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五章 最后的平静
大略已经定下,众人又讨论了一下细节。
因着荷兰人的统治方式过于简单粗暴,起事的细节比起大略还要简单。
荷兰人只能依靠他们与城中的华人沟通,而且真正懂中国话的荷兰人根本没几个,一般的士兵就更不懂了。
每个雷珍兰、甲必丹,都类似于保长、甲长、里正之类,只不过管的人稍微多点而已。
对自己的片区都很熟悉,把人召集起来,估计就算是当着荷兰士兵的面说要弄死荷兰人,一般的荷兰士兵都听不懂。
不过,这些人的首要目标,还是总督府。那里面有关系到他们将来命运的档案。
连富光和他们大致商量好后道:“你们先在这里稍等,待我去和‘北边的人’商量一下。若是可行,那咱们就干了。”
此时他也不怕这些人去告密。
当甲必丹、雷珍兰,都是为了自己。之前诸多告密,那是因为荷兰人强大,统治看起来万年不易,当然要去举报,讨好荷兰人。
现在荷兰人显然不行了,谁还会傻乎乎地给公司殉葬?
这几个雷珍兰也被连富光唬住了,只觉得连富光早就和朝廷的人接上了线,这时候当然不可能多问什么。
反倒是觉得既然真接上了线,自己将来的命运或许不会那么凄惨。
辞了这几个人,连富光换了一副表情,便去找自己的弟弟和王五。
进屋的时候,王五身处巴达维亚,却泰然自若地在那喝茶,胜券在握一般,似是根本不在意连富光去告密。
见连富光回来,王五嘘溜了一口茶,淡淡道:“甲必丹大人,这回从荷兰人那得到消息了,终于做出选择了?”
一句“甲必丹大人”,连富光忙跪在地上道:“大人恕罪,折煞小人了。小人刚才将城中的雷珍兰们召集到一处,与他们讲明了利害。小人之前犯了错,但如今已经幡然悔悟……”
此时的连富光非常乖巧,他心里很清楚,现在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现在的自己,根本没资格问王五:诶,我起事夺了巴达维亚,朝廷是不是就治我的罪了?是不是还能让我继续在巴达维亚当个小官什么的?
若是这么问,那就是没事找事了。
因为照王五这意思,有没有他们起事,并不影响朝廷攻占巴达维亚。
雪中卖炭,才有资格讨价还价。
锦上卖花,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于是将如何准备起事的计划一说,又问道:“只是,朝廷的天兵,几日能到巴城?城中唐人,多是平民,荷兰人又不准唐人当兵。虽有些勇力,但城中乱战尚可,可要是荷兰人反杀回来,怕是抵挡不住。”
“我等既已幡然悔悟,也是有以死谢之前罪的觉悟的。只是,若是朝廷天兵来的时候起事,还能配合,开门夺城。若是起事早了,只恐帮不上朝廷的忙,误了大事。”
连富光刚才在说计划的时候,着重凸显了自己的作用,很用了几分笔墨放在自己如何说服那些雷珍兰们幡然悔悟上。
对此,王五心知肚明,心想讲再多的道理,也不如一句朝廷的舰队十几艘战列舰已经毁了东印度公司海军这句话管用。还用得着你来出力说服?
但他也没再讽刺揭穿,听了一下这个稀里糊涂、在专业参谋看来根本算不上计划的计划,也没挑什么刺。
连富光既然问朝廷的军队到底什么时候能到,王五便道:“这你放心便是。鲸侯之所以给你们反正立功的机会,也是因着投鼠忌器,担心荷兰人破城之前搞屠杀。”
“投鼠尚且忌器,难不成还能真的让这器皿碎了?”
“你只管干,宜早不宜迟。”
“我手里也有个三四十人,人虽不多,可都是有些本事的。若真有难攻之处,我们自会出手。”
连富光忙道:“既如此,那我这就去办。”
“好。告辞!”
王五点点头,也不逗留,自带着人离开,根本不去管连富光等人到底要怎么干。
王五一走,连富光又匆匆去找那些急着等待消息的雷珍兰。
在王五面前,他细声细语。在这些雷珍兰这,便气度轩昂起来,首先要让这些雷珍兰们确信自己和朝廷有关系,气质上便不能差了。
这几个雷珍兰也都将连富光看成是救命之人,见连富光春风得意地回来,心里的大石头也都落了地。
不等这些人开问,连富光主动道:“朝廷的人说了,宜早不宜迟。而且朝廷已经安插了不少细作在城中,多有本事,咱们只管干就是。”
说罢,他神秘兮兮地道:“怨不得荷兰人如此惊慌,你们却不知,原来总督率领的荷兰兵,在井里汶被朝廷的兵打没了!”
“山里的义军在井里汶做计,诱其上当,朝廷天兵却在半途埋伏。待荷兰兵靠近,一声炮响,伏兵四出,顿时杀了个七零八落。朝廷的大军,眼看就要到巴城了。”
现在城外的情况到底什么样,谁也不清楚。
正如甲必丹雷珍兰,垄断着荷兰殖民政府与华人之间的消息互通渠道,连富光此时也垄断着朝廷和这些雷珍兰之间的消息渠道。
他满嘴胡说,用的词,一看就是评书话本里常用的词。什么一声炮响、伏兵四出云云。
这些所谓的华人“上尉”、“中尉”,也根本不懂打仗,说的细了他们反而听不懂,越是这种评书的语言越容易懂。
连富光其实也根本不知道城外的情况。
但他既然铁了心这么干,那就干到底。就如同若是朝廷不出兵,他就要为荷兰人干到底一样。
这时候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说一句城外的荷兰人失败了这么一句,更能激起这些人的勇气和斗志。
这几个雷珍兰对此没有丝毫的怀疑。
本来他们就没有得知外面情况的渠道,唯独眼前这位连富光和朝廷“早有往来、暗通款曲”。
再者,连富光都是甲必丹了,是华人的头儿了,是整个东南亚华人在荷兰殖民地能干的最高官职,没有比这个更高的了。
连都城巴达维亚的华人甲必丹,都决心反叛荷兰了,显然肯定是局势已经到了荷兰人一点赢的可能性都没有的地步了。
这时候若还不信,那可真是傻了。
他们对城中的荷兰人本就不甚在意,怕的主要还是城外回援的荷兰人。担心这边起事,那边荷兰人回援,把他们全都五马分尸。
现在最大的后顾之忧也解决了,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干!现在就干!”
…………
城中。
几年前巴达维亚奴工起义时候,邀请自己的朋友、那位叫史瓦兹的德国木匠来自己家做客的孙姓华人,正在院子里给猪添食。
中国人是不讲究以德报怨的,讲究的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历史上,红溪惨案发生的时候,这个叫史瓦兹的德国木匠,用擀面杖敲碎了自己好朋友的头,抢走了猪和财产,打死了所有的孩子——在供词里,他的确是用的“好朋友”这个词。
但“可悲”的是,这一次,红溪惨案并未发生。
于是这个叫孙涛的华人,和那个叫史瓦兹的德国木匠,依旧是很要好的朋友。
距离糖厂奴工起义、巴达维亚全城戒严,已经过去了数年。
这几年,在孙涛看来,一如既往,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勃良安地区的华人义军,和自己没关系。因为自己交得起人头税。
移民锡兰,也和自己没关系。因为自己交得起人头税。
荷兰人围剿失败,和自己还是没关系,因为勃良安地区的义军也打不到巴达维亚。
自己在巴达维亚,过着安稳的小日子。
幼小的孩子只死了一个,剩下的居然都活了下来,人丁兴旺。
真是好日子。
母猪产下的猪仔,长大了,马上过年了,就能杀猪吃肉卖一些钱,给老婆买些花布、给孩子买些糖果。
真是好日子。
闲下来的时候,把好朋友叫来,小酌几杯,熏熏微醉,然后睡觉。
真是好日子。
听好朋友史瓦兹说,欧洲现在又在打仗。想想巴达维亚的安稳,不免觉得庆幸。
真是好日子。
城外的事,和他没有关系。
爪哇的事,和他似乎也没有关系。
南洋的事,和他还是没有关系。
至于整个世界,在他眼里,其实远不如自己猪舍里的这几头猪。
这样的好日子里唯一的阴霾,就是听说城外的义军,居然攻下了井里汶。
这让他有些担心,担心有一天战火会蔓延到巴达维亚。
荷兰人或许不好,但万一城外那些“叛贼”更差呢?万一他们看上了自己这几头猪呢?
他和大部分城中的华人中下层一样,害怕改变,害怕未知。
虽然,听说城外那些义军或者叫叛贼们的口号,是废除华人的人头税,但是能不能做到,那实在是要打个大问号的。
他们已经习惯了荷兰人统治的日子,至少,安稳、和平。
至于说人头税、杀猪要交税、卖鱼要交税、时不时还要被强制摊派武直迷济贫院的钱,结婚要捐钱、死了要捐钱、找坟地还是得捐钱……
但习惯了,也就那样了。
他既没有一夜暴富的梦想,也没有阶级跨越的野心,稳定与和平,就是他们最大的梦想。
井里汶打仗的消息,多多少少给他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想着今年过年供养老天爷的时候,还是要祈祷一下,愿这战乱不要波及到巴达维亚才好。
站在猪舍旁,孙涛看着猪舍里准备宰杀的肥猪,心里盘算着杀了之后,要卖多少、留多少、哪些朋友亲戚得送一块肉、杀完猪之后都要请谁来吃年猪。
想着这些简单生活琐事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阵钟声。
那是甲必丹召集华人、宣读公司法令制度和命令的钟声。
第四二六章 你死我活
“钟声一响,准没好事。不是打他妈的仗,就是收他娘的钱。”
出了门,和孙涛一样阶层地位的邻居,发出了一声让孙涛深感赞同的感叹。
钟声一响,基本上就这两件事。
记忆中,唯一一次不一样的,是上上任总督染了热带病,召集巴达维亚城中的所有人,去做祈福祝祷,华人也不是基督徒,也分不清是不是弥撒,感觉和做法事差不多。
但这唯一一次不同的记忆,给这些华人留下的印象,比收钱和打仗还差。做完祈福之后,上上任总督还是完犊子了,结果就有人说是因为华人崇神和不虔诚,导致了祈福没有成功,弄得华人在城中处处受到针对。
总归,钟声一响,准没好事,这是肯定的。
和孙涛一样的、交了人头税、拿到了居留许可证的华人,怀着对钟声的紧张不安,慢慢聚集到了华人公堂附近。这是华人内部审判、结婚、丧葬之类的地方,华人对这里很熟悉。
孙涛按照自己所属的雷珍兰,站到了一处地方,伸着头看着公堂附近,隐隐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十几个全副武装的荷兰士兵站在公堂旁,人群中,甲必丹的传令兵正在那维持秩序。
荷兰士兵的旁边,站在巴达维亚城中所有的华人甲必丹、雷珍兰。他们的旁边,也站在一些凶巴巴的壮汉,有的是家里的家丁奴仆、有的是赌场妓院的打手、有的是追债讨贷的。
十几个荷兰士兵站在前面,为首的军官正在和甲必丹连富光说着什么,态度也算是很恭敬了。毕竟连富光是甲必丹,而且算是上尉军衔,论起地位来比管着十几个人的荷兰军官还是要高的。
钟声还在继续响着,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一看这架势,在场的华人心想,多半是打起仗来了,也不知道好好的,打他妈的什么打呢?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上次城外糖厂奴工起义,就让城内的华人很是过了几天提心吊胆的日子。先是封城,然后就是不准外出,还要收缴武器,也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还如上次一般。
孙涛心想,不过也好。荷兰人不准我们唐人当兵,倒也不用担心自己因为打仗而死了。
旁边和他站在一起的邻居小声道:“孙老哥,你说是不是城外的叛贼攻过来了?有些吓人啊,前些日子叛贼就攻下了井里汶,难不成还真能攻到巴达维亚来?”
孙涛道:“偷着乐吧。幸好上一次把乌衫党都清理了,都送到锡兰去了。若不然,这些乌衫党在城中,和城外的叛贼配合,不是要出大事?”
邻居点点头,心想倒也是。自己是吃荷兰饭的,在荷兰的作坊里做技术工,能在城中居住的,基本都有一点技术,或者承包了部分土地。只觉得城外那些人来了,若赶走了荷兰人,怕不是自己也没饭吃了?
都说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但巴达维亚城中有居留证的华人看来,荷兰士兵还是挺不错的,在城里并不抢劫。可城外那些叛匪,可就难说了,虽然听说他们是群义匪,但他们的义,倒是对那些交不起人头税的算是义,对自己可没太大的影响。
之前城中的那些华人乌衫党、无裤汉,应该算是流氓无产者。大多都是因为蔗糖生产相对过剩导致的被开除的奴工,没地,回到福建也没地,又被开除了没工作,可又不想安安饿死,确确实实是有偷窃、抢劫之类的举动。
比如抢个面包、偷包大米,组团要饭等等举动。
城中虽有武直迷济贫院,但这武直迷济贫院早就变味了,而且当时也确实接济不过来。
华人乌衫党和无裤汉,确实有段时间混的如同冉阿让一般,偷个面包被判处在荷兰人那服苦役到死……但依着城中华人的道德观,偷东西,确实有罪。
所以乌衫党、无裤汉,以及如今这些人混迹的勃良安义军,确实在城中华人这里没有什么太好的形象——既不能保证有工作、还偷过东西,至于那些纲领性文件,除了一个人头税外,别的对城中华人也无什么意义。
首先,城中的人,交得起人头税。
其次,强迫种植制,和城中华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城中华人多半是小买卖人、小商贩、手工业者、技术工匠。
终究因为红溪惨案并未发生,城中华人对荷兰人还是充满幻想的。他们的阶级属性,也决定了他们渴求稳定。
然而,这一切,伴随着连富光的那段“谎言”,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荷兰士兵就在连富光的身边,连富光却根本不顾及这些荷兰人在场,因为他知道这些荷兰人都不懂汉语。
“百姓们,出事了!”
“朝廷出兵下南洋了,巴城的总督在井里汶中了埋伏,被朝廷的人打死了。朝廷的天兵马上就要到巴城了。”
“荷兰人怕咱们做朝廷的内应,要将你们的菜刀什么的任何武器,都收缴上来。让我们传话,命令你们都在家里等着,不准出门,就跟上次城外暴动一样。”
“可这一次,又不一样。你们知道,我连富光有很多荷兰人朋友,他们悄悄告诉我了一个大事。”
“荷兰人要骗你们都蹲在家里,一旦要是朝廷大军来了,就先把你们都杀了,以免做内应。这叫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毕竟朝廷的内应和你们长得一样,荷兰人也分不出来。”
“而且,那荷兰朋友告诉我,要是真守不住,就把城里的华人都杀了,抢了他们的钱财,乘船返回荷兰。把巴达维亚一把火烧掉,让朝廷什么都得不到。”
“说句实话,我作为甲必丹,有钱也有人,朋友也多。我也可以跟着上船一起去荷兰。”
“可讲良心,我不能看着大家伙被荷兰人杀干净啊!”
“索性,我就和这几位雷珍兰商量了一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荷兰人想屠光咱们,咱们也不能等死,索性先动手把他们屠干净!”
那几个荷兰士兵也听不懂连富光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以为连富光是在讲让华人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之类的。
下面的百姓也没有轰的一下乱起来,而是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个消息,有些不敢置信。
话刚说完,站在那几个荷兰士兵旁边的打手家丁们,忽然掏出了匕首短刀之类,噗嗤噗嗤地将十几个荷兰兵全都攮死。
这些荷兰士兵根本没反应过来,临死之前都不敢相信,一向对巴达维亚政府十分忠诚的甲必丹、雷珍兰们,会忽然动手。
血喷出了时候,下面的华人百姓也反应过来了。
生死他们倒是见的多了,这里哪天不意外死上几个人?对这样的杀人流血,他们不是很震惊,而是此时才反应过来,这事儿八成是真的。
甲必丹什么身份?连甲必丹都反叛荷兰人了,肯定是荷兰人真的准备动手杀人了。
那些家丁奴仆把这几个荷兰人的脑袋一割,连富光提起一个脑袋喊道:“大伙家里有枪的,拿出来。人家既要杀咱,咱们也不能坐着等死,先弄死他们!”
“荷兰人也没什么可怕的,朝廷打死了总督,咱们杀城里这点荷兰人还杀不了吗?”
“总督府的库房里,有的是银子,真要打下来,我一点也不要,大家分一分。”
“摸摸自己的裤裆,有卵的,跟着我干!没卵的,就回家等着。今儿这事已经这样了,不是咱们唐人被荷兰人杀光,就是咱们把城里的红毛鬼杀光!”
说罢,连富光将手里提着的荷兰人的脑袋朝着人群扔了过去。
却也没人躲避,很多人一时间还对这个变故没反应过来。脑袋在空中转了几圈,荷兰人的辫子做了个很好的后缀,翻转几圈后竟保持了平衡,径直砸在了孙涛的脚下。
一股子浓烈的血腥气直冲鼻子,孙涛也没觉得有多恶心,过年杀猪的时候味儿比这个还冲。
低头看了看这个荷兰人的脑袋,前一秒还活着,下一秒就成了这般模样。眼睛睁着,割断的肉朝外翻着,沾的全都是土。
孙涛歪着头看了一阵,终于触动了内心的情绪,心想得亏甲必丹大人发现了,若不然自己的脑袋会不会也和这荷兰人一样,被人提着扔到地上,沾的脖子割口处都是混着血的泥巴?
