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五章 马关换约二十八条
朝中琢磨着将来怎么平衡与论功行赏的之际,中日之间的草拟条约也已准备就绪。
与中俄之间的界约不同,这一次既不需要拉丁文,也不需要双语,只要汉文作为官方文件即可。
刘钰草拟的文件递过去后,林信充与松平辉贞各自检查,以免里面有什么模棱两可的内容。
上面都是汉字,两人完全看得懂,这也是日本上层的书面语言,也没有什么同文不同义的计较。
粗粗看了一下,大体上还是按照之前预定商量好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
其条约曰:
【日本国久悬海外,断贡百载,天朝治国以仁德王道,不曾追责。然日本国侵琉球、欺天使,故天子移六师而征之,以为膺惩。】
战事已定,惩戒略施。
故中华皇帝陛下特简拔大顺钦差、对日谈判之全权大臣、敕封鹰娑伯刘钰;日本国国王命从一位、关白左大臣一条兼香;日本国武家之征夷大将军令圣堂大学头、儒庙世袭祭祀官林信充;日本国武家征夷大将军下属老中、从四位下、右京大夫、上野高崎藩藩主松平辉贞。
彼此校阅条约,认明均属妥实无阙。会同议定各条款,开列于下。
第一款:
日本国废除《定五十条》的一切内容。
日本国之武士,从琉球国之姑米岛、马齿岛撤回。
归还琉球国之喜界岛、德之岛、奄美大岛、冲永良部岛和与论岛。
中华朝廷派遣勘定人员跟随,划定疆界。
琉球国之大小事务,日本国日后不得干涉。
并应拆除日本国于琉球设置之神社。
第二款:
日本国归还前明万历三十七年掠夺琉球之八山珍宝,合计作价三百万两库平银。
至此百三十一年,以三厘利计,合计本息共计三亿零五百四十九万五千七百六十九两八钱八厘。
其中利息是否免除,应视中华天子与琉球国共议之结果。
中华大皇帝代藩属琉球偿还泰兴十三年大火后,重建首里城时,问日本国萨摩藩借走的木料两千根,折合银价三万两。
第三款:
日本国归还自前明万历三十七年始,天朝回赐琉球之贡品,合计作价二百万两。
此作价不含利息。
第四款:
日本国之萨摩藩藩主,需前往琉球首里城,于琉球国宗庙前跪拜悔罪。
其中鞍马费用,由中华承担,所乘舰船,亦由天朝支派。
中华礼政府应遣派官员随行、见证。
第五款:
为示惩戒,亦使日本国不行侵凌之事,为践行夫子之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之大义。
特割取对马岛、隐歧岛与琉球国。
以报前明万历三十七年割喜界岛、德之岛、奄美大岛、冲永良部岛、与论岛一百三十一年之怨。
共二百六十二年以为期。
第六款:
虾夷岛民朝贡中华,进献海象牙、海象皮等物为贡,请求内附。
中华天子允之。
日本国转封松前藩于他处,以海峡为界。中日双方于条约签订一年内,勘定虾夷界。
第七款:
中华膺惩出兵,耗费军费,皆由日本国支付,合计库平银五百万两。
第八款:
暂不计利息,日本国合计赔偿中华与琉球国库平银一千万两。减去偿还萨摩藩为琉球国提供的木料三万两,合计九百九十七万两库平银。
其中四百万两,应于条约签订与批准互换之日起三个月内支付:运抵长崎,离岸交割后,一切运输风险与日本无关。
剩余五百九十七万两,分四次还清,自交付首款之后算起,第一年偿还150万两,以此类推,于第五年偿还完毕。
若逾期不还,未偿之款项,则以月利五厘加息。
日本国自有国情体制,中华特许,由各藩按照石告分摊偿还。
若各藩又不偿还者,中华有权力出兵讨要,出兵军费由不偿还之藩赔偿。
第九款:
鉴日本国之请求,为使日本国民可用中华之物,中华天子特许日本国开放商埠关口,开展贸易,互通有无。
为方便商贾存放货物,日本国以检地之石高作价,租借土地于中华。允中华商人在此修筑房屋、出入不禁、售卖货物。
租借之地,当于长崎、米子、土佐、神户、仙台,合计无处选定。除不得占据日本国城外,其余均可自选,以长宽十里为定,检地石高为租金,每年支付。
租借期为二百年,期间若中华不欲继续承租,需支付其余年份之租金;二百年期限之内,日本国不得索取归还。
第十款:
中华商贾携带之货物,需遵守中日双方之约定,禁止违禁、禁止携带天主教相关书籍。
具体违禁物品,见附表一。
第十一款:
中华上古携带之货物,需以值百抽六之税费缴纳于日本国。缴纳印花之后,日本国不得对此货物征收任何形式的税款、厘金等。沿途亦不得阻拦。
日本国可以允许货物免税。
第十二款:
日本国之下关海峡、纪淡海峡,中华船只皆可通行。
日本国不得设置炮台,长府藩、小仓藩原有之炮台,应在签约交换当日予以拆除。
鉴于炮台拆除之海警,若有第三方船只强闯,中国之海军将有义务将其驱逐离开。
第十三款:
中国之舰船,不得擅自进入江户湾。
若擅入,日本国有权击沉。
第十四款:
中日双方应约束百姓渔民商贾,若在非开埠之处登陆,皆可驱离、擒获。
若为海寇袭扰者,皆可击沉。
中华尊重日本国之锁国制度,任何擅自离开日本前往中国的日本国民,将予以趋离送回。
日本国应约束本国国民,勿使有海寇侵扰中华海岸之乱。
第十五款:
古云:三皇不同俗、五帝不同教。
中华尊重日本国之公武制度,不因此而干涉。
第十六款:
中华商贾,不得私自与诸藩进行贸易。
第十七款:
中华之商贾,可购买武士佩刀之身份,以便贸易中因身份而起争执。
第十八款:
若遇风浪,中华船只可以在日本除江户之外的港口停留避风,但不可以在五处商埠之外售卖货物。
第十九款:
日本国为保明认真实行约内所订各款,听允中华军队暂占守长州藩之萩城。长府藩之下关当为中立区,双发均可驻军一千,以便换约。
又,待第一次赔款偿付,中华则允诺撤出萩城。
第二十款:
本约批准互换之后,中国将释放所有被俘的日本国俘虏——心慕中华、主动投靠的不在此列。
第二十一款:
中国将赔付因战火波及的京都百姓房舍,每户赔付库银八两,合计库银八万两。
此款项,于换约后一月之内交付。
第二十二款:
日本国应善待百姓,应答允中华皇子于鸟取藩所答应的百姓一揆之条件;日本国应督促长州藩履行减贡三成之信约。
第二十四款:
赔款以库银为准,若赔黄金,金价以之前三年大阪之金银均价为准。见附表二。
第二十五款:
日本国不得未经中华之允许,与中华帝国之藩属进行贸易。
第二十六款:
日本国不得擅自称华。
如西川如见之《华夷通商录》、新井白石之《琉球国事略》等有以日本自号为华者,皆应禁绝。
第二十七款:
本约批准草签日起,当约束士兵休战;待互换日起,双方停战。
第二十八款:
自本约奉中华大皇帝陛下及日本国国王、日本国幕府将军批准之后,定于大顺泰兴廿一年四月十七日、即日本国元文五年四月十七日、亦即庚申年四月十七日,于日本国长府藩下关町之接引寺换约。
本条约一式两份,检验无误。
两国全权大臣署名盖印,以昭信守。
中华皇帝陛下特简拔大顺钦差、对日谈判之全权大臣、敕封鹰娑伯刘钰。
中华礼政府郎中赵百泉。
日本国国王特命全权公卿、从一位、关白左大臣一条兼香。
日本国圣堂大学头、儒庙先贤世袭祭祀官林信充。
日本国幕府将军特命全权老中,从四位下、右京大夫、上野高崎藩藩主松平辉贞。
附表一:
中华海商禁止携带货物列表:
书籍——以《日本国禁书目录》为准。
注:日本国元文四年之新解禁令书籍排除于《禁书目录》之外。
合计有:
刘侗之《帝都景物略》。
李之藻、利玛窦之《同文指算》
汤若望、南怀仁之《灵台仪象志》
爱拉斯谟之《交友格言一百条》
徐光启、利玛窦之《几何原本》
李之藻之《圜容较义》
熊三拔、庞迪我之《克制七宗罪与儒、墨之义》
胡敬辰之《檀雪斋集》
克拉维屋思之《浑天盖天通宪图说》
除此特许解禁之书目,凡涉及实学、西学之书籍,均需送报中华之枢密院审核、枢密院返送日本国幕府处审核。
于理、于器之书,非得解禁不得私自携带。
附表二:
库平银与金价,按照之前三年日本国大阪易币商之一金换六银为准。
除金银外,其余俵物、器物、铜料等,皆可由中华海商定价换库银,折算。
附表三:
虾夷已朝贡中华,日本国幕府将军宜速去征夷大将军之号。
附表四:
下士佩刀身份助捐价格:三十石米。
附表五:
中华所应之长州藩百姓、土佐藩百姓、鸟取藩百姓之所请:
……等。
第一五六章 大家的困境都差不多
几人把各自的名字签上、印信盖上,便立刻叫人送还各自的都城,由双方的国家首脑签下名字。
尽快送还,并在不久之后与下关举行一个正式而盛大的签约、换约仪式。
松平辉贞当然明白条约上的那“本息合计利滚利”的三亿多两白银,就在于日本这边是否主动上表称臣。
上表称臣,作为藩属,天子当然可以大笔一挥,免了这三亿多两白银的利滚利利息。
正是债多了不愁,松平辉贞见到这个数目就明白,这根本就是扯淡。就算把这时候的日本卖了,也凑不出这么多的白银。
这又是一个双赢的条件。
于大顺天子,仁慈为念,大笔一挥,免除了藩属三亿两白银的债务。
于日本国王,赢了里子,前去朝贡,使得日本民众不需要每个人都扛着十两白银的债务,莫大之功。
条约签完,刘钰便将松平辉贞私下里叫到一旁,说出了大顺这边给出的朝贡条件。
鉴于朝鲜特殊的郡王级别亲王礼制,日本国国王这个封号,天朝可以给予一个正式的亲王级。
而日本的幕府将军,再去掉征夷大将军的号后,朝廷这边也会封一个郡王、依亲王礼,算是和朝鲜国平级。
真要是封个公爵,幕府这边实在是不能够接受。
朝鲜这边可能会嘀咕几句,但大顺也不会再去找朝鲜国私下承认日本大君的旧事。
双方以后也不是不能私下交流,但正式的贸易和通信使之类,都要停了。
在确定了朝贡之后的册封级别后,松平辉贞最后提了一点要求,那便是希望不要以“倭”作为王印。
这一点刘钰也满口答应下来,真要是朝贡了,日后日本这边要处理的事多了去了,不在这一个称呼上。
一些朝贡之后才能处置的问题,不能在朝贡之前的条约上就签订。
比如说日本史书中的“本纪”问题、比如自号华而称别人为夷、比如不能与荷兰贸易、比如武器售卖交易等。
当然,还有那个明显是只要朝贡就会免除的三亿多两的利息。
在确定了朝贡之后还要有一份条约要签之后,松平辉贞便只在意两件事了。
一件便是希望刘钰能否把昭仁和关白放归,他们不要以俘虏的身份前往京城,而是归来后主动前往朝贡。
二便是那些武器,能否尽快准备好,一旦朝贡称臣,立刻就可以交割。
第一件事,听起来很像是脱裤子放屁,但刘钰也能理解他们的难处。
所谓的天皇就是个神龛,放回去之后,幕府也好有个台阶下,而且也能彰显幕府的功劳:诸藩既然强烈建议不另立新君抗战到底,那我幕府便把天皇谈回来。
“此事,倒非难事。”
“之所以枢密院允许他们奇袭京都,这也是为吉宗将军着想嘛。松平君为老中,有些话我便也不避你,便直说了。”
“若是你们的国王不被抓走,幕府岂不被动?再打下去,枢密院可是准备专门打谱代大名和亲藩大名了。”
“你看,现在多好。诸藩先不想打了,幕府还落了个诸藩误国的名头。算起来,吉宗将军也该感谢我才是,对吧?”
松平辉贞心里只想骂娘,但还是挤出笑容道:“刘君所言极是。此番一战,不曾压迫太狠,幕府实在感激。那刘君的意思,是可放归?”
刘钰点头道:“放,放!当然放。”
“但是,也不能直接交给你们。说实在的,我对你们的航海术颇不放心,万一中途遇到风浪,那岂不是美事变成了坏事?”
“这样吧,我送其回大阪,顺带考察一下神户开埠的地形。”
“一来军舰护送,一路安全。二来,若是朝贡,亦可乘坐军舰同往下关换约后抵达;三来,大阪距离京都也更近一些。”
松平辉贞嘴上赞道:“大国伯爵,想的就是周到。”
心里却想,谁知道你又想要做些什么。
这事议定之后,刘钰便先在釜山等着皇帝那边盖上印信,估摸着皇帝还得送一套仪仗过来,日本的大名参觐交代的时候都是仪仗开路,自己若去下关换约,没有一套仪仗着实有些寒酸。
在萩城驻守的海军,也调集了五艘战舰加入到釜山的舰队里。
陆上的仪仗,都是同文化圈的,大顺这边毕竟天朝,钦差的仪仗绝对不会比幕府将军那边的差。
海上的气势,更要拿的足足的。
一直没机会前往濑户内海绘制海图,这一次正好是个机会。
一部分工兵也要随船前往,刘钰要“为便于日本国百姓行船”,在下关和濑户内海的一些地方,建造几座灯塔。
同时还要在下关驻守一部分士兵“看守灯塔”。
在等待期间,刘钰又做东,请了海商头目和昭仁一起吃了个饭,卖了两艘大船给昭仁,以方便朝贡的时候跟上舰队。
他倒是大方,两艘实价一共六万两的大商船,卖了十万两,自己拿了四万的中介费,自掏了一千两腰包,雇佣了一批海商那边的水手,替昭仁等人朝贡的时候控船。
昭仁虽然没钱,但想着这些钱,幕府总是会出的。想着刘钰真的要释放他,让他主动前往,这也算是全了他的颜面,这十万两也花的很开心。
…………
草拟的条约送回京都二条城时,德川吉宗只留下了松平辉贞派回的心腹,询问了细节之后,展开了松平辉贞记录的详细谈判过程和内容。
包括私下里和刘钰谈的朝贡问题,以及当日关白一条兼香所说的“中华乱则日本亡”的警告。
看过条约的内容,德川吉宗心中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从刘钰乘船到江户宣战、再到现在战事真正结束,德川吉宗已经经历了太多,已然是有些……麻木。
京都被突袭、昭仁被抓走的时候,他连最坏的打算都已经预料过了。
心里预先演练了一番种种最坏的可能后,现在的这样一份条约,实在是不能掀起太多他心中太多的波澜。
想着刘钰当年去江户时候说的那番话,德川吉宗苦叹一声,喃喃道:“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直到此刻,他才咀嚼出了这首唐诗里的三分滋味。
轰轰烈烈的币制改革,好容易稳定了物价、增加了幕府的财政收入,库房里的那点金银,闹了半天全是为刘钰准备的。
仁慈满天下的甘薯种植,让百姓在五公五民的赋税规模下,总不至于饿死,亦或全日本大规模的一揆。闹了半天,不过是为了刘钰讹钱的时候,保持日本的稳定,不至于闹出大乱子,以至于盘剥的不够狠赔不上钱。
这些都已经是无法更改的东西,德川吉宗要为将来考虑考虑。
原本为了稳定,也为了纪州藩德川氏能一直赖在征夷大将军的位子上,他是宁可按照嫡长制度传位给自己三十岁还尿裤子的长子德川家重;把剩余的两个儿子都封了地,想要效仿原来的御三家,让继承权都在自己家里的人打转,不要传到外面去。
他这个征夷大将军之位,本就是捡来的,他也是御三家出身的。
上了车的,肯定想把车门关上。他从御三家爬上来之后,自然想着就把御三家的继承权废掉,自己搞出来一个自己本枝的圈子继承。
大儿子继承,俩小儿子们在江户辅佐,效仿御三家的模式,搞个御二卿。就算将来大儿子这一支绝嗣了,还有俩小儿子能继承,也不用非得去御三家里找外人。
之前一直都在琢磨这个,想方设法地搞掉了最有威胁的尾张藩德川氏的德川宗春——两人的争端,既是继承权之争,也是日本将来的路该怎么走之争。
德川吉宗认为,财政越来越困难,那是因为武士们奢侈的生活导致的。下令所有武士都要节俭。
德川宗春则认为,社会的财富都要先经过武士的手,武士不花钱,那财富就无法流通,财富无法流通,社会就没有活力,富裕的武士、尤其是不劳而获食俸禄的武士,就该使劲儿花钱,才能以消费带动社会财富的流转。
德川吉宗认为,强调忠君和等级制度的朱子学,才应该是正统。
德川宗春,则颇受荻生徂徕影响,认为宋儒纯粹是用后世的语言去理解古人的学问,胡乱解释,根本就违背了圣人之学。应该舍弃宋儒、砸碎程朱,复古先秦之大义。
德川吉宗认为,现有制度还能凑合,只要修修补补就行。
德川宗春则认为,现有制度完犊子了,应该把下级武士从城下町,全都扔到乡下封地去当地主。借复古之名,提升城下町众人和商人的地位,才能解决现在出现的种种问题。
日本此时面临的困境,其实和大顺也差不多。
一方面,宋儒那一套已经无法指导现在的经济生活了。
另一方面一群人觉得往前走走不通,那就往后退嘛。
还有一些人则是别有用心,带着复古往后退的旗号,搞的却是崭新的变革。
总归,就是没有一个人提出一个往前走、且能走得通的、儒学范畴内的理论基础。
现在大顺征伐之后,局势已经和之前完全不同了,德川吉宗已经彻底扳倒了尾张德川氏,剪除了御三家暂时的威胁。
他就必须要考虑一下,自己那个三十岁还尿床、话都说不明白的大儿子,是否担得起今后的重任?
日本的未来,又该怎么走?
是继续延续朱子学、搞节俭运动、压制商人、重视尊卑礼法?
