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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顺1730txt下载     新顺173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二五章 先活下来吧

    午饭时候,倭人的攻势已经无力。

    狭窄的城前,横七竖八地堆积着尸体。

    城内,几个海军的后勤兵提着一个用稻草包裹的瓮,开始分发出海时候每天午餐的加餐。

    果腹的食物之外,就是各种奇怪的东西。比如这瓮里的枣子,新摘的枣子用烈酒浸泡,防止变质,这是海军内用来防止坏血病的东西。

    威海太冷,并无柠檬,海军暂时也没有在热带作战,只能吃一些奇奇怪怪且方便保存的东西。

    海军还没有正式的编制,朝中也没有一个海军部,但内里五脏俱全,后勤补给是有专设部门的后勤运输处。保证海军自己的陆战队作战毫无问题,只是需要陆军帮忙支援一些骑兵,这才请贸易公司出手。

    水手们很喜欢这种脆脆的枣子,关键是里面浓郁的酒味儿。除了每天晚饭之后给的一杯烈酒,这种醉脆的枣子便是最喜欢的食物了。

    热腾腾的米饭,就在小滨城后靠海的位置蒸熟。两侧的火焰对小滨城的影响不大,也就是一些燃烧的黑灰落在洁白的米饭上。

    配米饭的,是一勺加了重盐的猪油,每人五颗醉枣,以及一个刘钰从日本引进在文登等地种植的洋葱——这东西原产西亚,先传到欧洲,又到美洲,再从美洲到菲律宾,最终又从菲律宾传到日本,又从日本传到了威海,使使劲儿就能围地球转一个圈了。

    猪油配米饭,这是开战才能吃到的美餐。

    战斗了一个上午的士兵在米饭里浇上凉开水,冷散分开,将白花花的猪油用筷子搅开,端起碗来咕噜咕噜地喝一口,啃一嘴辣眼睛的洋葱。

    再将分到手里的醉枣小心地排开,放在口袋里,取出一颗含在嘴里,直到嗦嚼的如同甘蔗渣子了,这才恋恋不舍地咽下去。

    若是和军官的关系不错,瓮里剩下的那些泡枣子的酒,就可以分到手里喝掉。

    这样的生活,相对于此时绝大多数的大顺百姓,已经算是过年的标准了。

    海军里一直奉行一句话:吃饱了,才能打仗;吃各种奇怪的果子,才能不得坏血病;喝的水一定要煮沸,才能不拉肚子。

    这些奇怪的道理,有些融入了军规之中,有些变成了一种习惯,海军的后勤保障一直充足。

    克扣军饷和从士兵嘴里抢食的情况,刘钰才走不久,还没来得及发生。

    吃过午饭的士兵,懒洋洋地晒着秋冬日的太阳,擦拭着火枪上的火药渣滓。

    他们身后的大海上,是一排高扬着海军旗帜的军舰,这让他们很安心,并不会产生被包围的恐慌感。

    虽然这些军舰从上午开战之后,就因为火焰烟尘的遮挡不再开炮,但时不时派过来的送弹药的小船,仍旧让这些士兵感觉到充满了希望。

    明明不缺弹药,可海军的舰长们还是选择用这种方法,来给防守的士兵提振士气,证明城中的士兵始终有退路。

    …………

    战场的另一边,残余的倭人武士默默地啃着米团子。

    彦根藩的藩主井伊直定是个很节俭的人,很严格地遵守着幕府的节俭令,哪怕去江户的时候也是啃米团子,为此还被德川吉宗称赞。

    上行下效,彦根藩的武士们作战的时候,也只是啃米团子。

    有些发馊的米团子,用茶水一泡,就可以去掉米团子的馊味。据说这是当年丰臣秀吉行军走出中国大返还时候的吃饭方式。

    很多武士咽不下去自己的米团子,口干舌燥。这么多年没打过仗了,他们中的许多人连血都没见过。

    他们中的一些人参与了上午的进攻,亲眼目睹了一个个平日在一起饮酒谈诗的伙伴死在了火枪之下,甚至很多人还在船上就被火炮击中。

    回忆着战场上被铅弹打碎的肢体、被实心炮弹砸碎的驱赶,第一次上战场的武士不住地翻腾着胃里的那点酸水。

    一些武士悄悄地观察着远处的藩主,不知道下午是不是还要再打。

    上午短短一个时辰的攻势,四百多武士死在了城下,军心其实已经崩溃了。只不过这不是野战,还能退后集结没有溃散而已。

    最近的一次进攻,距离小滨城最外面的防御还有七八丈,但那已经是极限了。

    “打不下去啦!”

    “这样的城,恐怕是没有办法攻克的吧。”

    “便是越后军神攻打小田原城,恐怕也没有这么难攻。”

    “唐人的铁炮打的很准,大铳打的更远……”

    垂头丧气的武士们,小声嘀咕着对眼前这座城的恐惧,他们已经将这座城与他们传说中的天下第一雄城小田原城相提并论了。

    一些彦根藩的武士甚至开始嘲讽起来和他们一起作战的、之前从这里撤走的小滨藩的武士。

    “这样的城,你们连一天都没有守住吗?酒井氏的属下,就是这样的怯弱吗?”

    小滨藩撤走的武士抽出了刀,骂道:“让唐国的军队去试试攻打彦根城啊!难道你们可以守住吗?”

    叫骂声、哀叹声,此起彼伏。

    井伊直定知道这仗是没法打了,他带来的武士里,最能打的一批都已经拼光了。

    剩余的都是一些穷的平日里要找商人借钱、然后等着赖账的武士,这些武士的俸禄不高,吃饭虽不成问题,但也就是混个温饱。

    算上今天,已经打了四天了。前前后后八百多武士抛尸城下,这样的伤亡,要是野战合战,早就已经崩溃了。

    现在虽然暂时还能在炮舰的射程之外集结,可他知道,再打下去可能就要拒绝攻击了。

    手下的几个亲信家臣都死在了城下,甚至有两个连陆地都没上去,就被头顶爆炸的炮弹炸死了。

    只攻打了一个时辰,后续的武士已经拒绝登船去送死了,认为这是毫无意义的进攻。

    井伊直定再度抬起望远镜,看着近在咫尺、人也不多的小滨城,陷入了绝望。

    绝望的不是大顺军的火枪火炮,他至少可以知道那些火枪火炮比他手里的好、打的远、打得准。

    绝望的,是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有章法的改造过的小滨城。

    可他看不懂,也从所学过的兵书中仔细回忆过,仍旧找不出这样守城的章法到底是什么。

    如果这城池的防御布置是毫无章法的,那就更加绝望。若连毫无章法的城都攻不下,组建大顺军的士兵素质,比起农兵分离政策下的武士,强出了太多。

    这仗,没法打了。

    感叹一声,收回了望远镜,下令道:“退兵吧。”

    退兵的号角吹响,那些垂头丧气的武士如蒙大赦。不知道谁做声,先发出了一声死里逃生的喊叫,随后这样的喊叫连成一片。

    听着这样的嚎叫,井伊直定确定自己退兵的命令是正确的,再打下去可能就要溃散逃亡,宁可做脱藩的浪人逃亡,也不会再往这座城前进一步了。

    围魏救赵的战略是对的。

    焚烧两侧民居遮蔽炮舰射界的战术也是对的。

    第一批冲上去的武士都是精锐,是否赴死之心的。

    战略貌似没错、战术也很细致、赴死之心也有。可是,就是打不赢……

    近畿地区已经再没有一支半个月之内可以抵达小滨的军队的,京都、大阪、奈良,那支突入的大顺军想去哪就可以去哪。

    井伊直定感到绝望的,不只是这个。

    而是最多四五百人固守的小滨城,自己三千多人都无法攻下,甚至可能大顺军只有个位数的伤亡。

    这意味着只要靠海,五百人固守一座城,就需要至少万人的部队、配上足够的大炮,才能尝试攻打。

    而且攻下的时间,要以月计。

    万人的部队调集,至少需要联动数藩,配上大炮行军,速度更慢。

    这一切,都回到了刘钰给德川吉宗定下的防守战略:救火。

    任何其余的战略,都是无效的,井伊直定不信,信了围魏救赵的鬼话,用事实再度证明了这一点。

    而这种救火战术,要携带大炮,人数上万,这就意味着军队只能龟速前进;大顺军攻打小滨的速度,意味着就算再增加四五倍的守军,也不过能坚持数日;而坚持数日,就算全有中国大返还那样的行军速度,也得二百里就堆一支野战部队。

    而这一切,意味着整个日本需要至少三十万野战常备军、六十万守备部队,才能打下去。

    但这些,是幕府无论如何也凑不出来的。

    救火的一方,需要九十万部队,其中三分之一要到处跑。

    而放火的一方,只需要一支舰队,三五千陆战部队。

    只要少于六十万守备部队、三十万野战常备,就会有空当、大顺军就能抓住空当登陆攻城。

    既不用攻京都,也不需要打江户。

    只要这么玩上一年,就能把整个日本拖垮。

    幕府破产、商人凋敝、遍地一揆、处处起义。

    在退回彦根城之前,绝望的井伊直定叫人取来了纸笔,给幕府将军写了一封请求。

    写完这封请求,他准备切腹。

    以死相谏,请求将军重视。

    将小滨一战的过程尽可能细致地描绘了一遍,由此引出了他真正想说的话——请将军和谈、请将军解禁兰学、请将军卧薪尝胆、请将军不要再打下去了。

    而在将来卧薪尝胆该怎么卧的细节上,他向幕府将军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现在看来,大顺军的这种战术,想要对抗,只有三种办法。

    一种是神话的般的幻想,有六丁六甲神行之法,或是有某种神车,可以日行数百里,一次能够运送几千上万的部队进行长途机动。

    第二种便是大建海军,御敌于国门之外。

    第三种便是改革武士制度,编练武士,训练火器,聘请荷兰教官,从荷兰人那学习战术。

    除了第一种神话幻想之外,在先练海军还是先练陆军的选择上,井伊直定建议幕府,先放弃水军,打造陆军。

    “建设海军,需要时间,唐国必会察觉。”

    “今日可以琉球为名来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其察觉,必要摧毁。水军造船数年,可能毁在一旦。”

    “水军若被摧毁,陆战又不能胜,一如今日故事,纵横日本,无人可敌。投入百万金,一朝便可能化为乌有。”

    “由是,先改陆战,才是正途。一则唐国不易察觉。二则陆战若能胜,纵无海军,城不会失、唐国也不敢登陆,即便战败,也不过赔偿金银而已。”

    “若有一支野战能胜的陆军,小滨之战,唐人岂敢只留五百人而攻京都?其不敢深入,纵有海军,攻城十余日不能下,则待大军合围,其军必撤。如此纵不能胜,尤可坚持。”

    “编练水军要钱,编练新的陆军也要钱,二者不可得兼,必有先后。若见唐国水军强大,有御敌于国门之外之思,则中刘钰之计矣!”

    “水军建至一半,民饥商穷,府库空虚,唐国海军突袭港口,则金银皆为朽木、数年心血化为乌有矣。”

    “即便和谈停战,刘钰不死,唐国岂会守信守约?他岂肯守停战之约而坐视将军建成海军?”

    “先陆后海!先陆后海!唯有先活下来,才有资格考虑将来,陆军就是保证活下来的,至少让唐国只能吸血,不能割肉碎骨吸髓。”

第一二六章 权谋

    写完了死谏的绝笔,签封之后,将亲信家臣都叫到了身前。

    将残余的武士交给了他们,井伊家没有绝后,他还有叔叔留下的孩子可以接任。

    残余的武士退回彦根城,或是驻守在小滨的敦贺町等地。如果大顺攻打彦根城,直接放弃彦根城即可。

    反正守不住,大顺也不可能在这里长久逗留,不要做无谓的伤亡。

    安排好了彦根藩的一切,他带着这封绝笔,带着两名亲信家臣,星夜疾驰,往向江户。

    江户城中,肉眼可见的恐慌和混乱,一种说不出的萧条,连平日里最红火的皮肉生意,都停顿了。

    虽然幕府试图封锁一些不好的消息,但一些消息还是通过不同的渠道传到了外面。

    大顺军攻入京都的消息,怎么也瞒不住。

    百姓恐慌,江户城本丸之内,也弥漫着一种失败的情绪。

    前几日荷兰商馆馆长来到了江户,转达了荷兰对这件事态度:荷兰国将在这场标准的东方式的、因为朝贡国归属而引发的冲突中,保持绝对的中立。

    德川吉宗这一次给足了荷兰馆长面子,再度掀开了遮挡他在面前的竹帘,和荷兰馆长面对面对交谈,甚至提出了要断绝贸易作为要挟。

    上一次掀开竹帘,还是他当个将军之后,第一次对兰学产生了兴趣的时候,之后便又恢复了之前隔门帘的制度。

    但荷兰馆长的态度也很强硬,认为这件事与贸易无关,他们拒绝任何形式的出兵,并且再三重申中立。

    断绝贸易的要挟不成,德川吉宗又按照大冈忠相提出的利诱之法,提出若是荷兰出兵支持,将扩大荷兰的贸易额度,取缔中国的贸易信牌,增发一倍交给荷兰。

    荷兰人仍旧还是拒绝。

    正如刘钰当初和大冈忠相说的那样,荷兰人知道只靠自己手里的货物,是没有办法在日本打开销路的。

    英法瑞葡丹西等国,都在广东福建松江虎视眈眈,都在盼着分掉荷兰人对华贸易的份额。

    荷兰自己能在日本售卖的,除了蔗糖就是香料,而这些东西的销量,并不足以弥补转卖中国生丝的利润。就像朝鲜的釜山贸易,朝鲜人以为自己在卖人参,实际上在卖中国的生丝。

    能否在海上击溃大顺的舰队,并不是荷兰考虑的原因。击溃了舰队,又能如何?欧洲多少家东印度公司,在大顺海关口岸盯着荷兰?

