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零章 归义军(上)
瓦尔克尼尔的决断非常果决。
接到命令的荷兰士兵立刻放弃了大炮,向后撤退,并入到步兵队伍中。
雇佣来的布吉斯人骑兵,毫无主动性的掩护着荷兰人的侧翼。如果是精锐的自己人的骑兵部队,这时候应该主动朝“叛乱者”的侧翼运动做出威胁。利用骑兵的机动性,不需要真的去冲击,只要贴的足够近,就是发挥主观能动性地掩护。
但显然,这些布吉斯人的骑兵,并不想消耗自己,他们很清楚自己只是收钱办事的本地雇佣军而已。如果大顺这边给钱,他们一样也可以给大顺卖命;他们的那些当海盗的,如果起义军给钱,或许也真能将起义军送去婆罗洲。
归义军在夺取了荷兰人的大炮后,并没有继续追击,基本算是目送着荷兰人撤离。
当夜归义军就在城堡里歇宿了一夜。白日里海上出现的舰队,引发了这些士兵们的讨论,士兵们习惯性地避开军官,私下里谈着白天出现的朝廷的舰队。
这些归义军士兵、前糖厂的失业奴工们,对朝廷的感觉,很复杂、很复杂。
他们最开始来巴达维亚,是被骗来当“猪仔”的,不是来做买卖的商人。荷兰人可恨,糖厂老板也差不多。可是一样,但凡能在老家安稳过日子,能活下去,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离开家人父母,跑到南洋来求活。
闯南洋,某种程度上讲,站在被迫离开家乡的人的角度,和西方的圈地运动羊吃人差不多。没有人愿意主动放弃农民的身份,去陌生的地方用陌生的方式求活。
他们之前对朝廷的感觉,只能说是毫无感觉。
在基层,基本感受不到朝廷的存在,打交道的都是地主秀才宗族族长。
他们知道朝廷叫大顺,知道皇帝姓李,知道得交税纳粮服劳役,剩下的,基本就没什么印象了。
等到来到巴达维亚之后,远在异邦,按说能够觉醒“我是谁”这个概念。
但巴达维亚的情况又不一样,糖厂的承包者,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华人;甘蔗园的监工,基本也都是华人;给他们钱币不给铜钱银币、警告他们敢闹事就去巴达维亚举报说他们没有居留许可证、没居留许可证要被荷兰人抓去服劳役到死的,还是华人。
这种情况下,让他们自发觉醒自己的民族意识,那是扯淡。如果把糖厂承包者都换成荷兰人、把监工和不给他们钱的老板都换成荷兰人,便可能觉醒。
但有些黑色幽默,历史上红溪惨案发生前后,对居留证审查不严,每年过年要把钱币代币兑换成铜子回家的要工钱大戏开唱的时候,能主持这个公道的反而是荷兰人……虽然大部分时候都会收钱向着糖厂老板,但偶尔也会有那么几个秉持法律和公正的人。在百姓默认当官的都是王八蛋、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的时代,稍微做那么一点点正常的判定,也会被歌颂传唱。
很神奇或者并不神奇的是,这些奴工和那些和他们一起干活的爪哇人的关系相对更好一些。反倒是那些和他们一样黑头发黑眼睛的糖厂承包者监工等,和他们的关系很差。
他们起义的原因,用史书上的一句话就能解释:【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因为传闻荷兰人会把没有居留证、没交人头税的人,送去锡兰。但实际上在船到了海上后,会直接把人扔到海里。
可以想象,在起义初期,他们对朝廷是什么感觉。一群人能说出诸如“他李自成能起事干一番大事,从个农民当了皇帝。他李自成干得,我等缘何干不得”这样的人,对朝廷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
但这种态度,伴随着朝廷干涉巴达维亚的移民政策、朝廷作保迁徙锡兰、皇帝用内帑给交了三年人头税一事,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们的心态,渐渐变成了“皇帝和一些大人是好大,但一些奸臣不干正事”。
这个心态,非常重要。这是他们能够心向朝廷的基础。
伴随着牛二等人对黄班等奴工中的高威望者的清洗,朝廷派来的人越发的多,有政治理念、哪怕是远走婆罗洲这种不成熟的、幼稚的政治理念的人被肃清,剩下的人渐渐也就从啸聚山林、火山聚义的起义者,潜移默化地变成了受招安的归义军。
也同样的,在糖厂的时候,压榨他们的是蔗部承包者。
而在火山地区,围剿他们的,是荷兰人,以及流亡的本地土著小封建贵族。
敌人的改变,也促使他们逐渐找到了可以保护自己的共同体,虽然这个共同体的实体远在海的那一边,但他们至少已经不反感了。
这种转变的心态下,白天出现在大海上的朝廷舰队,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其实在朝廷的枢密院里挂着号,但依旧为朝廷舰队的出现而欢呼。
夜渐渐深了,点点篝火在井里汶城堡的周围点燃,归义军士兵们围坐在火堆旁,讨论着白天的过去、以及明天的未来。
“朝廷出兵了。这一次,荷兰人指定是完了。听头领们说,这一次朝廷派出了好多军舰。而且还是领兵打罗刹、攻西域,逼着荷兰人不准杀人的那位大人带兵呢。”
说话的士兵坐在篝火旁,手里拿着一个夹具。
熊熊火焰炙烤着上面的小坩埚,放进去的铅块渐渐融化成了铅水。
一边说着话,一边熟练地将坩埚里的铅水倒进了夹具里,凝固的铅弹变成了夹具的模样。
用力在地上一磕,圆滚滚的铅弹落出来,待冷却后,旁边的伙伴建起来将上面的一些凹凸打磨平整,装进了沉甸甸的铅弹包里。
伍长回头看了看远处的军官营帐,摸出了烟袋,按上一团烟丝,嘬了两口后递给旁边的伙伴,朝着火堆吐了口唾沫。
“朝廷真要是来了,说不定也要招安咱们呢。咱们就是当兵的,当兵吃粮。吃朝廷的粮,天经地义。又不是吃红毛鬼的粮,我看区别不大。”
“咱们分的地,朝廷也不可能要回去吧。可要是朝廷要把咱们分的地要回去,那就不好说了。”
在那继续夹铅弹的士兵笑道:“不能够。不是说皇帝出的钱,给那些人交的人头税,怕荷兰人杀人,还把他们移民到了锡兰?”
说起这个,伍长骂道:“赛连木,要不是朝廷出这份钱,咱们造就把整个爪哇干下来了。要不然好几万没饭吃的弟兄都来投奔咱们,别说什么井里汶,就是巴城,那不也打的下来?”
“我看朝廷这边的脑子就不好使。既然想干,咋还给红毛鬼钱?”
“但要说起来,咱们倒是不怕。就看咱们的头领们怎么想了。朝廷要是善待他们,还好。可你们又不是没听过水浒,在朝廷里怕难有好下场。”
这几个士兵倒是都点了点头,心想确实如此。当兵吃粮,朝廷若能收编他们,对他们的影响好像还真不大。只要朝廷发饷,干起来也没有任何的心理压力。至少不是和他们打仗的红毛鬼。
他们不懂政治,但至少听过水浒的故事。心想自己的区别或许不大,头领们又怎么想的呢?
很多士兵都已经在这里安了家。虽然来到这里做买卖的、有钱的,一般都是在国内有个家,在这边再找个本地女人,而且大部分时候也瞧不上本地女人。但这些士兵的身份差得远,他们当初当奴工的时候,唯一能接触女人的机会,就是逛窑子。
起义之后,这些士兵多半娶了当地女人。比起从前死后都没有子孙祭一碗饭吃的常态,娶个当地女人也算是好日子了。
起义军的军饷不多,因为就算有银子,也没处买东西。军中实行配给制,吃饭能吃饱,当地的气候相当不错,水稻的产量也不低。不过军中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偶尔能喝点酒,烟叶子当地倒是种植,更多的东西就差得远了。
他们有一套军装,那是英国人运来的呢绒。但是大部分时候,他们都穿本地的奇葩布料,棕榈叶子编织的。
虽然可以花钱从英国人手里买东西,但肯定是优先保证军火、保证归义军能够经常训练。其余的生活物资,肯定是差的远。
好在本地不缺盐,也不缺粮食,比起在糖厂的日子,终究还是好一些。
好与坏,是对比出来的。
这些人觉得现在的生活不错。至少,他们有了自己的土地,头领们承诺等他们到了年纪后就可以退伍,分到的土地归他们自己。
想到这,夹铅弹的那个士兵望着星空,忽然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我的老娘,到底是不是还活着。若是活着,朝廷这边要是保证不动咱们的土地,我便想着把老娘接过来。以后就在这里了。这里挺好的,至少饿不死人,真要是挨饿饥荒了,还能啃芭蕉叶子,至少饿不死人。”
“要是朝廷还用咱们当兵,那就最好了。要是发饷,这日子过得那得是相当不错啊。一个月能给二两银子,攻下了巴达维亚能买东西了,这一年也能给家里人扯一身棉布衣裳,过年吃顿好的。”
“真要这样,那还有啥考虑的?”
第四一一章 归义军(中)
不只是他这么想。
大部分归义军的士兵,考虑最重的,还是一件事。
招安不招安什么的,无所谓。
关键是,朝廷对他们的土地动不动?收不收税?
真要是给朝廷当兵,发不发军饷银子?
这些展望未来的归义军士兵,满脑子考虑的都是土地和军饷,并没有太过壮烈的情怀,只有朴素的“给朝廷当兵理所当然吃皇粮,不是给红毛鬼当兵就行”。
带着这种简单的向往,他们终于迎来了第二天的清晨。
早晨天刚亮,各个连队的号角声便响起来。
袅袅炊烟在营地的上空飘荡,早晨吃的是地瓜混合了大米的稠粥,下饭的是咸鱼,很标准的归义军早餐。
吃过早饭的士兵被集结起来,大约上午八点多的时候,他们在海边列阵,要迎接朝廷的大官。
在迎接之前,归义军的首领们倒是先竹筒倒豆子,把一些事和这些士兵们说了。
“如今事已至此,我们也不瞒你们了。我们都是朝廷的人,来这里就是皇帝听着红毛鬼欺压咱们,要把红毛鬼赶走。”
“如今这红毛鬼多半要败了,日后该干什么,朝廷这边肯定会有安排的。”
“一会儿朝廷的人来了,你们关心的事,我想肯定会解决的。咱也不敢说的太满,但咱敢说,朝廷肯定不会亏待诸位。”
士兵们内心并无太大的波动,本来就是一群死中求活的人,如今又着实狠狠地操训了几年,已经习惯了军营的生活。
给朝廷当兵,也没什么不好。
只要朝廷给饷、给地,那就干呗。
这年月,干啥不是用命换钱?
在甘蔗园和糖厂的时候,不也是拿命换钱?那些在婆罗洲挖金子的,一样也是拿命换钱。
都是拿命换钱,看起来也没什么区别。
牛二等人见士兵们的情绪非常稳定,心想这边的事,总算是有个交代了。
既是鲸侯亲来,以他的性子,最讨厌说白话、扯咸淡的。军饷、待遇,从来都是鲸侯认为的头等大事,不管是在青州军,还是海军,军饷可从没有一次拖欠的时候。
这些归义军的士兵,都是好汉子。而且又都是在爪哇这种地方活下来的,疾病多发,渡海而来,十个里面能活个五个就算是不错了。若是朝廷日后还要在南洋用兵,这些兵正合适,虽说肯定打不过当年的青州军,也比不了现在的京营,可真要是把北方京营的兵弄到南洋,仗还没打,就不知道要病死多少呢。
牛二心道这些兵所求的,不就是个活着,过点比以前好的日子吗?当年来爪哇做工是出于这个原因;后来起事干荷兰人,也是这个原因。
只要朝廷能让这些兵,过的日子比以前强,又有朝廷的大义,如何不能收他们的心?
若换了别人,或许还能出岔子。但既是鲸侯亲来,哪有什么岔子?他可是整天讲军饷、严查军饷的人,最知道当兵的到底为什么当兵了。
这些归义军可能不太一样,但有些东西,可以维系三五年的激情,却难维系几十年。当初起事的激昂,现在已经消磨的差不多了。真要是朝廷不出兵,想要在万隆地区维持下去,就只能主动开战了。
这些当兵的,已经想要过比现在更好点的日子了。
…………
不久,一些船出现在了海面上。
海面上此时飘荡着的,是大获全胜的朝廷舰队。巨大的船身,伟岸的战列舰,让这些归义军的士兵感觉到一种难以说清楚的压迫,仿佛自己这些人是这样的渺小。
归义军的“头领”们都在前面等着,一艘船泊靠过来后,几声炮响,士兵们都列阵站好。
船上率先走下来的,是一个独眼的年轻人。
并没有穿军装,而是穿的那种叫不懂朝廷制度的人一看,便知道至少是皇家人的衣冠服饰。
归义军的士兵这辈子可能见到的最大的朝廷命官,就是来南洋之前的县令,大部分可能连县令都没见过。
但是故事听多了,也知道衣服上带龙的,那不是寻常人能穿的。
至于说什么四爪、五爪;以及大顺特色的以云为品级这些东西,他们当然不懂。
只是看到衣服上的龙,他们就知道这一次朝廷可是来了个大人物。
独眼年轻人的身后,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一身戎装。
归义军的士兵虽然分不清官大官小,也不认得船上下来的人是谁,但却从衣冠服饰和前后顺序,判断出来了谁是老大谁是老二。
与他们一同啸聚山林的头领们,见到这二人后,行了个很标准的军礼,并且很自然地叫了声殿下和大人。
和归义军士兵想象中的会有太监尖着嗓子读圣旨、他们都要跪下听圣旨的场面并不相同。
只见那个穿着补龙袍子的年轻人回头和那个穿着戎装的中年人说了些什么,那个穿着戎装的中年人便走到了前面。
归义军中的头领们纷纷围到了中年人的身边,一些人呵呵笑着,一些人则拿着一些奇怪的本地的石头、花草或者别的什么奇怪的东西给那个中年人展示。
略说了几句话后,那个中年人在头领们的簇拥下,走到了这些士兵的身前。
恰好走到昨日在那里夹铅弹的士兵面前,士兵有些紧张地看着对方,不想对方却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哪里人啊?”
这士兵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更不知道如何称呼,只好没头没尾地回道:“泉州府晋江县的。”
“怎么来的爪哇啊?”
“在老家过不下去了。欠了一屁股债。债主说让我来南洋做工还钱,据说能挣不少钱。大米随便吃,每个月的工钱也不少。我就来了。”
“哈哈哈哈,你们不少人都是这么来的吧?”
周围的归义军士兵虽知道眼前这人是个大官,心里却不怎么畏惧,听着说话的语气和风格,和戏文里文绉绉的大官却不一样。
这么一问,不少人便说是。也确实,很多人就是这么被老乡骗来的。但前提是他们在老家都活不下去了,福建地少人多,出海是条求活的路。有的人出海当水手,有的人则是出海做买卖,剩下的便是出海做工的。
片刻后,那中年男子又道:“我这人,不说废话。”
“愿意继续当兵的,就继续当兵,吃朝廷的皇粮。每个月二两银子,考虑到你们在这里坚守数年,也不曾拿过军饷,每个月再贴补五钱银子。”
“赶走了红毛鬼,巴城周边的土地,便再分些与你们。从军期间,税是不用缴的。但以后不当兵了,这税是要缴的。十税一,一亩地收一钱银子。”
“有倒是说,当兵吃粮,天经地义。朝廷自不会亏待你们。你们还有什么要求,提出来看看。能办的,自然给你们办。办不成的,那多半是有规矩。”
“至于规矩,你们既能与红毛鬼斗上数年,想来你们是懂守规矩的。无非就是可能规矩和以前不太一样,但既然知道守规矩,学起来也快。”
这话说完,数百归义军的士兵欢声雷动。
巴达维亚周边的土地,可都是好地。只不过那些好地,都是荷兰人的,他们之前可是想都不敢想自己能分到那样的地。
而且一个月居然有二两五钱银子的军饷,这要是能那是发饷,一年三十两银子,养活一家子人可是足够了。
放在老家,一年能收入三十两银子,也得算是个富裕农户了。少说也得有个三四十亩土地,家里养得起牛,老婆孩子过年能扯一身衣裳。
之前在万隆地区,可是没多少军饷可拿的。就算拿了,一时间也花不出去,不过是死中求活而已。
既有军饷拿,而且给的还不少,那当朝廷的兵,不是更好?
被拍肩膀的士兵听眼前这个大官说可以提些要求,他便壮着胆子问道:“我的老娘也不知死活。等过年的时候发了响,我想回老家看看,把老娘接过来。行吗?”
他有些忐忑,不知道对方能否答应。真要是当了兵,只怕过年也得在营中。而且从巴达维亚回老家也不容易,来来回回少说也得个把月。也不知朝廷能不能答应?
“哪个人不是妈生爹养的?你们若是在家中还有父母的,只需说下家在何处,朝廷自会派人将他们接来。若是有兄弟姊妹的,在老家过不下去了,也可一并过来。”
“你们帮衬着点,如何不垦个一二十亩地?岂不是好过在家里做佃户?前期的日子虽苦一些,但只要肯出力,日子便有盼头。”
“赶走了红毛鬼,便多得是可以垦殖的地方。朝廷日后还要在这里开府置县呢,树挪死、人挪活。”
“这样吧,我给你们个保证。今年过年之前,若是家里人还活着,都给你们送过来。若是没了,明年七月十五便放个长假,回去添添土、拔拔草。领了军饷,弄块好坟,弄个好碑。”
“若是不愿意继续当兵的,便领20两银子,你们不是在万隆那也有地吗?便安生过日子就是了。”
士兵们心里都有笔账,心想若是继续从军,一年三十两银子,日后还有赏赐的土地,如何不比给二十两银子回去种地强?