还是制度复古,托古改制,唯才是举,将低级武士扔到乡下,从城下町中选拔人才主政、允许商人组建株仲间商业行会?
大儿子肯定是不行了,二儿子德川宗武能否有什么路线想法?
或许,这一次前往大顺朝贡,应该让二儿子前往,顺便去看看大顺的情况,学习一下。
第一五七章 买办是条不归路(上)
德川吉宗想要考验考验二儿子,便将随军到二条城的二儿子德川宗武叫到身前。
屏退其余人,说了一下大顺这边的要求,但却没有很宽泛的诸如幕府之将来这样的问题,而是问了一个看似有些奇怪的问题。
“朝贡称臣之事,已成定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武备不敌,唯有先臣。”
“只是,有人说,即便朝贡,也可另行办法,保留颜面。”
“天皇二字,皆为汉文,唐高宗始用。但若以训读音转为汉文再译,或可仍旧自号天皇,而却写作‘王明乐美御德’。如此,欺唐人之无知,而仍保留天皇之名号。”
“江户人皆称赞吾儿聪慧,以你之见,此事可行乎?”
德川宗武听到那句“吾儿聪慧”的时候,心几乎要停住了。他大哥已经被立为继承人了,虽然他是挺瞧不上自己那个不敢说话还尿裤子的大哥,但也能够明白父亲的考虑。
前年自己的大哥还生了个儿子,德川宗武就知道自己彻底没戏了。父亲是希望他和弟弟做新的“御三家”,保证家族的权力,而不是去争去抢导致最后把将军之位落在别人手上。
“好在”大顺对日开战,似乎让这一切有了转机。
尤其是战事极端不利、日本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的情况下,让之前已经有些死心了的德川宗武重新又燃起了希望。
原本历史上,在德川吉宗隐居传位之后,德川宗武还抓住机会反击了一波,因为他的哥哥就任将军之后,推倒了一些德川吉宗的既定政策。
结果隐居的德川吉宗直接把他训斥了一顿,还圈禁了三年,至此才算是死心。
而现在,本就被中日战争带来的转机撩动心中野火的德川宗武,听到父亲在这个节骨眼上夸他聪慧,当真是心狂跳不止。
现在德川吉宗问他这个事,德川宗武略微思考了一下,便道:“儿子以为,此事不可。”
“唐时,张九龄作回书,以为圣武天皇姓名姓即为‘王明乐美御德’,却不知此为训读转音之法。国人窃喜,皆以为此遣唐使之大功也。”
“不过,大顺如今今非昔比,儿观刘钰之西洋诸国略考之册,言一件趣事。”
“《旧唐书》言:贞观十七年,拂菻王波多力遣使献赤玻璃。拂菻者,新井君美之《西洋纪闻》中东罗马国;波多力,按刘钰所言,为巴塞琉斯之音译,非人名也。他于书中还多言‘音译、意译之别,当为翻译诸国文史之第一要务’。”
“如今,天皇、王明乐美御德;亦如波多力、巴塞琉斯之别也。刘钰既主持交涉之事,焉能瞒得过他?”
“况且,此时战败,力不能敌,行此等小聪明,何异于被人殴打,而心内默念:儿子打爹,怪哉也与?”
“古人云:慕虚名而处实祸,君子所不为也。若此事败露,岂不叫唐人又有出师之名?届时,难道危及到的,不正是父亲您吗?”
德川吉宗微微点头,其实他根本就觉得这个想法纯粹扯淡,提出这个想法的人,只有小聪明而无大聪明。
德川宗武颇为聪明,江户城中人尽皆知。当然,也可能是大儿子衬托的好,很多人是希望德川宗武继位的。
此时以这件事略微考教一下,德川宗武算是过了第一关,至少不是那种慕虚名而处实祸的人。
要是以往,的确是可以忽悠忽悠的。
但现在,忽悠起来怕是极难。
德川吉宗又道:“唐人又要求更易年号,此事可有先例?”
“回父亲,有先例。昔者,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政上表,亦自称‘臣源义政诚惶诫恐,顿首谨言’。所用的,也是用大明之成化十一年,而未用本国年号之文明七年。”
这倒不是提前准备的,而是他本来就博闻强识,又颇通古学、和学,所看书册又多。
正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平日多读书,总有一天会用得上,好处也是极大。
就像现在这种情况,一旦答出来,那定是能在父亲那加不少分的。
现在的情况,德川宗武内心也有计较,这时候就不要去考虑什么“兄友弟恭”的形象了。
都到这一步了,幕府将来需要的,不是一个懦弱的、兄友弟恭的守成之辈;而是一个锐气进取、聪明伶俐,能施展才华的聪慧之主。
幕府今后要面对一大堆的烂摊子,此诚千年未有之变局。
至少,这是德川宗武认为的,若不然自己终究是没有机会的。
他已经知道了条约的内容,也知道在条约上,签订日期的时候,中日双方各自用各自的年号,又道:“昔日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满首次致书大明,说的是‘通好’。故而在后面,用的仍是本国应永年号。待得册封之后,方用大明之年号。”
“唐人此番作为,亦不过是觉得,这条约有些苛刻,不该对朝贡国用。所以,在朝贡之前,唐人其实亦承认日本国独立,逼着签订条约,不是对朝贡国苛刻,而是对敌国苛刻;但朝贡之后,就要另有说法。”
“如今唐人兵备强盛,非日本之所能敌。又兼日后开埠,昔者,藤原不比作《大宝令》,曰:天皇,诏书所称;皇帝,华夷所称。如今东西二天子、各自称中华已无可能,唐人又最在意此事,故而天皇、年号之事,万勿纠结。”
“此等虚名,实靠武备。”
德川吉宗又点了点头。
两次轻微的点头,在德川宗武看来,当真如久旱之甘霖,心头那团火更盛。
跪都跪了,也不差磕个头了。要是都跪下了,还在纠结磕三个头还是磕四个头,那就是在小处聪明、在大处愚笨了。
德川宗武的回答,很合乎德川吉宗的胃口。这种虚名虚礼,实在没有必要耍这种小聪明,否则将来很可能因为这件事再挨一顿打。
松平辉贞的密信上说的很明白,刘钰告诉他,朝中一大堆的武将都盼着继续打下去。
有胜无败的仗,谁不愿意来刷一刷功勋?
只是朝廷压着,并无全占日本之意。但真要是给脸不要脸,大顺未必就不能继续打,而且稍微换一下策略就是。
整个九州岛就那么一小撮谱代大名,剩下的全是一群各有心思的,大顺未必就非要出多少兵,拉一派打一派的本事还是有的。
打到关东去、将军轮流当。出力最多者、册封日本王。旧地换新田,石高翻一番。大顺要九州,九州诸藩之封地,换到本州,这有何难?
本来这场仗,就是靠着刘钰的配合,幕府才从险境里反拿回了主动权,现在若不做出点态度反去招惹刘钰,耍些小聪明,怕是失了智。
这两个关于虚名的考验过去后,德川吉宗又谈到了日本开埠的问题。
日本本土产的东西,实在是不多。
哪怕长崎贸易的时候,那些大顺的海商对俵物也不喜欢,只是喜欢铜料。
干鲍鱼、干海参、干海带,这破玩意使劲儿吃,能吃多少?再说大顺又不是不产,实在是不好卖。
除了这些东西,日本能卖的也就是金银铜,以及硫磺。
反过来,大顺这边的生丝、黄豆、油料、铁器、药材、绸布、棉布、蔗糖、瓷器……这些都是抢手货。
德川吉宗当然清楚,限制交易是没有用的。在新井白石搞新政之前,也限制交易,但长崎当地的日本商人却是可以勾连荷兰人和中国人大搞走私的,以至于还有驾船去海上进行悄悄贸易的。
现在一下子开了五处商埠,可想而知。
日本的确也是小农经济为基础,但日本和大顺有个最大的区别。
日本有一群不事生产、也不存钱、更不会把银子藏到地窖里的武士阶层。这群人的消费能力,可比大顺的那些窖藏银子的地主们,强太多了。
而且这些武士们都是集中居住的,要么在各藩的城下町、要么都蹲在江户。
江户完全就是一座消费型城市,这等消费能力,一旦放开限制,可想而知。
德川吉宗心中已有了一定的对策,便试探了一下二儿子,问道:“新井君美早就言及闭关之重要性。金银如骨、米布如发,发可再长、骨不复生。”
“唐人迫倭国开埠,金银外流之事必日益严重。金山、银山,产量日减。纵有节俭令,武士亦阳奉阴违,追求甘食美服。虾夷锦于京都,值百金;江西瓷于各藩,若珍宝。”
“如之奈何?”
德川宗武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四周,确定再无外人,遂道:“道德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
“开埠之事,已无可更改。智慧的人,不应该在这时候考虑如果不开埠多么好,而是应该考虑既然已经开埠,如何把坏事变成好事。福祸之间,正复为奇。”
“刘钰不是定出了值百抽六的关税了吗?这等收入,父亲正可收入囊中,以充幕府财政之用。”
“进货越多,关税收入也就越高。”
“各藩财政并不上缴幕府,往年有参觐交代之制度,所求者削弱各藩财政使之无力争雄。”
“如今何不顺势而为,广入货物,售卖于各藩,征收关税为一;成立专营之株仲间,而取贩货之利为二。”
“如此数年,则各藩日穷,幕府多金。各藩无力对抗,不敢有不臣之心;府中金银堆积,正可购枪买炮。内可压制诸藩、外可武备防侵。”
“勿使元文之耻而再行,非钱不可。”
第一五八章 买办是条不归路(中)
当买办是可耻的。
但在日本这种诸藩林立、形式统一的状态下,还纯在一种“欲当买办而不得”的情况。
大顺为了保幕府,海关税是直接交给幕府的,并没有选择各藩做代理人。
而如果大顺的条约,把开埠地点选在长州、熊本甚至鹿儿岛等藩,那这些藩得乐疯了。
用不了几年可能就有挑战幕府的财力了。
德川宗武认定这件事可以算作好事,只要利用好了,完全可以达成“削弱诸藩、增加财力”一箭双雕的结果。
不是幕府不信任诸藩,而是西南诸藩在这场战争的表现,着实可疑。虽没说真的倒向大顺,可那是大顺不要他们,而不是他们不想。
而且各藩的藩兵,在这场战争中的表现,也让德川宗武认清了,藩兵制度根本打不了打仗。
压制一下国内的一揆还行,整天镇压一揆,野战能力已经彻底丧失。
大顺开国时候,一群西北边军,没少和蒙古人玩低烈度战争,玩的面对重步兵和炮兵极强的后金,一阵懵圈。
大顺开国之后,西南改土归流,搞来搞去得到的经验就是:火绳枪火力不足,靠大量的轻便小炮补充,靠小炮把土司压死。结果野战战术差一点走错方向,最终要不是刘钰,肯定会走向火绳枪加海量虎尊炮、海量类似皮炮填补火力不足的配置方向,而不会是野战炮加燧发枪刺刀的方向。
日本这边也是差不多,没打过高烈度战争,要么就是冲进一揆的百姓里面开无双;要么就是死抱着战国时代的经验。
人的正确思想要从实践中得来。现在实践了一次,德川宗武即便没想明白组织方式的区别,也知道靠武德刀剑是打不赢的。
藩兵既然打不了仗,那幕府就需要改组旗本,至少手里有一支新式的火器部队。
这需要钱。
幕府又要赔款,又已经压榨百姓太狠了,没钱。
没钱,就得想办法从诸藩搞钱。
让他们直接给钱,诸藩肯定不乐意。
但若换个方法,卖货给诸藩,靠货物吸血呢?汉武帝可以搞盐铁专营,幕府搞买办专营,是不是可行?
有钱,不一定能办成事。
没钱,肯定是办不成事。
这一点,德川宗武还是比较务实的。
真要是日本实现了真正的统一,德川宗武或许会站在新井白石的角度,去考虑一下整体金银外流的局面。
但现在站在幕府的角度,这就另有说法了。
经此一战,虽然德川吉宗靠着权谋,重新把握了舆论的主动权,可幕府的危机已经种下。
只是暂时打着抗战到底的旗号,逼得诸藩背了大锅,暂时压制住了而已。
原本看起来强大无比的幕府,原来不堪一击,这肯定会让诸藩蠢蠢欲动。
多半会想,不就是火器吗?只要自己组建一支火器部队,他德川氏做得幕府将军,我缘何做不得?
防备外敌之前,诸藩自然是要先防备“自己人”,幕府也一样。
朝贡大顺,只要恭顺,幕府将军之位还可做的长久。只要别像一条兼香说的,中原大乱、海军独走自立称王,看样子目前大顺对日本也没有完全征服的兴趣。
真要是出台什么节俭令、禁用唐货令之类,大顺这边一看,费劲吧啦地打了一仗、开了商埠,结果没啥效果,说不定又会再打一顿,一直打到彻底服了为止。
与其这样,还不如量日本之金银,结大顺之欢心。
这话当然是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说,但二条城里也没有外人。
德川宗武心里明镜似的,这时候父亲对继承人的选择已经动摇,自己要做的就是要赌一把。
语出惊人,另辟蹊径。
否则要只是萧规曹随,中规中矩,那父亲为了稳定,何不继续让大哥做继承人、自己和弟弟做“御二卿”拱卫?
享保改革改了这么久,已经算是有所成效了。要没有中日开战的意外,也不需要一个太聪明的做继承人。
果然,德川宗武的想法让德川吉宗深吸一口气,沉吟一阵,不言不语。
德川宗武只觉得自己投下了骰子,却在等待骰盅打开。
等了许久,德川吉宗既没有好,也没说不好,而像是把这个问题忘了一般,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刘钰私下里说,只要朝贡,便可售卖一些军舰火器。”
“有人言:当大建海军,效仿大顺,御敌于国门之外,将来决战碧波之上。”
“荷兰国商馆馆长,亦私下里说,若本国造舰,荷兰国可帮助聘用造船匠师。当年伊达政宗既能造西洋船,吾亦可以。”
“吾儿以为如何?”
前一个回答并没有得到赞许或者反对的明确答案,德川宗武心头却是狂喜。不反对,那便是默许,终究疲敝诸藩而强幕府的政策,实在不好让一个幕府将军直接说出来。
此时听到海军一事,德川宗武大声道:“万万不可!此荷兰人鹬蚌相争之计也。”
“一艘战舰,刘钰报价七十万两。松平辉贞亦是老成之辈,必与昔日江户所见不同。纵不值七十万两,亦在五六十万上下。”
“唐人多金,若是比拼造舰,如何比得过?”
“海上决战,今非昔比,不可载武士登船肉搏,要比拼的就是船大、炮多。本国造一艘,唐人造十艘,与其寄希望于碧波决战,尚不如寄希望于神风再临。”
“花费百万金,一战全灭。况且刘钰狡诈,岂能放任本国造舰而不顾?荷兰人不过是希望本国造舰,大张旗鼓,以让唐人注视,倒是免去了他们的危机。”
“以荷兰风说书所言,唐人在南洋诸多,只恐荷兰人意欲使本国为器,而缓唐人南侵之时。”
“刘钰求财若渴,荷兰人富庶,岂不动心?是故此诚鹬蚌相争之计。”
“朝贡之时,当如实相告,或添油加醋,只说荷兰人挑唆本国造舰反抗天威,反倒使唐人与荷兰心生罅隙,当可行之。”
德川吉宗反问道:“如此一来,荷兰反目,又将如何?”
“父亲,若荷兰人反目,又能如何?若来攻打,岂不正好让中华出兵,使鹬蚌相争,而使唐人无力再觊觎日本?若不攻打,反正唐人要本国杜绝与之贸易,又有何区别?”
德川吉宗苦笑道:“如此,只好做中华之忠臣?刘钰狡诈无比,自长崎所输入之书籍,十年间,除甘薯救荒与西洋诸国恶行之外,竟再无半本奇技之书。火器之类,他今日售卖,明日便可不售卖。”
“父亲,昔日南蛮人沉船,本国始得火器。本国亦有巧匠,缘何就不能效铁炮之事仿制?至于荷兰国……父亲且想,若荷兰国真有独战大顺之力,何不出兵?若其出兵,日后贸易扩大十倍,父亲难道会不允许吗?荷兰人如此重利,且不出兵,足见无求胜之机。此其一也。”
“其二,荷兰人既有鹬蚌相争之意,岂因本国几句话就结仇放弃?纵然挑唆唐人与荷兰之矛盾,荷兰人为了自己,又岂在乎?况且只要给钱,何愁不能得所求之书册?”
“其三,昔日英圭黎人再求贸易,本国以英圭黎王迎娶葡萄牙切支丹教公主为由拒绝。南蛮诸国,又岂只有荷兰?英圭黎国亦不信切支丹教,在平户多年,也不曾传教,且有三浦按针之故事。”
“父亲需知,是荷兰人有求本国,力求本国牵制唐人。而非本国恳求荷兰,牵制唐人。”
“荷兰人既有求于本国,本国越是挑唆唐人与荷兰的矛盾,荷兰人便应该更支持本国才是。”
“挑唆的越狠,荷兰人越会支持。而不是使劲儿结好荷兰人,荷兰人才会支持。”
“不但要将荷兰人建议造舰的事告知唐人,更应翻出历年的荷兰风说书,将荷兰国以往风说书中有对唐国不敬、仇视、不满之语,尽皆找出,一并奉上。”
德川吉宗眉头一皱,随即舒展。
只一瞬间,他心中废掉长子而立次子的心思,已然定下。
自己可以借着中日战争结束一事,辞掉征夷大将军一职,效东照神君退位隐居,大御所居后控制。
一来可以避开一些风言风语,再怎么样也是战败了,天皇被抓了,京都被攻破了,总得走个形式避一避风头。
二来也可以在背后操控辅佐,让二儿子坐稳位置。虽说不少重臣其实是支持德川宗武的,但终究德川家重才是长子。真要是自己死前再传位,那可能会有一些波折。
不管德川宗武说的办法有没有用、也不管荷兰人是不是真有这样的心思、亦或者荷兰人是不是只是因为贸易上更依赖大顺……
但德川宗武的想法和思路,至少是有些脑子的,思路还算是活跃的,能跳出传统的诸藩和幕府的关系,去看待国与国的问题。
夷陵之战吴蜀两国打出了脑浆子,诸葛武侯还不是很快派人修好?