    英国这个可疑的盟友,也一定会报前明天启三年被彻底逐出东南亚之仇。

    大顺也不可能放任荷兰独占日本的贸易,这一点荷兰心知肚明,在巴达维亚自顾不暇的时候,还插一脚东亚的纷争,是不明智的。

    不过,荷兰人也没有把事做绝,而是暗戳戳地示意:如果中日战争结束,荷兰愿意为日本提供一定的帮助,比如教官、造舰工程师等,并且乐于帮助日本打造一支舰队。

    荷兰人终究当过百余年的世界老大,靠自己全灭过英法联合舰队、烧过伦敦港口、爆锤过世界第一个日不落帝国西班牙,这点战略眼光还是有的。

    他担心自己在东南亚的利益受损,所以希望扶持一个对抗大顺的力量,但绝不会自己下场。

    德川吉宗要挟不成、利诱无效,早在意料之中,考虑到将来卧薪尝胆之事,也没有对荷兰人大发雷霆,仍旧允许荷兰人继续在长崎商馆里居住。

    与其说是意料之中,不如说是当日大冈忠相去见刘钰之后,面对借兵荷兰这件事,刘钰给出的不屑。

    这让德川吉宗更加担忧,大顺这边似乎把一切都算到了,连荷兰人这个可能的意外也考虑进去了,可以说已经是千百之虑,万无一失。

    一方是从十年前就开始算计、布局;一方是开战的时候,尚不知大顺的军备到底如何。

    可怕的是十年前开始布局的那一方,人口十倍、财富百倍。

    荷兰人的反应,和当初刘钰告诫大冈忠相不要妄想时估计的反应完全一致。由是幕府内部知道当初江户谈判一事的重臣们,都被一种浓浓的失败情绪笼罩。

    荷兰人刚走,京都那边就传来消息。

    大顺军突袭了京都、攻入了御所。四千余大顺军在小滨登陆,调动了大坂城代手里的那支野战部队,京都周边,已无任何一支可以抵抗的力量了。

    昭仁天皇给德川吉宗的信,也被土岐赖稔派人星夜送来。

    如此重磅的消息在江户城炸开,重臣们惶惶,德川吉宗却暗自松了口气。

    大顺军攻下了京都,在他看来,是件好事。

    亦算是丧事喜办,德川吉宗终于确信,大顺想要的可能真的就如刘钰信上所说的那些东西:贸易、朝贡、开国、赔款。

    否则,攻下京都,抓住天皇,毫无意义。

    德川吉宗确信,刘钰不可能不知道天皇就是个傀儡。甚至连傀儡都不如,傀儡还需要人在背后操控自己做出动作,天皇充其量也就是个不会动的神龛。

    昭仁给他的信,让德川吉宗确信,幕府在这场对外战争的一败涂地;但对内的统治还可以继续维系,甚至有了转机。

    大顺军攻入京都,最慌的不该是他德川吉宗,而是九州岛上的西南诸藩。

    如果大顺要割地,不会舍近求远,跑到江户附近的德川直辖领来割地,肯定会割就近的九州岛诸藩的。

    大顺军攻入京都,如入无人之境,这会让九州岛诸藩明白,他们那点兵根本打不过。

    不谈野战,只谈后勤和渡海运输能力,九州岛诸藩只要还有脑子,就该明白没戏。

    现在这种情况,对西军余孽九州岛诸藩、对幕府,可谓是一场双赢。

    此时九州岛诸藩的兵力,还未损失,这时候和谈,对九州岛诸藩保存实力最为有利。

    所以,得到大顺军攻入京都、长途奔袭的消息后,九州岛诸藩一定会主动要求和谈。

    否则,真要继续打下去,大顺军真的登陆九州岛,把西南诸藩的兵力都扫一遍怎么办?

    而且他们现在主动要求求和,就会迫使幕府不能割九州岛的地:和谈可以,大义还在幕府那,大家都支持和谈;割地不行,割地那就是幕府卖国,权威尽失。

    这就等于把幕府架在火上烤。

    大顺如果要割地,当然会割九州岛的地;诸藩主动支持和谈,可不是为了幕府割他们西南诸藩的肉的。

    这相当于他们认可幕府的权威、保障幕府的威严不失,诸藩为和谈背锅,不会借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再去用大义,来削弱幕府的权威;幕府用不割九州岛的地,作为回报。

    而这,就需要德川吉宗在此乱局中,抓住机会,掌握主动。

    办法也很简单:号称要死战不退、号称要再立新天皇、号称要决战至最后一人。

    口号喊得越响,停战的阻碍也就越小,幕府的权威保留的也就越多。

    现在这种局面,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此时的日本,有影响力的,实际上有三支力量。

    公家,也就是天皇、公卿等辈,虽然就是个神龛,但影响力还是有的,而且很容易被人把这神龛抢走。

    幕府。

    以及,外样大名、实封大藩。

    大顺可能想要的三样东西,也和这三支势力对应。

    朝贡。

    贸易。

    割地。

    现在,德川吉宗认为,自己只要喊出坚持抗战到底、坚持打到最后一人的口号,就可以把损失缩减到最小。

    昭仁被炸,还有其余皇族,怎么都能找出来一个有血统的。

    德川吉宗只要询问诸大名,提出要效明之土木堡,立新君,继续作战。

    态度做足。

    先慌的,就是九州诸藩大名,以及陆奥的伊达氏等实力强悍的大名。

    再打下去,幕府固然完蛋,但先遭殃的也必然是九州岛和陆奥国。

    反正大顺最多也就只能一次性登陆四五千人,想要直接登陆打到江户是不现实的。

    那就要先拿下九州岛、四国岛、或者从虾夷往南先把伊达氏的仙台拿下。步步推进。

    到时候,看谁先受不了。反正不会是缩在江户的德川幕府。

    只要口号喊出,告知天下,幕府就会赢得那些主战派的支持,认为幕府是“非不为也、实不能也,非战之罪”。

    而口号只要喊出,九州岛诸藩、伊达氏等,就要蹦着高来江户,请求幕府和谈:不要另立新君、不要再打下去了。

    当然,到时候肯定不会说是怕自己的实力受到打击,而是会扯出许多大义凛然的理由。

    比如天皇是主动去和谈的,不是投降,不能因此废立。

    而且以臣立君,不是不可。

    然,太甲晦暗不明,故而伊尹逐之于桐宫;昌邑王即位二十七日,造恶三千余,故而霍光废其帝位。

    昭仁并无大错,亦没有违背《禁中并公家诸法度》,废立也要遵守基本的法,不可废而立新。

    又比如,扯出当年项羽若过江东,未必不能再起;勾践大败,尝粪而求复仇;汉高亦有白登之辱、唐宗也有渭水之盟。

    当应停战,卧薪尝胆。

    到时候,内心最想和谈的幕府,反而成为了主战派的标杆。

    不是幕府要丧权辱国,实在是公家主动要谈、诸藩一定要和谈,幕府将军无可奈何接受了和谈和种种屈辱,实如尝粪之勾践、食子肉羹之文王。

    朝贡一事,自不必提,这定然是大顺提出的第一个要求。

    到时候,德川吉宗就可以假装用割地来换取不做朝贡国的地位——九州岛诸藩一定会举出古时故事,不求虚名,用朝贡换取不割地。

    至于贸易和赔钱,那也不用考虑了。

    钱肯定是要赔的,大不了日后取消参觐交代,将参觐交代的花费,折算成赔款。

    这样一举两得,既赔了大顺钱,又可以继续削弱外样大名的实力。

    甚至,可以把各藩参觐交代的钱折算之后,抵押给大顺。

    只要各藩不给钱,大顺就去武装讨债,幕府绝对支持。

    贸易的话,九州岛有长崎,足够了。大顺想要九州岛之外的口岸,那也尽量争取到自己的直辖地内,亦或是将来转封,保证贸易在自己的控制下。

    如此一来,那些脑子不太灵光的、狂热的、七生报国的“傻子”,会认为幕府才是主战派的,是诸藩误国。

    而这些脑子不太灵光的、七生报国的“傻子”,是容易搞出大事的,到时候就不是要求倒幕,而是要求削藩、公武合体了。

    那些“傻子”之外的人,都会追求切身利益,自然明白什么时候该进退。

    缺乏理想主义的圣徒参与,以力假仁,比谁的拳头大,幕府还是占优势的,也不会动摇幕府的统治根基。

    借势,兴削藩之义;以削藩之群情倒逼,反让诸藩依靠幕府,忠贞不二。

    只要操作得当,《禁中并公家诸法度》也可能被吹成《出师表》里的规劝……

第一二七章 主战者皆国贼也

    德川氏的本家,在德川吉宗上一代已经绝嗣了。从一个旁支藩主入主江户,德川吉宗一方面凭借运气,一方面也有一定的政治才能。

    此时此刻他已经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契机,认为正是一个妥善结束中日战争的机会。

    就在京都御所被攻陷的消息传来之后、井伊直定入京都的那天,德川吉宗找了著名大儒、修订校验过《七经孟子考文》和《唐律疏议》的荻生北溪,用汉文写了两封信。

    荻生北溪对大顺不太熟悉,但对大明很熟悉,他参与翻译过《大明会典》和《大明律》,用词考究,完全契合和大顺的交流。

    一封,是写给大顺天子的,都是些片汤话。写的不错,引经据典,可以说不卑不亢。

    另一封,是写给刘钰的。

    信上先是盛赞了刘钰为日本送来了番薯、缓解了享保大荒的功绩,狠狠恶心了一下刘钰。

    “若无守常君,日本之灾,不下明末,必致烽烟四起,日本必然大乱。幸有番薯救荒,活和人无数,当为君立神社,年节以祀之。”

    “江户一别,贻有数载。昔日‘狡兔三窟’之言,言犹在耳。君之本事,实东西通用之术,若去西洋,亦可被重用。惜锁国为祖制,不能用君之学问,致有此败,今深恨之。”

    “土佐一战,均田免粮,真不愧大顺之臣,有顺祖皇帝之遗风也。”

    “上舰能乘风万里、下马能步战攻城、破城能出榜安民、民乱可月日归心,真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也。”

    “此战皆君运筹帷幄之功,必当封侯。”

    “昔日三窟之说,君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尔今自毁一窟,舍退路而报国,足见君臣一心不疑。”

    “然,吾闻大顺天子年近知天命,古人云,七十古来稀。生老病死,实非人力所能更易也。”

    “纵如今君臣不疑,天子百年之后,新君继位,君何以自处?”

    “顺之诸皇子,有如懿文太子之辈欤?若无,君当细读明凉国公之传也。”

    “君忠臣也,或不读凉国公之传。却不知顺太子读不读《绛侯周勃世家》?”

    “是故,若君封侯,当祈封于日本万户为食邑。”

    “若新君可辅,则辅;若不能辅,以君之才,不弱秀吉,纵百里之城,亦可竞逐英杰而上洛。”

    “秀吉者,不过织席贩履之贱人,他既可成大业,君为华国勋贵,如何不能成?”

    “若君嫌日本狭小,可效前明之建州卫龙虎将军。以君练兵、统兵、治民、收心之才,待中原有变,何愁大业不成?”

    “而天子若不实封君于西海道,虚爵于京城……纵淮阴之才,多多益善,然困于长乐钟室,不过一二刀斧辈即可杀矣。”

    “君当细思之。”

    有枣没枣,打一杆子。

    先恶心恶心刘钰,挑唆一下君臣关系。

    即便现在没用,悄悄埋一根刺,将来说不定哪一天,这刺就会扎的疼。

    这封信的恶心之处,在于他是外人来写的。

    大顺内部,不可能有人当着别人的面,和刘钰嘀咕这些。别说这些,单单是“狡兔死”这三字,就足够挑唆君臣之大罪了。

    这封信说是写给刘钰的,可实际上完全就是一封公开的信,皇帝肯定能看到。

    刘钰偷偷看,被知道了更不好。

    不偷偷看,皇帝就算当时置之一笑,谁知道心里不会嘀咕?嘀咕的是就算之前刘钰忠贞无二心,谁知道看过这封信后,会不会自己担忧?

    就算将来这根刺没起作用,也可以让大顺这边断绝了割地日本的心思——割地之后,哪怕不实封,总得驻军,而且还得军政一把抓,付以大将军印。

    驻军统帅未必是刘钰,但相隔大海,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尾大不掉?

    到时候割据一方,成赵佗之事,也未必不可能。使使劲儿,一旦将来中原有变,说不定将来也能效大明建州卫龙虎将军,打出个萨尔浒呢……

    荻生北溪执笔的时候,难免记起当初在江户和刘钰的见面,以及自己以新勘定的《七经孟子考文》相赠时候的场景。

    那时候他眼里的刘钰,是个一心求利、但实实在在为日本送来了地瓜缓解饥荒的“小人”。

    心曾生出一丝不屑。

    不想数年之后,这份不屑,变为了自嘲自讽,自己和将军才是那个愚笨之人。

    再见已成仇雠,不屑化为敬畏。

    写这封信的时候,博学的他,竟有些把自己代入了蒯通的角色,心中竟涌出那么一丝丝伤悲。

    暂停下笔,荻生北溪问道:“将军必除此人,方解心头之恨?”

    德川吉宗反问道:“汝不想除之?”

    “他自弃三窟,将军却可为其留之。此人虽不通圣言,却有实干之才,吾等儒者不能及也。”

    德川吉宗摇头道:“他很有才能,但他解决不了日本的困境。因为他解决的方法,必然血流成河。旁有唐国虎视,他的路,走不通的。”

    荻生北溪一时间没明白过来德川吉宗的意思,德川吉宗也不解释,摇头不语。

    心里却想,日本的事,刘钰可以解决,也很简单。

    就像是土佐一样,就以练兵而言,若各藩武士为正兵,他所编练者,可以用农、工、商为主,可称奇兵。

    用奇兵而不用正兵,巩固藩政,四周无人可敌。

    均田减赋、废藩而效始皇立郡县、选以科举、学以三代之学校,选贤任能,废黜武士之俸,必可成事。

    幕府将军可以带头,造武家制度的反吗?

    暂不想这个问题,就算真这么搞,必要血流成河。

    而大顺就在旁边,怎么可能会放任日本搞成?怎么可能不趁着血流成河的时候,出兵再战?到时候各大强藩,必要奉大顺为正朔,请大顺出兵,大顺又怎么可能放弃这个机会?