且说这朝廷的军舰如此威武,红毛鬼连我们都打不过,又如何打得过朝廷的大军?
跟着立功受赏,正是机会。
明知道要继续打胜仗,却选择领三二十两银子退了,那不是傻是什么?若这待遇是真的,又肯定打胜仗,只怕多少人想当这兵,还没门路呢。
第四一二章 归义军(下)
士兵们眼中的世界,并不大。他们眼中的敌人,也就是一个荷兰。更远处的世界,他们听说过,但暂时与他们并无关系。
他们也不会知道,实际上他们这些人可能要被送去锡兰、印度,去和素未谋面、也暂时没有欺压过他们的印度土邦的士兵、英国士兵交战。
不过这都无所谓,弗雷德里希皇颂里唱的好嘛,【只要允许我们抢劫,我们就跟你干翻全世界】。大顺这边不怎么让抢劫,但是可持续发展,改没收土地和种植园分红了。
抢劫不是目的,目的是钱。只要钱到位,不抢劫也一样能达成效果。
士兵们对朝廷的安置整体上相当满意,那些具体的政策、以及后续能否实施,自然是要再看看。但现在,他们的军心并没有因为一夜之间归顺朝廷而产生丝毫的动摇。
大致交代清楚了对归义军的安置政策后,刘钰便让这些士兵们先散了,各去休息。
牛二等一众军官围过来,迎着李欗和刘钰,入了堡垒内的荷兰人的办公室,作为暂时的帅帐。
“殿下,大人,我早已派剩余的部队在途中等着荷兰人呢。一看到朝廷的军舰来了,我就知道荷兰人准得撤走。这巴达维亚,指日可下啊。朝廷登陆作战的部队呢?”
牛二邀功似的讲了一下他的计划,虽然和刘钰预想的拿巴达维亚杀鸡儆猴亮亮牛刀的想法不太一致,但纯粹从军事的角度考虑,牛二等人的做法还是相当值得夸奖的。
反正若是打不了巴达维亚,还有个马六甲可以打着给别人看。
“你考虑的不错,很能抓住战机。陆战队还在邦加呢,他们随后登船,要先拿到制海权,陆战队再出发。要不然跟着舰队在海上飘着,影响士气。我已经派人去传信了,估计三日之内即可在巴城附近登陆。”
“你们要是真的截住了荷兰人撤走的军队,野战能胜,这巴城也就指日可下了。干得不错,相当不错,很有主观能动性,也能领会上面的意图。日后多加磨砺,我看你是可以独当一面的。”
着实夸了几句,而且夸得都还是牛二想听的,最关键的就是最后那句“可以独当一面”的评价。
夸完之后,刘钰又道:“你们在这边搞得还真不错,要不是朝廷把大量的华人移走到锡兰,三五年内,你们还真能成事,席卷整个爪哇。”
牛二等人一听这话,悄悄看了一眼旁边的李欗,心道鲸侯这么说,自是要让我们当着外人的面,把一些事说清楚。
于朝廷的角度,李欗根正苗蓝,是皇子,还是总督海军戎政的大帅,怎么也算不上外人。
可于私人的角度,牛二等人还是潜意识里将李欗看作外人。这么一想,自然也就觉得刘钰话里有话。
“朝廷移民锡兰,自有朝廷的用意。至于说席卷爪哇……鲸侯便说笑了。一来荷兰人有军舰,席卷爪哇怕不那么容易。”
“二来爪哇虽富庶,但这富庶建立在可以贸易上。若被封锁,不能贸易,总不能啃香料、吃苏木。”
“只有殿下的海军来了,这爪哇才算是安稳了。况且了,便是我等做成如今这般模样,还不是朝廷指挥有方,调动银钱,否则我们就只能困死山里了。”
“谁有海军,这爪哇便是谁的。谁有海军,这爪哇才有能换金银的香料,否则就是一堆只能腌肉腌鱼的香料。”
“况且……席卷爪哇,难上加难。”
“华人本就不多,又因宗教因素,与外人格格不入。若只反荷兰,诸多苏丹国许能和我们一致。可打完了荷兰,只怕当时合作打荷兰的盟友,便要先打起来。”
“昔日,张议潮于沙洲起事,归义军纵横沙洲。张议潮固然忠勇,但吐蕃势大,周边又多有强国,复归国朝,亦是原因。”
“我等本领的就是朝廷的钦命,忠义二字,也多知晓。但即便是那些欲要自立称王者,若无朝廷支持,在南洋也难立足。”
“若想立足,总要资金,便不可避免要与西洋人打交道,以便卖货。久而久之,若无海军保护、贸易命脉又握在别人手中,唯有被西洋人吞掉要求缴税这个结局。”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没有朝廷的支持,华人在南洋立国就是痴心妄想。着实是难。”
他说了这么多,便是从非常现实客观的角度,说清楚在南洋自立的可能性极小,甚至根本不存在。
只要朝廷的海军尚在,在南洋自立,难度和在天津、山东等地称王造反差不多:真要能成事,便直接杀入京城夺了鸟位;但若没这等本事,自立也根本站不稳脚。
不存在一个在天津、山东等地长久割据的中间选项。
李欗也听出来了牛二的言外之意,笑道:“你倒是小心。鲸侯不过是夸夸你而已。昔日张议潮如朝为质,还不是因着唐时藩镇已起,中央无力?若不然,何需如此麻烦?高仙芝、封常清时候,安西常有数万大军,亦不曾见唐皇心忧。”
“你且放心就是,你还够不着鸟尽弓藏这个词呢。连个爵都没封了,哪有资格想什么鸟尽弓藏?”
“不过,先明后不争,规矩还是要有规矩的。朝廷的意思,便是将归义军重编,调往锡兰。而爪哇等地的守备,自从别处招兵。朝廷自有打算,倒不是说怕你们盘踞于此,树大根深,将来尾大不掉。”
“如你所言,只要朝廷海军尚在,南洋就安稳的很。这事儿,你也与军中人多说说,调往锡兰,日后衣锦归乡,不是说叫他们去做炮灰的。”
“归义军都是好汉,而且又熟悉了这里的气候、适应了训练,正是极好的兵员,朝廷爱惜还来不及呢。”
要把归义军调走,调到锡兰准备入侵印度,既要做好士兵的安置,也要和这些归义军的军官们说清楚。
枢密院选来的这些人,都不是酒囊饭袋,而且这几年他们做的确实不错,都是可用之才。
就南洋这情况,枢密院早就讨论过,刘钰也多次上书皇帝,把南洋的情况说的非常明白了。
南洋封建,是绝对不可取的。
只能军镇化,都护府化,控制几个要地,对南洋实行贸易控制即可。
只要朝廷的海军在,能把控对欧洲的贸易,南洋就稳如泰山,根本不存在造反、自立之类的情况。
不能封建南洋,因为大顺此时并没有资格在经济上,做南洋的天朝。
大顺不是香料的主要消费国,欲当新型的天朝,加深贸易控制的那种新型天朝的前提,就是天朝必须是藩属最大的市场。
否则旧的宗藩体系,其实是难以维系的。天朝此时既不能做到一些货物就此一家别无分号、也不能做到天朝的市场能让你们这些藩属发财。
而新的宗藩体系,是要加深贸易的,要当体系内最大的消费市场的。
但新的天朝体系,大顺暂时也确实做不到,现在只能是一种特殊的过渡期。
南洋的各项高贸易额货物,大顺基本都不是第一进口国。
一旦在南洋搞封建,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南洋的封建诸国肯定会和西方走的更近,至少在大顺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消费市场之前,绝对如此。
理想中,南洋封建,会开疆拓土,拓展华夏的生存空间。
现实中,南洋封建,会比着亲西方、比着绿化、本地化,以求稳固本地的统治、获得足够的利益。
而且,封建和垄断贸易,二者只能选一个。封建了还搞垄断贸易,那不是在鼓励封建诸国反天朝吗?
不封建而军镇都护的模式,则可以避免各种缺点,只不过继承的还是换汤不换药的类似于荷兰的殖民体制。
海军在马六甲一摆,彻底将西洋人势力赶出南洋。
虽然欧洲依旧是香料的第一消费市场,但因为大顺垄断出货渠道,使得南洋小国只能选择和大顺合作。
用少量的驻军维持据点,保证南洋的基本和平,以宗藩关系维系南洋的稳定,通过自由移民来慢慢增加大顺对南洋的人口优势、保证香料贸易的垄断经营,这是可取的路线。
一旦路线确定了,一些所谓的猜忌和担忧也就没有意义了。
说明白了大局,越有本事的人,越可以受到重用,而不是被猜忌。这有点类似于西班牙要求总督不得携带妻子;而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总督和官员可以带老婆孩子的区别。
不是西班牙人狭隘小心眼,而是现实基础倒逼的;也不是荷兰人心胸开阔,而是现实基础让他们无需狭隘。
放到大顺,也差不多。不是皇帝心胸开阔是个圣君,而是因为现实条件摆在这,只要按照军镇贸易路线走下去,就不用担心这里的人自立。
牛二这批人不但要重用,连同归义军一起,都要成为大顺下南洋之后的重要军力。
按照枢密院的安排,锡兰要在数年之内,组建一支5000人规模的野战部队。这支部队不参与守城、防守堡垒、征伐南洋小国、剿匪镇压等等活动。
而是要作为一支训练严格的野战部队,随时可以插手印度各个节度使之间的斗争,尽快在印度获得印度的节度使给予的土地和港口,为将来和英国全面争夺印度做准备。
归义军作为一支人数将近两千、能与荷兰人野战对垒的部队,而且又还都是习惯了当地炎热气候的人,无疑是那支将扎营锡兰的野战部队的优秀底子。
以这小两千人为底子,扩充军官后,扩编为5000人,难度并不大。只要资金到位、兵器充足,一年之内就能形成初步的战斗力。
而南洋本地的驻守军队,占据荷兰人原本的城堡,驻守马六甲、巴达维亚、安汶、苏拉威西等地,接管荷兰人的势力,5000人也够了。
这5000人,可以慢慢训练。刘钰估计,经此一番杀鸡用牛刀之后,数年之内,各国都会安稳。这些驻军可以慢慢招人、训练,不急。
但要驻锡兰的那5000野战部队,就很急了。没有那么多时间训练磨合,那么扩充归义军也就成为了最好的选择。
不过,一些人事上的安排,还是要按照一些规矩来的。
刘钰将要将归义军扩编的事说完之后,又告诉牛二道:“若是你的计划成功,野战击溃了荷兰人撤走的军队。我与殿下,当表你为爪哇都督。你对爪哇熟悉,最合适不过了。至于调往锡兰的归义军,战场上能打的人不少,如你这般能练兵、又能在万隆地区主持民事的却少,把你放到那,倒是屈才了。”
“归义军要调往锡兰驻守,扩编五千,仍以归义军为军名。陛下钦赐军旗。”
第四一三章 臀与脑
“至于剩下的人。基层的,官升一级,前往锡兰练兵。”
“上面的,功皆不小,就安排在南洋主持南洋日后的事吧。暂先打开局面、做出成绩。”
“陛下的意思,是说南洋近几年之内,暂时不归六政府管辖,仍旧由枢密院推人主持。待过几年稳定下来,朝廷再根据情况选择。”
这也就是说了个大致的方向,具体的人事安排,刘钰肯定是不能直接安排的。
皇帝让南洋暂时不归六政府管,那么人事安排肯定是皇帝自己安排,赏恩归于皇帝,而不能是枢密院越俎代庖。
对归义军这样的安排,士兵应该满意,牛二等人对这个结果也相当的满意。
刘钰说的已经很明白了,归义军要扩编到5000人,但是牛二等人不能再当归义军的主将了。
一来是让兵将分离,二来牛二等人的资历也不够。
坑少萝卜多,锡兰数万华人,又是对印作战的前线,杜锋资历颇老,可以作为锡兰的都督。
要是手底下的五千野战部队的主将是别人,也恐日后出现分歧,亦或争功等情况。
爪哇一地,华人数量大减、又没了中转港地位,而且岛上关系复杂,论重要性反倒不如锡兰。
在荷兰时代,巴达维亚的地位远高于科伦坡。
但在大顺时代,反过来了。
可以说,谁是锡兰都督,谁就是南洋军方的二把手。
爪哇都督,就差了一些。
而且大顺在南洋的军镇中心、南洋都护的驻地,选定的是马六甲,可不是巴达维亚。
将他们从归义军剥离,作为补偿,也作为朝廷信任的表现,他们会被安排在爪哇各地。
如巴达维亚、井里汶、三宝垄、泗水等各处,作为取代荷兰人之后的都督或者驻军长官。
掌管军民事务,以及对周边小国的威慑和渗透。毕竟他们在这里许多年,对爪哇的情况十分了解。
不过,在高兴之余,刘钰还是警告了一下牛二等人。
“不过你们也别高兴的太早。”
“朝廷以史为鉴,尤其前朝诸多事,更是历历在目,不可不察。前朝有所谓辽人守辽土一事,有些事,你们在爪哇还是要多加注意。”
“昔日李成梁镇辽,每丁军所至,城堡骚然,酒食尽出于民家,妇女多遭其辱……时民谣有云:若遭鞑虏还有命,若遭家丁没得剩。”
“时征杂税,横征暴敛,辽人言:我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再看几时不罢恶政,也都钻入夷地,自在过活去罢。”
“不是说辽人守辽土不行,而是一些政策愣生生把人逼得要去夷地过活。若不是后来奴酋失心疯,杀人盈野,方知还不如原来,只恐辽事早就烂了。”
“如今荷兰人留下了一堆烂摊子,基础好得很。只要做的比荷兰人强,便可让这里稳固。可要是你们在这里敛财,以至于百姓不满起事,只恐坏了朝廷大计。”
“你们在万隆干的不错。但那时候一切为了打仗。如今局势变了,脑袋也得跟着变。”
“爪哇的局势、矛盾,百姓想要什么,你们肯定比我了解。和西洋人的关系、贸易,你们也比朝中的大多数人了解。”
“等这边的仗打完,你们就四处考察一下,琢磨一下,定出一个章程,我来审核审核。若是可行,我再表奏天子。若是你们抓不住重点……”
牛二闻言笑道:“这便如执行枢密院的政策,重点是先引来荷兰的海军。这个重点抓不住,剩下的打的再好,那也不合格。反过来,只要抓住了这个重点,哪怕归义军打没了,那也是完成了朝廷的任务。论功行赏,不以战场成败。”
“鲸侯这还是要考教我们,看看我们对朝廷南洋政策的理解啊。”
刘钰笑着点了点他的脑袋道:“能想明白这个就好。当初在威海的时候,我和你们讲过不少南洋的问题,你们也是朝中为数不多能理解新政策的,也是为数不多能真正理解南洋价值所在的。”
“总归,摸准大方向。细节做得不好,可以改。但大方向把握不准,那我真的不能表奏天子,将爪哇等地让你们督管。”
“你所是考教,那便是考教了。”
…………
当天夜里,牛二等人聚在一起。
明天还要打仗,井里汶的归义军将集结起来,轻装行军追赶荷兰人的部队。
大顺这边掌握了制海权,火药补给大炮等,将通过中日贸易公司征调的辅助船只,来运输,从而极大地提升部队行军的速度。
李欗会和舰队一起行动,而刘钰会带300人的精锐陆战队,跟随井里汶的归义军一并开进。
争取在另一部分归义军与荷兰人对峙开战的时候,抵达战场,完成牛二的计划,也算是为将来表他为爪哇都督准备些功劳。
只是虽然知道明日还要打仗,还要急行军,这些归义军的上层们,却睡不着。
刘钰送了他们一堆吕宋那边的好烟,屋子里乌烟瘴气,即便是点了油灯,也黑黢黢的。
白天的会,这些归义军的上层都参加了。也知道刘钰在尽力为他们争取前途,但前提是必须领会朝廷对南洋的统治方法。
或者说,先要明白朝廷为什么要先下南洋,才能知道考教的答案的方向是什么。否则南辕北辙的话,跑的越快、错的越多。
至于朝廷为什么要下南洋,他们在威海的时候耳濡目染听的多了,这倒不是难事。
“朝廷下南洋,按鲸侯当年所言,无非远近两事。”
“远者,人口加增而土地不加增,不下南洋,人多地少,百姓受苦不说,朝廷也不安稳,动荡不安。”
“近者,无非就是钱呗。”
“但钱,有收税、有贸易。这南洋的钱,我看还是在贸易上。既说贸易,那就要抓准西洋人的口味,他们有的是金山银山。按照西洋人的说法,这叫重商主义,金银才是财富,更多的出口、更少的进口。”
这些问题,在威海的时候他们都听过不知多少次了。如今泛泛而谈,自然不错。
只是,牛二说到这,不禁苦笑道:“以前鲸侯开过一个玩笑,说是屁股坐在哪,决定了脑袋怎么想。而不是脑袋怎么想,决定屁股坐在哪。”
“这笑话以前觉得有趣,现在倒觉得苦涩。”
“咱们起事的时候,讲的是废除人头税、废除强迫种植制度。”
“可真要是让咱们当了爪哇都督,想要弄钱、让朝廷的近期目的达成……我是真心觉得,荷兰人的强迫种植制度不错。”
他这么一说,旁边几个人也都跟着附和。
“没错啊。荷兰人的强迫种植制度,确实能弄到钱。”
“真的,而且也便于统治。你说让村长代收,完成标准后多收的,还给分红。那爪哇的村长不就和咱们站在一起,刮村民的钱、逼村民种更多的能卖钱的东西,咱们低价收回来。转手一卖,不都是钱?”
也有那么一两个还有些良心的,低头道:“那咱们当初起事喊的口号,不就成说话当放屁了吗?”