可能这种挑唆,并没有什么用,至少思路不那么死板。
现在的情况,今后的未来,谁都不曾见过,一个墨守成规的人,担不起幕府的未来。
大约用后世的关系做不恰当的比喻,大顺就像是女神,要跪着去舔,舔到极致,说不定就真能舔出来一些好处。
而荷兰可以类比用工荒时候的老板,急缺工具人的时候,明知道工具人在背后嘀嘀咕咕没有好话,甚至摆脸子,那也得笑脸相迎只求干活。工具人舔再多,也不会多拿一分钱。
日本很合适做牵制大顺的工具,没有更合适的了,反正不能去找朝鲜。
所以就算再坑荷兰,为了抗顺,荷兰也会帮日本;反过来,大顺离得这么近,稍微没舔好,可能就又要挨一顿打。
去舔荷兰,舔半天,荷兰也不会出兵去打大顺,白舔。毕竟要打的话,早在大顺出兵釜山的时候,荷兰就该派军舰了;舔荷兰,还会导致大顺极为不满,心里担忧三千越甲可吞吴之教训,说不得就要打到幕府倒台。
这其中的关键,就是德川宗武所说的:荷兰人私下里支持日本造舰,不是因为爱日本,而是因为要用日本。既然是用,那是荷兰自己的利益,与日本怎么对待荷兰并无关系。
荷兰人不出兵,也是因为荷兰自己的利益,而不是因为日本没舔到位。
当年岛原之乱的时候,可是根本没舔,荷兰人赶忙派了军舰来助战。
当年禁教的时候,也没舔荷兰人,反倒给荷兰人甩脸子。荷兰人可是主动派军舰在吕宋到长崎的航线上航行,到处抓偷偷前往日本的天主教传教士,比监管切支丹教的大目付还积极,不要一分钱,一手炮制了平山常陈事件。
第一五九章 买办是条不归路(下)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荷兰人纵可引以为援,但却不能够指望荷兰人。最终还是要靠治国理政以自强啊。”
德川吉宗虽然很赞许儿子敢想,也因此认为二儿子不是个懦弱无能的守成之主。但对大顺和荷兰之间开战这种想法,并不认为有可能发生。
曾经他也是那种标准的日本贵族思维方式,自己谋划的事情,哪怕天地都会顺着自己的谋划让路。
但现实狠狠打了他一巴掌,不只是这一次中日开战,而是他自己内心也清楚,自己主导的享保改革,实际上失败了。
从锐意改革,变成了修修补补,最终于事无补。
只是在内心,他觉得不是自己改革的思路有问题,实在是“命数奇也”,运气不好而已。
“古人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为父主持改革,奈何天道无常。原本稻米太贵,虽说谷贵贱金,奈何贵到离谱民不聊生,为父主持垦田。”
“垦田刚有成效,结果百年一遇的风调雨顺,连续三年暖夏,亩产百年所最高,于是米贱至无人问津,武士以米为俸,米价低贱,穷苦不堪,借了商人许多的钱。”
“为父好容易把米价重新稳定住,充实了财政,取消了上米制,重新让各藩参觐交代,府库里的钱也稍多了点。”
“结果立刻又迎来了连续两年的冷夏,关西地方,颗粒无收,数百万人饥不得食,米价腾跃飞腾,一揆遍地。”
“幸有甘薯,又铸币改革,总算没有闹出太大的混乱。可天灾之后,又有人祸,唐人又来攻打……”
“如今唐人压迫,若想将来自主,需还得从内部变革开始。只是,变革之事,何其难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天不予,如之奈何?”
“天若不予,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德川宗武心里并不认可德川吉宗的自我评价。
几句天若不予,说明德川吉宗认为自己是运气不好,赶上天灾,导致改革改到现在,改的一塌糊涂。
但德川宗武和自己的亲信小姓幕僚们讨论过,壮着胆子来说,有人认为改革的思路本身就不对。
甚至德川宗武认为,他父亲的很多改革,完全就是一拍脑袋就上。
有些,则是用当藩主治理一郡的想法去治理整个日本、用在当将军之前做和歌山藩主改革的经验来指导整个日本,这根本就是不可能成功的。
有些事,在一个村里是善政,拿到全国推广,那就根本行不通。
有些政策,可能在一个几十万石的藩下实行,百姓拍手叫快,但拿到全国去推广,那就会导致一场灾难。
比如德川宗武心里认为改革最失败的一件事,也或者说是整个折腾可以称之为“改革”而不是“修补”的一件事,连两年都没持续上。
德川吉宗做藩主的时候,亲眼目睹了商品经济的发展,导致封建土地所有制逐渐解体的过程。
百姓没钱——问商人借贷——用土地抵押——还不上钱——商人将土地兼并——继续放贷——越并越多。
于是德川吉宗刚一就任将军,就立刻出台了政策:禁止土地抵押买卖。
法令下达之后,所有土地抵押为不合法。
法令下达之前,已经抵押的土地,按照每年百分之十五的抵押价,分七年赎回。
结果法令一下,不到两年,日本大乱。
已经穷的要质押土地的老百姓,怎么可能还的起每年百分之十五的地价?
而一些百姓合作起来,拿着新出的法令,去找商人直接要地,不给钱,闹一揆,认为自己之前还利息已经还够了。
商人见到这个法令之后,也见到了百姓合伙要地的场面,索性宁可当地百姓饿死,也绝不借贷给农民半个子。
各藩都穷,贡赋使劲儿往上加,百姓更加没钱,无法度日,只能借钱。
商人不敢借,也不敢拿质押的土地,导致百姓索性扔了土地跑到城市求活,城市又没有那么多活可做,治安骤降。
土地扔了,农村凋敝,米价暴涨,各藩之前因为财政困难,都问商人借了不少钱。
趁着米价暴涨的机会,各藩正好还钱,否则米价低了更还不起,于是继续加贡赋以求在米价高峰期多收点贡米,折价还给商人。
贡赋越高,百姓越种不起地,又没处借贷,于是更多的人扔了土地往外跑……
原本想要保障小农经济的,结果适得其反,米价腾跃、土地荒芜。
幕府和藩主武士们,只收贡,却并不救济百姓,日本不要说青苗法,连个常平仓都没有。
既没有青苗法、也没有官方借贷机构,更没有官方控制柴米油盐酱醋茶等所有生活物品,做到法家管仲那一套完全的官方控制经济,就敢取消民间放贷行为。
这已经不是一拍脑袋就上了,这是纯粹没脑子。
结果可想而知。
两年之后,这个唯一可以算作“改革”而不是“修补”的政策,就宣告作废。
至于应该如何改革,德川宗武也和自己的亲信幕僚私下里商量过,拿着海对面的历史以史为鉴,研究了半天,认为可以学的就是“高举《周礼》却行申商法术”的那位。
不求富民,但求富幕府。
不过既然此时德川吉宗认为他的改革是上天不给他机会,德川宗武这时候也不好说什么,想着避开这个话题。
现在他连继承人都不是,这时候若是直言提出自己的改革思路,一旦要是意见不合,自己做继承人的机会就彻底没有了。
然而他想逃避,德川吉宗却不放过他,直接问道:“吾儿对将来施政,有何见解?”
德川宗武心想见解是有的,但此时不便说。非要等你传位于我、去世之后,方可真正有自己的见解。
既此时不敢有真正的自己的见解,德川宗武只道:“人力有穷尽,施政能否有利,还是要看上天是否赐予。”
“儿子不能够考虑那么深远,只能说一说财政的问题。无论如何,幕府的财政是必须要扭转的,否则连买火器、操练旗本的钱财都很难拿出。”
“儿以为,应该实行官营专营制度。如俵物、铜锭等,皆应授予大商人专营,从而获得金银之利。”
“唐人的货物进入商埠,也应该尽量组织商人募集股本,授予他们专营的权限,幕府收取一些利益。将唐人的货物大量售卖至各藩,收取关税、获得利益。”
“这样至少可以获取一些金银收入。”
“有了金银,才能够购买火器,操练旗本。”
德川宗武避开了改革这和话题,德川吉宗也听出来德川宗武是在逃避,但他也知道改革千难万难,实在不是随口就能说出来的。
若是大规模实行专卖专营、扶植御用商人、扶植与唐人贸易的中间商,并没有触及到真正需要改革的地方。
改革改革,要么往前走,要么往后退。
往前走就是土地兼并、百姓跑到城市,日本一没有殖民地、而没有大量的出口产业、三没有济贫院。往前走一步,必定往后退两步。
往后退就是土地变种井田制,不准买卖、压制商人、取消商业活动,幕府专营,实行春秋之前的官营匠人制度,武士下放封地,全日本严令节俭,完全封建化,将好容易出现的日本统一市场再打碎。
往前走、往后走,都走不通。
不过德川吉宗此时并没有这样的眼界,他始终觉得应该是有一条既可以保幕府、又能保小农、又能保武士、且走得通的路的,只是自己没找到而已。
德川宗武既避而不谈,只说财政方面,吉宗也没有继续逼迫他说下去,而是告诫了一下买办和扶植商人的一些危害。
“这个办法,只可用一时,而不可用长久。就像是上米制一样,取消参觐交代,叫各藩按照百分之一的石高缴纳稻米替代。财政缺乏的时候可以用,一旦好转,就应该立刻取消。”
他是能感觉到“买办专营经济”对日本带来的危害的。
这就像是一杯毒酒。
没办法,现在不喝,就要被渴死。
喝了,好在这杯毒酒是慢性的,只要撑过这段即将被渴死的时间,日后再慢慢治疗就是。
德川宗武也知道这里面的危机,连声道:“父亲说的对。”
“这种办法可以用一时,只要为政者清醒,知道不可长久就可以。暂时先用着,先扶植那些买办商人,待将来财政好转,就可以放弃他们。”
德川宗武自信的很,就像是每一个觉得戒烟戒酒甚至诫毒实在很简单的人一样。
现在先用着,将来想要不用就可以不用。
为了表示自己还有思路,德川宗武又道:“除此之外,另也应该开源。因地制宜,可以自给自足的,尽量自足,以降低唐人货物的影响。”
“譬如糖与丝,便要分开来看。”
“丝者,本国少产,又占土地,无论如何是争不过唐人的。”
“而糖,本国百姓嗜糖,本国不产甘蔗。但论气候,未必不能种植。若能寻访种植之法,在各处试种,自行榨糖,则唐人进入的糖就会少。”
“先通过买办专营积攒财富,再将这些财富分成数份。”
“一部分用来练兵。”
“一部分用来开辟新田、垦殖山野沼泽。”
“一部分用来种植甘蔗、扩大海产俵物、专营造纸、挖掘硫磺等等。”
“如此,二三十年后,至少可以卖给唐人一些货物,尽可能减少一些金银外流。”
“而这,没有钱是做不到的。所以,明知道开关贸易是一杯毒酒,暂时也要喝下去。”
德川吉宗点点头,这是个比较现实的考虑。
日本的情况和大顺真的是截然不同,大顺开关,白银飞速往国内飞;而日本哪怕闭关的情况,白银仍旧往外流。
想要搞进出口平衡,那是绝对不现实的。现实一点考虑,也就是将买办贸易的收入当做本金积累,投入一些产业,而不是挥霍浪费掉就好。
想着又问道:“唐人强盛,不可战胜。难道你认为依靠练兵就可以击败唐人吗?”
“父亲,练兵不是为了击败唐人,而是为了让唐人不能再来攻打,攫取更多的条件。练兵之后,只待天下有变,则先削诸藩,然后方可强盛复仇。”
吉宗苦叹道:“天下有变?只恐天下有变,唐人海军独走,赴日本而自立称王。”
德川宗武摇头道:“父亲理解的天下,是自本国虾夷至中华阳关;自朝鲜而及安南。”
“如今的天下,难道只有唐人和日本,以及朝鲜琉球安南等藩属吗?”
“我说的天下有变,是等到南蛮人和唐人起了冲突,唐人无暇东顾的时候。”
第一六零章 立碑
“如今正该小心恭顺,让唐人以为东方无忧,自会开疆拓土,招惹南蛮。”
“父亲也说,听天命,尽人事。”
“诸葛武侯隆中之对,亦有前提,待天下有变,出西川、宛洛。奈何武侯一辈子也没等到高平陵之变。时也、命也,日本国的希望,也就只能寄托在我所说的天下有变上了。即便渺茫,却不可不做准备。”
“取买办关税之金银,秣马厉兵,待天下有变,借火器之利,唐人无暇东顾之机,三年削藩,十年修养,连结南蛮,反击唐人。”
德川吉宗反问道:“南蛮若连唐人都能击败,又怎么会放过本国呢?”
“父亲,唐人富庶,日本国贫。南蛮人为什么不放着富庶的唐国不取,却来贫瘠的日本呢?况且所求者,哪里是南蛮征服唐国呢?只求南蛮击败唐人的海军就是。若无海军,唐人给日本身上施加的锁链也就解开了。”
“所以,当卧薪尝胆、忍辱负重、放任买办、加大专营。若天命不在此,唐人大胜南蛮,那便什么都不用想了,做忠顺之臣即可,能保幕府者,唐人朝廷也;若天命在此,唐人海上大败,便可直接削藩一统,联络南蛮,再行秀吉征朝之志。”
终究还是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未来上,德川吉宗其实心里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但相较于那些鼓吹造舰、复仇的人,德川宗武的想法也算是唯一可行的了。
不过,感谢刘钰的配合,至少在日本国内,已经有实现德川宗武构想的基础了。
只要利用这件事,把幕府塑造成“欲要死战到底”的忠臣;而把诸藩塑造成“为谋私利力主和谈”的奸臣;国内的舆论风向还是可以控制的。
战败不是幕府的责任,是武器的差距。
不能死战到底,是诸藩的责任。
德川吉宗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伴随着大顺货物大量涌入诸藩,武士贫困、商贾日富,大量不满的低阶武士会开始思索这一切的根源。
而根源,很容易就可以联想到诸藩林立,不能一心。幕府纵有心玉碎,奈何诸藩扯后腿。
有这样的民心民意,又有买办专营的金银打造的火器部队,数十年之后,当就有削藩的基础。
德川宗武是第一个明确在吉宗面前提出削藩构想的人,而且之前的考验在吉宗看来也基本合格。
既没有狂躁的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复仇、也没有彻底萎靡一蹶不振认为毫无希望,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天下”之外的天下,期待着天下有变。
内心已经定下来要让德川宗武接班后,吉宗便道:“男人认定的事情,就要去做。诸葛武侯没有等来天下有变,但他一直也没有放弃。”
“听天命,尽人事。挑唆唐人和荷兰的想法,既是你提出的,那么这一次前往唐人京城朝贡,你便去吧。”
“多听、多看、多问。但要小心刘钰,他的话你应该多听一听,却有见解,但却不可相信他。”
德川宗武心下暗喜,因为这一次朝贡上表称臣很特殊。
正常朝贡,只要派臣子去即可。
但大顺这一次俘获了昭仁天皇,虽然会放归,但昭仁肯定是要去一趟京城亲自朝觐天子的。
公家的人去的是天皇,武家的人照理也至少应该去一个世子。
这是礼法上的问题,或许不能说明什么,但关键在于德川吉宗认可了“挑唆唐荷”的策略。
政策不是孤立的。
闲着没事干只是去挑唆唐荷,毫无意义。需要一整套与之对应的政策、治国规划,简而言之,为了那个此时看来有些遥远缥缈的“天下有变”的未来。
而这一整套的政策想要实行,德川宗武认定自己那个尿裤子的哥哥是办不到的。
这已然是默认默许了德川宗武接班,虽还未说明,但若是这都看不明白,也白担了个聪慧名声。
“父亲放心,我一定努力,让唐人认定我们已经臣服。”
德川吉宗看了看儿子,问道:“如何让他们认定我们已经臣服?”
“回父亲。绝望。”
这个回答让德川吉宗很满意,唐人不可能相信他们会心服,但却在大胜之后可以相信他们已经绝望。
“甚好。我也要去大阪。一则迎接天皇归来,二则也要见一见刘钰,询问他一些事情,表明绝望的态度。正合我意。”
“你自去准备吧,叫人连夜将荷兰的风说书送来,从中摘选可以挑唆唐荷关系之语。”
“今日之事,不可与第三人交谈。此事,关乎日本之将来,你哥哥也不许谈。”
“是!”
最后一句定心丸般的话,让德川宗武的头有些晕,却还是坚持出一副标准的恭谨神情,细节上没有任何的不敬。行礼之后退下,德川吉宗叹了口气,想着该怎么在大阪面对刘钰,又该说些什么。
“唐人天子应该已经在条约上签字了吧?”
…………
印了天子玉玺的条约,跟随着浩大的使节团和仪仗,已经抵达了下关。
曾经朝鲜通信使歇脚的接引寺,已然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拱卫起来。
日本这边也是如临大敌,不是担心刘钰带来的那些做仪仗的精壮士兵、也不担心那支正在检查炮台准备拆除和选建灯塔的精锐营队,而是担心有些脑子狂热的武士搞刺杀。
真要是刘钰出了事,怕是日本要亡。
西南诸藩这一次可比上次防守下关时候卖力的多,主动选派了亲信旗本渡过海峡,前往下关警戒检查。
西南各藩的藩主也都前往下关来谒见“北狩”归来的昭仁,毕竟还没有上表称臣,关起门来该怎么行礼便怎么行。
刘钰索性是“非礼勿视”,只当不存在。
商人售卖给昭仁的两条大船,已经插上了王室的旗帜,停靠在港口附近。
周围是几艘扬着大顺旗帜的战舰,海峡里一切船只都被禁止通行,日本的水军也全都撤走了。
海峡南岸,小仓附近,正在举办着一场法事。
海商徐涛在给当年死在走私途中的儿子招魂,好在日本和尚还是挺多的,只要肯出钱,办一场法事很容易。
小仓的炮台上,刘钰正在和几名军官考察炮台的结构,看着远处正在做法事的和尚,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海商徐涛也是个妙人,既给自己儿子招魂,又出了一大笔钱,希望能够把小仓的炮台拆了之后,在这里建个碑塔,以便将来年节时候来看望看望。
这事虽小,听起来也算合理,但怎么都有一股子帝国主义的味儿……一群走私贩子强闯海峡,被炮击而死,许多年后拆了炮台立碑悼念,实在让刘钰有些不太适应。
徐涛此时正站在刘钰身后,儿子死了多年,自己年纪也高,做做法事,只当是了却一桩心愿。
若说心里难过、念子痛哭之类,倒是没有,反倒是有些空虚。
既做海商这个行当,下海的那一天就该想过,有朝一日可能会死在海上,内心早已淡然。
远处做法事的声音闷闷的聒噪,徐涛抓了一把纸扎的小船,站在炮台上撒下,喃喃道:“儿啊,这儿的大炮也拆了,炮台也要没了。你要是在那边,还干这样的事,你就放心大胆的干。我也不给你烧钱了,给你烧一队船,有船,哪能缺了钱呢?”