    最激进的办法,到了这一步,有大顺在旁边盯着,已经无法用了。

    只能延续旧有的体制,修修补补,维系稳定,看看能不能找出不用血流成河的办法。

    而德川吉宗凭借刘钰在土佐做事的风格,猜想到了刘钰的办法。

    幕府现在需要的,是一个修补匠,而不是一个砸了旧船造新船的造船师。

    因为在砸船的时候,在旁边的大顺会趁机把砸碎的木料都烧掉。

    就算他有本事,真的能力抗大顺与西南诸藩的联军干涉吗?显然不可能。

    德川吉宗心里这样想着,也不断地告诫自己,万万不可过于激进,只能一步步的来,否则必完。

    收起了关于未来的思索,德川吉宗又让荻生北溪继续完成那封信的最后部分。

    挑唆完刘钰和皇帝的关系,在信的最后,便说幕府这边,会效土木堡故事。

    再立新君,死战到底,江户不灭,誓不服输。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荻生北溪写前面那些恶心刘钰的话时,心情有些沉闷。

    当写到这一部分的时候,心情激荡,说古论今,将心中郁结的激愤和报国之心,全都化为如刀剑的文字,激昂飞扬,将誓死一战的情绪全都宣泄了出来。

    然而,他却不知道,德川吉宗之所以在信的最后,写这么一封抵抗到底的宣言,吓唬的不是大顺,而是西南诸藩和伊达氏。

    措辞越激昂,实际上恰恰是在告诉刘钰:我认输了,和谈吧。

    他知道刘钰对日本一直在搜集情报,很是了解。之前的种种作为,也相信刘钰一定会选择对大顺最有利的条件。

    刘钰给他的信,他半信不信,也根本没认为那封信上的条件就是全部。但他已经从大顺直插京都的作战中,摸清了大顺的要求:大顺不想占地、不想占据日本、不想统治。

    既如此,再打下去,对大顺来说已经无意义了,纯粹浪费钱。

    信的最后一段,实则是向刘钰提出了隐晦的和谈条件:保存幕府体制,否则他会奋战到底。

    荻生北溪用重重的墨,点下了最后一个字。

    将两封信封存,就要立刻送往京都,交到大顺军的手中,由他们转交给大顺朝廷。

    …………

    就在城中写这两封信的时候,从小滨赶来江户的井伊直定,决定在江户城下,切腹死谏。

    井伊直定没有面见德川吉宗,而是在通往江户本城的路上,当着江户百姓和诸多武士的面,要切腹。

    他没有选择此时流行的“扇切”,用扇子比划一下就砍掉脑袋。

    甚至,他没有选择任何一个介错人。

    而是告诫家臣,无论他有多么痛苦,都不得砍掉他的头。

    任何想要帮他的结束痛苦的行为,都不允许,包括将军的命令。

    然后,将那封绝笔放在了身旁,就在惊慌的江户百姓的注视下,撩开了自己的上衣。

    抽出自己的刀,从左到右先划了一刀,剧痛之下,手腕猛然发力,让刀在腹腔内转了一下,向上一切。

    抽出刀,将切腹的刀压住绝笔,这耗尽了他最后的一点忍耐力。

    皮下组织神经丰富,如果只是切皮和肉,不见得有多疼。

    可剖开的腹腔,内里的脏器,开始制造出比切皮痛苦百倍的感觉。

    割开的小肠里,还未完全消化的肠道糜液,流进了腹腔;小肠流出的液体内的蛋白酶,腐蚀着自身的蛋白组织;向上横切刺破胃液的酸液,滴滴答答地冲刷着大网膜。

    整个腹部,就像是被拔掉了指甲之后,用沾满了盐酸的铁刷子剐蹭。

    进化而来为了保护自己、好让自己知道腹部有病变的神经组织,精确地传递着信号。

    融合了阑尾炎之前的压痛和反跳痛;体验着胃穿孔的酸液腐蚀的灼烧痛;每一处都感触着肠穿孔遍布整个腹部的剧痛。

    井伊直定伸出手,像是初生的婴儿抓握反射一般,死死地抓着地面,肉骨的手指插入了坚硬的泥土,用力攥成一团。

    豆大的汗珠遍布全身,牙齿已经咬碎,嘴里渗出了咬破了腮流出的血。

    “咬舌自尽吧!”

    “扯断肠子吧!”

    这样的想法,不断地在头脑里闪现。每一次压下之后,都会再次出现,而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快。

    周围观看的百姓和武士,有许多已经吓得不敢看下去了,有人飞奔去告知德川吉宗在外面发生的一幕。

    井伊直定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后,用最后的力气喊出来一句话。

    “唐国不可战胜,久战必亡,亡国灭种。妄言死战者,皆国贼也!主战者,国贼也!”

第一二八章 只把忠臣作奸佞

    主战派的反面,不止有投降派,还有主和派。

    疼的满地打滚、泥土沾的满肠子都是的井伊直定,就是主和派。

    之所以要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源于他认为应该答应大顺的一些条件,有底线的和谈。

    再打下去,肯定会出大事的。

    强藩藩主们不会因为他们是日本人,就不去和大顺合作。这一点老百姓可能会不理解为什么,井伊直定这种贵族却清醒无比,贵族圈子里可是一直都有伊达政宗问西班牙借兵、三分日本的传闻。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是希望以死来让主战派的声音压下去,尽快促成和谈。

    德川吉宗听到近侍的回报后,心里猛然一沉,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手里的扇子。

    这是个忠臣。

    可他此时只能做个奸臣。

    否则对幕府大为不利。

    和谈一事,公家可以说、外样强藩可以说,唯独幕府、亲藩大名、谱代大名不能先说。

    沉重地呼了两口气,心中滴血般疼了一下,随后就将这种痛苦压下,故作怒色,喝道:“因幡守怯战如斯,乱我军心,妄言和谈。与靖康耻后之秦桧何异?”

    嘴里怒骂,心中却还想见见这位忠贞之臣最后一面。

    以勃然作色态,拂袖起身,不等仪仗,只穿木屐,踏然而出。实则是心疼忠臣切腹,不找介错,又要背负骂名,却不好表现出关心,只好借势疾行。

    匆匆来到众人围观的地方,井伊直定还没有死,他切得很有水平,没有伤到大动脉。

    跟随的家臣已经不忍看下去了,但家主的命令是任何人不得介错,只能跪伏地上,痛哭流涕,不敢抬头。

    待德川吉宗靠近,家臣跪着将井伊直定的绝笔和佩刀递上。

    已经几近晕厥的井伊直定听到了德川吉宗的声音,想要挣扎几下说点什么,但已经什么都说不出了。

    德川吉宗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切腹的,之前切腹的也有不少,但大多数都是扇切,比划一下就是;偶尔有真切的,那也是刚切开,介错人就一刀砍下。

    真正不砍头,活活忍受的,之前并未有过。

    即便是传说中最刚烈的仁科盛信,那也是切腹之后立刻自己把肠子扯断,抛向了织田家;服部半藏号称忍者头目,给德川信康当介错人的时候,看到切腹的场面,也是精神崩溃没力气提刀砍头。

    切腹之前,看热闹的里三层外三层。闹腾到现在,稍微胆小一点的都已经受不了,跑开了。

    但井伊直定的目的也达到了,闹市切腹,死前之语,很快就会传遍日本。

    他想用这种最痛苦的死法,来证明一件事,自己不是怯战,连这样的死都不怕,难道还怕战死沙场吗?

    只是,真的打不过,再打下去,肯定要完。所以他只能用这种死法,来压住继续打下去的声音。

    德川吉宗忍住双腿的颤抖,眼里似乎有些湿润,但还是怒喝道:“汝不畏死,奈何怯战?御苑之耻,不战何雪?”

    怒斥了几声后,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去看井伊直定一眼。

    可走了几步,心中终究不忍,叫侍从把井伊直定抬入城中。

    入城之后,遣散其余人,德川吉宗孤身一人来到井伊直定身旁,折腾到现在的井伊直定已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想要说点什么,可已经没有一丁点力气了。

    德川吉宗附在他的耳边,小声道:“汝真忠臣也,我知汝不怯战。”

    连说了几声,井伊直定嘴里发出哬、哬的吐气声,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敲了一下地板,示意自己听到了。

    德川吉宗站起身,离开了井伊直定,喊来了人,砍下了井伊直定的脑袋,最后连着一点皮,结束了他的痛苦。

    回到居室,遣散了身边人,打开了沾有井伊直定血的绝笔。

    当读到小滨城之战的情况时,他抽出了小刀,在自己的手指上割了三下,作为记性。

    三割之首,悔不该当初见刘钰,日后当记刘钰之言,万不可信;三割之次,恨刘钰给他送来了骑射无双的史世用,自己却用火枪大炮;三割之末,恨自己一上台就先罢免了新井白石,没有听他关于“南蛮实学当与切支丹教分离”的建议。

    三省吾身之后,看着井伊直定提出的“弃水师、重陆战”的建议,回忆起井伊直定死前的惨状,几滴眼泪从眼角滴落,润湿了信上已经干涸的血液,点点花瓣散开,若梅嫣红。

    本来按他所想,大顺这一战成于水军,自己也应大建水军。可现在看到井伊直定的绝笔,细致分析了大建水军的危害,再感受着自己刚刚割破的手指三省之一对刘钰极度的不信任,觉得井伊直定的话,当真有理。

    自己要是花费金银去建造水军,只要大顺那边没把刘钰杀了,刘钰肯定会想办法在他建的一半的时候,带着舰队把建到一半的水军全都击沉。

    既不会在开建之初就这么干,也不会在建成之后再那么干,德川吉宗想着刘钰的无耻和阴狠,心想只怕定会如井伊直定所言,定然会在钱都花了、战斗力却还没行程的时候,一波烧杀。

    可是,纵然井伊直定洞察了将来卧薪尝胆的方向,打造一支新式的陆军,又谈何容易?

    号称旗本八万众,武士的利益不能动,就没钱再编练新军。

    享保饥荒之前,穷的连旗本的俸禄都发不出来,甚至暂停了参觐交代。

    这几年财政状况刚刚好转,和大顺打这么一仗,再想到刘钰必定会狮子大开口要几万斤甚至几十万斤的金银,财政会更加窘迫。

    已经五公五民了,加上屋头村代的吃拿卡要,实际上已经是六公四民甚至七公三民了,难不成要收到八公二民?

    真要收成这样,百姓的一揆恐怕可不就只是和藩主谈条件了,而是会揭竿而起。

    新井白石当年之所以减少了贸易、改变了政策,就是因为金银外流太严重了。刘钰给他的信上,明白地写着要日本放开贸易,到时候金银外流会更加严重,仍旧没钱。

    枪械大炮,就算能买到,钱从哪来?

    武士的利益不能动,就还必须要保证农兵分离政策,还得保证武士的俸禄,否则幕府的统治就会岌岌可危。

    农兵分离,兵员只能是武士,死一个少一个,比得过大顺那边抓来农民当兵的数量吗?

    在这一刻,德川吉宗终于感受到了井伊直定在小滨之战中的绝望。

    就像是小滨一战中,战略也对、战术也行、勇气也有,可就是打不过。

    现在他面临的将来,也是一样。

    思路有了、先陆后海的大略也对,可就是什么都做不成。

    看了许久,终于化为一句疲惫的长叹,将这封信收好,召集了老中等重臣,下达了一串“要死守”的命令,实则是最后吓唬一下西南诸藩。

    命令和歌山附近的旗本武士,立刻北上大阪、京都。

    命令大坂城代的部队,从鸟取退回京都。

    命令冈山藩、广岛藩的武士,支援京都,做最后决战玉碎之准备。

    命令支援仙台藩的部队,迅速返回江户,以免大顺趁机登陆。

    然后,又将京都的消息传于各藩藩主,示意要另立新君、抵抗到底,战至最后一人。

    这几条命令,单听起来,都很合理。既是要战至最后一人,大顺军战力又强,那就需要集结一起作战。

    而实际上,让冈山藩、广岛藩的武士支援京都,等同于把长州藩的侧翼打开了,故意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破绽。

    这是让长州藩表态:打,还是和。继续打,萩城必丢。

    反正,长州藩山高幕府远,那可不是幕府的地盘。

    让支援仙台藩的武士返回,等同于把仙台藩伊达氏给放弃了。

    有本事你就自己和大顺去打,没那能力,就要在幕府要另立新君死战到底的时候,坚决反对。

    反正大顺军就算要打江户,也得先踏着各藩的尸体过去。

    德川吉宗为了做足姿态,要领兵亲自前往京都,而让快三十了还尿裤子的德川家重留守江户。

    示意要在京都决战,围歼破京都之大顺军,收复京都——毕竟,就算另立新君、死战到底,这新君即位,也得在京都。

    …………

    京都,李欗正在忙着叫人把僭御所里那些僭越的字,全都涂抹掉。

    把能摘下来的僭越的牌匾等,也全都摘了下来。

    之前吴芳瑞人少,为了不过于刺激昭仁,非礼勿视即可,这没有什么问题。

    李欗身为皇子,那就不能只是非礼勿视了,而是非礼则砸、非礼则拆。

    四千多军队进驻京都,腰杆子比之三百余人奇袭的吴芳瑞,可是要硬气的多。

    但考虑到对方毕竟也算是一国之主,就算是亡国之君,该有的态度还是要有。昭仁就咬死一句话,他是去和谈的,不是去当俘虏的,否则他就自杀。

    李欗当然明白抓个活的是什么功劳、砍个脑袋又是什么功劳,也一口答应下来,允许对方保留一定的出行仪仗,但要在大顺的礼制之下不可逾制僭越。

    考虑到日本和朝鲜国之前的交流,朝鲜是郡王,但可以用亲王礼,所以也允许昭仁用亲王仪仗之下的。两边的礼仪不同,李欗也不多问,只要按照大顺的规矩,用亲王礼去切就行。

    昭仁倒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排场,他就是个神龛而已。李欗满口答应下来,说是请他去谈判,而不是抓他当俘虏,稍微保留了几分颜面,免得这么大的功劳变成死人。

第一二九章 宜缓不宜急

    大军没有在京都停留太久,这地方不适合驻军,而是向北退回,在城外驻扎。

    临行之际,李欗又叫人张贴榜文,诉说此次大顺伐日的正义性,皆因琉球而起、又诉残暴重税之政,大顺天子,代天而罚。

    又假惺惺地叫人统计了一下吴芳瑞放火烧掉的民居,示意大顺仁义之师,日后定会赔偿。

    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也没几个钱,也不是自己出。

    到时候用日本人的钱,收买一下日本的民心。

    未必有用,也未必无用,只看朝廷谈判的目的是占领,还是别的。

    他又不知朝廷谈判的底线,诸多只是猜测,故而先将路铺好,谁知道朝廷会不会有什么变动。

    倭王昭仁、关白一条兼香等,皆随军前行。

    李欗接到了小滨城击退了井伊直定军的消息后,知道小滨城真的是固若金汤,再无后顾之忧,也没有选择从原路返回。

    先派人将倭王被抓的消息,星夜传回小滨,叫海军立刻派人告知朝廷。

    随后就沿着琵琶湖周边转了一圈,就地筹粮,连克彦根等大藩之城,在近畿地区搅动一番,直到侦骑告知四方的倭人都朝这边集结,他才慢悠悠地退回了小滨城。

    周边已经没有野战机动部队了,分散的城居,在轻便的大炮面前,等同于死地。

    绕了一圈,侦骑已经发现了大坂城代太田资晴率领的部队,正沿着海岸朝着小滨城进发。

    但还留下了一些部队,来镇压鸟取的农民一揆。

    冈山藩回撤的部队,和太田资晴的部队互为犄角。

    可能是被大顺军的野战能力吓到了,两支部队齐头并进,保持两天之内即可支援的态势,行军速度并不快,也没有冒进。

    和歌山的倭人也朝这边进军,东边还有一些倭人部队。

    沉浸在抓获了倭王的不世之功中的吴芳瑞,并没有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而是和随军参谋部的人查看了一下态势后,认为不应该在这里逗留了。

    其实如果胆子大一点,完全可以抓住机会,歼灭冈山藩或者太田资晴的一部。

    但吴芳瑞和参谋们研究了一下,认为冒险倒算不上,但是现在已经完全把倭人的部队都调动过来了,没必要打这种傻仗。

    一个参谋一言道出了另一个原因,无奈道:“海军都是鹰娑伯一手带起来的,当日咱们在青州军的时候,海军就是亲娘养的,咱们是后娘生的。这点陆战队,是海军陆战的精锐,赢倒是能赢,可要是死伤数百,鹰娑伯可会指着咱们骂娘的。”

    吴芳瑞笑道:“那是自然的。不但要骂娘,还要去家里骂。况且,就算打赢了,没死伤多少,还是会被骂。”

    “鹰娑伯会问,倭人都被调动起来了,你们有船,处处空虚,为什么傻呵呵的野战?当参谋连这点眼界都没有,学的东西都就着馒头当咸菜吃了?”

