比例进行扯皮。
很多省都觉得自己赔了,1616年时候的状况,和现在能一样吗?100多年过去了,分税比例还是100年前的比例,一些省份颇多不满,现在联省议会却提出要按照人头数来加增“法饷”,一些省份顿时就不乐意了。
平时按照各个省定下的比例缴税,等到人头税的时候,就要变了?凭啥?
联省议会从刘钰来到阿姆斯特丹之后,就被召集了起来。
刘钰去彼得堡之前,就在开会。
刘钰在彼得堡搞了一场政变,回来了,还是在开会。
而且,居然讨论的内容竟然和他去彼得堡之前的内容一样……
这绝无仅有的效率,造就了荷兰南方各省的普遍恐慌。
且不说法国人是旧教、荷兰是新教的矛盾;也不说当年以水代兵,荷兰许多年没缓过来的惨痛记忆;单单是这个时代“军队就地筹粮”的举措,就能让荷兰百姓心神不宁。
兵过如梳,这话东西方都一样有效。
很多荷兰人都觉得,联省议会过于软弱了。而且百姓也觉得,荷兰难道缺钱吗?荷兰的财富,世界第一,整个欧洲都欠着荷兰的钱,怎么就连一支两万人的野战部队都养不起?
巨大的怨气,让荷兰的百姓对摄政派失望透顶。人们开始怀念当初试图集权的奥兰治亲王派——此时的很多荷兰人,宁可要一个集权的、强势的、世袭的公爵或者国王,也不再寄希望于那些整天压榨百姓的摄政寡头们了。
恐慌、失望、对过去荣光的怀念、对今后可能的战争的担忧,条件本就已经成熟。
现在,伴随着俄国政变的消息传来,只要报纸小册子操作得当,很快街头巷尾就会传来“法俄同盟,荷兰再不备战怕是要完”的声音。
如果没有这样的声音,那就雇人去街头巷尾散播这样的声音。百十两银子的事儿。
而且,伴随着战场局势的变化,英国也很快就会对荷兰施加压力,甚至直接支持英王的女婿、北方三声的执政奥兰治家族的威廉。
这几乎是必然的。
英王既担心自己心爱的汉诺威,也更担心荷兰被法国攻下。倒不是英国人对荷兰有多热爱、多想承担责任,而是因为荷兰、奥属尼德兰地区,对面就是伦敦。
英国怕法国用荷兰的港口,直接登陆英国或者苏格兰,那将破坏英国的海上防御体系。
现在万事俱备,最佳时机就是普鲁士背盟之前、俄国女皇并没有签订法俄同盟的消息穿回来之前。
…………
荷兰并不大,刘钰要去拜访威廉的信,很快传到了威廉的庄园,都不需要八百里加急,一天也能到达。
收到了信的威廉,召来了身边的亲信们,将信展示之后,询问了一下他很信赖的、并且是公认的奥兰治派的首席顾问的本廷克伯爵。
“亲爱的伯爵,大顺的侯爵这时候来拜访我们,是什么意思呢?他是个可怕的人,俄国政变的消息,你们应该都知道了。从去彼得堡到完成政变,一切都井然有序,就像是一场舞台剧那样顺畅。”
“他不会是想故技重施吧?或者,他试图支持我们政变,从我们这里获取什么利益?”
威廉并不聪明,这正是世袭的最大缺点。不过是自小接受了一些高层次的教育,不会像是一个种田的农民一样一点不知道这些东西罢了。
但此时他的猜测,让在场的很多人都觉得很有道理。
刘钰,在彼得堡有前科。
荷兰的寡头派和奥兰治派的争斗,欧洲都知道,这根本不是秘密。俄国女皇伊丽莎白在政变之前,很少有人想到她会政变夺权;而奥兰治派,无时无刻不在琢磨着夺回执政的地位,甚至将荷兰改造成一个世袭执政的王国。
这个敏感的时间点,刘钰从彼得堡一回阿姆斯特丹,居然就要来拜访威廉,这实在是叫人不得不多想。
本廷克伯爵则一语中的地定下了这一次会面的基调。
“殿下,出于宫廷的礼仪,我们不能拒绝一个帝国侯爵的拜访。”
“但,殿下一定要记住,不能答应刘钰的任何条件。而且,这时候,也绝对不是上台的时机——这是个烂摊子,没人可以收拾。”
第三三九章 反对重商主义
之前还鼓励威廉要担负起责任的本廷克伯爵,在俄国政变的影响下,也不得不考虑今后的局势。
刘钰在彼得堡的前科,太沉重了。
本廷克等人不得不怀疑刘钰就是来拉威廉政变的。
威廉这边不是能不能上台的问题,而是想不想上台的问题。
荷兰的百姓已经积累了太多的不满,谁都清楚。
奥兰治家族的威望在这摆着,真的是登高一呼即可,第二天就能入主阿姆斯特丹。
可问题是,上台之后能怎么办?
站在百姓一边,斗寡头、加商税、加遗产税?
那不是和死没有任何区别吗。
不站在百姓一边……
不上台,百姓还有个念想,还有个盼望,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换个执政官一切就好了。
上台之后不站百姓一边,奥兰治家族就算是彻底失去了执政的机会了,真的只有这一次机会可用了。
下一次,荷兰的百姓可能就会直接选第三条道路了。
本廷克伯爵一开始的设想,是让威廉效仿一下“凯撒从高卢归来”。
他觉得英、俄、荷联军,打打法国,还是能打赢的,普鲁士未必会真的愿意跟法国走到底。
既然能赢,那当然是让奥兰治家族去刷威望啊。
威望刷起来,军队支持,再效仿大明的内阁制度,搞一次全面集权,废除议会,形成以奥兰治亲王和内阁为核心的集权荷兰。
想的挺好。
可伴随着俄国政变,这就有些不太现实了。
外交局势已然是波云诡谲起来。
法国处处胜利,已经攻下了波西米亚,占领了布拉格;准备进攻汉诺威的大军,已经集结在了奥属尼德兰附近,警告荷兰麻溜的和奥地利断盟,否则这支大军可能就顺便来荷兰了;普鲁士占了西里西亚;巴伐利亚选帝侯已经拿到了波西米亚国王的头衔,神罗各国都准备选他当皇帝了。
偏偏这时候,俄国居然政变了?
而且还是中法两国主导的,上台的是个人尽皆知的法国教育出身的公主,还和法国大使有些特殊关系,俄国很可能加入法普同盟……
这时候,怎么上台?
上台去输去?
那就不是“凯撒从高卢凯旋”了,而可能要变成“克拉苏从安息逃回来啦”。
现在刘钰居然刚从彼得堡回来,就跑来拜见,这故技重施、准备政变,简直都要写在脸上了。
所以,俄国的政变到底有多么简单?能让刘钰如此自信地觉得,在俄国做过一遍的事,在荷兰就能再做一遍?
而且,政变这种事,得准备上位者同意才行,只要坚定地拒绝,想必刘钰也是无计可施。
这里是荷兰,不是大顺。
黄袍加身这种事,在荷兰不算什么事,而且奥兰治家族本来就有资格穿。可现在是能穿而不想穿,可不是想穿没机会穿。
本廷克的想法,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认同。
该见面,还是得见的,这是贵族圈子的事儿,该有的礼仪还是得有的。
但见面,又不见得非要接受刘钰的蛊惑,只要被蛊惑者坚定心念,再怎么蛊惑也是没有用的。
照着这样的想法,奥兰治家族的威廉,向刘钰发出了邀请。
刘钰对回馈邀请的反应也很迅速,从彼得堡回来的第四天,就来到了威廉在弗里斯兰的庄园。
荷兰首富就是与众不同,这庄园很气派,除了这三个省的执政之外,威廉还继承了一大堆神罗小国的旁支的爵位、庄园、土地。
娶的又是英王乔治二世的女儿,有着正式“PrincessRoyal”封号的长公主。这玩意儿可不是第一个出生就自动获得的,而是得册封的。即便这位长公主得过天花,满脸麻子,但那也是长公主啊,居住的“宫廷”当然不可能差。
这所位于弗里斯兰省会莱瓦顿的庄园,是按照联省执政的规格建造的。
不过刘钰是没兴趣欣赏这里的建筑,夏宫和没有被**拆走的琥珀屋都见过了,这地方也没什么值得欣赏的。
他这次来,是来主动“灰头土脸”的。
既不准备干仗,也不准备吓唬人,故而也不像是去彼得堡那般把所有能拿枪的都带上了。
就几个亲随跟着刘钰,一切从简。
终究,他的官方身份,是大顺的侯爵、全权特使。
如今的奥兰治家族,又不是荷兰的执政官,只是北方三省的执政。
按照外交礼节,如果刘钰是官方身份的话,其实应该是奥兰治家的威廉,去阿姆斯特丹见他,而不是他来这地方见威廉。
这事儿有关国体,他可不敢胡搞,只能以私人身份来见。
在一套乱七八糟的欧洲礼节的接待后,刘钰总算是见到了这位鸡胸佝偻被妻子说长得像狒狒的三省执政官。
以及得过天花之后,满脸麻子坑的安妮长公主。
虽说评价别人的长相不好,而且刘钰也不是那种喜欢评价别人长相的小人,毕竟这是天生的,或者是不可抗拒的疾病造成的。
但想着这样的人,历史上竟然琢磨着要效仿凯撒,英雄归来,要跟老丈人要点部队去指挥军队大战腓特烈二世和法国的贝尔岛公爵,这就让刘钰感觉到特别的神奇。
实在是缺乏先天条件。
要说兰陵王那样可能脸长得丑,还能带个面具。
可佝偻鸡胸加脊椎畸形,这在军中想要立威,实在是不成。军队是个很注重雄性美的地方。
看来,荷兰是完了。
刘钰心想哪怕我不坑你们,你不能在军中立威,没有拿破仑在军中那样的威信,怎么可能斗得过那些摄政寡头?
集权你还真集不了。
现在集不了,荷兰可就错失最后一次复兴的机会喽。
心里虽然百般腹诽,但他在大顺朝堂上也混了许久,表面文章还是做得很好,彬彬有礼地向威廉和安妮长公主表达了初见的礼仪。
但很快,这种彬彬有礼而塑造出的良好印象,就被刘钰自己打碎了。
见面寒暄之后,刘钰上来就说了一大堆的绝对正确的废话。
什么自由贸易的好处啊、什么区位比较优势啊、什么自由贸易有助于提升人民生活水平啊。
什么金银才是财富的重商主义理论是错误的啊、什么金银都是垃圾根本没有用、什么全方面放开关税保护才能有利于荷兰的健康发展啊。
什么通过国际交换获得本国不能生产或生产成本太高的产品,从而使消费者得到更高水平的满足;通过国际分工、发挥比较优势使本国资源得到最佳配置。
他说的其实很有道理,非常有道理,特别有道理。
但也确确实实是没有用的废话。
威廉等人不是听的连连点头,大赞这一套《国富论》的前瞻思想,而是心想这位侯爵大人是疯了吧?
放开关税?那荷兰仅存的那点纺织业和工业,不全都完了?
有利于人民生活水平?几千上万的纺织工人没饭吃,这是有利于提升人们生活水平?提升在哪了?
金银都是垃圾,根本没什么用?那既然没什么用,你万里迢迢跑到阿姆斯特丹,来谈什么自由贸易啊?
而刘钰说到兴起处,更是直言,大顺将永远打开国门,只要能够商定贸易协定、关税协定,大顺将保证遵守,并且欢迎与大顺进行全方位的贸易。
如果荷兰打赢,大顺将给予荷兰货物百分之五的低关税、取消船舶入港税。
甚至,大顺愿意割让舟山附近的一座小岛给荷兰,而荷兰只需要给大顺在阿姆斯特丹附近割三分之一舟山小岛的大小就行。
及至激动之处,手舞足蹈,句句不离自由贸易、公海自由航行、反对保护主义之类的字眼。
威廉等人听的大眼瞪小眼,心想疯了、疯了。
这条件,别说我们不敢答应,摄政派肯定也不会答应啊。
你真要是以这个条件,扶植政变,那还是另请高明吧,我们是不敢。
谁敢签这个条约,谁就是妥妥的卖国贼啊。奥兰治家族积累的这点底蕴,这点祖先留下的声望威望,只要这样的一份条约,就能败的干干净净,什么也剩不下。
而威廉的首席顾问本廷克伯爵,则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心想,我的上帝啊,俄国女皇,到底答应了刘钰什么条件?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逻辑。
刘钰在彼得堡发动了政变,推伊丽莎白女皇上位,肯定是双方有些秘密交易。
而且,这个秘密交易的规模应该非常之巨大;而且,俄国女皇一定是答应的;而且,这个条件如果公开的话,一定会惊掉许多人的下巴。
因为……如果刘钰在俄国碰了一鼻子灰,或者俄国女皇没答应、或者得到的索取的没有那么惊人,此时的刘钰不可能直接开出这么大的条件。
显然,这是在俄国爽到了。
以俄国的经验,理所当然地认为荷兰也能答应类似的条件,只要他能支持政变。
就像是一个人在树桩旁睡觉,啪的一下,撞死了一只兔子。这个人理所当然地会认为,第二天继续在树桩这,还能再捡到一只兔子。
反过来,如果这个人努力砍了个树桩,等着兔子,结果毛也没等到,白忙活,他还会对树桩有期待吗?
所以,俄国女皇,到底是答应了大顺什么样的条件,能让这位侯爵大人爽到这种程度?
第三四零章 细思恐极
细思恐极!
本廷克伯爵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他知道眼前这位喜形于色、满面红光的侯爵,可绝对不是什么蠢货。相反,是个相当难缠且可怕的对手。
正因为不是蠢货,这时候说出一些仿佛蠢货般的言论,才叫人心生疑惑。
傻子才会相信去和大顺自由贸易。
当初荷兰是整天喊着自由贸易、公海自由之类的口号,但那时候是面对西班牙葡萄牙的垄断。
现在虽然也整天喊,那是因为不列颠的《航海条例》。
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这自由贸易的口号,可以和西班牙说、可以和英国说、可以和法国说,唯独不能和大顺说啊。
眼见刘钰已经把自由贸易、反重商主义、反关税保护,上升到放之四海而皆准、谁要是反对谁就是反人类的地步时,本廷克伯爵终于忍不住了。
“侯爵大人,如果您这么坚持自由贸易,为什么不先让英国放弃《航海条例》呢?”