“这制度不好,你们在勃良安地区也看到了。村长欺压村民,砍手砍脚,逼他们多种靛草和咖啡,再用极低的价格卖给荷兰人。弄得咱们喊出废除强迫种植制的口号后,百姓们赢粮景从。”
“这事儿……我就觉得,真要是干了,良心实在是过不去。”
爪哇等地的农村,和大顺不一样。他们还是以村社为主体的,村长类似于大顺这边的宗族族长,但也只是类似。
可以说,不动刀子的情况下,搞不定村社的村长,就搞不定土地问题。
在万隆地区起事的时候,简单。刀子在手,起义军都是外来户,和本地完全没有利益瓜葛。
村长敢反对、本地的封建贵族敢反对,先问一问归义军的刀子锋利否?
但从起义军招安为归义军、又从归义军的头领变为爪哇都督,就不得不考虑爪哇的稳定、与村社村长和本地贵族合作,否则的话,只怕烽烟四起。
只靠杀,不是不能杀,而是前期得投入多少钱?多少人力物力?
牛二啧了一声,无可奈何道:“这事儿的难点,不在这。而在于朝廷怎么看我等的功劳?”
“鲸侯说的明白,现如今这南洋不归六政府辖,天子亲管,要做天子的内库。时间久了,我们也不可能在这里太久,按照朝廷制度,将来我们肯定是要被调走的。”
“问题就在于,荷兰人的强迫种植制度,绝对是短期之内最能见功绩的。一年几百万两的咖啡、靛草、棉花啥的弄上来,天子看在眼里,这也是我们的本事。”
“至于长久的政策,见效又慢,说不得十年八年的,才能看到功绩。可只怕熬不到那时候,我们就要被打上个无能的标号,扔到别处了。”
“再说了,朝廷里本就许多人反对下南洋。短期看的利还好说,能堵住反对者的嘴;若是短期看不到利,反倒要往里面搭钱,连短期都没有,又怎么能有长久呢?”
“长久有利的政策,短期可能无利。而短期无利,又何谈长久。”
“此事,难啊。”
“或许有两全其美的政策,但就现在看来,我若为爪哇都督,这荷兰人的强迫种植制和垄断收购制,最合适、最能见到钱、也最容易短期出功绩。”
第四一四章 下南洋到底为了啥(上)
殖民主义的首要目的,是获取高额利润。这一点中外都是一样的。
朝廷不是公司,但南洋既不归六政府管,至少暂时不归六政府管,那么下南洋就不得不考虑赚钱。不赚钱的话,朝廷是否会为了更长久的利益、解决人多地少这个矛盾而下南洋?
这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至少朝中一些人对此并不热衷,觉得守着已有的一亩三分地就够了。百姓下南洋求活可以,但让朝廷为南洋出钱、鼓励百姓移民、支持百姓移民,这就有些难。
大臣都是聪明人,这不是脑子聪不聪明连这点事都想不明白的问题,而是三观问题。
康不怠总说刘钰不是大顺人,其中的原因就是刘钰的思维方式和此时并不一致。
就如所谓大明“得国最正”这四个字,按照刘钰的理解,是出于阶级出身,朱元璋穷苦出身、底层起义、驱逐鞑虏的正义性;而按照大明文人自己的说法,这个“得国最正”的缘由,是“臣杀君为弑、臣反君为叛、臣逆取君位为篡”,这三件事朱元璋都没沾,没当过蒙元的臣,所以得国最正。而剩下的……司马家、杨家、李家、赵家,还有那些乱世中五代十国之类,“弑、叛、篡”,这三字必然能沾上一个。
同样认可的“得国最正”,但认可的内核和逻辑完全不一样。这就是刘钰从外面看怎么看都是个大顺人,但骨子里根本不是大顺人一样的道理。
放在南洋问题,也是一样的。
以刘钰的三观来看,下南洋,实在是对的不能再对的决定,这还用去讨论、去考虑吗?哪怕暂时不赚钱,下南洋也绝对是利在千秋的大好事。
可以朝中的观点来看,那就又不一样。
包括皇帝,虽然支持下南洋,但与其说是被“长久之利,可解人多地少之矛盾”说服的,不如说是因着“每年弄个三五个河南的赋税不成问题”。
如今把这个难题抛给了牛二等人,他们颇受刘钰潜移默化的影响,也就更清楚其中的难点在哪。
要说朝廷的态度,首先要考虑皇帝的态度。
牛二等人终究不是大顺的高层、亲佞,并不能从更大的全局去考虑皇帝的想法。
刘钰倒是明白,但他不想和他们说。
皇帝的逻辑看上去是没有问题的。
皇帝的逻辑,以史为鉴,以前朝为鉴,一个基本的出发点不能说错:那便是天朝这么辽阔广大,只要内部不出问题,外面一时间是杀不死的。能改朝换代的,只能是天朝内部,暂时还轮不到外部势力。
以此出发点,下南洋的意义,其实还有一个。
那就是废漕改海。
南洋有西洋人,大顺拿不到绝对的制海权、西洋人的堡垒基地在距离大顺很近的地方,那么大顺是没办法废漕改海的。
废漕改海,能否海运,从来不是问题。
倘若海军没有证明自己“可以镇着整个南洋”;倘若没有完成下南洋、彻底驱逐西洋势力……那么,废漕改海就是一句空话。
今儿把运河废了,明儿西洋人的舰队直接拦断了长江流域到京城的海路,南方来一场叛乱,西洋人稍微一支持,效刘钰在日本土佐之事,则恐天下大乱。
是以下南洋,意味着废漕改海最大的担忧也消散了。
随之而来的,就是钱的问题。
南洋也好、贸易也罢,是为了挣钱。
挣钱,是为了花,尤其是对皇帝而言,皇帝没必要当守财奴,弄到钱是为了花出去。
在皇帝看来,若下南洋成功、若垄断香料贸易成功、若垄断东西方贸易成功、若全面接盘VOC在亚洲的商馆市场……多出来的这笔钱,优先往哪花?
这些问题,牛二等人没资格考虑,也不可能考虑。
但这个问题很现实。
当年江苏节度使提议废漕改海,刘钰闷着头不说话,也不表态。皇帝也是一种和稀泥的态度。
但实际上,皇帝是认可江苏节度使的考量的。
运河、黄淮,自送宋代以水代兵之后,已然成为了帝国之癌。曾经最为富庶的黄淮,如今成了大片的贫困区。很多明末发生的奇幻故事,诸如除夜权、比如佃户要为主家避讳等等,都是发生在黄淮地区。
而且大顺的天下取自大明,大明从哪起家的?这一点没有王朝比大顺更在意黄淮地区。
这里不能席卷天下,但很容易“为王前驱”,地处帝国的腹心之地,乱起来就是纵横数省、隔断南北。
虽然因着运河、淮河、黄河的分割、阻隔,使得这里即便爆发起义,也容易被困死。
但若是这里持续糜烂,消耗帝国的军力财力,就很容易为王前驱,其余更适合的地方就可能出现一股势力。
站在皇帝的角度,整个逻辑是这样的:
要废漕改海,首先要确保南洋的安稳,没有强大的海军势力可以威胁到海运,保证京城的粮食。
要保证南洋的安稳,就需要一支舰队。所以为了这支舰队,要投钱。
要废漕改海的同时,还能安置黄淮运河地区的百姓,这就需要钱。
原本的赋税和支持,基本平衡,捉襟见肘。需要新的财源,来保证废漕改海的费用。
新的钱从哪里来?
南洋。
至于说解决人多地少的矛盾,皇帝也有自己的想法。
百姓活不下去,才会下南洋。只要让朝廷在南洋有一定的势力,政策上允许百姓下南洋,但并不是如同内地省份一样管辖,这不也可以解决吗?
朝廷每年收的税,除了打仗、官员开销、军费等,很多都要用在赈灾、救济这些事上。
因为大顺得天下的过程,使得大顺对于赈济和救灾相当在意。毕竟太祖皇帝怎么起家的,也怕后人有学有样。正所谓你李自成干得,我等便干不得?
但皇帝觉得,既然朝廷有了一支海军,海军又特么的简直是个吞金巨兽,寻常割据势力可是绝无能力搞起来的。便是有人在南洋作乱,难不成能一苇渡海,去京城夺了鸟位?
若是如内地省份一般,改土归流、赈灾救济、郡县同化,一年往里面得扔多少钱?
可要是按照西洋人的思维,把南洋做殖民地,这不就省钱了吗?百姓活不下去了,愿意下南洋,且下,但朝廷也不会如同安置东北、西北移民一般,多花好多钱。
这样一来,不但省钱,还能赚钱。
若能有钱把黄淮、运河问题解决了;若能弄到钱,将来科学院的铁轨路计划成功,穿过松辽分水岭、穿过河西走廊……皇帝还觉得大顺说不定真要追赶商周,搞出八百年基业哩。
当初刘钰吓唬皇帝,说南洋若有强势的海军,切断漕运、支持叛乱,我看着大顺要完呐。
现在,海军有了、南洋夺了。东北、西北可能出现一个能问鼎中原的政权,可南洋怕个毬?难不成一苇渡海?
这就导致皇帝对待南洋,与对待东北西北等故土新归之地、以及天朝内部的基本盘的汉地诸省,心态上就完全不同。
在下南洋的问题上,刘钰和皇帝是同路人。别管目的是啥、别管内核是啥,总之下南洋这个过程是一致的。
但在下南洋之后,两个人其实有相当大的分歧。
而这,也将直接关系到南洋将来的政策。
牛二等人的屁股决定脑袋,他们觉得荷兰人的强迫种植制、拉拢乡绅村长的政策,确实不错。
站在皇帝对南洋的态度上,也确实对的不能再对。
十亩地,六亩归己、四亩要强迫种植经济作物做土地税。在欧洲卖10银币的咖啡,强迫种植做土地税、或者垄断收购,可能也就花个1银币。
十倍的利润,而且几年之内就能见效。
咖啡树宜生长在高海拔、火山或石灰岩或花岗岩土质,高温时多云或有荫蔽树,昼夜温差大,干湿季明显,土壤肥沃的地方。
锡兰或者爪哇,有山区、有高海拔、有火山,最是适合种植这东西的。而且爪哇的咖啡,因着很适合,质量确实好。
一般来说,咖啡从种到收,只要四年时间。而且现在咖啡在欧洲的价格很高,利润比起因为“人体四液”学说退潮的香料,利润要高。
蓝叶藤作为提炼靛蓝染料的作物,爪哇也非常适合种植。伴随着棉纺织业的发展、英国开始逐步放宽棉布管制、《曼彻斯特法案》开始打破棉布禁穿的壁垒等,靛草的价格也在节节攀升。
当初荷兰人想要把在糖厂和甘蔗园的华人屠杀干净,为产业转型设想的路线,就是搞咖啡和靛草。
所以才在万隆地区,试行了勃良安制度,也就是强迫种植制度。
在华人起义之前,勃良安地区的强迫种植制度,一度让公司董事会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利润增长点。
站在良心的角度,这个政策对吗?简直错的离谱,完全就是变种的农奴制。
站在长久的角度,这个政策对吗?也是错的离谱,推广的三十年内,要不爆发大规模起义,那就见了鬼了。
但站在短期的、利润的角度,这个政策对吗?简直是对的不能再对了。几乎零成本的收购价、本地村长当二鬼子来压制强迫村社百姓。
咖啡四年、蓝叶藤三年,最多五年,只要保证能卖到欧洲、打开染色棉布的走私销路,爪哇一年至少贡献三五百万两白银。
而且,短期见效。
对于官员来说,这当然是功绩。二三十年后可能的大起义,关我吊事?哪个王八蛋能当二三十年的爪哇都督?当二三十年都督,朝廷这是准备封爪哇王了呢?还是准备搞出个爪哇土司?显然不用考虑二三十年后的事嘛。
第四一五章 下南洋到底为了啥(中)
牛二等人不清楚皇帝要钱干什么,但却想的明白,皇帝想要钱。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爪哇都督需要考虑黄淮地区的变革移民等问题?
当然不需要。
爪哇都督要考虑的,便是皇帝要钱的时候,自己能送上去,皇帝美滋滋,一高兴,升一升。
正如历史上几十年后英国的“理藩院”来爪哇考察,得出的结论是“爪哇的问题,归根结底是土改”。
在土地问题之下的其余问题,都是小问题。
种植园、香料丘、蔗部、糖厂,人头税,包税制等等,都是次要问题。
土地问题就是个大麻烦。
而剩下的那些次要问题,一个也不小。
就拿最容易刺激到归义军的蔗部、甘蔗园、糖厂问题来说。
朝廷没收了荷兰人的甘蔗园、糖厂,肯定还是要承包出去的。总不能把好端端的甘蔗园拆了,分成小块,搞小农经济去种水稻吧?
那这问题就又来了。
承包糖厂蔗部的承包商,都是什么样的鸟人,别人或许感触不深,但爪哇的归义军可真的是亲身感受过。
虽说屁股决定脑袋,归义军已经从糖厂奴工,变为起义者,又变为被朝廷招安的士兵,将来可能退役后成为“军户”,身份已经变了。
但是,要是蔗部糖厂和以前一个吊样,只怕也有不少人会心生一些想法。
当年江南织工大罢工的时候,朝廷是怎么处置的?按照“把持行市罪”定罪,严禁日后再出现齐行叫歇的情况。
朝廷向着谁?
将来承包糖厂的人和官府的关系近?还是糖厂做工的和官府关系近?
这也是个大问题。
因为爪哇人的村社制度,以及一年数熟的气候,爪哇人并不愿意去糖厂甘蔗园做工。不只是爪哇人这样,也不是说大顺人就勤劳,而是在大顺,但凡有个十亩地、能一年三熟,谁会去甘蔗园砍甘蔗?
所以糖厂将来的主要工人,肯定还是福建广东等地下南洋的人。加之一些技术工种,也都是华人挑大梁,缺了华人还真干不下来。
荷兰这边,从1730年开始,便出现了蔗糖危机。生产相对过剩,卖不出去。
但是,伴随着欧洲开战、混战开始、欧洲生活水平逐步提升、奥斯坦德茶叶事件带来的茶叶飞入寻常百姓家、咖啡的大规模普及、战争导致的军需糖配给等等……
历史上巴达维亚的红溪惨案过后不久,就又迎来了一波蔗糖的高利润期。
如果大顺能够接盘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市场遗产、加上强迫日本开关贸易增加的贸易量,蔗糖的反弹是可以预见的。
这种情况下,政策又该是怎样的?
站在帝国主义的角度,不压低华人雇工的待遇,蔗部承包商、大顺皇室和勋贵们入股的贸易公司,怎么和海地的法国黑奴竞争?怎么和孟加拉的低种姓“两脚牲口”竞争?
而且,既然朝廷鼓励移民,又不肯多花钱,移民到了南洋,总得有事干吧?总得干点啥先吃上饭吧?
愿意花钱倒是好说,出钱移民、出钱垦殖,但问题是朝廷花得起这个钱吗?
真要是朝廷出钱搞垦殖,下南洋的人谁肯去糖厂做工、去甘蔗园砍甘蔗?
工业时代的思维,是工人比农民强得多。
可在工业时代之前的黑暗时刻,小农的日子比雇工强多了。
直到1848欧洲之春的时候,各种空想社、反动社、打着社的旗号要搞复古反动和农业宗法制工业行会制的,仍旧是最强势力,也最能蛊惑人心。
说的残酷一点,移民的日子过得太好,朝廷出钱搞垦殖,没人愿意去砍甘蔗。
就像是澳洲的那个经典例子,英国人搞投资,搬过去个全套工厂,不到三年,工人全跑路了——做工累死,当自耕农岂不美哉?
现在皇室想要钱,那么思维方式肯定要往殖民公司的角度上靠。能赚钱的,当然不会放过;能出口换白银的,当然在政策上鼓励支持承包商。
除此之外,问题其实有的是。
荷兰的巴达维亚总督,更像是巴达维亚苏丹,异教徒要缴人头税,绿教徒是不用缴的,这是一直以来宗教规矩。这些人收不收人头税?改变自来如此的传统,会不会引发大规模起义?
统治区土著旧贵族的权力,比如对治下农民的封建劳役等,要不要废除?要不要搞掉这些土著贵族,避免中间商赚差价?
华人移民到来之后,对原有的村社土地制度的冲击,怎么解决?
大顺习惯的小农经济,和这里的春秋时代一般的村社土地所有制之间的矛盾,怎么瓦解?
正如殖民者有双重使命,要破坏旧的一切,也要按照殖民者的需求来改造成新的一切一般。
大顺下南洋,一样也是这样的双重使命。
破坏旧的一切。
按照大顺的需求,来改造成新的一切。
问题是,对大顺来说,需求的南洋,到底该是什么模样?
这些问题,哪一个都是难题。
随便挑出来一个小问题,也足够许多许多年后,搞社科文史的,写出一篇宏大的硕博论文了。
刘钰说要考教考教牛二等人,也着实有些强人所难,实在把他们难住了。
因着他们受了刘钰这些年潜移默化的影响,思维方式和看待世界的角度,渐渐和大顺的主流意识形态格格不入了。
旧时代即将过去、新时代即将来临的所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又不只是大顺这边的被潜移默化影响的人有诸多困惑。
欧洲那边也是一个鸟样,真正开始理性思考和用新的角度认知世界的人,在这个时代必然是困惑、迷茫的。
他们被潜移默化接受的新思想影响了思维,可以试着去用新的角度去解释世界、可以发现世界的一些问题,但是,他们找不出改变世界、解决问题的办法。
如果他们没有受到新思想的熏陶,其实问题反倒简单了:瞎子看不到世界,那么世界就不存在。
让个朝廷的清官、百姓传诵的好官来解决爪哇的问题,只怕先把糖厂拆了;把种植园甘蔗园分成小块土地分给百姓;为民做主,打压豪商;遏制罪恶丑陋的资本主义萌芽……
但对牛二等人来说,他们这十余年受到的熏染,让他们觉得这种做法纯粹扯淡,根本就是刘钰常说的“反动”,和复周礼差不多的跟不上时代的想法。
“反动”不一定是坏的,因为好与坏得有个标准。关键就在于这个标准,以什么为准。
拆了糖厂、甘蔗园分成小块给百姓种大米,以大顺的小农经济为基础衍生出来的意识形态来说,肯定是对的。
但若跳出这个小农经济为基础衍生出来的意识形态标准,这是对的?还是错的?