    围看地图的参谋们都笑了起来,想到了当日在威海时候刘钰说话的风格,都挠挠头道:“算了,不打了。”

    “西边有将近两万,怂的一批,齐头并进,不敢冒进,走的跟王八一样慢。”

    “南边的部队,人不算多,可是走的也不快。咱们要是杀个回马枪,西边的太田资晴万一脑子动一动,急行军围住小滨,万把人,倒是危险。”

    “就算抓冈山藩的兵,打一仗,抗线的都是海军的人。想打歼灭战,就得抗线、变阵、包抄,肯定会死不少人。这些人都是鹰娑伯苦练出来的,真要死伤一个营队,回去也不好交代。”

    “撤吧。”

    吴芳瑞亦点头,将参谋的意见汇报给了李欗,询问李欗的意思。

    李欗问道:“如今部队都被调动过来了,咱们再返回米子,支援当地的百姓?还是怎么样?那石见银山的银子……”

    吴芳瑞并不知道李欗才当了海军几天的家,便已经不再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皇子了,而是深刻感觉到银子的重要性。

    “殿下,在下倒是问过。这银子,不是说白花花的银子埋在地下,挖出来直接拿走就行。是要像冶铁冶铜一样提炼出来的。拿下来也没有银子,没什么用。”

    李欗哦了一声,笑道:“这我却不知。做皇子的,五谷不分倒不至于,每年都要与父皇一起扶犁开耕,为天下表。可是,还真不知道金子银子是怎么弄出来的。”

    “既如此,那就撤回釜山吧。吴将军觉得,隐歧岛需要留兵吗?”

    吴芳瑞摇头道:“不用。留兵无用,要用再取便是。倭人不可能再分出兵来占隐歧岛。大军在那暂且一下,返航釜山便是。只有一样,还请殿下决断。”

    “说。”

    “呃……就是,虾夷那边,杜锋支援这边的陆战队,是让他们回虾夷?还是跟着一起去釜山?”

    李欗问道:“吴将军是什么意思?”

    “殿下,这是海军的事。还是请殿下询问一下各个舰长那边的意思。在下的意思嘛,就是一起回釜山。趁着倭人兵力都集中在王城附近的机会,袭取别处。不然还要转运威海的陆军前来,只怕贻误战机。”

    “吴将军这是立下了盖世奇功,可是忘了嗷嗷待哺等待立功的同袍了啊,哈哈哈……”很善意地开了个玩笑,吴芳瑞心道是也不是,这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东边倭人的兵力完全空虚了,枢密院那边得到消息送回釜山的时候,肯定会想着趁此机会速战,不给倭人重新部署的机会。

    李欗对海军的作战模式已经多少有了点了解,但还没打过正式的海战,海军里的许多事他也确实不太懂,便依着吴芳瑞的意思,叫来了几个重要的、能独挡一面的舰长。

    将配输给杜锋的陆战队是去釜山、还是回虾夷的疑问一说。

    陈青海便道:“殿下,杜锋之所以敢调动这些兵力支援,源于虾夷的海峡常年不冻。虽纬度与海参崴相同,可杜锋仔细问过,与海参崴的气候大为不同。”

    “他或猜测,有暖流经过,所以常年不冻。故而他那边的军舰是够了,足以守住。再给他兵力,他也无力去攻,千余精锐,终究太少,攻不下仙台。但防守的话,那些兵力又无意义,根本用不上,倭人也不能飞过海峡。”

    “鹰娑伯常说,要把手指捏成拳头打人。如今既捏成了拳头,暂就不必松开。”

    “倭人已被调动,西部空虚。速回釜山,若枢密院有令,则执枢密院之令;若枢密院无令,何不袭取长州藩的萩城?”

    “若长州藩回援,则攻下关。下关一破,我海军可纵横于鲸海、濑户海。如今我们只能沿鲸海一线登陆,若得下关,则南北贯通,处处可以袭扰。”

    “倭人若来夺,东部兵力又空,他们用腿,那里跑得过船帆?若不来夺,我们便可袭扰九州岛东侧。”

    这既是陈青海的意思,也是海军内部的意思,他们是打定了心思,要靠自己解决日本战事。

    真想解决,就得把海军自己的陆战部队聚拢在一起,才能搞大事。

    不想让陆军抢风头,那就要把海军的优势发挥出来,靠机动性调动倭人,将九州岛变成一座孤岛。

    若成孤岛,则陆军就不需要登陆作战了。而要想其成孤岛,只要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攻取下关。

    李欗已经尝到了依靠海军机动的甜头,想了一下这个计划,笑道:“只有一个问题。若是长州藩死守下关,不管萩城呢?”

    陈青海道:“若长州藩藩主为将军,则可死守下关。然其为藩镇,殿下以为,可有藩镇舍己而为国者?若无土佐一事,或许未必回援;既有土佐之事,其必回援。”

    “妙哉!”李欗拍手一赞,点头道:“当真如拨云见日。我总是忘了倭国藩镇之乱政,与本朝大不相同。既如此,那就全员撤回釜山!”

    舰队起航,在隐歧岛稍微逗留,即刻返航回了釜山。

    船刚靠港,就有人匆匆赶来,送来了一份圣旨、一份枢密院的命令。

    圣旨里,大赞了李欗、吴芳瑞的功劳。

    皇帝不吝赞美之词,将这一战类比为霍去病深入匈奴、李靖破突厥俘颉利可汗。

    对李欗的最高奖赏是“真吾麒麟儿也”!

    对吴芳瑞的最高奖赏,是一句“西征袭伊犁、东征擒倭王,真浑身是胆!”

    至于事后的赏赐、金银,甚至爵位,可能都比不上圣旨里的这两句话。皇帝想要叫人高兴,可以就废二两墨。

    圣旨之后,便是枢密院的军令。

    釜山已经增兵三千,命令海军休息两日,择机出战,袭取萩城,缓攻。

    若长州藩回援,则围城打援,野战击溃长州藩的援军。

    若长州藩没有回援,则攻下萩城。

    其不回援,攻下萩城后,就加固萩城的防御。那里便于补给,就在海边,也是如小滨一样的建在河流入海口处的城,而且根据之前的侦查,挖掘了一条运河沟通河流和大海,靠近海湾,只要海军还在,比之小滨城还容易守住。

    命令的最后,再三告诫海军诸部,若长州藩回援,野战胜之,则可趁势袭取下关。若其不回援,不得擅启袭下关之念,只要在萩城固守即可。

    调去枢密院的参谋们也不是吃干饭的,根据之前侦查后的地形地图,制定了一份打时间差的作战计划。

    海军离开小滨之前,倭国主力已经开始在小滨附近集结。

    则依靠海运的速度优势,则可至少拉开一个月的时间差。

    有了袭取京都的教训,倭人多半不敢再把中心部署的兵力全部调动,有九成的把握会缩在京都、大阪至江户一线。

    就算倭人的脑子坏了,不按常理出牌,全力向东,枢密院的参谋们经过计算,认为倭人担心轻兵冒进被歼,必会齐头并进、互为犄角。

    就算在海军撤离小滨的当日就向东,按照行军速度来算,也能挤出一个月的时间差。

    故而可以将大军集结在对马修整,军舰骚扰下关,做出兵力集结于对马、要攻取下关之态势。

    要给长州、长府、广岛等藩的倭人,留出反应的时间,海军跑的太快,陆军精锐和陆战队纪律和训练太好,有时候也是个麻烦,还得干巴巴地坐等对面反应。

    半个月后,顺风顺洋流,突袭萩城。围而缓攻,以七日为期。

    若七日内,长州藩主力回援,则可围城打援。

    若七日内,长州藩主力不动,则破萩城,巩固城防。

    如此,就算倭人疯了,完全不按常理,亦可万无一失。

    后面还有关于调动、后勤、运兵的种种计划,倒是也没规定的太死,而是让随军参谋部修订完善。

    明面的命令之后,还有一封机密程度更高的命令,只允许李欗、吴芳瑞等寥寥数人查看,不得外泄。

    “萩城可取,但不可急。必要缓,大军集结齐至,方可取。单取萩城无益,益在野战全歼长州藩之援军。”

    “若其不援,则意味着长州藩深知野战不敌,九州岛各藩与长州藩,也必不肯再打下去了。”

    “若其援,则正好消灭,做给九州岛诸藩看。”

    “是故,只可缓、不可急。”

    “若急:长州藩不援,则与幕府和谈之日近在咫尺,破城固守即可,自大善;若其援,主力未齐,纵然攻下,守住自无问题,但恐各藩心里没数,以为野战未必输,只是攻城欠缺而已,却不能威慑其心。”

    “京都一战,做给幕府看。萩城一战,做给西南诸藩看。”

    “若长州藩回援,则力求歼灭战。待歼灭,则在萩城行仁政,分武士之田、免农夫之赋,羞辱武士后放归一部,使之亲见传音于九州岛诸藩。”

    “诸藩所惧者,减赋降税之政也。吾能立足,则其不敢战。”

    “聪明一点的掌军之人,在我军突入小滨、直插京都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不敌了。但世上的人,未必都聪明,也有蠢笨如牛的。战至此,难缠者,非聪明知兵之辈,实愚笨不知兵之蠢货也。”

    “我军久战无益,空耗钱财。诸君功已不世,当求稳重。”

第一三零章 恶心的战术

    密令将战略和庙算的一些打算也说了出来,看似是十足的信任。

    实际上,则是隐隐告诫了一下海军,不要琢磨着自己干几票大的,要严格遵守枢密院的战略,不要打无意义的仗。

    只是表达的很隐晦,实实在在担心海军脑子一热,攻下了萩城之后去打下关,甚至跑去九州岛刷战功。

    倒不是不能打,而是毫无意义。除了刷战功之外,卵用没有。

    把长州长府九州岛等实权大藩打的太疼,容易打破日后幕府与强藩之间的平衡。

    对将来分而治之、居中控制的理藩政策,大为不利。

    枢密院想要一个统一的日本市场,维持武士特权,保证日本有至少四十万户有消费能力的人群,也就是那群武士。

    此时日本的农民,能买的起啥?

    枢密院不想要一个乱成一团,各藩倒幕战国,没人消费,挤香油一样把老百姓的钱挤出来去买军火、造军舰的日本。

    下层参谋和军官想着的,是刷战功;枢密院想着的,是如何用最小的代价结束战争。

    李欗打仗的本事还没学到,可这密令中隐晦表达的意思,他却看懂了。

    之前说过,打不打要听朝廷的,必要的时候可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现在枢密院不但隐晦地表达了军中刷战功的担忧,还制定了算是很详细的计划,这就不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

    战功沦为“刷”字的时候,战功对于战争本身已无意义了。

    收起了枢密院的密令,李欗苦笑道:“诸位,这可是一条鞭子呐,措辞颇为严厉。既如此,那就不要无事生非了,就按枢密院的计划行事吧。”

    吴芳瑞心道反正我的战功也够了,除非袭破江户,否则也没什么能相比的了。

    “殿下且宽心,海军若不能登陆,也做不了什么。舰队若能抓住机会,全灭倭人水军,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枢密院此令,说的是不要胡乱登陆野战浪战而已。”

    “在下这就去制定修正一下计划,殿下可先派人将倭王护送回天津,军舰护航,也不影响后续的行动。”

    李欗笑笑,随后摇摇头。

    心想不管是圣旨,还是枢密院的密令,都没说把倭王送去京城。

    这么大的事不说,显然不准送去京城,暂时先扣押在釜山或者对马岛,更合适一些。

    应该是送去之后,没法处理。

    天朝要赢,就要赢的堂堂正正,要让倭国自降帝号,上表称臣。

    而且倭王也没有实权,在没有堂堂正正让倭国自降帝号上表称臣之前,就送去京城,就成了烫手山芋。

    赢了个面子,又成了自欺欺人,到时候幕府那边真立了新君,反倒不好办,自己也下不来台。

    朝廷可能是实实在在被朝贡国各种打脸之后,有点挂不住了。

    朝鲜背着天朝承认幕府是国王,变相承认天皇是帝;琉球背着天朝被萨摩藩控制,朝贡贸易不停……这种皇帝的新衣若是一直不被掀开,全都装傻,掩耳盗铃,其乐融融;一旦被揭开,皇帝脸上实在挂不住再去当被人耍的傻子了。

    现在把倭王送去京城,要么当俘虏对待,朝廷上下肯定会马屁如潮。

    万一到时候万一幕府死磕就不朝贡,另立新君。今日马屁如潮,将来都是打在脸上的巴掌。

    倭王就算入京,也得是和谈之后,带着称臣之表入京的时候。

    否则倭王万一是个刚烈点的,入京之后破口大骂说汝为日落之国天子、吾为日出之国天子云云,这事儿就没法收场了。

    这就是个神龛,拿在手里,能加一点谈判的筹码,可也只是个筹码,却不是主持谈判的人。

    朝廷分得清倭王和幕府的关系。

    圣旨虽还没来,李欗猜测应该过不多久,就会有礼政府或者懂谈判的人专门前来接洽。

    于是先将倭王安排到原釜山倭馆里居住,叫人专门看管,不要逃亡就是。

    各种用度,尽量满足,可以预支,事后肯定会补上。反正他们也吃不了啥,好像也怎么吃肉,花不了几个钱。

    估计数日之内,新的命令就会传来,李欗便留在了釜山,将舰队的指挥权交到了馒头手里,让馒头指挥舰队袭扰下关。

    陈青海留在釜山,负责护航、运输兵力到对马。

    大张旗鼓的行动就此开始,先头部队先登上了对马岛,休息了三日后,后续部队开始陆续上岛。

    馒头带领着部分舰队,前出到下关附近。

    没有进入下关海峡,拿着望远镜观察着海峡内的情况。

    下关海峡里,集结了大量的小船,看起来足二三百艘,但都很小。缩在里面,眼看着大顺的轻船靠近,在那测量水深、扔浮标,也没有一艘船出海峡。

    看了一阵后,馒头扭头与身边的几个军官道:“倭人也不是没有知兵、知水战的。木乱成马咧,癞蛤蟆爬脚上,不咬人,膈应人啊。”

