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零章 暂苦诸君十年
“天朝自秦开始,废封建而立郡县。观日本,仍行封建,有几分春秋之政。”
“吾少时读《宋微子世家》,记得一句‘郑败宋师,得囚华元。宋以兵车百乘文马四百匹赎华元’。”
“既行封建,各有封地食禄。可效昔年宋赎华元之事嘛。长州藩石高多少?”
封建有封建的讹钱方法,一统有一统的索债方式。
李欗既认定朝中主持对日谈判一事,必是刘钰占着先机,摸透了刘钰想要怎么处置日本,自是朝着这方面使劲儿。
毛利宗广不出意料地听到了“但是”后面跟着要钱,心想这也合情合理。
问石高,这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反正大顺肯定知道,这是明知故问。
“三十六万石。”
报出了一个正式场合的数目,并没有说长州藩的实际石高。
李欗也不知道长州藩的实际石高,他有的情报都是些公开的,遂点头道:“那就按照各自封地石高,以三年之石米赎回吧。我也不要那零头,就凑个整,合计一百万石。按照倭国一石三俵之数,或给稻米,或给白银折合三百万两。”
“你可先命人叫回城下町,以及统计一下萩城的金银钱米。若先凑够三十万石,则可先行释放。之后再慢慢还。”
三百万两的数目,一下子把毛利宗广惊住了。
长州藩就算有钱,可也拿不出三百万两,或者一百万石的存粮。
石高不是俸禄,而是封地总数量。三十六万石的石高,那是说整个长州藩一年的粮食总产量,是三十六万石。
就算这个石高水分过大,长州藩也不过不到百万的石高,就算老百姓一年扎住脖子不吃不喝,那也得一两年才能还的起。
然而人非草木,不可能靠晒太阳餐风饮露就能活。
真让老百姓都把脖子扎住不吃不喝,长州藩就先乱套了。
芝麻可以使劲儿榨油,但也不能为了榨油,把芝麻种子都榨了。
毛利宗广刚想还价,一想大顺的这个条件,心道直接开口这么多钱,肯定也知道不可能一次性给齐。
那岂不是说……大顺会保长州藩的存在,以便将来还钱?
他试探着问道:“效宋赎华元之事,理所当然。只是,数目太多,实在给不出。”
李欗笑道:“一次给不出,那天朝可以帮你们收嘛。天朝仁政,十而税一,这三十六万石的石高,十而税一,年入三万六千石。百年之后,还给你们,这利息就不要了,你看如何?”
毛利宗广闻言,心里不惊反喜,心道你若真有心占长州藩的地,还用说这些话吗?
既说这些话,那便是无心占长州藩的地,只要自己能争取到和大顺签订和约,而不是让幕府代签,就可以让大顺保证长州藩的存在:长州藩没了,谁给钱?
到时候只要自己签字的时候,签的是他毛利宗广的名字,日后这借条便是自己继续统治长州藩的基础!
大顺为了这借条,也会保毛利氏统治长州藩。
毛利宗广心里计算了一下萩城现再能拿出的金银稻米,再让各个武士家里拿出积蓄,凑个近百万两或者几十万石大米,还是能凑出来的。
如今这情况和当年明末大顺军攻入北京前后差不多——要是不把武士全抓起来,凑钱是凑不出的;但既是把武士都抓起来了,大家一起凑钱赎救,这还是很容易的。
只要土地还在,只要老百姓还在种地,金银稻米总能压榨出来。
他知道这时候已经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了,赶忙道:“不若这样,我们先凑出一百万两、或三十三万石米。先将武士赎回。之后所欠,长州藩在十年之内还清,也省的天朝大国在此耗费百年。”
剩余的三分之二,分十年还清,就等于为长州藩续了十年的命。
而且十年之内偿还200万两白银很难,可按照大顺自己定的价,一倭石米,折合白银三两,一年平均下来也就是十万石左右的大米,和参觐交代的花费多一些,但挤一挤完全可以挤出来。
却不想李欗摇头道:“十年还清,这期间的利息那就不能不算了。若是天朝自己统治长州,不收利息,是为仁政。你等自己还钱,十年还清,利息就不得不算啊。我也把利息给你少折算一些,先给33万石米。日后十年,本息共计100万石。”
“再一个,这是赎人,这欠条可不是你一家来写。诸多武士,都是有名有姓的。就按照各家的俸禄封地石高,均摊这个赎价,所有人都得打个总欠条。”
琢磨着先收一百万两,也还不错。就算半数金银,剩下的都是大米,这军粮不但够了,而且还大有富裕。将来低价卖给贸易公司,叫他们折钱运走就是。
至于说让所有被俘、或者在萩城被困的武士,联名打欠条,实际上也是在保长州藩。
长州的债,长州还。幕府的债,幕府还。
真要是长州等西南诸藩将来有朝一日取代了幕府,要么认了幕府的欠账,要么打赢大顺就不还钱了;反过来其实也一样。
这是所有武士欠的债,武士又不事生产,总得有地剥削才能还钱。所以幕府就不得承认长州藩的地位,至少长州藩的封地是不能减少的。
李欗又道:“古人云,君子焉用质?但你既战败,幕府岂不治你之罪?届时你不再是长州藩主,这账我去管谁要去?赎买武士的花费,也自该是武士家里自己凑出来。本朝仁义为本,也不忍放任你们去盘剥百姓还账,对吧?”
毛利宗广心想这是极好的。
这笔钱得是毛利氏欠的、得是武士们欠的。可不能是长州藩欠的。
毛利氏欠的,毛利氏还,毛利氏想还,大顺就得保毛利氏为长州藩之主;若是长州藩欠的,换个长州藩主一样得还,这可未必就是毛利氏了。
债主总是会保护欠债的。
于是谄笑道:“以中华武力之盛,这萩城贵军还不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便有欠账之心,亦无不还之力。日本国自有国情在此,与中华郡县殊途。毛利氏之债,自是毛利氏还;诸武士之债,也自是诸武士还。”
李欗心想你倒是打得好算盘,皱眉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晾了毛利宗广半天,这才道:“此事……却有两个难处。”
“一则朝廷给我等的命令,是占据萩城。我羡春秋故事,私自放人,朝中未必肯。是故,就算如此,也得留下一部分人为质。日后若是朝廷以为,私放乃大错,亦好有个交代。”
“二则天朝行仁义之事,乃仁义之师。日后你却多收税赋,以偿还赎买之名,这倒有损天朝仁义之名。”
“这样吧,就以十年为限。你可派人传告百姓,天朝仁义之师,乃命尔等十年之后减赋三成,此皆天朝之仁也。”
“只此二条,若不从,此事再也休谈!”
大顺有句俗话,叫既当又立,李欗现在所说的条件,就是既当又立的风格。
他又不是不食五谷之辈,焉能不知金银稻米皆取自百姓?
毛利宗广心道这第一个条件,听起来也算合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扣押一部分人作为人质,只要将来还能释放,那就没什么问题。
但第二个条件,就有些难受。
十年之后,减赋三成。
作为藩主,最怕的就是百姓有了盼头。
一旦小百姓有了盼头,就会生出希望。
若是将来希望破灭,还不如一开始就不给一丁点的希望。
关键这希望还是大顺给的。
大顺既想要钱,又想要名。要钱其实简单,保持现有的赋税水平不变,赎买的是所有武士,所有武士都要分担,十年还清大顺这边的要求,武士们是可以忍受的。
但忍受之后,可不能把这种忍受作为常态。若作为常态,武士们定会心生不满。
要是公布之后,十年后却不行此政,继续保留原本的税收,百姓定会揭竿而起。到时候大顺可就有足够的理由干涉了。
然而如今被逼到这个份上,当真是人如刀俎我为鱼肉,毛利宗广心想战败的自己是没资格谈条件的,只好硬着头皮道:“此事非我毛利氏一家之事,还请许我回去与众人商议。”
李欗也不怕夜长梦多,更不怕他跑了,大度地一挥手,叫人带着毛利宗广离开。
回到山丘,亲信家臣都围了上来,毛利宗广便将李欗的条件一说,众武士只当是他竭力谈成的,想着各自欠了十多年的债,虽有些肉疼。可总比战死在这地方,最后一无所有要强。
毛利宗广知道这时候正是个收众人之心、叫众人忠诚的时机,便道:“诸君皆吾之肱骨,萩城之中尚有一些粮米财物,可先偿还一部分。诸君十年之内,恐要忍耐,俸禄减半以为偿还债务。”
“暂苦诸君十年。”
在众人一片感恩戴德的表忠心中,按照武士层层分级的制度,将欠条写好,又商定了留在大顺军中当人质的。
毛利宗广知道自己是跑不脱的,自己肯定要留下来。这是屈辱,但日后若是大顺军守信,和谈之后将其释放,自己在大顺这边当人质的事,便可成为武士心中的一段佳话。
第一四一章 诸藩给幕府的台阶
很快,毛利宗广带着人,正式到大顺军的军营,签订了和约。
已经被轰击到根本无法的萩城,开城投降。
大顺扣押了包括毛利宗广在内的1200名武士俘虏,各家武士也都通知各自家里,将能搜集到的金银、米粮之类,送往萩城。
贸易公司这边的人就在这估价,将城中的金银、漆器、丝绸、粮食等,都折了个价。
之后数日,各家武士也将自己的粮米送到了萩城,粮食堆积如山,金银丝漆刀等合计作价75万两。
贸易公司直接支付了一张纸,用很低的价格将这些丝绸以及各种倭货清点,大顺官方可以拿着这张纸,去京城或者松江或者威海的贸易公司分部处取现银。
李欗也做了账,将账目和现银叫人用船一并运抵天津,送回京城。
这些钱虽不少,但现在他觉得还不是伸手搂钱的时候,当考虑细水长流的将来。还是先交还朝廷,任朝廷处置。
随后进驻萩城的大顺军,就按照枢密院之前的命令,开始整修萩城的防御,做好在这里长久驻扎的准备。
同时将大顺军促使萩藩降低赋税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长州藩控制的地盘,声明是在大顺仁义王师的逼迫之下,十年之后长州藩所有的地税将会降低三成,若藩主违背,各百姓可前往大顺控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师自会主持公道。
又取出三万石米,叫各处百姓无米下炊者,尽可来取。
…………
逃回下关的武士,将恐慌的情绪带回了下关,越过了海峡。恐惧的传言就像是细菌,在平日里很难聚集在一起、而如今聚集成堆驻扎防卫的武士中迅速流传开来。
交战不过大半个时辰,长州藩纠集的八千藩兵全线崩溃,而且还是在长州藩守、大顺进攻的情况下。
那些经受过恐怖炮击的武士,将自己的亲身体验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番,宛如阿鼻地狱。
那些见识过大顺排枪威力并且幸存下的武士,回忆着自己的同伴一个个倒地的场景,不住颤抖。甚至有人看到天边的白云,就会浑身抽搐,联想到了山下的那一阵恐怖排枪翻腾起的硝烟。
恐惧的心态在武士中传播着,军心和士气迅速低落。
这些之前还想着大顺不擅野战的武士们,此时只剩下再想大顺什么时候会攻到九州岛。
更多的武士,开始怨恨起来岛津氏。
萨摩鹿儿岛的这群人侵占了琉球,好处是鹿儿岛的人拿着,自己这些人可什么都没分到,如今却要因为萨摩遭受这样的恐惧。
此时九州岛各藩的藩主,已经悄悄开始了联络,准备给大目付稻生正武施加压力。
这仗,打不下去了。
幕府口号喊得响,要抗战到底,真要到底,那就让幕府自己去打吧。
熊本、筑前等藩,再也不想为幕府和萨摩人流血了。
抗战到底,幕府或许能活下来,九州岛诸藩呢?九州岛诸藩还会剩下什么?
往好了说,是如同长州藩那样,欠下一笔十年才能还清的债务。
往坏了说,大顺如果要全占九州诸藩的土地,那也不是不可能。
长州藩在本州,可不在九州岛;大顺不要长州藩的土地,却未必不要九州诸藩的土地。
正好,萨摩藩的藩主因为疝气,从几年前就一直留在江户,并未归来。这件事也正好把萨摩藩排出小圈子,几个大藩的藩主合计了一下,开始威逼大目付稻生正武。
率先发难的,是肥前藩藩主锅岛宗教,一方面他是外样大名,另一方面肥前藩面临的威胁也更大。
肥前藩和福冈藩距离长崎很近,每年要轮流派出兵力防守长崎,尤其是防止外国商船前来。
大顺对长崎很熟悉,原本不用担心,觉得大顺就算进攻,也只能走平户之类距离对马更近的地方。
现在可不一样了,大顺不但可以不走平户,甚至可以远征小滨。佐贺、长崎都靠近大海,可一点都不安全。
前些日子大顺的海军刚刚炮击了小仓和福冈,现在又攻下了萩城,肥前藩自认自己的军力和佐贺城的防御,都无法与长州藩相比,再打下去,就要吃大亏。
现在幕府喊着抗战到底、另立新君、效土木堡之变后的大明。
可大明是没有藩镇的,大明土木堡后也没说让别人顶在前面,自己南渡金陵。
如今幕府又不给兵,又不支援,缩在江户和京都一线,嘴上抗战到底。
嘴上占了大义,这分明是在借大顺之手,削弱西南诸藩。
大顺是真的不怕持久之战,再怎么样,大顺的正税也没收到五公五民的地步。
锅岛宗教面对大目付稻生正武,直言道:“这仗再打下去,就要亡国了。唐人若减赋减税,必然和奸遍地,如何能久战?”
“况且,其曲本在我方。昔者羽柴秀吉攻朝鲜,大明出兵。朝鲜为中华藩属,琉球难道不是吗?”
“当初岛津氏侵占琉球,就该有所觉悟。如今报复,也在道理之中。只是,岛津之罪,缘何要我们承担?”
“肥前藩的藩财政一直困难,之前为了度过享保饥荒,也为了修复被烧毁的天守阁,大量发行了藩札。现在百姓穷困,武士困顿,实在不能够再坚持下去了。”
“唐人或今日攻、或明日攻,武士集结一处,耗费钱粮,肥前藩已经支撑不住了。”
“将军为了日本,应该和谈。唐人若是要金银财米,尽可给之,只要不求土地,难道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吗?”
“天皇北狩,并不是将军的责任,实在是军备相差极大,不可战胜。可天皇并无错处,又不曾违背禁中公家法度。伊霍之事,岂可轻为?”
反正萨摩藩的人不在场,锅岛宗教直接把责任推给了岛津氏。
不管大顺是不是真的因为琉球的事开战,总归这是一个引子,总得有人出来背这个锅,平息掉大家的怒气。
就像当年攻打朝鲜一样,打的顺利的时候,谁都不会说什么。一旦不顺利,就得有人担责任。
昭仁被俘,这是幕府心里的一个疙瘩,怕有人拿出来说事。
不管怎么说,攘夷大将军攘到被人偷了家、抓走了天皇的地步,怎么也得是个切腹的大罪吧?
锅岛宗教和其余藩主商议过后,决定在这件事上打开突破口:幕府在这件事上没有责任,尽力了,奈何大顺军太强。
现在西南强藩为幕府背书,认定幕府没有责任,也就希望幕府借着这个台阶,不要再说什么另立新君、奋战到底之类的话了。
另立新君容易,奋战到底也容易,可奋战到底活下来的,只能是幕府。当初分封的时候,亲藩和谱代大名都在中心区,周边都是外样大名。奋战到底,先死的就是他们这些外样大名。
主动要求求和,对西南诸藩来说,长远来看,其实也相当不利。
他们也明白,自己主动要求求和,幕府必然会再三训斥,直到最后才可能假惺惺地鉴于众藩劝谏而不得不和谈。
到时候,肯定会有一些下层武士,认为这一切的责任都源于这些外样大名。到最后,削藩之声,定然甚嚣尘上。
国之耻辱,皆藩镇之故。
可削藩与否,那是将来的事。
现在,再打下去,九州岛诸藩就要完了。
蒋来死,还是现在死,每个藩主心里都清楚该如何选择。
他们要考虑的敌人,可不只大顺,还有幕府。
甚至幕府比大顺更可怕,真逼到绝境,还能给大顺当狗,幕府奋战到底可是要把他们都清除的。
锅岛宗教说的足够直白,就是在逼大目付表态,将大家的想法传回幕府将军那。
稻生正武此时其实心态也已经崩了,大顺这边的野战能力这么强,再打下去也确实不是办法,根本打不过。
眼看西南诸藩都聚集在了一起,稻生正武也明白,这是人心所向。幕府真要违背,只怕西南诸藩也未必愿意打下去。
长州藩的结局不算惨,至少武士还保留了,大顺统兵的主帅也是个信义之人,只是要了钱。
可背下至少十年的债务,还要把百余年的积累毁于一旦,这只是相对于把武士都杀光、把土地都占据来说不那么惨。
现在九州岛诸藩是彻底放弃了萨摩藩,要把岛津氏献祭出来,死道友不死贫道。
这事儿谁都清楚,大顺和谈的前两条条件,第一条是朝贡,第二条必然就是岛津氏的处置。
只是,萨摩藩藩主现在在江户养病,却不在九州岛。那就怪不得大家先把你卖出去了。
稻生正武叹息道:“诸君的想法,我知道了。但是现在诸君还要守卫九州岛,我也不能离开。不若这样,诸君将自己的想法托付给各自老中,齐往京都参觐将军,陈诉情况,如何?”
“只是,诸君可不要忘了。纵然我方求和,唐人兵锋正盛,又值萩藩大败,和谈与否,在中华,却不在日本。”
锅岛宗教和其余诸藩的人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和谈的底线是不割地,尤其是不能割九州诸藩的地——岛津氏除外。
除此之外,一切的条件,其实都可以答应。
包括朝贡、称臣。
赔钱,开关贸易等等,这都是可以谈的。
割地,要上升到国贼的地步;而赔款,称臣等,那不过是重整山河待后生,只当是澶渊之盟、白登之辱便是。
至少,在九州岛诸藩看来,大顺对日本的处置,很暧昧。如果真要是为了占领、吞并,若如昔年丰臣秀吉征伐朝鲜,不会是选取这种打法和战略。
但现在,这只是一种可能,未必就一定如众人所想的那般。主动权在大顺手里,这时候谁也不敢站出来,拍着胸口打包票,说大顺不会占地,只会要钱。
稻生正武看了一圈众人的反应,最后将目光投向了福冈藩藩主黑田继高。
福冈藩一直颇受幕府优待,算是一根插在九州岛的钉子。几乎每任藩主,都会被幕府授予“松平”这个姓氏,而且在江户的座次也别具一格。
整个日本,只有万历二十八年打捞荷兰商船时,打捞出的六套板甲。改了改后称之为南蛮胴,仅有六具是真的。其中黑田氏家里就有一具,是德川氏赐予的,可见关系实非一般。
现在如果连黑田继高都认可西南诸藩的意见,稻生正武也明白,自己就不需要再问什么了。
黑田继高也已接受了其余各藩的想法,把“天皇被俘非幕府之罪”的台阶给幕府,换取幕府不要另立新君选择和谈。其实,这对幕府也有好处,黑田继高觉得这也算不上背叛。
第一四二章 人都死了
在黑田继高也出言表示出和谈的想法后,稻生正武已经无话可说。
他这个大目付存在的意义,就是监视外样大名,而西南诸藩就是他的重点监视对象。
之前这些大名们,担心被占领领地、重蹈土佐藩那样的命运,因而联合一致,是真心想要与大顺决战的。
而现在发现完全没有战胜的可能后,也同样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决定放弃岛津藩,请求幕府和谈。
黑田继高最后叹了口气道:“只要唐人不占寸土,可当量日本之物力,结唐人之欢心。只要不占据土地,唐人既能造舰、铸用火器,难道我们就不可以吗?”