最终触动他的,还是连富光的最后一句话。
真的就是你死我活,要么是华人把荷兰人杀光、要么荷兰人反应过来把华人杀光,没有第三条路。
连甲必丹、雷珍兰都杀荷兰人了,可见事情已经严重到了什么地步。
孙涛基本上算是个好人,不杀人不放火不偷窃不抢劫,凭手艺吃饭。
但好人,并不代表着他想像自己脚底下这个荷兰人一样,被人提着脑袋扔到地上。
而且事已至此,就算是假的,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甲必丹雷珍兰集体反叛,荷兰人肯定会对华人展开报复,就算是假的,也只有你死我活这一条路了。
一咬牙,将目光从脚底下的荷兰人脑袋上挪开,心想今年过年说什么也不吃猪头肉了,有点恶心。
第四二七章 毫无组织
想着自己家里还有一支枪,是买来防身用的,巴达维亚这地方可不安稳。自己也会放枪,虽说放的不准,但也知道如何装药。
跺跺脚,便朝家里跑去,想着拿到枪后,到这里来集结。
打仗自己不会,可是人家往哪冲,自己就往那冲便是。大不了躲在后面放枪,冲锋的时候假装跌倒,慢几步便是。
自己固然不想被荷兰人剁了脑袋、占了家产、侮辱了老婆。但想来城中大部分华人都不想。既然他们都不想,那么他们便多试点劲儿,自己跟在后面就是了。
回到家里,老婆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孙涛也不答,而是冲到屋子里把那支枪取出来,把火药袋子搭在身上,这才道:“朝廷出兵下南洋了。荷兰人打不过要跑,跑之前要把咱们唐人都杀了。好在甲必丹大人提前得到了消息,要跟荷兰人干了。”
“我走了后,你把门关好,外面发生啥事也别开门。真要是……真要是咱们被杀了,你……你……”
想到最坏的可能,若是没杀得了荷兰人,反倒是被荷兰人杀了,怕是自己这家子也要化成灰了。
“你那啥,你带着孩子,躲在井里,除非我来叫你,否则别出来。我要是死了,你把孩子拉扯大,也别给我守寡,一个女人家带孩子也不容易,但说改嫁归改嫁,孩子可别改姓。”
他老婆还想说点什么,孙涛也顾不得听了,提着枪就往外跑,喊道:“把门关好,去井里躲着,啥动静也别出来!”
把门一关,也不管老婆在后面喊些什么,孙涛和街上的许多邻居一起,乱哄哄地来到了公堂前。
荷兰人禁止他们服兵役,他们也不像是糖厂奴工那样有天然的组织性,乱成一团。
好在连富光等人多少还有点本事,找了几匹红布挂起来,找了几个个子高大的举着。
只要能看到红布在哪,这些无头苍蝇一般的、毫无组织力的百姓就知道往哪冲。
“先攻下总督府!弟兄们,上啊!”
连富光等人最惦记的,那是总督府的那些档案。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在城中作乱,若外有围城者、当先攻城门;外无围城者,当先攻衙门。
这种无心插柳的举动,反倒是合了兵法。
两千多华人男子,或是提着枪,或是拿着刀,甚至还有一些提着木棍铲子的,也不知道该怎么打仗,只是知道盯着前面木杆子上的红布。
红布往哪边走,自己就跟着往哪边跑就是。
举着红布木杆子的,都是连富光等的手下人。
王五等人混在其中,并未分开,将近四十个人提着枪,跟在木杆子红布的旁边,作为开路先锋,朝着总督府那边冲了过去。
巴达维亚城并不大,而且因为长久的统治,总督府的军事意义下降、政治和统治意义上升,并不像是科伦坡一样,建在堡垒区中。
巴达维亚是城市,而不是单纯的城。
城中华人起事,是荷兰人万万没想到的。总督府里根本没有多少守军,全是一些公司的文员职员。
若是二十年前,这些文员职员基本都有从军的经历。一旦需要,随时可以拿起枪组织起来。
但从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后,荷兰被法国放干了血,丧失了爱国热情,大规模裁军,欧洲打成这样。当年能拉出十三万大军的荷兰,现如今连两万人都凑不出来。
如今的这些公司职员,都没有经历过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而且是在裁军的背景下长大的一代,根本没有从军的经历,一时间也都慌了神。
城中的荷兰守军,都在城墙和棱堡区,平时也不可能驻扎在城中心。
起事的华人乱哄哄地冲过来时,街上但凡有点脑子的,都跑到家里躲着去了。不可能有傻子,看着街上这么热闹,跑过去问这些提着刀枪的华人:你们这是干啥呀?
人群中,孙涛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是在哪。
旁边都是人,耳边都是一些哇哇乱叫的声响,孙涛自己也在那嗷嗷叫着给自己壮胆。
叫的声音越大,越乱哄,仿佛就越安全,而且显得自己这边的人特别多、气势大。
而且乱哄哄的叫声,可以掩盖一些惨叫,以及乱的让自己的脑子没容量去想别的事儿。
孙涛自小就在巴达维亚长大,巴达维亚这城也不算大。若是平时,在城中随便一处,都知道哪是哪。
可现在,孙涛往前看,是一片后脑勺。
往左边看,是嗷嗷叫着的邻居;往右边看,是提着个杀猪刀的屠户。
根本分不清现在是在哪。
现在在什么地方?不知道。
这是要攻哪里?好像是总督府,但走到哪了?不知道。
前面打成什么样了?还是不知道。
但至少,知道前面应该是没有失败。
因为唯一能看到的,就是最前面那根木杆子上的大红绸布,高高飘着。
只要那大红绸布还飘着,便证明队伍没败,前面没败。
可一旦要是那红布倒了,后面的人也就一哄而散了,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去了,那肯定是下意识地扭头就跑。
反正大家伙也都不会打仗,也就都看着木杆子上的红布往前走,人聚在一起,胆气也壮。
抬头看前面木杆子上红布仰着头,稍不注意,脚底下差点被绊倒。
低头一看,是个倒霉的欧洲人,也不知道是哪国的,是不是荷兰人,被前面的人打死了,躺在地上。
“死了还要绊人索命?”
暗自骂了一句,再抬头看木杆子的时候,发现木杆子猛地抖了一下,似乎是要歪斜。
心猛然一揪,觉得完了,这是要败了的时候,不曾想那木杆子又重新直立起来,比刚才举得更高、更直,硕大的红绸布猎猎作响。
看着木杆子和红布还没倒下,孙涛也放了心。继续嗷嗷叫着,时不时停下来装上火药铅弹,朝着半空开上一枪。
队伍前列。
刚才举着木杆子的壮汉刚刚被打死了。
但王五身边的人立刻接过了木杆子,高高举着,朝着荷兰人的总督府冲去。
身后是一群根本没有经过军事训练的乌合之众,王五对此相当了解,因为在威海学到的东西告诉他最重要的一点,便是组织和纪律的重要性。
前朝末年,东虏作乱,野战极强。
但是,前期的时候,也是一群乌合之众。
玛尔墩之战,老奴带着四百兵出征打一个堡子,结果所有人都缩在盾车后面不敢冒头。是老奴冲出去开了个无双,怒射五人,对面一哄而散。
征哲陈部,对面800人列阵,还没开打,老奴这边的兵又怂了,根本不敢上。又是老奴自己带着弟弟,着甲冲进人群开了个无双,砍死十余人,对面800人一哄而散。
这倒未必是吹牛,基本就是当时的真实水平,因为这根本不是夸奖,分明是菜鸡互啄,组织力和纪律性一塌糊涂。和日本那边动辄一骑讨之类的情况,如出一辙。
真要是一直都是这样的水平,前朝末年也就根本不可能有所谓的东虏之祸。但前期靠着开无双,后期开始搞军队建设,提升组织度,直到六年后基本做到了令行禁止,终于成了一支……开国时代明军水准的强军。
末年的经验教训,又何止是东虏。
大顺起家的时候,其实也是这么打仗的。
太祖皇帝也是带着几个能打的弟兄跑前面开无双,后面的灾民跟着,对面一乱,哄的一下也就冲散了。
后期几千精锐的边军入伙,才能拉起几十万人的队伍。直到后期,才做到了令行禁止,有了三堵墙之类的精锐长矛兵和骑兵。
之所以朝代武举要考的,都是勇力兵王,就因着之前的组织度水平,除了百战强军外,基本上都需要勇将开无双。
对身后这群人,王五有足够清楚的认识:不能打硬仗,但只要前面挂着红布的木杆子不倒,这些人就敢往前冲。可要是木杆子倒了,别看这两千多人,很可能就会一哄而散。
木杆子,此时可比什么都重要。
好在城里成建制的荷兰兵几乎没有,为数不多的也不可能和这边列阵对射。王五清楚,只要攻下总督府,城内的荷兰人就乱套了。
那些守在各个棱堡的荷兰士兵缺乏中枢的指挥,肯定会选择缩在堡垒里等着,而不是主动出击。
好在连富光等人的家丁、奴仆、打手们,还算有勇力。
而且荷兰人无法组织,现在为止的战斗,基本都是街头古惑仔砍人水平的战斗。
这种打手、家丁,非常适合这种古惑仔街头砍人的战争节奏,个人的勇武和武艺都能发挥出来。
但真要是拿到战场上,都不用排队枪毙,可能炮击阶段,就垮了。
没经过严格训练的人,是无法忍受炮击这种毫无征兆的伤亡的,更不可能受得了忽然落过来个铁疙瘩把身边人砸的血肉模糊的场景。
王五这边的四十几人,都是好手。手里也有手雷和膛线枪,真遇到荷兰人的抵抗,他们就要做尖刀,冲开。
只要冲开,连富光等人的家丁奴仆打手,就敢跟上去砍人。
他们敢跟上去砍人,后面的百姓才敢跟着冲上去打杀。
总归,王五知道,不能被阻挡太久。真要是前面被阻挡住了,攻不下,就得他们这些人奋死冲击。不然,后面的人很可能一哄而散形成溃败。这些毫无组织的乌合之众,真就是一鼓作气势如虎,再而衰三而竭的。
第四二八章 窗户和门的区别
起事的华人已经冲到了总督府前的广场上,原本只有高阶华人还能进入的总督府,就在眼前。
历史上,今年荷兰人就会把巴达维亚的行政功能搬迁到茂物。因为雅加达实在太热,而且很容易得病。火山地区的茂物气候就爽的多,总督当然不喜欢这么热的地方。
但是,因着糖厂奴工在火山聚义,使得荷兰人搬迁巴达维亚行政功能的计划搁浅了。
不过既然已经有搬迁到茂物避暑的想法,可见荷兰人对巴达维亚的统治已经相当自信,这总督府承载的更多的还是行政功能,并不具备军事功能。
总督府不算高,一幢标准的荷兰式的二层楼结构。
红砖、玻璃窗,第三层还有个小阁楼式的建筑。
占地面积还是不小的,总督府又不只是住总督一个人,还有殖民政府的行政机构也都在这里。
连富光等人最关心的公司的档案,也存放在这里。
荷兰人这边已经反应过来了,城中的华人造反了。这实在有些让他们始料未及。
在清理了城中的乌衫党和无裤汉之后,华人的社团组织已经基本瓦解。唯一还存在的华人组织,就是荷兰人“编户齐民”的甲必丹、雷珍兰。
而且上一次糖厂奴工起义事件,城中的华人已经证明了他们对荷兰的忠诚、证明了他们的怯弱和渴求稳定。
荷兰人实在没想到,这些怯弱的城中华人,居然敢造他们的反,而且还是那些看起来根本不可能反叛的、与荷兰人的利益完全绑定在一起的甲必丹、雷珍兰们带头的。
总督不在,公司的参赞一时间也慌了神。不是他没有应对这种事件的经验和常识,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虽然城中还有一部分荷兰士兵,但是事发突然,这些荷兰士兵没有得到命令,也根本不知道是该守住堡垒、还是来城中围剿。
隔着窗户,可以看到外面黑压压的人群,发出呜呜的吼声。
守卫在总督府前的十几个荷兰士兵,早已经倒在了地上。那是被人隔着很远用枪打死的,这可不是这些“暴民”能做到的。
公司的职员们都被组织起来,拿着火枪在窗口防守。进入总督府的大门已经被用椅子之类的家具堵死了。
但是,一楼的窗户是可以直接翻进来的。为了彰显总督府的气派,玻璃窗用的都是英国产的大块平板玻璃,相当漂亮,但此时却成为了极大的弱点。
时不时有流弹飞来,把玻璃打的粉碎。
趴在二楼窗口上的公司职员,紧张不安地朝着人群乱射,屋子里弥漫着臭烘烘的硝烟味儿。
“坚守一段时间!已经让传令兵去通知驻军了。员工们,只要坚持一个小时,这些暴民就会失败。”
公司参赞给员工们打着气,督促他们不要胡乱射,要等人靠近了再打。现在离着这么远乱打,那不是浪费铅弹和火药吗?
楼下。
冲在最前面的人停下了,因为荷兰人躲在楼里了射击,造成的伤亡不算大,可是往前冲的人却不敢往前冲了。
“弄几辆马车过来!”
王五走到连富光身边,大声喊着,让只知道在那用赏钱让手底下的家丁打手们往前冲的连富光清醒了过来。
他也不知道要马车什么用,但巴达维亚城中的马车是不少的。尤其是高等华人,为了体现自己融入了荷兰人的统治,也便于区分与普通华人的不同,他们都是乘坐欧式马车的。
很快,几辆马车就被推了过来。
王五带着人,从旁边的房子里拆出来木板,在木板夹缝了装满了泥土。
他手底下出了二十多个人,连富光那边也用重金找出了几十个勇夫,推着这种简易的小车,抵挡着荷兰人的铅弹,推到了总督府的窗前。
若是野战,这东西已经完全没有用了。不管是手榴弹,还是支援步兵的四磅野战炮,都可以轻易破解这种战术。
然而这不是正规战场,他们面对的也不是在欧洲多少还能打一打法国人的荷兰军队,而是一群东印度公司的职员。
虽然有枪,可是缺乏手榴弹。
顶着简易的挡铅弹的车靠到总督府前,王五冲着旁边的人喊了一声。那人立刻掏出一枚手雷,摸出火绳点燃之后,默数了几个数后,猛然战起朝着窗口扔了进去。
轰轰……
几声巨响,浓烈的黑烟一起,几个掷弹兵提着自己的短款的步枪率先跳进了窗户。
“把门打开!只要打开门,后面的人就知道该往哪冲了!”
王五高声喊着,紧随在那些人的后面,跳进了窗户。连富光等人重金挑选出来的勇士,这时候也提着刀杀了进去。
这里距离总督府的大门很近,王五跳进去的时候,里面手雷爆炸的黑烟还没有散去,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荷兰人,在那惨叫呻吟。
先跳进去的几个掷弹兵老手,熟练地在里面又点燃了一枚手雷,一脚踢开房间的门也不管门外有没有人,先扔出去俩。
等爆炸声一响,老掷弹兵提着短款的步枪便冲了出去。
这些人一冲进来,荷兰人这边就先乱了起来。这些根本没上过战场的职员,也就会开枪,让他们站在窗户旁放枪还行。
实际上他们见到用马车土法改造的那破玩意儿能挡铅弹后,心态就已经崩了。
等到手雷从窗子投到里面,爆炸声传来,即便知道不是在自己防守的房间,这些公司职员的心态还是承受不住了。
担心自己被人从屋内的门里扔进来一枚。
爆炸声一起,这些员工纷纷朝着楼梯跑去,至少感觉二楼还能安全一些。
一楼已经彻底乱了套,王五带着人朝着楼梯方向撇了两枚手雷后,就不再管那些乱跑的荷兰人,而是带人将堵在大门的家具全都搬开,用斧子把门凿开。
那些起事的百姓最怕的就是停滞不前,一旦找到了前进的方向,只要看着扯着绸布的旗杆还没倒,见总督府的大门被打开了,便一窝蜂地朝着敞开的总督府大门冲了进去。
虽然,其实一楼的窗户根本不高,从窗户爬进去也一样。
在军人看来一样,以战术视角来看,大门和一楼的玻璃窗有啥区别?
可在百姓看来,就大不一样,门打开、和从窗户翻进去,完全不同。
大门一开,顿时信心倍增,气势猛涨。
一旦进了大楼,这些人便不再害怕了。七八个人一群,随便找个房间冲进去。见着人就杀,看不见人就继续往前冲。
连富光等人也赶紧冲了进去,他最关心的还是那些公司的档案。
好在他们和公司关系密切,公司档案在什么地方他们也知道。
正想着该怎么把这事办的悄无声息的时候,王五却主动找到了他。
“既冲到了这里,这总督府的二楼就很容易攻下了。现在荷兰人可能会调兵反扑,不能只守总督府。”
“冲进来的百姓,要是知道荷兰人攻入了唐人社区,担心家里的老婆孩子,肯定是无心防守的。”
“但是,总督府这地方易守难攻,既攻下来了又不能放弃。”
“这样,你叫几个雷珍兰,等总督府二楼攻下来,就跟着我们回唐人社区。百姓守卫自己的家,定然战意十足。”
“你带着你的手下,还有那些赌场打手、雇来的你的门客们,就在这守着。我再分给你二十人,都是些好手,只要听他们的,荷兰人便攻不下这里。”
当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连富光正想着怎么才能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给荷兰人纳的“投名状”毁掉,这朝廷的人居然根本不在意这些东西,而是居然在意百姓。
“大人说得对!这些百姓若是守在这总督府,见到唐人社区火起,心思必要乱了,担心家里的老婆孩子,管也管不住的,肯定往回跑。”
“大人且放心就是,我们手底下也有一些人。冲锋打仗自是不如你们,但困守这孤楼,不成问题。”
王五一拍脑袋,又道:“占了之后,找一找荷兰人的档案。鲸侯派我来的时候,叮嘱我最好是弄到荷兰人的海图。你若弄到海图,又算是立了一功,将来自有说法。你可认得什么是海图?”