    那几个观察情况的军官也是冲着远处龟缩在海峡里的倭人水师骂了几句,心道一群怂货,倒是出来战啊。

    此时没有蒸汽机,除非舰队指挥官的脑子锈住了,否则不会选择深入下关海峡的。

    下关炮台在长府藩的藩厅附近,面向濑户内海,在那里登陆可以直接威胁长府藩的藩厅。

    不过,这一次倭人面对的局势,和后世历史上的西洋诸国炮击下关炮台的情况根本不同。

    后者有蒸汽船,可以不用担心风向暂停被堵在狭窄的海峡里;后者登陆兵力不足,长州藩那时候已经买了火枪大炮,西洋诸国的兵力不足以登陆作战。

    而现在,大顺已经占据了对马,大顺可以登陆作战,而且之前的表现是很喜欢登陆作战。

    于是,日本这边的应对策略也就全然不同了。

    整个九州岛、本州岛等地能征集到的水军,都征集过来,组织了一支有两百多条船的水军舰队,死死堵住下关海峡,防止大顺军通过海峡。

    海战肯定是赢不了的,锁国这么久,水军是什么水平,这些人心里还是有数的。

    堵在海峡里,大顺的风帆舰敢进入海峡,就可以用这二百多条小船围攻、纵火,尚有一战之力。

    但如果大顺军不进入海峡,征集的水军也不会出海峡出战。

    这就叫癞蛤蟆似的,不咬人、膈应人。

    说打不过吧,也不是打不过。

    二百来条小船,倭国的船设计有严重问题,重心太高,没法放置重炮;木板太薄,用9磅炮上船,可能就会把船震碎了。

    最大的船,也就是在船头放置一门佛郎机,有些佛郎机的岁数,比大顺太祖李自成的岁数都大。

    大部分的船,还是水军上船,接舷肉搏。

    就算地形狭窄,就算海峡不宽,大顺海军最坏也就是拼上两艘战舰重伤,就可全灭倭人水军。

    但海军连一条船都不想出事。万一运气不好,一下子没风了,甚至可能会全折在里面。

    躲在里面不出来,海军不能通过下关海峡。

    威胁濑户内海,就不如从松江起航去琉球、再从琉球北上近了。

    所以馒头才会发出感慨,说倭人也不是没有懂水战的。

    这支拼凑的水军,发挥了最大的作用,确确实实堵住了下关海峡。

    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他们无法阻挡大顺军登陆,一旦登陆,把大炮架在海岸上,这些水军要么留在海峡里挨炮轰、要么退出海峡被大顺海军全部歼灭。

    然而,这就够了。一支注定全灭的水军,发挥出了全部的作用,恶心的大顺海军只能绕开。

    舰队在下关外的岛屿附近飘了一天,倭人水军不但没有出战的意思,还往后缩了缩,看来是打定主意不出海峡了。

    几艘轻型的、吃水比较浅的快船,在安全范围之内,测量着水道的深浅,投掷一些浮标,标记出可以通行的水路。顺带试图引诱一下,可倭人水军根本不上当,就是往海峡里面缩。

    岸上可以看到一些骑马的武士,不断飞驰,估计是在传递消息。

    馒头观察了一整天,引诱了一整天,倭人水军就是不出来。

    第二日一早,向北边派出的测水深的船就传来了消息,找到一处可以靠岸的地方。

    没有码头,只有一个鱼获码头,几个斥候上岸,抓了几个倭人农民,询问了一下情况。

    通译询问之后,告诉馒头,这里属于长府藩的丰浦郡,名叫绫罗木村。据说是当年秦人东渡至此,教会了当地人养蚕种桑,固有此名。

    这传说估计是穿凿附会的,但看来秦人东渡的传说流传的倒是很广。

    这里距离长府藩的藩厅、曾经毛利氏建造的栉崎城也就十来里路。

    大致情况问清楚后,故意把这几个农夫放走了。

    舰队起航,沿着测深船留下的浮标,北上十余里,就来到了那处水深一些、可以靠岸近一些的海滩。

    海滩很平坦,海岸上有一队武士守卫,约莫百余人。

    这里地势平坦,附近没有什么高山,四周的情况一览无余,旁边还有一条不算宽的小河。

    岸上大约一百多个武士,离得很远,馒头下令各舰排开,用大炮打蚊子的方式,炮击岸上的那些武士。

    快船继续测量周边水深、投掷浮标,一小队陆战队乘小艇登陆。

    纯粹是浪费炮弹的炮击开始了,这里连个炮台也没有,轰了两轮,岸上的武士就一哄而散。

    划着小艇登陆的陆战队在上面插了旗帜后,向前侦查了一下情况,并不急着撤退。

    “就这里了。”

    旗舰上,馒头点点头,选定了一处惊动长州、长府等各藩守军的绝佳位置。

    这一处叫绫罗木的小村子,虽没有像样的码头,但是海岸很宽,登陆没有阻碍。

    当年跟着刘钰去江户的时候,馒头他们走的是从长崎到小仓的路,下关海峡里面有什么,当年都记得清清楚楚。

    之前是有两处很老旧的炮台的,估计从开战到现在,应该也会修筑几座。不过也就是能威胁一下下关海峡,配合配合水军防止大顺海军通过下关海峡就是。

    海军和炮台对射,是愚蠢的。

    可大顺又不是后世那些西洋诸国,调兵要从几万里之外调来。对马岛都占了,炮台的岸防炮再好,也挡不住陆军。

    倭人既然还有知道水军要堵在海峡里、不能出战来恶心大顺的,那肯定会在下关附近集结大量的武士,以免大顺登陆作战。

    倭人既用猥琐的水军龟缩海峡战术阻挡大顺的大型战舰,馒头也就用假装登陆的方式,恶心一下长州藩,顺便摸一摸长州藩兵力部署的底。

    若在这里登陆,夺取了栉崎城,控制了炮台,海峡里倭人拼凑出的水军就无用了。下关海峡也就四敞大开了。

    那样的话,直接切断了长州藩和九州岛的联系。

    这是必争之地,全体倭人未必死守,但长州藩一定死守。

第一三一章 心情起落如潮

    看到倭人在下关的防御方式,馒头也想明白了枢密院那边的想法。

    倭人又不瞎,海军军舰太大,眼睛一看,就知道打不过。全都窝在海峡里,不敢在宽阔海面上决战。

    可陆战的话,实际上倭人主力还没和大顺军真正交过手。之前打的几仗,要么是巧仗、要么是占据海军炮击优势的攻城、要么是守城,说不定真就有脑子不太好使的。

    陆战的话,都是俩肩膀抗一个脑袋。

    大顺有燧发枪,他们有火绳枪;大顺有大炮,他们也有,无非就是打的近、又不准,但终究还是大炮,都是拿火点燃的,又没有什么代差。

    总有人觉得,说不定可以拼一拼。

    所以终究还是要打一场野战,把他们的最后这点自信、或者侥幸,彻底打没了,才能很顺利的和谈。

    想通这一点,也就明白这一仗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了。

    这一仗不是为了拿下萩城,而是为了歼灭长州藩的主力,证明一下大顺军野战也很厉害,不止会用机动性打巧仗。

    让西南诸藩心里有点数,杀鸡儆猴,看了一圈,长州藩当这只鸡最合适,那就只好拿他开刀。

    …………

    长府藩,藩厅内,长州藩的藩主毛利宗广刚刚得到了大顺海军出现在绫罗村海岸的消息。

    身边的几个重要家臣,以及长府藩的藩主毛利重就,均是一脸担忧。

    长州藩是毛利氏的本枝,长府藩是其分支。

    毛利宗广和老婆一直生不出孩子,所以长府藩的毛利重就既是长府藩的藩主,也是长州藩的继承人,如果毛利宗广一直生不出孩子,死前还得认他为养子。

    现在不是考虑能不能生出来孩子的问题,而是要考虑长州藩还能不能存在。

    从中日开战到现在,毛利宗广的心情,可谓是起起落落。

    一开始是慌。

    毕竟这事儿,大义上是因为岛津氏而起。

    按照蒙元侵日的经验,大顺肯定会先攻对马、再登九州、控制下关。

    那长州藩在大顺拿下九州后,就要首当其冲。

    对马被攻陷后,可谓是惶惶不可终日。

    一方面大顺和蒙元不一样,蒙元只能从对马去平户,大顺之前却是跑到过土佐、江户的。

    一方面又知道唇亡齿寒,九州岛要是完了,自己这边怕是也守不住。而且土佐那边传来的消息,大顺做事很不地道,竟是鼓动百姓一揆……长州藩的米赋,也没少收。

    然而,不久之后,慌张就变成了高兴。

    大顺拿下对马之后,没按套路出牌,而是去打了鸟取的米子。

    打完米子,又去打小滨。

    那都是照着谱代大名们使劲儿。

    突入京都,攻陷御所,更是直接折损了幕府的威望。

    昭仁“主动”去和大顺谈判的消息传来后,毛利宗广表面上大惊失色,痛哭“千年未有之耻辱”。

    实则心里暗爽,幕府这回子可算是颜面扫地了。

    不但颜面威望大损,连带着近江周边的谱代大名们,也损失惨重。

    照这个态势下去,大顺好像不见得会登陆九州岛,也不见得会进攻长州,而是会朝着幕府使劲儿。

    幕府失势,日本就要大乱,这些当年西军的余孽们,便有机会搞点大动静。

    都是打出来的天下,长州藩可是有钱的很,只要幕府稍微松一松管制,长州藩的实力就可以暴涨一波。

    当年关原之后的那次检地清查,长州藩实际的石高,就有50多万石。

    然而,隔壁广岛藩的那个丰臣家的贱岳七本枪之一、关原合战的时候改旗易帜投靠东军德川家的福岛正则,这么大的功劳,才49万石。

    而长州藩是当年西军里出兵几乎最多的。

    一边是东军的大功臣,49万石。

    一边是西军余孽,却超过50万石。

    这可真成了早投靠不如晚投靠、晚投靠不如抗到底,实在说不过去。

    幕府负责检地的本多正信,就打了个七折,报了个36万石。

    也好让福岛正则好看一点,面上过得去。

    实际上,长州藩此时的实际石高,在80万左右。

    一则收入本来就高,地本来就多。

    二则参觐交代的时候,是按36万石的要求来的。

    参觐交代本就是一个疲惫各藩财力的阳谋,参觐交代的规模定制,和石高息息相关。

    那些觉得德川家坐稳了“江山”,世代不易的,不但参觐交代,而且参觐交代的时候多花钱、摆排场,甚至去大阪问商人借高利贷摆排场。

    那些心里还有点别样心思,觉得日后指不定怎样的,参觐交代的时候,就按照定制去做,省下钱粮,不会去浪费。

    关原合战之后,日本一直有个传说。

    说是毛利家每年元旦,召集武士登城的时候,都会问一句:“是时候了吗?”近臣就会回一句:“还早呢!”

    这故事虽然可能是模仿勾践尝胆、自问自答的版本而改编的,但有关原之仇,亦可谓之空穴来风了。

    上一任藩主倒是挺铺张浪费的,但毛利宗广继承之后,享保饥荒后恢复的参觐交代,他就是按照三十六万石的标准去弄。

    不像隔壁的广岛藩,穷的连金银都废除了,强制发行藩札纸币,参觐交代的时候还讲排场。导致天怒人怨、民怨沸腾,前几年刚刚爆发过大起义,如今更是穷的号称“和唐国打完仗,就要准备应付更大规模的一揆”。

    幕府这边其实也知道,长州藩有钱,石高可不是36万石。

    但长州作为西军余孽,动长州藩,西南诸藩心里怕是都不安稳。

    再者,农兵分离之下,只要军役数量和武士数量,按照石高标准,少点也行,免得长州可以正大光明地增加武士兵员。

    有耳目盯着,有武家法度,还有参觐交代和轮流去江户服役来折腾,幕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多余的石高,积攒钱粮也好、改善民生也罢、自我奢侈更好,反正别把这些收入用在违背武家法度的养浪人、扩军备上就行。

    修城要汇报、修炮台要汇报、各处闭关想买外来火器也只能通过长崎,锁链一直拉的很紧。

    所以,毛利宗广听到大顺直插京都后的真实反应,是极度兴奋。

    幕府被削弱了,自己又离着大顺这么近,只要放开手脚、幕府权威尽失,毛利氏身上的锁链斩开,凭借下关海峡通行税和八十多万石的石高,说不定也能干出一番大事业呢。

    岛津家完蛋了,开战皆因琉球事起;加贺藩距离江户太近,距离大顺太远,没法走私贸易。

    除这两家之外,长州藩的石高就是天,而且还方便走私、接受新武器。

    只要大顺还继续打击幕府的威信,就有可能秘密拉拢这些西南大名,长州藩完全可以长袖善舞。

    然而,高兴了没多久,毛利宗广心情又再度跌落到了低谷。

    前些日子,江户派人来,要求广岛藩的藩兵前去京都支援,要再立新君、决战到底。

    结果广岛藩的兵刚走没多久,大顺的海军就出现在了下关。

    没有强闯下关海峡,而是北上到了绫罗木村,试图在那里登陆,绕后迂回攻取长府、下关的意图,昭然若揭。

    毛利宗广已经被幕府的操作气的想骂娘了。

    幕府明显是把他们给卖了!

    广岛藩的去支援京都了,这里就剩下长州藩的兵了。长府藩是旁支小宗,也就五六万的石高,实际上还是长州藩控制着。

    也就是说,此时长州藩的侧翼,完全空了!

    九州岛的那群孙子,害怕大顺登陆九州岛,拿着幕府的命令不放,不会派一个兵过海峡来支援的。

    因为他们担心大顺强攻下关海峡,切断了援兵的归路,到时候九州岛空虚,大顺登陆一波端了大有可能。

    毕竟,大义上,这事儿是因为萨摩藩侵琉球而起的,大顺攻打九州岛的可能性极大、极其大。

    现在广岛藩撤了;冈山藩的兵也不来支援,而是返回了冈山;大阪的太田资晴是幕府的人,带着幕府和御三家的一些兵,也回了大阪。

    局势一下子难看了。

    现在幕府的口号喊得震天响,要另立新君、抗战到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问题是江户到京都之间,塞满了兵,大顺也就能运送了三五千人去那么远,肯定不会去打。

    九州岛诸藩为了守家,可以齐心协力,都知道知道大顺上了岸,大家都得死。

    长州藩怎么办?

    长州藩若是陷落,大顺未必会去打九州岛,而是可能突入濑户内海,继续打别的地方。

    九州岛那群人即便知道唇亡齿寒,但也会想着,说不定自己是后槽牙,没了嘴唇也冻不着。

    一片慌乱中,毛利宗广的近臣山县昌贞提议道:“若唐国人在此登陆,必为长府藩厅与炮台。彼自对马来,一次运兵不可太多,附近适合登陆之地,也仅几处。绫罗木村,距离长府最近,唐人既在此试探,恐要于此登陆。”

    “若在岸边驻守,唐人船坚炮利,我军死伤必重。”

    “可于数里之外列阵,佯败而退。彼既为长府而来,必要深入。届时,以栉崎城坚守,却伏兵于远处。待其围城,全军尽出,则可一鼓而歼之。”

    “唐国海军虽强,但海峡狭窄,又有水军,必不敢入,则不能支援。”

    “唐国所强者,海军也;至于陆战,无非南蛮战法,火器犀利而已。若用智谋,当可大胜。”

    “不守滩、诱其攻、坚城之下远离炮舰,围而歼之!”

    “若能胜,九州岛诸藩,皆以我藩马首是瞻,共抗唐国。”

第一三二章 各自打着小算盘

    想要让九州岛诸藩马首是瞻,就得打胜。不但要打胜,还要守住下关海峡。

    幕府给他的命令,也是守住下关。

    他要是不守,直接跑回萩城避战,等于卖了与下关海峡相关的诸藩。

    万一大顺的目的并不是占领日本,幕府没有倒台,幕府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追究长州藩擅自放弃长府、致使下关海峡大开的责任。

    现在长州藩的局面就是这么恶心。

    守海峡,必守炮台。

    水军是恶心大顺海军的,可从没想着能击败大顺海军。

    真要是海军狠下心,拼着两条船的损失,封锁海峡毫无问题。

    除非大顺海军进入海峡,正在炮台下,忽然一点风都没有了,然后无风的天气持续三日,日本水军靠划桨特攻,天照大神庇佑,把大顺的船都烧了——这不是没可能,但大顺海军需要考虑这种万一的可能,毕竟大半的家底子都在这,而且大帆船没有桨,而倭人的船有桨;九州岛诸藩可不会把希望都寄托在这种万一上,毕竟全部的家底子都在九州岛,就凑了这点野战部队,支援长州后被人把海峡一堵,眼巴巴看着大顺在九州岛上练习攻城、均田免粮?