“如果英国放弃了《航海条例》、西班牙放弃了《殖民地贸易审查法案》,荷兰立刻会坚定不移地支持自由贸易。”
刘钰愣了片刻,无奈道:“英国那边不会同意的。”
“那侯爵大人凭什么觉得我们可以同意呢?”
“因为我说的,是普遍正确的真理,这是绝对符合逻辑的。你们难道能从逻辑上反驳自由贸易的好处吗?”
本廷克伯爵抽动了一下脸颊,心想逻辑上确实是没法反驳的,可是,逻辑上没法反驳的,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侯爵大人,正确的事,不一定就要去做。如果每个人都理性地认为正确的事就要去做,那么这个世界将美好的多。现实是残酷的,不是理想国。我们必须要考虑荷兰的手工业从业者。”
“而且,从法律上讲,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是政府授予的。在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到期之前,我们荷兰人尊重法律,不会无故取消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
刘钰今天就是抱着“讲道理”的心态来了,平日里他很少会说这么多“绝对正确的废话”,甚至把一些绝对正确的废话嗤之以鼻。
但今天,他纯粹就是来讨灰头土脸的,说的话也就越发正确起来。
越正确,越是废话。
“执政官殿下、本廷克阁下,有句话,我觉得我有必要讲清楚。从逻辑上讲,或者说,从理性和公理上讲,VOC公司对荷兰人民的整体利益,是有害的。”
“因为VOC的垄断权,导致了荷兰人民无法享用到便宜的茶叶、无法使用便宜的香料、无法用上便宜的瓷器。VOC为了获得超额的利润,砍伐烧毁丁香树、对香料群岛进行屠杀来减少产量,这难道对全体荷兰人民不是有害的吗?”
“荷兰人民明明可以喝到几十个铜子一斤的茶叶,但却要花费几倍甚至几十倍的价格。”
“荷兰人民明明可以每餐都用上东南亚的香料,但迫于价格却不得不减少使用量。”
“荷兰人民明明可以造就淘汰土旧的陶器,用上景德镇的瓷器,只要VOC放开垄断权,商人就会互相竞争,价格就会降下来。”
“因为VOC的垄断权,以及不欢迎公司以外的荷兰人前往东南亚定居,导致了东南亚地区的荷兰人数量严重不足。那么肥沃的土地,明明可以成为荷兰重要的市场,成为荷兰本土工业的支柱,但却因为垄断权,成为了荷兰人的荒原。”
“因为VOC的垄断权,导致VOC内部腐败丛生,各自携带私货。如果取消了VOC的垄断权,荷兰人可以自由地前往好望角以东贸易,那些携带私货影响效率的事,还会发生吗?”
“如果实现了真正的自由贸易,荷兰人甚至不用种粮食,只要安心地发展优势的造船业、运输业、金融业,就可以有更多的人口用于纺织业等工业。只要花钱,就能买到足够的粮食。”
“我说的这些,难道不是事实吗?难道你们就一点不清楚吗?”
本廷克伯爵心道,废话,我们又不傻,我们当然清楚。
但问题是,我们自己就是VOC的股东啊。
再说了,荷兰人民?关我屁事?我们和那些刁民,根本不是一个物种。他们能不能喝得上便宜的茶叶、用得上便宜的瓷器,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可这些话,只能憋在心里,因为有些东西,心里怎么想的是一回事,说出口又是另一回事了。
刘钰说的这些,都是绝对正确的话。
在场的人,没有任何一个能够说,刘钰说的这些话,逻辑上有问题。
但,这些逻辑上一点问题都没有的、绝对正确的话,在现实里就是废话。
“侯爵大人,在正确之外,还有公正。”
“一百多年前,如果不组成股份制公司、不授予垄断权,公司怎么可能竞争过那些对手?”
“别人都组建股份制的贸易公司,上百条大船,有着行政保护的垄断权。我们却自由贸易,一艘一艘地过去经营,被对手像是老鹰抓鸡雏一样抓走?”
“东印度公司的人流过血、付出过极大的努力,才取得了现在的一切。您说的那些荷兰人民,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要享受这一切?”
“恕我直言,您也是贵族出身。按照我对中国文化的粗浅理解,应该是一切都要凭才能本事。您的祖先在战场上厮杀,获得了贵族的爵位,按说您也不应该世袭,而应该让出爵位,让给那些有能力的人,才符合正确,不是吗?”
“您的土地、庄园、财富、爵位,按照您的正确的道理,您都不应该继承。您继承了爵位,难道不也是损害了一些有才能的人的上升渠道吗?”
“您不会放弃祖先的爵位,这和东印度公司不放弃他们奋斗了百余年取得的一切,又有什么区别呢?”
“正确的,不一定是公正的。在正确和公正之间,我选择公正。我的祖先流过血,所以我理所当然是贵族,这就是公正;东印度公司流过血,理所当然享受利润,这也是公正。”
“或许,自由贸易是绝对正确的道理。但是,荷兰的纺织业和贵国的纺织业公平竞争,这就不公正。”
“我们是不可能接受您说的关于自由贸易和关税协定的条件的。”
“无论如何不可能。”
本廷克伯爵对着刘钰输出了一堆歪理邪说,心里对刘钰越发的警惕。
这样的表现,摆明了实在俄国得到了许多优厚的条件,从而让刘钰产生了一种“只要扶植政变,就能获得一些意想不到的收益”的错觉。
本廷克伯爵一边反对刘钰,一边在内心快速思考着,俄国到底达成了什么样的条件?
而且,俄国的政变,还有法国大使的参与。既然俄国能给大顺这么优厚的条件,那么给法国的难道会差吗?
要是俄国再向奥地利捅上一刀,只怕整个奥地利就要分崩离析。原本法国要求的让奥地利只保留下奥地利和匈牙利。而诸如奥属尼德兰、西里西亚、米兰公国、蒂罗尔、波西米亚这些,都要拆出去,彻底将奥地利肢解。
真要是这样的话,那对荷兰可是相当的不利。到时候,宁肯违背当初的诺言,也不能支持奥地利了,否则法国肯定要报复的。
但是,英国这边一直给荷兰巨大的压力。
换个角度讲,真把奥地利肢解成这样,荷兰自己也会万分危险。
现在执政官的位子,是个大坑,就算白送,奥兰治家族也不该往里面跳。
可要是为了荷兰的将来安全,不惜和法国作战的话,威廉又很可能被联省议会任命为军事长官。
从最早开始,奥兰治家族就是荷兰军队的主心骨。
联省议会当然知道威廉不适合作为主将,而且又是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作战。但是,内部权力斗争和勾心斗角,并不会因为外部的紧张局势而停止。
联省议会很可能故意让威廉当军事执政官。
如果威廉拒绝,联省议会就可以大肆诋毁奥兰治家族的威望。因为奥兰治家族就是军队的象征,而现在后代子孙连军事执政官都不敢当,荷兰百姓可能会对奥兰治家族彻底失望,从而再也没人能够挑战摄政寡头派的地位。
如果威廉同意,在这么危及的情况下,战胜敌人怕是很难。到时候,奥兰治家族的威望也会低到极点,一个连军事胜利都无法取得的“希望之人”,又凭什么让荷兰人相信他能带领荷兰重回黄金时代?
现在要考虑的,不是刘钰这边的蛊惑和诱惑,任何蛊惑和诱惑,只要坚定抵制,对方就无计可施。
现在要考虑的,是联省议会派,会不会趁着国难当头的机会,下绊子、使诡计,让奥兰治家族彻底失去威望?
法国不可能占据整个荷兰,摄政寡头们依旧还是摄政寡头,可奥兰治家族却是完蛋了、荷兰也完蛋了。
法国一旦强势,荷兰就会沦为法国的附庸国。
文化的冲击,会让荷兰迷失自己的身份,全面法国化。
而庞大的陆军若是占据了奥属尼德兰,荷兰除了听法国的话,还能怎么办呢?
然而,这对摄政寡头们,又有什么影响呢?该放贷放贷、该借款借款……
本廷克伯爵不断地打量着刘钰,希望能从刘钰的话语中,判断出俄国到底和中法之间,到底达成了什么样的条约密约。
现在可不是考虑着当执政的时候,而是要考虑形势急转直下,寡头摄政派用阴谋来毁掉奥兰治派的威望。外部的威胁是小,内部的威胁是大。
第三零五章 难得的互信
勾心斗角的事,刘钰见得多了。
外敌当前,先琢磨着坑“自己人”,这几乎是此时各国宫廷的常态,中西概莫能外。
只不过今天刘钰倒真不是为了让荷兰的“自己人”互坑的。
本廷克伯爵设想的摄政派坑奥兰治派的想法,若是刘钰知道他内心的想法,一定会嘲笑本廷克伯爵过于保守了。
和他设想的坑,实在不在一个层次上。
但也不能说本廷克想的没有道理,哪怕是荷兰选择中立,那也等于是站队。
荷兰内部割裂的过于严重,亲英还是亲法二选一的情况下,内部混乱几乎是必然的。
不过于此时,很多荷兰人还没有认命,或者说还没有习惯荷兰不再是一个大国的地位。
社会意识总是滞后于物质基础,荷兰还有很多人的社会意识,认为荷兰应该是个大国,能赶英超法的那种。
这是这一次政变的荷兰内部的基础条件。没有这个心理基础,躺平等死自知是个小国的心态下,朝贡算个啥大事嘛。只有有尊严的国民,才会对此事激烈反对。
刘钰也没指望威廉奥兰治派就能接受他狮子大开口提出的关税协定,他还是把赌注压在了普鲁士中途背盟坑法国这件事上。
英国这边一直在绥靖调停,一旦奥地利接受了英国的调停,把西里西亚割给普鲁士,奥兰治派这边肯定能先拿到英国的情报,毕竟是老丈人和女婿的关系,英国也指望着荷兰出钱让奥利地打法国呢。
他是来这里为奥兰治派输送“弹药”的。
“你们确定不会接受关税协定和自由贸易的条约吗?”
本廷克伯爵心想,反正是摄政寡头派肯定不会接受。
反正自己这边和俄国那边情况不同,俄国那边是伊丽莎白本身想要上位,而荷兰这边是可以上位但却不想跳火坑。
“侯爵大人,这件事关乎荷兰的核心利益,不论是谁都是无法接受的。但是,您的另一个提议,也就是堪合贸易……恕我直言,贵国作为一个大国,东方最强大的帝国,东印度公司与贵国达成堪合贸易,也不是不可以。”
刘钰听得出本廷克在耍花腔,淡淡笑道:“你当我不知吗?东印度公司有自主外交权。到时候,是东印度公司朝贡?还是荷兰国朝贡?这里面的区别可是太大了。”
“圣天子这次遣我访欧罗巴诸国,正是要播天威于远域。若只是东印度公司朝贡,却有什么意思?我这边也没法向天子交代。”
“此番我来,正是要让欧罗巴诸国认得天朝,知道天朝之盛威。”
“荷兰只有两条路,要么朝贡贸易,播天朝之威;要么关税协定,利天朝之益。”
“总不能就这样下去,你们既得了实利、又得了名声。”
“之前各国都派出了使节团前往京城,唯独你们荷兰国,派出的却是东印度公司的特使。”
“天子知道后,极为震怒。原本以为,东印度公司的特使就是荷兰国的特使,但亏得有些他国使节说的清楚,天子方才知晓其中区别,如何不怒?”
他这也算是解释清楚了自己为什么对荷兰这么“苛刻”,真要论起来也还真就是这么回事。
不管是英法还是和大顺有极大利益冲突的俄国,都派了官方使节。
唯独荷兰,弄了个东印度公司的使节就去了。
这件事真要是掰开了、说明白了,在朝堂上肯定是引发相当多的不满的。
虽说大顺已经禁教了,但之前百余年的铺垫,天主教传教士基本垄断着中西交流,荷兰的名声真的是臭到不能再臭了。
再加上诸多前科,真较真的话肯定有人嚷嚷着要断绝对荷贸易。
VOC从法理上说,与其说是个公司,其实更像是一个荷兰的附属国,或者更确切点,是藩镇、节度使。
可以有军队,能自己定税收、能自己开展外交。
如果是东印度公司朝贡大顺,荷兰不但没丢面子,反而面子大涨:这算是和东方那顶最华丽的皇冠平起平坐了。
不过这都不重要,刘钰的本意也不在意这个虚名,只是故意把话说得透彻点,为日后打下一个基础。
真要是到了普鲁士背盟、英国荷兰全面对法宣战的那一天,怕就怕奥兰治派这边没有足够的“政治敏感性”,不懂得利用这个机会。
刘钰在等的机会,是外部条件。
奥地利一旦接受了英国的调停,先割了西里西亚和普鲁士停战,英国和荷兰一定会兴奋起来,少了普鲁士,一起打法国,那还不是全力以赴?
但只靠这个外部条件,奥兰治派想要上台,还需要机会。那就是即便普鲁士背盟私自媾和,法国打奥地利、荷兰还是很轻松的。
正常来说,只有摄政派们被法国殴打一顿,荷兰本土受到威胁,荷兰民众才会绝望中让奥兰治的威廉“黄袍加身”,带领荷兰的军队战胜法国。
但,那可就晚了。怎么也得个三五年,而且变数极大。
所以他要借助这个外部条件,在内部为奥兰治派创造机会。
现在看来,七省执政官是个火坑,奥兰治派不想往里面跳。
一则普法同盟高歌猛进,现在入场坚定站英国,那是脑子有问题。
二则俄国的事,现在还处在迷雾之中,各国都在猜测刘钰和法国大使,到底与俄国女皇达成了什么协议。
这就是刘钰要找的时间差。
一旦俄国女皇那边展示出了她的治国政策,并不会迁就法国,各国都会明白刘钰可能被女皇“耍了”。
而且要是普鲁士在背盟单独媾和,这时候的七省执政官可就不是火坑了,而是一个完美的宝座,摄政派也不傻,局势一变他们就要对法强硬起来。
没有刘钰给奥兰治派创造一个内部舆论的机会,奥兰治派想上台也不那么容易。
现在他把这个“国体荣誉”问题直接说清楚了,就是在给奥兰治派送将来煽动民众情绪的弹药。
一旦外部局势有变,就要趁着奥兰治派亲英、可以比摄政派更早知道普鲁士接受了英国斡旋的机会,让奥兰治派看到机会来了,借着“朝贡贸易有辱国体”这个重磅弹药,一举踢开摄政派。
到时候,局势有变,奥兰治派就从现在的“不想上台”,变成了“想要上台”。
而局势有变的话,摄政派也会立刻成现在的“骑墙两不得罪”,变成“为了荷兰的荣耀,强硬地对法宣战”。
这时候自己创造的这个舆论大炸弹,就能帮助奥兰治派抢先一步。
只是,现在,本廷克伯爵对此不想发表任何意见。
相反,他极力希望淡化此事。
因为他不认为此时上台是好事,那就不但不能借此抨击摄政派,还得替摄政派说话,免得民众不满非要推奥兰治派上台。
真要是把情绪煽动起来了,民众非要奥兰治派上台来为荷兰争取“大国尊严”,那是上还是不上呢?