“现在暂时受辱,才有机会在将来赢回。反之若是继续打下去,唐人占据了土地,善待蛊惑百姓一揆,我们便要亡国灭种。”
稻生正武其实心里也清楚,黑田继高的话,不能算错。连他都选择站在了诸藩这一边,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达成一致后,各个藩主将各自的想法汇总了一下,上书幕府。同时趁着大顺还没有攻下下关控制海峡,各自派出了藩内老中,前往京都。
之后的一段时间,还算是风平浪静。
占据了萩城的大顺陆军没有南下,只是在巩固萩城的防御、收集萩城各处的粮米金银。
海军则忙着绘制日本的海岸线地图,时不时也会流窜到南边,靠近岸边转一转,但也没有浪费造价挺贵的炮弹到处乱轰。
最多也就是上岸之后,陆战队护卫一群人,绘制地图,测量精准的经纬度。
而且海军还直接给沿岸诸藩送了话:绘制地图的人,若是受到了攻击,大顺一定会将攻击者的藩厅攻下,不信就试试。
诸藩的武士对这种情况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道大顺这群人可以做到,那这种威胁就极有力量。
短暂的平静期内,京都的二条城里,德川吉宗正在听各藩藩主、或是各藩老中的请求。
在大顺攻占了京都退兵前后,德川吉宗就集结了大量的旗本,前往京都。
他要在这里做一场大戏。
开战至今,大顺对德川吉宗并没有造成实质上的太大损失。不管是人口还是城池,大顺最多也就打了打几个谱代大名,并没有对御三家和德川的直辖领地动手。
不管是长崎还是石见,这几处德川氏控制的重要的财源地,大顺都没打。
但是,名誉上的损失,那就太大了。
就算当初后水尾天皇,跑到二条城来拜见德川家光,天皇拜见臣子,前所未有之事,实则已经承认臣服于德川氏的统治了。
就算天皇混的平日的吃喝用度都很那保证,时不时还要靠卖字画、卖门票让商人来欣赏天皇见公卿的场景。
可终究,天皇被抓这种事,实在是前所未有。这对德川氏的统治大为不利。
之前大顺这边的动作,让德川吉宗一直没看明白,以为刘钰疯了,真要逼他死战到底了。
然而等到传来了大顺军可能要攻打下关、围攻萩城、全歼长州长府广岛等藩的联军之后,德川吉宗一下子高兴起来。
局面,又再度有利于他了。
到了京都,德川氏便宣告整个日本,要另立新君,抗战到底,绝不投降。
大量的下层武士、甚至下层武士的庶子们,自带干粮被这番抗战到底的宣言所激励,自发前往京都,参加军队。一些武士甚至捐献了家产。
德川吉宗当然是不想抗战到底的,抗战到底的结果,很可能就是西南诸藩跳反,站在大顺一边一起来打幕府。
但口号喊出,幕府却从之前京都被攻破的被动中,重新占据了主动。
二条城中,西南诸藩的老中重臣们,递上了西南诸藩的提议。
“将军大人,不能够再打下去了。唐人非此时的武备可以战胜。况且,天皇并未犯错,还是主动去和唐人谈判的,怎么可以因此另立新君呢?”
类似的声音,不断地被提出,见了一波又一波,靠海各藩的藩主几乎都是一个意思。
石高最高的那些外样大名们,几乎全部都支持停战、和谈。
表高100万石的加贺藩,支持和谈;实际石高在百万石、还有铜矿自己铸钱的仙台藩,支持和谈;鹿儿岛藩没资格说话,因为不管是否和谈,鹿儿岛藩都是大顺必定要收拾的一个;筑前、熊本、广岛、佐贺……全都支持和谈。
不算幕府,石高排在前十的大名里,去掉和幕府保持一致的御三家之二的名古屋和和歌山,排除掉没有资格说话的鹿儿岛藩,全部支持和谈。
剩余的那些小藩,只要是在本州西部、九州或者四国岛的,陆奥出羽靠近虾夷的,也全部支持和谈。
但德川吉宗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坚持应该另立新君,奋战到底,绝不能够轻易认输。
集结到京都的武士,那些自带干粮的武士庶子们,内部也开始了讨论。因为德川吉宗有意叫人放出了消息,使得“幕府正欲死战、诸藩奈何先降”的消息,传的到处都是。
不久之后,京都发生了一场刺杀事件。
七名低阶武士,自发袭击了筑前藩的老中,乱刀将其在二条城附近砍死,高呼“天诛国贼”的口号。
这件事爆发之后,德川吉宗便以“平息众士怒火”之名,选在在公开场合正式讨论到底是否另立新君、是打还是和的问题。
诸藩都清楚,这是幕府要诸藩背锅,但这种时候,也顾不了太多了。
这锅,总得有人背。
幕府背,幕府就得死,早死晚死都是死,那还不如直接不背这个黑锅,奋战到底。
诸藩背,幕府损失的威望,都可以化为乌有。大量对诸藩不满的下层武士,可能会结社,甚至谋划撤藩削藩的计划。
明明这一战幕府一败涂地,威望扫地,可愣生生在大顺的配合下,翻盘了。
现在德川吉宗直接把事情摆明了,要在公开场合进行辩论,逼着诸藩做出选择。
辩论这种事,赢可能需要一些技巧,想输的话实在是没什么难度。
就在辩论开始之前,之前就任京都所司代的土岐赖稔,切腹自杀,将致使天皇被俘的责任自己担下了。
不止是把天皇被俘的责任担下了,而且还写了一封绝笔,认为自己在担任京都所司代期间、在大顺突袭京都期间,自己处置失措。完全可以在大顺攻打之前,带着天皇先前往大阪暂避。
所以天皇被抓,不是幕府的责任,而是他这个京都所司代因为慌乱,失去了机会。
他被“自杀”之后,大坂城代太田资晴也被自杀了。
太田资晴认为自己也有很大的责任,幕府将军的安排没有问题,在大阪预留了大量的部队,足以拱卫京都的安全。
但自己自作主张,中了大顺的调虎离山之计,将手里的机动兵力调走到了鸟取。
如果不是自己的自作主张,京都也不会被攻破。
土岐赖稔和太田资晴的死,让幕府最后的一点责任也消除了。
毕竟他们不是被幕府问罪处死的,而是自杀的。日本这边,即便没有“人都死了”这样的和稀泥的说法,但一死谢罪之后,很多事也实在不好追究了。
土岐赖稔和太田资晴都是在二条城前的街道上切腹的,他们当众宣读了自己的错误,选择了介错人砍头,没死的那么痛苦。
两人一死,这场关于战还是和的辩论,就在京都展开。
幕府这边,德川吉宗信赖的老中、小时候的贴身小姓松平辉贞出面主持。
名义上支持奋战到底一派的幕府官员,引用了宋明两朝皇帝被俘后另立新君奋战到底的故事。
支持不割地和谈的一派,则指出大顺的军备,实在不是此时的日本所能抵挡的。
如果不和谈,局面只能越发难看。
而且这件事其曲也确实在岛津氏,不管怎么说,琉球是中华的藩属,触动天朝藩属的后果,丰臣秀吉已经给出了答案,可岛津氏并不长记性。
他们也没有说什么卧薪尝胆之类的典故,而是模拟大顺军的战术,询问了一下大顺军如果继续打下去,幕府应该如何面对?
萩城一战,大顺证明了两件事。
其一,大顺可以在萩城以西的任何地方,集中一万左右的兵力,这只是底线,完全可以更多。
其二,野战想要战胜大顺,需要大量的国崩,以及至少三倍到四倍的兵力才行。
换言之,就是说幕府即便想打,也需要集结五万左右的野战部队,加上草履取之类的后勤,就得八万左右,才有可能和大顺一绝高低。
但五万左右的野战部队,已经是幕府所能调动的极限了。在这批野战部队调动之后,万一大顺故技重施,再来一场声东击西的方略,借助海运的优势,突袭江户、和歌山、大阪、名古屋等地,幕府该怎么办?
只要大顺的海军不灭,主动权就在大顺手里。幕府集结七八万的部队,行动速度必然缓慢,慢悠悠地到了萩城,大顺要是不想打,乘船跳击。
海运跑个十天,就足够这七八万的部队在陆上靠两个脚丫子跑一个月不止。
如果支持决战到底一派的,谁能给出一个有效的方法来应对大顺的战术,那诸藩就支持决战到底。
若不能,诸藩不会再打下去了。
第一四三章 幕府的底线
这个很现实的问题抛出之后,如同一盆冰冷无比的海水,倾泻到了那些支持决战到底的武士头上。
这些下级武士有血气之勇,但却没有脑子,他们根本不知道要面对的对手,和以往都不一样。
他们以往的经验,无非就是诸藩互战。即便有过侵朝、蒙元入侵等对外的事,得到的经验也都已经过时。
既是公开的讨论,武士们也可以畅所欲言,各抒己见。
然而那些支持决战到底的武士们,想出的主意都很可笑。
有说,可以假装和谈,找一些死士扮作随从人员,登船之后,冒死突袭,击杀大顺的水军,夺取舰船后将舰船烧毁。
有说,可以趁着雨天,大顺的火器不能用的时候,白刃猪突。唐人善用火器,白刃接战恐不擅长,可以一直拖到雨季来临。
有说,寇可往、吾亦可往,可以让武士搭乘商人的船,去大顺沿海劫掠,逼迫大顺的海军回去守卫。
想法五花八门,然而实际能用的,半个也无。
要么就是觉得大顺会按照他们的想法去做,而不会有任何的应对;要么就是各种想法纯粹扯淡,根本没有一丁点的可行性。
唯一有点可行性的,就是拖到雨季来临。问题是雨季来临之前,大顺就能攻下九州岛,只怕根本等不到。
长久的讨论之后,幕府“终于”被说服,认定了确实不能再打下去了。
但是,和谈的条件,有两个,也得需要诸藩背书。
一个是岛津氏怎么处置?
一个就是大顺要是让日本朝贡,该怎么办?
德川吉宗当然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怎么办却不该他来说,只能让诸藩来说。
诸藩避开了岛津氏的处置,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岛津氏要用人头来献祭,但谁都不想提,要等着因为疝气在江户修养的岛津继豊自己提出来。
死了你一个,幸福剩余家。如果不识时务,那么岛津氏的分封藩国被收回也不是没可能——如果岛津氏不想主动去死,西南诸藩会帮着岛津氏去死的,大顺如果要攻打鹿儿岛,西南诸藩半个兵也不会派。
至于朝贡的问题,诸藩的老中也指出来,当年足利义满将军是朝贡大明的。
有人查过明朝的记录,足利义满死后,大明礼部是定过谥号的,谥为“恭献”。
当然,这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日本一大批学过儒学的、也有研究过谥号的。
恭,可不是啥好谥,基本上都是明褒暗贬的。但总归也不至于说太难听,没有达到明着讽刺的地步,也不是不能接受。
明朝可能知道幕府之上还有天皇、也可能不知道,但大顺这一次肯定是知道的。
所以要朝贡的话,只能是天皇做日本国王。幕府将军的级别还要往下调一级,这是必然的,只是调到什么程度,那就要看大顺的意思了。
足利义满死后的称号,是鹿苑院太上天皇,既然足利义满混到了太上皇的名号,那么足利义满朝贡天朝,也可以作为故事制度,让现在的天皇也朝贡。
这并没有什么太过难以接受的。
这件事有故事可依、“说服”了幕府之后,刨除掉鹿儿岛藩的问题暂不解决,剩下的也就都是一些小事了。
总归,诸藩的意见很统一:称臣可以、割地不行。
这场是战、是和的讨论结束之后,德川吉宗又回忆了一下刘钰当初送来的信,心里琢磨着大顺可能会提出的条件。
要钱,这不必说。
开关,这个不接受也得接受。
可谓是不幸中的万幸,至少大顺也是反对天主教的,开关之后,日本还可以继续保持锁国,大顺也会帮着日本保持锁国政策。
这一点,刘钰的信上也有所提及。
既是做了大顺的朝贡国,大顺当然有义务保护藩属、维系九州结界,不让西洋人攻打。
德川吉宗觉得自己是怀璧其罪,大顺说是为了琉球,实际上是为了金银。
可实际上,并不是怀璧其罪这么简单,固然有日本多金银的缘故,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日本锁国的政策。
英法各国,可以搞贸易公司,给贸易垄断权,因为他们的海岸线并不长,海军巡逻完全可以把守住各个重要的港口。
非法的自由贸易,是不能展开的。
大顺想要效法英法搞贸易公司,最大的问题就是海岸线太长,没有蒸汽船或者飞剪船巡逻,走私贸易根本控制不住。
但是,思维有时候可以倒过来,换一种思路。
既然在输出端,没办法做到杜绝走私和非法的自由贸易,那么在接收端杜绝,不也是一样的吗?
如果日本、朝鲜不锁国,还真不好弄。
但日本锁国,而且锁国政策一直执行的不错,这就给了刘钰创建垄断的贸易公司的机会。
唯有这样,才能维系一个基本能看的“海军后备兵员体系”,以及“有组织的集团海商”的雏形。
可以说,日本的锁国政策,是支撑大顺将来下南洋政策得以施展的基础。
德川吉宗想不到这一点,也就猜不到如果刘钰主持对日谈判,嘴可能张得很大,但是一定会保幕府,不会把幕府逼到绝境。
甚至在必要的时候,还会给幕府回回血,保证幕府还能压制住诸藩,确保他们不会走私和接纳走私。
这一点至关重要。
而且幕府体制要是崩了,也就没有了江户这个最大的消费品市场,十几万脱产武士拖家带口的在江户城,他们才是消费的主力。
垄断特权的贸易公司,没有日本的配合,也就开不起来——刘钰给贸易公司的垄断权里,加了很多的军事义务,包括预备役水手、武装商船等等。
这些强加的军事义务,也只有垄断权才能执行下去,否则,不提供预备役水手、不需要武装商船的“自由贸易”,在利润的驱使下,不可能自己吃饱了撑的去承担额外的军事义务。
而在绝对的自由竞争之下,有军事义务的,绝对赢不过没有军事义务的走私贩子。
只是这种配合,刘钰并没有给德川吉宗讲清楚,以至于德川吉宗现在紧张不安,担心刘钰主持谈判会太多的削弱他的力量。
这种经济方面的事,德川吉宗想不清楚。可政治上的问题,他想的可是很清楚。
大顺摆明了,是要留下西南诸藩恶心自己,牵制幕府。在这个问题上,德川吉宗是不能松口的。
至少,绝对不允许大顺和西南诸藩直接贸易。
现在,诸藩认为不割地是底线,而大顺想要开关贸易,肯定是要割地的,这倒是一件可以利用的好事。
这是诸藩自己说的,不能割他们的地。那么就算将来割了诸藩的地,幕府用直辖地换过来就是,保证贸易权在自己的手里,当然会损失大量的金银,但也一样可以购买到可用的武器。
在确定了要和谈之后,德川吉宗指定了圣堂大学头林信充、幕府老中松平辉贞为正副使者,前往对马或者釜山进行谈判。
在给亲信老中松平辉贞的指令中,德川吉宗说清楚了自己的底线。
日本可以朝贡中国,天皇改为日本王,但幕府也必须封世袭爵位,并且大顺要保证幕府的存在。
岛津氏一族可以出卖给大顺,作为给琉球的交代。
可以赔款,但赔款的数额要尽量争取。这不是日本想要给个什么数就能给个什么数的,可大顺坐地起价,松平辉贞就得学会就地还钱。
开关贸易也可以,但不能距离江户太近。
而且,大顺要绝对拒绝和诸藩进行直接贸易,幕府也有权禁止诸藩进行贸易。
幕府可以拒绝荷兰人在日本的贸易,但是如果荷兰人报复,大顺必须出兵帮助抵挡荷兰人。
在日本朝贡之后,如西洋诸国前来日本,大顺要有义务保护日本不受南蛮入侵的危害。
大顺不得接受私自前往大顺求学的日本人,日本可以公派一些学生前往国子监求学,但私人前往大顺需要配合日本,将这些私自前往大顺的儒生或者武士抓回,遣送回日本。
大顺和日本的一切交流,必须要经过幕府或者天皇,不得与诸藩直接交流,也不能给诸藩封爵,诸藩没有单独朝贡的资格。
这几条底线定下之后,德川吉宗又仔细地叮嘱了松平辉贞:既然已经开始与大顺和谈,那么大顺就不再是敌人,而应该把重点放在压制诸藩身上。
如果大顺流露出的态度是拆解日本、甚至让诸藩独立,那么这就是幕府所不能接受的底线。
和谈不成,也就只能打下去。即便打输了,也是幕府和诸藩一起死。
底线不可违背。
松平辉贞确定明白了德川吉宗的意思后,带着德川吉宗的信任和期待,与圣堂大学头林信充一起,连同诸多江户的儒生等,一并前往了萩城。
在萩城,他们给那里的大顺守军送去了信,告知了希望和谈的消息。希望大顺这边尽快派人前来接洽。
为了恶心一下刘钰,也为了继续在刘钰和皇帝之间埋刺,德川吉宗的信上指出:必须要刘钰来谈判,幕府才肯接受。换了别人,幕府并不信任,哪怕是当朝的平章军国事也不行。
第一四四章 鸡蛋的大头和小头
日本求和的消息,加急传到京城的那一刻,刘钰正在自己的伯爵府中享受着婚后的悠闲时光。
法国人送给他一套吉普赛人在闹事摆射击摊儿的小玩意儿,一块有弹簧机械的移动靶子。
天气好的时候,他就教田贞仪用火枪,射那些移动靶子玩。
今天天气并不是很好,有些冷,两人便缩在屋子里,刘钰在那念读一本海外的小说。
“这两大王国三十六个月以来一直在苦战。战争开始是由于以下原因:我们都认为,吃鸡蛋前,原始的方法是从鸡蛋大的一端打破。而当今国王的祖父小时候也按照这种古老的方式打鸡蛋,可一次碰巧将手指弄破了。因此他的父亲,当时的国王颁布了一条法令,要全体臣民吃鸡蛋前应从鸡蛋较小的一端打破……”
“伟大的先知在他们的《圣经》上,有这么一条教义:所有真正的信徒都可以从他认为方便的一头打破鸡蛋。”
“然而,何谓方便的一头呢?是大头?还是小头?亦或者立法者可以规定大头就是方便,而小头就不方便呢?”