嘀咕了几声后,叹了口气,回过头来又要感谢刘钰。刘钰摆手示意不必感激,也不忌讳什么,就在做法事的旁边,谈起来了生意。
“徐船头,有个生意上的事,前一阵一直忙,竟是忘了告诉你了。”
“大人请讲。”
“是这么个事。这回朝鲜和日本的贸易断了,朝鲜的人参就未必往日本这边卖了。我在京城的时候,和西洋人谈了谈,法国人要运一批西洋参过来。这玩意儿,日本人怕是不认。但人参贸易的利是挺大的,朝鲜也靠着卖人参赚日本的银子。你回去之后,跟他们商量一下,先买一批西洋参,送给日本的将军啊、公卿啊、各个大名啊。一般的老百姓也买不起这玩意儿,就指着他们出钱呢。”
徐涛忙道:“大人放心,做生意的事,我们都懂。该送礼送礼、该送人品尝就品尝。日后一年将近百万的垄断费,哪能就琢磨着卖点生丝什么的呢?自是会派人打开销路,什么都卖。”
刘钰想说的也正是这个,西洋参只是个引子,笑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是考虑新井白石新政之后,这些年往长崎贸易,很多货不能带。就怕如今放开了贸易,却习惯性地只带之前允许贸易的货。以前是需要贸易信牌,现在不要了,蚊子小也是肉,能卖一点是一点。什么花样都试试。”
“嗯,大人放心。这个我们早就议论过了。老朽虽说老了,可当年也是敢勾结荷兰人往日本运瓷器的。三四十岁时候的本事,如今还没忘呢。其实只要放开了贸易,赚钱的地方多了去了。银子换金子,都能赚上一大笔。”
徐涛心道这等赚钱的事,倒实在不用教。荷兰人之所以在南洋吃香的喝辣的,靠的可不是做买卖的本事,而是靠的战舰。若真论做买卖,他们未必比我们强呢,莫说西洋参、金银这些大物件,海商里谁不知道当年李旦在南洋,针头线脑杂货都卖,愣是卖出了偌大身家?
一年那么多的垄断费交着,日本这边除了金子和铜以及硫磺,也没什么能往回带的货,当然是几千两的小生意也得做,积土成山嘛。
这一次他跟随刘钰前来,不只是为了做做法事,而是要代表贸易公司考察一下在神户的租借地,联络一下大阪那边的日本商人。
日本战败,意味着大阪豪商的狂欢,真正有能力做买办的,此时定是欣喜若狂。
又和刘钰提了几句生意上的事,刘钰最后嘱咐道:“你回去之后,一定给他们讲清楚。朝廷给你们垄断权,不只是因为钱,关键还是看重了你们培养后备水手的军务之用。”
“日本这边收关税、天朝那边也只要你们固定的垄断费。咱们那边说不定也有琢磨着走私的,或者西洋人也有琢磨着走私的,你们不要舍不得花钱造大船、带大炮。不然吃亏的还是你们。”
徐涛连忙道:“大人放心,放一百个心。我们做商人的,知道哪些钱该花、哪些钱不该花。造船都在威海、记录都在松江,账目绝对清楚。水手也都登记在册,我们一直在做。再说如今一次把海关的税付了朝廷,我们也不必琢磨着走私了,货物都会登记的。”
“那就好。使劲儿卖吧。拿出各自的本事,赚的越多,便是越为国出力。你们负责赚钱,我负责给你们正名。”做了一个半开玩笑式的保证,刘钰看看脚下将要被拆掉建碑塔纪念的炮台,心道果然海贼海商买办都是贸易的一体两面。
第一六一章 重利轻义
待徐涛这边做完了法事,刘钰就带着他和一些海商,找到了小仓、下关附近的跑“北前船”的船主们,一起谈了谈将来贸易的事。
日本这边的船主并没有表现出对“侵略者”的无比痛恨,而是很关切日后贸易的情况。
刘钰很在意幕府的存在,源于幕府的统一,导致了北前船贸易的兴盛。
他选的几处开港地,也几乎都是围绕着日本这边的北前船贸易来的。
往年这时候,做贸易的日本商人已经要开始忙碌了。但因为去年开战的缘故,很多跑北前船贸易的船主都被征调到了下关,参与堵海峡的战事。
虽然都是商船,但考虑到下关海峡的奇葩地形,也确实起到了效果。大顺海军又没有蒸汽机,面对狭窄的海峡,是真不敢往里面进,怕被火攻船战术围死。
最终大顺和日本的水军隔着下关对视了几天,也没打起来,就跑去炮击小仓和福冈了。
这些商船船主的船没有损伤,可是今年的贸易确实完了。
三月份风向一变,水手们过完年,就需要赶着前往大阪、下关、长崎等地。从大阪出发,过下关海峡,借助对马暖流,沿途北上一直到酒田、虾夷。
沿途各处停靠,售卖货物,到了虾夷、酒田等地,货卖空了。装上虾夷的咸鱼、俵物等,顺风逆着对马暖流而下,过下关海峡,走濑户内海,回大阪过年。
这条航线的繁荣,可以按照大顺的漕运贸易去理解。
最开始开辟这条航线的原因,也是因为江户、大阪缺米,幕府在东北边的直辖领的大米要往大阪和江户运,这才开辟了这么一条航线。
如果没有一个形式统一的幕府,也就不存在这么一条漕米航线,这便是统一市场的好处。
现在眼看着已经快要三月份了,日本的海商们不在乎谁胜谁败,在乎的是五月份之前,大顺这边的第一批货物能否抵达神户、长崎、米子等地。
大顺只负责把货送到这几处通商口岸,这些跑北前船的海商们,需要尽快划分各自的利益范围。
还要考虑米子也开港了,要转卖的货物是携带够从大阪到米子的?还是一次性携带够大阪到酒田的?
再一个,虾夷割让给了大顺,大顺是否开放虾夷的旧有贸易?俵物、海带、咸鱼这些虾夷特产,是否还售卖?
以及,金银兑换的问题,大顺的商人愿意出一个什么样的金银兑换价?
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又或者,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些被征调来防守下关的海商们,原本以为自己要把船都赔进去,没想到不但没赔了船,反倒有可能掌握第一手商业情报,自是欣喜若狂。
几个跑北前船的有名望的大船主,听到刘钰要引荐大顺这边的海商互相认识一下,立刻寻了上好的厨子,只说若在下关、小仓,不吃河豚可谓虚度,叫人烹了河豚等鲜味,待刘钰等人前来。
见面之后,自是让刘钰于上首,徐涛等大顺这边的海商依次坐下。
日本这边的海商豪商里,正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这么年轻就能坐在这里,可想而知,其家族定然是在某处富甲一方。
这年轻人名字叫本间古作,老家是出羽国酒田的。中日开战之前,本间古作前往江户长见识,之后又前往了大阪。
十年前,也就是刘钰前往江户送地瓜的前两年,大阪的堂岛开办了一处大米期货市场,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大顺这边的辽东大豆也有类似的的,甚至原本历史上的满清商人也这么玩过。
但凡有这玩意儿,肯定就有投机。
享保饥荒的前一年,一共只有三十万石的实货,这些商人们卖出了一百万石的期货。期间自然是有人赔的自杀,有人赚的满贯。
本间古作早就有所耳闻,等到了江户和大阪涨了一涨见识,顿时就觉得自己父亲实在是土鳖一个,居然还在老老实实做生意?
老实做生意,这如何能发大财?
就该把家里的财产都用在大米投机上,按他所想,绝对三五年内让自己家族成为东北第一豪商,财产翻个几倍甚至十几倍也不成问题。
历史上,本间古作做到了。当时日本有句话讲:做藩主易、如本间般有钱难。时称“出羽的天狗”。
只是此时,本间古作还没有来得及施展他的抱负,刚到大阪没多久,他的船就被征调去了下关。
他家里在那边是大买卖人,那些跑北前船的船主都认得他父亲,因着这个面子,这次吃饭他也有份。
原本想着回去说服父亲别做正经生意了、去搞大米投机的本间古作,在经历了中日战争、得知了大顺和日本和谈、开商埠的消息后,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其中的巨大商机。
国之大事,肉食者谋之。
他只是个商人,士农工商里最低贱的一层,屈辱与否他也根本不在乎,在乎的只是能否抓住和谈开埠后的机会,一飞冲天。
大顺的货,可都是紧俏货物。以往在长崎一地通商,那都是幕府直辖的,利润大头都在幕府那边的人。
现如今开埠了,那可就不同了。
觥筹交错间,这些跑北前船的豪商们,关注点主要还是大顺货品的定价问题,有人就问道:“中华的货物,运抵之后,在长崎、米子、兵库津都是一样的价格吗?定价的又是谁呢?”
刘钰只是做个粘合剂,他如今也不管贸易公司的事,于是笑道:“我有官身,贸易的事不归我管。今日我来,就是尝尝河豚的鲜美,做个黏合船板的鱼胶,生意的事,你们商人谈。虽说语言不通,可是金银却通,莫说在中华与日本之间相通,便是去了西洋,那里的商人也一样认得金银。诸位轻便。”
自顾自地喝酒吃菜,只是支棱着耳朵听听各方的说法,看看贸易公司这边的应对能力。
徐涛便答道:“一切按照当年荷兰人在平户商馆的模式。各处的分支商馆,统一定价,并无二致。长崎、米子、大阪兵库津的价格都是一样的。”
几个跑船的豪商交头接耳地讨论了一下,若是各处的价格都一样的话,那就可以选择北上途中不需要携带太多的货物,可以在米子进行补充。
问过这个,又问道:“虾夷地的贸易又怎么做呢?现在虾夷地归属中华,锁国令下,我们是不能前往虾夷贸易的。虾夷的俵物海产等,是否仍旧售卖?”
徐涛心道这个我可就回答不了了,宴会上的人都望向刘钰。
“这个嘛……虾夷的货物,当然还是售卖的。但……锁国依旧,日后在津轻海峡也会有幕府的巡船,天朝是尊重幕府的锁国令的。三皇尚不同礼、五帝且不同俗,况于天朝与藩属之间?”
“不过,虾夷的海产,会在米子进行交易。虾夷的开发也不会停下,你们的北前船贸易,还是可以继续的。但是米子以北,恐怕利润就不大了。你们以往回程的路线怎么走?”
虾夷会继续开发的保证,让这些豪商们都松口了气。
他们不管虾夷在谁的手里,只要继续开发,北上航线的利润就可以保证。
而且虾夷那地方,幕府一直没有投入太大的精力,这几年松前福山藩搞了一些开发,用包税制承包出去,欣欣向荣之余,也面临着虾夷人的反抗情况,时常会受影响。
如果大顺可以保证虾夷的开发、以武力保证虾夷的稳定,并且这些货物可以送到米子售卖,这些人反倒觉得可以省了许多麻烦——就不用从米子再大半个日本那么长的距离去虾夷了。
见刘钰询问路线,豪商们也将自己的路线大致说了一下。
“我们的船不能够抵抗大的风浪,需要不断停靠。一般是等到八月份从虾夷出发,在出羽的酒田逗留,然后去佐渡岛。绕海前往石见的江津,到下关,走濑户内海去大阪。”
刘钰笑道:“正好。如此你们只需要维持从江户到大阪、从大阪到下关、再从下关到米子的航路。我们这边的商人,会把虾夷的特产运抵米子的。对了,还有朝鲜国的人参,在釜山交易之后,不再是对马藩专营交割了,而是一并运往米子。”
想要鲸海繁荣,就跌有一个面向日本、朝鲜、鲸海三边交汇贸易的港口。这一处地方刘钰选定了米子,为了吸引足够的商人,朝鲜的人参也要往这边售卖,甚至将来的西洋参交易可能也要放在这边,只是为了货物足够多和全,让这里尽快发展起来。
虾夷这地方是块宝地,比海参崴要好开发的多。
既有对马暖流的温暖气候,也因为千岛寒流和对马暖流的交汇,使得这里算是世界前三的大渔场。
日本又不吃肉,多吃鱼。商人只要能赚到钱,自然是在引导下,往虾夷进行投资。
人多了,移民也会越来越方便,种地的也就渐渐多了。
刘钰是铁了心要在鲸海圈地的。把沿海周边地区的人口先塞满,毕竟不知道火车啥时候才能出现,只要先把地圈起来,日后技术水平上去了,被圈在中心的最好的沼泽黑土平原,也就自然是中国的了。
除了海产,垦殖土地也是必须的,他还是要考虑鲸海周边种粮的问题。毕竟海参崴周边的粮价,实在是太低了,将来虾夷等地的粮价如果也那么低,实在是无法引诱商人花钱投资垦殖。
北美那些殖民地,是靠种烟叶发财的。可北海道这地方,产粮的好地方,若是卖不出钱,那就不好办了。他倒是想过引种甜菜,但现在甜菜的出糖量太低,而且日本开关之后,若是大顺下南洋成功,蔗糖的质量和价格,能把北边的甜菜糖直接搞到破产。
总归得有钱可赚,才能促使民间投资。只靠大顺朝廷户政府出钱,中途经经手、克扣下、漂没下、实在是移不了几个人。
他当年是去过永宁寺的,真心体验过北边边军那群府兵的生活状态……一边是过了京城往南,十年九荒,哪年都有受灾的;一边是府兵村落的粮食要么喂猪,要么养狗,猪狗吃的可能都比黄淮泛滥区的人吃得好,粮食运不出去,以至于跳着高期待着和罗刹开战——打仗的话,朝廷会花钱筹粮。
于是问道:“你们这些跑北前船的,做粮食生意吗?”
第一六二章 为何要抑商
豪商们纷纷把头转向了这里面年纪最小的本间古作,而自从去了江户、大阪涨了见识觉得粮食投机能赚大钱的本间古作,也顿时心跳不止。
跑船的豪商还是先回答了刘钰的问题。
“我们一般不做稻米生意。各藩多余的稻米,一般都会存在大阪。一般是提前几个月放物引,没有现货,但是定好价格。待到时间一到,或是交割,或是将物引转手他人。”
刘钰一听,也是兴奋起来,心道闭关锁国这么玩还行,反正浮动不会太大。
开关的话,有暹罗米、虾夷米,甚至松江米,以及大顺这边庞大的资金,这么玩这不是作死?
他刚才一直盯着这些人,见这些豪商一直在看一个年轻人,便问道:“莫非那个刚刚及冠的年轻人,竟是做粮食贸易的?”
本间古作压抑着心头的激动,心里明白要是能攀上大顺商团这条大腿,如何发不了财?
借势起身,敬了刘钰一杯,自我介绍了一下。
一个家族的财富兴衰,固然要考家族的奋斗,但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本间一族算是站在历史的风口上发家的。
德川吉宗一上台,就拍脑袋做决策,来了个禁止租佃土地令。结果闹了两年,米价腾跃,百姓苦不堪言,两年之后草草放弃,明白“倒退”是退不下去了,那就顺应了时代,鼓励垦田。
老百姓垦田,当然不乐意。
一方面垦田就要上报,得纳税,农民就指着这点悄悄藏着的不用纳贡的私田种点萝卜吃呢。
再者农民也没钱。
正统封建制下,所有的封建统治者都是希望保障小农利益的,不希望在小农和领主之间还有个中间阶层,比如地主。
可德川吉宗拍脑袋搞的改革,证明倒退是行不通的。
农民又没钱垦田,只好放松了对商人的管控。
鼓励商人出钱垦田。
既是要鼓励商人垦田,那就得保证商人的利益。
不能说一边鼓励商人出钱垦田、一边又禁止商人租佃土地之后收租。那样的话,商人又不傻,才不会投钱的,投钱是为了赚钱,可不是为农民服务。
享保八年,也就是德川吉宗拍脑袋想出的禁止土地租佃抵押令放弃的那一年,幕府就出台了《町人请负新田令改动》、《新田开发布告》等。
一方面以法令的形式,允许封建经济瓦解过程中的租佃活动;一方面又从各藩手里抢食,以幕府来保证商人的利益:按幕府所说,登记在石高检地上的地,才是各藩的领地;不登记在石高检地上的荒地,开垦出来纳贡纳给幕府。
各藩有苦难言,商人跃跃欲试,本间家族就趁机开垦了大量的荒地,成为了出羽有名的大地主。
然后,就是享保大饥荒。
濑户内海沿岸的冷夏和虫灾,对东北的陆奥、出羽等地影响并不大。
同时,又赶上之前西回航线的“漕米”航线开发,使得运输有了保证,耗损率和沉没率降低。
这等风口上,本间家族一下子发达了。享保饥荒的时候,米价可是翻天了,等到饥荒结束,本间家族已经是知名豪商。
只是,本间古作的父亲比较古板,认为“经商要走正道”,所以并没有参与大阪米期货的投机,故而只是一般的豪富,却没有达到后来本间古作搞投机期货时“酒田晴,堂岛阴,江户藏前雨飘零”的程度。
这和如今的荷兰以及东印度公司的历程大体一致:苦哈哈的时候搞实业捕鱼摸虾纺呢绒、进阶就是搞运输低买高卖的贸易、现在觉得搞贸易太累不如放贷投机搞金融,以至于在南海泡沫爆炸后差点没死过去。
大顺此时要做的是从苦哈哈种桑养蚕采茶纺织,走到低买高卖海外贸易那一步。
倒是本间古作已经开始琢磨着直接搞金融投机了。不过这种场合,本间古作也不好说自己想跟父亲说搞投机贸易的想法,只能将自己家经营稻米产业、以及大致如何发展起来的介绍了一下。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刘钰正想找一个在粮食买卖上有些基础的代理人,听到本间古作介绍了他家的稻米种植园情况,心道这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
鲸海周边因为朝鲜半岛的阻拦,以及松辽分水岭的存在,使得运输极为不便。不管是陆运还是海运,都不可能在铁路出现之前,将粮食卖到缺粮的中原地区。
只有靠日本的市场,才能把鲸海地区的粮食商品化,才能促进商业投资,用最快的速度完成鲸海周边的实边移民计划。
这是大顺在东北地区的最终目标,对日战争一结束,不止要考虑贸易公司,更要考虑更高层面的实边移民问题。
虽然现在虾夷地还是荒地,但辽东的大豆、朝鲜人的耐寒稻,这些农业技术已经存在,而且小冰期已过,天气日暖,加之对马暖流的存在,开垦难度已经不大了。
虾夷现在还没有粮食,但粮食贸易得先搭上路子,可以先用暹罗的米、辽东的豆,先把市场站住。也需要一个代理人配合,毕竟大宗粮食,得有日本买办配合才行。
这个人是否可用,现在还不知道,刘钰此时也不好直接说自己的计划,暗暗记住了本间古作这个人。
冲他点点头,很给面子地饮了那杯酒,之后却又不提粮食贸易的事了。
本间古作此时终究年轻,心里拿不住势,心道你问了粮食贸易的事,却又不谈了,这是怎么回事?