不上的话,人民失望,日后恐怕也不会再寄希望于他们心中能带领荷兰重回黄金时代的奥兰治家族了。
上的话,这局面谁上谁死。至少眼前这局面,是无解的,总不能在普法同盟而且高歌猛进的时候对法宣战吧?
现在反法同盟并没有对法国正式宣战,只是以“国事诏书”军的名义出兵出钱,并且一再重申不是对法宣战,只是为了言而有信保卫国事诏书的执行。
除非普法同盟瓦解,否则谁也不敢正式对法宣战,只能打这种暗戳戳的擦边球。
“侯爵大人,如果您这么说,我觉得您也可以在大议长那里得到您想要的东西。我们也并不反对堪合贸易。如果您认为东印度公司朝贡,不合适,荷兰国当然可以选择朝贡。”
“我们既不会出卖荷兰的核心利益。当然,我们也不会就这件事向摄政派发难,这是我们唯一可以保证的事。”
“如果您真的只是希望关税协定,那么您只能另寻办法了。”
“如果您是担心我们因为‘国体荣誉’之类的原因,借机向摄政派发难,那您就完全不用担心了。”
“威廉殿下,只是三省执政官,并且会遵守共和国的律法,并不会为了那顶王冠就出卖共和国的利益。”
本廷克仔细考虑了一下现在的局面,想要试探一下刘钰的真实想法。
刘钰故意沉默了片刻,显得似乎他真正的意图就是这个。
虽然沉默只有短短一瞬,可在本廷克伯爵看来,这似乎也说明了刘钰的真实态度。
这短暂的沉默,也让本廷克伯爵信心大增,觉得看破了刘钰的真实想法。
或许,刘钰不傻,应该知道关税协定和自由贸易是绝对不可能的,只是不想让VOC这个七省共和国的下属政体来朝贡而已,故而来两边施加压力。
也或许,刘钰试图复制在俄国的政变,以为威廉这边也试图登上七省执政官的地位,从而用关税协定和自由贸易,换取刘钰这个政变大师的支持。
不管怎么样,本廷克伯爵这边咬死了不答应关税协定的口风,明明白白地表达了“这不是讨价还价、真的就是坚定的拒绝”的意思。
本廷克伯爵当然不懂朝贡。
他以为,这可能就是个法律文件的问题,区别就在于在法律文件上的公章,是东印度公司的公司章?还是七省共和国的国章?
但实际上,朝贡可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印谁的公章的问题。
刘钰也不明说,他要等一个机会,把真实情况说给整个荷兰听,甚至要通知欧洲各国,但绝不会是现在。
现在,只是给他们提个醒。大新闻还在后面呢。
片刻沉默之后,刘钰流露出一点点失望的情绪,故意问道:“难道真的有人能抵挡七省执政官这个宝座的诱惑?”
本廷克伯爵立刻道:“侯爵大人,您可能不能理解,奥兰治家族对祖国的爱和忠诚,胜过一切。”
“有些底线,我们是不可能用来交换的。”
刘钰心道是啊,太忠诚了,忠诚到威廉二世去英国当国王,用荷兰的血养英国,真的对祖国忠诚啊;忠诚到整个派系倾尽全力毁灭了“公元前巴达威亚共和国”的传说,毁灭了荷兰想想共同体的构成。
心里无限鄙视且想笑,但脸上还是做出了一瞬间错愕而又似乎有些敬佩的神情。
“也就是说,我们之间绝对无法就关税协定问题达成一致,是吗?我今天来,不是来讨价还价的,如果你们不答应,我就真的走了。而且绝对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拿出一种像是去街边摊买东西的态度,作势要走,期待摊主挽留。
然而这一次不等本廷克伯爵说,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威廉,自己就表达了“走好、不送”的意思。
刘钰也没有停留,不欢而散,大张旗鼓地悻悻离开。
他来的快,去的也快,也就难免让人产生两种猜测。
要么,就是愉快地和奥兰治派达成了什么暗地交易。
要么,就是啥也没谈成,谈判直接破裂了。
不过,这种猜测在荷兰的上层,几乎没有出现。
这边刘钰刚上了马车,那边本廷克伯爵已经派人去和摄政派寡头沟通了一下刘钰到访的目的。
详尽地说清楚了刘钰都谈了什么、提出了什么条件,以及威廉这边如何坚定地拒绝了刘钰的诱惑。
虽然摄政派和奥兰治派有诸多矛盾,但这时候奥兰治派不想蹚浑水,也不想被刘钰当枪使。
最关键的,还是奥兰治派通知了一下摄政派,他们不会在朝贡国有辱国体这件事上,借机生事。
双方并没有太多互信,但都是上层的统治阶级,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站在了一起。
奥兰治派担心摄政派担心奥兰治派会借机生事,真把这件事拖延下去,谁知道刘钰又会搞什么幺蛾子。
大家都是股东,真闹到大顺断绝了与荷兰的贸易,谁都不会好受。
谁会和钱过不去?尤其是荷兰这种钱就是地位的国度。
大议长安东尼在得到这个消息后,并不意外。
而且也非常相信奥兰治派的诚意,即便双方并没有什么政治互信,但这件具体的事涉及到双方的利益,而且双方的利益能够难得地取得了一致,这就无需怀疑。
“意料之中,谁也不可能与大顺帝国签订关税协定的。现在,这位在俄国掌控了一切、改变了俄国的侯爵大人,灰溜溜地回来了。现在,他终于知道该怎么谈了。”
面对召集来的东印度公司董事,大议长如此评价。
然而,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依旧忧心忡忡。
“大议长阁下,关税协定和自由贸易,当然会毁了东印度公司。”
“但是,堪合贸易也并不是一件好事。”
“公司用了很长时间,借助奥斯坦德公司的茶叶事件,才总算对巴达威亚加强了控制。”
“一旦开启堪合贸易,巴达威亚的地位又会上升,直航贸易一旦取消,对华贸易就必须要依靠巴达威亚的势力。”
大议长也知道这件事确实会助长巴达威亚的地方势力崛起,本来本土对那边的控制就很艰难了。
现在大顺这么搞,相当于把好容易建立起来的中央对巴达威亚地方的控制又减轻了。
本来计划着以茶叶事件为契机,逐渐取缔巴达威亚中转港的地位,使得公司本部可以通过直航贸易慢慢收拾已经腐败不堪的巴达威亚地方。
现在直航贸易肯定是要被取消了,巴达威亚那边公司总部就真的不敢动了。
“如果两件坏事,只能选择一件,我想还是选择坏处更轻微的那件更好一些。公司董事会对此是什么态度呢?”
东印度公司董事无奈道:“董事会对此也没有办法,我们已经失去了对日贸易,不可能再失去对华贸易。公司无法承受这样的损失。”
“公司花了一百年时间,才终于获得了对华贸易的优势。也为了垄断茶叶,付出过巨大的代价。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
“联省议会无论如何,都要答应大顺这边的条件。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在堪合贸易的数量、形式上,争取一些对我们有利的条件。”
东印度公司的董事,说的是“要答应”,而不是建议性质的“应该答应”。
大议长也明白东印度公司的势力,可对于东印度公司的要求,并没有一口答应,而是反问了一下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会所希望的“有利条件”,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大议长阁下,刘钰在巴达威亚的发言,相当强势。他要取得贸易的完全主动权,包括双方建立联合舰队用来缉私、尽可能杜绝走私贸易,从而让大顺完全把握住贸易的主动权。”
“一旦控制了走私,大顺就会利用他们在贸易品的垄断地位,获得主动权。并且日后随时可以制裁我们。”
“东印度公司不应该被别人抓住命脉。”
“所以,至少在组建联合舰队、驻派缉私巡查这件事上,不能答应刘钰。”
“这样,一旦出现了什么变故,我们还可以用走私的方式保证货源。”
东印度公司董事会还是抓住了这件事的关键点,可大议长安东尼却没有答应,而是告诫了一下东印度公司。
“实际上,这件事联省议会可能无法与大顺进行漫长的会谈磋商,也不会就此事选择与大顺对抗。即便这位侯爵大人在奥兰治家族那碰了钉子、嚣张的气焰减轻了不少,但我们仍旧没有主动权。”
“而且,联省议会会选择尽快答应大顺的条件,尽可能低调地处置这件事。”
“奥兰治家族已经同意,不会借‘朝贡国地位有辱国体’一事生事。”
“董事会也应该清楚,不要说整个七省,单单是阿姆斯特丹市,就有很多人对东印度公司的垄断地位颇多不满。”
“奥兰治家族和我们,难得站在了一起。却也不得不面对另一股力量。奥兰治家族不会借机生事,但另一股力量未必不会。”
“所以,此事还是尽可能低调,不要再拖延下去。虽然这一次刘钰的气焰被打压了,但他恐怕不会这么轻易罢手。”
“这位侯爵大人的行事风格很诡异,难以琢磨。一旦我们在细节问题上争论太多,比如走私问题上不能满足他的要求……”
安东尼叹了口气,问道:“一旦这位侯爵大人一怒之下,真的取消了贸易,对我们实行禁运,您能想象到消息传出后,阿姆斯特丹股市的动荡吗?你能想象投资者得知对华贸易被取缔、甚至可能要增兵造舰维系走私线路的消息时,股市会发生怎么样的恐慌吗?”
“所以,趁着他的气焰被打压,不会坚持关税协定和自由贸易的这个机会,尽可能低调地达成堪合贸易的协定。”
“尽快签约,送走他,而不是招惹他。”
“他在俄国做的事,让我觉得有些恐慌。看似他现在灰溜溜的,但谈判的主动权还是在他手里。他要不到关税协定,本就已经相当不满,怎么可能在联合缉私、贸易主动权的问题上让步?”
第三零六章 亮相带来的思维改变
“你要知道,俄国的宫廷斗争,是欧洲一流的。能够在俄国混乱的政局中敏锐的抓住机会,这位侯爵大人深谙分化瓦解的外交之道。”
“他可以搞宫廷阴谋,那么一样也可以搞外交上的阴谋。所以我感到恐慌。”
宫廷斗争,有时候和外交很相似,都需要分化瓦解、合纵连横。
这一次刘钰在俄国搞了政变,整个欧洲除了震惊于俄国政变可能会对正在进行的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产生什么影响外,还有宫廷内对大顺这边宫廷斗争艺术的惊叹。
欧洲有句话,叫拜占庭式的阴谋。
俄国可能给欧洲一种蛮荒、野蛮的感觉,但就宫廷斗争而言,却是一流的。
因为拜占庭的末代公主索菲亚·帕列奥罗格,嫁到了俄国,凭一己之力把拜占庭最擅长的那一套东西,带到了蛮荒的俄国。
别的不敢说,但至少宫廷斗争的水平,那真的是跨越式的上升,一步跃到了“不蛮荒”的水平。禁卫军政变,那也是罗马传统,看似粗暴,可不野蛮。
可刘钰在俄国搞得过于惊艳,给整个欧洲造成了一种游刃有余、胜券在握的感觉。这似乎反过来也证明了,大顺这边积累的宫廷斗争的水平,绝对高过欧洲各国。
宫廷斗争绕不过去的一点,就是利益分配。而这与外交,贸易,都是相似的。
只要大顺这边睡醒了,将宫廷阴谋的经验用对到外交和贸易上,安东尼对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未来,充满不安,甚至毫无信心。
可现在,东印度公司的董事,居然还想着伸手谈判的事。
甚至居然还想着拒绝大顺的一些条件。
居然还想着在驻派缉私巡查这件事上,不能答应刘钰。以便将来还可以用走私的方式保证货源。
大议长安东尼觉得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们,真的是疯了。
看似刘钰在奥兰治派那吃了瘪、嚣张气焰被打压了,但他真的不想拖下去了,只希望尽快顺着刘钰的意思,达成勘合贸易,免得夜长梦多。
勘合贸易,也是贸易。
大顺要什么,就给什么,既然做不到以武力迫使他国东印度公司解散、又做不到以武力威胁大顺只与荷兰交易,那么就只能学会顺从,学会恭敬。
这和明末时候可不一样,明末时候荷兰可以一家独大,可以扶植郑芝龙抢劫去马尼拉的商船,迫使大明海商不得不去巴达维亚贸易——跑马尼拉是赚钱,巴达维亚的确是给的价格低,可去马尼拉九死一生,去巴达维亚还能少赚点。
那是因为除了葡萄牙,各国都没有在岸上交易的资格。马尼拉也需要大明的海商,把货从福建运到马尼拉。
大明也没有什么远洋舰队,商船被劫也没法反制,或许也根本不怎么关心。火攻船战术,近海有效,但在远洋作战就不行。
现在呢?现在各国东印度公司都直接在岸上交易,怎么劫?
开关商馆贸易,就杜绝了中国海商这个二道贩子群体。
没有中国海商这个二道贩子了,英法瑞丹等直接在海关装货贸易,这怎么垄断?
劫英国的船?劫法国的船?