是天朝选择了改造后的儒家,而不是儒家上赶着去绑定的天朝。物质基础决定社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看上去,只是一个怎么统治羁縻地域的问题。
实际上,则是大顺内部新旧两种意识形态的默默交锋。
而牛二等人,生在旧时代、活在旧时代,却偏偏在威海潜移默化地接受了新思想,这也就导致了他们感觉到这个问题,是真他妈的难。
一群人讨论了伴宿,实际上什么结果也没讨论出来,完全不能达成共识。
哪怕是刨除掉那些觉得“咱们屁股坐的地方变了、脑袋也变了,这不是把起事时候的宣言当放屁”的那些想法,依旧是难达成共识。
可喜的是,不论谁提出了一些想法,总会有人在思考之后,指出这个办法会导致的问题、错误。
第二天一早,天才亮,起床号吹响,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要和遥远的锡兰、印度绑定的归义军士兵起来吃饭、解手、准备列阵的时候。
牛二等人顶着乌黑黑的眼圈,来到了刘钰旁边。
海面上,军舰已经准备起航,船上装着大炮,根本不准备用牛二等人缴获的荷兰炮。
船上也有补给,也根本不需要再花费时间将井里汶的补给装到船上。
李欗要率领着舰队朝西前进,为围歼荷兰撤走军队的归义军提供物资和炮击支持。
刘钰留在了岸上,要和归义军一起行动。
看着眼圈发黑的牛二等人,刘钰忍不住笑起来道:“好嘛,人家读书的为了当官,十年寒窗苦。你们为了当官,想清楚爪哇的事,这是一夜没睡啊?”
牛二也不扯大旗,拍了拍还有些不清醒的脸,笑道:“鲸侯这话是真的没错。要不是能当官,有几个愿意苦读十年圣贤书的?有那时间,看看小说、听听戏文不好吗?”
“我们这么干,不也是为了个前途吗?现在前途就在身边,鲸侯却要考教考教我们。这题,着实有些难。”
“昨晚上我们商量了大半夜,也没商量出什么结果。好像怎么都不对,怎么都有问题。”
刘钰心道,这倒是好事。信念不坚定、旧想法和新想法冲突的时候,自然会觉得做什么都不对。
他从怀里摸出一盒用来提神驱蚊的薄荷樟脑,扔给这几个人,笑道:“这事儿啊,关键是找对问题。”
牛二朝着自己的太阳穴上了摸了一些,又在人中上擦了一点,将盒子扔给旁边的,苦笑道:“其实我们找对问题了。”
“哦,问题是什么?”刘钰笑盈盈地问了一句。
“问题是,下南洋,到底是为了什么?”牛二觉得找对问题,不难。
“所以呢?”刘钰依旧笑着,问了一嘴。
“所以?所以我们觉得,站在圣天子的角度,是一回事;站在抽象的华夏的角度,是另一回事;站在大商人的角度,还不一样;站在奴工的角度,又不一样;站在出洋想种地的人,换了个样;站在天子和勋贵大商人的贸易公司的角度,另一个样……”
第四一六章 下南洋到底为了啥(下)
没有政策,能让所有人都受益。
刘钰觉得他们能够想到这些,已经颇为难得了,遂笑道:“这话说的对。真这么想,确实麻烦。站在不同的角度,下南洋的意义也就不一样。说起来,要是朝廷不出兵,真就让你们自己夺了爪哇、占了巴达维亚,你们准备怎么办?”
“若是朝廷不出兵,只靠我们归义军夺了爪哇、占了巴达维亚?”牛二一怔,这个问题他之前倒是想过,但要说具体的政策,便有些模糊。
“若是这样,红毛鬼自然是要赶走的,城周围的红毛鬼的土地也要充公。但为了稳定人心,有仇报仇、有冤报冤,那些承包蔗部甘蔗园的、那些包税的、给红毛鬼当雷珍兰甲必丹的唐人,估计也要杀上一遍,将他们的家产分给百姓,取消苛捐杂税……”
刘钰闻言大笑道:“扯淡。你们真要是成了事,我看最多三五年,你们这些头领就先把糖厂占了。都不用说别人,单说我家。放在前朝,祖辈贫苦。等圣朝得了天下,还不是占了不少土地为赏赐?我家的宅子,前朝姓徐,如今姓刘,换个人而已嘛。”
“蔗部甘蔗园、糖厂、香料丘,这些嘛,基本就是新人换旧人。若是你们真的凭自己赶走了荷兰人,新人就是你们;只是朝廷既然出兵了,新人便难是你们了而已。”
“要搞这些东西,没资本怎么搞?不过,你们的思路要开阔一点。”
“朝廷既要下南洋,江南有钱的有的是。蔗部原本就是属于VOC的,那些人只是承包。如今赶走了荷兰人,真要承包出去,只要赚钱,江南的有钱人不都是拼着挤着往这里钻?”
刘钰重点不是揶揄牛二等人的“壮志”会变质。
而是稍微点了一下牛二。只是,这基本的态度,模糊了到底是朝廷的意思、皇帝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但总之,香料丘、甘蔗园之类的种植园,是不可能分掉的,而是要继续沿用旧的制度,由人来专门承包。
论生产效率,大规模的种植园,出产的上品肯定是比分成小块种水稻、种咖啡要强的多。
这一点,实际上也就是变相认可了将南洋作为殖民地、而不是作为本土的治理思路。
巴达维亚糖厂雇工起义事件,很容易触动朝廷脆弱的神经。
虽然刘钰在朝中极力淡化这件事的本质,可实际上朝廷的一些有识之士还是看出来问题所在。
数万人从事生产某种商品的行业,一旦这种商品惊险的一跳没跳好、卖不出去,那么这数万人怎么办?
小农的话,自给自足,没有将自己的所有产品商品化。他们种的是粮食,可以卖,也可以不卖自己吃。
但糖厂、香料丘这些,一来大大小小加起来数万人规模的雇工;二来一旦卖不出去就会爆发之前已经发生过的奴工起义,朝廷的“有识之士”对此相当担忧。
毕竟,事儿已经真真实实发生过一次了。
朝廷最怕的是乱。
小农经济,无非两件事。
天灾、贪官污吏。
天灾免不了,贪官污吏朝廷还是稍微治一治。
再加上整体政策的抑兼并,虽然都知道早晚要死,但一般情况搞好了,也能混个二三百年的国祚。
可这种种植园经济、或者说工厂制萌芽,还要考虑经济规律,这是朝廷那些有识之士们的弱点。
就此时问问当朝大员,这巴达维亚的糖,为何前几年会不好卖呢?为何之前好卖呢?也不是刘钰小瞧他们,十个有九个,根本答不上来。
既然我不懂,那就干脆禁掉,不就没有危险了吗?
在巴达维亚已经出过这么一次事的情况下,刘钰说对于蔗部和香料丘,还是原来的政策,只是新人换旧人。
那便是说,南洋暂时不会当做本土,真要是出了事也不用担心烽火连天,只要海军在,最多也就糜烂一岛而已。
他这么稍微一提点,牛二内心立刻先把昨日商量时候就觉得不太“对”的想法给否了,比如分掉种植园和甘蔗园的土地。
于是便将昨夜讨论的最多、也觉得最为合适的制度,试探着说了一下。
无非就是延续荷兰人当初在勃良安万隆地区的政策,稍微加了一些变动。
“若朝廷将南洋做本土,一切依着国朝的理想制度,按说应该将土地分成小块于个人。去掉中间商,朝廷官员直接收租。”
“但此事虽好,可就如同古儒一派设想的三十年租佃归己制度一样,听起来好,但做起来难。”
“而且,这么做,既得罪了村社的村长、又得罪了酋邦的贵族。”
“我们便想着,要是既讨好村社社长、又讨好酋邦贵族,那这岂不就是羁縻?毫无意义,这也不叫下南洋。”
“而若是能讨好村社社长、压制酋邦贵族,似乎便简单了许多。”
“由村社社长,或者有钱人,承包土地。只要缴上税,其余的总督不管。他们承包的土地,再租佃给村社的村民。他们收多少税,咱们也不管,只要交足了总督规定的,剩下的由他们折腾。”
“这样的好处,有三点。”
“一来,赚钱,保证利润。”
“二来,村社村民若是不满,反对的也就是本地的承包土地者,他们头顶上的老爷。总督府可以适当地杀几个,以平民怨,还能被百姓交口称赞。”
“三来,如此一来,村社村长、本地有钱人,就和咱们站在一边了。而原本他们头顶上的酋邦贵族,说话就不好使了,要履行的封建义务也不用履行了,因为有咱们撑腰。也就是说,咱们让村社村长、土地承包者、本地有钱人,来对抗那些酋邦贵族,瓦解他们。”
“流水的总督、铁打的老爷。而且也不需要太多的人手,就能管理。”
“对村民来说,村社村长,是沟通他们和总督之间的中间人;对咱们来说,他们也是替咱们收税的中间人。缺了这些中间人,朝廷很难统治这么大、大部分都是夷人的南洋。”
“甚至,可以给他们完全支配村民的权力。”
“不过,我们也能感觉到这样做会有很大的问题,将来说不定要出大事。”
说到这,牛二悄悄看了看刘钰的脸色,希望从刘钰的表情上看出点什么。这不是正式的考教,只是试探着说说自己的想法。
他没有全然肯定自己的想法一定可行,而是说考虑到会有问题、将来会出大事。
然而刘钰只是静静地听着,并没有立刻表态。
不从道德上去做批判,某种程度讲,可以说是帆船把世界市场联系起来后的某种必然趋势。
如同巴西和美国内战前的南方种植园经济。
生产资料所有者推行最最最野蛮的奴隶制,目的却是向当时最先的生产方式提供原材料。
之前巴达维亚的一些蔗部糖厂,所使用的华人奴工,已经基本类似于变种的奴隶制了。为的,也是向最发达的商业资本主义的西欧商人提供商品。
又或者,类似于三十年战争后的中欧的再版农奴制。
看上去是倒退,但从整个世界的资本主义市场的角度看,再版农奴制,不过是一种“商业资本主义的一种变态”。
之前的农奴制,是为了维系自给自足的庄园。
而再版的农奴制,是村社村长、大地主,充分参与到世界市场中来,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提供各种原材料。
中欧的粮食、牲畜、葡萄、木材,不是为了庄园自己用,而是为了投入到西欧的资本主义市场中赚钱的。
整体上,他们还是为阿姆斯特丹或者伦敦的资本家们服务。
牛二设想的这种在爪哇实行的政策,就本质上讲,是在为松江等地聚集的大顺资本家们服务的。
因为大顺的商业资本,需要靛草、香料、棉花,咖啡。
将那些村社的村长,强行扭曲为农奴主,将村社的村民扭曲为农奴,固定在土地上。利用他们,来生产世界市场、大顺的商业资本和工业资本所需要的原材料和嗜好品。
既然世界市场被帆船联系在了一起,那么这种“商业资本主义的一种变态”,出现也就是某种必然。
若不拆开来看,这只是东方这边以大顺为基础的资本主义体系内的一个零件,虽然即便大顺也还只是处在一个非自发萌芽的状态。
只是,中欧地区的再度农奴化,外因是西欧资本主义的发展、城市化等,对粮食原材料的需求激增;内因是市民阶层和商人阶层的实力不足,使得封建主惯性于过去的简单粗暴的统治方式,又因为距离西欧太近不得不充分参与到资本主义体系之中。
爪哇这边,则纯粹是外力强势干涉导致的。可能要用暴风骤雨般的速度,完成这种村社村长自己无意识的转化。
刘钰对于为什么下南洋,与皇帝所想的并不一致。但站在他的角度上来看,牛二的想法,倒也不失为一种可行的手段。
虽然他并不是很支持,但他不支持的原因,也不是出于良心。
而是因为这么搞,会让南洋的市场狭小,适宜商业资本主义的发展,却对已经搞出来了蒸汽机的大顺的工业将来的发展不利。
大顺内部的市场过于狭小,而且对小农经济的冲击,可能会导致大顺朝廷被吓到,迅速开倒车。
不管是下南洋、求印度、还是想着与荷兰人合作,刘钰一直在找的东西,是市场。
但牛二设想的政策,对扩大市场,并无什么益处。
刘钰并不站在商业资本的一边。
第四一七章 因为没本事
大顺的内部市场潜力是巨大的。
但一个前提,是瓦解小农经济,或者完成土改,哪怕是颜习斋、李刚主这些古儒学派设想的那种变种井田制都行。
否则的话,绝大多数人要么没有什么消费能力,能活着就不错了;要么自给自足,基本的布匹衣裳都能自纺自用。
否则大顺有着将近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刘钰也不用费劲巴巴地非找欧美市场。
按照牛二这么搞,肥的是谁?
咖啡、香料,都是面向欧洲市场的。这么大一块饼,皇帝能吃一大口、勋贵们也跟着吃点,剩下的就是那些大商人。
肥了他们,简直算是躺着就能挣钱,只怕弄成荷兰那般模样。
商业资本应该从属于工业资本,否则并不能推动变革。
就像是陕西山西京畿地区,这些年面向蒙古而发财的商人们,他们资本雄厚,但他们既不想开矿挖煤、也不想搞羊毛纺织,而是放高利贷、囤地。
而且南洋商业利润的大头,肯定是皇帝和勋贵们吃了。
其实在刘钰看来,吃点就够了,最好还是让南洋成为一个巨大的消费市场。
搞一场暴力的、迅速的,以历史上英国人设想的、但根本没做的爪哇土改为模板的土改。
一来大顺作为外来者,不需要考虑本地大族豪族封建贵族的态度,杀嘛。在大顺就绝对不敢。
二来事实上让农民的劳动和他们的收益直接挂钩,是能极大促进生产效率的。可以少赚一点、少压一点价格,让农民赚到钱,他们也就自然会面向市场种植咖啡、水稻、靛草等。
三来就是瓦解当地的原始经济和村社土地制度,使得南洋拥有数百万有一定消费能力的人口。卖卖棉布、玻璃、铁器等,完全可以促进大顺工业的发展。
都说原始积累,就拿荷兰来说,他们积累的已经足够了,但积累过多的结果,就是商业资本把工业资本挤垮了。
而大顺缺银子吗?从明代开始的白银黑洞,美洲的银矿、日本的银矿、奥地利的银矿,大量的白银流入大顺。大顺的豪商们,缺搞工业的启动资金吗?缺大量的流入城市的无地农民吗?
缺的不是这些,而是市场。
原始积累,从明中期开始,坐在家里就已经完成了;圈地运动,大顺根本不需要搞,大顺会缺廉价劳动力?英国搞了一百年圈地运动,逼着失地农民的绝对数量,及得上一场黄河水灾后的地主买地吗?
爪哇的一个村社社长再有钱,那也不过是穿一身衣裳、摆一桌瓷器、用一个铁锅。他们有消费能力,但他们的人数太少,靠他们撑不起来巨大的市场。
殖民者所谓的双重使命中的一重,便是依照宗主国的需求来改造殖民地。碎掉旧的一切,换成新的、
放在南洋,也就是说怎么才算是大顺的需求?或者更进一步,大顺自己想要变成什么样?
荷兰是商业资本完全搞死了工业资本,所以荷兰希望把爪哇,改造成一个单纯的商品产地。
但荷兰才几个鸟人?一个阿姆斯特丹证券交易所、一个东印度公司、一个西印度公司,就足够荷兰富的流油。
大顺这么搞,最大的可能就是搞商业赚的钱没处用,要么买地、要么放贷。
投资种植园之类,香料、蔗糖的市场已经趋于饱和;大规模种棉花的前提,是纺织工业的发展,实际上得了南洋之后,就印度旧制度产的棉花,大顺暂时也用不完。
资本要引导着流向工业才行。而资本的逐利性,使得一个大前提就是投资工业得赚钱;大顺的特殊国情,又使得工业赚钱没问题,但在资本成长起来之前,不能对大顺的内部小农经济造成巨大的冲击。
那就只能找外部市场了。
刘钰也没有直接否定牛二的说法,他也知道他的设想,做起来难度颇大,比牛二设想的要大的多。
于是他尽可能平静地问道:“你们在勃良安地区搞得政策,不好吗?之前你们是不能与荷兰人贸易,而荷兰人垄断着贸易,所以百姓种种粮食之类的自给自足。”
“如今朝廷取代了荷兰人。你们在火山地区搞得土地政策,农民完全可以想种什么就种什么。什么赚钱就种什么。基本上也不影响咱们往欧罗巴卖货赚钱吧。”
牛二点点头,又摇摇头。
“鲸侯,你应该比我清楚。勃良安地区,总共几个人?枢密院往归义军扔了多少军官?这些靖海宫、武德宫出身的军官,能文能武,这个比例太高了,勃良安地区那几个鸟人,这么高的官员比例,搞起来确实不难。”
“可真要在整个爪哇这么搞,一来需要多少人?二来,恐怕要和本地的中上层产生巨大的矛盾。”
刘钰点头道:“这个我当然明白。但我的意思是说,步子迈的太大,容易扯着蛋。但是,不能想着不迈步。”
“是不是可以搞两种模式?在巴达维亚、井里汶、三宝垄、勃良安等这些我们势力强大,完全可以控制的地方,搞一搞土地改革。”
“而在一些偏远地区,先按照你说的这么来。等个十年八年的,对那里的控制加深之后,再推倒?”