可眼见刘钰又开始谈其余的话题,他也不好插嘴多问,只能默默等待。
席间,刘钰也就一句也没再提粮食贸易的事,而是询问虾夷的特产销量情况、他们沿途从濑户内海进的货价格几何、都卖些什么等等。
再具体的情况,就是徐涛等一些海商们去谈。
宴会散去后,心存一大堆疑惑的本间古作,却接到了一份邀请。
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粗粗地喘了几口气,平静下了心情,这才跟随邀请的人来到了船上。
再没有其余的人,只有一个通译和刘钰在场。拜见之后,刘钰便了问大阪米价的情况。
本间古作在大阪长了见识,既考虑过米投机的想法,对米投机的那一套也是认真研究了许久。
一问一答,他也不主动说别的,心里明白既然刘钰单独找他来,那定是有戏。
期间刘钰问了一下米期货的问题,本间古作答道:“那种只有物引、而没有大米实物的,称之为帐合米。不必需要现货,按照一年三季,可以到时候就支付。这是幕府许可的。”
“一般是早晨开始交易,中午休息。下午的未时四刻,重新开始交易。到时候会点燃一根铁炮的火绳,长度确定。在火绳燃烧完的那一刻,就停止交易。”
“第二天早晨交易的起始价,既是昨天火绳燃烧完那一刻的价格。”
待通译翻译完,刘钰问道:“入场的最低限度是多少?”
“一百石。最低一百石。”
“这是哪一年被幕府许可的?”
“享保十五年。”
算了一下日子,刘钰明白过来了,为什么幕府作为封建统治者,会允许这么奇葩的玩意出现。
那一年是在享保饥荒之前的两年,正好是日本百年一遇的大丰收,加之之前的改铸导致金银含量太高而致通货紧缩,日本的米价可谓是低到了极点,也就导致了德川吉宗好容易把局面稳住了,结果财政又一次崩了。
谷贱伤农,更伤士。
大顺的官员是开工资的,领银子,也领米,但张居正改革延续到现在,基本上是银本位了,货币取代了实物。
而日本这边,武士的俸禄还是发大米的。
大米若是太贱了,武士会不满的。
这种情况下,德川吉宗明知道这是一个大坑,这个帐合米期货之前只能地下交易,可为了抬高米价,保证武士的利益,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
可以说整个享保改革,主线就是幕府要保证士农工商等级制,要压制商人利润。但是幕府不是集权的大顺,商人根本压不住。
禁止租佃土地抵押,被商人搞得直接完蛋;之前高含银量改铸,让商人逼出了个史上最低米价;新田开发,使得商人借势而起,告诉幕府缺了商人你别想发展……最后只能灰溜溜地出台个政策,幕府不再管武士和商人的借贷纠纷,让武士合理赖账,但也就捏一捏那些小商人小虾米,真正的大豪商可没有武士敢赖账,诸藩藩主也不敢,赖了账以后可就没人借了,而各藩的财政都是一团糟。
商人给幕府挖了个大米期货交易的大坑,为了提高米价,幕府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只求大米作为一种投机商品能维持一个高一点的价格。
当年米价再低,武士阶层就要崩溃了。
但这个坑一旦挖下,想要取缔可就难了。
各藩都缺钱,各藩的大米都指望着在大阪卖出高价,已经卷入太深,尾大不掉,幕府已经动不了了。
为了确认一下已经尾大不掉,刘钰又问道:“除了大阪,这种帐合米在别处也有交易吗?”
“有的。不只是大阪,将军天领的大津、下关、纪州藩的松阪、桑名藩的城下町,都有这种交易,幕府也都是允许的。”
第一六三章 粮食定价权的布局
别的地方也就罢了,还可以说是山高将军远,管不到。
但连大津这种关系到幕府“漕米”的地方,也被幕府允许搞这种期货交易,那就足见真的是彻底管不住了。
大津在琵琶湖南岸,琵琶湖周边的“漕米”,都要借助水运在大津分包。
看来幕府真的是被米价逼急了,也是被穷困的底层武士逼急了:底层武士关系到幕府的稳定。
只是米价这东西,固然不能太贱,否则武士要吃风;但要是太高,整个日本必然大乱。
在日本这边把条约签了的那一刻,刘钰就断定了,日本的所有改革必然全部失败。
改革已经行不通了,只能把旧的利益阶层全都清洗一遍。把旧利益阶层赶下台的改革,叫改革吗?而作为守旧阶层利益代言的幕府和诸藩,又是大顺要保护的对象,没有西洋人来掺一脚,也就不存在天下有变的可能。
改革无非往前走、或者往后退。
条约一签,各藩本就紧张的财政会更加捉襟见肘。这种情况下,搞武士下放、轻徭薄赋、保障小农,那是不可能的,只听说缺钱琢磨着搞钱的,没听说缺钱还往外送钱的。
不能往后退,只能往前走。
而往前走,所能想到的无非就是专营、专卖、重商,从而扩大财政收入。这样必然导致商人的势力扩大,侵入武士统治的基础——小农经济。
可以预见的,十年内,必然有大量的小农破产、逃离土地前往城市。
而日本又多灾,加上赌博式的米期货交易所,只需要一场稍微严重点的灾害,日本的粮价就要上天。
这是一个完美地捏住日本命脉的机会,若是能把日本粮食的定价权捏在手里,这个藩属就会更加忠臣。
日本会缺灾害吗?这一点刘钰可以确保,绝对不会缺。
火山爆发火山灰、海啸、地震、洋流扰动……虽然他并不知道历史上之后这些年日本会不会有大规模的灾荒,但伴随着开埠之后对农村经济的冲击、以及财政困难下幕府必然会选择重商专营政策,农村的大规模破产和农民逃亡这都是可以预见的。
借势要做的鲸海移民、控制日本粮食定价权这样的大事,贸易公司只能做个工具,他们暂时还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枢密院是肯定要下场的,要靠官方力量操控,复管仲之学。
刘钰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叫本间古作的年轻人,在历史上有怎样的名气。但对方家里既然是搞稻米产销的,而且老家还在距离虾夷很近的酒田,这无疑是一个上佳的代理人人选。
不过现在还缺乏信任,有些话刘钰并未说明,以免走漏风声。若是个聪明点的,这次谈话之后,就应该顺势抓住机会、抱上大腿,日后自可大展宏图。
询问过了关于稻米期货的问题后,刘钰也没有继续往深入里谈,而是自笑道:“粮食为一国之本。我就是对日本的稻米交易有些好奇。一直想要找机会问问,但日本之前锁国,我在长崎也没有接触到什么大的米商人。之后虽去了一次江户,却也一直没有机会到处逛逛,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奇事。”
“有道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能从你这里知道这些旁人难以知晓的事情,我还是很高兴的。对了,你之后有什么打算?是准备回家继承产业?还是趁着开埠的机会,在开埠的地方闯一闯?”
本间古作也不知道刘钰说的是真是假,至少不能确定到底只是好奇问问大米期货的具体细节,还是另有目的。
此时听刘钰问到将来的打算,他也只好道:“我还有长兄,就算回去,也不是我继承家产。我打算留在江户,一旦兵库津开埠,这里一定会繁荣起来。我想留在这里,学一些汉文,暂时并不打算回去了。可能会先在兵库津的商铺里找一份工作先做着。我会算写,父亲在江户也有一些生意上的朋友。”
本间古作即便还年轻,却也敏锐地察觉到一旦开埠之后,谁能搭上大顺这边的商人,谁就能获取财富。
而且,就算是做稻米生意,在之前锁国的情况下,想要搞稻米投机,只需要花钱在日本各处搜集情报就好。
既不需要,也没机会去考虑外面世界的影响,锁国之下,外部的粮食根本不可能进入日本。
新井白石新政之后,长崎口岸是发贸易信牌的。不是粮米豆菽不赚钱,而是在每年三十多艘船固定数量的前提下,商人当然会选择更赚钱的生丝。
如今放开了外部贸易,本间古作很清楚,日后大阪的堂岛米期货,日后就不得不考虑大顺的影响。
想着今日大顺这边的伯爵邀请他私下见面,日后在大顺海商这边,那也是个敲门砖了。
现在谁能搭上线、谁能最快掌握中文,谁可能就能主导将来整个日本的米价。
别的生意,他既不熟悉,也没有人脉,在他的未来规划中并没有考虑做诸如生丝绸布等生意,而是铁了心要和米期货杠上了。
现在线已经搭上,还差一个学中文。
父亲那边一直催着他回酒田,但本间古作认为这个时候回去就是浪费最佳的机会,现在这种情况,谁先学会中文、先走半步,将来别人就要追百步千步。
打定了不回去的主意,他想试探着问问刘钰,大顺这边会不会掺和大阪的米市场。
“贵国会贩卖粮米、参与大阪的帐合米交易吗?”
“呃……这个嘛。暂时可能不会,通商伊始,自然是什么利大做什么,也需要慢慢熟悉市场和百姓的喜好。两三年内,应该是不会参与的。除非年三年内日本大荒,民不聊生,到时候或可贩卖一些粮米以平价。商人得利、百姓得米,此双赢之利也。”
刘钰说的是暂时不会,本间古作明白这意思是说将来还是会下场的。刘钰又道:“若是做粮食生意,也不是不可以。听那些船主豪商说你家是出羽数一数二的米商。但按你所说,你还有兄长,将来你也未必继承家业。这种稻米生意,没有人脉可不成。你说你准备留在大阪,学习汉文,同时又在兵库津的商馆做事,先熟悉熟悉。”
“这倒是很好。年轻人,很有精神,很有闯劲儿。只是,想来你父亲也不会同意你一直不回去吧?”
本间古作低头道:“我父亲是个很古板的人。他一直在出羽,并没有来过江户和大阪,并不知道这里的商人和东北地方的商人完全不一样。他只是做正道的经营,我本打算回去后说服父亲,用家族的财产和对稻米的控制,来参与大阪的帐合米生意,但想来父亲也不会同意的。”
“所以我决定还是留在这里,熟悉一下开埠后的贸易,以及大阪的帐合米生意。在确保可以赚到钱后,再回去劝说父亲。”
刘钰拍拍手赞道:“好啊,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知道开埠必能带来财富,并且敢于趁着刚刚开埠的时候把所有的家产和未来都堵在通商口岸上的人,或许未必一定能发财,但肯定比窝在酒田卖米有趣的多。”
“壮哉,这样吧,你这样的年轻人我很喜欢。想来你若不归家,你父亲那边定要生气,断你的财路逼你不得不回去。我个人送你一些金银,不为别的,只是觉得你这样的年轻人很合胃口。”
他也就三十岁,但在十六七岁的本间古作面前,还是可以左一个年轻人、又一个年轻人的。
喊了外面的人,叫人取来纸笔,就在这写了一张纸条,低声吩咐下去。
“我与你纹银四千两,日后也不必你还。你若是有本事,在帐合米里赚了,那都是你的;若是赔了,那也没什么,无非是交了学费而已。平日多学学汉文,借助你父亲的关系,在粮米市场里多走动走动。日后若天朝商人真的做米粮生意,自是会先想到你的。”
“不过,你也得帮我个小忙。也不用干什么,就是每日将稻米的价格记录一下,你若有什么想法也可一并写上。除了稻米之外,还有大豆、麦子的价格,也都做一做记录。”
“你若真能靠着这四千两银子赚了钱,将来归家……哈,可知道汉高祖归乡的故事?人都是以成败论英雄的,你若混的身无分文不得不回去,你父亲多半会恨你当初不听他的话;但你若是衣锦还乡,那便是老父亲盛赞儿子年轻有为、有远见了。”
这四千两银子,不是千金市骨,也不是什么聊得投缘,亦或者觉得奇货可居慧眼识英才……既然大阪已经有了米期货,凡是参与的,都觉得自己是期货之神。估计此时跑到堂岛米期货市场,随便抓一个都能侃侃而谈,超越时代一般大谈买空卖空,可真正能挣钱而不赔钱的,未必几个。
这四千两银子,实则买的是酒田粮食贸易大户的人脉关系。
就算将来眼前这个本间古作无法继承家族产业,人脉关系可是摆在这的。将来真要下场的时候,也能方便渠道。
这一点刘钰再清楚不过了,就像是他没封爵之前,也不是嫡长子,没资格继承爵位。但在京城的人脉关系,哪怕是四五品的官员,那也是比不上的。
本间古作却以为真的是自己的很多想法叫刘钰觉得很有见识,心里自喜,又见刘钰随便出手就是几千两银子,更是确定大顺这条大腿抱对了。
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那种故作镇定、故作世外高人不拘小节的做作,很淡然地接下了刘钰递过去的可以在神户开埠后商馆取银的纸条,故作淡淡地道了声谢,心却仿佛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一般。
第一六四章 被动变主动
接过钱去,两人又聊了一阵日本的粮食售卖制度。
一边听,一边仔细地记在了小本本上。
又询问了一下本间古作的家族种植稻米、在酒田买卖的一些详实情况。就当是做个社会调查。
本间古作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虽年轻,但家里出身不错,自小就有见闻,此时又有心抱大腿,不住地将自己知道的那些细节都抖落出来。
谈到很晚,该问的也都问的差不多了,刘钰叫人送了本间古作离开。
第二日仍旧没有起航。
海峡北边,那群藩主们还在拜见昭仁,谈一些事情,估计还得折腾几天。
以海峡相隔,刘钰非礼勿视,也不去北边去看他们行僭越礼法。
北边在接见藩主、武士;南边刘钰则在小仓附近寻访商人、农夫、町下人,与他们交谈,询问赋税、劳役、收入、能有多少钱买布、吃盐是什么价等等生活细节。
一直折腾了将近七八天,才算是可以出航。
朝鲜通信使之前落脚的接引寺已经按照换约的场景修缮完毕,两边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什么问题、只要人来齐了就可以直接换约后,大顺的战舰和卖给昭仁的两条船便同时起航。
日本王室的旗帜挂着,军舰随行,看上去像是仪仗一般,很是威风,亦算给足了对方面子。
沿途走走停停,雇佣的跑北前船的领航员在船上带路,沿途何处有暗礁、何处有暗流,都被军舰上的人一一记下。
濑户内海并不适合这种软帆船航行,很多地方过于狭窄,软帆船在海上的优势很难展现出来。
中途在冈山藩附近岛屿停靠的时候,刘钰询问了一下海商这边的人,对于将来航线选择的问题。
徐涛也觉得有些不太方便,但他有自己的考量。
“大人,其实走下关到大阪,这条航线真的不太适合我们走。”
“但走这条路线,也有个好处。幕府这边定会尽力约束倭人百姓,不要做海寇行径,也能省却不少麻烦。”
“若不考虑海寇的问题,其实倭国开关之后,走松江、琉球航线,更方便一些。”
“一来我们之前多和倭人贸易,知道倭人喜好什么。若说大宗货物,肯定是蔗糖压仓、生丝为主。这都是南方的货物,集中在松江起航,走琉球航线大家也都走习惯了。”
“正好,长崎、土佐、大阪的兵库津,也就是神户,这都在一条线路上。这是南线。”
“北线的话,就是松江的货物、辽东的货物,汇合在威海,从威海去釜山,再去米子。”
“这都是方便的。”
“但方便之外,还要考虑别的。主要就是担心琉球、萨摩那边的海寇。如今断了琉球的朝贡,不能贸易了,许多人无以为生,多半会行险。也不怕大人怪罪,我们这些做海商的,大人心里也清楚。有正当生意就是商、没正当生意就是贼。”
“不只是萨摩、琉球的,还有就是跑南洋的那群人,以及荷兰红毛鬼。见这航线赚钱,又插不进手来,多半会琢磨着抢一抢。”
“权衡利弊,倒还是走下关更安全一些。幕府不垮,这条路就绝对安全。”
这一路上,刘钰也是被濑户内海的海况折磨的不轻。很适合日本那种小船跑,但要说将来贸易公司的大帆船,确实就远不如走外海方便了。
他也是担心这些海商走南部航线,所以先问了问海商头领的想法,听到海商头领权衡之后仍是选择走下关航线,也就放心了。
荷兰人的手段向来恶心,明的玩不过,就会玩阴的。
明末时候,因为缺钱,海商都去吕宋与大富豪西班牙贸易,荷兰人就扶植郑芝龙等人劫持去吕宋的船,逼着海商去巴达维亚贸易。
现在琉球的朝贡一断,萨摩藩那边的贸易也完了,这么多海上谋生的人被断了财路,定是有做贼之心的。
不缺做贼之心的人,也不缺想要扶植海贼的人。
荷兰人有前科,而且这一套玩的相当溜,确实不可不防。
想要治本,就得把荷兰人全面驱逐出南洋。
然而现在还不是时候,要趁着欧洲大乱一次性把荷兰打崩,否则对欧贸易永远发展不起来,过了印度,荷兰人就能把大顺将来跑欧洲的商船劫破产。
现在处理完日本的事,还得暂时与荷兰继续扯皮,适当让渡一些利益,骗一骗荷兰人。
可以预想到,荷兰人肯定会悄悄的、背着大顺和萨摩、琉球接触。
刘钰也担心海商们直接在海上与荷兰人产生冲突,海商们可不是善茬。没有朝廷背书的情况下,就敢干强闯下关海峡的勾当;如今有了朝廷背书,这群海商可绝对敢和荷兰人开片的。
不是惹不起,而是现在不是时候。既如此,就不如先躲一躲,走下关航线,扶植幕府的目的也正是为了维持基本的治安。
避两三年风头再说,让海贼们无船可劫,荷兰人也就只能干瞪眼了。总不敢跑到大顺到下关的海域闹事,更不敢明目张胆地去濑户内海。
“既是你们权衡了利弊,那就这么定下吧。琉球那边,正好要做海军基地,军舰巡航,以免倭人勾连南洋。既是你们确定不走外海南线,也省了海军在琉球巡航的时候尚要分辨真假。”
“这一次断了荷兰人的贸易,荷兰人未必会善罢甘休。先避避风头也好。”
徐涛大笑道:“是啊。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早些年在长崎贸易的时候,荷兰人一年也是几十万金银。如今不准他们贸易,谁知道荷兰人会怎么做?”