英法或许在东南亚打不过荷兰,可阿姆斯特丹也不能飞走,所以明末的那一套现在没法用。
而且,大顺对日开战,也亮出了舰队的肌肉。
现在敢这么干,就等着大顺联合那些早就看荷兰东印度公司吃肉不爽的各国,联合起来殴打荷兰在东南亚的势力了。
大顺对日开战亮出的肌肉,让荷兰学会了恭谨和尊重。
但还没学会正确认识一个庞大帝国的野心应该有多大。大顺根本没想着联合他国,而是准备自己吃独食。
安东尼总觉得,既然大顺想要谈,那就意味着大顺没想过开战。
即便不考虑大顺开战的可能,当刘钰在彼得堡让大顺在欧洲惊艳亮相之后,荷兰这边的主动权就彻底丧失了。
之前的迷之自信,源于认为大顺和他们不同,甚至怀疑大顺根本不懂外交的合纵连横,也对欧洲局势不了解。
就像是一个神话故事里的存在,强大,但却虚幻,不会出现在现实中,也就不需要考虑大顺的主动,以及大顺主动作为带来的一连串改变。
而刘钰在彼得堡做出了好大事,就是将那个欧洲仿佛只存在于故事中的大顺,拉到了现实位面。
大顺的故事再精彩,相隔数万里,到了欧洲只能是虚幻的传说。
彼得堡的故事再粗暴幼稚,毕竟在欧洲,近在咫尺,震惊错愕。
不但如此,还通过这一次惊艳地亮相,让欧洲各国明白一件事:天朝不但懂你们西方的这一套,不但懂而且非常懂。
一旦戳破了这层窗户这,荷兰人就该明白他们在贸易谈判上完全丧失了主动权。
甚至于,确切的说,能继续和大顺贸易,就是靠天子的恩赐。
今日天子恩赐荷兰、打压葡萄牙;明天恩赐葡萄牙、打压荷兰;后日恩赐法国、打压英国……只要不彻底把大门关上,就有的是机会搞这种恩赐:互相竞争关系的各国东印度公司,就是天子有资格谈恩赐的基础。
虽不好听,却是现实。
少了荷兰的贸易,英国瑞典丹麦法国吃不下吗?照样还是那些金银,对大顺的出口贸易有什么影响?
现实是大顺想要走到欧洲自己贸易,可是欧洲各国关税壁垒高筑、重商主义横行,使得荷兰想要反制大顺都没机会。
如果要是荷兰开放了贸易,不考虑荷兰脆弱的手工业和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那如果大顺对荷兰禁运,荷兰也可以劫在大西洋的大顺商船予以反制。
然而欧洲没开放,大顺的船来没办法来欧洲卖货。
那怎么反制?
劫船?那不是反制大顺,那是没事找事和英法瑞丹开战,是生怕荷兰本土这么多年没遭到战火洗礼了。
因为欧洲的不开放和高关税锁国政策,导致了大顺全然拿到了贸易谈判的主动权。
大顺只要不对整个欧洲开战,就能分化瓦解,分别制裁。
制裁或者贸易禁运荷兰,英法瑞丹各国都要三呼万岁;反过来,也一样。
而这一切,正是因着彼得堡那场惊艳的亮相,让荷兰的大议长想通了。
当仿佛虚幻的故事里的异域大国,走出了故事,走入了现实之后,就要用正常的思维去对待了。
一旦虚幻的帝国走进了现实,欧洲外交人才把大顺看成一个现实的国家,以至于不得不去考虑的时候,哪怕稍微一丁点的理性和逻辑分析能力,也会得出大顺拿到了贸易谈判主动权的结论。
安东尼甚至庆幸于自己先想明白了,否则还是以前的思维方式,没有理解此时和过去的区别、没有把握现在和百年前的异同,这场谈判死硬下去,引发的后果将是严重的。
他想,真要是谈崩了,刘钰绝不会放过荷兰,各国东印度公司也会兴奋地抢走荷兰的中国货份额,愉快地瓜分掉荷兰经营了百余年的中国货市场。
朝贡……就朝贡吧。
总比连朝贡都没机会要强。
东印度公司董事这些蠢货,依旧还在用那种古旧的思维去考虑一切,竟然还想着在这种情况下和大顺讨价还价。
安东尼心想,你们凭什么讨价还价呢?
一个货源垄断商,七八个等着买货的销售商,而且这些销售商绝不可能联合的情况下,一个销售商居然要和货源垄断商讨价还价?
这不是疯了。
这是标准的荷兰商人式的吝啬,趋小利而舍大利。
看着眼前的东印度公司董事,大议长安东尼也是有苦难言,这些人的愚蠢和短视,终究会带来惨痛的代价。
东印度公司的董事,此时心中颇多不满,觉得全然答应大顺的条件,实在是咽不下这骨子骄傲。
眼看大议长这边是定死了要和大顺尽快达成协议,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也只能顺势问道:“大议长阁下,即便要尽快和大顺这边签订协定,那么是不是由公司出面去谈?”
大议长安东尼非常明确地摇摇头。
“公司只能参与,有幕后建议权,但刘钰是不可能允许你们作为签约代表的。”
“大顺那边,不承认东印度公司是个政治实体,刘钰作为中国大皇帝的全权特使,也绝对不会允许坐在谈判桌对面、与他对等谈判的,是七省共和国下属公司的董事会。他会认为,这是外交侮辱。”
“对不起,这不是我能改变的,这是他们的要求,而且现在谈判的主动权在他们手中。”
非常坚定地表达了东印度公司没资格和大顺谈判的意图后,东印度公司的董事脸上有些不快。
在东印度公司看来,这是联省议会在借机剥夺东印度公司的一些权力。
这是勾结外部势力,来趁机打压本国的公司!
按照规定,东印度公司是要每年公开一次财务报表的。但东印度公司从来都是把议会的决议当成个屁,十年才给联省议会个面子,把完美做完假账的公司财务报表公开一次。
联省议会唯一能控制的,也就是在南洋的巴达维亚总督人选上,有一定的选择权。
但也不过就是东印度公司出个名单,联省议会从这份名单里选,做个样子。
可如今大顺这边要搞勘合贸易,甚至可能会组建中荷联合缉私舰队,这就给了联省议会一个加强对巴达维亚控制的机会。
绕开东印度公司和大顺去谈,那对华贸易,到底是联省议会或者执政官的集权内阁负责?还是东印度公司负责?
政府把手伸的太长,那是任何公司都绝对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东印度公司董事心想,勘合贸易,可以。
但点对点对接的,应该是东印度公司和大顺帝国,而不是七省共和国和大顺帝国。
绕开公司,大顺和联省议会对接,在巴达维亚贸易。那巴达维亚总督,是七省共和国的巴达维亚总督?还是东印度公司的巴达维亚总督?
第三零七章 恍然大悟也晚了
冲着大议长表达了内心的极度不满后,安东尼并没有讲荷兰的道理,而是直接搬出了大顺这个“外部势力”,来压制东印度公司董事会的不满。
驻派监督、联合缉私巡逻舰队、乃至于贸易额,这些大顺摆明了不和公司谈,而是要直接和联省议会谈。
因为大顺官方觉得东印度公司不够格,荷兰可以朝贡或者勘合贸易,但东印度公司一个下属的藩镇,凭啥朝贡?
大顺就算再开放,礼政府尚书、亦或是功勋公侯勋贵出面,可以接待一些欧洲各国使节团,甚至天子也能见一见他们。可一个荷兰下属的东印度公司,凭啥能得到这样的待遇?
大顺,是讲礼法的。
譬如周天子可以直接见鲁侯,鲁侯也可以派大夫代表鲁侯朝见天子,但天子绝对不可能去见三桓派来的、代表三桓的士。
这不只是封建礼法,就是放在后世,国家元首怎么可能以对待外交官的态度,去见一个他国高官派来的人?这是最基本的对等外交原则。
至少,刘钰在奥兰治派面前表达出的,就是这样的意思。奥兰治派也将这个意思,完完整整地转达给了联省议会这边。
现如今大议长安东尼又借力打力,借着刘钰的这个态度,来用大顺这边的态度,反压东印度公司。
告诉东印度公司,不是我想夺你们的权,而是大顺这边就这么要求的,我有什么办法呢?
一旦谈成,实际上东印度公司的对华贸易业务,就让联省议会或者将来的执政官下属的内阁官僚,有直接插手的机会了。
原来VOC可以完全不鸟联省议会或者终身执政官的内阁,但如今是大顺要把握主动权,也就意味着东印度公司在对华贸易上,这是个大顺和七省共和国之间的运输队。
要想不受这鸟气,其实也容易:剥离对华业务,把对华业务交给联省政府,直接受连省政府监督管控,公司只做香料贸易。
这叫,无欲则刚。
但这只是说起来容易,做是绝对不可能做的,香料价格跳水的背景下,这么搞的当天,股价就要崩。
既不想放弃对华贸易,也只能咽下这口“鸟气”。
借着大顺这边的压力,让东印度公司董事无话可说之后,安东尼议长又道:“而且当初各国都往大顺派遣国王特使的时候,公司却派了对华贸易委员会的代表。刘钰说,有人告诉他这其中的区别,至于谁告诉的,这反而不重要了。英、法、葡、瑞,都有可能。”
“当初既是你们的失误,也是联省议会的失误,终究留下了隐患,被刘钰抓住了把柄。”
“可以认为,刘钰跑到这里,要改变贸易模式,就是因为这场外交事故,让大顺感到了外交侮辱。”
“如果再拖延下去,肯定是有人要出来负责的。”
这话说的,就有些诛心了。
负责,谁负责?
只考虑事实的话,东印度公司的董事觉得这件事联省议会的责任更大一些。
联省议会当时也没考虑到这一层,当初可也没说这不合规矩,这算是对天朝大皇帝不敬、这算是外交事故等等。
如今出了事,却把很大一部分责任推到了东印度公司的身上,说东印度公司也有责任。
讲道理,摆事实,确实是联省议会的责任更大一些。
但是。
此事,和事实无关,只和立场有关。
如果奥兰治派想要上位,那么就可以煽动说是联省议会的责任。
而如果VOC的几十人的董事团成员想要公司决策权,那么这就是十七人绅士的责任。
然而,奥兰治派此时显然不想上位,联省议会不会自己问责自己,能问责联省议会的只能是奥兰治派,奥兰治派现在不想问责。
可公司的几十人的董事团却一直希望从十七绅士那要权。
既然此事和事实无关,又既然奥兰治派传达了绝对不会借机生事的意思。
所以,即便责任不是十七人绅士的,但却也只能是十七人绅士的。
这件事真要是闹大了,没人会关注事实,也没人会关注真相。
大议长安东尼这是直接强压东印度公司的董事,接受他的决议:尽快和大顺谈判,不要讨价还价。
因为这个把柄,会压的东印度公司的十七人绅士,很不舒服。
大议长完全可以用这个把柄,来让东印度公司的十七人绅士团不得不接受联省议会的一些条件——否则,那七十多个一直想要参与公司决策、对公司十七人团掌管一切而颇为不满的董事们,就会借此要求分散十七人绅士的权力——是你们十七人犯了错,导致出现了严重的外交事故,那你们凭啥还做决策?
这场外交事故,可以理解成“正是因为当初东印度公司董事会瞎做决策,导致了大顺天子心里不满,觉得别国都是派国王特使来,你们荷兰咋这么牛,就派个公司下属来?这才引发了刘钰前来改变贸易模式的后果”。
至于是不是,不重要。
重要的是,听起来说得通,几十人的董事会就能借机发难。
到底是不是这回事,无所谓。
安东尼的言外之意,就是你们这十七人绅士,好好听话。
和大顺这边的谈判,联省议会说的算。
你们要是闹事,我就把这个外交事故的细节公开,到时候就算不能组建超大的70人大董事团,至少如今的十七绅士也得撤换一批吧。
用刘钰嘴里的“礼法”、“平等外交”等辞令,断绝了东印度公司作为政治主体和大顺谈判的可能。
用之前那场外交事故导致的后果,来强压东印度公司听话。
双管齐下,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也只能有苦难言。
东印度公司的董事心知肚明,此时只能认栽,外部势力的干涉,严重打破了公司与联省议会之间的微妙平衡。
“好吧,大议长阁下,我们会尽量解读刘钰提出的种种条件,以确保共和国大小股东们的利益不会受到严重的损失。”
“但是,大议长阁下,这件事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中国这边一直期待打开欧洲市场的贸易控制,他们这一次遭受了失败,可下一次一旦有机会,他们就不会放弃的。我们也应该小心才是。”
安东尼自嘲一笑,喃喃道:“小心?怎么小心呢?想要控制贸易的主动权,我们需要做两件事。”
“一,在好望角以东,完全地拿到垄断地位,甚至让英、法、瑞、丹、西、葡各国都无法直接与大顺展开贸易。敢过马六甲一艘,就击沉一艘,就像是当年我们和英国联合在巴达维亚围剿西班牙一样。只是现在我们没有盟友,要靠自己对抗整个欧洲的东印度公司。”
“二,派军舰,歼灭大顺的全部海军,突袭天津港,完全把控制海权,迫使大顺只能和我们贸易。”
说罢,安东尼苦笑道:“和这两件事比起来,似乎把月亮射下来更简单一些。”
“中国一旦睡醒,他就天然地获得了贸易的主动权。除非,中国和整个欧洲为敌,否则,总会选择不同的盟友来分化瓦解。”
“今天可以亲热瑞典、丹麦,明天就可能亲热荷兰英国。欧洲不是一个整体,各国东印度公司,和大顺都是合作关系,但各国东印度公司彼此都是竞争关系。”
“刘钰这种可以在俄国搞宫廷政变的人,难道会看不透这些事吗?”
“在贸易问题上,我们已经彻底失去了主动权。大顺可以制裁我们,我们却没办法反制。”
“我希望你能像其余的绅士团成员,转达一下我的意思。必要的退让,未必是坏结果。”
东印度公司的董事心想,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可是联省议会能借此加强对公司的控制,这怎么接受?
如果真的只是出于“外交平等”的态度,由联省议会去谈,确实没有任何不妥。
可联省议会怎么能错过这个插手公司、加强控制的机会?
然而,一时间也想不出对策,只能说道:“此事我会和绅士团的其余成员开会讨论。但是……”
大议长安东尼正色道:“没有但是,而且要在三天之内给我答复。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对待VOC这么强硬的态度,还是这几年来的第一次。上一任大议长试图集权的时候,强硬过,但很快就失败了。
东印度公司的董事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大议长的强硬态度了,一时间竟然有些不适应。
错愕地看了看大议长,无可奈何的离开。
之后的三天,齐聚在阿姆斯特丹的公司绅士团成员们闭门讨论了三天。
但最终,不得不承认大议长说的,都是对的。
公司,好像真的没有和大顺讨价还价的筹码。
带着一种仿佛美梦惊醒的感觉,十七人绅士团茫然地看着桌上的地球仪,瞄着东南亚的方向,恍然大悟。
“或许,大议长阁下是对的。至少在对华贸易上,我们已经失去了主动权。”
“我们应该尽快通知巴达维亚那边,对待大顺的态度一定要迅速改变,要恭谨、尊重。”
“也应该通知他们,短时间内,不要再走私鸦片了。要认真读一读大顺那边的律法,尽量不要做违法的事。”
“至少,应该像澳门的葡萄牙人一样,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只是朝贡者的地位,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冲突。”
“各国都在大顺海关贸易的背景下,大顺已经有了对我们实行禁运、而不损害他们出口贸易的资本。一定要杜绝这种情况的发生。”
“一定要妥协,要改变过去的态度和思维方式,要尽可能容忍大顺的不合理要求,以免他们找到借口对我们进行制裁。”
第三四四章 你只是枚棋子(一)
东印度公司的绅士们,当然不知道“欲加之罪、其无辞乎”这句话。
但一样的道理,他们肯定明白。马基雅维利说过,一位君主总是不乏正当的理由为其背信弃义涂脂抹粉,背信弃义之后的涂脂抹粉,就是“罪之辞”。
只是,就像是鸡被抓到后会进入假死状态、野牛没狮子撕咬时会一动不动放弃抵抗一样。
当面临的危险无法解决的时候,人们总会倾向于自己欺骗自己,暗示自己条约之类的东西是有用的、暗示自己只要羊不去招惹狮子狮子就不会吃羊。
如今的情况,就是如此。
东印度公司只能选择忍让和不抵抗,来催眠自己大顺不会开战,甚至不敢去想这种可能。
因为,想了又能怎么样呢?