“我不是说反对你这么搞,我是说要搞可以,但绝对不应该把这个当成是终点。可以作为过渡,但是过渡的政策,要为后续铺路,而不是想办法让其完美、固定。”
“就像你说的,授予那些村社村长完全支配村民的权力。我觉得,这完全是想要让制度固定的不能更改。”
“我看,不是很有必要。作为过渡,可以暂时在统治薄弱的地方,借助当地中间人来控制;但是,不能想着一劳永逸,觉得这样就挺好,想方设法地将这种变种农奴制完善。你懂我的意思吧?”
牛二皱着眉,想了一下,并没有立刻点头。
“鲸侯,既然问题是下南洋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觉得,短期是为了钱;长期是为了让南洋唐人日多,缓解人地矛盾。”
“这里面的关键,是关于爪哇人的政策,只和钱有关,因为爪哇人不是唐人。我觉得,要是我没理解错的话,既然只和钱有关,似无必要搞这么麻烦。”
刘钰道:“没错,是和钱有关。但钱,也有不同的说法。”
“竭泽而渔,和种树折树枝,是不一样的。”
“荷兰人这么搞,完全就是竭泽而渔。”
“荷兰那么好的基础,羊毛纺织业曾经天下无对,自从前朝天启年间将英国人从南洋赶走之后,整个南洋都是他说的算。结果呢,结果把本国的羊毛纺织业干的基本倒闭了,这不是扯淡吗?”
“但凡荷兰人能让南洋的百姓买得起布料,荷兰的毛呢厂能倒闭吗?你说在欧洲,有英国人的《航海条例》、有法国的高关税政策、有西班牙的殖民地禁止他国贸易法案……”
“在南洋呢,啥也没有,谁也管不着!”
“瑞典人卖点货都能被荷兰人强制扣押、英国人被堵的一点脾气都没有只能背后捅刀子、法国人在暹罗被本地人赶走了、西班牙缩在吕宋根本不敢露头,这么好的条件,卖货根本没别人竞争,能把本国的那点工业都搞没了,你觉得扯淡不?”
“归根结底,我的意思是说,钱,当然要赚。”
“但是,怎么赚?”
“最好的办法,是让爪哇的百姓种咖啡、靛草、棉花、大米。然后,把这些东西卖成钱。再然后,用这些钱,买咱们的棉布、茶叶、白糖、米酒、玻璃、铁器。”
“你理解的,绝对没有问题。短期是为了钱、长期是为了唐人日多闯南洋。”
“但是,对钱的理解,你搞错了。对国家来说,钱动起来,让百姓有事做,才是目的。”
“圣天子爱钱,谁不爱钱?可爱钱,也不是守着金山银山,天天跟看美女似的,秀色可餐就满足了。”
“把钱用来打仗、兴修水利、修筑河堤;或者,让钱动起来,让更多的没有地的百姓,还可以干点啥赚口饭吃。”
“好比要是将来能在爪哇每年卖出一百万匹布,是不是国朝至少数万人,有活干,不至于饿死?”
“在好比要是将来爪哇的百姓,逢到节日,能买点白糖吃。那巴达维亚的糖厂,至于搞出来失业的乌衫党横行吗?”
牛二恍然大悟,有着之前潜移默化的灌输影响,他理解起来这个问题并不难。
可转念一想,他一拍脑袋道:“鲸侯,爪哇人口虽多,可比及天朝,那不是差得远了?若是天朝百姓都能逢年过节买糖吃,莫说巴达维亚几百个蔗部,便是再多一倍,那也不是问题啊。”
刘钰大笑道:“废话,我要有这本事,我老琢磨着海外的事干嘛?我这不是没本事吗,所以只好琢磨外面的事。你有这本事?你能想出来怎么解决国朝的问题?你说说我听听。”
牛二抽了抽嘴,自觉失言,低头道:“鲸侯不知,我们上哪知道去?那我明白了,爪哇的事,我大概心里有数了。”
第四一八章 墙头草(上)
刘钰伸出手指,指向正在集结的归义军,说道:“你有枪杆子。荷兰人这个鸟样,都能压的当地酋邦抬不起头。你说你怕什么?”
“谁不听话,那个酋邦小贵族不愿意放弃权力,弄他、办他。”
“在天朝,不好办。就像是前朝吴桥兵变,背后朝中都有人,搞不好把自己折进去了。”
“在天朝,随便一个地方豪绅,背后牵着王八带着鳖,托关系说不定就能托到朝中。”
“在爪哇,你说你怕什么?你哪个得罪不起?哪个当地酋邦小贵族能把关系找到朝中?”
“国朝改革,难上加难。你在爪哇,要是束手束脚,岂不惹人耻笑?”
“荷兰人在锡兰,都能废除童女婚、都能瓦解种姓制度,咱们难不成连荷兰人都不如?”
一番有点像是蛊惑的鼓励,目的不是说明白道理,而是让牛二等人明白自己的态度。
在大顺做官,其实就九个字:不唯书、不唯实、只唯上。
上是谁?
有时候,未必是皇帝,因为大部分官员根本接触不到皇帝。
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后,牛二心里自然也就有数了。
看着眼前已经集结起来的归义军,心道我哪里是怕这些本地酋邦?真要是败了,我既能组织归义军,大不了重上火山再聚义就是。
我怕的,还是惹出事来,不合朝廷的意思。
又或者,被人参上一本。
自己就是个小鱼小虾,可也保不准有人拿自己说事,实际上却是对准鲸侯你。到时候因为我坏了事,可就不好了。
但鲸侯既这么说了,便没什么可说的了。你既不怕闹出大事,不怕有人借机找你的麻烦,那我怕个毬呢?
想到这,牛二便道:“鲸侯倒是小觑了俺。我其实怕的不是这些,而是把不准上面的脉。本地酋邦贵族也好,巴达维亚的那些包税人也罢……”
“说句难听的,便如巴达维亚的甲必丹,家财百万,放在天朝,说不定都不如江南某家百十亩地的地主有关系。”
“江南百十亩地的耕读之家,说不定便是朝中大员的本家。可巴达维亚这些地头蛇,便是买地能买得起万亩,也屁用不当。”
“鲸侯既这么说,我心里也就有谱了。”
说到这,牛二又问道:“对了,鲸侯。巴达维亚的那些包税的、雷珍兰、甲必丹们,该怎么处置?”
刘钰笑道:“看他们表现咯。”
“表现?”
牛二一阵疑惑,心想那些人能有什么表现,最多也就是群墙头草。甚至可能墙头草都不如,他们很多人都是铁了心与红毛鬼站一边的吧?
…………
巴达维亚。
葡萄牙天主教堂附近的鲁瓦马六甲街上,巴达维亚甲必丹连富光的豪华住宅里,迎来了几位特殊的客人。
领着这几位特殊客人来见华人甲必丹连富光的,是他的同胞弟弟连捷光。
这位当年劝说哥哥支持城外华人起义的弟弟,这几年到底在做什么,当哥哥的并不十分清楚。
虽然知道肯定和那些盘踞在勃良安地区的叛贼有关系,但考虑到同胞之情,考虑到弟弟若是勾结叛贼自己也会受牵连,连富光只是私下里警告过弟弟几次,并没有去总督那里告发。
基本上,保持了一个亲哥哥的亲情。没去告发,已经算是顶给亲弟弟面子了。
总督大人出城剿匪,那些盘踞在勃良安地区的叛贼,居然攻下了井里汶,这让连富光很是不安。
他的妹夫是三宝垄甲必丹郭安观家的儿媳妇,他媳妇的娘家林家是井里汶的雷珍兰,他的儿媳妇是安稳的华人甲必丹郭茂。
从这些密布的关系网中得到的消息,这几年基本都是坏消息。
欧洲在打仗,南洋的买卖也不好做;糖厂的奴工迁徙到锡兰,加之好像天朝和荷兰的关系闹得有些僵,来往的船只更少了;勃良安地区的叛贼,也时不时攻击井里汶之类的城市、劫持那些进入农村地区收香料的商人。
各处的日子,都不好过。
正如刘钰说在大顺,搞点什么,很容易牵着王八连着鳖;在爪哇,也是一样。能混上甲必丹、雷珍兰、武直迷的,可能彼此之间都是姻亲关系,真正的地头蛇。
这种地头蛇家庭,居然能出一个同情糖厂奴工的连捷光,也不可谓不是一件奇事。
连富光觉得弟弟亏欠自己很多,若不是自己没去举报,自己的亲弟弟现在早已经被分尸,脑袋挂在教堂旁的木杆上让海鸟吃干净了。童年时亲眼目睹的巴达维亚对荷兰“叛国者”彼得·埃尔伯费尔德的分尸之刑,这么多年过去,仍旧是连富光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
可弟弟却并不是很领自己的情,反倒之前还说他懦弱窝囊。兄弟两人这几年其实已经没怎么交流过了,因为当年自己举报华人乌衫党领袖连怀观一事,被弟弟鄙弃好久,两人还大吵了一架。
他这个当哥哥的,若是弟弟不主动道歉,自己也实在拉不下脸和弟弟说话。
如今弟弟居然主动带人来找自己,连富光惊奇至于,略扫了几眼那几个人,便知道对面来头不小。
一个个皮肤都被晒的黑乎乎的,但是极为健壮。连富光好说也是巴达维亚的华人甲必丹,闯南洋的人物他见的多了,也算是阅历丰富,只看这几个人的气质,便知非是寻常人。
不等弟弟说什么,他便先让心腹人将奴仆赶走,把好门院,不准其余人进来。
“你们是山里来的?”
连富光主动问了一句,虽然这句话好像是废话。弟弟结交的人物,又是在这个总督带人去攻打井里汶的敏感时期,还是很容易猜到对面来历的。
为首那人点头道:“叫我王五就好。山里的武器,都是我找人运过去的。和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交易,也都是我在做。甲必丹大人也是做生意的,算起来也是同行了。当年糖厂起事的时候,怀观兄弟弄的一些分辨敌我的布匹,还是甲必丹大人卖的呢。”
连富光心里一阵突突,他当年举报过连怀观,连怀观这人可不是什么好鸟,是城中那些失业的华人乌衫党的头目,颇有威望,而且对巴达维亚政府甚多怨怼。
连怀观和他不一样,虽然也是做买卖的,但这人属于那种侠客式的人物,和自己这种与殖民政府打交道的可尿不到一个壶里。
当初糖厂起义,连怀观也跟着进了山,听说好像是后来山中叛贼火并,与连怀观一起上山的黄班死了,但连怀观却还活着。
如今这人提及连怀观,连富光内心如何能不紧张?虽说有弟弟的面子在这,连怀观多半也不会对自己怎么样,可是这人说这话,便让连富光心有不安。
当年他的确和连怀观有些生意往来,但真的只是单纯的生意。这人却说当日糖厂起义的布匹,是他提供的,这要是让荷兰人知道了,事可就麻烦了。
而且眼前这个叫王五的,可不是一般人物。这是个能直接和英国东印度公司打交道、运军火的人,这种人除了胆大心细之外,只怕手段也是极高。
今日弟弟将这些人带来,却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难不成是火山地区的那些叛贼,日子过不下去了,却来这里打秋风?
“原来是王五兄弟?幸会、幸会。今日来到寒舍,想必是有事。有事呢,便不妨直说,这里是巴达维亚,荷兰的总督府可就在这里。街上还有荷兰士兵在巡逻,咱们便长话短说,也不要客套。”
他这么说,其实也实在警告王五:这里可不是山里,而是巴达维亚。
自己的住处,可是就在教堂附近,街上有荷兰士兵。若真要闹起来,你们全都得折在这。
不想王五却笑道:“这巴达维亚,我不知来了多少次了。我从来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街上这几个荷兰人,我还不放在心上。”
说罢,看似不经意地露出了腰间的火枪。
连富光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旁边的亲弟弟,心里大为不满。
心想好说我也是你亲哥,好说你跟着那几个头号叛贼们勾勾搭搭的事我也没和总督举报,你就是这么对你哥的?
把这些不怀好意的人领到家里来?
今儿这事儿一过,咱俩的兄弟情分,就算是到这了。我这个当哥的仁至义尽了。
说话间,对面的王五自顾自地拉了把椅子坐下。
连富光的弟弟连捷光,很自然地站在了王五的身旁,显然对眼前这人颇为尊重,至少比对他这个哥哥要尊重的多。
连富光也不想露怯,反倒叫人小瞧了,也自坐在椅子上,冷笑道:“你们都好本事,我知你们天不怕地不怕。但我也不妨劝你们一句,你们当叛贼,城中的唐人都不支持你们。”
“那些穷的交不起人头税的,过不下去,那是他们没本事。城中的人,觉得荷兰人的统治还好,变个模样,反倒可能更不利于做生意、做买卖。”
“你们在爪哇折腾,城里唐人的日子也不好过。生意难做不说,荷兰人也对城中唐人颇多猜忌,皆因你们而起。”
“要不是总督大人明察秋毫,要不是我尽力周全,使得总督大人知道,城中的人都觉得,若真来一场变革,不但未必比现在好,只怕乱起来,小买卖、小生意也不好做。大买卖、大生意更不用提。”
“要没有我尽力周全、斡旋,城中唐人不知要被猜忌成什么样。到时候,杀上一杀,你说是不是因为你们在糖厂起事惹的祸?要不是总督大人明察秋毫,要不是我递上了话,城中真要是出现了屠戮,全是因你们而起。”
“届时,怕是千百冤魂前来找你们索命!”
第四一九章 墙头草(中)
这个逻辑,算是很多出海的华人中上层的标准逻辑:因为底层华人的反抗,所以才导致我们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和猜忌。
现实如此。
历史上也是如此。
巴达维亚红溪惨案后,很多侥幸逃生的华人富商,并不怨恨荷兰人,而且主动为荷兰人开罪,认为缘由都是因失业华人暴动引起的。甚至还有人觉得这只是总督的个人原因,“若荷兰国主知晓,定不肯容”,但荷兰总督固然有一定的责任,主要还是因为那些底层华人暴动引发的。
不过,连富光说的倒也不全错,至少在城中华人并不支持山里的华人起义军这句话,是绝对真实的。
因为城中华人交得起人头税,靠的也是巴达维亚特殊的中转港地位谋生的。
而且城中华人住在城中,知道荷兰人的武力不可战胜。加之若是那些穷鬼得了势,只怕大部分做大买卖的、包税的、放贷的、承包糖厂的、帮荷兰人收香料的,都要被城外的那些人抢夺家产。
即便历史上红溪惨案发生后,荷兰内部在给连富光安罪名、在内部找替罪羊防止影响对华贸易的时候,也在书面上承认这一点。
【即:他们(居住在城中的华人),比那些在城外的华人,更了解公司的实力,能够做出比较正确的估计。】
【把我们(荷兰人)赶走,在管理上进行改革,绝不会给他们的贸易和商业带来好处。所以他们(城中的华人)不可能怀有和他们城外同胞一样的、反对公司的想法。】
这种想法,也算正常。
稍微脑子清醒一点的,若是看的更远一些,也觉得就算朝廷下南洋了,难道是啥好事吗?
巴达维亚的中转港地位一消失,巴达维亚作为VOC首都的地位一消失,对首都的百姓来说,都是坏消息。
而且绝大部分的人的生意,都是和东印度公司联络的。不管是往中国贩卖鸦片,还是当中间人在爪哇收购公司要的经济作物,这都需要荷兰人在这里,才能繁荣。
现实是很真实的,没有那些想象中美好的滤镜。包括后世被人视作海外华人图腾的兰芳共和国,他们也是往大陆贩鸦片的,1823年给荷兰人交税的时候,也是拿鸦片抵了一部分税款的。当然照着一些逻辑,也可以认为贩鸦片给满清鞑子统治下的殖民地愚民,真是好汉!但怎么看待这件事,就和事实无关了。
总归事实就是城外的乌衫党、糖厂奴工活不下去了,起义了,拿着菜刀竹棍攻下了荷兰的一座兵营,最后撤到了中爪哇以斗争求生存,活了大部分;城里的人历史上被屠的时候,毫无反抗,基本都死了,不少屠杀的参与者都回忆说在城里的华人很顺从地听公司的话,城外攻打的时候,他们闭门不出,直到被杀;而侥幸逃走的一些华人富商,也主动从华人身上找问题,并且认为荷兰国主要是知道一定不会放任这样的事发生。
此时连富光的逻辑,就是这样的:如果城外的华人暴动,因为都是华人,所以城内的华人也可能受到牵连。真要是出了事,荷兰人杀人了,这些人是要找你们这些糖厂暴动的人索命的。
这话要是说给一般人听,可能一般人会觉得好有道理。
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说不定,一些心善心软的,还会自责。
但王五听来,不禁大笑道:“扯犊子。瓦尔克尼尔连城外的糖厂奴工都不敢杀。他动一下试试?吓死他。”
“你还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还你斡旋周全的,毬毛。明明是朝廷的炮舰来了趟巴达维亚,多给瓦尔克尼尔个蛋,他也不敢杀。”
他满口都是脏话,说不出的粗俗,让连富光有些不太适应。但想着此人既能孤身与英国东印度公司做生意,也是个强人,至少有资格和自己平起平坐,便也不好露出不悦之色。
只道:“无论如何,凭你们那几条破枪,难不成真的想要效那奋臂螳螂?你们可知这荷兰国在哪?可知这荷兰国多大?可知这荷兰国多少军舰甲兵?”
“你们不知,我且告诉你们。这荷兰国,在大洋之西数万里之外,可不只是小小的巴达维亚。其国军舰万千,甲兵十万,便是西洋强国见到,也都颤颤巍巍。当年蓝旗国的船,就被荷兰人扣了,只说怀疑海盗假扮的,却又如何?还不是老老实实停船接受检查?你只当那蓝旗国是小国?这蓝旗国也是与罗刹国打过几次大仗的,只打的那罗刹国丢盔弃甲。”
“你们便是占了井里汶,又能如何?”