他来之前,刘钰对他没有太多的叮嘱,主要就是希望城中的百姓能够起事。除此之外,便是海图了。
至于说东印度公司的档案、资料、货栈分布、卖货进货的账目,刘钰其实并无兴趣。
与荷兰人的关系,要么就是旧的东印度公司解散重组、要么就是中荷之间不死不休。
前者的话,那些破档案没有任何意义。刘钰瞧不上VOC的账目,里面弄虚作假的太多,也瞧不上VOC已经过时的经营模式,重组之后主动权在大顺这边,也要改一些运营模式。
后者的话,那些破档案就更没意义了。里面关系到南洋华人的,刘钰也不想知道太多。
本来连富光听着王五让他找档案,心里吓了一跳。可紧接着王五便说找海图,这心一下子释然了,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大人放心,我也认得荷兰文,也知道什么是海图。我定尽心寻找。大人自带人回唐人社区便是。”
心道,你走了,我正好办事。到时候,只把海图留出来给你们,关于我们的档案一把火烧光,这事就算是完美了。
第四二九章 朋友
正如王五所料,当华人冲进一楼之后,二楼的荷兰人很快就投降了。
连富光说要是不投降,就要在一楼放火,把人全都烧死。
里面有几位连富光的朋友,剩下的人和连富光也都熟识,毕竟都是殖民政府的圈内人士。
在得到了连富光不杀他们的保证后,便都交了枪。
但王五也没让他们到一楼,而是在二楼选了个房间,把这些公司职员都关了进去。
一旦荷兰人来进攻,既可以把他们当人质,也可以防止他们在一楼趁乱逃走。
连富光着急去烧档案,王五这边也着急组织人回唐人社区防守,略微交代了一下,便留下了二十来个好手跟着连富光在这边。
随后便将总督府楼顶的VOC的旗帜扯下来,挂上了一大块红绸布。
连富光留在了总督府,各个雷珍兰、武直迷手底下的人,或是靠着他们吃饭的,约莫有个二三百人,都留在了这里。
剩余的华人,也果如王五所想的那般。攻下了总督府之后,心气就散了。
让他们去攻巴达维亚的棱堡,那是去送死。
而且他们起事的原因,也是因为担心荷兰人的屠杀。现在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家里。
真要是让他们在总督府这守卫,只怕荷兰人在唐人社区点一把火,这些人直接就一哄而散了。
但要是回自己的房子附近,他们的战斗力便可以提升不少,肯定是愿意出勇力的。
因为现在这情况已经无可挽回了,一旦荷兰人杀回来,肯定是要屠杀报复的。既然不想被屠杀,那就只能守住,反正他们得到的消息是朝廷的大军只日可到。
待王五带着百姓离开总督府,连富光便找到了总督离开后管事的公司参赞,将他单独关在一个屋子里。
那几个雷珍兰把连富光拉到一边,避开旁人后,直接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连兄,这些人不能留。这些公司的中层管理,知道咱们的底细。到时候,朝廷一问,将咱们抖落出来,便是烧了档案又有何用?”
“我看,把他们全弄死得了。就说他们试图暴动逃走,咱们先下手为强,全给弄死了。”
“你的那位荷兰的律师朋友也在里面……但是,恐怕他对咱们的事也知晓。”
他们的事,又何止“投名状”那点事?包税的账目、家产、土地等等这些,荷兰人都有档案。
连富光冷笑道:“朝廷既来了,要律师何用?若不是我有家财,我们哪能是朋友?宁教我负朋友,不可教朋友负我。”
“咱们提着脑袋干这事,不就是为了保住脑袋吗?留些后患做什么?你不说,我也要说,这事儿谁也别讲情、谁的朋友也没用。一会,全都弄死。就按你说的,他们要暴动逃走,咱们不得不杀。”
这几个都是心狠手辣之辈,非是心狠手辣之辈,如何能在巴达维亚做上甲必丹、雷珍兰?包税本就是敲骨吸髓的事,杀几个人而已,这些人也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本来就是提着脑袋造荷兰人的反,为的是保住脑袋。都提着脑袋干成了,最后因为个朋友交情,脑袋没了,那不是赔大了?
况且来说,朝廷来了,也确实用不着荷兰律师了。这朋友毫无意义,既不能给自己再带来好处了,反倒可能反咬自己一口。
要做,就要做绝了,不能留后患。
这个人商量之后,很容易便达成了一致。里面关押的其实都算是他们的熟人,平日也都是要打交道的,但这时候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将一些心腹人叫来,悄声说了把那些被俘的荷兰人全弄死后,连富光便单独去了那个房间,去和单独关押的公司参赞谈谈。
这公司的参赞见到连富光后,本想破口便骂说什么你们华人果然不可信任之类的话,居然反叛云云。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时候也着实不敢趾高气昂地说这些屁话。
反倒是讨好般地冲着连富光笑笑道:“甲必丹连,我们认识好久了。我来巴达维亚的时候,你还不是甲必丹的时候,咱们就认识了。”
“我非常理解你们的行为。你们是唐人,当然是忠于你们的大皇帝的。这是爱国情操,我们荷兰虽然没有皇帝,但我们也会响应祖国的号召。”
套了套近乎,连富光也笑了笑,他也想从公司参赞这里套一些话。
朝廷出兵了,可城外的局势到底怎么样了?
自己忽悠说总督被击败了,可那都是自己编的。
雷珍兰以为他和朝廷有联络,是从朝廷那得到的消息;老百姓觉得他是荷兰任命的甲必丹,以为他是从荷兰人那得到的消息。
唯独他自己知道,自己其实根本啥也不知道。
没攻入总督府之前,连富光想的都是那些投名状档案不能落在朝廷手里。
现在攻入总督府了,之前萦绕在他心间最可怕的阴影眼看就要散去了,却又开始瞻前顾后起来。
虽说后悔也晚了,可是心里的石头不落地,让连富光很是揪心。
他当然会荷兰语,想了一下套话的词,便顺着公司参赞的话头道:“你说得对,我们当然得响应祖国的号召。虽然我是公司的甲必丹,但我终究是个中国人。我是爱国的。”
“我们有句话,叫身在曹营心在汉。大意便是……这和犹大为了30个银币出卖耶稣是不一样的。我不缺钱,你是知道的。”
公司参赞也点点头,确实如此。华人甲必丹哪能缺钱呢?没钱,也当不成甲必丹。
大致明白了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意思后,公司参赞很相信连富光的话。
连富光当初举报的,又不是朝廷的人,而是乌衫党的领袖。
这种事,欧洲也常见。
当年荷兰的森林乞丐,在荷兰独立之后,不也受到了打压吗?
英国人砍国王脑袋的时候,贫民多有参加。克伦威尔得势之后,不也搞死了贫民掘土派吗?
这么一理解,便很容易接受连富光的说法:效忠朝廷,但朝廷可不会因为连怀观是华人就喜欢连怀观。就像是掘土派也是英国人、森林乞丐也是尼德兰人一样。
所以在公司参赞看来,连富光的话,绝对可信。
公司参赞心道,这是一个真正的爱国者,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爱国者。是个可敬的人,在祖国需要的时候,响应祖国的号召。
举报华人乌衫党领袖连怀观,好像似乎与此并不矛盾。
“连,那应该恭喜你。你效忠的祖国,即将取得全面的胜利。你们的军舰,击败了我们的舰队。”
只这一句话,让连富光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嘴里差一点叫出好来。
朝廷的舰队击败了荷兰的舰队?妙极!看来自己赌对了。连荷兰引以为傲的舰队都败了,朝廷进入巴达维亚,不是指日可待?
看着眼前这个荷兰人,连富光心道,你得算是我的恩人呐。
本来他对王五的话将信将疑,怀疑王五是山里的人,拿朝廷来诈自己的。
得亏这荷兰人拿着投名状说事,让他感觉到了荷兰人的危机,这才决心干这一票。
若不是这荷兰人,自己说不定还将信将疑、首鼠两端呢。朝廷的舰队都把荷兰舰队击败了,自己要是再拖下去,将来肯定没好下场。
家产没收、流放三千里戍边,那都得算是上面开恩了。
正常的话,肯定是脑袋被挂在旗杆上。
现在嘛,至少还有行贿搏一搏的机会。
得了这一句话,就算是足够了,剩下的也不用多问了。
连富光心里有了数,刚才因着攻入总督府可以毁了档案这事办完之后产生的瞻前顾后的担忧也算是没了。
心情大好。
于是掏出短枪,对着公司参赞的脑袋就是一枪,笑道:“真的,你是我的恩人呐。”
…………
唐人社区。
诡异的平静。
唐人社区里还是有一些欧洲人的,不过主要都是些工匠之类,不属于公司的在编员工,但属于公司的编外人员,一般都是些木匠、铁匠之类的。
连富光打的旗号,就是荷兰人要搞屠杀。
等着总督府被攻下的消息传来,按说这边的屠杀和抢劫也会发生。
可事实上并没有。
唐人社区里的小老百姓,都算是市民阶层,这是个基本上喜欢过小日子,基本上讲良心、善恶的阶层。
要是当初的乌衫党、无裤汉还在,此时多半就要搞出来对欧洲人的屠杀也抢劫了。
倒也不是说他们道德低下,而是这些乌衫党成员,多半都是糖厂被开除的奴工。和唐人社区的这些欧洲人,完全不是一个阶层,互相之间也根本不认识。
既然你们要搞死我,那我们就先搞死你呗,他们的逻辑比较简单。
当然,如果他们还在城中、没有被移民到锡兰的话,今日攻打总督府也根本用不着连富光出面。乌衫党的头目振臂一呼,朝廷这边的人出面一说,根本不用讲什么废话,直接就干了。
但现在留在城中的,都算是日子过得稍微好一点的华人。和住在这里的欧洲人要么是邻居、要么是朋友。
这种朋友,又不是富商和律师之间的朋友关系。真让这些人动手杀自己的朋友、邻居,他们也确实下不去手。
中国人是讲究友邻和睦的。
虽然历史上红溪惨案发生的时候,这些欧洲“朋友”、“邻居”可一点没手软,杀朋友杀邻居杀的那叫一个花样百出。
毕竟这是新教传统。
感恩节的深邃,确实是东方文化所不能理解的。
但终究这事没发生,被刘钰提前制止了,于是这里的华人还没有机会体会一下新教国家的屠杀传统。
叫这些下中层的华人,去攻打总督府、去杀那些公司职员、荷兰兵,反正他们也不认识,平时也不打交道,干起来毫无心理压力。再说是公司要屠光他们,以直报怨嘛。
可要是让他们去屠杀自己的邻居、朋友,他们是下不去手的。
就像是之前跟在队伍里混到了总督府,又返回来的孙涛。在回来之后,先回了一趟家,给老婆孩子报了个平安。
然后去去了那个德国朋友史瓦兹的家,把一块红绸布交给了瑟瑟发抖的史瓦兹,叫他挂在大门口,躲在家里不要出门。
再然后,才去了公堂那集结,和越来越多的华人一起,准备按照那几个据说是朝廷派来的人要求的,搭建街垒、清除一些房屋,准备防备荷兰人的反扑。不为别的,为自己后面的老婆孩子而战。
孙涛想,若真实荷兰人打回来了,这边打不过,史瓦兹定也会出面给自己求个情。
毕竟,我们是好朋友呐。
第四三零章 咱们(上)
唐人社区将简易的街垒搭建起来后,荷兰人试探性的反扑就开始了。
人数倒是并不多,而且因为总督府被攻了下来,大量的公司中层管理人员被关押,使得城中无法做出及时有效的应对。
三百多荷兰士兵负责攻打唐人社区。好在这些荷兰人并没有野战炮,巴达维亚城墙上的火炮没有野战炮架,而驻军的野战炮都被总督带去井里汶了。
孙涛被安排在第一排街垒侧面的一处小防御工事内,和他一起的,除了一名朝廷那边的老兵外,剩下的都是临时拉过来的。
如果是攻打总督府,孙涛还会琢磨着假装跌倒,或者绊一下脚,落在后面,跟着人群冲即可。
但现在是守卫自己的家,守卫自己的老婆孩子,虽然也是被安排到这里的,但他还是接受了、并且决定打下去。
而且,这边已经组织了督战队。
刚才在公堂那分派任务的时候,有人不服从,就被朝廷来的人杀鸡儆猴,一刀咔嚓了。
道理其实也讲了。比如荷兰人若是攻进来,肯定是要屠杀的,唐人的老婆孩子家产基业就全毁了。
可这道理即便不讲,众人也明白。这些道理,远不如督战队将人砍头那一下给人的震撼。
“不得命令后退者,死。”
这就是杀鸡儆猴之后下的军令,朝廷那边或者义军那边的人并不多,但是各个凶神恶煞,看起来就像是敢杀人的主儿。
孙涛看了看身边的十几个伙伴,又看了看朝廷那边派过来和他们一起防守的人,心想这人是有权力杀后退者的。
转念又想,其实道理自己也懂。都到这一步了,就算退回去,又能跑到哪去?出不得城,荷兰人要是攻进来了,肯定还是要死。
然而,道理归道理,总觉得真要是荷兰人冲过来的时候,怕是心里想着当个男子汉大丈夫,可腿却怕不听使唤。
“红毛鬼过来了!”
旁边的伙伴叫喊了一声,孙涛露出头瞧了瞧,人数倒是不多。但是对面的军鼓,震得他心疼,仿佛要把心一起震出来一样。
这处小工事里的朝廷那边的老兵,不慌不忙地举起了手中的枪,回头跟孙涛等人道:“你们不要离得远就开枪,又打不到。真要打不到,等你们装填的时候,荷兰人就冲过来了。”
“我的枪打得远,和你们的不一样,可我也不先开枪。你们听我的信儿,我开枪,你们再打。你们越是乱打,越容易死。”
“要是有人不听话,乱开枪,我就先给他两棍子,腿给他打折。”
说罢,提了一下身旁的一根棍子。
有刚才在公堂杀鸡儆猴的事,他说打折腿,那肯定是做得到的。真要动起手来,怕也不是此人的对手。
孙涛抽了抽嘴角,看着这个膀大腰圆的老兵,心道这辈子都不能当兵,但凡稍微有几个子儿,肯定不去当兵的。
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将手里的枪对着逐步靠近的荷兰人。
好几次都有一种感觉,觉得枪打的很远,若是离着远远地打一轮,把荷兰人都打死了,那不就不用怕他们冲过来了吗?
好几次手指都已经勾在了扳机上,可想着自己的腿还不像被打折,强行忍住。尽力让眼睛不去看荷兰人,而是盯着最前面那个老兵的火枪,看冒没冒烟。
砰砰砰……
荷兰人率先开了火。
对面的枪声一响,孙涛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扣动扳机。然而那老兵却是个老手,荷兰人枪响的瞬间,老兵便大吼着:“不准开枪!谁开枪,就打断谁的腿!给我等!”
这么一吼,孙涛的手指一哆嗦,总算是忍住了。
然而旁边一个邻居的运气就差了些,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吓得,手指勾动了钩子,点燃了火绳,砰的一下射了一枪。
那老兵倒也说到做到,烟雾还没散去,手臂粗细的棍子就提在了手里。
一拳撂倒了那个被吓傻了的邻居,借着粗大的木棍狠狠砸在了邻居的双腿上,只听这脆响,就知道下手可没留情。
邻居抱着腿痛的死去活来,那老兵却对这惨叫置若罔闻。孙涛下的面色惨白,听着这揪心的惨叫声,再看看那老兵面色不变,心道这些人心真狠。
他哪里知道,这些老兵上过真正的战场,同样是断腿,那惨状也比这个吓人多了。比如被炮弹直接砸断了双腿的,真要是见到这点场面就吓住了,那也不用在这个时代当兵了。
许是嫌弃这惨叫声烦人,也影响士气,老兵提着这个断腿的可怜人往后一抛,扔到了几个在后面负责装填的唐人市民手里。
鉴于这些人的军事素质很低,王五这边采取的策略,是选自认会打枪且能瞄准的在前面。而那些接触过火枪、会装填的,在后面。
他们不需要看战场的情形,也看不到荷兰人的动静,只能看到前面防守诸人的后背。他们的任务就是装填,然后将装填好的火枪递到前面去,因为看不到战场的情形,所以可以发挥出他们装填的正常速度。要不然,一边装填,一边老抬头看对面冲的多近了,只怕原本一分钟能装填两次,也要被弄得装一次就差不多了。
老兵冲着后面这些负责装填的人喊道:“把这个断腿的扔到后面去,用布把嘴堵住。军令如山,守不住,都得死!”
被吓住了装填的市民,赶忙将这个人抬到后面,按那凶神恶煞的老兵说的,用布把那人的嘴勒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叫声,却不可能发出瘆人的惨叫了。
孙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道亏得自己刚才没开枪,要不然可是惨了。这一棍子下去,腿不说断了,少说三两个月动弹不得。
但也不知是吓得还是怎么的,虽说还是紧张,可当荷兰人的枪声再响起来的时候,他倒是没有下意识地再去勾扳机。
“准备了!”
老兵冲着孙涛等人喊了一声,孙涛深吸一口气,将火枪对准了已经冲的很近的荷兰人。
砰!
终于确定这声枪响是从老兵的火枪里发出来的后,孙涛也迅速扣动了扳机,然后把火枪向后一传。
后面的人立刻将装填好的火枪递上来。
烟雾一散,又开了一枪,荷兰人没有继续往前冲,而是如同退潮一般退了回去。
前面的房屋都被拆了,没有什么可以掩护的地方,射界非常清楚。街垒虽然简单,却也是形成了多面夹击的结构。
荷兰人第一波试探性的进攻,并不顺利。
孙涛看着暂时退下去的荷兰人,心里奇怪。心说这两轮射击,其实荷兰人也没死几个人。按说都已经走的这么近了,才死了几个人就先退下去了,不应该啊。不是应该一看都这么近了,使使劲儿就冲进来了吗?
再想着老兵刚才的话,心道这种事儿,还是听人家的吧。人家让怎么干,就怎么干,里面的事咱也不懂,但既然荷兰人这一波真的退下去了,看来人家的办法是真的有用。
短暂的试探性进攻,让这些防守的市民找到了一点信心,虽然还是紧张,但比起一开始要强多了。
市民们暂时不太紧张了,老兵们却紧张起来。知道荷兰人的试探性进攻之后,很快就要发动大规模的反扑了。
可等了一阵,荷兰人并没有立刻展开新一轮的进攻。反倒是远处总督府的方向,传来一阵阵密集的枪声。
在华人公堂的屋顶高处观察荷兰人动静的王五,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对面的荷兰人将城墙上的一些防守用的大炮拆了下来,没有野战炮架,他们就直接搁在了木头或是石头搭起来的台子上。
也不是不能用,唯独就是开炮之后,大炮会往后蹦很远。
要是没有经验,很可能被回弹的大炮把自己人砸死。
而且轰击简易的街垒,既不需要太精确的瞄准,也不需要计算角度,只要对准了轰就是了。
若这边驻守的是正规军,哪怕是勃良安地区受训过数年的归义军,哪怕没炮,也不用怕。
这种战场环境,炮就是吓唬吓唬人的。
可问题是守在这里的,都是些市民,他们可能躲在工事后面与荷兰人对射还行,一旦荷兰人用炮,怕这些人会被吓的直接往后逃。
虽说是杀一儆百了,也杀鸡儆猴了,也立了后退一步者杀的严令,可真要是前面蜂拥着退下来,难不成还能真得全都杀了?