田贞仪慵懒地缩在刘钰怀里,将小手炉拢了拢,咯咯笑道:“鸡蛋从大头打,还是从小头打,便是礼法。我看这东西之间,也没甚么区别嘛。宋时新党若从小头打鸡蛋,若旧党得势,即便知道从大头打鸡蛋可能会刺破手指,也一定要从大头打。”
“本朝倒是以史为鉴,天下人都从大头打鸡蛋,却弄出了一群从小头打的良家子异端。天子用之而不惧结党,弃之则天下共讨。三哥哥如今这异端做的扶摇直上,可却没有个可以避难的‘布莱夫斯库国’。”
婚后数月,之前的称呼习惯却没改了,仍旧是三哥哥、三哥哥地叫着。刘钰把那本《格列佛游记》扔到一边,知道田贞仪在揶揄他前些日子德川吉宗那封信上“狡兔三窟”的事,在朝中闹出的一些笑话,便笑着去咯吱她。
两个人闹了一阵,呼出的气便热了许多,正想着做点羞羞的事,外面却传来了一阵叫声。
“先生,宫里来人了。陛下召见,说有急事。”
叫了两声,听到里面回了一句知道了,这才停下。
田贞仪也不脸红,很自然地收拾了一下略微有些散乱的头发,有些不满地嘟囔道:“那日本国的德川吉宗倒是真会选时候和谈。也不知你怎么想的,干嘛非要去下关去谈?这一走又要好久。”
她是个极聪明的,这些日子刘钰一直闲在家里,自从萩城一战后,连枢密院都没去过。
她自然相信刘钰说的,萩城一战之后,倭国除了和谈再无他路。如今宫中急招,自是因为和谈的事。
和谈倒是不难,可刘钰一直嘀咕着要去倭国的下关和谈,田贞仪实在难以理解。
两人交心数年,得偿所愿,几个月蜜里调油的生活,加之刘钰封了爵自有爵府,她也不用去侍奉公婆,每日里游玩取乐,如胶似漆。如今和谈,刘钰却非要去下关,时间自不会短,着实有些难舍。
起身给刘钰找出官服,穿戴好了,这才提醒道:“三哥哥可别忘了我说的话。这倭人坏得很,虽如今离间你的话大家只当个笑话,可这种事始终是根刺。你知道这根刺什么时候最扎人吗?”
刘钰附在她耳边,小声道:“老迈昏聩的时候?”
田贞仪嘻嘻一笑,捡起被刘钰扔掉那本书,也小声道:“等天子吃鸡蛋想吃大头,你却偏偏认为该吃小头的时候。那根刺最扎人。不过今天倒是不用担心,现在真有一个鸡蛋,自是怎么方便怎么吃。”
说完,帮着刘钰正了正衣冠,待刘钰抱了她轻轻嗅了嗅发丝的味道后,这才推开他道:“你去忙吧。我去和你从威海带回的那些女学生们玩。”
出了屋门,到了外面,钻进了马车,一路疾驰到了禁城。
太监在前面领路,绕了一阵,走到了禁城里为数不多的没有玻璃窗的屋子,靠近之后太监也不敢再往前靠了,那里是皇帝和重臣们商定军国大事的地方。
推门进去,里面已经坐了七八个人,都是朝中重臣。皇帝坐在正首,看到刘钰进来行礼后,抬了抬日本那边的求和信,笑道:“鹰娑伯来的正是时候。这倭人非鹰娑伯不谈,便换了平章军国事也不成。”
之前狡兔三窟那封离间信到来之后,皇帝便在朝堂上叫人把那封信念了念,最后皇帝金口定下了基调,此“用心险恶、离间君臣”也。
如今倭人又来了这么一封求和信,刘钰心里就像是吃了一堆苍蝇似的,正要说点什么,却听皇帝笑道:“倭人估计也是想明白了,你去还是不去,谈判的条件那定是咬死了,也不会琢磨着换个人便能轻咬一些。索性就恶心一下你。”
正如田贞仪所言,现在还是真有一个鸡蛋、大家都心急火燎准备吃的时候,也真就没人把这些离间当回事。
这一次伐倭之战,让朝中认为海军和刘钰是“好治不病以为功”的声音,彻底湮灭不见。
名义上十几万的武士,在海军的调动威胁之下,不要说握成拳头打人的机会没有,便是伸成巴掌也不行,愣生生被海军搞成了拗手指。
更前所未有的,便是打仗打到现在,算算军费,竟然还有赚头……攻城战的军粮;勒索仙台、长州等藩的金银;贸易公司没用朝廷花费运粮损耗的后勤……当真是做到了以战养战。
原计划登岛的陆军主力窝在威海大营,照常练兵,吃着威海官仓里平日也要吃的漕米,根本没用上岛。
打到现在,大顺这边一共死了二百余人,倭人已经撑不住要和谈了。
倭国多金银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朝廷,各部在这个节骨眼上,都眼巴巴地盼着刘钰去谈出银子来。
这时候也没人给刘钰扯后腿,因为在上个月,刘钰在重臣面前,做了一场秘密报告。
战略上的东西,重臣不一定都完全听得懂。
但那些朝中人事上的事,他们却听懂了。
听众都是朝中重臣,能够被皇帝允许参与这样的军政大事的讨论,自是无限恩荣。
出门之后,不得外传,那也是自然之理。
这场秘密报告既是关于日本必定求和、不可再战的。
着重阐述了海军的重要性,以及对于将来朝廷改革的构想。
前者是刘钰自己想说的话。
后面则是皇帝借刘钰的嘴提出来的,毕竟改革的步子虽然迈的不大,可是动静有些大。
自古以来的六部,改成了六政府之名,也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但六政府要改革兵政府,分加海军部和陆军部,还要再加上一个外交部,其实步子真的没迈多大,但这态势着实惊人。
就算外交部可以算作内庭,皇室内务,因为天朝没有外交,而皇帝私人或许可以有。
可海军单独成军一事,实在是前所未有之事。
都说朝中若做成了大官,门生故吏就会自成一系。这一点刘钰就是个很尴尬的存在,若说他没有门生故吏,连他自己都不信,海军上上下下的军官,都可算作他的门生故吏,只是一个个官职太小,甚至大部分人只有军衔而无正式的官职;陆军军改之后,当初青州军里出身的,一个个也在军中散开。
皇帝想要改变这种现状,但不想主动提出来。
刘钰主动提,动静虽大,却也更容易让人接受:改革的目的,实际上是为了强兵,但在朝中这群人看来,则更像是刘钰要切割掉过去的军权。
海军太能打,伐倭一战也证明了战略意义过于重大,现在刘钰主动提出创建海军部,使得后勤兵备,与战时指挥调兵权彻底分离。
海军在伐倭一战中逼得日本有劲使不出来的可怖,让朝中的人可以很顺利地沿着一个勾心斗角的思路去考虑刘钰做的这份秘密报告。
都觉得这是刘钰准备隐退了,因为海军越发强大,刘钰在海军的影响力就越有威胁。
现在要搞海军部,刘钰显然不可能是为了给自己加权搞出来的,自然这海军部的尚书不能是他来做。
总督海军戎政的帅权也交给了李欗,这是摆明了担心猜忌,准备功成身退。
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想再去扯刘钰的腿,或是再对刘钰搞什么动作,否则就是在打皇帝的脸——皇帝一直想要一个君臣和睦的名声,现在刘钰主动往后大踏步地退,谁这时候找麻烦便是不开眼。
皇帝的内心其实很满意。
海军部一设,靖海宫不再归刘钰管,和谈停战之后升个侯爵,往枢密院副使的位子上一扔。
或是派去巡查一下江淮、或是主持一下科学院,总归雪藏数年,影响也就渐渐消散了。
当然,必要的时候,该用还得用,
这一点上,君臣之间也算是默契无双,不谋而合。
前些日子刘钰主动上书,希望伐倭谈判之后,请往欧罗巴。
一则在西北界约签订后对俄保持和平,让俄国彻底不用担心东方问题,全力向西;二则前往荷兰商谈贸易问题,做出态度,让荷兰相信大顺不会对东南亚动手;三则就是择其善者而从之,去学习一下西洋人的一些技巧;四则探路西洋、南洋,测绘海图地理。
皇帝并未同意,以为过于劳苦。
但既知进退,君臣自然和睦无比。君臣和睦,并且皇帝也喜欢落个君臣和睦的名声,大臣们即便有些之前对刘钰有些意见,这时候也不便提出,自讨没趣不开眼。
第一四五章 提条件,不谈判
这一次为示信任,李淦在开过玩笑后,还直接把倭人求和的信递给了刘钰。
之前刘钰就断言,萩城之战后,倭人必要和谈。
在解释清楚倭人的政体和幕府大名之间的牵制与矛盾之后,皇帝也很容易理解。
当皇帝,搞这种事,都是一把好手。稍微换位思考一下,便可知晓德川幕府打的什么主意。
但为保险起见,皇帝还是问了一嘴。
“如何?是真欲求和?还是缓兵之计?”
刘钰听着“缓兵之计”四个字,心道缓个锤子?
给德川幕府半年时间,就算是他一切齐备,也造不出海军来。
这东西不是随便找几块木头就能造的,造出来会不会控帆也是问题。
陆战方面,整个东亚,能自制燧发枪的,只大顺一家。
想从西洋人那里买,就算日本真有金山银山,消息传到阿姆斯特丹再运回来,也得一两年之后了。
荷兰人在看到大顺在小滨集结了五千兵马之后,直接怂了:荷兰看不上大顺这几条破船,也看不上大顺没有实战经验的海军,可荷兰人真的不能在东亚集结五千左右的兵力实行大规模作战。
西班牙已经和英国因为詹金斯的耳朵开战了,这时候吕宋自顾不暇。葡萄牙因为澳门,更是不敢吱声。
日本一个能拉到的盟友都没有,靠那几万十几万武士,几艘不足五百石的破船,怎么缓都是没用的。
“回陛下,臣以为此番倭人是真心想谈。此事臣之前已经论述过。与倭国和谈一事,实无多谈之必要。”
“只是……古往今来,天朝之事,讲究个以史为鉴。无非是因天朝自来强盛,朝代兴替,以史为鉴,朝代的得失总可有所依照。”
“然而,今日伐倭,海军破敌,以我运兵之快,令倭人处处被动。还请陛下记以为史,以求后鉴。”
“海军之事,万不可停。”
再度说起来海军的事,虽然已经不止说了一次,但这时候说和之前说,意义就大不一样了。
现在说,刘钰可谓是“绝无私心”。
因为不但兵权交了,海军部设立之后,海军的建设,刘钰也不可能插手了。
这时候说起这些话,听起来倒像是临退之前的谏言,听起来的意味便让皇帝也有几分动容。
宽慰了一下刘钰,表示这件事当写在屏风上,以为后鉴之后,这才说起来和谈的事。
和谈一事,不管日方时候非要和刘钰谈,朝中也定下来让刘钰去主持谈判。
这一次倭人送来了和谈的信件,只是走个过场,正式任命而已。
“陛下既委臣重任,定不负陛下所托。只是,敢问陛下,底线如何?”
皇帝伸出两根手指。
“朕之底线,无非两点。”
“其一,朝贡。”
“其二,萨摩藩必要谢罪。”
“底线之外,朝中素知你的本事,你便看着来就是。”
“只是爱卿非要携大胜之威,去马关耀武扬威,当要小心倭人‘义士’行刺。”
“朕以为,要谈,还是在釜山谈更好一些。待到签约的时候,爱卿非要去马关扬威,那去马关也无不可。”
“与倭国谈判一事,其中细节,自会有礼政府的人在京城等他。爱卿只要谈些实务就是。想来自十年前就开始琢磨今日事了,你办事,朕放心。”
皇帝还真是挺担心刘钰的安危的,虽然他不能全部地理解刘钰为什么非要去马关签约,但站在此时此刻的角度上,也不是不能理解。
无非就是胜利者的耀武扬威。
想着刘钰可能十年前就在琢磨这件事了,十年一梦,如今终于梦想成真,焉能不激动兴奋?
跑去倭人的土地上耀武扬威一番,自可理解。
他倒是不怕刘钰搞出前朝万历年间李宗城那样的事,和李宗城这种因父辈余荫袭爵的不同,刘钰是自己打出来的伯爵,莫说去马关,就是跑去江户也敢去。
只是也正因如此,才担心刘钰压迫的太狠,以至于日本那边一些觉得受到屈辱的,保不准要搞刺杀之类。
换位思考一下,若是大顺被逼到和谈请降的地步,敌人却故意来天津松江之类的地方耀武扬威,怎么也会有几个血气之辈站出来的。
刘钰倒不担心,心道总归是要去一趟马关的。
这一次皇帝没有另外安排礼政府的人做副使,只是让还在釜山的赵百泉协助,但却不是副使。
因为这场谈判中,有件事是挺尴尬的。
所谓王者不治夷狄,来者不拒、往者不追。朝贡称臣这种事,一般情况都是别人上赶着主动来的,没听说有逼着别人朝贡的。
就算和日本谈了,谈完要朝贡的事,也得是日本这边主动派人来京城。
上表、请封,然后大顺这边礼政府再出面接受,按照日本那边的人手,把重要的都封个官儿。
完全不让礼政府的人插手,这也表明了皇帝是想狠狠敲一笔日本的竹杠,大约是尝到了开战赚钱的甜头,又有日本多金银的传闻,肯定是心动不已。
至于别的,占领日本、实封日本、瓦解日本,还是保留幕府,这四种想法从萩城之战刘钰断言日本会主动和谈之后,就争论过不止一次。
最终皇帝拍板,认可了刘钰“保留幕府体制”作为和谈基调的想法。
现在全权交给刘钰去谈,皇帝也不觉得该再叮嘱什么,只让刘钰回去准备一下,尽快启程前往釜山。
回到伯爵府,和田贞仪留恋了一夜,第二日给那些从威海跟到京城来的孤儿学生们布置了作业,便启程前往天津。
一路上皇帝派了五十个禁卫的骑兵跟随,到了釜山那边海军陆军的人自会出人护卫。
在天津,新入列的一艘法式的新型74炮战列舰已经在那等待。
在去年法国工匠到来之前,威海这边已经有了建造六十四炮战列舰的经验,花了重金培养了一批工匠练手,搞出了一艘只能窝在渤海,根本不适合在东亚活动的老旧慢速战列舰。
大量的木料也早已囤积,兵工厂早早就为这艘计划中的战列舰生产了足够的大炮,大半年时间终于建成,却没赶上炮击萩城的机会。
第一次出场,便是作为谈判时候震慑的力量。两艘巡航舰、四艘轻帆快船跟随,组成了一支舰队,沿着海军已经走得很熟悉的路线,抵达了釜山。
此时日本方便的谈判使团也已经抵达,包括在这里的倭王,级别已经足够。
倭王代表公家,林信充代文化圈认同,松平辉贞代表武家,实际上真正主持谈判的,是松平辉贞。
刘钰直来直往,也没有扯什么废话,而是给出了他列出的条件。
倭王自降帝号,称王;幕府不得对外称大君或者国王,改由天朝册封,确保幕府世袭不变。
割让虾夷、隐歧岛、对马岛给大顺。
于九州岛、四国岛、以及大阪附近、轻津海峡等地,开放五处口岸。
大顺拟定货物价值百分之五的关税,可由幕府收取。但收取关税之后,货物在日本售卖不得再征收其余税种。
拆除下关海峡的炮台,永久不得在下关海峡两侧修筑炮台。
归还琉球的北方诸岛,废弃当年签订的《掟十五条》。
萨摩藩藩主,必须亲自前往琉球道歉,亲往琉球宗庙祭拜。
自万历年间至今,百余年时间,萨摩藩侵吞琉球朝贡贸易,折合每年一万两,本息合计赔偿200万两库平银。
赔偿当年掠夺琉球的珍宝,作价300万两,若能朝贡,则都为藩属,天朝可为琉球做主,免除利息。
补偿大顺军出战的军费、战损、抚恤、后勤等,合计500万两。
废除与荷兰国的贸易,未经大顺允许,不得与天朝体系之外的国家展开贸易。
废除与朝鲜国的贸易,未经大顺允许,不得与天朝体系内的国家展开贸易。
不得阻止商人在口岸所进行的贸易。
进献《大日本史》,由朝廷礼政府删减其中的僭越之语。
倭王与幕府将军世袭继位,由天朝进行册封……
林林总总一共三十余条条件,天朝只有权利,没有义务,但有些义务是不用说的。
加入了朝贡体系之后,天朝自然有义务保护其免遭天朝之外势力的威胁,藩属加入天朝体系本身,就是一种权利。
松平辉贞也知道幕府的底线,看到这些条件之后,内心其实很平静。
本来就很平静了,战败之后,束手无策,只能任凭大顺这边提条件。
现在刘钰来了,又带了一艘之前所从未见过的巨大战舰,这就让松平辉贞的内心更加平静了。
扫过刘钰提出的一大堆条件,内心一一计算着可以讨价还价的地方。
割走虾夷地,还算好说,那本来就是一片蛮荒之地,价值实在不是太大。
在这在那里的藩城已经被大顺军攻破,武士多半死伤被俘,实际上也无需考虑福山城的意见。
而且既然朝贡天朝,自然也就不再需要一个征夷大将军,天朝礼政府会解决这个问题的。
隐歧岛不大,也就几千石的石高,也算不得什么必争之地。
开关贸易,意料之中。
唯独就是合计一千万两白银的赔偿额,实在是有些太高了。
刨除掉这合计一千万两的白银,剩下的条件都还算好,足见大顺这边的诚意。
想着德川吉宗叮嘱的“讨价还价”四字,松平辉贞便道:“贵国要求赔偿白银一千万两,实在有些多。”
然而刘钰的回答,却是简单而又干脆。
“我是来提条件的,不是来谈条件的。”
“要么,接受。”
“要么,继续开战。”
“你是否能够代表幕府做决定?如果可以,我需要在十日内得到答复。如果不能,足见幕府没有诚意,那也就不需要谈了。直接开战吧。”
“细节和具体措施,可以商榷。大体条约,我这人直来直去,懒得讨价还价。”
第一四六章 放低姿态,麻痹对手
“顺,大国也。以仲尼之仁、孟轲之义而立国。既言仁义,又岂不知百姓为赋税之本?赔款所需,皆从百姓口中夺食,此恐有违仁义之德。”
看着刘钰说的这么强硬,松平辉贞打出了仁义道德的牌面。
这些话,刘钰还是听得懂的,不等通译翻译,他便笑了。
“我这人是个务实的,这些数目也不是拍脑袋就说的。你既任幕府的老中,也应知参觐交代一事,无非疲敝各藩之阳谋也。”
“享保饥荒之前,因为幕府财政困难,故而暂时取消了参觐交代制度,转而让各藩贡献一定的石米。”
“这赔款一事,也可让各藩暂缓参觐交代制度。如此,既不累民,又可赔款。而且于幕府而言,各藩赔款、与各藩参觐交代,都是疲敝财政,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也说了,具体细则,可以再商议。但我给出的条件,是不能谈的。”
“汝谈仁义,那我可就真仁义了啊。”
所谓的真仁义,自然不是说大顺要对日本仁义,而是说大顺要高举仁义的大旗,去废除日本的武士封建制度,降低赋税。
在开战之前,土佐那边时间紧迫,实在来不及。
可萩城,时间就多了,自是可以将萩城做个样板,给各藩与幕府看看。虽然都是一些空话,并未实施,但是具体的改革细则已经贴出,那些隐藏在萩城城下町的忍者们,肯定会把这些改革的细则送归幕府。
大顺搞贸易与资本主义的本事差点,但改土归流之类的手段,还是很娴熟的,能人辈出,精明干吏出台几条政策,实在易如反掌。
当然,真要在整个日本这么搞,那肯定不现实。最起码,几十万武士家庭的反叛,那可真是掉进了泥窝里。
但吓唬吓唬人,还是足够的。
刘钰没有在谈谈条件中掺水,直接掀开底牌,这并不是一个合格的谈判者。但在武力威压之下,也实则不用那么多废话。
周边所能想到的日本潜在能找到的盟友,都不存在。
荷兰怂了,英西开战,葡萄牙想保留澳门,可能唯一可能算是有交流的,便是二十年前送给日本大象的越南。但越南有没有这个胆子不说,就算敢干,又凭什么干?