“说句难听的,跟着荷兰人,有肉吃,有生意可做。跟着你们呢?”
“如今你既到了我这,我胞弟也在这,我也不妨说句明话。你们啊,赢不了,那又何必呢?”
“你们也别说甚么大话,便是北边的朝廷,当年也说均田免粮,可得了天下,还不是纳税纳粮?我们包税的收税,收人头税,难不成你们成了事,便不收税了?”
“既不能不收税,又不能做生意,也没有舰船,海上贸易也做不成。你叫我们如何支持你们?如何与你们一条心?”
“我弟弟是失了心疯了,听什么岳武穆、文丞相、水浒好汉之类的评书听多了,脑子坏了。你们这数千人里,就没有个脑子没坏的,竟能识时务的?”
说到这,连富光又看了眼弟弟,再看看身前坐着的王五等人,一咬牙道:“不若你们归降了总督,我从中斡旋,保你们无事。如何?”
他没注意到自己刚刚说到“北边的朝廷”那番话时,弟弟连捷光的脸抽搐了一下,也没注意到弟弟连捷光的眼神里闪出一丝惊恐。
连富光觉得自己还是最后一次尝试救一救弟弟,若能归降,凭自己甲必丹的身份,还有一些荷兰的律师朋友,不说照管别人,弟弟总还能照顾周全。
只要不流放到南非的开普,但凡在南洋,不管是安汶、爪哇、苏拉威西,自己这边都有关系,都可保弟弟平安。但要是流放到开普,那就没办法了,那边没有认识人,不过自己的律师朋友应该会争取到去安汶或者苏拉威西的。
话音既落,屋子里一片寂然,一时间竟无人接话。
他以为王五等人是心动了。
可却不知,此时屋子里的人心思百怪,各有不同,却偏偏没有心动这个说法。
连捷光心道:哥啊哥,你都在说些什么啊?朝廷的事,也是你敢非议的?还说什么均田免粮这事,只盼着那位大人觉得你是无知,不要追罪。你本就是这巴达维亚的甲必丹,算起来亦是逆官,这等关头居然还说这个?
王五身边的人心想,他妈的这人脑子坏了,救不了了。鲸侯知了我们义军要单打荷兰撤走的军队,连夜派我们来,只觉得你是城中甲必丹,先鼓动华人起事,免得荷兰人被围绝望而大屠杀。要不是为了城中这些华人,老子早一巴掌扇你脸上了,什么东西,呸。
王五倒是比较淡然,他在连夜赶往巴达维亚之前,接受任务的时候,就抱怨过。
他觉得城里的华人都是些墙头草。
而那些雷珍兰、甲必丹之类,他倒是也能理解,荷兰人统治着南洋,那么总得有人出面站在华人这边与荷兰人打交道。
但问题是他们还有一层身份,是包税人。
这几年王五多和英国人打交道,印度也曾去过、明古鲁也曾跑过,还是有一些视野的。
巴达维亚繁荣的基础,是巴达维亚的本地势力,绑架荷兰东印度公司,强行要求在巴达维亚中转货物。
之前一直阻碍对华直接贸易就不提了,连锡兰的肉桂,都要在科伦坡或者贾夫纳装船,逆风先去巴达维亚,再在巴达维亚分装,运回欧洲。
朝廷下了南洋,巴达维亚的地位必然是要下降的。且不说朝廷选定的南洋都护府在马六甲,就说朝廷眼里巴达维亚是个啥?凭啥将锡兰的肉桂宝石等先运回巴达维亚?
加上朝廷日后若是继续往欧洲卖茶叶、瓷器、丝绸,船只直接过马六甲就行,有必要绕个圈先来一趟巴达维亚吗?
既如此,将来巴达维亚的华人觉得日子还不如荷兰时候,只怕是心意难平。
日子不如荷兰统治的时候,对一些人而言几乎是必然的。失去了中转港地位,不说别的,就说开小饭馆的、开小旅馆的、开妓院的、开赌场的、卖菜的,原来一年来一万个人,现在一年来一千个,能不受影响吗?
百姓会考虑那么多吗?只会觉得日子不如荷兰统治的时候。
就算是这些心意难平的是少数,那么朝廷是不是要做点什么,来收巴达维亚华人之心?
最起码,包税制肯定是要废除的吧?
朝廷基本上不怎么用包税制,而且朝廷其实相当不喜欢让包税商赚中间的差价——没有包税商是赔钱的,哪怕他们自己哭着喊着说自己根本不挣钱,反而贴补了大量的钱,那也不能信。
再者来说,还有很多人是糖厂的承包者。
归义军那些起义的奴工,当然恨红毛鬼,可是对当年动辄拿“你没有居留证,你不好好干活我去就巴城那举报你,让你去荷兰人那服苦役到死”这些话来压华人奴工的人,要不要处置?
小两千人的归义军,日后就算扩编到五千,锡兰的华人不也是当年的奴工吗?
这要是毫不处置,甚至继续让他们承包糖厂、做人上人,这些归义军怎么看?
按王五所想,既然能抓到荷兰俘虏,以他们做人质,不准荷兰人屠杀就是,何必竟要让甲必丹来献这个投名状,竟要反正立功?
真要是荷兰人动了杀心,反倒是叫百姓知道荷兰人的狠毒,似是好事。
便是日后因着朝廷不需要巴达维亚中转,巴达维亚逐渐衰落,也叫百姓记得,天朝统治虽然巴城衰落了,可是至少没有屠杀了啊。
不过刘钰却告诉他,人的记性没有那么久。哪怕真的杀过,最多二十年,仇恨也就基本忘光了,没什么用。
墙头草,其实挺好的。
只要自己这边的风足够大,墙头草就绝对不会折向另一边。
如今在南洋,是东风压倒西风,墙头草还是可信的。
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平日里也不需要人人都做劲草。
况且,南洋的事,天朝没有早个三百年下南洋,也是有责任的。出海谋生,总得生活不是?
至于说为什么非要甲必丹等人反正立功,也是为了堵住朝中一些人的嘴:他们认为,去往南洋,自弃王化,久而久之,便淡忘了天朝,甚至勾结夷狄云云。
若这甲必丹、雷珍兰能反正立功,倒是可以在朝中说:华自是华、夷自是夷,其辩,非海波可消、天堑可平。凡有华人处,只要天兵一到,百姓必赢粮景从……
也好叫朝廷安心鼓励出洋。
再者嘛……
王五记得,刘钰说了几个字。
“秋后算账。急什么呢?”
第四二零章 墙头草(下)
连富光的表现,站在大顺朝廷的角度,绝对算不上好。
这种人,按照现在的规矩,多半在攻下巴达维亚之后,家产充公。
皇帝拿走一部分、底层办事的官员分一部分、国库拿走一部分。这种人既有钱,又没有什么根基,也在朝中没有什么熟人,这种大肥羊不宰白不宰。
宰这种大肥羊,好处多多。
一来他包税人的身份,宰了之后,百姓拍手称快;二来他有钱,宰了之后,从上到下都能分一笔;三来他还是荷兰任命的甲必丹,妥妥的逆官。
他和刘钰就很不一样。虽然刘钰也有钱,但皇帝真想要宰了刘钰吃肉,也得先琢磨一下:一个真正的纯臣,死心塌地为你办事,你说杀就杀了,日后傻吊才给皇帝办事呢。再说了,与国同休的勋贵宰了吃肉,其余的官员勋贵怎么看?不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最起码也是兔死狐悲吧。
即便在王五看来,这种大肥羊宰了之后,有百利而无一害。但鉴于刘钰的要求和命令,王五也只能捏着鼻子来办这件事。
心里虽然感觉恶心,可也没办法。
这种人,固然考虑了大顺占了巴达维亚,他们的日子不好过这个因素。最重要的因素,还是因着他们觉得荷兰的实力很强,认为义军成不了事。
毕竟说大顺占了巴达维亚,日子虽然不好过,但他们也不敢反抗朝廷。不好过的日子,也比死了强。
墙头草的特点就是如此,他们可以准确地判断局势。只说义军和荷兰人,当然觉得荷兰人强,就算是这里的荷兰人打不过,但人家荷兰也是军舰百千、甲士十万的大国呢,押宝不押荷兰难道压那些山里的泥腿子、奴工?
所以王五看来,这事儿也简单,只要告诉他朝廷大军下南洋的消息,这种人保准立刻跳反、
忠心耿耿,涕泪横流,悔恨当初,嘴里的“总督大人”,只怕在十五秒之内就要变成“红毛鬼”。
王五的心态也就相当轻松,既不像是连捷光一样担心哥哥嘴没个把门的祸从口出;也不像是他旁边的那些护卫一般义愤填膺,觉得恨不得直接弄死这人得了。
此时的王五,便如猫戏老鼠一般的心态。
待连富光滔滔不绝地就说了一通“劝降”的话之后,王五淡淡道:“我等便是投降,只怕也没什么好处。我等的老婆孩子、家人财产,土地勋位,皆在朝廷挂着。若是荷兰人真有本事打到京城,说不得我等还能琢磨一下要不要跟着荷兰人干。可我看,这荷兰人多半没这本事。投降之事,我实在没什么兴趣。”
“没好处,谁他妈投降啊?”
刚才还趾高气昂劝告王五等人早点归顺巴达维亚总督的连富光,身体一下子瘫软下来。浑身就像是刚抽完芙蓉膏,提不起一点力气。
身体一软,即便坐在椅子上,不用腿,想要坐直,却也难。
“你……你……你们……不……”
他的胃不好,吃饭最好吃些流食,所以需要仆人跪在地上端着银盘子让他把食物的残渣吐出来。但他的嘴没啥问题,牙齿也没有问题,可这时候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连富光瞧不上义军。
但并不代表他瞧不上朝廷。
虽然他是在巴达维亚出生的,他爷爷那一辈就已经是巴达维亚的上层人物了,他这辈子根本就没回过大顺。
但是,当年史世用来的时候,带着朝廷的禁卫,一个个人高马大。刘钰来的时候,也是带着军舰来的。
他当然知道那个之前似乎遥远的朝廷,实际上并不远,而且很强大。
义军和朝廷不是一回事。虽然其实都是汉人,但连富光这种人怎么可能从民族的角度去觉得两边一样呢?
朝廷占了巴达维亚,他们的日子好不好过且不说。连富光心里明镜似的,却也知道自己这样的大肥羊,朝廷正想办一办呢。
刚才的话里,还非议了一番朝廷的政策,这时候浑身汗如浆出,头脑间一片空白。
一直没有说话的连捷光,这时候还是向着自己亲哥的,主动站出来。
“哥,我与你介绍一下。这位,实际上是圣朝枢密院海陆总参谋部诸房的王大人。”
王五这官职,在大顺内部,距离“大人”这个概念,尚且还有段距离。
但放在此时的巴达维亚,还是当得起这个称呼的。
连富光也不知这枢密院、参谋部、诸房到底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但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圣朝”和“大人”二字。
本已发软的双腿,这时候竟是生出了三分力气,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腚撅的高高的,头伏在地上,嘴里干巴巴的一点唾沫都没有,却努力发出嘶哑的声音。
“草民……草民实不知大人是朝廷的大人。我……草……草……小人罪该万死,竟仕伪官……”
基本上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可意思却传达到了。王五心道狗屁的伪官?荷兰又不曾意图问鼎中原,算哪门子的“伪”官?
心下嘲弄之余,嘴上道:“你这种前倨后恭的态度,让我觉得很喜欢。很好啊。”
连富光后背汗湿一片,大热天的,竟觉得浑身发冷。
前倨后恭,可不是什么好词。
然而想想自己刚才的作为,确确实实正是这个词。
再想这位大人说“很好、很喜欢”,显然全是反话,心想这不是完了吗?
自己在巴达维亚,要被华人尊称一句甲必丹大人,即便在荷兰人那,自己也是有资格乘马车直接去总督府的。
离开了巴达维亚,放在整个南洋,那也是在华人中颇有名望的人物。
井里汶的雷珍兰,是自己的老丈人;安汶的甲必丹,那是自己妹夫;苏拉威西的武直迷,那是自己堂弟……号称从马六甲到安汶,凡有华人聚居处,自己去哪都是跺跺脚华人震荡的人物。
然而,若真实朝廷下南洋了,自己算个屁?
这荷兰的巴达维亚总督,若以天朝比荷兰,掌管一方的总督,怎么也得是个一品大员吧?自己平日里也在这位一品大员手底下听差。
可换成真正的天朝呢?一品大员是自己能见到的?只怕是来个七品芝麻官,自己也就是个有钱的大肥羊而已。
眼前这位王大人,虽也不知那枢密院、参谋部是什么东西,可显然也是个官儿。
自己浑身全是屎,还巨有钱,这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朝廷要办自己的理由,可多了去了!
自己是巴达维亚的甲必丹,这个理由够不够?
不够的话,自己是包税人,民怨颇多,朝廷可是最喜欢杀一些人以安民心的。评书话本里常有这样的故事。
要是还不够的话,自己当初举报过连怀观。谁能想到,他瞧不上的义军,居然和朝廷搭上线了?人家连怀观衣锦还乡的时候,那还不得报复自己?只怕连怀观心想,得亏老子跑得快,要不然因着你的举报,老子就要被五马分尸挂在教堂屋顶了。
再说了,自己还有百万家财。在巴达维亚,还有荷兰人赏赐的土地,还有十几个糖厂,七八个香料丘,赌场、高利贷。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便是前几个理由都不成立,怕不是朝廷也要找个理由抄自己的家?
毕竟……连富光心道,毕竟,朝廷和不像是荷兰人一样讲法律啊。
他又没有前后眼,当然不知道“讲法律”的荷兰人,历史上把他流放到了安汶,家产全都抢走,理由是莫须有的“晾他不应该不知道(糖厂奴工起义)。”
这时候对朝廷一连串的恐惧涌上心头,但他多少也算是条汉子,这种关头,竟然没有尿裤子。
好容易让发干的嗓子有了点唾沫,哑着嗓子跪伏于地,颤抖道:“大人,小人知错了……该打,该打啊!”
王五却道:“你当我是羞辱你?与你说笑?实则不然啊,你这前倨后恭的态度,着实很好,我也着实喜欢。”
“前倨后恭,意味着你是个识时务的。也足见对你朝廷的敬畏。朝中有大人说了,你就当个墙头草就挺好的。”
“墙头草嘛,谁赢就跟谁走。而且只要朝廷强大,聪明的墙头草就不会背弃朝廷。”
“前所倨者,因你以为我是义军的人。”
“后所恭者,因你知我是朝廷的人。”
“如今我也不妨明说,那位大人瞧得起你弟弟,连怀观也多说你弟弟的好话,两人是过命的交情。既如此,那位大人便给你个机会。”
“纳个投名状。”
“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没看过水浒,也听过水浒的评书,投名状是什么,连富光当然是知道的。
他作为巴达维亚的甲必丹,能交的投名状,当然不是一个人头,而是整个巴达维亚城,这是显而易见的。
城中的荷兰人其实并不多,华人倒是有不少。算上那些混血种,加上那些从神罗的新教小国的手艺人,人数其实仍旧比华人少的多。
而且城中的大部分华人,都算是中等阶层,一般情况家里也能有枪。倒不是说他们有什么别样心思,而是出海的风险极高,要考虑防备抢劫之类的情况。
他们缺乏的只是组织,当然也缺乏赶走荷兰人的动力。
只是,连富光听王五这么一说,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
心道若真实朝廷下南洋了,这巴城指日可下。若是攻下了巴城,我等这些有钱人,又当过荷兰人的官,那不都是待宰的大肥羊?
这等发财的机会,哪个在衙门里的不如同蚊子见了血一般?如何居然给我反正立功的机会,莫不是此人诈我?
莫非他根本不是朝廷的人,而是那些山里的泥腿子,却借朝廷的名目却来诓骗我?
第四二一章 杀心
连富光的猜测,不无道理。
侧面来讲,这也算是对朝廷的信心。
他是见识过朝廷的禁卫兵的,也看到过朝廷的军舰,真要是朝廷动手下南洋了,巴达维亚根本不需要什么内应。
而且,他这种人,只是有钱而已,在朝中根本没有丝毫的根基。说自己这些人是大肥羊,那真的是一点不错。
羊是可以宰杀的,但有用的狗一般情况是不宰杀的。
朝廷为什么会给他一个从大肥羊变成一条狗的机会?
这不合情理。
短短一瞬间,内心百转千回,不知道转了多少心思。
一方面担心王五就是山里的泥腿子,特来诈他。
另一方面,也担心这是真的。
万一真的是朝廷的大员脑子坏了,竟不宰他这口大肥羊,亦或是真的看在自己弟弟的面上,自己要是不识时务,那可就错失了这么好的机会了。
虽然他的亲弟弟就在一旁,但是他对亲弟弟的话也不是很相信。
觉得亲弟弟多半也可能一起跟着忽悠自己,当初因为告发连怀观的事,弟弟就瞧不上自己,也难说弟弟这时候会不会胳膊肘往外拐。
不说大义灭亲吧,最起码是大义坑亲,多半这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弟弟干得出来。但凡脑子好使一点点,哪能是巴达维亚的顶级华人,却去关心那些糖厂的奴工?
纠结间,倒也没有了之前那么多的恐惧,发干的嘴里渐渐多了唾沫,酸软的双腿也渐渐有了力气。
若眼前这人真的是朝廷派来的,那自己只要答应了,便是反正献城之功。自己应该无事。
若眼前这人不是朝廷派来的,就是山里的泥腿子,那自己凭什么怕他?
想到这,他用开始利索的话问道:“却不知朝廷派的哪位大人下南洋呢?朝廷的大军现在何处?”
一团恼意顿时从王五的心头升腾起来,他也听出来了连富光的疑惑,心中大不耐烦。
心道他妈的老子本就想把你们都弄死,鲸侯非要我来,又说了许多道理。一些道理关乎朝中将来政策,我也不懂,却只能照办。
你现在自己什么处境还不清楚吗?真当缺了你,这巴达维亚打不下来?