这要是手里率领的是青州军或者归义军,这时候直接组织一波反冲击,根本不可能会给荷兰人把大炮弄好的情况。
现在,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荷兰人将沉重的大炮抬过来,用砖石木料垫在下面,慢慢调整着对准了唐人社区的方向。
大炮打不死几个人。但对士气的打击是巨大的,尤其是对这些根本没受过训练、临时拉在一起的市民来说。
王五放下望远镜,心道幸好早就考虑过类似的情况,部署了数道防线。但要是前面一听到炮响就往后跑,即便早有准备,怕也难守住。
第四三一章 咱们(下)
显然,荷兰人确信这些华人起义者没有反突击炮兵阵地的能力,所以他们将大炮拉到很很近的地方摆开。
也就四五百米的距离,没有可以调节角度的野战炮舰,直接架在砖石上平射。
守在前面的老兵只能眼瞅着荷兰人慢慢把炮架在这么近的地方,心道老子打了这么多次仗,这还是第一次让人拿大炮轰的仗。
孙涛也注意到了荷兰人把大炮架起来了,心里再度慌了起来,心道这东西打过来,可咋办?
他们能打着自己,自己却打不到他们,这滋味实在是难受。
看了一阵,荷兰人已经在那为大炮做最后的忙碌。
轰轰几声,就看到那些粗大的炮管像是二踢脚一样,向后弹出去老远,冒出一股子白烟。
可炮弹也真的朝着唐人社区这边的街飞了过来。
铁丸子砸在了街垒上,数斤重的铁疙瘩,再加上数百米每秒的速度,重重砸在了前面的木板上。
噗通一声,孙涛的心就像是被人猛捏了一下,颤的厉害。
好在这一轮荷兰人的射击没有造成什么损失,打的也不是很准,基本上都怼在了街垒的正面。
孙涛看着没啥事,可前面的老兵们却知道,这么弄怕是不行。
第一轮炮击可能没啥损失,可自己这边又没有大炮反击,也没有能力反突击抄了荷兰人的炮兵,荷兰人慢悠悠地打上几轮,前面肯定守不住的。
而且因为这些市民基本没上过战场,为了能让他们作战,都是人挨着人的。没法分散,一旦分散了,怕是荷兰人刚冲过来,分散守卫的人就都跑了。
真要是有炮弹落到这么密集的人群里,这些人哪见过炮弹砸死的惨状?倒不至于杀几个人,有时候可能轰上一天,也砸不死几个。但只要砸中几个,这些人不全吓得往后跑?
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荷兰人第三轮炮击的时候,两枚炮弹在地上弹了一下,越过了前面的街垒,正好砸在后面那些装填火枪的人群里。
铛铛两声,炮弹没有停住,也不知道又弹到哪儿去了。
可就是弹了这么一下,后面那些人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其实也没砸死砸伤太多,这又不是开花弹,就两个人比较倒霉。
一个人被炮弹直接砸在了他的胸口,胸口的骨头瞬间就被砸碎了,整个人当时就不行了。这个还好一点,最起码死的没那么吓人。
另一个,则直接被炮弹砸碎了脑袋,白花花红嫣嫣的东西溅了旁边人一身。
市民们哪见过这个场面,尖叫了几声,捂着头就朝后面跑去。
虽然后面督战的,又把他们赶了回来,可这些人已经吓坏了,装填火枪的手都开始抖了。一听到对面荷兰人的炮响,就吓得扔掉手里的东西,抱着头想要躲避。
荷兰人的炮击频率并不高,因为没有炮架,导致每一次开炮之后,炮管都会向后弹出去很远,要等降温后再抬回去,重新安置。
但即便频率不高,守在前面的市民们已经逐渐承受不住这种压力了。
火枪对射,他们倒还有勇气。最起码能看到敌人。而炮击,即便看到大炮在那,可是自己这边却毫无办法,这对训练有素的军队而言不是问题,顶着炮击也一样可以列阵前进;可对这些市民而言,要求他们在这种情况下临危不惧,不要心慌,那就是强人所难了。
又炮击了一阵后,后面终于传来了命令。
让前面的放弃第一道街垒,退到后面的第二道街垒去。
命令一下,前排顿时发出了一阵阵呼声,呼啦啦地朝着后面就跑。好在后面的督战队稳住了局面,让退下来的人守在第二道街垒处。
一些勇壮的、会些武艺的,拿着冷兵器蹲在了第二道街垒前提前挖好的壕沟里。
孙涛退到了第二道街垒的时候,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心里萦绕不散的还是刚才回头目睹的被炮击击中的惨状。
退到这里,似乎安全的多了。
至少,离着荷兰人的大炮远了一些。
荷兰人又炮击了一阵,第一道街垒已经彻底崩塌,鼓声响起,荷兰人的进攻正式开始。
第一道街垒和第二道街垒之间的距离不远,当荷兰人从第一道街垒那露头的时候,孙涛等人也等来了开枪的命令。
一阵乱射之后,提着冷兵器的蹲在壕沟里的人也跃了出去,与冲过来的荷兰人厮杀到了一起。
距离太近,冷兵器厮杀的惨状孙涛看的清清楚楚,端着枪的手不住地颤抖,根本没心思去瞄准,而是眼巴巴地看着那些人与荷兰人肉搏。
好在,及时改变了防守战术,让荷兰人的这一次攻击也没有成功,不得不退了回去。
到傍晚之前,荷兰人一共攻了三次,终于熬到了晚上,进攻暂时停止了。
即便这些人的家就在社区里,可是所有人都不准回家。趁着晚上要加固一下工事,还要清理尸体,为明天的战斗做准备。
荷兰人也没让这些华人歇着,夜里间歇性地持续打了几轮炮,不断骚扰。
鏖战了一天,虽然暂时守住了,但这些市民们也都已经筋疲力尽,一个个胆战心惊,惴惴不安。
虽然疲累,可根本睡不着,哪怕他们知道睡着还是睁着眼看着天上的星星,都不会影响荷兰人的炮弹是否砸中自己,但总有种感觉,好像看着天能安全一点,看看炮弹能不能飞过来。
夜里睡不着,孙涛实在忍不住了,便问和他们一起的那个老兵。
“大哥,朝廷的大军,到底啥时候能来啊?”
孙涛出生在巴达维亚,至今为止根本就没回过大顺。他对朝廷的所有印象,都源于那些往来于这里做生意的海商。
海商对朝廷的印象也是模糊的。
在这件事之前,孙涛对大顺的感觉,就像是故事里存在的一些东西。好像是存在的,但和他没有丝毫的关系。
不管是做工、发钱、花钱、生活、交税,一切的一切,都和朝廷没有关系。
朝廷不像是太阳,即便看不到摸不着,但真要没了,所有人都要慌。
朝廷更像是一颗不起眼的星星,知道天上的那里有这么一颗星星,可真要是没了,他们也注意不到。即便有人专门告诉他们,那颗星星没了,他们最多也就哦一声,心道没了啊。
但今天,孙涛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第一次觉得朝廷不再是那颗不起眼但真的存在的星星。
而是,诸如太阳、月亮这样的东西。
这个之前和自己没有任何关联、只有做背景幕布星空布景的某颗星一样的东西,至少在今天,和自己牢牢地拴在了一起。
朝廷的大军一来,他们就能活下来。
朝廷的大军不来,只怕他们都得死。
以前他们也有生死,但都和朝廷无关,朝廷也不会让他们从死亡变成活着。
而今天,却直接关乎生死。
对活人而言,没有事比生死更重要,也没有事比关乎生死更能让人明白有些东西,存在与不存在,区别真的很大。
之前那个虚幻的、模糊的、摸不到触不着、只存在于背景中的名为国家的东西,在这种时候,渐渐清晰起来。
或许,朝廷来了还是要交税。或许,朝廷来了生意反而不好做了。
但这时候,孙涛,以及数千名在巴达维亚经历了一天战斗的市民们,都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
至少,朝廷不会因为他们是华人,就屠杀他们。
屠杀,朝廷应该也干过。但理由,或是因为反叛、或是立威、或是士兵劫掠,不过,想来肯定没有“因为你们是华人所以要杀”这样的理由吧?
当今天这样的情况过去,或许因为税收、治理等问题,会将今日的情绪渐渐忘记,开始不满于税收、生活下降等政策。但至少在今夜,巴达维亚的数千华人,第一次产生了盼着朝廷来南洋的心思。
面对孙涛的问题,老兵给出的回答,很标准。只说朝廷的大军正在路上,就在这几天便到,说不定明天就来。只要朝廷的大军一来,这些荷兰人就要失败了。所以,只要守住,守到朝廷的大军来了,一切就都好了。
若是守不住,一旦散了、乱了,荷兰人杀进唐人社区,肯定是要屠杀放火一个不留的。
其实这时候孙涛等人并不想听关于“若是守不住会怎样的话”,道理他们都懂。
也不是很想听什么“指日便到”之类的模糊的话。
若是来一句明确的诸如“明天正午准到”之类的话,肯定会让整个巴达维亚的唐人社区都欢腾起来。
但是,没人敢说这句话。万一,明天正午没到,那人心就彻底散了。明知道会被屠杀,可能也没了心气,乱窜一气,试图逃走。
怀着明天朝廷的大军就来的期待,伴着荷兰人时不时发射的炮声,孙涛迷迷糊糊地在后半夜睡了一会儿。
第二天一早,荷兰人的攻击再度开始。
比起昨天,攻势更加的凶猛,好几次都已经突到了第二道街垒的前面,孙涛甚至也参与了肉搏。
中午时候,荷兰人的又一波攻势被打退。
天气正热,孙涛已经有些麻木,迷迷糊糊地坐在工事后面。
后面送上来了饭菜,胡乱吃了几口,旁边的人和他们一样,也是士气萎靡。
其实打了这么久,并没有死太多人。但是,残酷的肉搏战和炮击,给这些市民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冲击。他们有勇气排枪对射,但真的难以接受炮击和肉搏的惨烈。
好几次都要被荷兰人冲开,有些人甚至都扔了枪往后跑了。哪怕他们也不知道能跑到哪里去,可真看到那一幕幕交战场景近在咫尺的时候,脑袋真的不听使唤。
迷迷糊糊间,传来一连串的炮声,密集的如同鞭炮,声音沉闷,并没有那么响亮,但是连绵不绝。
迷迷糊糊的孙涛一下子清醒过来,下意识地就趴在了地上抱住了脑袋。
可是,这炮声持续了好一阵,竟像是根本没有停歇的时候一般,也没有铁弹砸向这边。
捂着脑袋的孙涛放下双手,听了一阵,这连绵的炮声是从北边传来的。
北边,是大海。
他愣了一下,随后看了看周围的人。
周围的人和他一样,也愣住了,傻愣愣地站了好一会。
然后,就有人反应过来了,蹦着高喊道:“从海上传过来的炮声!从海上传过来的炮声!”
“是咱们的军舰来了!咱们的大军到了!”
第四三二章 机遇(上)
当巴达维亚城中有居留证的华人,第一次将模糊的、仿佛虚幻的北边那个国家看做“咱们”的时候。
城外,荷兰东印度公司巴达维亚总督瓦尔克尼尔,正遭受着东印度公司有史以来在东南亚地区最大的野战失败。
准备撤回到巴达维亚收容起来的1600荷兰兵,以及一部分当地土著雇佣兵和仆从军,遭受了归义军和一部分大顺海军陆战队的野战进攻。
400人被杀,其余人或是受伤,或是投降、逃散。
这400人一死,宣告着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东南亚地区最后一支野战机动军团的覆灭。
也意味着,夺取了制海权的大顺,在1747年5月季风来临之前,慢慢将东南亚的剩余荷兰堡垒啃下来,便可以宣告整个东南亚地区的霸主换人了。
而且这还得是荷兰人居然还想继续打下去的小概率事件发生的情况。至少在47年5月,这里不会出现一个荷兰援军。
而且英国人的海军水准此时比荷兰人高得多,但英国人渡海去打个中美,都能还没到岸先坏血病减员三分之一,5000人爬到岸上能打仗的剩1500。
所以荷兰的援军只能是理论上存在的。
将近两年半的时间,失去了最后一支野战机动军团和制海权的荷兰人,实际上已经宣告他们了他们对东南亚统治的瓦解。
虽然,只死了四百人。看起来战斗的规模很小。
虽然,理论上VOC在亚洲地区,从波斯到日本,所有的兵力加起来也有个五六千人,算上雇佣兵和仆从军,也得有个万把人。
但,这些数字在战略上毫无意义。
在欧洲,荷兰衰落的标志,是四国同盟战争结束,荷兰拒绝参加和会,正式放弃了世界性大国的地位。
在东南亚,荷兰衰落的标志,并不是这场被杀四百的野战。
五六年前荷兰不敢用简单粗暴的手段解决巴达维亚的“多余”人口时,其实已经宣告了荷兰统治的摇摇欲坠。
今天这场仗,不过是给这一堵腐朽的墙轻轻一推。
战败的瓦尔克尼尔没有任何的犹豫,在大顺这边的步兵接近的时候,选择了体面的投降。
在大顺这边的营地里,瓦尔克尼尔见到了熟人刘钰。
瓦尔克尼尔见到在炮兵阵地附近营地里的刘钰后,便觉得自己败的一点都不冤。
这和打仗无关,瓦尔克尼尔也不是很清楚刘钰和准噶尔部、罗刹人甚至日本的那几场仗打的到底怎么样,毕竟没亲眼见过。
而是因为前几年刘钰在欧洲,为大顺准备了一个耀眼的亮相。亮相的时刻,彰显了过多的政变、宫斗和阴谋的元素。
在瓦尔克尼尔看来,公司在东南亚的失败,是败在了阴谋上。
现在都到这个份上了,也在这里再度看到了刘钰,那么当年移民锡兰的事,还用想吗?肯定也是整个阴谋中的一部分。
觉得公司败在这么一个阴谋家的手里,也是合情合理的。至少,在他看来,就是阴谋。
而不是刘钰视角里看到的商业资本从属于工业资本的过程、已经荷兰商业资本过度蔓延滋生把荷兰空心化才是主因。
今天不归大顺,明日也会归别人。
两个人看问题的视角根本不同,但两个人本就没必要到“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程度。
瓦尔克尼尔现在根本不想探讨公司失败的原因、荷兰衰落的内核,只关心公司垮了之后,自己该怎么办?
他要谈自己的个人命运。
而谈这个,两个人不需要三观互动。
见到刘钰后,瓦尔克尼尔主动提到:“侯爵大人,我可以和您单独谈谈吗?”
刘钰身边有不少懂荷兰语的人,听瓦尔克尼尔这么一说,警惕地盯着瓦尔克尼尔,担心做出什么对刘钰不利的举动。
刘钰笑道:“依着天朝的规矩,或者说潜规则,其实一般情况不接受领军大将和敌方主将私下密谈的建议。”
“姜伯约、钟士季之旧事,瓜田李下,确实不好。”
“不过,南洋不是蜀道难的四川。只要朝廷海军尚在,南洋比山东、河南都安稳。谈谈也无妨。”
潜规则这东西,一旦故意说出来,便失去了阴谋和神秘的味道。
瓦尔克尼尔当然不知道姜伯约钟士季旧事,刘钰这么说不过是说给听得懂的人听的。
笑着冲旁边的人挥挥手,副官搬来了两个空的火药桶,端来了茶,便退到了一边。
对瓦尔克尼尔这人,刘钰此时没有太多的仇恨。
历史上他的确搞过红溪惨案,但现在这么一条原本的饿狼,被他愣生生训成了一条阉狗。
几年时间把这个当初刚来时候的横行无忌的大螃蟹,弄成了个缩头缩脚的大王八,这种快感可比一刀剁下去爽多了。
杀人不敢杀、移民不敢扔海里、甚至于当总督当得都生出来不如归去的心思。
论迹不论心,此人配合了刘钰的移民锡兰计划,亦算得上是大顺将来经略印度、夺取原材料产地和市场的大功臣。
瓦尔克尼尔先是恭喜了一下刘钰。
“侯爵大人,贵国这一次获取的巨大的胜利。短期之内,公司不会派来援军的。我们从1596年到现在,第一次在东南亚地区失去了制海权。从锡兰的科伦坡,到摩鹿加群岛的安汶城堡,贵国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攻取。”
“贵国在欧洲的盟友法国人,很擅长攻打我们七省共和国的棱堡体系。我想,贵国一定也很擅长。”
“我不得不承认,当我上任巴达维亚总督的时候,是兴奋的、自豪的。但我那时候从未想过,我将会是公司的最后一任巴达维亚总督。”
“许多年后,人们书写《荷兰东印度公司史》的时候,我的名字一定会被史学家不断提起。”
“包括……移民锡兰政策、不能解决蔗糖危机、没有及时汇报东南亚面临中国的威胁……后世的荷兰人,一定会牢牢记住我的名字。”
刘钰心道合着你跑我这邀功来了?
他妈的生产相对过剩危机是你能解决的?这个萦绕资本主义制度一辈子的阴影,你是谁呀,你能解决?
就算你把东南亚面临中国的威胁告诉了董事会,董事会能干啥?阿姆斯特丹省最新的战列舰,论年纪我得叫声叔叔,就这,告诉了又能怎么样?
老子从当年抓到了你们阿姆斯特丹海军学校的毕业生白令的时候,就在准备下南洋了,准备了快二十年了。真当老子之前打不过?
不过是考虑战争该如何结束而已。
老子现在是枢密院副使,不是楞头的领兵将军了,怎么打仗根本不该是我该考虑的事,更多的要考虑怎么结束战争。
跑我这里邀功,你不愧是当过总督的,这官面上的说话技巧,倒是不弱。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瓦尔克尼尔看似在那倒苦水一般地夸奖过后,刘钰笑道:“移民锡兰的事,你确实也算是有功的呢,当然,对天朝而言。”
“但说实在的,朝廷拒绝遣返回福建、我派舰队来南洋让你们不敢屠杀,除了移民锡兰,还有别的办法吗?”
“我倒是想让你们把他们移民到开普敦,可你们也移不起啊,对吧?真要是你当是能说服董事会,把六万华人移民开普敦,哪怕能活两万,等我回朝,便可起奏陛下,封你个好望侯了。”
这话看似是讽刺,可实际上刘钰说的还真是真心话。莫说六万死的剩两万,就算剩一万,在大顺这边按照归降的“藩镇诸侯”级别,封个侯爵是不成问题的。
瓦尔克尼尔无奈地苦笑一声,只觉得刘钰在讽刺他,半晌道:“无论如何,恐怕后世的人们是无法理解为什么非要移民锡兰的理由。如您所说,杀也不能杀,唐人还发动了起义,蔗糖业的过剩危机之下,除了移民锡兰,还有别的办法吗?”