在马六甲以东,毫无胜算。好望角以西,大顺是没有胜算,但没有殖民地。而且,好望角以西,关东印度公司何事?
当东印度公司的绅士团也被迫同意签订勘合贸易协定后,拦在刘钰面前的最后一道绳索也已解开。
联省议会在几天后通知刘钰,希望继续就贸易问题谈判、且谈判方不是东印度公司而是联省议会的时候,刘钰就知道这件事已经成了。
现在要等的,就是腓特烈二世打一场胜仗,迫使奥地利缔结与普鲁士的单独媾和条约,接受英国的调停,换取普鲁士退出反奥同盟,从而让荷兰的这些政客们觉得时机来了,从而奋力表现对法宣战的激情狂热和爱国情操。
只有普鲁士退出战争,寡头和奥兰治派,才能开始他们的“热爱祖国”的表演。否则,他们不敢热爱。
送走了联省议会方面派来的使者,约定好后天恢复谈判后,刘钰将三个看好的参谋叫来,配上了翻译,派他们前往波西米亚,去面见腓特烈二世。
普鲁士和大顺之间的贸易额不大,之前派过一些200吨左右的小船,但很快就被丹麦瑞典英法等国挤压的拿不到货。刘钰和腓特烈二世之间,也并不相识。
但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圈子。
通过一些圈子,还是很容易搭上线的。
在彼得堡一起合作过政变的拉谢塔迪侯爵,出道就是在柏林当外交官,和腓特烈二世的爹,亦是老相识。腓特烈二世当王子的时候,也和夸过拉谢塔迪侯爵是个可爱的人。
而且拉谢塔迪侯爵又是个标准的法国贵族,骄傲又自大,喜欢别人的夸奖,随便吹捧几句,就乐开怀,在彼得堡的时候提过想去柏林看看,就轻松获得了拉谢塔迪侯爵的引荐信。
大顺并不准备和普鲁士进行外交,因为毫无意义,没有官方层面的来往,刘钰也不打算以官方层面交往,也因着官方交往很繁琐,有很多不可或缺的繁文缛节。所以采用了这种贵族圈子引荐的办法。
三个参谋被叫来后,刘钰大致安排了一下任务。
“你们去了之后,也就是看看他们是怎么打仗的,回来后写一封报告。你们算是军事观察团,腓特烈二世那人我虽不认得,但多半对指挥作战相当自大,肯定会向三国故事里似的,时不时问你们几句诸如‘尔等可识得此阵’之类的话。”
“你们便把自己学来的本事拿出来,莫要叫这普鲁士人小觑了,也显显天朝之军威、兵法。”
“除了这件事之外,最重要的,便是一旦普鲁士和奥地利爆发了决战,你们一定要第一时间,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将消息传到我这边。”
“战马、军马,可以借,可以买,总之就是要不惜代价,以最快的速度把决战的结果传回。”
“战役总结,可以以后写,以后给。我要的是双方的伤亡、是否还有继续作战的能力、是击溃战还是歼灭战这样的关乎全局的消息。懂了吗?”
三个参谋都是多年的老部下了,自是明白战术和战略的区别。
“鲸侯放心,我们明白轻重缓急。”
“好,那你们这就去吧。记得,千万要第一时间把战役的消息穿回来。我会安排人在沿途接应,这是沿途接应传信的地点。要以换马人不歇的态度,将消息传回,此事关乎天朝能否走出南洋,万不可有误。”
领了命,拿了拉谢塔迪侯爵的引荐信,以及刘钰写的一封信,三人便从阿姆斯特丹出发,前往了波西米亚。
而刘钰,则带着轻松无比的心态,再度开始与荷兰的联省议会,进行毫无意义的贸易谈判。
为第二场政变,做最后的铺垫。
…………
西历1742年5月16日。傍晚。
捷克乡间。
年方三十,正值壮年的腓特烈二世,正在和大顺的军事观察团参谋官,吐槽着匈牙利轻骑兵的可恶之处。
营帐的远处,普鲁士士兵正在一个大顺参谋的指挥下,将升空观察的热气球收好。
这个小小的礼物,得到了腓特烈极大的称赞,称之为“可以决定战场态势的科学,柏林科学院的那些人如果不把心思放在空洞的数学上,而是放在这些战场武器的研究上该有多好”。
事实上,如果即将爆发的这场战斗,奥地利这边若是有个可以升空侦查的热气球,及时发现腓特烈二世在侧翼隐藏的伏兵,或许整个欧洲乃至将来世界的格局也会被改写。
所以,大顺的军事观察团来到了普鲁士这边,给普鲁士王送了热气球作为礼物,而不是给奥地利。因为,大顺盼着普鲁士赢,这样才能让普鲁士和奥地利接受英国的斡旋,让荷兰觉得有大便宜可占而高调对法宣战。
在腓特烈二世身边的参谋官,和腓特烈差不多的年纪,也都是参加过大顺西征、对日作战的老军官了。
而刘钰主持的军改,战术体系又是绝对高于现在盛行的线阵的,见面交流之后,腓特烈二世对大顺这边的军事观察团很赞许也很有兴趣。
此时,一场大战即将拉开帷幕。
大顺这边的军事观察团成员,也静静地等待着战役的结果,并要第一时间将战役结果传回荷兰。
听着腓特烈二世对匈牙利骠骑兵那充满羡慕嫉妒恨的吐槽,参谋官心想,大顺的府兵就是干这个的,偷袭、侦查、劫粮、骚扰,普鲁士军严重缺乏战马和骑兵,这场仗想要打赢,可不容易。
而且大顺的参谋们经过这几个月的交流,发现了普鲁士军队的一个极大的问题,那就是过于要求整体性律动,过于强调纵队转横队,以及超快装填。
但是在空心阵变阵和营队级别的阵型转换上,和大顺青州军的差距不小,甚至可以说极大。
两边的战术思路,并不相同。
而且,以一个青州军出身的参谋的眼光来看,普鲁士今晚上的宿营,有很大的问题。
几个军团之间的距离,相距太远。比如腓特烈二世的本阵主力,就和下属的德绍亲王的军团,间隔了极大的距离。
如果己方有轻骑兵和侦查优势,这也不是太大的问题。
但本身普鲁士的骑兵和匈牙利轻骑就差一大截,侦查不足,居然还敢在奥军逼近的情况下,留出这么大的距离空档,这不是送给奥地利各个击破的机会吗?
军团之间的空档,以步兵行进的话,至少需要三个小时的时间。这么大的空档,又没有骑兵优势,大顺的参谋们自然觉得普鲁士这边真的是在作死。
按照他们在军校的课程,在已经发现了敌军踪影、且己方骑兵不足、且不能控制战场侦查的情况下,一定要抱团,而不能出现脱节和缝隙,以免被人各个击破。
当年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吴汉,攻蜀的时候,就是分兵,间隔了十几里的距离,差点就被各个击破。
这样的战例,在古战场上比比皆是,在威海的时候不知道讲过多少遍。
看得出,眼前的这位年仅三十岁的普鲁士国王,在战场指挥上还有些青涩。按照这个参谋的观察,此人练兵有一手,但还缺乏大军团作战的经验,尚未成长起来,只看奥地利那边能否抓住机会了。
不过参谋们还是恪守刘钰的叮嘱,要做“军事观察团”,而不是去做普鲁士的“军事顾问团”。
顾问和观察,一词之异,千差万别。
若是腓特烈二世问了,他们便说;若是不问,却也不多嘴。
此时的腓特烈二世仍旧还在那吐槽匈牙利的轻骑兵,感叹普鲁士缺乏这样优秀的轻骑兵,也缺乏足够的马匹。
自己帅军深入捷克,这些跳蚤一样的匈牙利轻骑兵就神出鬼没,不断在后方袭击、骚扰,让他苦不堪言。
战场侦查更是完全被对面的匈牙利轻骑兵遮蔽了,己方的正规骑兵可以驱离他们,但是要反侦查和侦查,就实在差得远。
一边吐槽着,一边吃过了晚饭。然而天还未亮,参谋们就被闹哄哄的军鼓声吵醒,外面的普鲁士士兵正骂骂咧咧地从营帐中起床。
负责接洽的普鲁士军官告诉了大顺这边的参谋们,一个对普鲁士相当不利的消息。
那些驱离匈牙利轻骑兵的普鲁士正规骑兵,在追逐过程中发现了奥地利军团的主力。
奥地利人果然依靠强大的轻骑兵和战场侦查优势,发现了普鲁士军队宿营的问题,奥地利的主力部队正朝脱离本阵宿营的德绍亲王的军团扑过去,意图很明显,准备各个击破。
先吃掉距离腓特烈二世本阵至少两个小时距离的德绍亲王军团,再转身吃掉腓特烈的主力。
而腓特烈二世听到这个消息后,惊醒地下达了全军四点钟吃饭、五点钟开拔的消息,要以急行军和德绍亲王军团汇合,不给奥地利人各个击破的机会。
大顺这边的参谋听完这个消息,心道这可算不上亡羊补牢时尤未晚。奥地利人有骑兵优势,只要舍得一部分骑兵,拖住普鲁士前去支援的主力,先吃掉落单的德绍亲王军团,这仗还打个屁?
第三四五章 你只是枚棋子(二)
五点钟一到,天一亮,普鲁士军队正式开拔。
腓特烈二世在战马上,面色阴沉,冲着大顺这边的观察团参谋说道:“先生们,局势非常不利。匈牙利骑兵显然发现了我们宿营的问题,并且敏锐地抓住了战机。希望各个击破。”
“好在幸运女神眷顾,我的骑兵发现了奥地利人的动向,德绍亲王是个优秀的将军,他会在查图西茨坚守的。只要坚守到九点钟,就还有获胜的可能。”
“我听得出,派你们来的大人,那位侯爵大人,你们很尊重他。并且是他指挥了和茫茫多骑兵的蒙古人的战斗。如果换成是他,现在他会怎么办?”
一边问着,一边操控着战马,带领着精锐的千余名近卫骑兵和掷弹骑兵,快速朝着查图西茨奔驰。
作为国王和统帅,他需要先去那里,鼓舞士气,让那里的士兵知道,国王没有向上次的莫尔维茨会战一样跑路。
只有这样,才能让德绍亲王军团的士兵,坚守到主力到达。这是要去稳定军心,提振士气,让士兵们知道统帅没跑,一切都还在计划之中。
后续的主力步兵会列阵行军,尽快赶上。
此时既然腓特烈二世这么问了,大顺这边的参谋们当然要回答,尤其是多年的老部下,临来时候又被刘钰告知莫要堕了大顺军威,此时自是毫不留情面。
“国王殿下,恕我直言,如果是鲸侯领兵,在骑兵不足、深入敌人腹地的情况下,绝对不会在宿营的时候让两个军团相距这么远。”
“事实上……作为参谋部的成员,宿营和行军的安排,鲸侯并不需要亲力亲为。如果出现了这种宿营的低级差错,我们参谋部的成员会直接被枪毙的。当然也就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此时普鲁士还有参谋部,只有仿效瑞典的“军需总监”,主要负责后勤,参谋部的责任还未明确。
大顺这边的参谋部是要制定宿营计划、行军路线的,而且他们说的也是事实,至少当初那支青州军如果面临这样的状况,绝对不会在宿营问题上出这么大的差错。
大顺这边的参谋略微嘲讽了一下后,接着说道:“昔者,唐朝皇帝询问卫国公兵法,谈到了进攻和防守。”
“我们古代的军事家孙武子说过,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
“然而兵法的运用之妙,在于存乎一心。攻守之势,可以互相转换。”
“对于攻守,李卫公说:进攻是防守的转化、防守是进攻的手段,两者都是为了战胜敌人。但有些人只是粗浅地懂得兵法,就说什么防守是力量不足、进攻是力量有余,这是不懂得攻守的真谛。”
“李卫公说,攻守之间的转换,是获胜的重要条件。真正的名将,一定要明白进攻是防守的转化、防守是进攻的手段这个道理,而不是粗浅地理解为兵力不足就是守、兵力富余就是攻。”
“所以,若是鲸侯用兵,当以攻守转换。”
“以本阵的骑兵,主攻,不守,趁着奥地利人立足未稳,靠着骑兵的战术机动性先期抵达查图西茨,猛攻奥地利两翼。”
“这看似是进攻,实则是为了争取时间,从而完成防守阵型的布置,拖延会战时间,让我方主力抵达。”
“这些猛攻奥地利人的骑兵,是要被放弃的。他们不可能获胜,甚至可能会被驱离战场,但因为他们争取到了时间,所以步兵主力可以展开部署。若能将步兵主力展开,尚有一线生机。”
“骑兵的攻,是为了全军的守;而全军的守,则是为了将来出现战机时候的攻。”
“这是布阵阶段。至于战机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转守为攻,那就要看战场主帅的战场嗅觉了。”
“而靠骑兵的进攻来防守、争取时间,也就意味着放弃骑兵,要考虑到后续作战没有骑兵支援的情况下完成整场战役。”
“鲸侯当年攻打准噶尔的时候,靠的是步兵席卷侧翼,靠纵队行军变阵机动、靠空心方阵为铁砧,完成了分割包围。”
“战役要以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为主要目的,人存地失,可以收复;人失地存,则地早晚要失去了。战役的最好结果,是歼灭战。”
“而敌方有骑兵优势、己方的骑兵则要主动进攻送掉的状况下,如何打出一场歼灭战,正是对统帅的考验。”
“而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敌人犯错的基础上。”
腓特烈二世认真地听完了大顺参谋的解释,尤其是对那个传说中的李卫公的那句“进攻是防守的转化、防守是进攻的手段”,惊叹莫名。
至少在现在的战场上,大顺参谋的话,和他不谋而合。
是的,现在的情况,只能送骑兵了。把骑兵送出去,送去一场必败的进攻,来争取时间,为主力部队抵达争取时间。
奥地利人的骑兵很强大,自己手里这点骑兵肯定是没法撕开奥地利的阵线,而且查图西茨的德绍亲王军团,只有五千多步兵,抗线也就堪堪够,不可能跟随骑兵出击。
骑兵撕开阵线,步兵若不跟进,那等于白撕。而且普鲁士军本就骑兵不足,但现在也没有办法了,只能如此了。
意见如此的一致,而说出这些话的人,在大顺那边居然只是个参谋。腓特烈二世大概知道大顺这边的参谋是什么意思,有点类似于军需总监,但又不太像。连参谋都能理解“攻守”的转换,大顺那边的真正名将,又是什么水准呢?