少了你们更好,攻下巴达维亚,你们这些包税的、当甲必丹雷珍兰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抄家,莫说这此下南洋的军费,便是给海军再置办三五艘战列舰也够了!
他哪知道,除了关乎朝中是否有“出海之后就会自弃王化、忘了自己是谁”的争论外,还有一件刘钰非常在意的事。
历史上红溪惨案的时候,城中的华人在城外华人攻城的时候,老老实实蹲在家里。甲必丹雷珍兰早早举报,城中华人听着城外攻城的声音一动不动,直到城外起义军撤走之后的大屠杀来临。
刘钰内心希望城内的这些人,这一次稍微做出一点动作。哪怕,等到朝廷的大军已经围困巴达维亚的时候在城内放火、眼看着大军就要破城的时候赶紧反正都行。
本也不指望他们雪中送炭,锦上添花甚至都不用,可不能连眼瞅着大厦将倾还非要站在楼里不跑啊。
王五当然无法理解刘钰的这种心情,他也不能很深入地了解刘钰说的朝中的态度问题。感受着连富光态度的反复,王五虽然早就知道不可能出现箪食壶浆之类的盛况,但仍旧是觉得心中的杀意渐起。
冲着连富光哼了一声,却没有回答连富光的问题,而是扭头冲着一旁的连捷光道:“捷光,仁至义尽了。你的情面、连怀观的情面,鲸侯都给了。可你哥哥仍旧执迷不悟,倒显得我们非要他献城似的。”
“罢了,事已至此,让他自己考虑清楚吧。”
连捷光面上一红,尴尬之余,也有几分担忧。然而王五的意思已经算是明示了,不要多话,这时候他也不便再说什么。
当真是上赶着不是买卖,王五这么一说,连富光内心再度紧张起来。
心道若无自己的帮助,恐怕山里那些人是不可能攻下巴达维亚的。可这人竟然没有继续说服自己,而是似不很在意,莫非此人说的竟是真的?
“大人且留步。”
“非是小人不信任大人,亦非小人不想为朝廷出力。小人最崇关公,若有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机会,自是乐意效力的。”
“只是……只是但凡联结为内应,需得知道何时动手、城外何时有动作。小人只是想要问问清楚。”
他要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更让王五身边的几个人觉得恶心。心道你也配说什么身在曹营心在汉?当真是辱没了关老爷。
王五以大局为重,忍着怒气,冷笑道:“你若真有心,什么时候不可以?城中数千华人,你庄园里也有不少心腹。”
“荷兰人主力出城,城中根本没有多少荷兰人。”
“况且,华人社区又都聚集一处,城南皆为华人。你若真有心,不说攻下巴达维亚,只将华人社区占据防备荷兰人,能否做到?”
正说话间,门忽然打开。门打开的一瞬间,王五身边的几人瞬间拔出了腰间的短枪,速度之快,饶是巴达维亚不少亡命之徒,也是连富光生平所未见。
推门而入的,是连富光的心腹人。连富光说明之后,王五等人放下了枪,那心腹家人附在连富光耳边小声道:“老爷,留守的代理城主叫你速速召集雷珍兰们,一同前往总督府,有要紧事。”
连富光点点头,示意这老家人先离开。
待门重新关好,他便将这话告诉了王五。
“王大人,适才荷兰人来传话,叫我召集雷珍兰,去总督府议事。各位大人还请在这里暂歇,待我回来,咱们再说此事,如何?我也正好试探一下荷兰人的虚实。”
王五呵呵笑道:“你的心思我也明白。你觉得荷兰人忽然召集你们议事,必是出大事了。”
“或者,是义军在井里汶,歼灭了瓦尔克尼尔带去的荷兰人;或者,是朝廷真的出兵了。”
“你说是去探听虚实,倒不是假话。只是这探听虚实的目的,却值得玩味。”
“若是义军歼灭了瓦尔克尼尔,你便想,这山中的泥腿子,说不得真的可能围攻巴达维亚。若攻下巴达维亚,自己也没好日子过。若是这样,当召集城中华人帮助荷兰人守城,坚持到荷兰援军抵达。你相信,荷兰人仍旧强大。”
“但若真的是朝廷出兵,你便想,若是朝廷出兵,这荷兰人定是要完。不待此时反正立功,更待何时?”
满是冷嘲热讽带刺的话,让连富光的老脸一红,尴尬万分。若是自己没这么想,只怕要说为何凭空污人清白?可真的这么想,那就只剩下尴尬与恐慌了。
他想要急中生智说点什么,可脑袋里一片空白,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化解这份被人戳破心中想法的尴尬。
好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话,王五主动笑道:“罢了,你且去吧。这是好事,荷兰人救了你啊。要不是荷兰人召集你们,只怕你还要误入歧途继续走下去呢。去吧,去吧。”
连富光尴尬无比地冲着这几人拱拱手,半句话也没说,就这么走了。
待他一走,尴尬的人就变成连捷光了。自己的亲哥哥这份表现,着实让自己面上无光。
“大人……我哥哥他这也是……”
王五哈哈笑道:“捷光啊,论迹不论心。若不然,鲸侯又何必遣我们来巴达维亚?鲸侯希望,将来奏报朝廷的时候,能说一句:巴达维亚之天朝遗民,闻天兵到来,箪食壶浆以迎。”
“若不然,实在不好看呐。”
“前朝澳门的时候,数千华人庆祝葡萄牙从西班牙那里独立,游行庆贺,鞭炮齐鸣,舞龙耍狮。”
“可要是轮到咱们来攻巴达维亚的时候,这城中华人竟毫无动作,如此对比,谁的面上有光?你我都是天朝子民,难不成我们面上有光?传出去不难看吗?”
“朝中怎么想?这天朝文华,竟比不上西洋人在澳门统治百十年?竟比不上荷兰人在巴达维亚统治百十年?”
南洋归义军出身的这些人,已经有了朦胧的共同体意识。他们和巴达维亚城中的华人的共同体,就是都是华人。
正因为有了这种朦胧的共同体认识,有些时候便可以出现这种同耻、同荣的心态,虽然可能彼此之间根本就不认识。
也正是因着这样朦胧的共同体认可,连捷光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道:“我等华人也多得是好汉。归义军数千人与荷兰人死斗不休;那些移民锡兰的奴工听闻天朝大军前来必是箪食壶浆以迎。且不说岳武穆、文丞相等等,前朝末年又有多少反抗东虏的好汉豪杰?哪能因着这一小撮人就觉得我们天朝人便差呢?”
王五闻言,忍不住大笑道:“你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可能根本就不认得他们,但就因为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华人,所以便觉得他们的耻辱就是自己耻辱、他们的荣耀便是自己的荣耀?”
这个问题,连捷光还真的从未想过,刚才也只是下意识地反驳。此时听王五这么一说,默想了一下,点头道:“确实。大人也曾这样过?”
王五仰起头,回想了一下,郑重道:“是啊,大概七八年前,还在威海的时候,便涌出了这样的想法。那一天,鲸侯拿了一张很大的地图,我们这些人都在上面找自己的家乡……就那么一瞬间,看着弯弯曲曲的国境线,仿佛一下子真真实实地感触到了,我们效忠的国,是什么模样。我这辈子都没去过云贵川等西南地,却知道那里也是自己人。”
“只不过……”
引了个头,却欲语还休,最后只摇摇头道:“罢了。不提这个了。”
众人不知道他想说什么,王五这句只不过的后面,便是这些年他在南洋的见闻。那些放贷的、包税的、压榨奴工的,种种这些,亲眼所见、所闻,都让王五不止一次涌起过一种奇怪的、可怖的想法。
虽然每每压制住,可时不时就如同附骨之疽般阴魂不散。
有时候,他会想到前朝末年故事里的八大王。然后想到那七个字。
杀!杀!杀!杀!杀!杀!杀!
第四二二章 昨日投名状、今日罪名簿
只不过他身在朝廷体制之内,心中时不时会涌起的这些想法,只是和去当贼寇。既在朝中,也只能尽力把这种想法压制住。
巴达维亚,或者南洋,将来会变成什么样,他心里也没谱。
但刘钰既说了,将来不免要秋后算账,南洋的模样不说焕然一新,至少不会像之前那么滞闷了吧。
如是想着,王五觉得还是看看再说吧。
…………
巴达维亚总督府中。
甲必丹连富光、一众雷珍兰,都被留守的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参赞召集起来。
这些人大多都怀着和连富光差不多的想法,觉得可能是出什么大事了。总督大人亲自带人去井里汶,难不成竟被山里的贼寇击败了?
若是这样,只怕还真要自带干粮,来守卫他们的巴达维亚了,万万不可让巴达维亚落入到那些奴工手中。
真要是落入那些奴工手里,可是没好日子过的。
然而东印度公司参赞开场的一番话,就让这些人原本都坚定好了保卫自己的巴达维亚的心思,迅速动摇起来。
“你们中国人是个崇神、贪财、背信弃义的民族。就在几天前,中国的大皇帝,无耻地对公司不宣而战……基督……”
后面的话,这些人根本就没听进去。
除了连富光之外,剩余的人都被这个大消息惊住了。
至于什么中国人是不是崇神、贪财、背信弃义什么的,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朝廷出兵了!
朝廷这几年可是在南洋露了好几次面了,上次鲸海侯来的时候,还在巴达维亚逗留几日,还批判了一番武直迷济贫制度。
关键是,他们这些人都见过朝廷的军舰、禁军,而且也知道朝廷这几年脚踢罗刹、拳打日本。
即便很多人出生在巴达维亚、即便一辈子都没回过福建广东,可是往来巴达维亚的华人那么多,他们对朝廷的庞大还是有所知晓的。
朝廷出兵了?
这和山里那些奴工来攻巴达维亚可不一样。
若是山里的奴工来攻,只要坚守,荷兰国总会派兵来的。到时候,既可以和城外那些华人划清界限、洗涤去因着当年奴工起义而加在身上的牵连和不信任;又可以保住自己的家产。
然而,若是朝廷出兵,那可就不一样了。
朝廷多半是打得过荷兰的,那自己帮着荷兰人守巴达维亚,还有什么意义?
若说前朝末年,不少人为天下尽忠,孤身守城,还能落个好名声;自己帮着荷兰人守巴达维亚,那和张睢阳坚守商丘能是一样的评价吗?
可是,考虑到朝廷对待商人的政策、考虑到自己这些人的身份……这些不知情的雷珍兰们,内心涌起的更多是绝望和恐慌。
和这些并不知情的雷珍兰们比起来,连富光的心态就丰富的多。
王五说朝廷下南洋,连富光将信将疑,还怀疑王五在诈他。
但这话从荷兰人嘴里说出来,那可就是做实了。
虽然这荷兰人嘴里还在那说什么诸如“总督大人正在带兵返回”、“公司将从印度和欧洲调兵”之类来安定人心的话,可连富光内心根本就不相信。
荷兰人评价他们,是“认得清局势”。
这话在荷兰人强大的时候,是一个态度;在荷兰人的神话被打破之后,便又是另一个态度了。
连富光心想,便是你们说得再多,也改变不了一件事。你们连朝廷支持的那些奴工都打不过,怎么能对抗朝廷的大军?
上一次刘钰去欧洲之前,特意带着舰队来南洋耀武扬威地转了几圈。一则是为了掩护给山里的归义军送军火,二来也是为了将来朝廷下南洋的时候,这些人能够站在朝廷一边。
不求他们箪食壶浆,但求做一个合格的墙头草。
东风都压倒西风了,头却还顺着西风歪,这样的,连当墙头草都没资格,完全可以清理掉了。
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参赞今日把连富光等人召集起来,确定是朝廷出兵后,连富光便也知道荷兰人召集他们干什么了。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让甲必丹、雷珍兰们,严格约束华人,不要出门乱晃。以防有奸细混在其中,到时候从内部作乱。
这些人,在荷兰人看来,基本上还是可信的。
如连富光,他的母亲是基督徒,早已经皈依了主,大顺这边禁教,而且也不管是新教还是旧教,估计大顺这边也分的不太清楚。跟日本一样,出现个十字架,你说这是新教的,还是旧教的?
而且,在荷兰人看来,城中的华人也是基本服从总督府管理的。
果然,在公司参赞说完公司正在调兵、稳住人心之后,便下达了命令。
“勃良安地区本身就有华人,他们在本地也肯定是有联系的。巴达维亚城中,一定会有一些间谍,混杂在唐人之中。”
“你们作为甲必丹、雷珍兰。在中国大皇帝看来,你们都是叛徒。我想,如果让中国人侵略了巴达维亚,你们的下场不会比当年因为叛国而被处决的那个彼得·埃尔伯费尔德更好。”
“叛国,可是大罪。”
“当然,你们对公司是忠诚的。”
说到这,东印度公司的参赞拿出一个小本本,挨个将在场的华人头目表扬了一番。
“甲必丹连富光,1736年,曾举报过连怀观言行不轨,可能煽动叛乱。”
“雷珍兰陈忠实,1738年,举报连富光的弟弟连捷光,和乌衫党头目混迹在一起。”
“雷珍兰林平,1738年,曾建议将城中没有居留证的唐人全部审查、关押,送到锡兰做债务奴隶,以确保留在巴达维亚的唐人都是良民。”
……每念一个名字,下面坐着的雷珍兰、甲必丹们便哆嗦一下。
荷兰人说,这是对公司的忠诚、是功绩。
可问题是,若是朝廷夺下了巴达维亚,他们这些“忠诚”、“功绩”还是忠诚和功绩吗?
或许,不是每一个雷珍兰、甲必丹都与荷兰人穿一条裤子。但是,巴达维亚的每一个甲必丹、雷珍兰,身上都不干净。
历史上红溪惨案发生的时候,最早报信给总督的,也是三位华人雷珍兰。而且,在事后让连富光背锅的时候,围绕着谁是下一任甲必丹,雷珍兰们展开了非常激烈的勾心斗角。
那句著名的“连富光作为甲必丹,华人起义的事,晾他不应该不知道”的莫须有、并最终导致连富光背黑锅被流放安汶的这句话,不是荷兰人定的罪,而是陈忠实这位雷珍兰提供的。
在大屠杀的当天,让华人待在家里不要反抗的,也是这些甲必丹和雷珍兰,派传令兵挨家挨户通知的,并且主动收缴了一部分武器。
如今惨案并未发生,可这些人平日里向荷兰人表忠心的举动,此时全成了压在每个人心头的阴影。
如同一口能直接把他们刺穿的利刃,一旦城破,这口利刃就会落在他们头上。
此时的连富光,不由想到了王五让他“纳投名状”的事。
现在看来,自己在荷兰人这里,已经纳过投名状了。
而且还不止一次。
他没想到,荷兰人此时会把这些东西拿出来。
悄悄看了看旁边的雷珍兰们,他们的神情也都极为难看。
他们不只是担心这个。
而是,如今荷兰人把这个东西拿出来,便足以证明一件事:巴达维亚,恐怕要守不住。
因为拿出这个东西,相当于是要挟。
一旦这次用了,日后那些华人恐怕就会留一手。就算是朝廷这一次没打下来,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下一次呢?
既然连只能用一次、一旦用了后患无穷的手段都拿了出来,足见事态的严重性。
事态都这么严重了,巴达维亚守得住吗?从荷兰、印度调兵,来得及吗?
一众人茫然无措的时候,连富光主动站了出来。
“参赞大人,我们对公司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巴达维亚也是我们的巴达维亚,我们当然会尽力维持秩序,不准那些隐藏在城中的间谍有作乱的机会。”
“我们会严格遵守公司的规定。您知道的,城中的唐人,和城外、以及那些乌衫党、无裤汉暴民,是不一样的。”
“他们有自己的产业,也和公司息息相关。可以说,很多人的生计,都依赖着公司。”
“我们当然是可以信任的。”
雷珍兰们这一次就乖巧的多,并不像历史上红溪惨案发生之前那般,绕开甲必丹直接去总督府报告,以求总督大人夸奖。
按道理,也是甲必丹先说话、先表态。但神奇的是,这一次雷珍兰们居然如此讲道理、守规矩,对连富光站出来说话表示了极大的赞同,也没有人抢着说这句话。
连富光的表态,让荷兰参赞很满意。
他基本认可连富光的说法,城中的华人和城外的华人,确实不一样。他们更听话,也更喜欢公司。而且,确实来说,很多人的生计和公司息息相关。
公司董事会作出一个关于亚洲贸易的决策,就会对巴达维亚的许多华人生活造成影响。例如阿姆斯特丹到广州的直航贸易;例如华人包税权;例如从不带华人奴工的船重税、再到私自携带华人奴工的船不准进港……等等,等等。
而且,连富光等人,似乎已经没有退路了。公司参赞心想,这些人当年都目睹过巴达维亚对叛国者的极刑,他们当然会担心这样的命运降落在自己头上,只不过,行刑者不再是我们荷兰人,而是中国人。
唯独相同的,便可能是行刑地点,都是巴达维亚。
第四二三章 毁尸灭迹
“公司当然相信你们的忠诚。而且公司也确信,你们的利益和公司是绑定在一起的。”
“中国大皇帝实行的制度,是不包括包税制的,而且他们的官僚也是科举制选拔的。”
“无论如何,一旦中国人占领了巴达维亚,对你们都是一种损失。”
“先生们,现在请你们回到唐人社区,让你们的传令兵,去通知唐人,不要离开自己的房屋,以免被当成是间谍而被逮捕;所有唐人在战斗结束之前,都不要上街。”
“先生们,要对公司充满信心。总督大人已经赶回巴达维亚,而且,公司总部很快也会派遣舰队。”
“你们应该知道,欧洲现在正在打仗。我们荷兰人并非是孤军奋斗。”
“英格兰人、苏格兰人、爱尔兰人、奥地利人、匈牙利人、波西米亚人、汉诺威人、神圣罗马帝国、俄国人,他们都站在我们这边。”
“俄国人会在北方发动进攻,英国人会从明古鲁派舰队来,奥地利人也将派遣他们的陆军,和中国开战。”
“只要我们能守住巴达维亚,我们就能获得最终的胜利。你们应该监视过公司的舰队,在你们童年的时候。我要说,荷兰的舰队,比你们见过的最庞大的舰队,还要大上一百倍!”