刘钰也实在不想把幕府欺负的太狠,毕竟想要赚钱靠的是贸易公司,而不是靠这点赔款。
大方地给出了百分之五以上的关税,为的就是让幕府回回血,同时诱骗幕府当买办。得让幕府看到利益,才能坚定地支持开关贸易的政策。反正这些钱最后还会通过各种货物,回流到大顺。
现在日本确实是穷,若早一百年,金山银山出产值最高的时候,刘钰可能会开口要三千万两。
可从万历年间到现在,日本的金银疯狂外流,都逼到新井白石出台贸易新政的地步,这时候也实在抠不出多少钱来。
和松平辉贞的对话,显得刘钰是个很实在的人,松平辉贞却知道这种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沉默一阵后,松平辉贞道:“伯爵大人既说我是武家的代表,则可知朝贡一事,需得公武合议。我纵能代表幕府与贵国谈,却无法代表公家。十日时间,实在太少,还请宽限一段时间。”
“况且,日本国虽小,却也不乏义士。割虾夷等地,只恐民意滔滔。若继续打下去,贵国纵然善战,难道不也耗费钱粮、将士性命吗?”
刘钰摇头道:“没事,耗费的钱粮、军费,我都记在本本上。打完了问你们要便是。你们想打多久,天朝就陪你们打多久。要不,我也来个君子约战,就在萩城合战。”
“我一不派军舰绕后、而不运兵偷袭、三不从中原调兵。你让德川吉宗把能集结的兵力都集结起来,去攻打萩城。给你一年时间,你要是能攻下来,我这条件一条都不提,直接撤兵。你觉得如何?”
嘴上说的,是宛若春秋君子约车合战的贵族君子气;可实际上,话里分明就是兵强马壮,你奈我何的流氓气。
话将说完,拂袖而去,只留下一脸屈辱的松平辉贞。
郁闷地回到了暂时作为日方使团住处的釜山倭馆,天皇昭仁与关白一条兼香正呆呆地望着港口处停靠的那艘战列舰出神。
这是整个亚洲的第一艘有实战能力的战列舰,巨大的舰身和高耸的桅杆,以及上面密布的炮孔,都带来一种难以睥睨的威压。
法国人有此时世界上最好的舰船设计技术,奈何战略思路一直摇摆在大陆和海洋之间。
这种74炮战列舰,最终要在英国人的手里发扬光大,因为英国人需要一种航速、火力、防护达到平衡的主力舰,俘获一艘之后立刻打动了英国人的心。
而法国人的思路,则是巨炮大舰,只要在家门口的英吉利海峡打仗就行,之前的六十四炮的战列舰秉持的就是这种海上炮台的思路,航速太慢,在浩瀚的亚洲,根本不实用。
而原本历史上,第一艘在中国港口出现的战列舰,要到英国辱华第一人、指挥了首个军舰舰队环球航行的乔治·安森,在三年后将百夫长号六十炮战列舰开进澳门补给的时候了。
而在这之前,在亚洲从未出现过一艘真正的战列舰。
这艘新战列舰给昭仁和一条兼香带来的威慑是难以名状的,人类对巨物印在基因里的恐惧,让昭仁彻底放弃了。
松平辉贞在拜见之后,提到了刘钰提出了三十余条条件。
昭仁将目光从港口停靠的那艘战舰上挪开,问道:“以你所见,能有昔年蒙古合战那样的可能吗?”
松平辉贞摇了摇头,摇的很坚定。
“恐极难。刘钰年虽不过而立,却已是嚄唶宿将。唐人水军是他一手所创,萩城合战的将军当年也只是跟随他前往遥远西域的旧部,水军如今执掌者为唐人皇子。”
“饶是如此,便已不可战胜。若他亲至,岂有胜算?他既言和,只给出十日之期,实则是抱定了开战的心思。”
“之前他歇于京城,如今若再度掌军,必要打出几场大胜。非为功劳,不过技痒,亦未可知。”
对刘钰,松平辉贞是有些恐惧的。这恐惧源于萩城一战的战果,而指挥萩城一战的,在大顺只能算是小将。
真要是继续开战,大顺这边叫刘钰掌军,只怕条件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可是,刘钰给出的十日之期,松平辉贞实在是有些为难。
公武分离,条约里岛津氏的处置,即便昭仁和关白都在釜山,那也得是武家的幕府做决定的。他虽是幕府老中,但也没资格处分岛津氏,如果他签了这个条约,回去之后所有的质疑都要他来抗。
松平辉贞的语气愈发失落,昭仁则悄悄思索着松平辉贞转述的三十多条条件。
心里有那么一瞬间,闪过一丝别样的念头。
比如投靠大顺,借西南诸藩的支持,借助大顺的军力,击溃德川幕府。
然后将九州岛割让给大顺,而将九州岛诸藩转封他处,消化德川幕府占据的东国土地,自己也可以借势扩大力量。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这么一闪,并不敢继续往下想。与虎谋皮,谋不好,容易把自己的骨头都搭进去。
况且,大顺这边提出的三十多条,明显是要保幕府的。
除了赔款之外,并没有对幕府提出太过苛刻的条件,甚至连幕府将军让儿子去京城做人质这种事都没提出,可见大顺应该并不想在日本陷的太深。
昭仁觉得自己刚才心头闪过的借大顺之力倒幕的想法,实在有些可笑,终于将这个念头挥去。
“朝贡天朝一事,在唐之前,亦常有之。足利幕府的时候,也曾受过明国的册封。”
“若能朝贡,而保日本本土之完整,我也愿意承受这样的屈辱。”
“唐人虽逼迫甚急,然若朝贡,亦有诸多好处。一则唐人再不能征伐、二来也可防南蛮之入侵。”
“你看唐人的舰船,应是南蛮样式。好在是唐人扣关,总还讲些道理。若南蛮人来,只恐更加难办。”
他已经打定了朝贡大顺的主意,其实心里也清楚,朝贡肯定是和谈的第一条内容。如果连朝贡都做不到,大顺肯定会继续往下打的。
既是定要朝贡,那就总得找出一些理由,证明还是有好处的。按照以往天朝对朝贡国的态度来看,其实管的很松,几乎不闻不问。
现在这三十多条里,也没有太过严苛的要求。除了要把史书重新修改、去掉其中的僭越内容外,再也就最多是需要走一个继承的时候等大顺册封的流程。
只要活着,山河犹在,将来总还有机会。
昭仁心想,这一次的失败,败就败在了海军上。
中日之间,重洋远隔,若日本国也有这样一支海军,大顺又岂能处处登陆造成威胁?
昭仁并不知道井伊直定死前给德川吉宗的绝笔信上,反对造海军,而是要把有限的精力放在陆军上,先保证再度挨打能活着,而不是琢磨着御敌于碧波之外。
此时昭仁觉得自己想到了关键之处,心道此事万万不可被大顺知晓,当先降低其戒心。
在和松平辉贞商议了一下后,决定宴请一次刘钰,说不论礼法,只分宾主来坐,询问刘钰是否能来赴宴。又说只在席间讨论一下朝贡之后,若是南蛮入侵,大顺是否可以保护日本云云。
他想着以自己之辱,放低姿态,如同吃儿子肉的文王、尝夫差粪便的勾践、亦或者说一句“此间乐不思蜀也”的后主。
所求者,便是大顺上下恢复到刘钰出现之前对日本的态度,不管不问,一问三不知,从而悄悄造舰。
第一四七章 破除好感
这等想法一出,松平辉贞心想似也可以。
如今答应大顺的条件已是必然,要想的就不是讨价还价,而是以待将来。好在幕府的筋骨未动,二十年生聚,未来尚未可知。
定下之后,便叫人传话,请刘钰赴宴。
传话的人感到刘钰住处的时候,守卫告诉他刘钰并不在这,而是和几人去了港口。
在给完松平辉贞条件之后,刘钰就带人去了海边,视察港口和要塞的建设。
朝鲜的奴婢阶层们干活很卖力,每天能吃饱饭,干起活来都很卖力气,而且可能是当奴隶当的久了,服从性极强。
这是海军的工程,从海军的特别资金里提出来的,要在这里修筑一座要塞、一座炮台群,以及一处军民两用的港口。
标准的海湾地形,自然防波提的小岛,以及绝佳的地理位置,都使得海军上下对这里志在必得。
工程进行的很快,花费也不是很多,一切顺利的话,今年夏天就可以完全投入使用了。
跟在刘钰身后的,除了一直逗留釜山联络朝鲜方面的赵百泉,还有贸易公司在这边的负责人、宁波的老海商徐涛。
礼政府的人,与海商之间,可谓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但赵百泉在釜山逗留了这么久,真正接触到了朝鲜的身份制度后,对朝鲜“自号小中华”的身份,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加之之前刘钰灌输的一些想法,使得赵百泉对朝鲜的态度也不是很好,这话不投机的礼政府官员竟和海商能和睦相处,亦算是奇迹了。
一行人在釜山港口附近驻足,看着远处正在劳作的朝鲜奴婢,刘钰回身问赵百泉道:“朝鲜两班,视奴婢为牛马,所得钱财,皆归于己。此与本朝士农工商四民之别,似有不同吧?却不知《论语》中何处可得,此夏政也?”
赵百泉是北儒一派的,并没有江南庄园主生活的经历,是最支持小农经济的那种人。
此时终究也不是明末,不至于出现浙皖初晚权、佃户避主家讳这样的奇葩事,此时目视这种奴婢制度,赵百泉并不认可这是儒家文化的习俗范畴。
他仔细询问过,朝鲜之前是爆发过“华化”和“本俗”之争的,但争到最后,朝鲜国王实在没有削弱门阀两班的能力,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哪怕当年万历援朝时候,因为一些奴婢伏击日军立了功,朝鲜王想要让他们摆脱奴婢身份位列两班,都被群臣死谏,认为让贱人和他们同列实在是一种侮辱。
此时刘钰明知故问,赵百泉也只好道:“鹰娑伯说笑了,若是本朝的士农工商四民之别成这般模样,我实是提不起半点华夏优越而睥睨四夷的心态。”
“本地的东莱府使郑某,也曾和下官提高,朝鲜国自有国情在此。海军中一些人也说,鹰娑伯早就断言,若是西洋人来此,传人皆为兄弟姊妹的天主教于此,只怕儒庙隳矣。”
“我观朝鲜、琉球、倭国,皆有儒庙。朝鲜有儒庙、倭国有圣堂、琉球亦有儒社。可三国之间,大为不同。朱子之学,倒可通行,心里实在难以理解。”
刘钰心道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儒学从春秋开始,经历了铜器铁器庄园小农的一系列发展,随便截取一个时代,都能找到理论基础。
赵百泉想的终究还是“心之所向、则政之必往”的一套,自然也难理解。现在大顺这边最大的问题,就是如果想继续当天朝,就必须自己搞出来一套新时代的、符合18世纪以及今后生产力水平的魔改儒学,与时代配套,否则这天朝是当不成的。
但这种事,刘钰考虑过许多个夜晚,也没有找到解决的思路,完全没有头绪。
此时他也不便说这个,笑着指了指身后的徐涛道:“赵兄若想看到朝鲜改变,还得靠这些海商。”
“日易星移,本朝在变,而自有大儒跟上解释。只要让朝鲜也发生变化,那时候本朝的学问自是可以通行于朝鲜,自也会逐渐变成变成本朝的模样。”
“本朝现在,缺的是一场‘鹅湖之会’。破而不立,终究不行。我读书少,这等事我也说不清楚,但隐约觉得,这些海商正是破局点。”
“赵兄以为我重利而轻义,又或者以为要多办藩学,传圣人之言。可实际上,你也看到了,琉球、日本、朝鲜,都不缺圣人之言,可形态各异。”
这话当真刺到了赵百泉的痛处,按赵百泉之前所想,周边夷狄肯定是不学圣人之言才搞成这样。
可到了朝鲜,他才知道,朝鲜官员的儒学水平,当真是比刘钰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甚至在琉球那种尺寸之地,当地儒生都可以和赵百泉在儒学问题上谈笑风生,而他和刘钰之间就根本谈不了太多圣言。
甚至对马岛上的倭人,儒学水平也是远超刘钰。但赵百泉扪心自问,到底刘钰更像是中华人,还是朝鲜两班、琉球儒生、亦或是对马岛和他争论过的雨森芳洲更像是中华人?
能编纂出《七经孟子考文》的山井鼎,和儒学学问几乎可谓是毫无造诣的刘钰,哪个更像是与他同族?
这些问题从他去往琉球,再到这次来到朝鲜,如今时时发作,已经快要把他逼疯了。
甚至他隐隐想过几十年前奉祀侯一族剃发上表一事。
现在刘钰问他是不是觉得应该多办藩学、广播圣人之言,他自己也有些迷惑了。
“鹰娑伯言,这些海商可以改变朝鲜,难道比儒生更能改变吗?”
刘钰点头道:“我是这么想的。朝鲜国可不缺儒生啊,然而并未有什么改变,不是吗?”
“所以赵兄若真想让朝鲜变夏,万万记住。我力争朝鲜开关、租地贸易,实则都是为了朝鲜好。”
笑着转头又对徐涛道:“你们海商,更是要努力多卖货物,瓦解朝鲜国的一潭死水,此皆大功也。”
老海商徐涛忙道:“鹰娑伯且放心。便是鹰娑伯不说,我们也自会多卖货物。小人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鹰娑伯能否允许。”
“说说看。”
“是。小人听闻鹰娑伯有意往下关与倭人签订和约。若此事为真,还请鹰娑伯允许老朽跟随前往。小人的儿子,早些年往下关卖货的时候,被倭人炮击而死。做海商的,葬身大海,也算是命中注定。只是老朽念着虽无骨殖安葬,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去下关烧几刀纸。”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老海商徐涛甚至连自己儿子的具体模样都难想起来了,可心里终究还是惦记着要去看看。
虽然……理论上他们的作为,就是走私贩子,但这种事换个说法,也可以叫追求自由贸易的勇士。
老海商说到这,眼睛有些湿润道:“老朽之前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可以去一趟下关。却不想风烛残年的时候,竟还有幸参与此等国战,踏到倭国长崎之外的地界。”
说到动容之处,刘钰点头道:“父母爱子,人之常情。此事有何不可?”
老海商一阵阵的感谢声中,刘钰不由自主地朝着大海看去,心里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此时英国的舰队已经整装待发,为了詹金斯的耳朵,对西班牙展开了一场战场围绕地球的战争,从直布罗陀打到南美、又从南美打到吕宋。
这和当年新井白石主政之后,炮击乘船到小仓、下关的华人走私贩子,有什么区别吗?
詹金斯也是走私贩子,徐涛的儿子也是走私贩子,着实并无区别。
英国动手,可以直言不讳说西班牙禁止英国货到拉美殖民地的行为,侵害了英国的利益。
而大顺对日本动手,高举礼法宗藩的大旗,借由琉球一事为引子……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想到这,刘钰又宽慰道:“你们这些海商且放心。日后再不会出这样的事了。若再有类似的事,自有军舰替你们讨回公道。”
“可话又说回来,日后你们这些海商,也该多为天朝兵戎出力。子嗣可多学实学,报考靖海宫,充实武备人才。”
“古人云,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可蒙元当年兵锋如此不可一世,缺乏水手海军,也只能在倭国折戬;万历年西班牙人屠吕宋,前明也只能忍气吞声。缘何?便是破胡侯复生,面对万里碧波,马蹄不可跨越,也不好说什么虽远必诛的话。”
老海商点头道:“鹰娑伯放心便是。如今松江各处海商,子嗣学儒而取科举途者少,多学实学,实学之风日盛。老朽孙辈,也有数人学习实学,将来正励志要入靖海宫,扬波海上。便是考不进去,日后算账目、定经纬、走航线,那也有用的多。”
只是几句很正常的话,却让一旁的赵百泉脸上忽红抽搐,哀叹一声,默然无言。
刘钰也没过多刺激赵百泉,想着日后要租借朝鲜的地、让朝鲜开关,这也得有人回朝鼓吹,破除士大夫们对朝鲜乃小中华的好感,怎么想赵百泉都是最合适的人。
很自然地换了个话题,将这个可能会让赵百泉尴尬的话题挪开,正说着日后在朝鲜和日本的贸易问题时,传话说倭人请刘钰赴宴的人赶来送来了消息。
当听到“不论礼法、只分宾主”的时候,刘钰道:“看来倭人已是定下朝贡之事了。不过论起来,若是朝贡,依亲王制,我日后见了倭王,岂不是还要跪拜?”
赵百泉无奈道:“依礼,是如此的。鹰娑伯日后不相见,不就是了?况且藩属不得随意前往,若鹰娑伯再去,那也是天使……呃,不过就算是天使,在册封之前,是他拜你;册封之后,还是得你拜他。”
刘钰大笑道:“得,那就趁着他还不是亲王,去见一见吧。赵兄可得随我来,免得他们又编排一些席间密室密谈的话。趁着今日,便把细节谈定,早日定下和约,也好了却心事。”
第一四八章 有福了
带着人拉门进去后,刘钰算是第一次见到了倭王昭仁。
稍微打量了一下,就是个刚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
因为算是一场私宴,故而只在室中举行,而非在堂内。
若在堂内,宴会座次就会相当正式,这就不免扯到一些尊卑、礼法、贵贱的问题。
堂者,南北长而东西窄。
比如若在堂内,北边的位置,按照刘钰和赵百泉的身份,是一定要空出来的。昭仁如果在堂内设宴,自己南面,两个人就可以直接拂袖而走了,坐下将来就是大麻烦。
但如果北面的位置空出来,就等同于昭仁已经承认北边的位置他没资格坐。
现在还未谈完,免得扯皮,索性选了室内小宴。
室者,东西长而南北窄。
只分宾主,昭仁便坐在北边,让刘钰坐了西边,圣堂大学头林信充、关白一条兼香在南边,随刘钰而来的赵百泉,以及松平辉贞在东边。
通译随侍左右,没资格吃饭喝酒。
桌上也没什么好吃的,看着就没什么食欲,昭仁便借题发挥道:“素闻刘君钟鸣鼎食之家,酒食甘美。日本小国也,穷且困顿,实在寡淡。百姓穷苦,多金银之说,多半传闻而已。”
“葵丑年间,恰逢刘君游江户,与将军吉宗畅谈货币之事。之后改革,新金换旧金,以解刘君所谓‘通货紧缩’之困。然民间依旧无钱。”
“不得已,将军吉宗乃下令,禁民间用瘗埋钱,又禁民间用银簪栉。时有人言,生前苦,死后却连个棺材里的草鞋钱也没了。”
他没有用日本的年号,而是用了干支纪年,为的也是避免席间产生一些争论。
很熟练地哭了哭穷。
刘钰却装傻充愣,像是听不懂昭仁故意在回避年号问题一般,笑道:“啊,葵丑年。按你们的说法,那是享保十八年。”
“我才疏学浅,却不知这享保二字,出自何典?”