    幕府把他们一卖,把侧翼全露给大顺,自己溜了。

    幕府的口号喊得邦邦响,又是国耻,又是玉碎的,下层武士们热血沸腾,一个个都要报国死战。

    幕府的如意算盘,忽悠下层武士和小百姓,还是能忽悠的。忽悠这些学过所谓“帝王学”的藩主,却是忽悠不住的。

    割地也好、占土也罢,大顺可不会舍近求远,去割幕府的地。九州岛上就长崎是幕府直辖的,剩余的连个谱代大名都少,几乎全都是幕府一直防着的外样大名。

    九州诸藩要考虑自己,长州藩也得考虑自己。

    如今这局面,只能硬着头皮打。

    山县昌贞的建议,并不是唯一可用的方法,但却是可以让九州诸藩支援一些兵力的唯一办法。

    这一战,按其所想,大顺军攻击的关键,就是长府藩附近的炮台,拿下了炮台,就可以封锁海峡,驱赶海峡里的水军。

    水军被驱赶走,大顺的军舰就能进入海峡,炮击长府藩厅栉崎城,这就可以发挥出大顺的最大优势:海军。

    否则,就是陆战作战、海军看戏,始终瘸一条腿,这不是一个明智的将军会选择的战术。

    既如此,就可以让九州诸藩出一些兵,帮助防守炮台一线,长州藩主力则在远处隐藏。

    待大顺军攻打炮台的时候,自后杀出,包围歼灭。

    战术已定,便叫一些武士在绫罗木村附近严密监视大顺军的动作,派出长州藩老中坂时存去见在九州协调各藩关系的幕府大目付稻生正武。

    大目付平日的一大任务,就是监视各藩。从柳生宗矩开始,就建立起来了密布全日本监视诸藩的情报网。否则也就不可能把锁国政策、武家法度执行的这么严密。

    稻生正武不太懂兵,但懂后勤民生,现在九州岛诸藩手里其实也没有多少兵。

    大顺军攻城挺厉害的,海军又能到处跑,就算用救火战术,也不可能把兵都集中在一起。

    现如今九州诸藩的总兵力,号称十二万。但凡有号称二字,那水分就太多了。去掉水分,也就七八万。

    这七八万不是全部的野战力量,还得分兵驻守,防止被偷家。

    野战部队里,大半还是后勤辎重兵,刨除掉要必守的几处登陆地、炮台等,也就两万多的野战机动兵力,还要分南北驻守。

    不是所有的武士,都能拉出来野战的。久留米藩正在闹一揆,还需要武士镇压。

    唯独不用担心百姓一揆的,是萨摩藩。

    因为萨摩藩采用外城制,将低级武士扔到各个村子,完全春秋时代采邑的管理水平,百姓就算一揆也就集中在各个分封的村子里——封建制度一点都不瓦解松动,自然也就保持了中世纪水准的安稳。

    但这种制度,对内封建统治很适合,对外作战就很不适合。

    召集这些城外武士守城还行,野战缺乏训练,无法结阵,根本没用。

    况且,这一战大义上,就是奔着萨摩藩来到,萨摩藩不会同意把兵力集中在北面。

    而北边诸藩要防守的地方就太多了。

    长崎、熊本、福冈、平户……这些地方都有可能被登陆,尤其是长崎和平户。

    平户,那是明末时候大海贼李旦、颜思齐、郑芝龙等人久居之地,可以说大顺这边若是有心,熟的不能再熟了。

    长崎,开战之前大顺海商年年都来,去那里可比大顺去土佐、鸟取容易太多。

    小仓还要守,若是小仓失守,海峡一样暴露给了大顺,海军通行无阻。

    福冈城距离海边不到一里路,也在大顺的炮击范围之内。

    这些地方,都可能被登陆。在这里登陆个大几千人,可比跑到小滨容易的多,不可不防。

    救火、救火,那得先守住自己家,才能指望被救。本丸都没了,那是救火吗?那是武装游行。

    靠海诸藩的本丸里,都塞了不少守兵。能调动的机动部队,本就不多。

    稻生正武协调了半天,各藩藩主都不同意出兵渡海,支援长州藩。

    岛津氏的藩主因为疝气,从三年前就一直在江户居住,一直没有回来。现在萨摩藩很担心藩主会被幕府当做谈判的筹码扔给大顺,更是要死守鹿儿岛,认为北上愚蠢。

    熊本藩、佐贺藩也认为,出兵北上支援长州藩的做法,很不明智。焉知不知大顺的调虎离山之计?

    今日在绫罗木集结军舰,就以为要在绫罗木登陆;明日炮击长崎,长州藩是不是也会把兵都调到长崎?

    武士靠两条腿,渡数里宽的海峡就得一天时间,来回折腾,可大顺这边乘船,三五日就能从下关跑到长崎、佐贺。

    佐贺城前几年刚刚失火,城又距离海岸不过数里,到时候没有援兵,还不是很容易就被攻下?

    各藩有各藩的利益,反正九州岛诸藩对下关海峡不甚太在意:虱子多了不痒,就算大顺拿不下下关海峡,仍旧有许多地方可以登陆九州岛。拿下下关海峡,也就多了几处登陆的可能而已。

    下关海峡对日本很重要。

    对九州岛诸藩,可不算太重要。

    故而他们希望在这里调节的大目付稻生正武,是否可以代替幕府做出决定,与其去支援长州藩,不如让长州藩把兵力都集结在九州岛,抱团死守,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然而,稻生正武并不想违背幕府的命令。他又不是大坂城代,就算是大坂城代,也只是名义上有资格调动西国诸藩之兵,可实际上还得向上汇报。

    幕府给他的命令,可不是守住下关海峡,而是协调九州岛各藩,守住九州岛。

    不调兵,九州岛守不住,那还可以说是力不能及。

    可要是调兵过了海峡,大顺这边声东击西,登陆九州岛,那就要负大责任的。

    或者让长州藩放弃下关海峡,全都缩到九州岛上,长州藩也绝对不会同意。

    锁国之后,幕府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稳定上,百余年形成的习惯,使得没人敢“僭越”发令。

    本身的体制就是为了对内的镇压和稳定,可不是为了打仗的体制。

    这时候长州藩所能感受到的痛苦,也落在了稻生正武身上。

    坂时存讲了一大堆唇亡齿寒的道理,九州岛诸藩油盐不进。

    稻生正武担了好大的责任,终于同意出兵两千,帮助长州藩防守炮台一线。

    之所以是两千,因为海峡里的船,最多一次也就能运送两千部队。

    这两千人要能去,也得能回来。

    真要是守不住,就缩回九州岛。

    毛利宗广知道这两千武士已经算是九州诸藩的极限了,有总比没有强。

    他担心一旦开战,这两千人见势不妙,直接开溜,跑回九州岛,所以希望这两千人能够作为野战力量,而让长府藩长州藩的兵来守炮台一线。

    然而带兵过来的武将根本不同意,说藩主和大目付给他们的任务,是防守炮台,可不是加入长州藩的兵力野战。

    这简直就像是明末的翻版,每个人的选择,于大局去看,都是脑袋有问题;可放在私人身上,却又几乎是每个人的最优解。

    毛利宗广无可奈何,只能集结了长府藩的全部武士,加上一部分长州藩的兵力,与九州藩兵力合计五千人,在栉崎城和炮台之间布阵、筑垒。

    其余主力隐藏在长府以北,准备以怯战死守的姿态,诱使大顺军进军攻打炮台。

    在绫罗木附近的武士不断回报,说是大顺的海军军舰数量,每天都在增加。在岸上登陆的大顺军,正在抓取乡民,修筑一些防御和登陆用的码头,看样子是要搞大规模的登陆。

    折腾了七八日,馒头这边终于收到了李欗的命令,大军集结出动的时间已经定下。

    计算了一下日期,馒头便放弃了绫罗木的登陆场,南下,炮击了小仓。

    大顺不知道长州藩的兵是不是都在下关,但这些日子一直佯装要登陆,就算不在,这时候也该调来下关了。时间上也差不多了。

    炮击小仓一日后,继续南下,又炮击了福冈城。

    几番动作,彻底让九州岛诸藩绷紧了每一根神经。

    大顺在绫罗木村附近的动作,到底是声东击西之计,实际上要登陆九州岛?

    还是大顺真的要在绫罗木村登陆,炮击小仓和福冈,才是声东击西?

    猜不透、摸不清,水军缩在海峡里,只能看着大顺军炮击完毕后扬长而去。

    萨摩藩如临大敌,不断加固鹿儿岛的防御,担心大顺会炮击鹿儿岛。

    然而等了许久,并不见大顺军炮击鹿儿岛的事发生,反倒是萩城那边传来了消息,大顺军主力登陆了萩城。

第一三三章 唯手熟尔

    萩城,在冷兵器时代,是座很难攻取的山城。

    这里有一条名为阿武川的河流,在距离入海大约七八里的地方,像是尿分叉一样分开了,形成了一片长宽皆在五七里的三角洲。

    三角洲突入海里的部分,是一座山,名为月山。

    萩城就建在月山上,三面环海,一面与城下町三角洲相连。如果守城一方有强势的水军,或者只是在冷兵器时代,此地真可谓易守难攻。

    然而,此时此刻,集结在此的大顺军舰队也没发现几艘能战的水军战船,三面环海意味着三面都能炮击,不免觉得当初修这城的人,脑子有问题。

    不是萩城修的不好,而是时代变了。

    海军先朝着萩城乱轰了一气,大乱了萩城的平静,造成了巨大的恐慌。

    先行登陆的陆战队却没有在城下町登陆,而是在阿武川河的南岸登陆,一个连队的士兵迅速冲上了附近的山丘,继续向东冲击,将东侧的一座山丘也占了。

    后续部队还在海上飘着,靠着小艇一次性运送二百余人慢慢登陆。舰队的炮击扰乱之下,先期登陆的部队很顺利地占据了没有防守的阿武川南岸。

    阿武川南岸靠海的山丘上,没有防御、堡垒,也没有炮台。

    吴芳瑞带着参谋,簇拥着主将李欗,登上山顶,观察了地形之后,将指挥所就建在了山顶上。

    为了方便指挥,他将自己脚下的这座山,命名为萩城山甲、东侧的山为萩城山乙,依次排开命名。

    他所在的萩城山甲,距离阿武川河只有百步距离。越过阿武川河,通过一段两面临海的、长宽三四百米的空地,就是萩城堡垒,以及后面孤零零入海的月山。

    萩城山甲向东,是一片二三百米宽的平原,再往东就是萩城山乙。

    萩城山乙,距离阿武川河更近,山下只有一条仅能通行两人的小路,紧靠着河边。

    山乙再往东,是一片长宽四五里的平原,可称之为大平原。

    按照计划,负责围城的部队,只有两三千人,太多的兵力在这种地方也无法展开。

    野战的主力部队,则集结在距离吴芳瑞所在的山丘南面数里的、一座名叫三见的村落。

    将当地的百姓全部驱离后,防守各处道路,海军在海上巡航,彻底封锁消息,使得倭人难以知道到底登陆了多少部队。

    吴芳瑞所在的萩城山甲,可以纵览全局。

    北可以将萩城的动静看的一清二楚、南可以掌控隐藏在三见村的主力。

    李欗也把帅帐安在此处,远眺周围的地形,忍不住嘀咕道:“此地甚差。多山而少平原。就算长州藩主力回援,也恐小心翼翼,难以伏击。”

    吴芳瑞则指着秋成山乙以东的那片大平原道:“殿下所虑极是。我若为长州藩藩主,必要先派前锋,斥候四出,以免回援途中被伏击。”

    “我军所为者,是打援,而不是阻援。若是周边地形皆是如此,半途伏击就大可不必了。战场摆在那片平原就好,那是倭人回援的必经之路。”

    “摆开阵势打就是了,枢密院的意思,是叫我们打给九州岛诸藩看,让他们知道我们的野战很强。当秉持且贯彻。”

    “而且若在此地打,倭人若败退,则可沿着山谷小路堵截追击。”

    李欗想了一下,点头道:“是的。要么,不来回援。但只要回援了,已经近在咫尺,他就只能孤掷一注了。要不然,干脆不回来就是了。吴将军以为,若是不考虑打援之事,多久可以攻破此城?”

    吴芳瑞看了一圈,笑着伸出了一根手指,想了想又曲下去半根。

    “半天。”

    “殿下请看。这萩城缩在突出大海的海岬上。四周测深,并无礁石,三面都能炮轰。这便是我说的,有海军,此死地也。”

    “比如威海,形成海湾,军港在内。海湾两侧均有炮台,刘公岛上也有炮台,此才是真正适合做军港、建堡垒的地方。”

    “萩城恰好反了,孤零零深入海中,并无犄角掩护。百年前,真雄关也;百年后,真愚笨也。”

    顺着吴芳瑞的目光看去,李欗点点头,确实和刘钰选的威海完全相反。

    吴芳瑞又道:“其城依山而修,虽有错落,却无防炮坡。海军可以炮击三面,所以无处躲藏。墙壁皆为石垣,若如鹰娑伯修威海炮台,皆为厚土覆盖条石,皆因炮弹碎石伤人。”

    他又指着萩城的护城河道:“入萩城的路只有一条,固然方便死守,却也断绝了出击的可能。只需一个连队、两门大炮,就可以堵住萩城外出的通路。所以,我若为防守的倭将,看到我军军舰出现在海上、殿下已经登此山而升帅旗,就应该下令所有武士都撤入城中的。”

    “可惜,他们连这点脑子都没有。可能是只打过刀剑矛盾的仗,没打过这么多火炮火枪的仗。”

    “但我估计,可能倭人各藩大战的时候,这长州藩的毛利氏,应该有一支水军。”

    “他要没有水军,除非脑子坏掉了,才把主城放在这。”

    “但若是没有脑子,又怎么可能在乱世中存活至今?所以,按常理来猜,这萩城的毛利氏,当初一定有一支水军,而且水军还很强,所以才选了这里修城。”

    毛利氏战国时代的时候,是否有水军,吴芳瑞并不清楚。

    可他看这地形,猜测应该会有,要么就是当初选择这里做本城的,脑子有问题。

    当年选此做主城的,脑子是否有问题,吴芳瑞不确定。但他可以确定,现在负责守卫这里的,脑子绝对有问题。

    现在这局势都这么明显了,居然还有大批的武士在城外列阵。

    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撤入山城,在后面海岬的山上,分散防炮,又有城墙阻隔,三面是海,也跑不脱。

    开战的时候,一波波地顶在山城前线,或许还能坚持一阵。

    可现在,倭人的布阵,让吴芳瑞看的有些迷糊,心想这群人是多久没打仗了?