“但是,后世的人会注意到这一点吗?他们只会记得,是我主持的移唐人到锡兰的计划。”
“贵国之前穿过马六甲,去印度支援法国东印度公司的舰队,其实并不是与英国开战的,而是攻取锡兰的,对吗?”
算算日子,此时科伦坡多半已经被攻下了,刘钰也不隐瞒,笑着点点头,又道:“可就算明着告诉你们,你们又能怎么样呢?打个特拉凡哥尔都能输的VOC,不再是当年力压西葡、对战英法的VOC了。”
“你们的时代,结束了。阿姆斯特丹作为欧洲金融中心的日子,可能也要结束了。你祖上也阔过,当然现在也不差,公司高管,整个七省地位都能排进前五十的人。你对阿姆斯特丹的命运,怎么看?”
对此说法,瓦尔克尼尔很是赞同。他家里祖上当然阔过,当过阿姆斯特丹市的市长,而且肯定是大商人出身,否则根本没机会成为东印度公司的高层。
说是七省地位能排前五十,倒也基本可以这么说。
东印度公司失去了东印度,这会引发一场远比南海公司事件和密西西比公司事件更大的金融风波。
然而,瓦尔克尼尔有些不太理解。
刘钰很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也很明白金融家的选择。
然而,印象里,刘钰对英国的印象很不好,而且好像有专门找茬英国的意思,伶仃洋发生的乔治·安森事件,就是个显著的例子。
大顺的盟友又是法国。
一旦阿姆斯特丹的金融中心地位崩塌,金融资本是寄生的,换个寄生体便是。便观整个欧洲,最佳的寄生体,肯定是英国。
既然刘钰明白欧洲金融市场的情况,也懂阿姆斯特丹股交所的一些事,而且还讨厌英国。
那么……这么做的后果……瓦尔克尼尔心想,自己都能想到的事,眼前这位侯爵大人会想不到吗?
对阿姆斯特丹的命运怎么看?瓦尔克尼尔心想,阿姆斯特丹已经与我无关了,我更关心的,是大顺将来的贸易政策,那才和我的个人命运息息相关。
第四三三章 机遇(下)
如果不出意外,东南亚发生的事传回欧洲的那一天,便是阿姆斯特丹股交所股灾爆发的那一天。
欧洲国家看似很多,但实际上金融资本能选择的新寄生体,只有一个英国。
法国很强,但也败在很强。
法国的强,源于强势的集权政府,在凡尔赛宫建立起来后,便是朕即国家的小中国政策。加上科尔贝尔的国家工业主义和对金融资本的严格防范,以及天主教势力的庞大,注定了金融资本不会往巴黎凑。
剩下的,除了英国,都是垃圾。
唯独英国,一来与荷兰关系密切。
二来议会基本上能和国王五五开,还有议会造反杀国王的传统。
三来英国的舰队就是无敌的城墙,法国人陆战再猛,上不了英伦,英伦就是安全的。
除非有什么武器能飞过海峡,让英国也处在战火威胁之下,否则伦敦就是欧洲金融资本在荷兰垮掉之后的最佳寄生体。
四来英国的船只和运输量,可以接荷兰崩溃之后的盘,能够做到全世界走私和贸易。
五来英国政府为了走私贩子,能和西班牙打一仗。这样的政府,哪个金融资本家不喜欢?
六来英国只要退守孤岛,金融资本就敢大胆借贷。谁敢不还钱,就在欧洲搞事,打爆欠债者的狗头,让试图欠债不还的尝尝银行家催债的厉害。
种种原因,连瓦尔克尼尔都能看明白。荷兰一旦衰败,伦敦就会取代阿姆斯特丹成为金融中心。既不可能是巴黎,也不可能是彼得堡,更不可能是柏林或者维也纳。
资本能做很多事,荷兰强势的时候,这些强势的资本,让荷兰可以拉出暴打英法联军的舰队。
别人或许想不到,瓦尔克尼尔干过这么多年的巴达维亚总督,一些事还是能想清楚的。
比如,大顺在占领东南亚之后的对外贸易政策会是怎样?
以刘钰一贯的说辞,是要搞自由贸易的。
可是,把大量的金融资本赶到英国去,英国基本控制了欧洲的贸易,会接受大顺提出的“伪”自由贸易要求吗?
上一次刘钰去欧洲,在荷兰就因为自由贸易还是勘合贸易的二选一的事,在荷兰闹出了很大的事。去欧洲之前,在巴达维亚的会面,也是因这个贸易政策而导致的瓦尔克尼尔心生不如归去之意。
怎么看,都觉得刘钰既然懂这里面的东西,为什么还要这么干?
瓦尔克尼尔考虑的这些,已经有些要接近真相了。
实际上,若是考虑的再深一些,就会发现大顺这些年的外交政策是很古怪的。
要么,就是大顺这边胡搞,随性而为,看着哪个顺眼就交好哪个。
故事需要逻辑,但现实不需要逻辑。
毫无逻辑的外交政策,当然有可能。
但是,如果大顺这边的外交不是胡搞,而是有一贯逻辑的呢?
这样一看,问题就大了。
大顺的盟友是法国,如果不是因为毫无逻辑的看着法国顺眼就结盟的话,那么显然证明大顺有垄断贸易的野心、有挑战贸易垄断地位的欧洲强国的野心。
这是在拉法国当打手,因为法国搞贸易不行,不是贸易强国,但却是个合格的、没有利益冲突的打手。
原本以为是为了对付俄国,可现在看来,大顺对抗俄国似乎并不需要拉上法国,甚至于真要对付俄国,拉奥斯曼应该更合适才对。
如果大顺的外交是有逻辑、有战略目的的,那么其实就可以推断出大顺的真正目的。
而这个真正目的,必然是与毁灭荷兰、让世界金融中心迁到伦敦的结果,是相悖的。
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推,真正的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荷兰的命运也就可以知晓了。
然而,瓦尔克尼尔没有这样的能力,他也无法做出这样的战略性质的推测。
只是因为他在巴达维亚久了,和刘钰等人接触的也多,对刘钰今天喊自由贸易、明天喊中法友谊、后天喊讨厌英国的口号听多了,觉得内部的逻辑对不上路,不得不产生了诸多疑惑。
在这种疑惑之下,瓦尔克尼尔隐约觉得大顺下南洋的目的,没有这么简单。后续的政策,可能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
因为……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南洋的货,卖给谁?
作为最后一任东印度公司巴达维亚总督,瓦尔克尼尔很清楚,大顺的市场吃不下南洋的货。
若能吃下,东印度公司何至于经常亏损?当年往大顺推销胡椒,并没有什么用,销量使用了浑身解数,也没有提升多少。
瓦尔克尼尔毫不怀疑,大顺绝对有把货船开到欧洲的能力。之前的送还瑞典战俘事件、之后的南半球金星凌日寻找观测点事件、以及不久前的大顺使节团欧洲行事件,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但是,大顺的货船只能开到码头。
却进不了海关。
大顺的这几艘军舰,在东南亚确实能把荷兰人打的哭爹喊娘。但过了好望角,根本不够看,这一点瓦尔克尼尔很清楚,甚至都不用和英国打,就算和四十年没更新过战列舰的荷兰,大顺也是必输的。
如果大顺一直采取之前的贸易政策,让欧洲各国在沿海几座城市开商馆的话,瓦尔克尼尔也能想到大顺将来的贸易政策:可能是在马六甲卖货,和茶叶瓷器大黄一样,垄断货源,坐地收钱就是。
然而,这几年大顺可劲儿地折腾。
联合瑞典组建了中瑞贸易公司、攻打了日本迫使日本通商、逼迫荷兰要么选择名义上当狗的勘合贸易要么选择平等的自由贸易、跑到欧洲去宣扬自由贸易的好处。
这就让瓦尔克尼尔觉得,大顺不可能采取在马六甲坐地收钱的贸易政策了。
否则的话,之前这些折腾有什么意义?
眼前这位侯爵大人,应算是大顺的幕后外相,之前很多折腾的政策都是他搞得。这人现在看来就没做过什么无用的决策,之前移民锡兰觉得大顺在退步,现在看来根本就是一个阴谋。
这样的人,之前瞎折腾,难道真的就是瞎折腾着玩吗?
这些问题,似乎和之前是巴达维亚总督的瓦尔克尼尔关系极大,因为他是公司的高管,地位几乎和十七人董事平起平坐的地方派。
和现在是大顺军战俘、前巴达维亚总督的瓦尔克尼尔,似乎关系不大了。
但是,抛却公司的身份,还有个人的命运、发展,这便又有关系了。
瓦尔克尼尔在井里汶撤军的时候,就萌生出了要留在大顺、不返回荷兰的想法了。
不过几天前的想法,更多的还是考虑到回去之后,自己铁定要背大黑锅,死都不知道死的。
现在,彻底战败之后,面对着刘钰,从刘钰的话里感觉到了一些问题后,瓦尔克尼尔的想法就多了起来。
本来他想和刘钰单独谈谈的原因,不过是希望刘钰同意他留在大顺、返还他的财产,让一家人在大顺躲避一下董事会和七省无数股东的追责。
但伴随着说到了阿姆斯特丹金融中心地位的问题后,瓦尔克尼尔的心思便活络起来。
于是瓦尔克尼尔顺着刘钰关于金融中心地位的话题,凭借自己祖上阔过现在也不差的阅历,以及出生在阿姆斯特丹这个商业氛围极浓的城市养成的一些见解,和刘钰继续谈了这个话题。
两个人就在还飘荡着硝烟和血腥味的战场上,闭口不谈战争、以及接下来要进行的堡垒攻防战。
而是谈到了金融、资本、贸易、关税保护这些东西。
外面时不时传来未死的伤兵的嚎叫,或许那是军医在给他们锯腿。淤积在战场上的硝烟顺着刚起的风飘荡过来,微微发苦。
两个不久前还在考虑如何杀人、如何击败对方的人,却在这时候谈起来的事,却一句都不与战争相关。
谈了很久,两个人时不时还会一起笑出来,比如瓦尔克尼尔谈到当年南海泡沫时候自己家里的人的一些遭遇时。
一直谈到了最后,才终于谈到了一丁点和战争有关的东西。
“侯爵大人,我当然知道您的军队可以轻松攻占公司在东南亚的任何一座堡垒。”
“但是,战争的胜负已经注定了,再打下去毫无意义。”
“作为公司的总督,东南亚和南亚地区的最高负责人,我会以总督的名义,要求他们放下武器,避免毫无意义的流血。”
“一切责任,由我来承担。”
“但我希望,侯爵大人能够答应我两个条件。”
“一:荷兰士兵作为光荣战败的战俘,不得扣押他们的私有物品。原意返回荷兰的,请无条件放行。”
“二:我作为公司总督,承担这一次让他们投降的所有责任,出于人道和仁爱不流血的目的。但我必将会被公司追责。我希望能够留在这里,贵国能够对我进行保护。”
“我个人也愿意以雇员的身份,接受贵国的一些任务安排。因为贵国虽然夺取了东南亚,但是对东南亚各个小国、酋邦、土著的了解,并不如我深刻。我个人脑袋里的知识,希望可以合法地换取足够的财富。”
瓦尔克尼尔心想,如果大顺这边继续实行激进的贸易政策,自己或许可以把握住这个风口浪尖,成为一个获取高额利润的投资者。
反正,赚的是金银,家族遗产流传不管是在欧洲还是亚洲都是天经地义的,来东方的目的就是为了发财,为什么不能趁着这个风口,继续在东方发财呢?
只要大顺这边继续沿用这位侯爵大人激进的贸易政策,那么就会有很多发财的机会。投资、融资、募股,只要这么搞,又守着东南亚这块大肥肉,怎么可能不发财?当年最早投资东印度公司的那些股东,如今哪一个不是一飞冲天?
世界就这么大,就这么一个盛产香料的东南亚,这样的机会,当真是千载难逢。若不把握,那不是傻吗?
现在若让自己回到VOC刚组建的时候,肯定是把房子都卖了,把一切能卖的都卖了,也要全买VOC的股票啊。
不只是他,甚至不只是荷兰人,任何一个西欧人,都会这么想。
回不到过去,可眼前这个机会,还不是和当年组建VOC的时候一样?
VOC的本质,是东南亚的香料。VOC换个名,换成大顺皇家香料专营公司,又和VOC的本质有什么区别?
自己没机会赶上当年VOC募股的时候,难不成还会错过眼前这个机会吗?
除非大顺这边采取保守的贸易政策,选择坐在马六甲收钱,那固然没有发大财的机会,但既可以免除回荷兰的审判,也能凭借自己对东南亚的了解,攀上眼前这位贵族,说不定如同那个黑奴一般,也能混一个男爵的爵号。
怎么看,主动投靠,对自己的个人命运而言,都相当有利。
况且,瓦尔克尼尔心想,凭刚才关于贸易的一些对话,完全可以确定,眼前这位侯爵大人,在贸易政策上绝对不是保守派,而是相当激进的激进派。
有些东西,是在话语中无意中流露出来的,那是掩饰不住的。
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体现自己的价值。
第四三四章 白手起家
刘钰心想,知识改变命运,真是啥时候不过时。
这瓦尔克尼尔和那些被俘的舰长还不一样,被俘的舰长放在许多年前大顺海军初建的时候,那肯定都是要聘为座上宾的。
但现在就算了吧。
瓦尔克尼尔就不同了,当了这么多年巴达维亚总督,从波斯到印度再到日本长崎商馆的许多事,他都知道清楚。
虽说打死了这四百荷兰人之后,后续整个东南亚的战斗完全就是简单模式了,慢慢把堡垒拔掉就是,也未必需要接受什么投降。
但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战争不是战争的目的,最终要实现大顺对东南亚的统治,还是需要一个对东南亚的情况知之甚深的人。
这时候也不怕什么诈降之类的话本小说里才要提防的东西,对瓦尔克尼尔的选择,刘钰称赞了三个字。
“聪明人。”
瓦尔克尼尔心想,自己的聪明可不只是投降获得大顺的保护这么简单,而是自己的家学渊源,让自己敏锐地嗅到了投机的商机。
发财在哪都是发财,赚的钱都是金子银子,全世界通用。这么好的机会,若是错过了,要后悔万年。
当年南海泡沫的时候,听说牛顿那样的杰出人物还赔了三四万两银子。可眼前这个机遇,就是傻子来了,只要抓住这个风口,也能赚到钱。
“侯爵大人夸奖我是聪明人,是说可以答应我的条件吗?”