昭仁脸色微微一变,一条兼香见刘钰这么问,只好接话道:“出自《周书》。曰:公其享兹大命,保有万国。取其享、其保。”
刘钰笑道:“这倒有些意思。”
说罢,又问赵百泉道:“赵兄多读史书,这话可听过?”
这件事两个人之前也没商量过,但赵百泉好说也是科举考出来的人物,经史子集自是张口就来。
听一条兼香说完出处,他本觉得在朝鲜却说日本的年号,着实不该。
但想到这句话的出处,再联想到日本的政治格局,心想鹰娑伯这到底是借题发挥?还是真的不懂再问?
这话,谈起来可就有意思了。
见刘钰还在那一副满脸求知的神情,便道:“这话,是西魏恭帝拓跋廓,禅位于后周孝闵帝宇文觉时的话。其时,宇文觉已得封周公,拓跋廓乃使大宗伯持奉册书,以禅让。”
“这句话,是禅位之辞。”
故意将禅让二字说的极重,刘钰一拍脑袋道:“我好像听说,享保元年,正是吉宗就任将军一职的年份。这年号,谁人取的?看来当日议年号的人,想法很是有趣啊。”
一番话,昭仁、一条兼香、松平辉贞的脸色全都变得极为难看。
当年改元,从正德改为享保,是因为幕府将军八岁的小毛孩子德川家继死了,德川本家绝嗣了。
本家绝嗣,只能从旁支的御三家里找。当初改元的时候,可能其实是有这么点“拓跋廓禅位宇文觉”的意思的,但这绝对是幕府德川家的事,可是和天皇禅让完全无关的。
这件事在日本国内没什么影响,可这话是大顺这边的人问出来,难免就有些挑唆公武关系的意味。
用此为年号,到底是影射是德川家继是拓跋廓,禅位于宇文觉?
还是说,中御门天皇为拓跋廓,当禅位于“周公”德川幕府?
昭仁之前并未想过这些,此时面色难看,手里的酒微倾,心头大为不满,心道莫非大顺是要挑唆日本国内乱?
松平辉贞还在这里,若是传到德川吉宗耳中,难免起一些疑心。
正要说点什么,就看南侧的林信充道:“刘君是想多了。年号一事,实则是因将军家继薨,故而改元。”
“此亦有先例。昔者,辽臣韩德让薨,辽圣宗念其大功,于次年改元;辽南之宋,史弥远诛韩侂胄,改元嘉定;史弥远薨,理宗改元端平。”
“此实非前所未有之事。”
“若观史书,功臣薨而改元,并不罕见。”
昭仁心下一松,暗道便是你借题发挥,这边也能见招拆招,遂道:“然也。追惜故事,后主刘禅亦有‘政由葛氏,祭则寡人’之语。”
“日本国自有国情在此,公武之别,实不与大国同。莫说日本,便是朝鲜,两班制度,亦不与大国科举相同。”
“改元享保,并无深意。”
昭仁不想在这种时候引发日本内部的矛盾,加之此时日本内部朱子学刚刚扎根,还没有延伸出尊王还政的大义。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个神龛,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任凭大顺挑唆,万万不能在这个关头制造内部的裂痕。
最关键的,便是他根本也没什么权力。
没有权力,想要夺权,最终结果就是只能当傀儡。
都是当傀儡,给大顺当、给西南诸藩当、亦或是给德川氏当,又有什么区别呢?
实际上,刘钰也根本不想挑唆幕府和倭王之间的关系,只是想恶心恶心对方,顺便把昭仁哭穷的话题转移一下。
听完昭仁和林信充的解释后,刘钰笑道:“原来如此。我读书少,这就难免胡乱猜测,只当是宫闱秘闻,当个乐趣畅谈罢了。”
说罢,又正色道:“但年号一事,非同小可。我听闻当年荷兰人在平户,因着使用西洋耶稣纪年,乃至被关闭了商馆,迁至长崎。”
“日后若日本朝贡称臣,这年号一事,也需改易。”
只是一句话,把话题直接引到了朝贡与否上,但也只用了“若”做假设。
昭仁也没有力争这些东西,猛然间想到了一件事,心道正可一用。
“天朝的藩属,都要改元而用天朝年号吗?日本素不属藩,此事倒是不知。”
刘钰看了眼赵百泉,赵百泉以为刘钰是要逼着日本谈条件,遂斩钉截铁道:“然也。”
昭仁心道这可是你自己把话说满的,于是故作惊奇道:“可我小时候,记得安南国送来一头大象,当时还封了那头大象四品大夫。安南国的国书上,写的却是‘永庆’年号,而非泰兴。莫非安南非天朝之藩属?”
他是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却避开直接说日本是否朝贡的话题,却趁着赵百泉把话说得太满,将问题引向了安南。
示意如果算起来,越南用自己的年号,那到底算藩属还是不是藩属?
如果越南可以用自己的年号,将来日本为什么就不能用自己的年号?
如果日本用了大顺的年号,是不是大顺也要去征伐越南?话说的这么满,到时候死咬越南,真要朝贡了,去告状,反正不怕越南打到日本来。
届时祸水南引,天朝既是因为琉球这点屁事就来打日本,怎么就厚此薄彼,不去打越南?
可越南瘴气密布,前明在越南最终回撤,若也开战,必能牵制大顺的国力。
牵制了大顺的国力、军力、精力,日本则可悄悄发展。
赵百泉一时语塞,自知失言,却听刘钰道:“若果有此事,自会追问。但也或有隐情。”
“譬若琉球,岁岁朝贡,百余年间,竟不知萨摩藩控制其国政。越南远在天南,亦或许也有难言之隐,亦未可知。”
“若非天子聪慧,焉知琉球之事?圣天子明察秋毫,固然不会放任僭越,但也不会冤枉藩属。”
把话题又兜回了琉球国的事,宴席间的气氛顿时变得极为诡异起来。
既不是剑拔弩张的对峙,也不是相视一笑的放开,而是一下子把话题聊死了,没人能继续往下接话了。
赵百泉没法接,他还在琢磨着到底是怎么弄的,弄到现在怎么大顺连一个正儿八经的藩属都没有了?
朝鲜认大君、琉球骗傻子、越南有年号、西域降格成了内属而非外藩,现在可真成了一个没有真正藩属的天朝了。
昭仁等,则在琢磨着怎么带动刘钰的节奏。
本想着今天宴会上的节奏,是故意示弱,既求刘钰少要点钱,只求大顺觉得日本彻底没了心气,日后不要盯得太紧。
哪曾想从一开始提到日本穷苦、缺钱缺的都下令不准往棺材里放压鞋底的钱。刘钰却直接叉开了话题,差到了公武矛盾上、差到了年号是不是暗喻禅位的话题上。
好容易抓着了越南年号的破绽,刘钰却提到了琉球。
昭仁心里清楚,今日要是争论起来,怕是要惹恼了刘钰。沉默片刻,只好道:“利令智昏,利令智昏。萨摩藩事,此四字最是合适。”
“日本小国也,国贫而民穷。鹿儿岛,更是时有火山、海啸,民难求食。衣食无所系,只好求生于海上。”
“贵国大国也,地大物博,无所不有。彼时,丰臣秀吉与大明交战,贸易断绝,日本国艳羡贵国物产,无处可得,不得不借途于琉球,得贵国之丝绢。”
刘钰大笑道:“说得好啊!这不,我也考虑到了,想着天朝地大物博,无所不有。日本国贫瘠,遂才决定让日本国开关贸易。”
“互通有无,也是为日本的百姓着想啊。日本百姓若想穿丝绢绸布,无处可产,开关之后,天朝可供;日本百姓若想吃糖,日本国无可种甘蔗处,正好开关,买卖蔗糖……”
“大顺的商人来了,日本百姓就有福气了!孤悬海外立国,所求者不就是百姓安康吗?来来来,举杯共庆,为日本百姓的福气,干一杯。”
第一四九章 最沉重的锁链
他把杯子高高举起,赵百泉很配合地举杯等着。
日本这边的人,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强颜欢笑举杯“庆祝百姓有福了”,还是应该拒绝喝这一杯酒。
人的正确思想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大顺也好,大明也罢,从未想过“白银外流”这个问题。因为没有实践的经验,官员们就算是再有想象力,也想不到白银外流这种事——在务实的人看来,杞人忧天的杞人,脑子肯定有问题。
可日本不一样。
从百余年前,黄金白银就疯狂外流,加之那次提高贵金属含量的改铸,最终招致了享保年最大规模的一场通货紧缩。
早在几十年前新井白石就已经注意到了贵金属外流的情况,不是因为他比大顺这边的官员更有战略眼光,而是大顺这边的官员实在没有那个实践出真知的机会。连朝鲜都这个二道贩子,一年都能五六吨、七八吨的白银往釜山运,何况荷兰和中国。
如今跳出了此时此刻的刘钰,明显瞄准了日本的金银,反而还要说什么“百姓有福了”之类的话,昭仁与松平辉贞等,实在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若在后世,这番话可谓是强盗逻辑。打你一顿还说是为你好。
而现在,只是爹味太浓。
不过,只要在朝贡体系之内,爹味儿太浓本就是要市场面对的情况,这是总要面对的情况。
这几个人都在等着昭仁的态度,昭仁顿了片刻,只能举起酒杯,饮下了这杯苦酒。
饮下了这杯酒,实际上就算是默认了条约会签。既然条约总得签,又想着麻痹一下大顺这边,做出顺从的模样,松平辉贞也放下了耻辱的感觉,将这杯难咽的酒咽下去。
味道很苦,苦的叫这几人都说不出话。
刘钰则兴致颇高地放下酒杯,又道:“刚才提及改元一事,我就想到了荷兰人因纪元之事,被从平户的商馆被迁走。西洋人用耶稣纪年,与天朝不成体系。”
“日本虽久锁国,然有长崎,应也知世界事。世界有大九州、小九州,更有九州岛。天朝不过归大九州之一隅。”
“西洋人势力渐大,日本亦有所知。西班牙人四处传教、葡萄牙人亦曾炮击平户,英国人也曾力求开关贸易,曾经也有瑞典人流落日本,我也有所耳闻;新井白石审问意大利的传教士,亦知罗马。”
“故而当今之际,当如春秋时候,尊王攘夷,成天朝与藩属之共荣;破西洋四扩之势头。”
“日本朝贡,亦有好处。如壬辰年事,朝鲜为藩属,遭丰臣之侵,天朝岂不出兵相救?”
“贡于天朝,仍可守宗庙、保民俗。而若南蛮入侵,则恐亡国灭种。昔年我游江户,曾投尺素于吉宗将军,期间多有西洋人灭国屠戮之事。”
“试问当今世界,所能抗手西洋者,舍天朝其谁?”
“天朝仁义,天子命我和谈,所提条件,皆不求利。不过是为琉球讨个公道,再加上一些出兵的军费而已,实在不多。”
“你们却以为我是那种重利轻义之人,我这心里,着实痛心。我所求者,不过一衣带水风月同天之地,可以力抗西洋入侵,保千年之文华。此真正大义也。”
“或如阿美利加之大国,人口千万,带甲十万。如今国灭身死,全族不留,乃至祖先文字,后世竟无一人识者。”
“实可为鉴。”
“唯有围绕天朝,共庇天下,方可破解。我也非长他人之志气,灭自己之威风,天朝纵有军舰,亦不如西洋人之百一。”
“前朝万历年间,西洋人只在南洋稍有立足。如今百余年间,日拱一卒,如今已尾大不掉。”
“面对坚船利炮,日本国连大顺的海军都尚拱手难敌,又怎能独自敌过西洋人百倍的战舰呢?”
把那套所谓的“大东亚”的共荣扯淡的话,稍微换了个说法,说明了朝贡天朝的重要意义。
嘴上有意无意地提着西洋人军舰的强大,听起来像是在恐吓,但其实另有深意。
赵百泉听到刘钰这番话,心道鹰娑伯这话可说的不太妙。本朝能够胜的如此顺利,皆因海军舰船之利。
如今却说西洋人也有舰船,甚至强于天朝百倍,这虽是为了吓唬一番倭人,但只恐倭人另有心思,乃至拼命造舰。
心里想着要不要出言想办法提醒一下刘钰,可一时间也没有其余主意。他能想到的,无非都是一些礼政府能说的屁话,又是天命又是礼义的,但这两年经历了琉球、朝鲜、对马的事,让他的三观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自己都开始怀疑起来这一套东西是不是真的有用了。
他却不知道刘钰一点都不怕日本造舰,反而巴不得日本尝试造舰。把有限的钱财扔到必然失败的舰队上。
说了半天朝贡的巨大意义,明知是别有用心,对面的几人还都听进去了一些。
不管是大顺还是日本,此时对外面的世界,表现的都像是一个草履虫,只能有应激反应:从隆庆开关到日本锁国;从禁教到贸易,都是受到刺激之后的反馈而已。
只是考虑到距离太远,等着占了印度、东南亚,真正开始有能力刺激东亚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此时西洋人的刺激,并不是太大。
刘钰一直在做的,便是既然西洋人暂时来不了,那么就仿造出一个西洋。
让大顺看看若是西洋人的军舰和火器阵法,现在有能力对大顺开战,大顺是否能够抵挡。
打日本对于朝政的目的,就是用自己训练的这些人,伪造出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西洋人的刺激。
这个刺激,是有效的。
既对大顺有效,也对日本有效。
昭仁听完刘钰的话,也陷入了思索,心里虽然有些质疑刘钰是不是夸大了西洋人海军的规模——大顺的海军都逼得日本无力防守,百倍规模,那得是什么样——但也确实得到了刺激之后的反馈。
只是对刘钰的那套言辞,觉得实在是有些强词说理了。
然而接下来刘钰的一番话,让昭仁等辈,都有些骇然了。
“天朝此番出征,实有灭国之愿。只是天子仁慈,以大局为重,才如此打下去。所为者,就是将来抗争西洋。”
“或许你们不信,然则就是如此。日本国之政局,天朝岂不知晓?以史为鉴,什么样的情况不曾见过?”
“长州藩又非鹿儿岛,何以非要对长州藩动手?不过是震慑西南诸藩而已。”
“震慑西南诸藩,不过是保幕府稳定。否则又恐有昔年战国之乱,百姓血流成河,亦或者各藩结交西夷,各自为政。”
“昔年之高山重友,身为大名,不惜放弃一切,远走吕宋,只为信教。再如伊达政宗、小西行长、大友宗麟者,皆为切支丹教徒。”
“若幕府权威尽失,战国之乱再起,不但百姓血流成河,亦有勾结西夷之大祸。”
“故而,天朝既不曾与幕府旗本野战、亦不曾非要取消幕府已成礼制,皆为大义也。”
“你们却不懂天朝用心之苦,只当是天朝欲加之罪。如今在座的,既有王室,又有公卿,亦或幕府之老中、学头,并无外样大名,我也不必讳言。”
“此时和谈,于幕府、公家,皆为最利。天朝岂无英才?难不成就真没有人提出扶植西南诸藩,而解散幕府,还王政之事?”
“朝中求战心切者,不知其数。我是顶着众人辱骂,这才争取到了这个条件。你们却还顾忌颇多。却不想想,多少军官指望此战升功封爵?如萩城那样的合战,只有胜而无败,天朝诸臣谁不想立功?开战至今,死伤不过数百,难道真的打不下去了吗?”
一番话讲完,松平辉贞心下骇然,回想着自开战以来大顺的种种举动,似乎还真是这么一个流程。
难道说,因着锁国,只能从荷兰风说书里得到外面世界的消息,终究不如大顺知道的多?
或许,外面的世界局势,真的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天朝所以才要统合周边的力量,以为对抗?
想要说点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这些话在松平辉贞看来,句句是真。
的的确确,现在和谈是对幕府最为有利的,甚至大顺在俘获了昭仁天皇后,并没有立刻要求和谈,而是打了长州藩一战,这不就是在给幕府台阶下吗?
最终要求和谈的,是西南诸藩,而不是幕府;诸藩也一致认为,天皇北狩,非幕府之罪,而且写了文书,立此存证的;也属诸藩一致要求不能另立新君继续打下去的。
而这一切的转折,就在于萩城一战。
萩城一战之前,西南诸藩可都是等着看幕府威望扫地的,说不定真有盼着大顺削弱幕府的。
萩城一战也证明,当初在米子,大顺完全有能力击溃冈山藩的部队,再歼灭大坂城代的幕府直辖武士,但大顺却没那么做。
听起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松平辉贞心里还是有诸多警觉,当年刘钰骗的幕府提溜转,按德川吉宗私下所说,铸币改革一事,的确缓解了日本的钱荒问题,可怎么看都像是为将来能要到赔款做准备;甘薯救荒,的确救了很多享保饥荒中的百姓,稳定了各藩此起彼伏的一揆,可只怕还是为了将来没钱赔可以赔米。
这种人,最是可怕。
松平辉贞心道,若说是骗,却不是骗,不管是铸币还是甘薯,都是实实在在缓解问题的。
可缓解问题的时候,想的却是几年甚至十年之后的索取。
若只是简单的张仪寸舌那样的欺骗,总能一眼认出;怕就怕这种是真的为你好、你也确实得到了好处的欺骗,今日得得好处,将来可能要几倍奉还。
仔细回忆着刘钰提出的三十余条条件,松平辉贞心道,这些条件里,哪条才是最可怕的?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条件里没有最可怕的,不管是开关还是赔款亦或朝贡,都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东西,藏在了松平辉贞和德川幕府最想要的结果里——大顺,会力保幕府体制。
只是,这种可怕是对日本而言的。
松平辉贞不是日本,德川幕府也不是日本,昭仁更不是。既如此,他们自是看不到他们最想要的结果,是日本将来最沉重的锁链。
第一五零章 半殖民地
松平辉贞还在考虑三十余条条件中的陷阱,这便是根本想错了方向。
真正的陷阱藏在好处里,却从被迫达成的条件里去找,谓之南辕北辙,亦不为过。
于是想了许久,除了金银外流之类的明摆着的坏事,便再也想不出来了。
战败已成定局,条约必要签订,刘钰说了半天,松平辉贞也听到了“朝中渴望战功之辈比比皆是”之类的话,也知道这种战损比会让大顺这边更加热衷战争。
再想想其中的诸多条件,唯一能想到把大顺拉入不利局面的,似乎也只有一个禁绝除大顺以外诸国贸易一事。
除了朝鲜、安南等寥寥数国,也就还剩下一个荷兰。
念及到来之前德川吉宗的几项嘱托,遂问道:“刘君既说南蛮人野心勃勃,于日本锁国一事,如何看待?”