“荷兰必胜。只要我们坚守住巴达维亚。”
既有威胁,也在提气,反正这些人对欧洲的局势不是很了解,报菜名一般地报出了一大堆王国公国选帝侯,恨不能把神罗诸国拆成伏尔泰的噩梦。
听着是挺唬人的,在场的这些华人最起码也知道英国的名号,毕竟明古鲁就在附近。但他们终究也是靠海吃饭的,还有些基本的见识,知道欧洲很远,心想就算是从欧洲支援,不也得两年以后呢?
看着架势,巴达维亚,守得住两年?
一众人各怀心思,心忧惊惧地等到了荷兰人让他们离开。
一离开总督府,这些人便自发地围住了连富光。
连富光摇摇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且随我先回寒舍。”
说罢,他先上了马车。其余的雷珍兰们也都上了马车,华人社区聚集在一处,离得都不算远。
到了连富光的住处,遣散了奴仆,这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苦也!苦也!荷兰人这么说,怕是朝廷真的派了大军下南洋了。连兄,这可怎么办?”
“你真个要帮荷兰人守城?我只怕守不住啊。荷兰人说的好听,什么能从远处调兵,可即便真能调兵,那些盟国也都出兵,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雷珍兰陈忠实率先感叹,虽然刚才荷兰人已经点了他的名,说当年他去总督府举报过连富光的弟弟。
但现在,陈忠实也不怕,觉得自己和连富光也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自己固然身上有屎,可你连富光也不干净,刚才荷兰人点名“表扬”的时候,你这个甲必丹可是甲子第一号啊。
连富光看了一眼陈忠实,他也知道陈忠实举报过自己的弟弟,但这时候也不便在纠结此事。
若是处理不好,朝廷大军一来,自己就成了一条臭鱼,不一定比陈忠实还要先着蛆,还谈什么报复呢?
“这里也没有外人,你们怎么看这件事?”
连富光并不准备将王五的事先告诉这些人,而是想要先看看这些人的态度。现在这局面,荷兰人搞这么一出,显然是荷兰人底气不足了。连富光觉得,只要这些人都害怕朝廷攻下巴达维亚,那么商量反正的密谈,反倒安全,便不会有人去荷兰人那举报。
这里确实没有外人,都是巴达维亚的大家族,平日里跺跺脚,南洋华人圈子都要震动的人物。
这时候却一个个没了算计。
“连兄,我们还是让你给出个主意。公司这么说,显然是撑不住了。你觉得,咱们要是把城里的唐人都鼓动起来守城,能不能守住?”
一个雷珍兰刚说完,陈忠实就骂道:“愚蠢。便是我们想要帮着公司守城,公司还担心城中唐人中有细作,如何肯用?”
“若是来围攻的,是布吉斯人、爪哇人、马打蓝人,公司还能用我们。可既是朝廷的大军前来,公司哪能信得过我们唐人?”
连富光点点头道:“忠实老弟说的没错。就算咱们提出来,公司也不会用唐人帮着守城的。”
“只怕不但不会用,还觉得你是朝廷的细作,要让唐人假意守城、趁机作乱。到时候,先把你抓起来……”
两人这么一说,其余人顿时明白过来,心道确实不行啊。
可要是城中的华人不帮着守城,就城里这点兵,再加上总督带回来的士兵,怕也难以守住啊。
要是荷兰人信得城中的唐人就好了。大几千人,很多人都会武艺,手里也都有火枪。
凭着他们眼里固若金汤的巴达维亚城防,说不定就守住了。
然而……
这时候,又有人道:“若真守不住,多半荷兰人也会撤走。他们有船,便是陆上不行,海商荷兰人怕过谁?”
“咱们要不就待总督大人回来,诉说一番,将咱们的家产都装上船,跟着一起去荷兰?”
“咱们也算是为公司出了好大的力,和总督也都熟识。逢年过节,孝敬礼物也不少,咱们也都会说荷兰话。到了荷兰,只要有钱,不也一样快活?”
有人叹了口气道:“你真是傻到家了!咱们在这里,因着有几千唐人,需要咱们做甲必丹。”
“若真去了荷兰,你我不就是个毫无用处的大肥羊?既不需要你我做甲必丹、雷珍兰管辖唐人;我等手里又怀着无数金银。这不是往虎口里送?”
提议一起跑路到荷兰的那人反驳道:“难不成留下来就不是羊入虎口?朝廷会怎么处置咱们?还不是死路一条?难不成荷兰人吃人,朝廷的人就不吃人?到时候,给你我安一个做逆官的罪名,家产就全都充公了。”
“去了荷兰,至少还有一条活路吧。”
一说到朝廷,这些人都有些害怕了。
朝廷什么样,他们有个模糊的印象,对待他们这些富户,就算没有罪名都会想些罪名、助捐之类的,榨取钱财。何况,他们身上早已有抹不掉的罪名。
这时候也没人感叹什么早知今日悔不当初。毕竟当初谁也没想到,朝廷能下南洋啊。
朝廷与荷兰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朝廷是华人的朝廷。
朝廷用不着从巴达维亚本地华人这里,找甲必丹和雷珍兰。且不说朝廷不太可能沿用包税制,就说管辖百姓,朝廷何时缺过官儿?
到时候,朝廷说不定为了稳定,会对当地土著的一些贵族、酋长们好一些,稳固他们的地位,以求统治。
可他们这些甲必丹、雷珍兰,对朝廷可真的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甚至不如他们之前瞧不上的爪哇土著雷珍兰。
大顺那么多读书人,想要当官而没官缺的,估计排队都能从巴达维亚排过大洋到广州了。
真要是能守住,他们当然愿意全力协助荷兰人守城。
可荷兰人之前说的那些话,在这些老狐狸的耳中,分明就是公司扛不住了,危险了,所以连投名状这样的手段都拿出来用了。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想起来了,忽道:“连兄,令弟不是与那些人交好吗?何不让令弟出面,为我等某个出路?便是将来捐献一部分家产,只要别办我们的罪便可啊。”
他这么一提醒,旁边的人都反应过来,当真是如同将要溺水之人眼前飘着的稻草。
“对啊,对啊。令弟不是素有大志,又与聚义火山的好汉有来往吗?”
“如今他们攻取井里汶,朝廷偏也出兵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我看,他们肯定和朝廷有联络。”
“连兄,这个时候,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可不要不管我们啊。”
众人七嘴八舌的时候,一旁的陈忠实扑通一下给连富光跪下道:“连兄,当日是我吃猪油蒙了心,我愿将一半的家产赠与令弟,只当赔礼。还请连兄大人不记小人过才是。”
连富光看了一眼陈忠实,再看旁边人期盼的眼神,显然荷兰人刚才一番话适得其反,这些人都觉得荷兰人要完,对荷兰不再有半点的信心。
见时机已算成熟,连富光过去将陈忠实扶起,道:“这里也无外人,我便直说了。之前很多事,不深究的话,一笑而过;真要深究起来,那便是千钧重。咱们如今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我弟弟即便真和那些人交好,可又如何牵的上朝廷这棵大树?”
“如今之计,其实只有一个办法了。”
众人眼前一亮,连富光低声道:“毁尸!灭迹!”
“毁尸灭迹?”众人一怔的功夫,连富光郑重地点点头,重复一遍道:“对,毁尸灭迹!”
“公司的很多文件,都在总督府保管着。包括咱们替他们收的税、咱们表过的忠心,还有咱们的家产登记!如今看这架势,荷兰人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真要是朝廷来了,咱们给荷兰人做的那些事,深究起来,至少也得判咱们的流三千里吧?若是主持南洋的大人再想要点钱花,不拿你我开刀,难不成刮穷鬼的钱?”
“可都是刮钱,便有不同的说法。”
“若咱们攻入总督府,烧了公司的文件,你我还有罪名吗?”
“你我若有罪名,主持南洋的大人抓了我们,吞了我们的家产,那叫‘除逆贼、收逆产’,名正言顺,你我连个屁都不能放。”
“而你我若是不但没有罪名,反而有反正之功,身在曹营心在汉之举。到时候,便各自拿出一些家财,给予朝廷的巴达维亚总督,以助军为名。”
“做两份账,一份公账助军;一份私账,送给朝廷的巴达维亚总督。公账少而私账多,咱们几家凑个大几十万两。关乎咱们数百口子性命,少于大几十万两,真拿不出手。”
“虽然都是出咱们血,可这就完全不一样了。诸位觉得如何?”
第四二四章 好骗与不好骗
巴达维亚作为东印度公司的首都,确实保存了大部分关于公司的档案。除了一部分副本外,还有大量关于东南亚地区的原件。
连富光等人对荷兰的“功劳”,也都保存在东印度公司总督府的档案室中。
毁灭了这些档案,连富光等人也就“无罪”了,至少是可以争取的——给朝廷的巴达维亚总督足够的贿赂,也就更容易网开一面。
治不治他们的罪,当然是看朝廷的南洋话事人的态度。
但是,也得提前为自己准备好台阶才是。
要是有明确的档案而不去治罪,那是枉法,朝廷派来的总督即便有心,怕也无力。
但若没有明确的证据,那对上面也好交代,也有空子可钻。
不管能不能成,最起码路能走宽点。
毁尸灭迹的计划乍听起来,似乎有些如同听神话。这些人都是在“荷兰人天下无敌”的环境中长大的,他们对荷兰人极为恐惧,认为公司的实力非常强大。
但连富光说完之后,这些人静静一想,似乎也未必不可能。
然而,这里面还有个关键的问题。
“连兄,城中现在的荷兰人不多,总督把他们都带去井里汶了。咱们若能将城中唐人组织起来,再加上你我各自的家丁仆从,烧掉总督府不成问题。”
“但是,一旦荷兰人回来,咱们也未必守得住啊。到时候,荷兰人若攻进来,咱们可就全都得被五马分尸。”
“咱们毁尸灭迹,是为了将来朝廷来了还能活着。可要是朝廷来之前咱们就都死了,那这么做便毫无意义了。”
连富光暂还未说王五的事,此时也不动声色,环顾一圈问道:“你们也都觉得,烧掉总督府不成问题是吧?主要还是担心总督带人回来,而实际上你我都觉得城中这点荷兰人不是问题,对吧?”
众人想了一下,觉得确实,城里了这点荷兰人不足为惧。
城里的华人确实不少,而且他们自己的家丁奴仆,也都是有战斗力的。
一方面他们有养家丁防身的传统。
另一方面,他们包税、开赌场、放高利贷。干这几行的,手底下怎么可能没有几个身负人命的打手?
荷兰人主要守卫在几处棱堡中,城中核心地带其实非常空虚。突袭总督府,问题不大。
华人社区也都聚集在一起,除了少部分为了少交税改信基督教或者绿教的华人,剩下的华人都是在很封闭的圈子里活动。
荷兰人对巴达维亚的统治,只在城内。而且对城内华人的统治,也是通过这些甲必丹、雷珍兰们当中间人,间接管辖的。
甚至华人还有自己的公堂,法律用的也是《大顺律》。
荷兰人只想着赚钱,对这些事并不是很在意。
若不考虑城外的荷兰人回援,不说单独拿下整个巴达维亚,烧掉总督府、在华人社区这里防守,问题是绝对不大的。
见众人对此并无异议,连富光道:“城外的事,自有说法。只说这城内的事,咱们真要干此大事,需得说清楚。”
“一句话,荷兰人要完了。这时候投效荷兰人,去荷兰人那打小报告,可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咱们也不用盟神发誓,那没用。咱们就说现实的,朝廷的舰队你们也曾见过,朝廷的雄军你们也见过。巴达维亚,荷兰人守不住的。”
“莫听参赞提气扯谎,说什么奥地利、波西米亚什么的出兵。就算他们出兵,咱们整日和公司打交道,还能不知道欧洲多远吗?货船尚且要走小一年,出兵那那么容易?”
“若真信了公司参赞的话,只怕援兵到的时候,咱们骨头都烂了。”
这话正说到了点上,公司参赞的那些话,说给那些对世界大小毫无概念的人,说不定有些用。
可这些甲必丹、雷珍兰们,或许不知道什么荷兰的盟友汉诺威选侯国到底是个啥,但却知道公司的货船12月份从欧洲起航,一切顺利也得到明年六七月份才能到南洋。
今年已经错过了季风季节,消息传到欧洲,就算马不停蹄士兵直接可以装船,那也得到明年夏天了。
知道的越多,就越不好骗。
连富光知道这些人和自己一样,都不好骗。这种不好骗,也就成为了他们可以在这件事上互相信任的基础。
他不提荷兰人回援的事,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
“连兄,我们当然知道朝廷打的赢荷兰。只是,连兄绝口不提城外总督的军队回来一事,莫不是连兄从令弟那得到了什么消息?”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连富光。
若真实这样,连富光可就真能救他们于水火了。
连富光脸上故作一种别有意味的笑容,他不想把事情全盘托出。
虽然他不是朝廷命官,但当了这么多年的巴达维亚华人甲必丹,一些官场上的欺上瞒下的道理,还是精通的。
若是全然挑明了,是朝廷的人来找自己,甚至直接把朝廷的人引荐出来,那么自己在这些雷珍兰眼里还有什么用?
只有自己当中间人,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既然对方自己瞎猜,觉得是自己的弟弟和自己说了什么,那么自己就可以垄断一下城中华人豪绅与朝廷之间的联系渠道。
这些雷珍兰又和朝廷那边没有什么联系,到时候自然觉得是自己在其中沟通,甚至觉得自己早就和朝廷勾搭上了。
这样一来,届时给朝廷派来的大员行贿的时候,自己还用出钱吗?
到时候,送礼的是自己,而出钱的是那些雷珍兰。
情归自己,钱别人出。
难不成这几个雷珍兰还真的敢去问问朝廷这边他连富光和朝廷到底有没有关系?
以他多年的经验,肯定不会的。
有些事,不能问,只能自己猜。就是要借着这种只能猜不敢问的空档,好好为自己谋一份利好。
他现在什么都不用说,只要脸上露出这种别有意味的笑容,这几个雷珍兰便自动会猜想出许多奇葩的可能。
越不解释,猜测的越多,越离谱,也就越觉得能干的成。
果然,片刻后,周围的几个人都用一种恍然大悟、惊喜不已的神情,一起看着连富光道:“既然连兄早有把握,我们干便是!”
连富光心道我自己都还没把握呢,王大人既没说朝廷的大军什么时候来,也没说总督的荷兰兵是不是被消灭了。但这时候要是说实话,你们一个个的又得犹豫,哪里知道这是唯一一条死中能求活的路?
“诸位,既然要干,那么只靠咱们的家丁奴仆,怕是不够。”
“得把城中的唐人都集结起来。此事,我看也不难。”
“只消说:朝廷大军要来,荷兰人怕守不住城,要先把城中的唐人屠戮干净,分掉财产、霸占妻女,乘船逃回荷兰。”
“如此一来,城中的人如何不会跟咱们一起干这大事?”
这几人均点头,赞道:“确实不难。”
“以往荷兰人有什么事,也都是叫我们通知下面。下面有什么事,也是入咱们唐人的公堂。荷兰人只要稳定和人头税、商铺旅店能照常开就是。”
“咱们作为中间人,城中的唐人有什么事,只能从我们这里得到消息。只要咱们这么说,他们哪里能不信?”
“一直以来,他们就没有直接从荷兰人那得到消息的机会。”
“他们还是很好骗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这个想法,城中的华人确实好骗。
这与见识无关。
而是因为荷兰人的统治方式,使得城中的一般华人,根本没有接触殖民政府的机会。
包括司法审判等,华人都有自己的公堂。荷兰人只要钱,只要稳定,也根本没想过华人会造反这样的事。
作为中间人、包税人,实际上完全垄断了城中中下层华人,与殖民政府之间的联系。
他们是城中华人了解殖民政府政策的渠道;他们也是殖民政府维持统治和税收的渠道。
欺上瞒下,是中间人所必备的技能。若连这个本事都没有,是没办法当好一个殖民政府的中间人的。
在场的甲必丹、雷珍兰对荷兰殖民政府很了解;对城中的华人百姓,也很了解。
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能煽动城中华人,给他们当炮灰,帮他们把总督府烧了、把他们的罪状烧了的办法。
若说什么朝廷大军前来,让城中华人以为内应、迎接王师之类,城中华人多半不感兴趣。
一来一些人出生都不在大顺,和朝廷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
二来他们做小生意、小买卖,固然困于见识,考虑不到荷兰人走了之后对他们生活的影响,但也明白谁赢谁输,自己都是做小买卖、交税,区别不大。既然区别不大,为啥要流自己的血,去争取一个根本没有变化的改变呢?
可要说荷兰人要把他们的家产抢走、妻女霸占,屠杀他们,这就很容易把百姓煽动起来反抗了。
若是以往,或许很多人打心眼里害怕荷兰人,宁可等着荷兰人把刀子架在头上也不敢反抗,默默等死。
但现在不同以往了。
荷兰人在印度败给土邦的消息其实已经传开,荷兰人进勃良安围剿两次失败更是根本隐瞒不住。
统治这东西,有时候,真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信,便明明有本事推翻,也觉得不可能,甚至不会而不是不敢生出这样的想法。
一旦不信,造反这种事,就像是在荒芜的小路上看到个抱着金砖的小孩,冲上去打一顿抢走金子那么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