瓦尔克尼尔也不急于询问大顺关于东南亚香料的贸易模式问题,从刚才的对话里他已经听出来刘钰在贸易政策上的激进想法,此时还是先解决这件事再说吧。
“当然,我完全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但有一点需要说清楚。”
“马六甲,不在这个体面投降的范畴之内。我也不需要你以总督的身份让马六甲的驻军投降。”
“我希望,在马六甲举办一场表演战,邀请南洋各国的土邦、苏丹们观看。当然,也需要邀请一些和你一样的荷兰人观看,他们看过之后,可以返回阿姆斯特丹,让你们的奥兰治亲王做出正确的、不冲动的、不愚蠢的决定。”
这一点,是瓦尔克尼尔没想到的。
但听了之后,以他多年总督的经验,还是立刻明白了这里面的政治考量。
荷兰人在东南亚统治的稳固,靠的是百余年来战无不胜。荷兰人打了一百五十年的威望,可以为大顺省却很多的麻烦。
既然东南亚各邦都已经习惯了荷兰人的统治方式和存在程度,如今易手,真有那么点“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感觉。
大顺要的,不是荷兰人修好的那些城堡。
大顺要的,是这一百五十年间,东南亚各国对一个强势的殖民者存在的习惯,以及扭曲的半殖民地的心理状态。
这才是大顺真正想要的“嫁衣”。
荷兰人修的那些破城堡,意义真不算大。
这几年,东南亚的上层已经别荷兰人驯化完成了,上层反抗的事越发的少。
这种心态,大约便是一百五十年前,觉得身边忽然出现了一群外人,下意识地要赶走他们。
而现在,则是觉得身边出现一个殖民者宗主国,那不是和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真要是没有荷兰人这一百五十年的忙碌,大顺这边要驯化,还真得花些时间。
刘钰一心想要的,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遗产。
公司这些遗产里,最不值钱的就是那些有形的资产,如堡垒、货栈、商馆等。
而真正值钱的,是那些无形的遗产。
如市场、渠道、消息、以及荷兰法体系对东南亚村社制度的摧毁、半殖民地化的冲击等等。
应该说,眼前这个当过多年巴达维亚总督的瓦尔克尼尔,也算是遗产之一了。
瓦尔克尼尔很快就明白了刘钰不准马六甲投降的意义,心想也是,如今都这般模样了,巴达维亚肯定是守不住了。
剩下地方的堡垒要塞,都不如马六甲重要,看来马六甲的驻军只能承担这种倒霉了。
既然刘钰希望邀请东南亚各个小邦国的人来观战,这件事他倒是可以提供极大的帮助。
不管怎么说,这些小邦国的国内政治、贵族内斗这些事,荷兰人远比大顺这边要清楚。而且荷兰人一直热衷于干涉东南亚各国的内政,这些东西,他作为上任总督,都是烂熟于心的。
而且葡萄牙人比荷兰人来得早,荷兰人最早,也是拉拢当地土著来击垮葡萄牙人的。
只不过,就和锡兰的那句“扔了生姜、来了辣椒”俗语一样,荷兰人并不是“解放者”,而是取代了葡萄牙人的地位。
如今荷兰成为了新的“生姜”,而大顺要做新的“辣椒”,区别就是这不是崇祯十三年的荷兰和葡萄牙的力量对比,荷兰还需要拉动当地土著酋长、邦国苏丹来打葡萄牙人,甚至于还有一大堆的奥斯曼土耳其的雇佣军。
大顺不需要当地土著的帮助来攻打荷兰人的要塞,但却真的很需要他们来观战。
在说清楚了马六甲攻城战的政治意义后,刘钰便道:“既然你愿意用你的知识来换取财富,我认为这是非常公平合理的。这样吧,你这几天就写一份南洋地区各国的简况,我提前支付给你四万荷兰盾,相当于你做巴达维亚总督两年的‘合法额外收入’。”
“如果写得好,价格还可以提升。我是非常喜欢用知识换钱的行为的。知识就是金钱。”
“当然了,个人的命运,也是要考虑历史进程的。同样是你们阿姆斯特丹海军学校的优秀毕业生,维塔斯·白令因为早被俘了几年,如今在天朝混的风生水起;而你们的舰队副司令范·布拉姆,也是阿姆斯特丹海军学校的优秀毕业生,可是晚被俘了几年,如今无论如何都混不到白令那么高的地位了。”
“你应该牢记这个故事,早点发挥出的价值。如果那只是希望大顺保护你不被荷兰制裁,这倒简单;但如果你还想发财、或者混出一些地位,那么这就不简单了。”
既然瓦尔克尼尔主动选择了投降,刘钰多少也能摸清楚瓦尔克尼尔的想法。
虽然在他看来,投降很正常,公司员工谈不上什么爱国热忱,可以殉情、殉国,但殉公司的实在少;而作为公司绝对高管的瓦尔克尼尔,则因为公司破产,公司的利益和他自己也就没多大关系了。
瓦尔克尼尔忙道:“侯爵大人,我当然明白这一切。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结束这次谈话了?我会尽快将东南亚各国的概括写出来,作为您的约稿。”
他也没提自己的“私有财产”问题,觉得刘钰应该不会在意自己那点动产,这时候提倒显得不好看。
自己的动产也不是太多,大部分来东方的人心态,都是在东方赚钱,在西方花。
他作为总督,可不只是公司规定的“每年两万盾的合法的额外收入”这么点,有些事的口子是不能开的,一旦开了,两万额度就能搞成十万。
而且拍卖自己的私人尿壶,有华人包税商非愿意出一万盾买这个尿壶,觉得真好,那怎么能算是行贿或者额外收入呢?当然算是私有物品拍卖,总督又没拿枪逼着你买,绝对你情我愿的事,说不定就有人愿意闻尿壶的味儿呢。
他这些年赚来的这些钱,大部分都换成了在荷兰的股票和证券。
在阿姆斯特丹这种金融中心,大量的资金当然是流入股票和证券市场,而不是挖个地窖把这些金币银币都存在地窖里面。
只是,现在看来阿姆斯特丹肯定是要爆发一场大股灾的,他的很多证券和股票,可能一文不值了。
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瓦尔克尼尔觉得自己有点像是此时在欧洲盛行的“白手起家”故事里的主角,靠着敏锐的嗅觉,靠着头脑里的知识,获取地位和第一桶金,然后成就一段传奇。
欧洲故事的主角,一般是出海、发财、种植园、孤岛殖民、投机这等套路,最后就是投资、买股票、买债券,跃升为上层阶级,此时最为流行。
而东方流行的故事,就和西欧此时流行的故事不太一样。比如《三言二拍》里,就有一个经典的“白手起家”,从小生产者跃升为资本家的标准路线。
说这苏州府一个叫施复的人,他家有织布机,一家人靠织布维持生计。
某天意外捡到了六两银子,便开始幻想:有了这银子,再添上一张织布机,雇一个人。一月出得多少绸,有许多利息。这项银子,譬如没得,再不要动他。积累数年,又可多买更多的织布机,然后雇佣更多的人,然后再买更更多的织布机,再雇更更多的人。十年便可巨富……
这个故事用“捡钱”,来巧妙地解决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和第一桶金”的问题,这应该算是标准的萌芽时代的思维方式,也算是寻常百姓所理解的“白手起家”。
和骆驼祥子所幻想的弄到自己的车,干上几年开自己的车行;和钢铁同志他爹幻想的,好好修鞋,积攒了本金,干自己的鞋厂……本质是都是一模一样的。
但现实是,大顺应该不会再给这样的机会了,蒸汽机已经出现了,大型织布厂、大型车行、大型鞋厂,不会给他们跃迁为资产者的机会,而是会让他们破产赤贫化,阶层从小资产者下降为无产者。
就如同此时的瓦尔克尼尔,即便战败、即便投降,但他所理解的“白手起家”,就和百姓理解的完全不同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被俘的巴达维亚总督依旧随随便便弄个几万盾的本钱,若是大顺这边也招商募股,便死盯着东南亚香料贸易,将几万盾的本钱全投进去,成为原始股东。这是他理解的“白手起家”。
什么赚钱、什么在欧洲市场卖得好,整个东南亚,应该没人比他更了解了。他当然会做非常正确的“投资选择”。
抛却这个“白手起家”的区别,在大顺下南洋之后,恐怕“阶级跃迁”的故事,应该也会逐渐靠拢西欧的先发殖民国家。
从施复的“好好干,一张织机变两张,两张变四张,最终干成大纺织厂”;大概逐渐会变成“有钱就投资,投资种植园、投资工厂、买股票、买债券、最终成为大商人”。
这当然是刘钰所希望看到的,民间故事和小说,是现实的一种映射。刘钰希望下南洋之后,故事不再局限于“靠勤劳的劳动完成原始积累”这一个套路。
也正是带着这种想法,所以之前和瓦尔克尼尔的交流中,不经意间就流露出了一些“激进”的贸易政策,也使得瓦尔克尼尔坚定了投降的想法,认为自己可以在东方“白手起家”。
从被俘的“红毛鬼总督”,变成“尊敬的大商人、大慈善家、目光敏锐的投资者瓦尔克尼尔先生”。
关键是,大顺这边,会不会采取阿姆斯特丹那样宽容的商业环境呢?
第四三五章 恩不能久
坚定了要为个人命运把握时代浪潮的瓦尔克尼尔,很爽快地达成了与刘钰的合作。
刘钰希望瓦尔克尼尔尽快完成这次约稿,因为他要在巴达维亚,准备请柬的名单。
而瓦尔克尼尔也表示,自己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他对东南亚各国情况的了解,汇总成书,以超高的质量,获得更高额的知识的回报。
作为前总督,他当然理解刘钰的需求,不会写一堆无意义的东西,而是会选取刘钰感必然感兴趣的东西。
比如马打蓝、柔佛、廖内等国的贵族、政治、王室、内斗这些情况。
瓦尔克尼尔确信荷兰不可能再打回来了,他也不会再留一手。
要么不投降,要投降就要不留后路。
对比了两国的力量之后,瓦尔克尼尔做了非常聪明的选择。
随后,刘钰叫来了一名懂荷兰语的副官,叫他这几日全程陪着瓦尔克尼尔。
对方有什么需求,都要尽量满足,让瓦尔克尼尔尽快将东南亚各国的概况写出来,以便于他在巴达维亚琢磨一下邀请观看“马六甲之战”的名单。
以及,还要考虑到各国的贵族内斗、王室内斗,准备为大顺在南洋的统治,寻找傀儡和代理人。
让大顺这边为将来的干涉印度各节度使内斗先积累点经验。
…………
两日后,军队来到了距离巴达维亚不远的勿加泗,并在这里暂时驻扎下来,为进入巴达维亚城做最后的准备。
当年糖厂奴工起事觉得攻打困难的勿加泗,几年之后这些人回来的时候,已然是不堪一击。
荷兰人放弃了勿加泗,退回了巴达维亚的几座城堡,试图负隅顽抗。
从邦加那边过来的陆战队,也在勿加泗登陆,海军正在海上炮击还在做无为抵抗的荷兰人。
城中传来消息,城内的华人社区和总督府,都已经控制住了。大顺海军的舰队出现在巴达维亚海面的时候,荷兰人就放弃了进攻,全都缩回了几个棱堡。
眼看就要进城,刘钰现在勿加泗对这些归义军进行了基本的整训。
舰队带来了大量的军装,全部配发下去,替换了归义军在勃良安地区活动时候的旧衣服。
焕然一新的归义军穿着蓝色军装,顶着红缨毡帽,算是真真正正成为了一支朝廷的军队。
这个月的饷银,以及之前多年坚持抗争的奖赏,也在入城之前发了下来。
真银白银发下去后,却并不准备让归义军进入巴达维亚,而是暂时在勿加泗这里驻扎,整训。
入城的,则是朝廷这边正规的陆战队。
对这个政策,李欗并不是很理解。
“鲸侯,我觉得,最好让归义军入城。昔年他们在巴达维亚起事,如今霸气归来,亦算是荣耀无限。他们在万隆地区打了这么久,现在终于可以进入巴达维亚了,这荣光,还是该归于他们吧?”
“至今爪哇一战,陆战队其实并没有出太多的力。”
“《霸王本纪》里说得好啊,富贵不归乡,若锦衣夜行。归义军里很多都是原本城中的赤贫,现在归来,谁敢再如当年那般小觑他们?只怕,归义军中也有许多人持有此等想法。”
从船上下来的李欗用一种非常朴素的情绪,对刘钰的策略表达了一下反对。
然而刘钰却坚持自己的想法。
“殿下,这里面的事,不是那么简单。”
“当年他们在蔗部做奴工,恨不恨那些欺压他们的承包商、恨不恨那些监工?”
“当年能起事的,哪一个不是血性汉子?一些人已经成了小军官,手底下几十号人。”
“入了城,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就算约束军纪,万一有人带着弟兄们把当年恨的人暴打一顿,殿下怎么处置?”
“处置士兵?寒了弟兄们的心。这和当年的吴桥兵变,是何区别?既然朝廷看重那些有钱有权有势的,却只当弟兄们是丘八,谁给你卖命?”
“不处置?巴达维亚人心不稳,城中人虽说此时盼着朝廷大军入城,那也不过是因为担心荷兰人屠杀报复。若是任由士兵报仇,城中那些人惴惴不安,只怕城里乱起来。”
“既难处理,不若就不准他们进城。在勿加泗整训之后,直接去马六甲。再从马六甲去锡兰,调离爪哇。”
“我之所以要归义军去锡兰,除了他们是上好兵员外,也着实不想处置当年的旧事。”
“治民之道,或以威、或以恩。既然现在城中因着担心荷兰人的反扑,第一次如此期待朝廷大军入城,便沿着‘恩’的路子继续往下走吧。”
“都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城中一些人可能不是蔗部的承包商,不是监工,不是去向荷兰人举报没居留证的。但城中的小百姓,还是觉得同是城中的人,是他们自己人,朝廷的大军毕竟更疏远一些。届时见到朝廷的军队打人,打砸,心里肯定是向着他们‘自己人’。”
李欗恍然大悟,点头道:“果然如此。还是鲸侯想的周到。只是,常听鲸侯说什么‘我是谁’、‘我不是谁’、‘自己人’、‘外人’的说法,如今看来,这东西没这么简单。”
“同一个宗族的、同一个村落的、同一个城市的,真要是细细划分‘我是谁’、‘我不是谁’,着实没有‘我们都是华夏子民’这么简单。”
刘钰笑道:“是也不是。殿下且看,如今巴达维亚城中,不就是称朝廷大军为‘咱们的人’吗?”
“巴达维亚要过几年苦日子了,大量的小百姓,今后几年肯定会觉得日子还不如荷兰人统治的时候。”
“靠着这份对朝廷的期待,我希望能撑过这几年。若是爪哇都督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几年之后巴城渐渐好转,那就好了。”
“朝廷既下了南洋,就要承担很多事了。可朝廷也不可能为了巴达维亚这些百姓,非要脱裤子放屁,继续维持巴达维亚的特殊地位。”
“打仗,容易。打完仗的事,才难呢。”
说罢,摇了摇头。李欗心有所感,心想确实,这仗打的,确实没什么难度。怨不得古人说,打江山容易,坐江山却难,这南洋的事,只是个开始呢。
巴达维亚肯定要过几年苦日子,这是显而易见的。与荷兰人的贸易暂时中断,至少明年之前不会重启;荷兰人的中转贸易取消,巴达维亚城中的繁荣和巴达维亚中转港地位息息相关。
蔗糖业的危机,暂时来看也很难说。大顺的市场,已经饱和,因为如果没饱和的话,广西福建广东台湾等地种甘蔗的,有利可图,当然会扩大种植。
日本市场虽然被打开了,但是在下南洋之前。日本市场的增量,基本被广东糖、台湾糖占据了。
这些东西,李欗已经有所了解,也能够清晰地理顺其中的逻辑。
自知此事甚难,朝廷若是选择把南洋都护府建在巴达维亚,或可解决这个问题。但凭军队的消费,就能造就一个如同此时的威海那样的畸形的繁荣。
不过,李欗从总督海军戎政的角度,也不认为南洋都督府该建在巴达维亚。他受刘钰影响颇深,也认为该继续往外打,那么马六甲当然是最佳选择。
想着一个入城就这么麻烦,李欗心想,南洋的事,真的不简单。之前觉得下南洋很简单,现在看来,倒是当时自己想的简单了。
刘钰琢磨了一会,又将牛二叫到身边。李欗示意他可以坐下,待坐下后,刘钰道:“归义军表现极好,这巴城被破,归义军算是头功。殿下与我都准备奏明天子,表你为爪哇都督。”
虽然牛二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但这时候是当着李欗的面说的,可见算是基本稳了。
先是行了大礼谢过了李欗和刘钰,刘钰便说起来入城的事,以及日后的问题。
“殿下与我在巴达维亚都不会逗留太久。一旦南洋各邦的酋长苏丹等到齐了,我们便要去马六甲。在此期间,你就先为假爪哇都督。处置巴达维亚周边各事项。”
“我们一走,你要在这里常驻。一些安抚人心的法令,还是由你来颁布,更加合适。”
李欗也点点头,认可刘钰的说法。既然刘钰说要以“恩”,熬过最艰难的这几年,那么施恩者最好还是日后的巴达维亚都督。
县官不如现管,这等人情,还是牛二这人来做最好。
这都是两人之前商量好的事,刘钰也没说,而是让给了李欗,让李欗来说。
李欗道:“昔日汉高入秦,约法三章,以宽治秦之严暴;后武侯入蜀,以严治蜀绝刘璋之宽;姜太公封齐,因地制宜,简其礼、从其俗。”
“是以说,不审势即宽严皆误。”
“鲸侯与我商量了一下,入城之后,有些约法,当你来说与城中百姓,以获人心。”
“其一,之前旧事,一笔勾销。所有档案,全部毁掉。与荷兰人密切者、或任夷官者,皆一笔勾销,既往不咎。”
“其二,取消人头税、取消包税制。爪哇之财富,非在这几个人头税,况且包税制亦非朝廷所喜,朝廷深知包税之恶政,城中唐人亦对此颇有微词,暂且取消也好。至于日后,税制如何,再行定夺。”
“其三,取缔武直迷济贫制度,强行助捐之法,全部取消,凤冠霞帔,乃朝廷开恩,允许百姓一生逾制一次之事,到了这里,却不捐钱便不得用,不得乘轿娶亲,这是什么道理?更有甚者,死后墓地,亦是武直迷管辖,必要‘捐慈善’方可入葬,皆为恶政,全部取消。”
“唯此三点,是城中唐人关注的。其余皆可不提。别人要橘子,你却给他个西瓜,入不得心里去。”
“不过,这些都是小恩小惠。鲸侯说,此等恩惠,可支取三五年。三五年后,若巴达维亚日子每况愈下,则恐百姓心念荷兰。”
“我的意思,鲸侯的意思,便是表你为爪哇都督,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困难重重。这三五年,你需得做好。”
说完,看了刘钰一眼。怎么做,他心里也没数,只是大概明白其中的道理。
这些小恩小惠,确实只能让人记着三五年的好。这三五年,非常关键。
刘钰冲着神情紧张的牛二笑道:“你也不必紧张。巴达维亚之前的繁荣,靠的是中转地位。日后的繁荣,自要另寻他路。”
“若能依着万隆地区的模式,改变土地政策,爪哇土地本就肥沃,若使得巴达维亚成为爪哇货物的出口地,亦可再现繁荣。”
他伸出五根手指道:“最多五年时间。销路问题,不需要你管。靛草、咖啡、稻米这些东西,只要你能让百姓积极种植,自有办法卖出去。你只需要按照既定的思路,记住一句话:叫百姓的劳作,和自己的财富息息相关。这是巴达维亚繁荣的根基。换言之,要有实业,农业也是实业,实业不兴,巴达维亚就会持续衰落。”
“城中的人少种地,看似和他们无关,但巴达维亚成为货物出口港,城中市民才会受益。”
“城中的问题,不能在城中解决,也没法在城中解决,只能在城外的农村解决。”
“爪哇问题的核心,还是土地问题。城外的事,不是要得爪哇百姓的心,是要得城中唐人的心。如今朝廷新下南洋,声威正盛,在接管的荷兰人统治区,当以雷霆手段,对新土地政策不服者,尽屠之。”
“你想往上爬,你在五年之内,把事做好。”
第四三六章 巴达维亚新政(一)
土地问题,刘钰在国内,唯唯诺诺;在南洋,重拳出击。
在大顺内部,刘钰是一点不敢动土地问题的,而起也根本动不了。
这就像是一群狼是分配肉,绝大多数官员都是地主,这种情况下动地主的利益,就算刘钰嫌自己活得长了,皇帝还想着让给大顺再续几年呢。
当年的口号从一开始的“均田免粮”,到后来的“保天下”,归根结底还是大顺这边和地主阶级妥协了。以至于华北地区大量的自耕农,而南方依旧是大地主庄园经济。
但在南洋,那就不一样了。
凡在南洋有土地利益的,在朝里连个屁都放不出来,朝中也根本没有代言人。
皇帝想要南洋的利益,要的不是土地税和人头税,而是想要咖啡、白糖、香料这些东西,卖到欧洲换银子。
所以朝中应该不会对巴达维亚的土地政策予以讨论。
只要能在西爪哇等接盘荷兰的地区,完成土改,以爪哇的农业条件,肯定是能给皇帝内帑带来足够利益的。
农民种咖啡,和朝廷垄断着咖啡的销售渠道,那钱当然还是朝廷赚大头。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牛二等人倒也不是什么有远大理想、济天下之贫苦、救天下之百姓的人,但凡是人便有追求。
既追求升官,所谓不唯书、不唯实、只唯上的大环境下,牛二在爪哇也没有什么利益纠葛,当地也没有错综复杂的关系,只要知道“唯上”,那就敢大刀阔斧地干几票大的。
最后的嘱托,牛二牢牢记在了心里。
又想着自己做爪哇都督的事,看来八成是稳了。要不然施恩于巴达维亚华人这样的事,也轮不到他做。
“殿下、鲸侯,属下都记下了。若朝廷真委我为爪哇假都督,我定会尽力做好。”
之前刘钰就跟他说过,让他放心大胆去做,出了事他兜着。有这么一句话,牛二更是放了心。
次日一早,归义军仍旧留在勿加泗整顿休息,暂时放了些假,让他们在这小城中消费一番。这些人在山里穷的久了,而且还是有钱也没处花的地方,如今得了钱,自是要好好消费一番。
他们也没多想为什么朝廷不让他们进巴达维亚,偶尔有人提及当年在蔗部糖厂的旧事仇恨,又想着刚刚被朝廷“招安”,还是老实一段时间的好。待到将来若有机会,再报复便是。
归义军暂时休整,到了南洋基本没打过仗、仿佛来南洋武装游行般的陆战队,在勿加泗外集结整队完毕。
城中负隅顽抗的荷兰人只困守在几处孤堡里,并没有指望依靠这点兵力防守整个巴达维亚。即便还有尚未攻下的堡垒,但入城已无任何的阻碍。
队列整齐的队伍,高奏战鼓,以正常行军的速度慢慢抵达了巴达维亚。
城门口处的荷兰人已经撤走,在城中起事的市民们一路奔到了城门口处,夹道欢迎。
刘钰准备忽悠朝廷的所谓“海外遗民,闻天兵至,皆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场景,终于出现了。
只是这样的出现,实在有些阴暗。
政治是肮脏的。
与道德一点沾不上边。
所以,做好事不留名、默默守护、为别人好却不让别人感觉到这种道德高尚的事,在此时肮脏的政治里,千万别做。
红溪惨案被刘钰借大顺的国力化解于无形,得来的却是城中华人对荷兰人的认可,觉得荷兰人的统治还挺讲道理的。
明明荷兰人已经不敢屠杀了,却唆使城中华人起事,造成城中华人与荷兰人的激烈矛盾,于是大顺军入城的时候,竟出现了夹道欢迎的场景。
两千年前的墨子,就说过类似的道理。
你爱一个人,就默默地给他盖被子,不要吵醒他;你想用一个人,就在给他盖被子的时候悄悄碰醒她,让她知道是你给他盖的被子。
爱和用的区别,大致便是如此。
红溪惨案如果发生,大顺这一次下南洋,必然是华人振奋,盼星星盼月亮一般。
可既然当初刘钰选择了用爪哇的“民心”,换锡兰,如今便也只能用这种略微肮脏一点的手段。
效果,看起来好像还很不错。
入城之后,刘钰和李欗骑着马,在队伍的前列,两侧的百姓不断叫好,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一些人将巴达维亚的一些热带水果摆在了路边,时不时有胆大的,跑到行进的队伍里将这些水果塞到士兵的手中。
“终于把朝廷盼来了!”