大顺这边的参谋说,只能依靠奥地利人犯错,这也说在了腓特烈二世的心坎上。奥地利人优势太大,不只是兵力上的优势,还有先手的优势、以及自己昨天失误的宿营带来的劣势,如果对方不犯错,这场仗肯定是要输的。
腓特烈二世已经做出了选择。
不敢赌奥地利人会犯错,那就只能扔了德绍亲王的军团,将九千士兵作为弃子,自己逃离波西米亚,保存实力,做柏林保卫战的打算。爽快认输,老老实实当个小国,也别想什么西里西亚了。
敢赌奥地利人会犯错,那就只能如大顺的参谋所说,开场就梭哈,把所有的骑兵都扔出去,为主力展开和援军抵达争取时间,等着奥地利人犯错。一旦赌输,可能柏林也没了,自己就得退位了。
现在他已经在赌了,已经没有退路。
遥望着远处的查图西茨,用继承他父亲的“新教救星”的称号,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祈祷奥地利人会在即将到来的会战中,犯巨大的错误。
七点钟。
腓特烈二世率领的近卫骑兵和掷弹骑兵先行抵达了查图西茨,对面的奥地利人也已经开始列阵。
在腓特烈二世鼓舞士气、传达骑兵突击用骑兵的牺牲来换取时间的命令时,大顺观察团的参谋们看着远处奥地利人的军阵,忍不住摇了摇头。
三个参谋用汉语小声交流了几句,得出了一个几乎一致的结论。
奥地利人的统帅,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要么就早点起床,也是四五点中开拔,因为天黑没法行军,不用担心普鲁士主力来支援。
三个小时的时间,难道吃不掉这九千人?把这九千人吃了,这仗不就结束了吗?普鲁士这边丢了一个军团,那还不是只能跑路?
结果磨蹭到现在,才开始准备进攻,他妈的普鲁士的援军骑兵都冲到了。
从五点到七点,整整一个时辰啊。
早点开打,就算腓特烈二世准备拿骑兵送,来争取时间,那也赶不到啊。
或者,发现没机会偷袭了,没机会单吃了,那还打什么?
直接撤啊。
这是在波西米亚,你们还有骑兵优势,还有远超普鲁士的匈牙利轻骑兵可以不断骚扰、偷袭、攻击后勤。
普鲁士这边肯定会主动寻机决战的,那战场的选择权不就在你们奥地利这边了吗?
这破地方丘陵连绵,你们的骑兵优势和兵力优势,没法全部发挥。
选一处平原,兵力占优、骑兵绝对优势,而且对方求战心切,这仗不是随便打?
原本是想着偷袭,偷袭不成改强攻决战,你多大的本事啊,在没有参谋部辅助的情况下,能在短短几小时内完成兵力的重新部署?
再再或者,不偷袭也好、不主动撤也罢,最起码把骑兵派出去,绕后,堵截,迟滞普鲁士这边的援军行军啊。
结果普鲁士这边两个小时的行军,居然没有任何阻碍,这是搞什么?这么大的骑兵优势,稍微迟滞一下,把步兵三四个小时的行军,拖延到六七个小时,这还不够你拿下查图西茨,吃掉普鲁士这九千人?
大顺的参谋们交流之后,各自摇头,心道原本觉得普鲁士几乎没有胜算的,现在看来,胜负未知啊。
这时候,普鲁士的骑兵,已经开始整队。看来,的确是要把骑兵送掉,来争取时间了。
三人中的一人,小声道:“就算普鲁士赢了,后续估计也没法打了。一波把骑兵都送了,这场仗赢了,下场仗还打个屁?只要奥地利这边不被打成歼灭战,只要能运用好骑兵优势,哪怕打输了、被打成击溃战,普鲁士也要完呐。”
第三四六章 你只是枚棋子(三)
这几名优秀的参谋,都是最早的一批老人了,是有战略思维的。中国传统的军事教育,本来也是放在此时世界略为奇葩的先教战略、后学战术。
由此基础,在战术上他们看出了双方的问题。
战略上,也一样可以预判将来的走势。
腓特烈二世既然没丢军保帅、没有扔掉这九千人的德绍亲王军团,带着主力跑路,而是选择在逆境中作战,这固然需要勇气,但也更需要战术。
按照李卫公的兵法和孙子兵法关于攻防转换的思想,只能选择送掉自己的骑兵去攻而转守,争取主力步兵抵达。
战场机动而非战略机动,骑兵总是比步兵快,二十里的距离步兵要行军两个小时,而骑兵只需要四十分钟,这就是差距。也是在七点钟之前,在查图西茨的普鲁士唯一能得到的援军。
而步兵,至少要在九点半到十点左右才能抵达。
如果不先让骑兵去送,奥军两万八,还有绝对优势的骑兵,吃掉在查图西茨据守的普鲁士军团,七点开打,很可能九点之前就能结束战斗。
但九点,普军的步兵主力绝对不可能抵达支援。这是普鲁士军队,不是后世那些一天能强行军百八十里还能继续投入战斗的铁军。
让骑兵去送,至少可以拖延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也就是让查图西茨被奥军攻下的时间,从九点钟拖到十点,以及十点之后。
别看只有一小时的差距,战场上莫说一小时,甚至可能五分钟就能绝对胜负。
这就是大顺这边的参谋所认为的“战术上还有赢的可能,只要奥地利人不断犯错”。
但在战略上,这一步其实就是饮鸩止渴。
骑兵送掉,之前一直又都在吃骑兵不足的大亏,这仗就算打赢了,普鲁士也就到此为止了,绝对没有再组织一场会战的能力了。
送掉几乎全部的骑兵家底,战场还是在中欧平原,没有骑兵,下一次会战那不是给人送菜的?
而这几个参谋确信,这就是在阿姆斯特丹的刘钰想要的“情报”。
只是,战术上普鲁士能不能赢,现在还难说。至少在这几个参谋看来,赢的机会微乎其微。
此时局势严重不利的普鲁士军队,果然率先用骑兵发动了进攻。
剩余的步兵,依托着查图西茨小镇,利用小镇上的房屋作为掩体,构筑工事,全然是一副放弃战术动作全力死守的姿态。
这种状态,在大顺这边的参谋看来,未必错,但也意味着只能依靠援军才能转守为攻。
没有炮兵配合、没有步兵快速跟进,就算骑兵冲开了缺口,那还不是很快就被奥地利人把缺口堵住?到时候冲击的骑兵,怕不是一个都回不来,失去了冲击力的骑兵,还想和列阵堵住了缺口的步兵对射?
“若是当年鼎盛的、训练最佳、军官比例最高状态下的青州军做奥地利军,这一仗该怎么打?”
思索着这种设想,在他们看来,若是大顺这边的军队来打,还是很容易的。
刨除掉步兵战术思想的差异,大顺军改后的炮兵思路绝对是世界一流的,至少在此时,应该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建立了成体系炮兵的国家。
这种军事改革当然不是闭门造车的结果,而是延续着、吸取了欧洲这些年的战场经验。
在三十年战争之前,全世界都在为火器时代,尝试两条路。
一条是野战炮配火绳枪,依靠队列进攻和肉搏骑兵决胜的路线。
另一条则是明、顺延续的那种,舰用重炮配火绳枪配轻便大喷子炮,极力加强一线火力的路线。
多管火铳、轻便虎蹲炮、大抬枪、二人抬的小炮、瑞典皮炮,等等奇葩的设计,都是第二条路线的产物。
只是,实践出真知,欧洲常年的战争证明第二条路线是错误的。
但也直到二三十年前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燧发枪和刺刀投入使用,这两种战术思路才分出了胜负。之前只能说是不分胜负,土耳其人也是第二种思路、波斯人也是第二种思路,在燧发枪和刺刀普及之前,并不比第一条路线要差。
只是,刺刀和燧发枪已经普及了。
所以,在第一次岔路分歧上,军改前的大顺绝对落后了。
然而伴随着青州军西征事件带来的军改,大顺弯路超车,不但彻底抛弃了旧体系,而且还吸取了各国的经验,在陆军战术体系上引领了世界的潮流。
从瑞典的古斯塔夫二世将大炮轻便化、组织军团炮;再到大顺从法国购买的那些波旁王室的豪华风格的兽首炮;再到觉得四磅炮太轻、八磅炮不能跟上军改后的步兵展开速度太慢,而改进了废除四、八而用六磅炮的炮兵体系。这都不是凭空产生的。
思路,是延续的。
当年刘钰从法国买的那堆奢华的波旁王室风格的兽首炮尾的大炮,单就铸造工艺上,只能算是先进,但绝对不像是法国的74炮战列舰一样,引领风骚。
但法国炮兵体系的思路,却是绝对领先的。包括那些沉重昂贵奢华风的兽首炮,也是延续了法国74炮战列舰的思路——在火力、机动这两个属性上,尽可能达成平衡。
这个炮兵体系的思路是绝对正确的,但受制于技术、精加工、铸造工艺、以及步兵战术等原因,波旁王朝的炮兵体系已经有些过时了。
呆板的线列阵步兵,行进速度不快。
所以,沉重的八磅炮,不用考虑快速展开,也足以为步兵提供支援。
然而,大顺军改后的步兵战术,尤其是平准噶尔阿尔泰山以北一战的思路,强调的是步兵的机动性,依靠快速变阵、纵队行进转向等,打开缺口。
这就需要更轻便的火炮,能够跟得上以战场机动性为第一要素的大顺步兵。
四磅炮,倒是够轻,但是威力太小,根本撕不开缺口。
八磅炮,威力足够,但是太过笨重,又跟不上大顺步兵的速度。
同时,伴随着刘钰这边不计成本地投资蒸汽机的前期科技树,铸造、冶铁、镗床加工等工艺不断进步,但进步的程度,又不能将八磅炮,做到威力不减而又轻便地可以快速展开、跟随步兵的程度。
于是,大顺的炮兵体系,顺理成章地采用了机动性、火力达成现有技术条件下完美平衡;现有步兵战术下完美适合的六磅野战炮、十二磅重野战炮。
这个思路,还是延续了刘钰购买法国那些兽首炮的思路,只是因为步兵战术体系、和技术进步的原因,在新条件下对旧思路的落实。
看似只是炮兵体系的改变,实际上则是背后一整套陆军战术体系变革的一个方向的表现而已。
因着大顺的炮兵体系已经确定,所以参谋们必须要明白,新炮兵体系的优势,否则为什么要费时费力费钱地改革旧体系呢?
也正是因为经过无数次的讨论,大顺这边的参谋对于战场上的普军和奥军……至少在炮兵这一块上,颇为不屑。
大顺这边,军改之后,打过的所有仗,都有炮兵优势。一方面是燧发枪刺刀军改之前,大顺的一线投射火力不足,只能依靠各种大炮弥补形成的惯性;二则是大顺开国之战,着实吃过当时亚洲最强炮兵后金的汉奸炮队的亏,吃过亏就印象深刻,极为重视炮兵。
在大顺参谋看来,这普军和奥军的炮兵,都明显不太对头,炮兵的比例实在是少了点。
而且炮兵的使用,也是大顺新炮兵体系提上日程后,日日讲、夜夜题的反面教材。
腓特烈二世正在指挥作战,大顺的参谋们就在高处观察着战场的局势,履行作为军事观察团成员的义务,以便“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但看到现在,还是没看到什么可以攻玉的地方。
八点钟左右,战斗已经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正如大顺这边的参谋们设想的那样,主动出击的普鲁士的骑兵崩盘了。
奥地利的骑兵不论是技术还是数量,都胜过普鲁士的骑兵,普鲁士这边的炮兵也没有大顺那种轻便的跟随骑兵机动的野战炮,无法进行有效的火力支援。
虽然崩了,但战术目的已经算是堪堪达到了。
在送出骑兵的这段时间,奥军统帅并没有抓住机会,进攻中军,而是一直等到两翼的骑兵战结束,这才开始准备大规模进攻。
大约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奥地利军的中军步兵基本是死的,一动没动。
大顺的参谋们大概也能理解,可能是奥地利军那边还是呆板的线阵战术,不能做到青州军那样的快速变阵和纵队行军转向,所以步骑的配合有极大的问题。
尤其是奥地利右翼的普鲁士骑兵,按照大顺参谋在阿尔泰山北麓一战的经验,完全可以用步兵配合骑兵,把普鲁士的左翼骑兵集群全部吃掉。
但望远镜里奥地利步兵的行动速度简直感人,就这么让那支在大顺参谋们看来已是要被全歼的普鲁士骑兵跑了出来……
而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这几个大顺的参谋瞠目结舌。
此时的奥地利军队,已经击溃了普鲁士左右两翼的骑兵,侧翼完全被奥地利掌控。
但奥地利这边居然没有加强在侧翼的进攻,反而把大量的步兵都调往了中线,要强攻查图西茨。
军力一线排开不说,竟然是肉眼可见的平均布置,完完全全是一条厚薄几乎一致的线。
野战炮都被分散到各个中队,作为步兵的支援火炮,各自开火,轰击查图西茨小镇的普军阵线。
衣着华丽的掷弹兵,全都拆散成一个个小队,跟着各个步兵中队突击,在漫长的战线上处处开花。
而小镇西北边,也就是奥地利军的左翼、普鲁士军的右翼,就有一处不算高的高地,那里的普鲁士军数量很少,但是已经取得了侧翼绝对优势的军队竟然没有攻那个既可以威胁普军中军侧面、又可以完全掌控战场态势的山丘。
反而原本铺开的阵线,不断地朝着中央方向、查图西茨小镇的正面挤压。
带队的参谋放下望远镜,忍不住骂了一句。
“我日恁娘!奥地利这边的统帅,该拉去枪毙啊。掷弹兵和野战炮,是这么用的?分散到各个步兵中队?而不是集中在一起,做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直接攻下西北边的山丘?这战术体系和会展思路,和鲸侯那一套集中优势于一侧,一点突破,截然不同啊。”
第三四七章 你只是枚棋子(四)
“把昂贵的掷弹兵拆分,这统帅是怎么想的?”