    山城的城堡入口桥,距离吴芳瑞所在的山丘,只有六七百米。

    吴芳瑞到河边,还有一百三四米,一百米宽的阿武川河,过了阿武川河到山城入口还有三四百米。

    这三四百米的空地,极为平坦。东北边是海、正西边也是海、正南边就是吴芳瑞所在的山丘和大顺登陆部队的炮兵阵地。

    也不知道倭人哪个人才布的阵,一千多武士在这片能被三面炮击的地方列阵,与阿武川河南岸登陆的大顺军对峙。

    萩城再往东的城下町,还有约莫一千五百余人,扎阵在秋成山甲、和秋成山乙那片小平原的对面,隔着一条阿武川河。

    看这样子是想趁着大顺在西边攻击的时候,从这里渡河威胁大顺军的侧翼。

    李欗听吴芳瑞解释了一番,明白过来这样的防御在吴芳瑞眼里,确实处处都是漏洞。遂问道:“若吴将军防守,可有破解之法?”

    吴芳瑞直接摇头,想了一下道:“其实在发现我军军舰的时候,还是有机会的。应该当机立断,将兵分成三部分。”

    “一部分守城、一部分占据殿下此时所占的这座山丘;一部分占据萩城山乙。互为犄角。”

    “如此,我军只能在北边的城下町登陆。然而,登陆之后,若直接攻打萩城,侧翼就会受到威胁。秋成山甲乙两座山的倭人,就可以渡河出击。”

    “所以,那样的话,我军就只能先把这两座山丘啃下来,才能围攻萩城。”

    “但这些倭人见了我们,炮击之下先慌了手脚。至关重要的甲乙二山,竟无一兵一卒防守。萩城已是一座孤城,四面皆可炮击,如何守?”

    李欗顺着思路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是了。若是之前就分兵,互为犄角,我军实际上只占据了北侧。若不管这两座山上的倭人,直接攻城,则这两座山上的倭人就可以袭我侧翼。”

    “所以,一定要先攻下这两座山,然后才能攻城。若互为犄角,一座山一座山地啃,至少要啃个四五天,才能完成对萩城的包围。而起,若乙山被攻下,可退至甲山,甲山被攻破,还可退入萩城。”

    “倭人难道不学兵法?”

    吴芳瑞笑道:“文恬武嬉,百年承平,忘了怎么打仗了而已。我们这些参谋,以前在威海的时候,就是对着各种地图,琢磨各种布阵、行军的可能。无他,唯手熟尔。”

    李欗拊掌大笑道:“好一个唯手熟尔。那现在怎么办?”

    他既知道自己的水平,也不对参谋长的部署指手画脚,乖乖听话,自己最后下命令就是。

    “殿下可下令,让舰队先不炮击萩城,而是暂停。舰队一分为二,一部在西、一部在东北,对萩城前准备列阵的千余武士形成交叉炮击,但先停炮不发。”

    “我军现在才上岸了千人。倭人多半会想着将我们赶下去。我估计他们会先发动一次进攻,否则没必要列这样的阵。”

    “待倭人进攻,萩城山乙上,已有我军两个连队,三门轻炮。据险而守,不会有失。”

    “一旦倭人进攻,舰队交叉开炮,已登陆的主力就在这里,先把正面的倭人击溃,迫使其退入萩城。舰队封锁萩城出路。我军主力东转,围歼渡河至甲、乙二山之间、意图袭扰我军侧翼的倭人。”

    “若倭人攻,则经此一战,必然乖乖地缩入萩城固守。”

    “若倭人不攻,我军就按部就班地登陆,工兵搭建简易的码头就是。反正他们一无海军、二无炮台威胁,慢慢来就是。”

    “他既出城列阵,便有攻与不攻两种可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各有应对。攻是死、守也是死。”

    “他错过了一开始就分兵三处互为犄角的机会,再也没有机会了。”

第一三四章 王土之界

    战场就是这样的残酷,瞬息万变,一个错误的决定就可能丧失主动权,从而花费高昂的代价夺回这个主动权,甚至全面溃败。

    非是吴芳瑞料事如神,而是战场环境决定了有限的选择就这么几种。

    吴芳瑞是参谋出身,除了很懂得扬长避短,终究在威海跟着刘钰一起太久,很能领悟枢密院的作战思路。

    这一次攻取萩城,思路就很明确。

    炮舰围城,将倭人吸引在孤出大海的萩城本城和城下町;炮舰轰击,造成混乱,立刻抢占战场意义极大的两座山丘,彻底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

    在他看来,倭人如果读过兵书,在经历了初期的混乱清醒过来后,就会选择夺回主动权。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萩城守军的反击正式开始。

    远处海面上,陆战队的工兵搭乘着小艇,慢悠悠地朝着海边划,没有任何敌方威胁的登陆,和在威海训练时候差不多。

    这些工兵也在最短时间内,修筑靠港卸货的码头,以及为炮兵构建阵地。后续还在海上飘着的部队,需要简易码头修好之后才能登陆。

    倭人反击的时候,那些没有上岸的陆战队只能在船上看热闹。

    萩城山甲对面,倭人的铁炮手在河边列阵,试图与对面的大顺陆战队对射,从而掩护着甲的武士渡河。

    大顺军这边,装备了昂贵手工拉出膛线的米尼枪的散兵,在河岸稍微退后的地方散开,并不急着和对面的铁炮手对射。

    列阵的、还在用便宜的仿制的法式1728陆军款滑膛枪的陆战队,则在靠山的地方列阵,并不去和铁炮手对射,而是想要半渡而击。

    六百多着甲的武士,开始登上小船,试图渡河。

    与此同时,试图威胁大顺登陆部队侧翼的武士,也开始了渡河。他们准备先攻下萩城山乙,然后席卷过去。

    既然想要围歼试图威胁侧翼的这队武士,也不好立刻就把萩城山甲正面意图渡河的武士击溃。

    舰队没有开炮,登陆的炮兵用最慢的速度射击着,迟滞着意图渡河武士的集结,试图制造一个东西两队武士的时间差。

    因为军官们都很清楚,只要舰炮开火,甲山正面的这队武士顷刻就会溃散。

    就怕到时候东边意图威胁侧翼的武士一看正面散了,河也不渡了,直接开溜,那便没什么意思了。

    炮兵的迟滞起到了效果,原本计划同时渡河的两队武士,出现了一个大约七八分钟的时间差。

    东边乙山,战斗已经打响,第一批登陆的倭人武士已经开始强攻乙山,第二批渡河的铁炮手也开始登船。

    西边的甲山,大量的武士终于开始登船。

    着甲的武士在前,举着一块木盾,试图阻挡铅弹。同船的武士伏在船上,低着头。

    李欗确认可以开始后,叫人升起了炮击的旗帜,在炮声响动之前问道:“此何阵法?”

    “回殿下,一字长蛇阵。倭人攻蛇身,首尾齐卷。甲山为首、乙山为尾,倭人破阵之术是没错的,击蛇头、切蛇身,欲使我首尾不能相顾。然击蛇头之队,顷刻溃败,便无用处。”

    对话刚刚结束,早已经等的不耐烦的海军立刻开炮。

    东北、正西,两个方向形成的夹击火力,顿时覆盖在了渡河的倭人身上。

    散兵开始自由射击,靠山根列阵的陆战队奏响战鼓,列阵向前,在河岸边举枪。

    不过千人的倭人武士队伍,此时面临的是12艘巡航舰二分之一的火炮,加上正面陆战队的六门轻便榴弹炮,合计186门火炮的三角交叉轰击。

    海军的炮手都是在威海用火药喂出来的老兵,加上燧发机的使用,开炮的频率极快。

    三次炮击,加上陆战队的一次齐射,正面渡河进攻的武士瞬间崩溃。

    只在雷霆之间。

    后面列阵的铁炮手抱头鼠窜,朝着萩城狂奔;渡河到一半的武士,侥幸未死的,也立刻调转了船头向后面逃走。

    齐射了一次的陆战队就地停住,掏出铅弹,咬破纸包,装填火药和铅弹。

    伴随着鼓声,快速形成了营纵队,右转迈步,向东席卷。

    东边已经渡河的九百多名武士,实在没想到西边的战斗这么快就结束了。

    就如同打了几串惊雷,可就算是下雨天,也没有打完雷就这么快下雨的。

    正如吴芳瑞用阵法的解释,本想着击头而攻身,使之首尾不能相顾,先断其尾。

    却没想到击头的部队根本没击出,现在就成了最愚蠢的攻一字长蛇阵只切其腹,首尾不是不能相顾,而是首尾合力席卷,如蟒绞兽。

    呈营纵队攻击前进的大顺军,最前面的连队在听到变阵的命令后,鼓手将步频从75步降到了60步。

    这个时代的军鼓也好、军歌也罢,都必然是和操典的步幅相符合的。

    听此时各国的军歌拍子,就知道此时各国操典每分钟的步子频率。

    后面的几个连队,则加快了脚步,从步走变成了小跑,就像是无数次在威海小站营训练的那样,按照军官的节奏呈斜角快步跑到应该在的位置。

    散兵前出,利用松散的阵型,拉长宽度,掩护后面的线列。最后一个连队不参与前面的对射,还是跟在线列的后面,保证随时可以变阵成营空心方阵,虽然倭人并没有骑兵,但军官学操典学的都很古板。

    大顺陆战的特点,就是超快的变阵速度,行进间变阵、前面配属的散兵、以及随时可以切成营级方阵的团营阵型转换。

    相对而言,每分钟的射速和装填速度,按照此时世界的排名,射速是远低于已经上台了腓特烈二世的火枪手的,但是变阵的速度可比腓特烈高出了数倍。

    若此时和普军排队对射,在对射阶段,大顺的军队肯定是吃亏的。

    反过来,大顺军的超快变阵机动性,使得大顺军也很难能经历腓特烈在几次类似库勒斯道夫战役里,被哥萨克和潮水般的土尔扈特蒙古人,打的绝望想要自杀的场景——普军的变阵速度太慢,所以土尔扈特部的蒙古人,历史上在东归之前,还能去柏林转一圈。

    因地制宜,实际主持军改和战术体系思路的刘钰很清楚,大顺的周边是什么情况,今后要打的仗是什么风格,以及所有可能战略方向上的对手。

    不管是西北的蒙古人、还是俄国哥萨克加土尔扈特蒙古骑兵、亦或是多山的日本、崎岖的西南高原、南洋的热带丛林,变阵速度和散兵战术,都是优先于射速和装填的。

    大顺也不太可能跑去欧洲和欧洲军队在平原上对射,强调射速和强调整体阵型配合统一的斜线阵,就是削足适履。

    而这种战术思路,既在收复西域的时候有用,在攻打日本的时候一样有效。

    短短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里,营纵队转为了横队,散兵也已经展开。并且如果在侧翼出现了威胁后,也可以在两分钟内转换为营空心方阵。

    发觉到情况不对的倭人武士,也反应过来了,知道攻乙山不可能下,遂留下少半兵力牵制依山的三个连队,剩余人冲向了已经迅速转为了横队的大顺军。

    军鼓忽停,军官此起彼伏的、夹杂着陕西、京畿、胶辽等各种口音的号令同时响起。

    “举枪!”

    咯喇喇……

    火枪被平举起来,木然地对准了正喊着他们听不懂的冲杀的着甲武士。

    “放!”

    枪声响完,士兵们在硝烟中木然地装填着下一发铅弹,第二轮射击之后,冲锋的倭人武士就崩溃了。

    九百多人的渡河队伍,无一逃走。要么被俘,要么慌不择路着甲泅渡,淹死在河里。

    两次齐射,四百多人被打死打伤,二百多武士投降,剩下的要么淹死、要么在乙山之下被击溃。

    调整好了角度的炮兵这时候也朝着北岸列阵的铁炮手轰击,散兵隔河与对面的铁炮手对射,或者射杀水性不错正在泅渡的武士。

    简单的一字长蛇阵,彻底断绝了萩城倭人想要出城野战的想法,迅速撤退到了萩城之中。

    整个城下町已无武士,而退守到月山萩城的武士,并不知道,他们守城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山上目睹了这一切的李欗,也算是第一次见识到大顺军的野战。他指挥舰队,到现在其实也打过不少仗了,可都是凭借舰队的机动性打的巧仗。

    攻的城,不是靠海,就是城中几乎无人主动放弃。

    山下的硝烟还没有散去,李欗还沉寂在刚才变阵的惊艳中,就像是看戏一样,几声号令,场景一换,崭新的一幕就拉开了。

    “昔日在宫中时,便听鹰娑伯一战定西域的故事。今日得见,方知传闻不虚。鹰娑伯打仗,靠兵不靠将。”

    他的话,情商很高,吴芳瑞也算是半只脚踏入京城勋贵大将圈子里的人,如何不知道这传闻是什么?

    原话是一群老将看着刘钰指挥的阿尔泰山一战的复盘,纷纷撇嘴道:“这打的什么玩意儿?这也能赢?给我一群这样的兵,我打的绝对比守常要强。”

    吴芳瑞闻言一笑,问道:“殿下,自开战至今,我军伤亡不过百人。所依靠的,是每一战我军的火炮,甚至人数都占优。可以说,自开战以来,几乎每一仗都是以多打少。这难道不是一种谋略吗?”

    “不知兵者,以为不过是靠海军运兵之便。可知兵者,却知海军运兵之便,本身便是庙算的谋略。”

    “只不过,别人的谋略,是靠临阵。而鹰娑伯的谋略……靠钱。”

    李欗想了想,似有所悟,许久点头赞道:“自我执掌海军,方知钱之妙处。的确,若无海军内部组建的后勤运输司,也就没有这种跳着打的谋略了。”

    吴芳瑞想到了刘钰给他们讲过的一个故事,说道:“两百年前,西班牙人数百人灭一大国。所可惧者,便是两百年前,西班牙人就能远隔两万里重洋,中途没有停靠,将数百人和几十门大炮运到美洲。”

    “如今两百年过去,殿下以为,我朝如今可能将千人步兵、二十门炮送到欧罗巴吗?”