“锁国一事,我是支持的。不但支持,而且若为藩属,我可保证,如再有葡萄牙人攻平户这样的事发生,天朝是不会不管的。”听到锁国二字,刘钰顿时就来了精神。
这就像是英国的《航海条例》,不允许外国船前往自己的殖民地进行贸易。日本此时不是大顺的殖民地,而且人口众多、港口遍布,可不是如同北美殖民地那么好管的。
这和必须要日本配合,才能搞垄断权的贸易公司,是一回事。
缺了日本的配合,大顺漫长的海岸线和走私途径,是既搞不出垄断的贸易公司、也搞不出“殖民地“锁国支持《航海条例》的。
也所以刘钰绝对支持幕府,支持幕府保持对日本的控制,而幕府为了自己的统治,也会必然继续锁国。
“于我所知,三浦按针死后,英国商馆不久便关闭了。所剩下的,也只是荷兰人在长崎的贸易。荷兰人的贸易货物,我亦有所知晓。大头还是生丝,剩余的香料、蔗糖种种,天朝自可替代。”
“若有西洋诸国有迫近贸易之举,天朝自会主持公道。日本国自有制度在此,我亦知之。”
“天朝所求,无非是怕日本误入歧途,乃至数典忘祖,或切支丹教横行;或勾连西洋诸国。”
“诸位可想想,仗打成这样,天朝的条件难道还不够优厚吗?难道还不足以展现天朝的仁德和所求的大义吗?”
“虾夷地,荒无人烟,北有罗刹国日近,只靠日本,岂能守住?”
“至于对马、隐歧,皆小岛也。隐歧石高5000,对马若不算贸易石高也就15000。”
“我早已在赔款中折了价的。若不然,天子一怒,真要占据九州岛、长州藩,难道是很难的事情吗?”
“说实在的,我岂不知佐渡有金山?又孤悬海外,于岛屿之上,我却不取,这难道还不算诚意吗?”
再度威胁了一番,松平辉贞默然。
佐渡的金山如今年产还有几百斤,也确确实实在岛上,日本又没有海军,根本守不住。刘钰既知道,却又不割,确确实实诚意十足。
遂又问道:“那如开埠,又如何算?”
“可效长崎之唐人町。只是租用,以地亩石高来算,每年支付幕府租借之费用。天朝商贾可在各处唐人町建造仓库、房屋等。在唐人町之外,亦可交易。天朝商人亦会遵守日本之律法,不会随意走动他处。至于若有信从切支丹教者,本朝亦禁教、日本亦禁教,可一并处置。各色货物,可定下违禁物,亦不得上岸。”
大顺是没有传教需求的,或者说能传的“教”,早在遣唐使时代就已经开始,现在基本传完了。
刘钰提出的要求,也就相对较低。反正几处敏感地区的海岸线图,已经画的差不多了,日后可以找机会出人“帮”日本绘制全日本的带经纬度的地图。
通商口岸,说是类似于长崎的唐人町,却又不一样。在唐人町,是被严密监视的;而现在,唐人町则是华商可以建造仓库住房,随意出入,去外面售卖货物。
松平辉贞既是幕府这边的代表,刘钰索性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
“我所选取的几处开埠之地,幕府可收归直辖,而所占之地转封他处。西海道,可于长崎;南海道,可于土佐;山阴之道,可于米子或松江城;山阳道,可取大阪以西之神户。若觉不妥,亦可取和歌山。此为四处。”
“幕府可设置海关,按照约定的关税,收取关税以为幕府之财政。”
“一则,天朝希望日本国稳定,而不愿因此分崩离析,战乱频繁。故而幕府直辖,亦可控制货物买卖,以免各藩私自购买枪炮之类。”
“二则,治国理政,无钱不行。这些关税尽归幕府,亦可推广圣人之言,传仁义之道。或曰: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何以尚礼义?则修筑圣堂、学以儒学。”
“至于最后一处,就在仙台。为何要选这里,也是为日本国着想。”
“日本国多灾荒,若再有灾荒之年,鲸海之粮,亦可入仙台。本就有‘江户之米、半出仙台’之言。仙台一处,距离本朝江南又远,无甚售卖之物。不过粮食而已。若日本国米贱,贩卖无利,加之关税,实在不用担心因为开此港,以致米贱而伤武士之利;若日本国米极贵,方才有利,输入米麦,亦可缓解日本之饥荒。此一处,幕府就不必直辖了,不然仙台藩又转封何处?”
虽然总觉得刘钰的条件,包藏祸心。可松平辉贞听了这几个条件,又觉得好像刘钰说的像是真的,好像大顺真的只是出于仁德大义,而且也是支持幕府稳定的。
有那么一瞬间,松平辉贞甚至怀疑,刘钰攻日,是不是出于君命;而谈判之时,还有那么一丝与将军的交情在里面?
这个开埠的条件,在松平辉贞看来,不得不说是极好了。
长崎本就是对外港口,幕府直辖;土佐已经彻底乱套了,幕府的势力也能深入;和歌山或者神户,这只是靠近大阪,却不靠近江户。神户是幕府直辖地,和歌山是德川吉宗的出生地本家。米子不大,而且现在也不过是小地方,转封亦无问题。
反正肯定是要开埠的,金银肯定是要流失的,大顺能够选这几处地方,可谓是相当照顾幕府的情绪了。
至于仙台,正常商人不会舍近求远。似乎也真如刘钰所言,能售卖的,也就是虾夷的俵物、鲸海的粮食等,亦无不可。
只是,他并不知道大顺这边的打算。
前四处只是为了方面贸易公司出货,榨取日本最后的那点金银。但开放仙台,实际上是准备和仙台藩勾结勾结,真的准备卖粮食的。
刘钰考虑过大顺周边的种种情况,东南亚方向的移民,只能是“逼得百姓不得不出海谋生”,就大顺的组织能力,搞官方移民,上下过手贪腐成风,强制移民,非要搞得沿海震动、起义连连不可。
而鲸海周边的移民,也只能是半官方、半民间的模式,尽可能地动用民间资本的力量。
鲸海周边这破地方,有个朝鲜伸出去,海运不便,种出来粮食也卖不出去。
就像是西域移民渐渐成功后,西域的粮价就是全国最低的一样的道理。鲸海比西域还偏僻,造一大堆自给自足的富裕自耕农是没问题的,可想要搞那种“大户出资、贫户出力”的模式,尽可能用民间的钱搞移民垦殖,就得琢磨着鲸海的粮食商品化。
这里不是辽东,而是被朝鲜半岛挡住了海运便捷的鲸海。商品化市场的方向也只能盯着朝鲜和日本。
有利可图、粮食不只是存在家里喂猪、酿酒,才能促进出现第一批农业资本家,而不是坐地收租把土地拆成小块租赁的地主。
北海道因为有对马暖流经过的因素,气候条件不知道比同纬度的海参崴、兴凯湖等,高到哪里去了。
不断向北逃亡的朝鲜人已经可以种植耐寒的稻米,北海道也可以种植小麦,而且地广人稀,气候适宜。
又不像现在的黑龙江沿岸一样草根一米多深、沼泽遍布,是鲸海周边最为适合发展大规模农业和养殖业的地方。
日本的人口因为地瓜的传入,还会不断增长,伴随着开埠导致的封建经济逐渐解体,粮价会越来越高的。
仙台自己有铜矿,还能铸钱,而且还有大量的商人经营粮食产业,每年江户的非武士人口吃的大米,半数来自仙台。
能获得利润,才能促使金银往北海道投资,然后才能民间组织招募人口垦殖移民。
这亦算是百年大计了,鲸海周边能有个百十万人口,就像圈地的绳子一样先把外边圈起来,日后不管是谁都抢不走东北了。
与之配套的,便是朝鲜开放平壤到元山的陆上通道,从而保证黄淮地区的大量人口,可以通过海运的方式北上谋生。
以淮河为线,淮河以北多余的人口,或是去西域、或是垦蒙、或是去鲸海。
长江以南的大量人口,或是被逼着破产下南洋、垦台湾,亦或是走入城市做工、纺织、运输。
日本不是美洲,没有空余的土地可以搞移民、搞农场、搞种植园;日本也不是印度,气候不适合种棉花、黄麻,靛青,做原材料产地;日本也不是西域,没有成熟的封建社会组织,而是有武士有封地,真要占领的话等于和几十万武士死斗。
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此时日本之民,不是那些整天啃萝卜的百姓,而是几十万统治阶级的武士。
他们既是日本身上解不开的锁链,也是大顺商人能卖货的、可爱的消费者。
考虑到日本有消费能力的阶层,刘钰也就没有在赔款问题上,对日本压榨的太狠。
西洋人现有的那一套殖民体系,对日本并不适用,穷酸一个,就算把人都榨成油,也拿不出靠着几百年生丝茶叶贸易积累的几亿两白银;帮着日本完成土改,灭绝武士阶层,增加日本百姓的购买力,做一个大市场,大顺也没这本事,自己家的事还整不明白呢。
细水长流。
金山也好、银山也罢,早晚都是要花出去的。大顺朝廷拿的太多,商人日后赚的就少。给幕府留点金银,亦要发还武士,最终壮大的还是大顺这边的工商业。
第一五一章 卖旧货
这种细水长流的手段,在松平辉贞看来就充斥着善意。
不过松平辉贞心里还有一件事,是他急切想要解决的,那便是大顺强迫日本将荷兰人赶走之后,日本的枪械火器,该怎么办?
经此一战,不说把日本打醒了,至少是知道火器军舰这些东西,远胜武士的刀剑勇武。
虽说日本也有铁炮和国崩,看着和大顺的枪炮差不多,打起来可真不一样。
如果西洋人真就像刘钰说的这么强,松平辉贞当然认可庇护在大顺的羽翼之下,杜绝西洋人的影响和侵略。
但只恐大顺也不是什么好鸟,之前贸易就知道封锁战马火器兵书,现在只怕封锁的更狠。
于是,松平辉贞试探着问道:“开埠之处,刘君所选,我亦可代表将军大人认同。”
“杜绝南蛮交易,将军在看过刘君给的关于荷兰人烧杀抢掠的册子后,本就不欲与南蛮人交易,赶走荷兰人倒是不成问题。”
“只是,若一旦有警,就要贵国出兵,似也麻烦。”
“况且,若成藩属,当为屏障,拱卫大国。日本国兵备极弱,刘君自知,然南蛮人经此一事也必知晓。届时日本国若无兵备,如何御敌?”
“若大国有警,日本国若为藩属,自当出兵出力。却不知这开关贸易上,贵国是否可以出售马匹、火器等物?”
“再者,西洋人的切支丹教徒众多,吕宋亦有西班牙人,若其来攻,贵国虽强,可也在万里之外。待大国军来,只怕业已攻破诸城。”
“若能朝贡,自然忠心不二。忠义守信,为武士之道、君子之德。大国实可放心,不过是用以自卫而已。”
敏感的问题一问出口,先听懂的通译心里就先咯噔了一下,心道怕不是要谈不下去了?
在通译准备翻译的时候,昭仁和一条兼香也是将夹鱼片的筷子顿在了半空,等待着刘钰的回答。
松平辉贞之所以非要问这个敏感的话题,是希望从大顺这边得到一些确定的情况。
如果开关贸易、日本朝贡的情况下,大顺仍然对日本进行严密的技术封锁,就像是之前长崎贸易一样,那日本就必须早做准备,另寻出路了。
尤其是在驱逐荷兰人离开的时候,可能就需要与荷兰人达成一些交易。
等通译将这个敏感的问题翻译出来,赵百泉悄悄看了一眼刘钰,心道怕不是要掀桌?
却不想刘钰举起筷子,指着南边道:“诸位可看到港口处停靠的那艘巨舰了没有?”
众人均点头,心道这是耀武扬威来了,如何见不到?
“这样的巨舰,西洋人是有的。松平君说的很对,日本国若为藩属,亦当自整武备,不可样样都指望天朝。”
“我亦想过,叫日本国开放一些港口,由天朝军舰巡航,保卫日本海疆……但我恐有人借此来离间天朝与藩属之亲密。”
这话说到前半段的时候,松平辉贞愕然,心道难不成还要在日本驻军巡海?若是这样,岂不是命脉皆交予别人之手?
待听到后半段,竟似乎还有转机,忙道:“然也,然也。不止武士聒噪,以致将军无法接受条件,不得不死战到底。又者,巡防海疆,花费必大,藩属岂能再让天朝耗费钱粮?”
刘钰似乎被松平辉贞说服了,点了点头。赵百泉见状,心里虽不解,却也在琉球见识过刘钰笑里藏刀的手段,此时只是低头喝酒,并不言语。
“天朝的巨舰,是七十四炮的。按西洋人区分数洲的说法,此诚为亚洲第一巨舰。”
“日本国既为藩属,日后说不得也得与西洋人抗衡,有海无防,确实不可。只要拥有一定量的海军,足以自保的话,天朝也不是不近人情。”
“正巧,威海尚有一艘六十四炮的战舰。自守应是够了,藩属也不好有比天朝更大的军舰,对吧?”
“只是,价格有些昂贵。这一艘战舰,耗费的都是上好的木料,晾晒数年。其中单单大炮,便有六十四门之多,造炮耗价,亦是不少。”
“那一艘巨舰,折价七十万两白银。再取两艘略小的战舰,加之两艘轻船,合计作价120万两。大炮皆备,而且保证可用。”
“若有心思,可以准备白银购买。既为藩属,时节来贡,天朝也不吝教导。况且,天朝地大物博,人口万万,又岂在意这几艘战舰?”
报出一个120万两的数目,闷头不说话的赵百泉心道,这是什么道理?这岂不是资敌?倭人狼子野心,岂能真的实实在在地朝贡不叛?
而之前一直想着要造舰、御敌于碧波之外的昭仁,眼神顿时明亮起来,心道中华自傲已久,果然不把日本放在心上。亦或许和谈太顺,我的态度低微卑贱,竟起了效果?
松平辉贞也是咽了口唾沫,心道这是真的?
可再一考虑报价,一艘船就要70万两白银,这价格未免有些太惊人了吧?七十万两白银,那可是一个大藩数年的藩财政总收入啊,而且还得是不给武士发俸禄的情况。
刘钰见这几人都不做声,知道是被惊住了,也不知道是因为报价惊住,还是被把他们眼里的镇国重器战列舰出售的手笔惊住了。
他倒不在意卖那艘战列舰,甚至早就想卖了。卖出这一笔,就能造两艘七十四炮的战列舰。
那艘六十四炮的战列舰,其作用就是锻炼工匠、锻炼海员军官的。保证新的战列舰建造的时候可以有足够的成手工匠、抱枕新的战列舰下水的时候,有足够的有技巧和战列舰操控经验的海员水手。
现在,这两个目的都已达成,再养这么一艘无法适应东亚渡海作战动辄数千里、作战地点不是预设在狭窄的英吉利海峡、高防护高火力却低速度的战列舰,就毫无意义了。
海军这玩意,就是靠钱堆出来的。刘钰本就盼着日本建海军,以耗费其财力,顺带打包卖出去,正合适。
废物利用。
得留点缺口,不然真就把日本逼到“自力更生、遣派留洋”了。
见他们似乎不太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刘钰笑道:“我知你们不信。但如今世界,早非原来的世界了。如蒙古人,亦可从万里之外买到好的火枪。”
“幕府想要统治稳固,也得需要军舰火炮。大顺不卖,你们自会想办法从别处买。到时候,反倒要与西洋人勾连不清。”
“既是如此,卖给你们,支持幕府,也未尝不可。不过,价格嘛,就是这么个价。”
“我也不是吹嘘,你们便是去问荷兰人,他们也不可能搞到这么大的军舰卖给你们。”
“不但可以卖给你们这折价120万两的军舰,还可以卖给你们一些火枪,以便统治。”
“日本各藩,若有私自勾连西洋者,幕府当予以征伐。若无火枪火炮,亦不便利。”
“这样吧,再卖给你们一批自生火铳、一批大炮,合计八十万两。加上那些军舰,共作价200万两。”
“若能同意,则可准备交接。只要白银到位,一切好说。”
刘钰不止要卖过时的军舰,也琢磨着顺便把过时的火枪和大炮一并卖了。当年买了一堆法国货,花了不少银子,现在军中还有几千支法国的1695海军款,都是过时的破枪,该卖就卖,再造新的,刺激一下军工产业。
顺带着,新式炮兵用6磅炮,取代了4磅和8磅炮,那些奢侈的、风格华丽的、巴黎宫廷审美的连炮尾都要铸成各种小动物的4磅炮和8磅炮,也一并卖了。
反正这东西,真有心去买的话,荷兰人也会想方设法地卖。
最起码用来恶心恶心大顺,指望用日本牵制大顺,不要让大顺对南洋产生威胁,也是肯定会做的。
人都是有惰性的,尤其是一国主体,更是如此。但凡有个缺口能买到,就懒得去琢磨自造。关键自造也不容易,新型的6磅炮,不管是铸造技艺、还是镗床机械,这都不是日本能琢磨出来的。
只能买。
与其让他们买荷兰人的,还不如清一清旧货,大顺军这边换装新枪。
正当松平辉贞心下窃喜的时候,刘钰又提出了一个条件,或者说,交换。
“既是给了你们军舰,你们也未必会用。天朝自会派人教你们,这也不必提。日后若是再买,天朝亦卖。只要白银到位,都可以卖。”
“但既若朝贡,也为了展示日本买这些器械实为自保而非再行侵朝、侵琉球事,亦需做出态度。”
“这态度如何做?”
“天朝会派人帮你们绘制日本的地图,皆以最新手段,经纬分明,准确详实。”
“只要日本守礼,安分做藩属,却看看朝鲜,难道天朝侵过朝鲜吗?故而将舆图呈现天朝,亦无大碍,只要做守礼之邦,天朝又怎么责罚呢?但若不同意,那天朝也会考虑,日本国是否别有心思,乃至卧薪尝胆?不然,为什么不准天朝测绘地图呢?又怕什么呢?”
“此事,不在条约之内。能成,就成。不能成,那也就罢了。不过幕府若能买这些器械,我亦可保证,绝不会让一艘军舰、一支火枪,流入到诸藩手里。”
松平辉贞本来只想着买军火,可真当刘钰答应了后,又开始在小地方算计着是不是要价有些高了。
二百万两白银,实不是一个小数目。但若真的能弄到手,幕府亦可保证对诸藩的强大优势,而且获得大顺的力挺。
至于说测绘地图……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臣服性测试。
悄悄打量了一下刘钰,见刘钰一脸淡然,似乎在那等待着松平辉贞的回答。
松平辉贞心道,主动权在你手里,我若说不准,只恐你倒是会说,连测绘地图都不准,这不是真正的臣服,怕不是要继续打?