“豪赌一场,赌在普鲁士援军抵达之前,中央突破,让普军全线崩盘?可问题是你的骑兵也没有继续大迂回绕后,就算攻下小镇,这种丘陵地形,你骑兵又不是绕侧翼迂回,人家退出去再重整队伍不行吗?”
“现在明明就该把掷弹兵集中起来,猛攻西北的小丘啊。只要攻下那,普鲁士不就崩了吗?既没有撤退重整的机会,援军就算到了,也只能打成添油战,互抢这个山丘……”
“古人云:倍左则右寡、倍前则后寡。处处皆倍,则处处皆寡。”
“魏武之《孟德新书》言:以二敌一,则一术为正、一术为奇。孙武子言:形人而我无形,此正奇之极致。哪有把兵力摊开,甚至把掷弹兵、野战炮都拆开平摊,一线平推的道理?”
“若以一支奇兵抢占西北小丘,则攻守之势易也。届时普鲁士的侧翼完全暴露,普鲁士这边只能调整阵型,而一旦调整阵型,就要混乱;一旦混乱,就有破绽。”
“如此,即便普军援兵抵达,那也就只能退回到之前的状态:以攻为守。必须要抢下这座山丘,才有守的机会,甚至才有后撤的机会。到时候,就是奥地利守、普鲁士攻了,这还用打吗?”
“而且普军的骑兵已经崩了,一旦变成普鲁士不得不攻的情况,又没有骑兵掩护侧翼,一旦攻不下,就是一场歼灭战,奥地利的骑兵就能收割溃败的普军。”
“如今攻查图西茨的奥军,是为正兵。若攻此小丘,则为奇兵。而一旦小丘被攻下,则小丘之上,则为正兵,查图西茨正面则为奇兵。正奇一换,普军按照原本的布阵如何能挡?”
在这骂娘的参谋既不亲普,也不亲奥。
只是站在一个中立的角度,用一种实在是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吐槽着奥地利几乎呆板的线列阵战术。
直到此时,这参谋才算是真正明白了,刘钰当初在彼得堡时候说的那番话:三十年战争已经过去了一百年,大顺争夺天下的战争也恰好过去了近百年。可百年之后,很多将军的脑子,还停留了三十年战争、停留在一片石之战的时代,好一点的说不定停留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时代。
心想若是此时有人会诸如铁砧铁锤战术;亦或是左轻右重、左守右攻、集中兵力突破一边而席卷转向包抄的战术,亦可纵横于这欧罗巴,称为一代名将了吧?
只是他却不知道,这就像是一个武林高手,看一些低手打架,总觉得要是这一拳再快一些,那不是赢了吗?亦或是这一脚若是靠右一点,这不就结了吗?然而不是他们不知道,而是他们做不到。
大顺青州军的军官比例、战术体系、战术思想、训练侧重,让这些参谋认定奥地利军可以按照他们的部署做出如他设想的那般的战术。
可实际上,奥地利军队此时没有能力做出这样的战术,因为军官比例、战术体系、训练侧重,都使得他们无法做出这种以青州军为参照觉得很简单的战术。
就像是普鲁士后来著名的侧击战术斜线阵,看起来简单,但前提是严苛的纪律、呆若木鸡到极致的士兵,已经平日训练加强的纵队行军转向推进。
也正如青州军在阿尔泰山那一战,可以在短短几分钟内,完成空心阵的转换,所以可以大胆地用一些看似很险的战术。但换了此时任何一支军队,包括欧洲的,那么快的变阵速度,谁也做不到,也就根本无法复刻大顺参谋制定的战术。
若问孔子如何摸到一丈高的木杆,孔子说站起来伸出手就好。确实没错。
但若问可以钻狗洞的晏子,这个答案绝对不正确。
本来是抱着想着看一看、学一学的态度来的。
可战术体系、炮兵运用、会战思路,完全不一样。
如今这几人心中只能想到一句话。
学习?学个屁。
…………
战场上,腓特烈二世紧张地握着自己的权杖,心有余悸地望向不远处正在那嘀嘀咕咕用汉语吐槽的几个大顺的参谋。
不是怕他们,而是怕他们带给自己的礼物,那个可以侦查战场情况的热气球。
腓特烈二世学过几何学,而且非常喜欢几何学,极其讨厌代数,原本历史上还吐槽过欧拉的几何学。
所以几何学让他在战场上,把握住了一线生机。
他发现了奥地利主帅本阵的位置,在一处并不高的小丘上,那个小丘的高度,和大顺参谋盯住的、认为是普军破绽所在的西北角的那个小丘,高度差不多。
简单的几何学可以知道,在那里的奥地利主帅的视线,会被可视为普军破绽的小山丘阻挡。
也就是说,奥地利主帅看不到小丘后面的动向,自己的援军可以接着这座小丘的掩护,发动突袭。
这是唯一取胜的可能,这是根本奥地利此时的态势做出的思考。
因为奥地利人正把大部分兵力往中线调动,显然是准备一波冲击,在普鲁士援军抵达前,拿下查图西茨,从而分割歼灭普鲁士的主力。
他不知道大顺的那几个参谋在嘀咕什么。
但却知道,如果奥地利人此时有这么一个可以提升视野高度的热气球,简单的几何学可知,自己抓到的这个破绽和战机,将化为乌有。
如果再高出哪怕三十米,奥地利人的视线就不会被西北的这座小山丘阻挡,无法察觉到正朝这边运动的普鲁士援军。
只要三十米的高差。
但,奥地利人就差了这三十米的高差。
腓特烈二世设想,援军借着山丘遮挡视线的掩护,以纵队快速行军到奥地利侧翼。然后简单的立定、向左转,完成纵队转横队,一波齐射就能直接打崩在中间挤成一团的奥地利人。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奥地利人不调集兵力主攻那座山丘;己方的部队至少能守到10点钟的前提下。
将近四分之三的奥地利步兵,都挤在了中场,挤在了查图西茨小镇的正前方。
分散的掷弹兵、配属到中队的野战炮,以及潮水般的兵力优势,都已经让普鲁士的阵线摇摇欲坠了。
要不是自己送出了骑兵,以攻代守拖延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现在这种摇摇欲坠的局面,将会在早晨八点就会出现。
现在,已经是九点钟。距离援军抵达,还有大约一个小时时间,不可能再快了。
几声炮响后,奥地利人的下一波进攻已经开始。
掷弹兵和野战炮配合,将查图西茨用来防御的砖房一个个炸毁,端着刺刀的奥地利士兵已经和防守的普鲁士士兵展开了肉搏。
腓特烈二世镇定地下令,让后续部队后撤到小镇以北,组建第二道防线。
小镇,已经守不住了。
但好消息是,奥地利人这种将野战炮配属到中队的正面进攻方式,也让奥地利人无法趁势追击。
残垣断壁、横七竖八的砖石,几乎已经不可能列阵通行的街道,都让奥地利人无法在占领小镇后,继续追击。
他们只能先占领小镇,再慢慢向前推进,抵达那些没有乱七八糟碎石乱砖的地方整队,才能再度发动进攻。
奥地利人的骑兵优势,也彻底被这些碎掉的砖石废掉,马匹很难在小镇废墟中跑起来。
九点四十分。
小镇已经陷落,但普鲁士军已经组成了第二道防线。
呆板的奥地利人穿过已成废墟的小镇,发现普鲁士人已经重整了队伍。而因为废墟的缘故,奥地利人无法在小镇中整队,也没办法以战斗队形通过满是砖石废墟的小镇。
几波冲得快的、不成阵型的步兵和骑兵,遭到了重整队伍的普鲁士军队的一波齐射,退了回去。
腓特烈二世终于松了口气,刚才这一波齐射,就是最危险的时候。重整的队伍防线,最怕的就是产生混乱和动摇,要是刚才奥地利人的那一拨冲击再果决一点、要是奥地利人的骑兵和步兵能够更好地配合一下,很可能刚才就守不住了。
但现在,最容易动摇和混乱的时间已经过去,奥地利人想要再度组织进攻,至少还要二十分钟。
那个最危险的小丘上,普鲁士已经没有多少兵力了,但奥地利人对这个侧翼毫无兴趣,仿佛觉得普鲁士人已经摇摇欲坠,只要最后加一把力,就能彻底突破。这时候,再调整战术,主攻侧翼的小丘,似乎是不明智的,毕竟正面看上去马上就要赢了,没必要。
而且调整战术,还需要时间,万一普鲁士的援军在调整期抵达了呢?
“是的,还有机会。只要我亲自回去带领即将抵达的援军,在奥地利人拥挤在中线的时候,以纵队穿插到其左翼,转向后一次齐射,完全就能解决奥地利人!”
第三四八章 你只是枚棋子(五)
“将军们,继续坚守。只要守住这里,在我去会和援军赶到战场之前,防线没有被奥地利人冲垮,我们就有机会赢下这场战役。”
“奥地利人感觉到胜利在望,他们不会再改变战术转而去攻击侧翼的,还是会继续全力进攻中军。他们觉得,只需要一次进攻,十五分钟或者二十分钟就能结束战斗。”
“你们要做的,就是让奥地利人继续保持这种看上去即将突破的希望,但又近在咫尺却不能成功。”
“继续坚守!”
和属下的将军们下达了最后坚守的命令,腓特烈自己跳上了战马,带领不多的亲随骑兵要去指挥即将抵达的援军。
幸运的是,西北这座小丘的干扰,以及简单的几何学,可以确定,奥地利人不会发现西北方正朝这边前进的普鲁士援军。
小丘,就是关键。但奥地利人没有把精力放在已经摇摇欲坠、又能控制整个战场主动权的小丘上。
大顺这边观察团的参谋也跟在了腓特烈的身后,绕过小丘间的山谷,一阵风卷着五月份春季的尘土,开始在战场上席卷。
本来就有着一上午交战弥漫的硝烟,再加上这一场忽然吹起的风尘,让能见度变得更加的低。春天的风,尚未长出的草,欧洲旱季的泥土,再加上这春天的风。
这几个大顺军的参谋看着远处飘起的春尘,三个人的脸色都变得极为怪异。
木然许久,终有人开口说出了三人脸色怪异的原因。
“当年,太祖皇帝在一片石决战,也是西洋历法的五月份,咱们的四月份。也是打到最激烈的时候,吴狗贼即将崩溃的时候,来了一场风尘。”
另外两名参谋刚才脸色怪异的缘故,也是如此。
“甲申年那一天,照着西洋历法来算,是5月27。今儿,是5月17。也是敌阵即将崩溃,也是这样一场风尘之后,东虏忽然出现。”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还差两年就一百年整了,三人并没有太沉重的心情,只是面着远处吹起的风尘,感慨莫名。
前方骑着白马的那个普鲁士国王,可能会在今天创造一场大胜,一场奥地利人犯了无数错误后敏锐抓住战机的大胜。
奥地利的主力部队全都挤在了查图西茨小镇前面,乱成一团,正在重整,准备将摇摇欲坠的普军后撤后的防线撕碎,看上去已然是胜利在望。
就如同九十八年前的山海关前,不到半天打崩了关宁军,也是胜利在望,肉搏混战无法脱离接触也无法重新布阵,在赌可以很快打崩关宁军。而那一天的关宁军也是殊死抵抗,极为顽强,七点钟就已经摇摇欲坠,竟然一直撑到了八点半。如今的普鲁士守军也是一样,因为知道自己的援军就要到达,九点钟就该崩溃的,居然一直撑到了现在。
纵马前行,两三里远的地方,成纵队行军的普鲁士援军在风沙中迎来了他们的国王和统帅。
借着捷克春日里吹起的风尘,二十四个大队、一万两千名普鲁士步兵,放弃了古板操典的接阵阵型转换的要求,而是如同在阅兵场行军一般,排成了四列纵队,高奏战鼓,以完全的四路纵队行军的姿态,朝着战场最焦灼处中心地带的西北角走去。
传令兵传达着腓特烈带着兴奋语气的命令。
“所有大队,不需展开队形,纵队行军到奥地利人的左翼,接近后立定,向左转。齐射!”
战鼓声中,这种作死一般、只要几百骑兵冲击一波就会混乱的四路纵队行军列,履行着国王的命令,迈着军棍打出来的整齐步伐,踏踏一致地向前行进。
奥地利人没有发现。
奥地利人也没有攻下那座不起眼的小丘。
奥地利人的骑兵在完成两翼对普鲁士骑兵的驱赶和屠杀后,全都挤在了中间,没有大迂回绕后。
整齐的踏步声中,大顺的参谋掏出了怀表,看了看时间。
十点一刻。
将怀表收好,再度仰头看了看那座不起眼的小丘,心想……已经来不及了。
若是九点钟查图西茨已经崩溃丢失的时候,奥地利人先攻侧翼,拿下那座小丘,就算普鲁士守军没有崩盘,还能组织第二道防线,可援军来了,也只有先攻下这座小丘,并不会出现现在的局面。
“奥地利人,需要一个参谋部。”
喃喃自语一句,策马赶上了已经面露必胜神色的腓特烈。
腓特烈二世经历了之前的绝望,又经历了现在的狂喜,内心激动莫名。毕竟,这应该是他打的第一场胜仗,而之前的那场莫尔维茨会战,他在绝望中跑路了,是老帅接过了指挥权打赢的。
现在,这一战胜利在望,他终于可以在士兵中建立起绝对的威望了。一场几乎必败的仗,让奥地利人送出了一场大胜。
“来自中国的先生们、东西伯利亚侯爵的特使们,我想,你们将看到一场华丽的战场落幕。”
远处普军的先头大队,已经走出了小丘遮掩的地方,距离全军二十四个大队完全在奥利地人的左翼转向成横队形成侧击包围,还差十分钟。
拥挤成一团、期待着中央突破、最后一击的奥地利人,完全没有可能在十分钟内完成变阵。
腓特烈二世在经历了大顺参谋们侃侃而谈的攻守转换的兵法闲聊之后,志得意满、而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向这些人展示自己的胜利成果。
为首的参谋笑着向腓特烈二世表示了恭贺,然后背了一段兵法,再尽可能地用意译的方法翻译成了拉丁文。
太宗曰:朕破宋老生,初交锋,义师少却。朕亲以铁骑,自南原驰下,横突之,老生兵断后,大溃,遂擒之。此正兵乎,奇兵乎?