不知道谁带头喊了一声,回应的声音瞬间响彻一片。黑压压的人群跪倒一片,口呼仁义之师、思慕王化。
李欗看着这一幕幕,心里特别的舒畅,不住学着刘钰的样子冲着道路两侧挥手致意,又悄悄靠近了刘钰,感叹道:“闻听昔年太祖皇帝起事席卷北方的时候,百姓开城,欢歌而唱。今日情景,倒似真的可以窥得当日情形之一二。”
“市井间讲三国,百姓闻玄德胜则喜、闻玄德败则悲。所以者,盖因昭烈帝之仁德,猛地有屠徐州之前科。终究,百姓还是会代入到携民渡江的那十万百姓种吧。”
刘钰一边冲着两旁的市民挥手,一边笑道:“殿下若这么想,料来应该是差不多的。都是濒死之时,找到一条活路而已。”
“荷兰人统治的可恶之处,便是叫唐人多做包买商、包税人。使得当地人多有恨意,分而治之,手段着实是有一些的。”
“这一次荷兰人不敢屠戮,实在是因为朝廷军舰众多。若无这些军舰,也实在难说。”
李欗闻言,也笑道:“朝中多有人说鲸侯,好治不病以为功。鲸侯一手建起海军,便如扁鹊之兄长治病,病尚未发而治,倒显不出医术高超。之前巴城百姓,多半也难理解荷兰人因着咱们的军舰,这几年才有所收敛。”
“人都说,使功不如使过。这过错只有提出来,再免其罪,方显有恩。若是明知对方有错,却呵护备至,不说出来,对方反倒不觉得有什么恩情。”
“医者如此,南洋亦如此。此番城中起事,是那些城中甲必丹等人引领的,借的也是荷兰人将要屠戮之名。倒也可算是让这巴城百姓,知道道理仁德,只在军舰射程之内。”
“亦可算是好事吧?”
刘钰看着这些激动的人群,想了一下道:“不可持久。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自盼着有人来救他们。可人活一世,终究还是茶米油盐酱醋茶这等事居多。”
“此战之后,数百年内,南洋再无欧罗巴强国可至。战火既消,想来过些日子,待这些激情褪去,百姓还是更关心日后的生活吧?”
“荷兰人分而治之,以华人做中间人、包税人吸引仇恨的手段,咱们用不得。日后对南洋的统治,还是需要费些心思的。”
李欗心想确实如此,再看看街道两旁夹道欢迎的百姓,感叹道:“若是朝廷的大军,在天朝之内,每到一处,百姓皆能如这般敬爱。莫说周之八百年基业,便是千年,又有何难?”
刘钰看了一眼李欗,忍不住笑了,心道你别在这做梦了,就大顺帝国的军队,也配?能做到月月发饷,军队不抢劫就可称雄当世了,你倒是想得多。
…………
人群中,欢迎朝廷大军入城的百姓,确如刘钰与李欗说的那般。
前几日,甲必丹告诉他们荷兰人要动手屠杀,为了不被荷兰人杀死,他们选择了起事,先把荷兰人弄死。
起事没有那么容易,当荷兰人开始反扑的时候,他们再度想起来自小接受的“荷兰人不可战胜”的灌输。
残酷的街头防御战,几次荷兰人已经冲的唐人市民的起义军摇摇欲坠。
一旦被攻破,那就是一场全面的屠杀。
那个时候,当朝廷军舰的炮声,在芝里翁河口响起的那一刻,是巴达维亚的华人最期待朝廷的那一刻。
当那一刻过去,期待的心情也就渐渐从最高点滑落。
人活着,不是每一天都要面对屠杀和起事这样的大事,更多的还是茶米油盐酱醋茶。
巴达维亚城中的百姓,看着从街道上走过的朝廷的军队,看着芝里翁河口上被荷兰人大得多的军舰、看着步行入城的军队比荷兰人还多的火炮,当然是安心的。
也有一些,是自豪的。
但安心、自豪这些之后,更多的人考虑的,还是朝廷的政策。
要交税吗?
还包税吗?
很多人在荷兰人开办的行业里做事,自己下个月的生活所需的铜子,怎么办?
赶走了荷兰人,巴达维亚城中往来的商贾肯定是少了,开旅店、开饭店的,该怎么办?
人,总得活着。
眼看着朝廷的大军蜿蜒入了城,眼看着荷兰人举起的屠刀已经永远不可能落下,市民们的心态也在渐渐发生着变化。
朝廷那边,未必都好。若是处处都比南洋好、钱也比南洋好赚,那又为什么要下南洋呢?谁不愿在故乡呢?
眼前这支朝廷的军队,看起来纪律严明,至少现在还是秋毫无犯,也没有发生入城抢劫之类的情况。
但,军队不是朝廷,朝廷不只是军队。
巴达维亚城中的百姓,对朝廷的期待很多。期待军队入城秋毫无犯、买东西给钱,不抢劫,只是对朝廷的期待之一。
欢迎的人群此时其实除了兴奋,更多的还有些惴惴不安。
一个简单的常识,他们还是知道的。那就是政权交接、新政权入城之后,会宣布一些法令、政策,从而稳定民心。
既然都知道这个常识,那么想来等着这些军队入城完毕,一定会在原本的荷兰总督府那,颁布法令和政策。
于是当最后一名陆战队的士兵入城之后,欢迎的百姓尾随着陆战队的后面,数千华人聚集到了前巴达维亚总督府的广场前,期待着新的政权让他们惴惴不安的心安稳下来。
第四三七章 巴达维亚新政(二)
这一次,不再需要甲必丹和雷珍兰的召集,人们自发地拥挤过来。
完成了入城仪式的陆战队,也开始列阵维持秩序、警戒周边,接管前总督府的防务,以及做好对那些负隅顽抗的荷兰人的警戒。
刘钰和李欗,既然准备让这个大人情让牛二得,也没有在人群前多停留,直接进了总督府,只把原来城中的甲必丹等人一并叫入了总督府。
牛二看着拥聚过来的数千百姓,倒也没有紧张。他也是在勃良安地区干出了一番大事的人,手底下也管着数万人的军政事务。
刚刚经历了入城箪食壶浆水准的欢迎,对眼前这些和自己一样都是华人的百姓,当然没有什么可紧张的。
想着日后自己若是作为爪哇都督,免不得要和城中的这些百姓经常打交道。
这一次是自己第一次以朝廷这边的人的身份和这些人打交道,自觉重要,便用这几年在勃良安的前糖厂奴工那里学到的口音,按照李欗和刘钰的叮嘱,约法三章。
三件事说完,广场上瞬间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叫好声。
这三件事,确确实实都是眼下他们最关心的事。
或者说,是朝廷能管辖的范围之内,他们最关心的事。
至于说旅店、饭店的客流;对外贸易的中间商这些。虽然是因为朝廷下南洋造成的改变,但似乎朝廷好像也没有义务解决这些事,故而期待也不是太大。
况且,现在只是简略的约法。看样子这朝廷派来的总督很好说话,还说什么日后若有什么冤情意见,可以直接投来询问,又说什么每个月的月末会空出两天接见市民云云,确实让这些百姓对朝廷的期待增加了不少。
总督府外,欢声雷动的时候。
总督府内,刘钰和李欗,正在接受前殖民政府的华人甲必丹、雷珍兰们的拜见。
一堆扯淡的屁话、谎话加废话之后,刘钰也不拆穿,更不废话,直接说道:“你们虽与荷兰人亲近,当过甲必丹、雷珍兰,但想来祖宗的字还认得、先贤的书也读过些。你们可直到汉时有个《迁茂陵令》?”
包括连富光在内,之前都是见过刘钰的。
刘钰在去欧洲之前,来过巴达维亚,而且还住在了连富光的宅子里。
也见识过当初刘钰去巴达维亚的武直迷济贫院里,对着账本嘲讽他们的场景。
可谁也没想到,再度见面之后,刘钰会这么直接,直接甩出来了《迁茂陵令》。
这个东西,连富光读过书,知道。
而一些雷珍兰,并不是很了解,完全不知道是咋回事。
但听刘钰说什么“想来祖宗的字还认得”之类的话,又觉得若是说不知道,恐惹得眼前这两人不悦。
然而,知道的人,则直接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心道朝廷果然是要吞没自己的家产吗?
本想着等这边的事一过去,等朝廷派来了总督接管,再来一番操作。
哪曾想直接遇到的,就是一位皇子加个侯爵,虽说人都爱钱,但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直接行贿吧?
再说了,这么高的地位,若想吃了自己的家产,能全吃,为什么要受贿呢?
连富光一身冷汗,心想若是这样,那自己担着偌大的风险起事,又图什么?
起事,不就是图朝廷来了之后,对自己网开一面吗?虽说不用死了,可要是钱没了,那也没什么意思啊。
正惊慌不安间,刘钰道:“连富光,你且与他们说说吧。我上次在你庄园里暂住,见你亦有书房,想来是看过书、识的字的。”
连富光咽了口唾沫,将何谓《迁茂陵令》一说,那几个之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也是瞬间脸色苍白。
这不是荷兰人统治的时候,面对一个朝廷的侯爵、一个皇子,那肯定是要跪在地上答话的。
这时候只觉得后背全是汗,把衣服都打湿了,黏糊糊地贴在自己身上,透不得气,汗也是越出越多。
一时间气氛极为凝滞,无人敢问话,也不知道该问什么。
半晌的沉默后,刘钰道:“其实,说白了,你们是南洋的地头蛇。正所谓,猛龙不过江、强龙不压地头蛇。朝廷要控制南洋,你们不走,朝廷心里不安呐。”
“连富光,不说别人,便单说你。你妈妈是基督徒,与西洋人关系不错;你妹夫是安汶那边的甲必丹;你妻子的娘家,是井里汶那边的雷珍兰。整个南洋,可以说你们都有关系。”
“说你们是南洋的豪强,不为过吧?”
“有一说一,荷兰人在的时候,需要你们做甲必丹、雷珍兰,来统治华人。现在朝廷就是华人的朝廷,还用得着你们来当什么甲必丹、雷珍兰吗?”
“你们对朝廷,其实没什么用。”
“这事,我估计你们也想过,估计也存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意思。但你既然读过书,也知道《迁茂陵令》里的一桩故事吧?”
“大侠郭解,托关系找到了大将军卫青,说自己不是豪强。汉武帝感叹:能直接托关系托到大将军这里的,还说不是豪强。那豪强,到底得什么样呢?”
“所以吧,这事,你们也别想着动歪脑筋。朝廷最忌讳的,就是军商勾结。若是军人能用商人的钱,那朝廷是肯定不能接受的。”
“托我们,你这是把我们架在火上烤。陛下会怎么看待商人托关系,直接托到了朝廷的总督海军戎政、枢密院副使这里?”
“托别人,你觉得我都不敢收这个钱,他们有几个胆子,敢收这个钱?”
“所以说,别动歪心思。我说说朝廷的政策,你们先听听,若有什么想法,一会便可提出来。”
简单的几句话,直接封死了连富光等人所有的路。
而且这话还说的特别重,军商勾结、军人拿商人的钱等等大帽子,连富光等人可是无论如何不敢接的。
连富光悄悄擦了擦汗,斗着胆子道:“殿下、鲸侯,我等哪里算什么豪强呢?又哪里能和大侠郭解相提并论?若真有那本事,又何必被荷兰人欺压成这般模样?”
一边说着,一边心里直叫苦。
心道自己算个屁的豪强啊,人家大侠郭解,能直接找到大将军。
我在朝廷,能找谁?谁搭理我?谁认识我?
汉代大将军,那是什么级别?怕是眼前这位侯爵大人加上这位皇子,都赶不上吧?
莫说找到大将军这个级别的,就是去福建节度使那,能进的了人家的门吗?
自己这些家产,多半是朝廷看上了,这还有个好?
说什么迁茂陵,自己家族的根基全在爪哇,迁走之后,自己不就是个屁?朝廷又以官为尊,到了别处,那还不是随便被人揉捏?自己这点钱,如何填的满衙门的大门?
关系到自己的家产、家族,连富光只能硬着头皮说自己真的算不上豪强,也根本没资格说什么猛龙不过江之类的话。
若自己能让巴达维亚缺了自己就过不下去、若能让朝廷的衙门入得了巴达维亚朝廷的统治入不了巴达维亚,这么说也还行。
可自己哪有这个本事啊?
是,自己家一堆亲戚,都是南洋各处的甲必丹、雷珍兰、最次也是个武直迷。
但都说姻亲要门当户对,难不成自己这个巴达维亚的甲必丹,却去和糖厂的奴工结亲家?互结姻亲,这不是很正常吗?连富光心道,我就不信你们这些勋贵,不是互相结亲家的?皇帝也没说把女儿嫁给个老农吧?
我一堂堂的巴达维亚甲必丹,整个南洋华人地位最高者,找几个门当户对的,这不很正常吗?
心里想说的话,多了去了。
可嘴上实在不敢说出口,只能支支吾吾地表达自己就是个小蚂蚁。
刘钰笑了笑道:“你觉得辩一辩豪强的定义,就能改变什么吗?你也不要觉得说,朝廷看上了你这点家财。真要是看上你这点家财,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自己之前又是包税人、又是甲必丹,做过什么你心里最清楚了,朝廷想治你的罪,有的是道理。”
“可我终究还是给了你机会,让你反正立功。你难不成觉得,没有你反正立功,在城内起事,我就攻不下巴达维亚?”
连富光吓得满头是汗,哪敢再说什么?只在心里腹诽不止,心说朝廷果然是不如荷兰人。
他又不知道原本历史上自己的命运,至今仍觉得荷兰人讲法律、有律师、讲道理。
换了朝廷,竟可以厚颜无耻,直接说什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然而外面就是欢声雷动的巴达维亚百姓,证明刘钰说的没错,朝廷本身就是华人的朝廷,用不着再搞一些甲必丹,甚至于当地土著甲必丹对朝廷的意义,都比他们大。
外面还有数千装备精良、火炮比荷兰人多、军舰比荷兰人大的军队。也确实,根本用不着他在城内起事,就能攻下巴达维亚。
想着这几天诡异的一切,连富光又燃起了一丝希望,心道是啊,若是朝廷真要吞了自己那些家产,又何必给自己反正立功的机会?
借着这丝希望,连富光忙道:“小人不敢这么想。朝廷天兵,雄壮威武,海军艨艟巨大,自然可以攻无不克,区区巴达维亚,自不在话下。”
“只是……只是……”
他也不知道该只是什么,只能盼着刘钰真能放他一马。荷兰人统治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反抗的力量,或者说没有反抗的胆量。现在来了个比荷兰更强更大军队更多的新政府,他们又如何敢反抗?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连富光心道,罢了,这时候还有什么可说的?
第四三八章 巴达维亚新政(三)
看着眼前这些甲必丹、雷珍兰等南洋的地头蛇一个个如丧考妣的神色,刘钰知道可能是用“茂陵”这个典故有点太吓人了。
即便是冬天,这里依旧很热。现在这些人一个个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更让空气显得闷的难以呼吸,好半天这些人也不说话,刘钰也实在没办法了,只好道:“你们不要紧张。外面不是说了嘛,约法三章第一条,便是之前的一切事,既往不咎。”
“朝廷要是想要你们的那点家产,约法三章不加第一条,不随便办你们吗?”