况且,日本狭窄,几大城市全都靠海,哪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想着自己代幕府签了这些条约,纵然幕府是“被诸藩逼着”和谈的,自己达成的这些条件幕府心里也高兴,但自己肯定是要背锅的。
反正都要背,为了幕府,索性点头道:“此事,可行。只是,加上赔款,这么一大笔金银,一时间实是拿不出啊。”
第一五二章 你想尝胆,却没人演夫差
“此事易尔。”
“既是停战乃各藩力求,所赔款项,亦该各藩按照石高摊派。至于各藩对萨摩藩的不满,那就不是我要考虑的东西了。”
“石见、佐渡等金银山,皆归幕府。之前又改铸货币,幕府手里应该还是有些金银的。”
“如此,可今年先赔付四百万两。”
“剩余六百万两,亦可分四年偿还,每年偿还150万两。”
“若不能按照约定还清,所欠之数,则以百两年十两之息。”
“各藩若无金银者,幕府可以代为偿付金银,而各藩以稻米抵偿幕府。加之那些军舰火器,今年需先赔付六百万两。”
“可金、可银,皆以日本金银价兑换。”
“或各藩有欲售米换金银者,大顺海商亦可兑换。我盘算过,幕府手里应该还有一些金银,加之天朝也未曾与幕府野战,耗费金银也不多。”
“若有各藩不从者,幕府若无力征讨,天朝亦可帮忙出兵征讨。征讨所需军费,以及应摊之赔款,则由其藩支付。”
就各个藩的藩兵,实在是不值一提。
交钱买平安,不交钱的,萩藩就是榜样,最后还得勒紧裤腰带过十年。
这种事,不可能齐心,只要不齐心,那就都是渣滓。
甚至也不用大顺军下场,卖给幕府一批炮,派些炮兵雇佣兵,就各藩的主城,和纸糊的也没什么区别。
“国崩”二字,虽名字中二,可也不是白叫的。150年前的舰炮都能崩一国,二十年前的法国货,崩一国更是轻松。
松平辉贞等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他作为小姓出身,自是心向幕府的。
有了这句话,各藩也就会听话的多,而且还可以说是大顺条约上的意思,有意见去和大顺谈,反正是怪不到幕府头上,是幕府要抗战到底,你们诸藩非扯后腿要和谈的。
总归,这钱幕府不可能自己出。
还有岛津氏的那些钱,就算把鹿儿岛卖了,岛津氏估计也凑不出五百万两白银。
大顺这边真要下场了,估计场面更加难看。能不节外生枝就不要节外生枝,先把这合计一千万两都认下来,最后均摊给各藩。
刘钰的这个解决方法,正是幕府想要的大顺的保证。
嘴皮子上的话,都好说。只是一些话从刘钰嘴里说出来,幕府这边总会想里面是不是藏了什么坏水。
哪怕之前刘钰说的真情实感,说要保幕府,可直到这句话说完,松平辉贞才真的相信,大顺这是真的准备保幕府,而不是趁机削弱幕府了。
将赔款的一些细节说完,刘钰又问道:“还有什么疑问,一并问出来。此次乃是私宴,非是公谈。公谈的话,难免要顾及国体,一些话说的也不畅快。”
“若没有什么,我便回去拟定细则。你们若是同意,就在上面签字画押,一式两份。”
“一份星夜传回京城,请天子宝玺;一份送回江户,由幕府将军盖章。最后就定在下关互换。”
“此地原为朝鲜之倭馆,我闻下关亦有朝鲜通信使的下榻之处,就在那里互换条约。顺带着,军舰与火器,也一并在那里交割。下关和小仓的炮台,也由我来监视,拆除。”
说完,扫了一眼在场的倭人,等待他们的回复。
具体的关乎里子的条件,可以说都谈的差不多了。赔款的细则、开埠的地点,这几处关键地方都已经谈的很清楚了。
所剩下的,也就是一些关乎颜面的东西了。
昭仁便问起来朝贡的事,只道:“日本国亦一大国也,国中不少人是欲死战到底的。不过刘君所言南蛮威胁之事,也为真。为此而朝贡,共抗南蛮入侵,亦是好事。”
“只是,这条约上,还请不要写上朝贡之事。待条约签订,我等自会上京城朝觐上表。”
“非屈于武力,乃为天下安定共攘夷狄。”
“否则,幕府将军本欲死战,我却称臣,只恐一些武士以天朝故事之‘臣构言’、‘十二道金牌’相讥讽。”
刘钰本来也没准备把朝贡的事,直接写在条约上。
但这时候昭仁的这番话,还是让他很不爽,心道比喻可以,但不能太往自己脸上贴金,再怎么也不该比什么岳武穆啊。
“呵呵……此言实在可笑。岳武穆那是能打得过,却接了金牌退兵。幕府这边如何可与岳武穆相比?一场都没赢过,也根本不可能赢。我看,支持要打的人才是秦桧呢。”
“若是抵抗,不出三个月就要亡国了。不抵抗,才是对的嘛。要不然,可就不是这一千万两白银、几处开埠这么简单了。你说对吧?”
损完之后,这才转了一下态度,又笑道:“不过也好。多有酸腐之辈,说什么王者不治夷狄、来者不拒、去者不追。到时候若是直接在条约上强逼,倒显得像是过于霸道,而非王道,此亦有损天子之德名。”
“再者,一些武士,也确实不知深浅,不知大势,难免不会有那么几个,说些怪话。”
“也罢,那便这样。条约一事,以日本国与大顺国之名,互签,各署年号。”
“条约一签,则随我一同入京,护送上表称臣,罢用之前年号,以天朝年号为准。”
说罢,看了看对面的赵百泉道:“赵兄,我可没说错什么吧?”
赵百泉心道你那句酸腐之辈,是在说谁?
心里虽苦笑连连,有些不满,但想着若能这么处理,也的确最好,否则真就显得像是以力假仁了。
“鹰娑伯所言,并无大谬。”
“行,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该谈的东西,基本都谈完了,刘钰也不想在这里久留。
“我回去后便拟定细则,三日后公谈签订,各自回去盖章。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你我在此饮酒,互相假笑,尔虞我诈,这酒喝着也没什么意思。事谈完了,我看这就散了吧。若何?”
他也不讲什么太多礼节,直言快语,见众人也没有什么反对意见,直接拱手作别,也不等这些人相送,自行离开了倭馆。
等刘钰一行人出了倭馆,昭仁才反应过来,自己这顿饭似乎什么都没做成。
本想着在刘钰面前示弱,让大顺这边放下戒心。
可他什么都没说,刘钰主动就提出了许多并没有太多侮辱性的条件,甚至允许日本买一些枪炮,这简直比昭仁之前预想的最好的情况还要好。
并没有喝多少酒,可晕晕乎乎的像是醉了一般,有些云里雾里,总觉得这一切发生的过于不现实。
好半天,才从这种晕乎中苏醒回来,叹道:“刘钰狡诈如狐,他的条件,需要细想,只恐里面暗藏一些玄机。你们可看出来什么了?”
松平辉贞、一条兼香等,都摇摇头。
连他们也有些想不明白,唯一的解释好像就是大顺真的不准备过度惩罚日本,只要朝贡和赔款以及贸易,剩下的和之前没什么区别。
赔款的额度虽大,却也没到伤筋动骨的程度。
连朝贡这种事,也很贴心地认可了不会在条约上加上条款,而是做出一种不强迫的态度,大义也是为了攘真正的夷狄。
昭仁便让其余无关人等都离开,只留下了关白和幕府老中,又道:“此番唐人似真欲支持征夷大将军,维护幕府之稳固,这实在是我所没有预料到的。按刘钰之所说,他们之所以打萩城,以及避开与幕府的战斗,都是为了让诸藩主动要求求和。”
“这件事,万万不可外传。若外传,实可被有心人利用,只说幕府与唐人勾结。”
“唐人不可战胜,只要这样的条件,我看已是极好。唐人有取土之余力而不取、有灭国之军威却不灭,无论如何,总是有着天朝的仁义的。”
“只是,我心里始终不安。越是谈的如此顺利,就越不安。刘钰的名声我最近也多听说,狡诈贪婪,如今却如谦谦君子,实在可怕。”
松平辉贞亦叹了口气,他也有同感。毕竟当初刘钰去江户的时候,他是见过的;之前乘着炮舰去江户湾外耀武扬威的时候,他也接触过。
那时候的态度,和现在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
“陛下、关白大人。我对刘钰一直小心谨慎,他的条件我实在不知道陷阱藏于何处。”
“只是,此人今日能与我一起喝酒,明日翻脸只说十日之期已到,他也会立刻开战。”
“十日之期,无论如何是不能够传回江户的。而真要开战,日后索要的更多。”
“将军大人委托于我,我愚笨不能参破其中的玄机,可无论如何都要签了。”
虽然掌权的是幕府将军,可幕府连停战和谈这样的锅,都要等着诸藩主动提出来。这种签订条约的事,幕府也不想落下什么把柄,免得日后有人没事找事。
昭仁心道我又没有实权;你们打又打不过;这里面的祸心到底只是明面上这点,还是藏在更深的地方看不到,你们搞不清楚。
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签吧。但有一事,我想还是要说清楚的好。”
“陛下请讲。”
昭仁沉吟一阵,整理了一下头绪思路,说道:“唐人既然肯售卖军舰枪炮,足见其国强盛,不以为意,认为即便给了也没什么危险。这是我都能够想清楚的道理,唐人岂能想不明白呢?”
“既肯售卖军舰枪炮,则足见唐人只求此时情况,并无再多的心思。若真有吞并宇内之心,岂不是自加伤亡?”
“既肯售卖军舰枪炮,只恐其有恃无恐……你们可还记得史世用之事?我只怕他们认为,便是军舰枪炮也要如同骑射一般过时了。”
松平辉贞当然记得史世用的教训,幕府又是给贸易信牌、又是给多加的铜料,换来的就是一套现在看来全然无用的中原射艺和骑术技巧。
这时候昭仁旧事重提,松平辉贞却觉得,这件事另有说法。
史世用虽然是大顺的细作,但不管怎么说,也确确实实传授了许多骑射的技巧,西海道第一弓取之名,确实站得稳。
而且幕府通过询问一些中原兵法的内容,组织了几次鹰狩演习。
与大顺这一战,看出来并没有任何用处。
但若没有大顺,只有诸藩呢?
就算史世用是大顺的细作又怎么样?还不是传授了旗本技巧,使得旗本稳超诸藩一大截?
如今也是一样的道理。
就算大顺觉得枪炮和军舰过时了、就算大顺这边觉得这些东西和当初史世用的骑射没什么区别了。
但那又怎么样呢?
荷兰人也就无非是软帆船和火枪,估计也没强到哪去。
大顺真要保密,日本就算近水楼台,那也得不了月。
但几艘军舰、一堆火枪火炮,可确确实实让幕府拥有了威压诸藩的军力。因为这一战导致的诸藩的别样心思,都会在这些火枪火炮和军舰面前,老实许多。
更重要的,这是大顺表明了一种态度:大顺在挺幕府,诸藩不要有别样心思。
这二百万两当然得花,而且得花的特别痛快。打不过唐人,还打不过诸藩?
松平辉贞见昭仁怀疑这个,正要解释一下,可只说了几句,就见昭仁苦笑道:“吾非是这个意思。”
“我意思的重点,是唐人有恃无恐,而且手段只怕另有隐藏。”
“本来这场小宴,我想着作践姿态,效文王勾践之事,亦或安乐公之耻。然而不等我做姿态,刘钰就给出了这么优厚的条件,此事就另有说法了。”
“我要效勾践或者安乐公,那是为了麻痹唐人,不要缚的太紧,以求卧薪尝胆、生聚练兵,日后复仇。”
“可谈判的是狡猾阴狠的刘钰,他却没有压迫太甚,反而条件优厚,还允许售卖火器。那……那他有恃无恐到这种程度,卧薪尝胆还有意义吗?”
昭仁年轻,想问题按说远不如老中松平辉贞深远。
但昭仁之前也没和刘钰打过交道,只是事发之后才听说过刘钰和幕府之间的种种往事,心里所想的也就远不如松平辉贞想那么多。
松平辉贞则是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
因为接触过,经历过,所以知道其中的可怕之处,故而一直在琢磨刘钰的这些条件里,哪些才是真正致命的东西,以便将来提防。
反倒是没有昭仁想的这么跳脱。
现在昭仁提出了这个问题,也一下子点醒了松平辉贞,拓宽了他的思路。
对啊,刘钰阴狠狡猾,十年前就在准备这一战,期间连狡兔三窟之类的话都可以说出来。
这种人,忽然间变得这么谦谦君子,即便提了条件,也没有把事情做的太绝。尤其是金山银山都没有割走,也没有削弱幕府的权威,甚至主动提出卖一些枪炮军舰。
这和松平辉贞印象里已经定型的刘钰,完全不像是一个人。
像是刘钰这样的人,难道会不提防什么卧薪尝胆吗?可他偏不,不但不,还卖枪炮……
正如昭仁所想的那么角度,有恃无恐到这种程度,卧薪尝胆还有意义吗?
卧薪尝胆,可不只是勾践自己在那舔苦胆,而是要生聚、宣扬、仇恨、准备,一整套的措施。
如果卧薪尝胆毫无意义,被煽动起来的“靖康耻、何时雪”的情绪,会不会反噬幕府?
最终落一个不可收拾的地步,甚至动摇幕府的统治、乃至动摇武家制度?
“多谢陛下提点。此事我会回报将军,勿要小心计较。之后前往唐人京城,亦可观其虚实。观其朝政、民饥否、兵多否……”
松平辉贞正说着呢,就听一直没有说话的一条兼香叹了口气。
“哎……”
昭仁望去,见一条兼香在那摇头,松平辉贞问道:“关白大人有何见解?”
一条兼香苦笑道:“我刚刚想了想,似乎也只有老老实实做藩属一条路。”
“日本国狭小,向东是茫茫大洋,不知几万里。”
“其余出路,皆为死路。”
“往北虾夷地,唐人已占。若要夺回,就要与唐人开战。”
“往西,朝鲜,唐人藩属。若想攻朝,必要与唐人开战。”
“往南,琉球,唐人藩属。今日之战,就是因琉球而起。”
“再往南,南蛮诸国,或为唐人藩属,或如荷兰等国。”
“只要选择卧薪尝胆,就要做好一旦开战,要破虾夷、攻朝鲜、侵琉球、入中原,直至杀到西域、云贵,否则只要其有一息尚存,将来报复,必定十倍百倍。”
“于唐国,只可鲸吞,不可蚕食。蚕食之,即便十土余半,依旧可以反击。可鲸吞唐国,岂敢有这样的胃口?”
“卧薪尝胆,总要有个目的才是。是断朝贡?是关商埠?其实……没什么区别。只要做了一件事,就和攻朝鲜的意义是一样的。唐人必要征伐。”
“卧薪尝胆,可能卧到一旦开战便鲸吞大顺的程度吗?若做不到,干脆就不要去尝那苦胆。”
“或者,鲸吞大顺;或者,什么都不做。唯此二种选择。”
“刘钰直接给了这样的条件,甚至售卖火器军舰,就是在告诉我等:没有一点点蚕食,今日断朝贡、明日关商埠、后日占琉球这样的可能。”
“让你有,你就可以有;不准你有,你越线就要挨打。”
说罢,绝望至极,讷讷道:“卧薪尝胆……那本是中华春秋时候越国的故事啊。真的可以指望一个中华人,不知卧薪尝胆的故事?没听过安乐公的故事?不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故事?不知道斩草除根的典故?”
“为什么我们制定谋略的时候,总会想着一切都会按照我们想象的去发展,好像连天地都要为我们心中的计谋让路、乃至天地都要配合我们心中的计谋?”
第一五三章 刻舟求剑(上)
一条兼香熟知汉学,隐约摸到了天朝体系内的逻辑。
若无外力侵扰、若无外力打破天朝结界,要么鲸吞成功,要么老老实实做藩属,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然而一条军舰就70万两白银,就算刘钰给出的报价虚高,打个折算50万两。
真要卧薪尝胆到能一次鲸吞中原乃至西域、西南的地步,就算把苦胆舔破了,也真舔不出这样的国力财力。
松平辉贞还未绝望到这种程度,闻言犹疑道:“关白大人所言,似言过其实。”
“言过其实?”
一条兼香反唇一问,苦笑道:“如何言过其实?”
就像是刘钰在朝廷里总讲的那个故事,于此时此刻,一条兼香也想到了那个故事。
在反驳松平辉贞之前,他先将那个故事讲了出来。
“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于水,遽契其舟曰……”
刻舟求剑的故事讲完,一条兼香又道:“之前,丰臣秀吉征朝,明国出兵,秀吉兵败而退,明国亦退兵,再不追问,亦不曾强迫什么,只当日本国不存在了便是。”
“何以?不过是因为海波阻挡,又有蒙元殷鉴,明国水军不敢轻易渡海。”
“如今唐国水军纵横四海,万里之内无敌。自唐国至江户,亦可运精兵数千。至于长崎等地,运兵万余不在话下。”
“唐国无海军时,是一回事。”
“唐国有海军时,又是另一回事。”
“既有海军枪声,日本国与朝鲜国又有什么区别?所以我才说,卧薪尝胆,唯有做好鲸吞中原的准备。若不能做到鲸吞中原,那这胆,也不必尝了。”
松平辉贞老家伙了,脑子一时间还是没转过来。
一条兼香苦叹问道:“若是朝鲜国断贡、不服中华、驱逐中华的商人、不准中华贸易、编练新军、大建海军、鼓动脱离自立之论,生聚训练……中国会怎么办?”
“在唐国海军如此强盛的情况下,日本和朝鲜已无区别。难道你认为朝鲜国就是一直都这么毫无雄心的吗?我们是他朝贡恭顺,而日本想贡便贡、想离便离?不过是因为鸭绿江太窄,而大海太宽罢了。”
这么一个场景形容出来,那就很直观了。
想象了一下朝鲜断贡、驱逐中国商人、秣马厉兵、舆论鼓动的场景,后果不言自明。
只是日本自古以来就没有机会体验朝鲜国所能体验的感觉,自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却不知道只是因为大海过宽。一旦这大海不再成为阻隔,朝鲜能存活至今的路,便是正确的路。
刘钰给出的条约很明确,处处都在卡日本国的脖子。
按照昭仁或者松平辉贞理解的卧薪尝胆,便是偷偷练兵、偷偷造舰,一旦小有所成,先把海关收回,再悄悄打回虾夷、攻下琉球,然后趁机会攻下朝鲜。若能站住,就站住;若站不住,再退回来闭关自立。
所以一条兼香才讲这个“刻舟求剑”的故事。
才会说他们总是喜欢制定一个谋略,然后从不考虑对方是否一定会按照他们的谋略走,而是认为哪怕天地都会为他们的谋略让路配合。
一条兼香反问道:“若是丰臣秀吉征朝的时候,明国有如今顺国这样的一支海军,丰臣秀吉可以全身而退、明国会不追究吗?”
“呃……”一句话,把昭仁和松平辉贞问的全都哑口无言,若是当时有这样一支海军、一支陆军,不追究?怕不是要直接炮击大阪城。
许久,昭仁觉得仍旧还有最后一丝希望。
“中原之大与富,实日本所不能及。但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待其政治不修,国势晦暗时候,未必就不能成。”
松平辉贞也以为一条兼香过于绝望,附和道:“就像明末时候,若彼时承明国之邀而出兵,未必不能成事。”
一条兼香叹了口气,只道:“此一时、彼一时。”
说罢,望向南边的墙壁,似乎想要透过墙壁看到停泊在港湾的大顺军舰,沉默许久,慢慢说了一句话。
“只盼着中国万勿内乱。否则,日本必危。”
这话说的有些叫人摸不着头脑,昭仁不解,松平辉贞也不能明白。
一条兼香带着那股子绝望劲儿,彻底被大顺的海军和高达三层的军舰搞得再无一丁点斗志。
眼看两人还不能理解其中的危机,他只好反问道:“若中原大乱,群雄逐鹿,唐人的海军怎么办?”