靖曰:“陛下天纵圣武,非学而能。臣按兵法,自黄帝以来,先正而后奇,先仁义而后权谲。且霍邑之战,师以义举者,正也建成坠马,右军少却者,奇也。
太宗曰:彼时少却,几败大事,曷谓奇邪?
靖曰:凡兵以向前为正,后却为奇。且右军不却,则老生安致之来哉?《法》曰:利而诱之,乱而取之。老生不知兵,恃勇急进,不意断后,见擒于陛下,此所谓以奇为正也。
太宗曰:霍去病暗与孙、吴合,诚有是夫?当右军之却也,高祖失色,及朕奋击,反为我利。孙、吴暗合,卿实知言。霍邑之战,右军少却,其天乎?老生被擒,其人乎?
靖曰:若非正兵变为奇,奇兵变为正,则安能胜哉?故善用兵者,奇正,人而已。变而神之,所以推乎天也。
都是军事圈子里的人,意译之后,用圈内的语言很容易解释清楚了这场“为了凸显太宗之重要性而略微改动的霍邑之战“的过程。
大意就是李建成废物,坠马,导致右军混乱,向后撤退。这本来是个坏事,但宋老生看到唐军右军后退,认为只要稍微使使劲儿就能打崩唐军,果断抓住了战机,全力猛攻右翼,结果侧翼暴露,攻而无守。李世民抓住战机,带兵从左翼包抄了和右军混战阵型乱了了宋老生,将其生擒。
“国王殿下,如果查图西茨守住了呢?即便援军抵达,查图西茨的正面开阔,奥地利人也不会挤成一团,奥地利人的侧翼骑兵也不会都朝中间挤压,获胜并没有这么简单。”
“正是因为查图西茨没有守住,贵军向后退了一段距离组织了第二道防线,让奥地利人如同看到了李建成坠马的宋老生一样,认为只要再努努力就能打崩贵军,导致奥地利人全都挤在了已成废墟的查图西茨,使得侧翼完全暴露。”
“这大概就是‘若非正兵变为奇,奇兵变为正,则安能胜哉’的意思吧。这一仗堪称经典的,便是查图西茨失首,结果本来是不利的局面,反倒转化成了有利的局面。”
“霍邑之战,右军少却,其天乎?查图西茨一战,中军少却,其天乎?”
腓特烈二世虽然此时有胜券在握的骄傲,也有着本性般的傲气张扬,但这时候还是哈哈大笑道:“上帝安排的命运。查图西茨失守,并不在我的安排之中。”
笑过去,心里也承认大顺参谋的这番话。的确,若是查图西茨没有失守,相反守的相当坚决,奥地利人或许就会改变战术攻击侧翼形成包抄。而这样的话,援军即便抵达,那也没有什么用了。
中军少却,小镇失守,其天乎?
或许是。
但,善用兵者,奇正,人而已。变而神之,所以推乎天也。
…………
十点半,普鲁士的援军抵达了奥地利人的左翼,无需任何的队形转换,只要立定后向左一转,就可以把行军纵队直接转为可以最大限度发挥火力的横队。
从最前面的大队走出被山谷遮蔽的视线,到最后一队抵达位置转向成功,一共花费了十五分钟时间。
这十五分钟时间,奥地利人没有做出任何有效的反应。不是他们不想做,而是做不到。
记载查图西茨小镇中的奥地利军惊恐万分地看着站成横队的普鲁士士兵,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惊呼。
“普鲁士的援军!在西边!”
“完了!全完了!”
“跑吧……”
第三四九章 你只是枚棋子(六)
原本还以为再稍微使使劲儿就能以胜利为结果结束这场战役的奥地利军队,军心已乱。
转成了横队的普军,随着军乐和战鼓,如同会操表演一般,以普鲁士人引以为傲的一分钟四次到五次装填的超高射速,向挤成一团完全混乱的奥地利人开了两枪。
一万两千人的横队,两次齐射。
战斗,到此结束。
此时的命中率并不高,普鲁士人的战术是射速快,所以他们不会向英国人那样强调贴脸一波齐射。
但即便如此,两次齐射还是瞬间将奥地利人的左翼打崩,四千多奥地利士兵被这两次排枪击中,瞬间失去了总兵力的六分之一,这场战役也就宣告结束了。
前线崩盘的同时,普鲁士最为脆弱、相对奥地利最差的骑兵,在当初被驱离了战场后就派出了残余部队绕后大迂回。
而现在,这支绕后大迂回的骑兵,也知道机会来了。朝着奥地利统帅的位置冲去。
前线崩溃,统帅位置又被突袭。
本来,缺乏骑兵的普鲁士不可能打出来一场歼灭战的。
但统帅位置被突袭的时候,年轻的洛林亲王已经慌了,慌乱中下令全军退出战场。实际上,就是逃跑。
这时候如果把还未崩溃的右翼骑兵派出去,拼死冲击普鲁士的援军,为中军步兵退出战场争取时间,还是有机会退出去大半兵力的。
然而,他能成为奥地利统帅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他是奥地利女王的小叔子。
外戚并非都是废物,但古今中外,外戚中又有几个卫青、霍去病呢?
十点十五分,普鲁士援军出现。
十点五十分,奥地利全线崩溃。
洛林亲王带着人逃走,完全没有组织失利条件下的撤退——当然,如果他有这样的本事,这场战役早在一个小时之前,就已经以奥地利的胜利告终了。
一万四千名奥地利士兵放下了武器投降,真正战死的,只有六千。
而普鲁士这边,也一样损失了将近六千人。
虽然死亡人数相近,但却是一场绝对足以载入史册的歼灭战,一场一开始完全逆境下翻盘的歼灭战。
战斗已经进入尾声的时候,大顺的参谋官用笔在纸上写下了一段话,这是刘钰急需的情报。
前面大致介绍了一下整个战役的过程,后面则写了一下战役的结果,以及一小小部分越俎代庖的战略上的后续推测。
“……以上就是整个战役的过程。”
“普鲁士人获得了胜利,但丢掉了全部的骑兵和八成的马匹。成建制的骑兵只剩下不到千人。看似胜利,但普鲁士人已经无力再战,至少在重组骑兵之前,不可能再发动任何形式的攻势了。”
“奥地利人的指挥水平和战术素养,叫人发笑。但我相信,欧洲各国殖民地的驻军,一定比这些奥地利人更差,着实不堪一击。奥地利人的军团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不过他们的骑兵都跑了出去。”
“我们和腓特烈讲了一些鲸侯在威海时候讲的一些东西,诸如炮兵、骑兵的运用。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触动,战役结束到我写信之前,他一直在询问关于天朝军改后的骑兵问题。”
“尤其慎重的,是询问了我们面对如潮水般的蒙古非正规骑兵,单单依靠步兵和炮兵,是如何防御的。”
“从这几点来看,腓特烈对于缺乏骑兵一事,极为担忧。”
“而且在询问完关于骑兵和步兵的问题后,腓特烈还讽刺了一番法国人的国度高傲和让他作呕的高姿态。似乎是无意中表露出来的态度。”
“从这些天我们在波西米亚和西里西亚军阵中得到的消息来看,奥地利这边岌岌可危。”
“虽然奥地利的克芬许乐伯爵带领着北意大利军团和匈牙利军团,攻占了慕尼黑,将反奥同盟割成了两段。其中,巴伐利亚选侯的主力,在法兰克福;法国主力在布拉格;普鲁士的主力在查图西茨,这里距离法军驻扎的布拉格只有二百余里。事实上,普军和法军汇合已无任何的阻碍。”
“但考虑到他们的后勤方式……恕我直言,兵过如梳、就地筹粮,法军和普军未必会选择汇合,而可能是互为犄角。”
“如今的局势,是这样的:巴伐利亚的军团在法兰克福,在法兰克福和布拉格之间,是奥地利克芬许乐伯爵的部队。他占据了慕尼黑,有效地阻碍了法军和巴伐利亚军团的会师。”
“若以本朝田土以喻之,则渤海、山东为奥地利。法军在京城、普军在天津、巴军于五台山。而奥军主力军团于保定府,切断南北之联系。奥地利尚有余力,或出于渤海、或出于沧州府,普军都要首当其冲。”
“但若其心协力,普军自天津与法军并进,共往保定府,巴军自五台向西攻保定府,若奥军洛林亲王之主力未灭,或可曰:中心开花;而如今此军团已覆灭,则为:瓮中捉鳖。”
“亦或如今若普军以围魏救赵之战术,沿河而下,做出威胁布拉迪斯拉发和维也纳的态势,迫使克芬许乐伯爵的北意大利军团和匈牙利军团返回,法普联合一心,设阵伏击,而巴伐利亚军团紧随其后包抄,则奥地利最后一支成建制的野战军团就会覆灭,则奥地利的肢解已成定局。”
“但……法军、普军能否联合一心,此为未知之数也。我等来之前,鲸侯言各国制衡之矛盾,若普鲁士担忧法国做大,一旦媾和,退出战争。”
“那么,天津之普军撤走,渤海至京城通路大开;保定府之奥军再北上京城,则法国在布拉格的军团,反而就成了一支孤军,随时可能被吃掉。”
“所以,普鲁士的态度,决定了战争的走向。若普鲁士一心要肢解奥地利,不惜法国做大,则奥地利最强的野战军团就是瓮中之鳖;可若普鲁士担心法国做大,拿到西里西亚便退场,则法国的布拉格军团,就是瓮中之鳖。”
“此事究竟如何走向,还需鲸侯自决。”
“至于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一事,我等三人皆以为,无可鉴者。倒是奥地利人需要一个参谋部、普鲁士人需要练习练习营队变阵速度。”
“以及,他们都需要一个成体系的炮兵建设。”
“事实上,他们的炮兵水平,远不如法军,而且对炮兵的使用也理解的不对,待属下回去可详说。”
“按鲸侯所言,京城科学院体系是源于莱布尼茨,而莱布尼茨又是柏林科学院的院长。炮兵又和数学息息相关,我一直觉得普鲁士的炮兵一定是最强的,可事实上,他们的炮兵军官的数学水平,实在难以想象莱布尼茨曾是柏林科学院的院长……”
“普鲁士人经过这一次战斗,就像是我朝在西南改土归流所获得的经验那样,很可能走一段弯路。我个人觉得,他们可能会更加倾向于将大炮分散到步兵中,选择更轻便的支援炮,而不会如同我们那样,以炮兵的集中使用为核心。因为这一战的经验,是步兵主宰战场,炮兵最好还是成为步兵的辅助——以及,奥地利人将掷弹兵和炮兵分开使用带来的效果,看起来似乎不错,已经基本打崩了防守部队。”
“我想,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就像是我们在西南改土归流所得的军事经验,也让我们付出了代价一样。属下坚信鲸侯的炮兵体系和使用思路,才是对的。”
普鲁士军队还在打扫战场的时候,参谋就将这封信写完,交到三人中的一个手中,让他连夜启程,立刻将这场战役的结果,告诉远在阿姆斯特丹的刘钰。
这里距离阿姆斯特丹有很长一段距离,但送信的参谋打出了大顺的旗帜,沿途也早已布置好的接应的人。
真正按照八百里加急的速度,5月17日会战结束,5月23日,消息已经传到了阿姆斯特丹。
而此时的阿姆斯特丹,还不知道战场上的情况,甚至不知道查图西茨会战的发生。
当然,就算知道了,股交所也不会发生什么震荡,因为荷兰至今还未宣战,骑墙首鼠两端。可若是早早宣战,这消息一旦传来,股交所定会震荡。
刘钰拿到了前线的情报后,对照着从法国人那边要来、伽利略木星法绘制的准确的经纬度地图,看着上面几个交战国的态势,兴奋不已。
“妙极!来人,上酒!”
兴奋中,叫人端来了酒,和身边的几个心腹一起喝了一杯,忍不住豪情万丈。
“天朝走出满剌加,扬帆南洋之西,自今日始!”
事情,已然成了八分,甚至可以说是九分。
别人此时尚且不知,刘钰却焉能不知腓特烈的“信誉”?
或者说,普鲁士如果想当这大争之世的主角,拜托“朝秦暮楚”的命运,还是成为七雄之一,那就只能选择“毫无信誉”的外交方式。
奥地利强,则普鲁士要完。
法国强,普鲁士还是要完。
就像是在天朝大地上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的“十八路诸侯联合”的故事,逆境中或许会联结紧密,可一旦要是顺境,这联盟距离土崩瓦解也就不远了。
这几个参谋看的飞常准,普鲁士人丢了所有的骑兵、战马,现在又成了挡在法军和奥地利本土军团之间的屏障,腓特烈很快就会退出战争。因为,从一开始,普鲁士就想接受英国的调停,是奥地利人不接受,不割西里西亚,这才不得不打。
以战争求和平,则和平存。
原本态度强硬的奥利地,经此一战,不但丢了一支主力野战军团,顺带着还让驻扎在慕尼黑的北意大利和匈牙利军团,处在了巴伐利亚、法国、普鲁士三个军团的合围之中。
普鲁士本就想谈,想接受调停,如今看似胜了,但却没了几乎全部的骑兵,已无再度进攻的能力。
奥地利人不想谈,不想接受调停,如今局势又让那支最强的野战军团岌岌可危,这时候必然会选择接受调停、和普鲁士和谈的。
这对刘钰来说,就是他一直想要的机会:让荷兰人觉得,大便宜来了!七省共和国打不过法普同盟、英国盟友害怕汉诺威被普军攻占不敢对法普宣战,若是普鲁士退出战争,英国当然可以参战,再加上荷兰、奥地利,三家殴打一个法国,这等便宜如何不占?
摄政寡头派想占,奥兰治派也想占,这原本有些扎屁股的执政官宝座,可就瞬间成了香饽饽了。两派原本想法一致、都要低调处理的“朝贡国”问题,可就成了“事关国体、祖国尊严、卖国求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