嘴上笑着,
心里也是笑着。开埠的效果到底如何,现在还说不准,但只要把荷兰人赶走了,就算不增加贸易总量,单单是抢走了荷兰人的份额,一年也是大几十万金银。
虽然强制要求出海的船都要携带大炮,朝廷也允许携带八门到十二门大炮,但现在海军还没有到第一波退役潮,优秀的炮手还在服役,海商们其实也不希望这时候与荷兰人、或者荷兰人扶植的海盗在海上起冲突。
大顺的这些早些年跑长崎的海商,都与荷兰人打过交道,知道荷兰人的德行,心里也多半猜到了荷兰人的作为。
朝廷出面之后,明面上的冲突可能不会发生,至少不会是挂着荷兰旗的船直接开抢大顺的商船。
但一些小动作,肯定会有。终究萨摩、琉球有一大群靠海吃饭的,断了他们的饭碗,又不给他们一碗饭吃,重操旧业分分钟的事。
…………
在刘钰和这些海商们讨论荷兰人的时候,荷兰驻长崎商馆的人,也前往了大阪,参觐德川吉宗。
他们很想知道日本开埠的事,以及日后日荷贸易是否会受影响。
之前他们拒绝出兵,以为这是东方式的朝贡体系争端,可现在得到的消息却是日本开埠。
虽然就算之前知道了大顺是为了日本开埠而不是所谓的朝贡体系,他们也不会帮日本,相反可能会趁机联络大顺要求一起出兵。
但仗打完了,都知道日本要开关开埠了,荷兰商馆的人一下子就急了。他们希望日本也能让荷兰人享受和大顺一样的待遇。
毕竟在长崎的时候,两国就是唯二能和日本进行的贸易的。如今他们是希望一体均沾的,大顺能有的条件,他们也想要。当然,希望是希望,现实是现实,他们也知道大顺可以集结上万的兵力登陆日本,荷兰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但至少也应该保证之前的贸易量。
荷兰东印度公司和巴达维亚那边,在亚洲的经营始终是缺乏现金的,每年对日贸易能够为巴达维亚捉襟见肘的现金贡献不少。
然而荷兰人到了大阪之后,已经在这里等待着迎接昭仁、会面刘钰的德川吉宗,却用一种狡诈的方法拖延着荷兰人的问题。
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说现在战争刚刚结束,条约只是草拟,要等和大顺的战争彻底结束之后才与荷兰人谈。
期间,他也透露出一些希望荷兰人支持一批武器的意思,看上去像是在拉拢荷兰人,给了荷兰人极大的希望。
但实际上,德川吉宗内心是根本拒绝荷兰人的。
他认可二儿子的看法,认为现在要老老实实做大顺的忠臣,至少是表面上的忠臣,让荷兰人出于自己的目的来帮日本,而不是主动求着荷兰人。
不过,拒绝的时机,是有技巧的。
他现在给了荷兰人极大的希望,甚至有透露出“不应让唐人垄断海外贸易”的想法,言外之意似乎像是日本要为了自己的利益,允许荷兰人在五处开埠口岸一并贸易。
但其实,他是要等朝贡之后,直接以“天朝不许”的理由,拒绝荷兰人。
把矛盾引向中荷之间。
用这个理由拒绝,可谓完美。
因为,朝贡国作为宗藩,在宗法制下,理论上不是独立自主的,至少是没有外交权的。
后世历史上的朝鲜,就是用“朝鲜为清之藩属”为理由,试图拒绝不平等条约。德川吉宗也准备用这种办法,来拒绝荷兰人,挑唆中荷之间的矛盾。
要么,荷兰人直接和大顺开战,迫使大顺同意荷兰在日本五处口岸享有与大顺对等的权力——荷兰人如果见到了条约全文,以及密约里关于朝贡后的贸易外交处置,会感觉很熟悉。完全可以理解为东方版的《航海条例》,当然,应对方法也是现成的,打呗。
要么,荷兰人只能主动拉拢日本、暗中资助帮忙,力求让日本成为对抗中国的一个有用的工具。
就像是借助昭仁被俘,德川吉宗打出另立新君、抗战到底的旗号,扭转了被动局面,重新在与诸藩的争斗中取得了道义上的主动。
这一次也是借助密约里朝贡这件事,全面拒绝荷兰,又展示大顺的霸道而非王道,让荷兰感到压力,让自己从那个开战之初求着荷兰出兵的人,变成要荷兰人求着他接受荷兰的帮忙的人。
这一手变被动为主动的手段,此时是把荷兰人给坑进去了。
之前新井白石新政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允许来长崎的荷兰船数量减半。如今德川吉宗以“五口通商、不可让唐人独霸而垄断物价”为名,钓出了荷兰人心里的贪婪。
只等着荷兰人满心欢喜的那一刻,再干脆利落地拒绝荷兰人,就可以彻底地将荷兰人的怒火引向大顺,而且大顺还无话可说:日本真是忠臣啊,藩属的确是不可以绕开宗主和外国贸易、外交的啊。
第一六五章 搬出祖训
如意算盘打得响,可也真的抓准了大顺的死穴。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连猫狗虎豹都知道,做首领的,在有外敌入侵的时候要挺身而出,赶走外敌,何况于人?
既想在这个天下已经变大的时代,继续当天朝,就得做好和天下之外的势力全面冲突的心态准备。
捏着这个死穴,而且似乎“天下有变”是日本唯一的机会了,德川吉宗便做了两手准备。
一边和荷兰人周旋,让青木昆阳等儒生继续学习荷兰语,尽快编纂出来荷兰语和日语的翻译手册,为将来与荷兰合作打下基础,同时表达自己对荷兰人的态度。
一边又叫人翻出来新井白石书写的《西洋纪闻》和《采览异言》,准备大规模刊行,要做好将“技术”和“文化”切割的舆论改动。
新井白石全面否定西洋的道德、文化、宗教的同时,却认可剥离了道德和文化属性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技术。
日本人向来自视甚高,哪怕白江口水战之后,唐朝的熊津都督府派人去日本的时候,日本内部也是称天皇的。
之前是做“东西各自称华”的打算,自己玩小朝贡体系,对“华夷之辩”向来很重视。早些年的《大宝令》上就明确说过,对内的诏书也以天皇为号;在有“华夷之别”场合的时候,要自称皇帝。
如今被真天朝一巴掌打过来,也算是彻底扔掉了“日出天子”的包袱和幻想,自己没资格谈华夷之辩了,也算是有了条件正视技术上的差距和西洋学问的优秀之处。
破窗效应之下,天皇都被俘了,还有什么不能做改变的呢?
新井白石搞“否定道德文化道德、承认技艺”,和大顺这边搞“西学实学分野”,几乎是脚前脚后。
只是日本这边锁国可比大顺严重的多,而且荷兰人一直试图垄断对日贸易而杜绝西洋诸国插手,至今国内连个真正懂荷兰文书面写作技巧的儒生都找不到。
而大顺这边之前一直没有禁教,加之从开国之后就实行的边缘人实学良家子制,使得看似脚前脚后在上层有了认知,但在基础上的差距已经拉的太大。
大顺可以随便从良家子里找出一堆学过几何原本的年轻人,而徐光启的书在日本因为徐光启是教徒的缘故,直到前几年才解禁。
德川吉宗自是看不到大顺这边开国近百年积累下的厚积薄发。
只觉得学南蛮技术好像挺容易的,至少学火器也就是买枪买炮稍后仿造的问题。
但他对刘钰有心理阴影,即便刘钰大大方方地表示可以卖给幕府枪炮甚至战列舰,德川吉宗却相信必有后招。
他与荷兰人说不能让唐人垄断,虽然是忽悠荷兰人为了钓出荷兰人的贪婪,却也是他的心里话。
当几天后大顺第一艘实战主力舰靠近大阪的时候,德川吉宗远眺着巨大的舰身和高如楼房的炮仓甲板,更加坚定了自己引入“兰学”、分野文化道德和技术的想法。
以日本的工匠,闭门造车,无论如何也造不出这样的战舰。当年能给伊达政宗造盖伦的那群工匠,早死光了。
他知道荷兰人应该会有这样的战舰,却还是故意叫人询问了一下跟随前来的荷兰商馆馆长。
“唐国人的军舰如此强大,是不可以战胜的啊。荷兰国有这样强大的军舰吗?”
荷兰商馆馆长心头有些不屑,却还是很恭敬地回道:“将军殿下,六十年前,我国的七省号,就比这个更大、炮更多了。将军要知道,六十年前,我们还在用火绳枪呢,而现在都已是燧石枪了。”
荷兰商馆馆长想要悄悄给德川吉宗灌输一种想法,外面的世界是变化的,六十年就可能天翻地覆。
而日本这六十年毫无变化,六十年前的武士如果现在复活,不管是当兵还是生活,都会发现孙子的生活不过是爷爷辈生活的重复。
德川吉宗又问道:“这样的军舰,日本是可以建造的吗?”
荷兰馆长心中一喜,荷兰人既不缺技术,也不缺人才,唯独缺的是钱而已。各省各自为政,现在连个联合执政官都没有,只要日本肯出钱,荷兰人当然愿意帮忙。
在大阪外海飘着的大顺的军舰,也让荷兰人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压力。
虽然现在还不确定大顺将来的战略方向是会向北还是向南,可若能扶植一个能够牵制大顺精力的国家,荷兰人是很乐意的。毕竟当过短暂的世界强国,也搞了这么多年殖民地政策了,这点眼界还是有的。
反正日本人出钱,而且荷兰人印象里日本有的是金银。
“将军殿下,既然中国人可以建造,贵国为什么不能建造呢?如果您有需要,东印度公司是乐于帮忙的。”
“荷兰国支持日本国拥有自己的新式军队和战舰,这是一个国家得以立足世界的基础。”
这一次虽然没帮日本,但之前的经验告诉荷兰人,帮日本好处极多。就像岛原天主教起义,荷兰人派了军舰支持镇压,获得了日后欧洲对日贸易的垄断权地位,而这个地位,使得现金流极度紧张的巴达维亚可以勉强支撑。
至于大顺那边的态度,这边的商馆馆长还没有得到中荷谈判的消息,他只能用自己敏锐的嗅觉来做出决定。
毕竟这种事不是花钱买东西、也不是花钱送礼,不须要东印度公司的审查和麻烦的报告审核。
先谈下来可能,日后帮还是不帮主动权在荷兰这边;而如果一开始就直接拒绝,将来就算想扶持日本也没有了机会。
中日之间若能保持竞争和争端,至少可以保证大顺没有余力下南洋。南洋各地的华人数量,已经让荷兰人相当担心了。
荷兰人既然不想也没胆量和大顺开战,也就只能选择扶植一个牵制了,这符合荷兰的利益:花最少的钱,达成战略目的,对商业立国的荷兰而言是一种既定思维方式。
荷兰人盼着德川吉宗的回答,可德川吉宗只是问了这句话,得到回答之后,也没有再继续深问,而是望向了远处。
大阪很多的百姓都涌到海边,去看看那支前一阵把大阪吓得人心惶惶的军队。相较于遥远的海外,中华亦算是大阪百姓最熟悉的一个国家了,哪怕这个国家什么样都是模糊的。
只是现在这种和日本商人和水军完全不一样的大船,让大阪的百姓有些晕。
他们想象中的中国,应该和他们平日的生活差不多,但现在看到这支舰队却没有产生任何一丝的熟悉感,反倒是粉碎了他们心中幻想出来的中华的模样。
锁过之后,大阪已经再也没有出现过外国的船只了。而第一次来到大阪的外国船只,却是这副仿佛人看猩猩一样的异样感,能知道那是船,却实在没想过船长这番模样。
乱哄哄的人群聚集着,远处靠港的小船走下了一些穿着便服的工兵。他们没有穿军服、也没有带武器,该要的利益都要到手了,这时候没必要节外生枝再去打脸。
海商们也在港口处查看,勘定将来开埠的地点,和租借地,以及勘定检地石高日后按年给租金。
更远处默默看着这一切的德川吉宗问了荷兰人最后一个问题,与其说是问题,不如说是展示出的鱼饵和诱惑。
“兵库津开埠贸易,别处也开埠了。这几处地点,唐人选的怎么样?是适合贸易的地方吗?”
荷兰人心想,中国人做到了荷兰人梦寐以求却一直没有机会做到的事,这几处选址,都是当年荷兰人一直想要开展贸易的地方。
只是现在荷兰人心里也很矛盾。
不说大顺的坏话吧,感觉不舒服。
就算将来日本同意荷兰人也能在这五处口岸经商,中荷之间肯定是竞争关系。
虽然荷兰人一直觉得大顺这边挺傻的,放任荷兰人把大顺的生丝转手买到日本,明明稍加管控就能垄断对日贸易,却根本不管。
但估计也不能一直傻下去,现在看来像是睡醒了,日后的竞争肯定会存在的。
可若是说大顺的坏话,也不好。
不管过程如何,结果终究是日本开埠了。
总不能精神分裂一般,一边想着趁着开埠扩大贸易、一边又大谈开埠贸易的坏处。
再怎么样,也找不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荷兰贸易,好!中国贸易,不好!
无论是文化亲近、禁教态度、国人观感、货物商品契合上,荷兰人都找不出开埠贸易好、但和中国贸易不好的理由。
沉吟一阵,荷兰人只好搬出来了“祖训”。
“将军殿下,当年家康公为将军时,我国和英国人都在平户建有商馆。平户商馆之下,是四大分馆。”
“大阪分馆、江户分馆、对马分馆和长崎分馆。”
“家康公甚至允许我们在京都、伏见、大津;以及江户的骏河、浦贺、三崎等各处开办代理店。”
“到秀忠公的时候,严令只能在平户交易,关闭了各处的分店。当时我们也曾希望委托平户的松浦隆信大人,希望平户的商人帮着把货物带到别处。可是因为松浦隆信大人尊重幕府的法令,严令禁止。”
“现在看来,中国人只是想要正常的贸易,他们也很尊重幕府,选择的地点很适合贸易。也没有选择在江户附近的浦贺等地开埠。”
“这种贸易,互通有无,对日本是有利的。如果中国也像之前的明帝国一样闭关的话,又怎么会造出这样的战舰呢?”
“将军殿下反感天主教,我们荷兰人也不是天主教徒,中国人也在禁教。我想,在禁教的问题上,将军殿下可以绝对的放心。如果开埠之后,西班牙的传教士想要靠近,我们荷兰国可以保证,绝对会把西班牙人的船击沉。”
“当年的平山常陈事件,以及岛原平叛,已经证明了我们荷兰人是绝对反天主教的。”
“我国也一直尊重幕府的种种法令,自从上次用公元纪年被训斥后,我们的商馆都在用贵国的年号纪年。我们也从未偷渡过任何一个传教士,而贵国自己的商人还常有偷载传教士的。”
“将军殿下,请你一定要考虑我们的请求。我们也不会如同中国那般无礼提出租借的条件,只是希望能够和他们一样在开埠处售卖货物即可。”
权衡之后,荷兰人没有在这件事上诋毁大顺,终究考虑到还有一丝利益均沾的希望,这时候不能说开埠是坏事,只能说是好事。
而且这时候还把早已化成灰的德川家康搬了出来,说德川家康的时候他们可以去江户、大阪开分店。既然东方人尊重祖宗,搬出德川家康,无非也就是想说那时候可以到处开商馆的政策是对的,之后的政策是错的。
第一六六章 试错
然而德川吉宗只是想钓一钓荷兰人的胃口,心道既是刘钰负责谈判选择的地点,怎么可能不好?
只是要说出来让你们荷兰人眼馋一下罢了。
微微沉默后,德川吉宗故作感叹道:“东照神君的治国手段,怎么是我能赶得上的呢?当年既然可以允许开埠贸易,那一定是有高深的考量吧?”
“就算是锁国,在长崎,也不会允许只有一国进行贸易啊。就像不能够让商人专卖独卖一种货物一样。”
荷兰人一听,更感觉心里有戏,正要说点“自由贸易”的好处,德川吉宗却没给他继续往下说的机会。
示意随从将跟随过来的荷兰人带走,不要再参与大阪、京都这边的事。
可却又叫青木昆阳去和荷兰人接触,提出希望翻译荷兰语,以此展现一种日本有意与荷兰更加密切接触的暗示。
荷兰人离开后,原来的大坂城代太田资晴“被”自杀后、基本内定为下一任大坂城代的福山城城主阿部正福,就立刻表达了对荷兰人的不满。
“荷兰人说唐人尊重幕府,所以没有选在江户开埠。实际上,不过是因为唐人知道将军不可能允许在江户开埠。”
“商人都是求利的,荷兰人在这一点上,和唐人没有什么区别。如果荷兰人可以开战迫使我们开埠的话,他们也一定会做的。”
“荷兰人并不会比唐人更有德行。”
德川吉宗呵了一声,心道那是自然。荷兰人为了贸易,连圣母像都敢当街踩踏,哪有什么德行可言?不过是为求利益、为求开埠罢了。
“你以为,开埠是好事?还是坏事?”