“海军海上无敌,却去不得紫禁城。”
“一旦中原大乱,海军身上的枷锁也就脱掉了。何不远渡重洋,自立为王?中原虽有海岸,但纵深千万里,海军之威,只在沿海百里之内。”
“日本四面皆海,海军一围,轻则九州、四国自称王;重则攻取江户、京都。”
“中原逐鹿,海军无力;岛屿称王,自立称雄。难道你们忘记了故事里和藤内占据台湾之事?”
“唐人的海军远胜当初,中原安稳,尚可镇得住,不至独走;而若中原大乱,野心勃勃之辈,自知逐鹿中原不能,必先盯上日本。”
“是故我说,只盼中国万勿内乱。否则,日本必危。”
“你若执掌天下最强的海军,群雄逐鹿中原之时,你会选择安稳不动,等着天下安定后求封爵位?”
“还是明知道海军陆战争鼎无望,远赴海外,自立为王?遍观周边,有比日本更适合称王的地方吗?”
“所以我才说,只盼着中原不要大乱,若乱,日本必亡!”
话音刚落,冷汗便从昭仁和松平辉贞的额头滴下,他们还从未考虑过这样的问题,或者说还从未考虑到有海军存在的大顺内乱,历史会走向何处。
以史为鉴,史书中不能说没有记载,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拨开历史的迷雾去总结其中的规律。
明末的台湾,源于海军不够强,所以才只能去台湾。现在海军已经成了这般模样,日本安全吗?
争霸中原海军只能看戏,到时候海军的人,凭什么继续效忠下一任得了九鼎的胜出者?凭什么不独走海外去称王称霸?
一条兼香苦笑道:“辽亡,耶律大石远走西域,成就一番大事。若耶律大石当时手里有这么一支顺国的海军呢?日本的地形,最是适合海军游走,封闭下关、阻拦濑户海,四国九州,又岂能不下?”
“正因为大顺国势正盛,中原天子可以镇住军侯,日本才得以存在。若不能,海军自行做事,现在九州岛和四国岛,必已被攻破,又何必绕远至小滨、米子?”
“陛下与松平君想着中原内乱则可有为,我看到的则日本必亡。”
昭仁沉默了,松平辉贞也沉默了,这些东西是他们根本没有想到的。
可无论如何,竟是找不出一丝反驳的道理。
自杀死谏的井伊直定说的先练陆军以求活的秘密,松平辉贞所知并不多,只是有所耳闻。
直到此时一条兼香说出这番话,他才算明白井伊直定死前之谏到底是多么绝望。
甚至可能都没希望过能靠编练新军赢过正常的大顺。
只是在绝望中,担忧有朝一日中原大乱,海军独走选地自立,日本能在中原的大乱中活下来而已。
因为纵观周边,所利于独占称王的,唯有日本最是合适。不同种却同文,释儒润已深,比之南洋,合适百倍。
就像一条兼香说的,大顺让你有,你就可以有;不准你有,越线就死。几艘压服诸藩的军舰不是不能有,但有什么,大顺说的算。若是超越了这条线,在场的人都清楚,刘钰肯定会带着舰队未雨绸缪的,甚至都不可能有耐心等到亡羊补牢。
“以关白大人之见,这种情况若真的发生,唐人海军可有几成机会?”
“十成。土佐之战,便是刘钰为将来唐人海军独走的总预演。按土佐的办法去搞,既不会缺兵员,也不会缺支持。”
对这个十成把握的说法,昭仁觉得这是一条兼香对刘钰产生了某种恐惧症。这种恐惧症不止在一条兼香的身上有,松平辉贞身上也很浓,生怕那些条件里隐藏着诸如铸币和甘薯之类的目的。
若是土佐之战是为将来中原内乱、海军独走的预演,松平辉贞联想到刘钰对幕府长达十年的欺骗,对“总预演”这三个字,也是深信不疑。
昭仁问道:“按卿所言,唐人若按土佐之战的办法,占领日本并不难。可并不做,这又是为何?”
“因为……大顺朝廷尚在,所求者金银也。大顺若乱,群雄逐鹿,金银岂重于人口土地?若无海军,日本自是安全;若有海军,日本之危机,可比朝鲜可怕的多。”
“朝鲜地连辽东,没有碧波阻挡,人穷地狭,最终仍要靠陆上决战,那不是手里捏着海军想要自立者的选择。”
越想越是绝望,一条兼香已经将日本的安危降到了比朝鲜还要不如的地步了。但他的解释,也确实无懈可击。
大顺因为尚没有乱,军中行动皆从朝廷,所以朝廷作战要考虑成本、后果、目的。而若到无人控制逐鹿天下的时候,手里捏着海军的人,还会去考虑成本后果吗?
真要是天下大乱,手里捏着海军的大将,不会傻到占据朝鲜做根基,因为鸭绿江太窄。
相反,朝鲜会因为狭窄、贫瘠、不适合海军以舰为墙称王、群雄嫌弃贫苦而非族类,相对日本,反倒更加安全。
本想着示弱、服从,以待将来。哪曾想按一条兼香这么一说,将来竟是一丁点希望都没有了。
大顺若不乱,就算把苦胆舔破了,也打不过。
大顺若乱,原本想着有机会,现在倒成了最大的危机。
这里面是个绕不开的圈,想要杜绝第二种可能的危机,就得编练海军;编练海军,就必要被大顺察觉,然后必要开战。
编练海军,因为日本以史为鉴。
可以史为鉴,又不是日本的特权。
还有大顺。
此番一战,大顺已经清楚看到了海军带来的战略改变,可以预想到海军四处袭扰,让陆军无法集结野战、见缝插针的战略战术。
有了可以借鉴的历史,一定会死盯着日本的造舰。
编练陆军,更加隐蔽一些。
但幕府就算可以训练一支强军,那也是部署在江户周边,不可能允许九州岛、四国岛的诸藩自己练出一支强军。
因为幕府固然而防备大顺,可最应该防备的还是诸藩。
九州岛、四国岛没有强军,仍旧依靠藩兵武士,那就像一条兼香说的,土佐一战,就是刘钰为天下大乱海军的未来做的预演。
海军一切海峡,四国岛的藩兵,两天就会被大顺独走的海军吃干净,然后效仿土佐旧事,减赋分田,民心皆从,渡海而争,称王有何难处?
开战这么久,大顺都没想着去动一动最该打的岛津氏,不就是在告诉幕府这边:我支持幕府的存在,但我不支持幕府真正削藩统一吗?
留下的诸藩,在一条兼香看来,这不就是为了将来重演土佐事,提前做的准备吗?
昭仁似乎想明白了,惊道:“故而唐人召回了刘钰,却让不懂海军的小儿李欗执掌?”
“不封实土,却掌海军,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朝代更易,李家人仍可海外称王延续祭祀?”
“而此时若封实土,又恐藩镇之祸、靖难之事?”
“若天下不乱,海军必无力独走,亦不敢豪赌求王。若天下乱,天下能守则守,不能守则海外存续?”
第一五四章 刻舟求剑(下)
一条兼香苦笑道:“通鉴、诸史,终究是唐人的书。帝王之学,日本国不过拾人牙慧。”
“是以,再无出路,唯有安心做藩属,日夜祈祷,中原不可大乱。顺亡,则日本亡;顺兴,则日本存。”
“或者……赌一把。待刘钰死,则尝试造舰,看看大顺是否有反应。若无,或可盼大顺出一个司马衷。”
昭仁愕然道:“若有呢?若其人亡而政不息呢?”
“赌,总要付出代价。”
…………
紫禁城中。
“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于水,遽契其舟曰……”
同样的故事,几乎在同样的时间,被不同的人讲出来。
太子李檴坐在皇帝身侧,后背已经湿了一片,即便上等的衣料,依旧黏在身上不舒服,可这时候一动也不敢动。
皇帝讲完这个故事的最后一个字时,李檴只觉得自己背后的汗水已经沿着脊椎流到了臀的沟沟里。越是想着,越觉得那几滴汗就像是一个爬虫在那驻足。
刚刚皇帝拿出来了之前就拟定好的对日条约,询问太子有什么看法。
李檴之前并不知道条约的内容,见父皇拿出来给他看,当然知道这实在考教他。
宫廷内的教育还是很严格的,未必什么都说好,才算是考教合格。
太子李檴别的也看不出什么问题,或者说不知道深浅,不知道该怎么说。
唯独盯着里面准备卖给日本军舰和火枪一行,发表了一通自己这些年来所学到的意见。
认为这么做并不正确,就像是前朝对蒙古互市,铁器兵器是不可售卖的;而之前的海外贸易,也严令不得出货药材、硝石、马匹、兵书等。
引经据典地说了半天,结果说完之后,父皇却给他讲了一番“刻舟求剑”的故事。
显然,这个故事的寓意可并不是赞扬。
不过李淦也只是讲了这个故事而已,对太子的应答不说很满意,却也不说失望。
有些东西他也是刚刚接触到,而且刘钰的很多想法,不是过于激进,而是无史可依。
刘钰又不是先知,李淦也觉得有些事未必一定如此,将来谁知道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就像是明太祖分封的时候,可没想过会有靖难之役;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可没想过宋能屡战屡败;唐玄武门之变,也没想到日后大明宫政变简直是唐之特色,不可不有。
人总是害怕未知的可能,当皇帝的尤其如此。
但李淦自认为自己站得高、看得远,能尝人之所不能、见人之所不见,这种人向来不相信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至少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们能胜过自己的眼光。
可有些确确实实和以前不一样的事,李淦觉得还是有必要和太子讲清楚的。
他自认自己还能使使劲儿活个二三十年,把该办的事都办了,太子只要能够守成即可,未必非要锐意进取,万一走错了路可能就会万劫不复。
之所以讲这个故事,还是希望培养一下太子的眼界。
“未曾禁教之前,宫中亦有传教士,教授你们阿尔热巴拉……呃,代数等学问,亦当知西洋海外仍有大国。朕亦叫你们看过《坤舆万国全图》,鹰娑伯做新图之后,亦曾叫你们学过。”
“如今世界,浩浩荡荡,天朝之内外,截然不同。”
“以往互市,夷狄只能从天朝购买各色货物。如今莫说与荷兰人素有来往的倭人,连准噶尔部,都有瑞典的炮兵和工程师。”
“过往的经验,不可不学,但亦不可削足适履啊。你不卖,倭人就买不到了吗?倭人从你这买不到,就要琢磨着从西洋人那买?他花一百二十万两买旧船,你便用这一百二十万两造两倍的新船便是。”
“但又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今日可卖,明日或不可卖,你说说看,这明日不可卖,当在何时?”
李檴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个子午卯酉,心里更加焦急,紧张不安。
当太子最难。
一旦太子失势,失了宠,那是比其余皇子还惨。
当爹的询问问题,不能不答,还不能答错。
就算一点不会,也不能不说话,弄得像是三棍子打不出来个屁一般。
就算紧张的浑身冒汗,心里慌乱,神情上也得镇定自若,否则皇帝心里难免会想这儿子真他妈没出息,怎么就窝囊成这样?
可有时候,满脑子的新奇想法,也不敢乱说,说多了又怕皇帝觉得不爽。
李檴心道我又没学过这些东西,叫我如何回答?况且不是有群臣吗?只要到时候召群臣廷议便是,做皇帝只需要会取舍即可,何必什么事都要会?谁敢说自己什么都会?
趁着皇帝还在允许他思考,想着答案应该就在那个故事里,以及故事后面讲的那些事。
琢磨了半天,虽然还是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即便心虚,但中气很足地回道:“回父皇,儿臣以为,卖与不卖,就在于倭人能否从别处买到。若能从别处买到,就可卖;若不能从别处买到,就不可卖。”
这个回答可以说是模棱两可。
但也可以说别有深意。
李淦也不追问,点头道:“然也。能从别处买到,就要卖;从别处买不到,偏不卖。”
说清楚了大略,有些事李淦也不想先告诉李檴。
什么时候买不到?
当然是荷兰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被从南洋赶走以后买不到。
为什么现在可以卖?
一方面倭人可以从南洋买到,倭国海岸线绵长,无法控制。真要逼到绝地,肯定会不惜代价。而西洋人,尤其是荷兰人,因着南洋华人移民的事,已经对大顺颇多不满,只怕到时候倭人铤而走险,勾连西洋人。
二则,便是现在卖了,是为了拿现银造舰,将来打下南洋,封住满剌加,天朝体系自成,到时候倭人想买也买不到了。
李淦想着要在自己活着的时候,把该做的事做完,到此为止,后面就需要守成之主就行。
所以李淦并不让刘钰和太子有过多的接触,因为刘钰的那一套东西,根本就不是守成的。
他是一直把李檴朝着守成之主的方向去培养,但如何守成,今日事已与往日不同,需不可刻舟求剑、守株待兔,需得将一些过往史书上不曾有的东西讲清楚。
要讲清楚的,无非三件事。
其一,新的宗藩体系。
其二,火器带来的北方威胁消失、垦殖屯田拓边移民、海军在手允许求活南洋,治标不治本地为李家王朝续命。
其三,便是良家子的问题。之前良家子学的那些东西,是边缘化的,无法和士大夫们站在一起,而且人数也少,就是一群有丁丁的太监那样的边缘人,除了依附皇权,自己啥也干不了,和士大夫们的关系几乎都是互相看不顺眼,各自都认为对方学的没什么大用。
现在要在一些地方兴实学,实学兴起之后,边缘人群扩大,就不能用良家子和士大夫之间的平衡术,来玩实学派和科举派之间的平衡了。
以往搞良家子和士大夫的平衡,那不叫党争,那叫皇权和少数边缘人与士大夫的平衡。
今后实学派肯定要兴起,不再是少数的边缘人良家子,而可能是新科举制下的大量实学人才,怎么用、怎么平衡、怎么玩转党争、怎么不使得一家做大,这都是需要考虑的。
这三件事,都是前所未有的局面。
以史为鉴,不是不行,史书中总能找到解决的方法,但问题是就怕太子只学个皮毛,依样画葫芦,搞出刻舟求剑的笑话,不能理解史书中的精髓。
这第三点,李淦自己还在琢磨,决定趁着自己还有个二三十年活头,好好研究研究,真要是找不出控制的办法,那就在死前将其扑灭。
他是认识到了实学的可怕之处,有些舍不得放弃。但真要是将来无法控制,在王朝稳定和国族强盛之间,他只能选前者。
剩下两点嘛,则是要好好教导教导太子的。
今日借着倭国和谈一事,正说到了今后的藩属问题。以往可以不重视,但大顺和之前的王朝有个很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明末的教训,藩属羁縻之地,很可能搞出大事,蛇能吞象,故而不可不重视。
在刘钰力主开战之前,李淦也觉得日本国还是挺强大的,最起码似乎比只能凑出三五万人本部的准部要强。
哪曾想开打之后,可比准部简单多了。花的钱,还赶不上征准部一个月花的粮米。
可终究人口和底子在那,现在不同以往,以往最多也就担心一下北方的威胁,现在海军出现之后,以前一直可以当做不存在的倭国,就必要重视起来。
“藩属各有不同,有朝鲜者,可为熟藩,自有体制;如倭国者,则应分而治之,既不使之统、又不使之乱。”
李檴身后的汗已经渐渐消了,按照以往的经验,知道父皇这么说话的时候,自己应该问一句,于是问道:“儿臣愚钝。倭国分封,何不让倭国重蹈分封乱战之祸?何必不使之统、又不使之乱?”
李淦哈哈笑道:“昔者,太宗皇帝曾言,大乱方可大治。”
“甲申年后,救中国者,天下除暴之义兵也,非明所能变革而治也。”
“倭国亦然,倭国不乱,则不可治。乱,或大乱百年、或大治。但若乱后大治,此诚中华之敌。”
“倭国不乱,各藩与武士,便如明末之士绅、贪官。”
“若乱,说不定就尘埃一扫。柳宗元之《封建论》,不可不读。”
“倭国不乱、不统,则各安旧命、各从旧事。他若练兵,粮从何出?钱从何来?收各藩武士之利,武士为何还要保他?”
“前朝教训、本朝开国,这都是可以借鉴的例子。太祖皇帝均田免粮,入京之后,依旧拷掠贪腐,于是奉祀侯剃发上表,士绅跪迎东虏。”
“但除此教训之外,还有一事,便是汉时吴楚七国之乱。七国乱平,则天下之权尽归中央,乃有推恩之法,更有后来武帝赫赫武功。”
“是故,保幕府,也要保诸藩。”
“既不可使诸藩倒幕而大乱大治;亦不可使幕府削藩而集权。”
“若有朝一日,倭国废分封、开科举、效三代而办学校、征兵募兵,则可知,武士必反,如此,则必要支持武士。”
“若有朝一日,倭国民不堪苦,揭竿而起,天下大乱。则可知,武士必镇压,如此,则仍要支持武士。”
“就记住一句话,倭国谁和武士封建站在一起,就支持谁;倭国谁要废封建、开科举,就要打压谁。”
李檴似有所悟,点头道:“儿臣受教。那礼政府郎中赵百泉奏朝鲜国之事,儿臣是不是也该如此?”
“谁支持两班与奴婢制,便要支持;谁揭竿而起,便要打压?乱,则有变?”
李淦哈哈大笑道:“是,也不是。”
“是,则固为藩属。”
“非,则收为郡县。”
“取舍之间,吾儿自决之。如今朝鲜开关,数十年后,怎番模样,孰人能知?”
“以史为鉴,切记刻舟求剑、更不可削足适履。”
“汉唐征西域,本朝以史为鉴,亦要征西域。只是,本朝的西域在哪?却不在西北。”
“汉有诸刘宗室、明亦有藩王众多,所为者祭祀不灭。只是,本朝并无实封,亦不可实封,然却不可不另辟蹊径,宗室不封而封。”
“你回去想想,何谓不封而封。既避七王之乱、靖难之役;又可有光武中兴、康王延续。”
带着这个问题,一时间想不明白的李檴拜礼后离去,心知这个问题正是今日真正的考验。之前自己冷汗淋漓,也在大胜倭国的背景之下没留下什么坏印象,可这件事却不能拖,需得尽快想清楚才是。
待李檴离开,李淦自叫心腹太监取来了一本图册,上面写了一排小字。
“海军不可废”、“移民垦土”、“黄淮运河漕运海运”、“倭国宗藩”、“南洋天边”、“西域自足”、“雪山可控”、“实学科举”、“实边鲸海备罗刹”、“废丁改税”……
林林总总一大堆的内容,李淦取来笔,涂掉了倭国宗藩这一行小字,又在“南洋天边”、“黄淮运河漕运海运”、“移民垦土”、“实边鲸海备罗刹”这四行小字上重重地画了个圈。
在他心里,加上倭国宗藩,这五条都应该画在一起的。倭国不臣、南洋不定,废漕改海就不敢行;废漕改海,漕工何处,又不可不思量。
牵一发而动全身,着实难也。但细细想来,终究还是钱的问题,只是刘钰就算在倭国那讹到了千万两白银,大半也要投诸海军上。心里默念了几句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告诫:勿要焦躁、不可急于一时。心里却依旧琢磨着,也不知自己死前,究竟能办成几件。
盘算了一下日期,估摸着刘钰应该已经要快和倭人谈完签约了,于是收起了图册,一心扑在厚厚的奏折上。
倭人朝觐,虽是荣耀,尽可畅快,但也不过小事尔。
大战之后的论功行赏、拆分海军、新军驻扎、陆海均衡等事,才是真正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