“别人做事,还需得个名正言顺。我这算是如同那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直接也不跟你们绕圈子。就是不想让你们这些地头蛇还在南洋,也懒得去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这么简单。”
连富光无奈道:“殿下、鲸侯,还请明示,朝廷到底准备怎么办?”
他们心里没底,主要是完全不清楚朝廷到底要干什么。
其实刘钰非要处置他们,和他们当过荷兰的甲必丹、雷珍兰,基本无关。
在刘钰看来,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这和蒙元攻宋投降为官、亦或者后金成事剃发上表不一样。
爪哇怎么也算不上自古以来,朝廷也确实没统治过,甚至不管不问,在这种情况下让他们有不从夷狄的气节,实在是强人所难、鸡蛋里挑骨头了。
之所以非要处置他们、迁走他们,既有朝廷内的需求,也有连富光等人自身的原因。
地头蛇之类的理由,也就是说给连富光等人听的罢了。
连富光等人,他们是巨富。
大顺想要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继续发展壮大,当然需要巨富。
但是,连富光等人在爪哇、在巴达维亚,他们的投资方向、赚取利润的方向,和刘钰的需求完全不一样。
连家是怎么发达的?
靠着买卖“猪仔”,也就是华人奴工,拿了第一桶金。
得了第一桶金之后,一开始他是转型干了几年种植园。要是一直干种植园,第一桶金的罪恶也就完全可以不提,干种植园也还行,实业嘛。
但随着巴达维亚的衰落、荷兰整体的势弱、蔗糖危机等因素,连富光之后的主要收入,基本上是这么几部分:
包税。其实也就类似于买官当县长,一万包税,不赚两万,那便是没本事。
印钱,主要就是城外华人内部流通的不值钱的铅币代币。荷兰人管得了巴达维亚,管不了巴达维亚城外,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铜子儿,一直到红溪惨案之后,才逐渐在巴达维亚城外流通。
承包农村地区的香料收购。
放贷。
走私。
卖人。
赌场。
以及他爹当武直迷时候,利用武直迷济贫院搞的强迫捐钱慈善搞了一笔。
有钱的巨富,不一定是资本主义萌芽的资本家。
在刘钰看来,连富光肯定不算。
哪怕如连富光这样的人,在爪哇开矿、办种植园、买地搞稻米种植卖大米,刘钰都绝对不会想着把他们迁走。
但他干的这些行当,给他扣个资产阶级的帽子,他还真不配戴。
如今大顺既下了南洋,最起码,包税要取消、印钱那更是别想,走私、卖人这些,当然也不行。
其实他们留在南洋,也只能被迫转型了,不可能再用以前的方式赚钱了。
不过,他们都完成了第一桶金的原始积累,至于怎么积累的,那就不用细究了,既往不咎嘛。这个时代,第一桶金哪有多少干净的。
刘钰是希望引导他们,将他们赚到的第一桶金,投到他希望这些人投的地方。
而在朝廷内部,或者说刘钰说服皇帝的方向,朝中也有人逐渐认识到了民间资本的好处。
从最开始的以商控蒙,再到对日战争,再到虾夷开发、鲸海移民,靠朝廷出钱搞强制移民,朝廷根本出不起这个钱。
就像是西域移民。
因为交通不便、资本无利可图,只能是朝廷出钱移民。自从西域之战结束,皇帝对移民到底要花多少钱,实在是有了个非常肉痛的了解。
但几乎同样遥远、蛮荒的虾夷、鲸海,因为有利可图、海运交通相对方便、货能卖出去,虽然开始移民的时间比西域晚,但移民人口已经逐渐超过了这几年往西域的移民。
朝廷没花一分钱,使得虾夷、鲸海华人日多,这在皇帝看来都是实打实的好处。
此外,刘钰虽然一直很小心,不去触碰诸如纺织之类的可能对小农产生巨大冲击的产业,但是采矿、冶金、熔铸、玻璃等一些对小农基本没有冲击的产业,这几年也逐渐发展起来。
每年都给朝廷带来了不少税收,譬如玻璃等产业,变通一下英国经验:英国是对原材料征税、大顺这边是对成品玻璃、铁器等征税,而且大型作坊相对而言也不容易逃税,确确实实让朝廷看到了利益。
这些都需要大量的民间资本投入。
皇帝当然考虑过商人的威胁,所以他把刘钰的这一套方案,称之为“猪圈养猪”。
利用长江口的特殊地理位置,以及发展起来的海军、海运等优势,以长江口为中心,让资本对周边进行辐射。
投资者“圈”在松江府。
松江府外,朝廷还驻扎了一支野战部队。
海军舰队只要顺风,一旬之内就能从威海卫军港直接炮击松江府。
加之对日的贸易公司总部、尝试着收股票印花税等,都是在松江府先行的,那里经过将近二十年的发展,商业和投资氛围已经相当浓厚。
所以,皇帝希望变通一下《迁茂陵令》的做法,让南洋的巨富们,带着他们的原始积累,去松江府“圈”住。
可以投资、可以兴办产业,但不管怎么跳,旁边驻扎的两万野战部队、威海卫的几十艘军舰,都可以让皇帝确保万无一失。
这也算是刘钰和皇帝之间的一种默契地妥协。
皇帝许可尝试一下民间资本的力量;刘钰给皇帝了颗定心丸:强势的海军和军改后的野战部队,一旦皇帝不想要了,那就一夜之间全都毁掉便是。
现在的技术还没有那么先进,巨型的官办企业还办不起来;搞宋元时候的官办经济,大顺既没有免费的官属工匠,也没有那个能力复宋时旧制。
现在朝廷逐渐扩张,很多地方都需要钱。就像是东北、虾夷,打下来了,若是没有人,那和没打下来有啥区别?
西南地区的改土归流、西域地区的移民填充,民间资本毫无兴趣,因为没钱赚。
可东北;南洋;乃至于在松江、天津等朝廷可以完全掌控、人口密集、劳动力充裕的地方兴办手工业工厂这些,民间资本还是愿意投钱的,因为有利可图。
皇帝欲将松江做茂陵。
茂陵距离长安不远。
松江,在大顺的海军能够确保废漕改海不会受海上威胁、确保能在南洋击败西洋人后,其实距离京城也不远。
往阴暗里说,刘钰估计皇帝多半琢磨过:若是遇到明末那种朝廷无钱的情况,这些“猪圈”里的猪,就可以全杀了取肉。再不济,杀鸡取卵;再再不济,强制借钱。
只要朝廷还有钱、还有海军,那么就有粮食、就能兵员,就能继续统治。
刨除掉这些极端阴暗的想法,皇帝日后还想着废漕改海,还有人上书建言废两改元、还要继续对外贸易、还希望以对外出口为主的产业容纳更多的失地农民、还希望民间资本继续对鲸海进行开发、甚至还在参观完科学院后琢磨着将来修铁轨路以便大顺京营的兵可以随时镇压各地的起义……
种种这些想法,加上皇帝觉得自己差不多应该或许还能活个二三十年,以及这几年确实见到真金白银国库也逐渐充盈了,于是才想着欲将松江做茂陵。
只不过,在刘钰看来,倒不如说是让松江府做东方的阿姆斯特丹。
刘钰一直觉得,大顺这边不缺原始积累的资本。不管是那些大地主,还是南洋这些巨富,亦或是那些搞海外贸易的,都已经通过种种干净或者不干净的手段完成了。
缺的,还是一个稳定的、可以获利的投资方向,以及整体社会氛围的引导。
朝廷现在要做的,既不是放任不管,也不是官办专营。
放任不管,在大顺,最保值、最有利的投资方向,还是买地、放高利贷。
放任不管,不出十年,巨量的海外财富涌入,土地兼并会比历朝历代更为剧烈。
官办专营,大顺的组织能力,以及现在的技术条件,也根本不不行。因为搞官办专营的话,对皇帝而言,还不如搞对外贸易垄断呢——严禁私人对西洋贸易,皇帝这边出人垄断对欧洲各国的贸易,既省事儿、又赚钱。
皇帝要看在刘钰从军改到海军再到征伐日本这些事上,一再正确,使得他不得不多多尝试刘钰的一些意见。
可要是没有这近二十年打下的基础,皇帝只想赚钱的话,真的挺容易的。
东洋贸易,日本那边自己锁国,给了大顺一个垄断的机会,漫长的海岸线自己看不住,但是到了日本却有幕府帮忙看着;对西洋贸易,已经拿下了南洋,从辽东到广东的海岸线是管不过来,但把门一关,在马六甲和巽他搞一口通商,钱都入皇帝口袋,那也容易。
加之刘钰的军改和海军建成,让皇帝确信“猪圈养猪”模式,暂时看不出能威胁自己家族的统治,这就使得大顺对民间资本的政策,飘向了一个诡异的方向。
朝廷引导、政策扶持、既不放任、也非全部官办,适当将一些产业,比如对日贸易专营、漕米运输、采矿冶金等,出让给有资格的民间资本集团。
说这政策诡异,是因为稍微走不准、玩飘了,倒是不可能出“买办”了,但是很容易飘向“财阀”。
买办和财阀,两坨臭狗屎。但比烂的话,财阀多少比买办强点。
第四三九章 巴达维亚新政(四)
皇帝对经济学可以说基本上一窍不通,但皇帝本人对下南洋一事信心十足。
所以皇帝觉得,下南洋一事一旦解决,给刘钰封个公爵,就让刘钰再也别碰枪杆子了。
皇帝需要两只手。
一只手,是枪杆子。
一只手,是钱袋子。
皇帝的钱袋子,不是户政府尚书,那是朝廷的钱袋子,不是皇帝的钱袋子,这里面是有巨大区别的。
刘钰的年纪也挺尴尬的。
早出生几年,皇帝使使劲儿就能把刘钰熬死,到时候罢朝三日,无限哀荣。
晚出生几年,压着不用,知遇之恩留给太子,或是当钱袋子、或是当枪杆子,都行。
偏偏不尴不尬地比皇帝小,但又没小到可以留给太子当枪杆子、钱袋子的程度。
所以皇帝是准备在走之前,带走刘钰的。
南洋的事一旦解决了,枪杆子就彻底不能让刘钰碰了,而钱袋子,则希望靠刘钰撑起来。
撑到最后,给太子留足够的遗产,然后带刘钰一起走便是。
很多和刘钰有接触,对大顺朝政有所了解的西洋人,觉得刘钰是大顺的幕后外相,实际上这完全是错误的认知。
按皇帝的态度,西洋诸国,远隔数万里,关朕吊事?
下南洋需要和各国外交,但外交的目的是下南洋,而下南洋的目的,是搞钱。
所以,准确来说,刘钰的身份,更像是幕后的皇帝的财物顾问。
户政府的钱,是老三样。
地丁银、盐税、内部关口商税。
皇帝的钱,则是贸易、垄断权出让、新增的产业税。大顺皇庄不多,前朝教训嘛,皇帝想用钱的地方多,逼着皇帝不得不想办法。不是皇帝不想当全国最大的地主,但是大顺起家的事,注定了皇帝不愿意弄太多的皇庄,不说为民考虑吧,最起码感觉不吉利。
皇帝显然也不准备将下南洋的收入,交给户政府管,而且也觉得户政府其实管不明白。
故而这一次刘钰下南洋,更多的还是领了钦命,在事关经济的问题上,有很大的权限。
很多政策,皇帝不知道要怎么办,但基本上默认刘钰做的他会支持,至少要先看看,而不会直接否决。
很多关于皇帝自己钱袋子的事,皇帝也根本不准备通过朝会讨论。讨论肯定就要吵架,又要搞天朝的儒家政治正确,拿政治正确说话,也真的是没办法反驳。哪怕皇帝自己不信,但不得不假装自己很信。
皇帝自己的能力也就有限,不可能什么都懂,对这种没碰过的事,还是更愿意交给刘钰去闯一闯,看看情况,以后再定。
这也算是刘钰告诉牛二,只管放手去干的底气。
这一次面对连富光等人,刘钰直接用迁茂陵令做比喻,也算是不可能更改的最后通牒了。
找谁求情都没用、况且他们也找不到什么在朝中有地位的人。
耐着性子将朝廷准备他这些人怎么办的细节说清楚后,连富光等人心里虽然仍旧不爽,但多少也算是能接受了。
按刘钰说的,他们的地产什么的,都会拍卖,让他们拿着银子和家产,去松江府住。
在那里,可以继续投资,继续做生意,甚至还可以在南洋投资兴办种植园之类,但就是不能将家族搬到别处了。
而且相对来说,松江府算是此时大顺这边政策最为特殊的几个府县之一了。江南鱼米之乡,相当富庶,也不是什么蛮荒之地,更不是真的像是迁茂陵一样,给他们弄到陕西之类的穷地方。
刘钰也讲了一下关于对日贸易、漕米运输、开发虾夷等一系列民间资本参与的商业活动,听起来好像也还行。
当然,如果能不走、不离开他们根基所在的南洋,是最好的。
但这显然不可能,连富光也知道何时该进退,虽然对未来仍旧惴惴不安,可也只好叩谢,不得不接受。
刘钰宽慰道:“你们有钱,去哪不一样?江南好地方,美食美姬也不缺,还不像是巴达维亚这么热容易得病,而且还有投资发财的机会,如何不强于在巴达维亚?”
“我也不妨告诉你,你留下来,并无好处。一来包税是不可能的,二来你们干的很多产业,朝廷也是不允许的。那你说你留下来能做什么?地又没处买,贸易估计日后巴城也日渐萧条。”
“蔗糖产业,这几年我看是难了。日后好了,你自在松江投资,募股兴办,亦非不可。”
“朝廷爱不爱你们的钱?当然是爱的。但朝廷也不是那种守着钱财舒服的守财奴,要钱是为了花。”
“有些事,只要目的达成,朝廷花钱、你们花钱,有甚区别?无非就是一些赔本的买卖,你们不可能投钱,比如让你们去西域买地,雇人移民,你们去吗?你们肯定不去。”
“但去往鲸海移民,捕鱼捉虾,搞海产,卖与倭人,你们投钱不?若能得利,肯定是乐意投钱的。”
“可对朝廷来说,要的就是鲸海移民渐多,使得朝廷控制得住。你们出钱、朝廷出钱,对朝廷来说,当然希望你们出钱。”
“还有就像是兴办作坊,容纳流民做事。朝廷当然不希望无业流民遍地,但朝廷要么官办、要么效仿宋时制度都编入军中仍旧是做官办工人,以前朝经验来看,也不是很好。”
“是以你们不要担心,也不要觉得这是羊入虎口。真想吃你们,在这就吃了,何必还要去松江吃?”
“况且你若是去了松江,便知比你们巨富数倍者,何其多。你们这点产业,算个啥吗?松江好多是搞对日贸易垄断的、搞漕米运输的,哪一个不比你们这点产业大?他们都不怕,你们怕什么?”
或是宽慰,或是恐吓、或是讲道理,刘钰尽可能不用那么粗暴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
太粗暴的话,虽然迁走的目的也能达到,但迁走之后让他们相信朝廷、大胆投资,而不是去买地耕读的目的,就达不到了。
按个罪名抄家倒是简单,但抄出来的金银到了皇帝手里,有多少是用在殖兴产业上,那就难说了。
连富光心里仍旧惴惴,这时候也只能道:“若真如此,我等也愿意听从朝廷的安排。其余田产之类,皆可抛售。但这祖宅,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我只盼安排一些老家人在此看守,时时祭扫。”
刘钰笑道:“你也不必想着如同被流放一般,又不是不准你们回来。朝廷早有规定,身家巨富登记在册者,出海也不是不行,但两年之内是要归来的。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是有信心的。”
“到时候,你手里的钱多半换成了股票、债券,去到别处这都是废纸,自会主动长留。”
“你们真要跑,也没地儿去啊。对吧。去欧洲,你们虽懂荷兰语,但终究是外人,且不说你们给朝廷纳投名状夺下了巴达维亚,便没有此事,去了也是受人欺压的。”
“让你们迁走,我早就考虑过,你们迁走的抵触不会太大。只要说清楚了朝廷的政策,免了你们各种阴暗的猜测、不安,其实真的没什么。”
“你之前说,你不算豪强。这么说,倒也不全错吧,毕竟你们不是汉代的那种豪强,土地数万。你们主要还是做生意,手里的资产多半还是流水、现金、债务。而土地什么的,在荷兰人的统治下,你们也不会多。”
这话倒是说在点上了。
这些人不算是地主阶级,他们其实土地等不动产,并不多。包括糖厂之类,这几年不怎么赚钱,也都是包租出去转手了。
他们算是殖民统治下的一个特殊的阶层,说是买办吧,又不是;说是狗腿子吧,好像难听点。
总之,他们的大部分收入是依附于殖民政府的统治的。
刘钰要在爪哇大刀阔斧地动土地问题,动的也不是这些华人,而是当地的土著贵族,和这些巨富华人的关系也不大。
整日说什么资本主义萌芽,刘钰也算是搞一场“拔苗助长”。
连富光也没想到刘钰这样的朝廷官员,居然能想到这一层面,见刘钰说的在理,也终于稍微放心了。
“鲸侯说的没错,我等的田产确实不多,至于糖厂之类,如今也不赚钱,正要贱卖亦可。”
“鲸侯既连知这些底细,我等也安心了。若去了松江府,真有投资的渠道,我等当然也愿意发财。按鲸侯说,亦算是为朝廷出一份力,达成朝廷的目的,我们也赚了钱,这等好事,使我们之前多心了。”
“我等这就回去,将各自的田产、糖厂等地契呈上,一切听从朝廷的。”
说是这么说,心里却想,不听也不行啊,看朝廷这架势,能让我们带着钱走就不错了,还想什么田产土地?
说是拍卖,真要是朝廷收归官有,难不成还要哭闹要回不成?还不如识相点,主动交出来,若是能给几个钱便给;不能给,那就卖个人情,送于朝廷便是。总比到时候被人压到衙门,安个罪名拿走好吧。
他这个甲必丹这么一表态,剩余的雷珍兰也只能跟着连富光一起表态,只说这就回去将田产地契都拿来,不日就按照朝廷的法令,迁到松江府。
临走之际,刘钰又说了一个让他们彻底安心的话。
“若办,就要从速。朝廷既得了南洋,这香料之类的总得卖出去。说不定,也会效荷兰人的办法,搞个垄断专营的公司,到时候定是在松江府募股的。你们若是去的晚了,只怕失了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