没有继续谈荷兰人是好是坏的问题,德川吉宗询问了一下还要分管大阪开埠贸易的阿部正福对开埠的看法。
阿部正福说出了心里话。
“开埠,不一定完全就是坏事。”
阿部正福知道大部分幕府阁僚都认为这是坏事,但他还是说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未必是坏事。
阿部一族向来以要成为幕府内阁中枢为目标,对一些事情是有些独到看法的。
当年岛原之乱时候,阿部正次冒着风险,先斩后奏,没等到幕府的命令就要求各藩准备出兵镇压,幕府对阿部一族也向来器重。
阿部正福之所以被定为新的大坂城代,一来是因为之前朝鲜国通信使来的时候,牵扯到大君还是国王的问题,阿部正福负责接待的,处置的很完美。
在德川吉宗看来,阿部正福在外交事务上是有能力的。
如今大顺要在各处开埠,最关键紧要之处就是大阪,需得有一个有能力的人担任。而且大顺和朝鲜这边,都是儒家文化圈的,阿部正福和他们接触,也更容易一些。
再者,阿部正福的藩政改革,让德川吉宗有一种“英雄相惜”的感觉。
都是锐意改革,都是颇有成效,然后又都是“天命不可违”,一场享保大饥荒把所有的改革都打回了原型。
德川吉宗一直觉得自己的改革不成功,不是因为自己的改革是拍脑袋做决定导致的。
而是觉得颇有点像是项羽失败的悲情,天命不予、人力难违。故而对同样颇有成效却因“天命”而改革失败的阿部正福很有一种特殊的亲近。
关键是阿部正福的改革,让德川吉宗看到了另一种可能的路线。
现在这种千年未有的变局之下,日本的将来到底该怎么走,正需要借助各藩都有藩政的条件,一一尝试试错。
和别人的改革思路不同,阿部正福认为之所以出现百姓贫困的情况,源于日本的人口太多了、土地太分散了、小农的土地越来越少也就导致越来越容易破产被商人压榨。
所以他的思路是……严格的长子继承制,包括农民,保证土地不分散,农民的次子也没有继承权,名义上是兄弟、实际上像是家生农奴;严格限制藩下百姓的结婚年龄,要求晚婚,不准不到岁数就结婚生孩子,尽可能减少人口,确保家庭的财富积累有余力度过荒年。
双管齐下,保证土地不会分成小块、也尽量希望恢复到自耕农人均三十亩地的恰好劳动极限。
总归改革了一阵,藩内的情况确实好转了不少。
人口虽然减少了,但是纳的贡赋没少,而且因为百姓的人均土地多了,有了余钱消费,商业活动也发展起来了。
只不过他的封地在广岛东边,靠海,那是享保大饥荒最严重的的地区之一,一切改革成果随着一场饥荒灰飞烟灭,爆发了严重的一揆。
虽然他的思路是有问题的,但在工业革命没爆发、日本无处可以移民的情况下,也算是有些独到的见解。
在开埠这件事上,阿部正福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也感觉未必都是坏事,但是否真的如他所想的那般发展,还是应该谨慎一些。
至少,大顺这边开埠已经会带来极大影响了,这种影响已经足够大,应该先看看再说。
此时他还不知道德川吉宗想要挑唆中荷关系的想法。
只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已经对自己藩内财政情况的考察,得出了一个不算悲观的结论。
在长子继承制的影响下,以及日本人口增多、土地却不增长的现实下,这几年日本的农民已经尽可能不生孩子了。
这就导致一般都是长子继承了不动产,比如土地。而以家庭为基础的手工业,作为次子们围绕在长兄身边的谋生手段,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发展。
这一点也是和大顺有些区别的,大顺是贵族、爵位的嫡长子继承制。但在民间,实际上算是均分继承制的,维系的是宗族却不是家族。祖辈的土地一分再分,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根据阿部正福在藩内的改革经验,发现土地不拆碎的情况下,弟弟们围绕兄长生活,就需要在家里从事一些手工业,以贴补家用。
据此,他像德川吉宗提出了自己认为“开埠未必全是坏事”的看法。
“将军大人,之前唐人只能在长崎贸易,来船有限。为了求利,只想着装铜料,剩余的才会选择俵物。”
“如今开埠之后,他们来船日多,铜料和俵物怕是装不满。空着也是空着,只要稍微能盈利,他们就会装载回去。”
“如今百姓不愿生子,实则难以求活。若开埠后,商贸往来,不能继承家产的孩子,就可以从事商贸、运输等,亦是活路。”
“又或者各家务农之余,多做手工,或也能够卖到大顺去。”
“我闻唐国之政,与本国多有不同。譬如纺织,唐人多是自给自足,采摘棉花、纺纱、织布等,皆家中女人自作。”
“而太阁检地之前,本国多有庄园。庄园之内,各有分工。检地之后,这种分工仍旧保留。譬如棉花,有的家庭专门纺纱、有的家庭专门织布,传承为业。”
“本国商贾可以四处往来,西回、东回海运开辟之后,沿海各地百姓,种田之外,也都家中做工售卖以贴补家用。”
“开埠之后,定会更加兴盛。若能发展工商,一则可以征收税利;二则除本国所不产之物外,或可自给、或可反销回唐国。”
“以长子承担贡赋,保持贡赋不变,以石高来算,武家法度的根基是土地保证不分散的固定人口;在土地石高之外,以次子协作经营,振兴工商而取利。”
成与不成,现在谁也说不准。
开埠之后,除了可以预料的金银外流,剩下的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众人都各执一词。
德川吉宗自己也搞不明白,他器重的儿子也搞不明白,所以那日在问及讲来改革之事的时候,德川宗武顾左右而言他,只是提了敛财的手段,却没提那些根本性的东西。
阿部正福这么想到底对还是不对,德川吉宗自己心里也没底。
但比起那些只能空谈好坏、却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好、为什么坏的,阿部正福最起码还能说出个子午卯酉来。
有些话,阿部正福也没说的太明白,德川吉宗倒是听出了阿部正福的潜台词。
“本国所不产之物外,或可自给、或可反销回唐国”,言外之意,便是本国所不产之物内的东西,该怎么办?
比如生丝、绸布这些东西,日本无论如何是争不过大顺的,不论是质量还是价格。
这些东西老百姓用吗?
还不是武士、商人们可以享用?
真想要金银不外流,就该继续严格执行《节俭令》。
之前为了贵金属流通,连百姓死后的草鞋钱都不准放、连百姓头上的银钗都不准戴。
只要能够严格执行,不准武士商人穿绸布、不准武士商人用瓷器、不准吃糖……等等这些,也不是不能执行。
真要执行的话,纵然开埠,大顺的货没人买,开埠又有何用?对日本又有何影响?
只是,德川吉宗在之前召见阿部正福的时候,暗中表达了一下他对将来贸易的看法,毕竟阿部正福这个大坂城代是一线的执行人。
幕府财政太穷了,幕府也希望借助专营和买办专卖制度,鼓励消费,削弱诸藩,从而依靠海关和专营的收入,充实幕府的财政。
先把快钱赚了,养军、改革,等到将来有余力的再不赚这快钱就是了。
阿部一族的希望,是做幕府的内阁中枢,自然是要站在幕府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不能够站在整个日本的角度去考虑金银外流的问题。
所以内心想说的这番话,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再一个,只怕严格执行节俭令,会招致大顺的不满,而大顺手里还有一张王牌没打,那就是西南诸藩。
幕府也得考虑,若是幕府不听话,大顺会不会扶植一个新的、听话的幕府。
听起来有些屈辱,但这就是现实,是阿部正福站在幕府这边,不得不考虑的现实。
终究,阿部正福只能寄希望于日本的小农经济和大顺的小农经济不一样的细节上,希望在长子继承制保证财富积累、庄园制解体后的分工遗存等不同之处下,工商业在能够不动摇武士体制的情况下发展起来。
德川吉宗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甚至没有可以借鉴的经验和思路。之前以史为鉴都是找中原史书的,或从贞观政要、或从资治通鉴,可现在却真的借鉴不了了。
两国的国情有了巨大的分歧,大顺可以随便开关,根本不担心金银流失、四民之工商破产的情况。
无从借鉴,只能试错,一点点摸索。或许,阿部正福的预测是对的,开埠,未必就是一件坏事;但也或许,开埠之后会带来前所未有的局面,使得无史可鉴,手忙脚乱,昏招连出,以致幕府消亡。
德川吉宗看着远处的军舰,心头万般无奈,对不可知的未来的恐惧不安,让他无所适从。
既没有说阿部正福说得对,也没说他说的不对,只是叹了口气。
第一六七章 百思不得其解(上)
叹息中,德川吉宗眼中所能看到的,只有迷茫。
治国理政,不是煮饭。这次水多了,下次多加点米就是,可以不断试错。
治国理政没有试错的机会,走错了,可能就万劫不复。
就算不考虑政策失误试错导致的百姓疾苦,单单是幕府的统治还能否维系,就足够让德川吉宗头疼的了。
阿部正福也不过只是对未来乐观的猜测,着实说不准将来会变成什么模样。
带着这种疑惑,德川吉宗想和刘钰谈谈。
即便刘钰把他骗的很惨,但他细细思考过,不管是甘薯还是铸币,刘钰并没有说谎,所说的种种效果确实是达到了,只是隐藏了真实目的而已。
他也想试探一下刘钰对日本将来的看法,也想试探一下大顺在迫使日本朝贡之后,是否会对南蛮诸国有下一步的动作。
他总觉得,一艘战舰就大几十万两白银。相对于大顺从条约里拿走的那些白银,似乎战舰的价格更高一些,刘钰如此重利,怎么会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叫人给在大阪外海停留的大顺军舰送了信,邀约数日后相见。这几日德川吉宗没有时间,还要主持恭迎天皇“北狩”归来的礼仪。
同时也让那些一直在江户、没有真正见过大顺海军大船的武士、旗本们,看看这种非死战可胜的庞然大物,为将来引入南蛮学问做好基础。
船上,接到了信的刘钰同意了和德川吉宗再度会面的邀请。
开埠之后的很多细节,还需要谈的更清晰一点,以及劝说幕府好好当守土官长,这都意义重大。
毕竟天皇就是个神龛,真正掌权的还是幕府将军。
得了信之后,舰队转向西,在距离大阪河口大约二三十里的兵库津泊靠,旁边的神户村,就是将来五处口岸之一。
幕府那边办事的武士,和大顺这边测量的工兵,正在做最后的划定和交接,计算占用土地的租借费用。
兵库津本来就是大阪重要的港口,这里水深适合,而且不是河流入海口那种淤泥区。
不需要太多的修缮和挖掘,完全可以停靠此时最大型的军舰,甚至日后更大的蒸汽船也一样可以停靠。
借助西回航线和东回航线,在这里开埠,基本可以覆盖日本大部。和大顺海岸线绵长、但内陆纵深宽广不同,日本四周环海的地形,让刘钰可以确定,日本所受的开埠冲击,也会更加严重。
但这里面与历史上发生过的,有极大的不同。和历史上满清开埠之后的局面、和日本黑船之后的局面,都大为不同。
从釜山到下关再到这边,一路走来,刘钰寻访了大量的百姓,询问了他们的家庭收入、继承法、家庭手工业、贡赋制度等等,拿到了相当详实的第一手资料。
短时间内,日本的普通百姓是没有很强的消费能力的。
大顺的人力成本,折算成白银,大约是此时荷兰的四分之一;而此时日本的人力成本,居然比大顺还低了将近一半。
这一点大顺是真比不了。
比如日本的马,并不用马蹄铁,而是用稻草编织的草鞋给马套上,称之为马沓。
一方面因为日本资源缺乏,冶铁技术强,也缺乏好的铁矿。
另一方面也是人力成本真的是太低了,哪怕一个时辰换一次草鞋,也比买个马蹄铁用许久便宜,这在大顺实在是难以想象。
除此之外,和大顺那边真正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还有一些区别。
因为四周沿海方便运输、城下町制度、武士工商围绕主城生活的因素,日本这边家庭农业和手工业的商品化程度,也是高于大顺的。
加之战国时代之前庄园主经济的残余,使得日本家庭手工业的分工程度,也高于大顺的农村。当然,不能和工商业相当发达的松江、景德镇等地比,但农村整体上是略高的。
大顺这边也是自给自足,但手工业可以外销;而日本这边出了俵物鱼干之类,也没什么可以外销的手工业品,但其内部自给自足是没有问题的。
很多货物暂时来看,确实很难在日本大规模销售。
这里面有一个阈值,就像是马蹄铁和草履马沓,什么时候大顺这边运来的马蹄铁的成本彻底压过了合计在一起使用寿命的草鞋,才算是真正的开埠。
就像是原本历史上苏伊士运河开通,成为了压到松江纺织业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
这个阈值是可以预见的,那就是威海的那群工匠用镗床镗出合格气缸的那一刻。
大顺的商人当然不会看这么远,他们也没在乎日本的百姓能不能买得起。只要能开埠,就算售卖丝瓷玻璃等奢侈品,依旧可以获得极高的利润。
刘钰盘算了一下,这也算是一件好事。
短时间内,不会对日本幕府体制的基础造成巨大的冲击,士农工商等级制下,只要农民和武士稳定,幕府还是可以坐得稳的。
坐得稳,就会慢慢习惯开埠的存在,等到阈值到来的那一刻,就像是温水煮青蛙,想跳也跳不出来了。
几日后,在武士和士兵的严密保护之下,刘钰和德川吉宗就在神户村见了个面。
上一次刘钰是带着巴结的态度去的江户,为了贸易信牌。那时候德川吉宗没有在面前横一道竹帘子,在日本那边看来是给了刘钰极大的颜面。
这一次两人再度会面,时过境迁,只是分了宾主,再没有上一次在江户时候的繁琐礼节。
将近十年的再度见面,依旧如同上次一样,没有翻译在场,而是用汉字纸笔交流。
德川吉宗写给刘钰的第一句话,就让刘钰感觉到了对面老奸巨猾的压力。
上一次在江户见面,刘钰是去求贸易信牌的,姿态放的很低,没有仔细观察过这个据说号称“家康再世”的将军。
他也算是全程围观了德川吉宗主持的享保改革,在他看来也就是修补匠的水平,乏善可陈。
要么就是拍脑袋的政策,要么就是和抓抓贪官差不多的青天老爷做派,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改革深度。
这次见面的第一次纸笔交流,刘钰觉得可能德川吉宗的脑子都用在阴谋诡计和平衡术上了。
纸上写的内容倒也简单,可越是简单越让刘钰不好回答。
“怨不得刘君不怕高鸟尽、良弓藏。以大顺之心,日本国非是孤鸟,尚有它隼。刘君这口雕弓尚还有用。日本贫瘠,刘君尚且眼热如此,老夫实在为那些富庶之地捏一把汗,恐重蹈日本之覆辙。”
这就是明显的试探,试探大顺在处置完日本之后,是否还有下一步的动作。德川吉宗虽然不想再得罪刘钰,但在鸟尽弓藏这件事上,梁子已经结下,没有什么退路了。
之前求和时候给刘钰写的信,就一直在挑唆君臣关系,已然是公开的事了。
但这一次再提鸟尽弓藏,却不是为了挑唆。
刘钰提起笔,琢磨了一下,回了一句。
“商人求利,所谋者金银。周边万里之内,唯日本国多金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将军要怪,就怪新井白石锁国更甚。若他不出台正德新令,日本又怎么会招致这场战争呢?”
“将军不是儒生,我也不用儒生的仁义来讲道理。若论礼法,将军的存在本身就是不合礼法的,难道将军真的希望天朝讲‘仁’、‘礼’吗?”
拿出了最丑恶的殖民者的道理,把挨打定性为被打者的错,更是直接抛下了仁义道德面纱,直言不讳是为求利。
避开了德川吉宗想要真正试探的方向,德川吉宗面对刘钰的回笔,也不生气。
知道这是刘钰说实话的风格。
为的确实是金银,这句话绝非谎言。
这句话后面的全怪新井白石,这就与事实无关了,这是立场问题。
事实是,新井白石确实缩减了长崎的贸易额。
立场是,日本不希望金银外流,而大顺希望日本外流金银。
牵扯到立场和屁股,事实,只不过是佐证时候的正反解读而已。
德川吉宗回笔道:“如果这样说的话,新井白石并没有错,是贵国的海商没有本事而已。”
“日本国向来仰慕大国,颁发贸易信牌的时候,贵国的商人可以拿到三四十支,而荷兰人只能拿到四支。”
“但荷兰人的船大,四支携带的货物,与贵国商贾几十艘船的载货相差无几。”
“按刘君的说法,要怪的难道不是贵国的海商不能够造大船吗?”
虽然一上台就罢免了新井白石,但这一次挨了打,在手上留下了三刀伤口作为记性,德川吉宗此时才算是真正理解新井白石为什么要出台那些政策。
这时候不免就要争上一句,明知毫无意义,却也不希望在他眼中为日本好的人,承担这样的责任,亦算是作为幕府将军最后的一点骄傲和尊严。
况且新井白石之所以要发贸易信牌,除了缩减贸易之外,也是在彰显“日本中心论”,可以自我安慰般理解为“朝贡”。
就像大明规定琉球十年一贡,不准来的时候就是不能来;而新井白石则用贸易信牌制,变相地把贸易变为了大顺向日本朝贡,不准来就是不准来、准你多来那是恩赐,史书上史官即可记下:年月日、唐人来贡。
刘钰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这么久了仍旧没有完全融入这个时代,不能够完全地用这个时代的思维方式去考虑问题。
他看不懂贸易信牌制背后隐藏的日本中心论,但他也不需要看懂。
如今做到了这一步,回京城后,再颁布一个“禁藩属与蛮夷私自贸易”、“与藩属贸易必须本国造船、水手九成本国”、“南洋货物必经松江转运不得直抵藩属”等法令,那就直接一步到位搞成了宗主国和殖民地。
带着胜利者的心态,刘钰没有继续争论到底是因为日本锁国有错在先、还是大顺海商无能不能造大船,很“大度”的表示这个问题如同“汉时马肝之论”,实在没必要争论。
然后反客为主,问了德川吉宗一个很尖锐的问题。
“将军对日本的将来,有何打算?”
第一六八章 百思不得其解(中)
这个问题,即便刘钰不主动问,德川吉宗也会想着询问询问刘钰的。
直到现在,他还觉得刘钰看问题很准。铸币改革一事内蕴含的道理,确实是周边的老中、大老们无法解释清楚的。
而且只要不去揣摩刘钰背后的目的,大部分和国政相关的话,还真就都是真知灼见。
并不是简单的“敌人想要干什么我偏不干就对了”这么简单。
比如铸币改革,若是此时时光回溯,明知道刘钰献策铸币改革的目的,是为了将来打仗之后幕府有钱赔款,德川吉宗还是会选择依法去做。
现在刘钰主动发问,德川吉宗回笔道:“若安心做藩属,并无区别。若有心富国强兵,老夫思索许久,竟无思绪。”
“老夫若说,经此一战,日本国心服口服,彻底臣服,想来刘君与贵国朝廷也不会相信。”
“但若说富国强兵、勾践尝胆之道,众人献策,却都茫然无措。”
“非心服也,实力不能及。”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
“说的难道不就是这样的道理吗?”
两千年前孟轲的这番话,此时此刻真的是让德川吉宗感觉到了一种穿越两千年的震撼,真真切切地理解了什么叫“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
德川吉宗儒学修养不错,时不时还会亲自去圣堂讲解一下明太祖颁布的六谕之衍义,孟子的原句随口就来。
看似说的坦诚,实际上德川吉宗心里清楚,日本真要是拿出毕恭毕敬的态度,反倒会让大顺那边心怀警觉。
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的旧事,大顺朝廷里做官的,哪一个会不知道?
德川宗武说要让大顺相信,只能用“绝望”而不是“恭顺”,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明明白白地表达出心里不服气,但是又绝望地发现力不赡也,这正是德川吉宗、德川宗武的“待天下有变”思路的第一步。
同时也希望听到刘钰对这句话的看法,或许能够攫取到一丝有用的东西。
两人嘴上的语言不通,文字交流却无半点滞涩,德川吉宗只见刘钰提笔龙飞凤舞地写了许久,心里更是热切地希望看到刘钰到底会发表什么样的看法。
然而,等到那张写满了字的纸送到他面前的时候,德川吉宗扫过之后,却是哭笑不得。
上面直接把德川吉宗的改革说的一文不值,说“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是不能治本的”。
至于如何治本,刘钰更是直接开出了一剂猛药。
废藩置县、废除武士世袭、均田、复三代之政广建学校、效王荆公之三舍法取士,亦或科举。
鉴于武士不可能自己反对自己,建议德川吉宗放弃将军的位置,以个人的号召力去民间搞一揆,去做陈胜吴广。
这简直就像是开玩笑,但玩笑的背后,德川吉宗看出的却是刘钰对日本复仇可能的不屑一顾。
因为,这件事根本就做不到。
如果幕府做不到,也就意味着不是没有路,而是唯一的一条路你不走。
“刘君莫不是消遣老夫?”
“这是唯一的路。既然不想走,那咱们还是谈谈朝贡之后的事。将军,我朝已经售卖给你了军舰和火器;征战途中,也给足了幕府颜面。何去何从,将军总要给个说法。安心的做个藩属,保德川氏之宗庙不灭,为什么非要富国强兵呢?如今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日后的天下格局,便是东西之争,便是恶狗打架也需选出个头领。放眼周边,能做这首领的,唯独天朝,将军为什么还要执着呢?将军若不欲效陈涉故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便无路可走了。”
德川吉宗叹息一声,又写道:“荷兰,小国也,亦可争雄;英国,亦岛国也,也曾在平户开办商馆,与荷兰争斗。他们可以做到,我总觉得日本也有一条路可以走,未必如刘君所言,只有那一条路。”
刘钰这回真的笑了,回了短短的一句话。
“欧罗巴没有一个体量巨大的天朝在旁边盯着。不要想着刻舟求剑了。”
德川吉宗看到这一行字,自是想到了日本两次希望走出去的打算,都被天朝生生扼杀。
唐时白江口、明时壬辰乱。
半晌,刘钰又递过去一张纸条。
“日本国的命,就是如此。若在欧罗巴,必可为一大国。但在天朝万里之内,日本有何路可走?纵将来复国强兵,第一步就还是复平秀吉之旧途,奔朝鲜。可将军扪心自问,现在还能做到吗?”
“既做不到,那又何故强要逆天而行?老老实实为天朝做个守土官长,难道不好吗?天朝自会体谅幕府之用心,在这里我可保证,若将军能答允几个条件,天朝亦可保证若有倒幕者,天朝必出兵。”
“将军好好想想,这一次天朝出兵,若是换个战略,幕府还在吗?是存、是亡,尚且在天朝一念之间,将军却还想着勾践灭吴旧事,这就是不智了。”
“海关的税收给了幕府,诸藩也不准贸易,幕府只要操作得当,便可府库充盈。”
“至于日本……将军何必去想?城头变幻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足利氏如今何在?丰臣氏如今何在?若德川氏都消亡了,日本兴盛,又和将军一族有什么关系呢?”
“我说将军辞去将军去做陈涉,不过是玩笑。但也是提醒将军,要提防的对象是谁。将军之大敌,在内,不在外。”
“大顺不是幕府的敌人,而是幕府最好的盟友。我就问将军一句话,将军是否有为日本之崛起而不惜身死族灭之壮志?若有,还请辞将军之位,振臂高呼,组建奇兵,以抗各藩正兵武士,推翻幕府、推翻诸藩,重分利益,行始皇集权之政,效唐宗科举天下英雄尽入彀中,均田办学,唯才是举。”
“若不能,我也只问将军一个问题。”
德川吉宗心想这不是笑话吗?幕府将军推翻幕府、武家领袖推翻武家制度?天底下有这样的事吗?
但刘钰的提醒,也让德川吉宗心悦诚服。确实,站在幕府的角度来看,大顺只想要钱而已,而真要是有人真的要学天朝制度,那是要命的。
无奈之下,冲着刘钰点点头,示意请刘钰问要问的那个问题。
“大顺如今军舰、水手、以及新军、火器、操练、军饷的总花费,至今堆积当有三千万两左右。”
“就算大顺日后再不造一艘战舰,将军想要打过对马海峡站在朝鲜的釜山,也至少需要三千万两白银。”
“将军既不想当买办敛财、又不敢克扣武士俸禄怕武士暴起、又没有五饼二鱼让百姓扎着脖子把所有粮食都奉上的本事。”
“我只问将军一句,这三千万两白银,将军准备怎么搞出来?可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没钱,谈什么雄心壮志?将军以为数年前我来江户,低三下四,为的是什么?还不是那些铜臭阿堵物?”
“所以,若有富国强军之心,还请安心当买办,货卖的越多,将军才越有钱。”
“若无富国强兵之心,只想做天朝的守土官长,保德川氏之宗庙,也请安心当买办。赚钱、削弱诸藩、养一支威慑诸藩的旗本。”
“当买办,挺好的。”
谈钱,挺俗的。
但做到了一国之君的地步,不谈钱是寸步难行的。刘钰的问题,直接扼住了德川吉宗的脖子,三千万两白银……从哪变出来?
他是没想到刘钰直接谈到了当初他和儿子苦心孤诣想到的办法,先当几年买办攒钱。
根据以往的经验,德川吉宗确信,刘钰敢说,就一定不怕,必有后手。
于是直接问道:“刘君不会愿意看到日本国富国强兵的。可刘君也知道,我若做买办,是可以刮到钱,便有可能强军的。刘君就真的不怕吗?”
刘钰看过后,直接摇了摇头。
“将军富国强军之后,总得有个目的吧?目的是什么呢?复仇的话,除非一次把天朝鲸吞了,可这根本不现实啊。”
“那要是为了赶走我们,继续闭关?”
“大顺攻打日本,没有鲸吞,只是要求开关,因为大顺的丝茶瓷琉璃药材等物,可以在日本换金银。”
“且不说天朝本就开关贸易,就算将军强盛下,把天朝打了一顿,逼着天朝不收关税,也就顶天了。那图什么呢?卖草鞋?”
“所以我根本不怕。鲸吞无论如何日本也吞不下,既吞不下,九世之仇就记住了,天朝缓过来了,必要斥我为奸贼误国养虎为患,定会拆分日本,分而治之,以夷制夷,永世不得翻身。”
“不能鲸吞,然后日本就算赢了,又想要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啊。就为了重新闭关,然后没有了买办收益,养不起新军,解散新军继续武家制度,然后几十年后再挨一顿打?或者闭关之后,武备松弛,不能跟上外面五十年一变的战争战术,五十年后重复今天的故事?”
“开战之前,要先想清楚战争的目的是什么。将军想想,请解答我心中的疑惑,就算富国强军赢了,将军想要什么?”
“真的,将军,你要是觉得只是日本开埠不痛快,明儿我就上书天子,在松江、广州、宁波、泉州、福建五处,也可租给你们一块地,两边关税全免。需要吗?”
“我从十年前盯上了将军,就在琢磨这个问题。我就在想,我若为幕府将军,战败之后痛定思痛,强军之后,所求者何?百思不得其解,还请将军为我解惑。”
第一六九章 百思不得其解(下)
这个时代于日本而言,是个相当尴尬的时代。
这不是蒸汽时代,也还没有工业革命。日本就算这时候勒紧裤腰带,让女人去大顺当妓子赚钱寄回去、把百姓压榨到死,积攒出原始资本,然后呢?
能干啥?
晚个一百年,可以勒紧裤腰带,买机器、兴产业,跟上时代的步伐。
工业化可以压制大量矛盾,可以养活更多人口,先苦后甜。
现在呢?
中国的手工业底子,是厚到可以让英国搞了六十年蒸汽机后,顶着代差依旧逼得英国贩卖鸦片才能平衡贸易。
日本此时能做什么?
就算强军了,废除了不平等条约,之后会怎样?
后世鲁迅写过一篇文章,叫《娜拉走后怎样》,社会不变,不是堕落,就是回来。此时日本面临的,也正是这种娜拉走后怎样的困境。
真狠下心来,废除不平等条约,也不是不可完成的任务。但废除之后呢?
只要贸易,金银必然外流;只要闭关,几十年内必然落后。
日本现在的情况,和满清一鸦之后的局面完全不一样。一鸦条约最恶心的一点是鸦片,而不是开埠和百分之五的关税,只要不搞鸦片,就算零关税照样还是大几千万两的贸易顺差。
英国人还能琢磨出鸦片这鬼东西,日本此时能琢磨出什么?
这不是日本一家的问题,而是此时全世界都在琢磨的问题,怎么才能在与中国的贸易中达成顺差?
面对这个近乎无解的问题,能把瑞典人逼到跑到广东偷蚕种,尝试在斯德哥尔摩这个纬度比黑龙江还要高的地方养蚕;能把法国逼到用科学院的院士送来中国当传教士,在禁教前主动跑到江西去传教,到处送礼,想窃取瓷器技术;能把英国逼到用行政手段禁止英国百姓穿纯棉衣服。
如果不琢磨贸易,而是琢磨战争和征服,这个时代对日本而言更是死路。
日本现在想要往外走,只剩下鲸吞大顺一条路。四面都被锁死了,只要开战就是你死我活的灭国之战,谁也不会再给对方机会。
而大顺可以借助日本的地形和封建制,肢解日本,难度小得多;日本却只能鲸吞大顺,无法肢解,难度已经不是逆天可以形容的了。
所以刘钰才反问德川吉宗,你强军之后想干啥?战争为政治服务,你的目的是什么?你的战略打算是什么?
他想了十年,没想到日本还有什么活路,此时他是真的很好奇,德川吉宗是不是能说点让他茅塞顿开的东西。
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刘钰没有这么高的境界,但也真心想得到一些能让他惊呼人外有人的点子。
这个问题彻底把德川吉宗问愣住了。
看着刘钰写的字,德川吉宗微微张着嘴,半后仰着脑袋,活脱脱变成了一尊木雕。
就算天下有变,大顺无暇东顾,然后呢?
造舰、练兵,然后呢?
收回租借地,然后呢?
就像刘钰说的,一不敢动武士的利益、二没有五饼二鱼的本事,若只是为了闭关锁国金银不外流,终究还是不怕贼偷只怕贼惦记。
提起笔,犹豫了许久,终于在上面写了关于荷兰的问题。
“有人进言,或可效荀文若驱虎吞狼之计。以独占开埠贸易权为饵,承诺荷兰只要赶走贵国,即可独占日本之贸易。刘君既有谋略,谋而后定,想必也考虑过此事。难道,在刘君看来,此计亦不可行?”
这和德川宗武的待天下有变并不一样,待天下有变,总结起来是“尽人事、听天命”,靠的是天命,人事只是为天命到来那一刻的准备。
德川吉宗知道对外面世界的了解来看,刘钰远胜幕府阁僚,不可能不考虑这个问题。
他想通过刘钰的回答,看看刘钰对荷兰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
刚刚刘钰开玩笑让德川吉宗去学陈涉世家的故事,弄得德川吉宗哭笑不得。如今这几行字送到刘钰手里,哭笑不得的就变成刘钰了。
看过之后,心道就这?
从开战伊始到现在,刘钰觉得日本这边的应对,简直就像是在给他展示“守株待兔”和“刻舟求剑”到底该怎么解释。
刘钰不怕日本人有脑子,有战略思维。就怕他们没脑子,没战略思维,到时候脑袋一热,又凭空多出许多麻烦。
此时觉得有必要让日本人彻底死了这条心,笑着摇了摇头,告诉了德川吉宗标准答案。
“荷兰人擅长贸易,他们的贸易是成体系的。”
“将军根本不知道日本在荷兰贸易中的地位,到底是什么。今日我也不妨告诉将军。”
“荷兰人对日贸易的目的,是拿到金银,然后在广东、福建和松江花掉。因为荷兰国不产金银,而天朝商人只要白银,并不接受呢绒抵价这样的交易方式。”
“我说的再明白点,荷兰人的目的,是为了和天朝贸易的时候有足够的现金,所以才要和日本贸易。”
“就像是一个人想要杀人,而选择练剑,不是因为他喜欢剑术,而是因为他想要杀死仇人。而为将军出这个主意的人,却以为他只是喜欢练剑,于是让剑客拜仇人为义父。这简直有些可笑。”
“将军的幕僚们,总是这样,搞不清楚做事的目的,也不清楚政策是否行得通。于是才有了《禁止租佃法令》这样的拍脑袋的想法。”
“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强军之后,要达成什么样的目的,然后就要强军。”
“你们也根本不知道荷兰人的贸易体系到底怎么样,然后就觉得可以驱虎吞狼。”
“这是贵国谋士最大的问题,不知目的、毫无大略,总认为定下一个计策之后,一切都会按照你们定下的计策发展。”
“在此,我也不妨劝劝将军,若荷兰人能跟着天朝一起在日本吃肉,他们是乐意的;若是为了日本让荷兰与天朝开战,他们是不敢的。”
“因为……荷兰人有脑子,他们知道做事之前要先想清楚目的、收益、回报,以及战争该怎么结束。”
“从始至终,荷兰人的目的就很明确,拿到天下之中的货,在西洋卖出去。”
“为了前者,他们不惜强占舟山、琉球;为了后者,他们和西洋大国都打过仗。”
“现在前者已经达成,他们所困的是后者。这是主干,而对日贸易,只是这条主干上的分支。”
“其实,这个思路的方向是对的,但具体到细节,日本可以依靠的不是荷兰,而是有意问鼎天下、制礼称霸的大国,而且这个大国还不能是天朝,这个大国要求天下制礼、登基为世界天子、定五服、分远近,自认大顺竟要问鼎之轻重,方有可能‘以夷制夷’,扶植日本。”
“将军想来也看过不少荷兰风说书,以将军看来,荷兰国有做‘世界天子’的雄心吗?有做‘世界天子’的实力吗?或者,西洋诸国此时可有此等雄霸之国?”
德川吉宗看着这个回答,梳理着刘钰要表达的东西,心里越发沉重。
越是梳理,越觉得刘钰说的句句在理。
中荷贸易是主干,而日荷贸易,只是这条主干上的一条枝丫,为的只是拿到日本的金银,去大顺买东西。
荷兰人不会为了枝丫,而去砍掉整棵大树的主干。
现在想想,所以荷兰人在开战之后,第一时间拒绝了出兵;战事已定之后,才提出希望和大顺一样可以在五处开埠地贸易。
主干是什么,显然已经再清晰不过了。
荷兰人虽然承诺过可以帮助日本,但到底是不是口惠而实不至?
后面说借助外力的思路是对的,但只有“天子”,才会用“以夷制夷”的手段。如今世界,谁人敢称世界之天子?谁人又有制礼天下之雄心与实力?
德川吉宗从荷兰风说书上得来的、可怜的对外部世界的了解,让他确实找不出这样一个国家。
再想一想,德川宗武的思路,也不是希望外部势力做天子,扶植日本以夷制夷。
而是类似于“周借殷商征东夷而起”,内心仍旧认可中华是天子,只是盼着中华征讨蛮夷而至无力关注日本。
这不是盼着“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因为一条兼香说,若秦失其鹿,最大的可能是赵佗自立为王,日本没有逐鹿的资格,反倒很可能被大顺的海军当成桂林、象郡,以大洋为五岭四关、以军舰为五十万南海郡老秦。
这个条件已经很苛刻了。
首先要不是大顺内乱,而是南蛮势力和大顺起了灭国之战规模的冲突。
其次要是外部势力和大顺在海上两败俱伤,而且还不能一方全胜,否则赶走虎来了狼,无甚区别。
然后还要这场战争要持续二十年,以给日本削藩、造舰的机会。
最后还要大顺海军全灭、南蛮的海军也全灭,以致日本渔翁得利。
这四个条件缺一不可,可实际上这四个条件全都达成,不只是天佑那么简单了,而是天帝拜了日本做爹的这种程度。
就算这一切都实现了,可这又绕回了刘钰问他的那个问题,就算有这样的机会,日本的目的是什么?想靠战争得到什么?
如果是闭关,那怀璧其罪,早晚还是要被打。
如果是废除不平等条约,大顺现在就可以照朝鲜会同馆贸易之例,给日本在大顺划出一片地方,把关于贸易的不平等条约换成对等条约,有区别吗?
在一阵沉默中,刘钰第一次尝试着用日语说了一句话。
“将军,如果我认为日本还有卧薪尝胆的机会,这一战枢密院不会这么打的,而是会直接把日本拆回战国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