    李欗听馒头说过去往瑞典的艰难,黯然摇头道:“不能。”

    吴芳瑞又道:“若登陆九州岛,不计代价,可渡五万。若远跳小滨,可渡五千;若至马六甲,一次可渡千五;若至印度,一次可渡五百。殿下如今既掌海军,日后何处可谓王土,便看那个后勤运输司了。”

    “陆军的将军们日后还想立功,可就全仰仗殿下了。”

    李欗心道哪里是仰仗我?分明是仰仗后勤运输司,只是看这局势,这一次海军立下大功,朝中定不会再让海军练兵、后勤、征兵、统兵、造船一手抓了。哪怕自己是个瞎了只眼睛、曾有教名的皇子,也不行。

    但再一想吴芳瑞的话,也觉得破有深意,值得细思。显然,现在一次只能渡五百的印度,算不得王土;但一次能渡千五的马六甲,称之王土,亦未尝不可了。

第一三五章 回援

    萩城既不像小滨那么远、也不如平户那么近,加之抗线的大部分兵力还是海军有固定运输船的陆战队,总算是集结了大约八千的军队。

    在守城的倭人退入萩城后,上岸的工兵花了三天时间,修筑了简易的码头。更多的兵力开始登岸,隐藏的兵力在三见村集结,严密封锁着消息。

    露出在外的部队,只有三千余人。

    军舰开始轮番休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几艘军舰对着萩城轰击一阵,每一次轰击都是交叉轰击。

    炮兵也开始时不时地轰击一下萩城正门。

    这种疲惫战术让萩城的守军每一天都紧绷着神经,野战打不过,躲在城中这奇葩的萩城选址也挡不住炮弹。

    每次炮击,都有可能全面进攻,使得每一次炮击都需要武士在前面部署,承受一次次的炮击。

    只是三天时间,城内武士的心态已经崩溃了。

    睡觉睡不好,也不敢睡。轮到番组守卫,就要祈祷这一次炮击不那么剧烈。

    守在前面的人怕的不是大顺军的炮弹,而是怕条石筑成的石墙,炮弹在上面胡乱弹跳,都不知道会砸死谁,飞溅的石屑总会用诡异的方式在他们自认安全的地方飞出。

    眼看着外面的大顺士兵越来越多,大炮也已经架在了距离萩城正门不过二里的地方,整个萩城完全被堵死了。

    吴芳瑞的判断很准确,萩城建造的有问题,适合死守待援,但却根本不适合内外夹击。

    狭小的一道桥,根本无法做到有效地出击集结,而且想要出击集结,必定会遭到两面海上炮击的危险。

    在这种情况下,吴芳瑞带着参谋,开始勘察他选定作为决战地点的那片平原。

    侦查的轻骑斥候传回来的消息,只说附近都是山地,很少有这种数里宽的地形,这是周边几十里内最适合的战场了。

    这片平原往南,是一条山谷路。出了山谷路,就是一片宽度在一两里的山谷平原,算是通往下关最容易走的一条路了。

    参谋们跟着斥候,绘制了周边的地形图。

    作战参谋们则根据这些地图,制定了一个作战计划。

    主力摆在这片平原和倭人野战,三百骑兵和一千步兵,在开战的时候,就机动到倭人主力的后侧,堵截倭人的残兵,尽可能全歼。

    这一千三百人,在参谋看来,要执行整场战役计划中最难的一步。要在一天之内,行军四十里,而且很可能遭受到倭人小股兵力的阻挡。

    将这千三百人选出集结后,又派了一个连队的士兵驻守在平原东侧的小山上。

    倭人主将稍微有点脑子,就一定会先攻下这座小山,然后选此山为本阵,才能将兵力从容展开。

    而大顺需要要倭人占领东侧的小山,否则这仗就打成一波一波又一波的守山战了。只有诱骗倭人认为安全,将部队展开,才有机会全歼。伏击的话,一旦被倭人发现,前功尽弃,没必要冒险。

    这种围城打援的战术,给倭人的选择本就不多,甚至可以说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救。

    要么,从一开始就直接放弃,不救。

    只要救,可选的路线和战术就这么多。

    吴芳瑞很烦躁这里多山的地形,只能靠大顺士兵的训练纪律给他的绝对自信,选择在萩城的门口打这一仗。只

    要能让倭人将主力展开于战场,他就有必胜的把握。

    包括当年西征西域,他也没掌握过这么多精兵。经此一战,吴芳瑞自认将会是陆军里执掌新军大规模野战的第二人,故而可谓尽心竭力,为这一战做十足的准备。

    参谋们详细思索着种种可能,确定这里将是倭人选择决战的最佳地点。

    城下町的空地虽大,但近海,要防备炮击。

    城下町和这片平原之间,还有阿武川河阻隔,阿武川河也是在这里形成了分叉。一旦倭人向北列阵,不但要受到海军炮击的威胁,还要面临各部被阿武川河天然分割的不便。

    所以参谋们都认可吴芳瑞的意见。

    倭人的战术,必然是先攻下东侧一个连队防守的小山,将本阵扎在那,在这片平原空地展开,最终目的是夺取甲、乙两座山丘。或者,屯兵展开,做出威胁,让大顺没有办法全力攻城,对峙之后灰溜溜撤走。

    唯有如此,才能解围。

    既如此,那么选择在这片空地平原野战,也就符合双方的最佳选择——大顺军就算打不过,还可以在阿武川河以北列阵,借助炮舰的掩护,但主力在那,就等于拱手将两座至关重要的山丘让给了倭人,萩城之围即可算是被解了。拖下去,大军就只能撤走。

    再三议定后,斥候开始控制周边的战场情报,再三侦查那支将要穿插堵住溃兵退路的路线。

    工兵开始在萩城山乙下的空地,构建炮兵阵地。跑兵军官开始在战场各处,设置醒目的提示物,作为射击的指向标,同时测定了射击角度的定值。

    …………

    在下关驻守的毛利宗广知道萩城被围的消息后,震惊不已。

    之前大顺海军炮击了小仓和福冈后,都以为之前在绫罗木佯装登陆,是为了吸引九州诸藩渡海,声东击西。

    为此,小仓和福冈被炮击之后,九州诸藩还对毛利宗广之前要借兵的提议表达了不满,认为幸好自己这些人没有上当,否则九州岛危矣。

    之前既借兵助长州藩,此时大顺军可能攻打九州岛,希望长州藩也能派一些兵支援九州岛诸藩。

    看在借兵两千的面上,毛利宗广借兵三千,但和之前九州藩的口舌一样,让这三千兵只能防守小仓。

    结果大顺军的确是声东击西,可问题是击的却是萩城。

    而且就传来的消息来看,大顺军火炮极多,没有了水军优势的毛利主城,之前的优势全成了劣势,三面环海的炮击让城中惶惶不可终日。

    山县昌贞进言道:“藩主当早做决定。”

    “要么,回师救援。若晚一些,恐怕城破。”

    “要么,死守下关,一动不动。必要时候,退过海峡,与九州岛诸藩合兵。”

    坂时存道:“武士妻小,皆在萩城。如今军心思归,恐唐人均田免粮、劫掠拷掠,若土佐旧事。藩主何不让大目付协调九州岛诸藩,协守下关,萩兵星夜回援?”

    毛利宗广也知道,家里被偷,武士们不会再有战心,人心思归。

    “可我恐唐人优我回援,却半途截杀。”

    “藩主放心。这一路都是山路,唐人不熟地形,必不肯深入。况其深入,必有动静,本藩村人,岂能看不到?他既不肯深入,即便设伏,也指挥在萩城附近设伏——道路众多,他焉知我们走那条路?如此,则可先快而后慢。”

    “先快者,沿途无忧,疾行。后慢者,斥候尽出,询问村人,缓缓进军。唐人所擅者,不过军舰、火器之犀利,并无野战之信心。藩主细思之,开战至今,唐人可曾打过堂堂正正之阵?皆是偷袭、炮击、攻城、守城之战。”

    “若其野战无双,何必如此麻烦,声东击西?袭取下关,则大势可定,又何苦要攻萩城?”

    一句话点醒了毛利宗广,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果然如此。

    攻对马,那是欺负人般的以多打少,对马藩才几个兵?

    攻米子,还是以多打少,借助炮击之利,大坂城代的兵刚到,他们就溜了,甚至不敢和冈山藩的藩兵野战。

    攻小滨,更是因为小滨城不是山城,而是突出海上的海城,军舰围射而已。之后守小滨,还是靠火器固守。火绳枪的经验,就是纯粹的火枪队,是不擅长进攻的,但很擅长防守。

    攻京都御所,本就没几个兵,京都所司代按规定,只有340个武士。之后攻彦根等城,那也是彦根藩的主力都死在了小滨攻城战中。

    好像,的的确确,至今为止,不曾有过野战。

    都是靠着船坚炮利,火器强大,攻取海边的城市、港口。

    军舰看大小,就知道打不过。

    可陆战,都是肩膀扛脑袋,唐人有火枪、自己也有;唐人有大炮、自己也有,无非就是打的远一些而已。

    若真的野战无双,按说直接攻取下关就是,这里距离对马岛又近,运兵可远比去萩城容易。能在萩城集结三五千兵,在下关集结万人大军不成问题。

    这些唐人一直逃避野战,难道真的是野战不强、虚张声势?其所长者,攻城守城;其所短者,野战对垒。

    是故一直在扬长避短?

    既然救火战术有效,随便即便之前的几次救火,都是火烧完了才到,但确确实实大顺没有选择野战就撤了。

    坂时存说的一点没错,只要先快后慢,便可避免大顺军的伏击。这里是自己的主场,是自己的封地,怎么可能对这里不熟悉?

    议定之后,请求九州诸藩帮助防守下关。长州藩、长府藩、以及其余支藩和广岛藩留下的一部分兵力,合计八千余人,迅速朝着萩城而去。

    回去的路,只有三条。

    一条先到长州,沿海进兵,但大顺海军优势,让他直接放弃了这条路。

    第二条路,就是大顺军斥候和参谋们认定他必走的路。

    第三条路,是在靠近萩城后,向东北迂回,绕到萩城。

    但萩城的奇葩地形又决定了这条迂回绕路的路线,最终还是要走阿武川河环绕的城下町,想要解围只能在大顺海军的炮击下,强渡阿武川河,仍旧是一条不智的路。

    唯有第二条路,才能让大顺丧失掉最有优势的一条腿:海军。成为一个只剩一条腿的瘸子。

第一三六章 嘉靖年间的古董

    完全按照大顺参谋部推断的路线进军的毛利宗广部,在武士回家防守的求战心态下,很快走完了需要快跑的那段路。

    前锋山县昌贞率领一千五百人在前,主力在后,这种地方不是大平原,也没法做到让斥候维持扇面警戒,只能通过对本地地形村庄的熟悉,去询问判断是否有大顺军经过。

    也有从城下町获取了情报的武士,或者忍者,翻山走小路将消息传递给毛利宗广。

    大顺军的斥候也没有撒那么远,山地的地形,只有几条山谷路,只要把守住几条山谷路即可。

    在距离阿武川河以南大约三十里的地方,大顺的斥候小队和山县昌贞的前哨探马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

    埋伏在山坡上的斥候发现了倭人的探马,用火枪将倭人探马的马匹全都打死之后,后面的斥候上马冲了过去,抓住了一个没来得及钻山林逃走的倭人。

    这个标准的十二人的斥候小队也是艺高人胆大,派了个人把抓住的倭人送回去,剩下十一人骑着马沿路而下。

    侦查参谋带队,前出不到八里路,就看到了倭人前锋的前哨部队,二十多个倭人骑兵应该是听到了前免的枪声,正在朝这边搜索。

    大顺的斥候下了马,用火枪和倭人的前哨骑兵对射了一阵,击退了缺乏火枪的倭人前哨骑兵,扬长而去。

    得到消息的山县昌贞大为兴奋。

    认为兵法虚虚实实,唐人的斥候竟然主动暴露,显然唐人在这里没有伏兵。

    既然唐人撒出了斥候,又没有伏兵,显然唐人还没有攻下萩城。或许唐人的主力正在集结攻击萩城,这时候若是慢了,只恐唐人察觉,调兵防守山口。

    战场如火,当即下令,前锋不对全速行军,骑兵在前,不要停留,要抢占阿武川河南侧的那座山丘。

    他认为如果慢一些,让大顺知道了主力回援的消息,定然会增兵驻守那座山丘。

    那里可是阻挡回援的必经之路。

    若是晚了,纵主力全至,却也无法展开,就要陷入大顺最适合的居高防守战中。几百人守住,主力就可以猛攻萩城,甚至就有可能陷落。

    小滨那边的消息,让他们确定,攻打大顺军防守的高处,是不明智的。

    萩城之战的第一战,就在吴芳瑞认定必然要抢的那座山头爆发了。

    如果是围城阻援,这座山头至关重要,为攻城争取时间。

    而既然是围城打援,这座山头驻军的唯一目的,就是打消毛利宗广的警惕性:如果连这里都不驻军,明显不合理。

    驻守在那座山丘上的一个连队的散兵,没有配备大炮,他们的任务是抵挡一会就开溜,不能打的太狠,但也不能不打就跑。

    其中度的把握很关键,一名老资格的参谋亲自上山指挥。

    山县昌贞也知道这座山很重要,拿不下这座山,去往萩城的路就被堵住,后续的兵力再多也无法展开。

    他用五百武士强攻,自己亲率剩下的三百武士,沿着阿武川河河岸处,悄悄攀爬。

    远处传来轰轰的炮声,振奋着武士的精神,既然还有炮声,就证明萩城还未被攻破。

    山县昌贞也迅速将这里爆发战斗的消息传了回去,毛利宗广得到消息后,从之前对山县昌贞擅自冒进的不满,立刻变为了大喜。

    “萩城尚未被攻破!唐人既在那里驻扎一军,必望在此阻挡,使得我军难以展开。山县昌贞真将才也,萩城之围若解,他当为首功!”

    “传令各部,加速前进。告诉山县昌贞,务必拿下那座山!”

    从靠近萩城后一直慢慢行军的武士加快了速度,前面已经可以听到枪声。

    萩城下,大顺军的表演也开始了。

    工兵已经在那片平原和萩城城下町之间,趁着冬季枯水期的优势,搭建了四座浮桥。

    三千多主力渡河在城下町列阵,做出总攻萩城的态势。一千兵力在乙山下列阵,守卫浮桥一线。剩余部队驻守在乙山山丘上。

    军舰一分为二,开始了从围城开始最猛烈的一次炮击,做出了一副终于集结齐备了部队,开始猛攻萩城的态势。

    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炮击虽猛,可是步兵并不进攻,而是缓慢列阵整队。

    已经爆发战斗的山丘上,散兵们用射程很远的火枪,一个个地击杀着爬山攻击的倭人。

    直到发现倭人从侧面绕后时,这才“惊慌失措”地从山丘上退下,退到了后面。

    登上山丘的山县昌贞立刻武士登山驻守,扼守此地,便于后续主力通行展开。

    登到山顶的那一刻,他眼中的大顺军部署,是这样的:

    在城下町准备攻打萩城的大顺军主力,发现后面出现的敌军,留下了少部分兵力和一部分骑兵,监视威胁萩城。

    其余主力渡过浮桥,前往平原处列阵。萩城山乙之上,驻扎了大量的部队,只要那里攻不下来,萩城之围就没有解除——因为大顺军可以从靠海的萩城山甲处,渡河攻打萩城,而萩城山乙正是绝佳的掩护。

    山县昌贞自认很幸运,虽然损失了一百五十多名武士,却终究攻下了这座山丘。

    他对大顺军的守山守城能力,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心有余悸。

    当即将前锋赶来的士兵全都集结在了山上,务必要在毛利宗广的主力来到之前,坚守住这座至关重要的山丘。

    然而,大顺军的反应有些迟钝。

    他们没有立刻组织步兵反击,而是将大量的大炮在山下的平原集结,原本攻城的部队也开始慢慢撤回。

    “唐人无非依仗火器之利。若无大炮,他们不会打仗。”

    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山县昌贞命令各部不得出击,死守山丘,控制山丘通往后方的道路。

    奔驰而来的毛利宗广感到之后,山县昌贞松了口气,遥指着远处还未陷落的萩城道:“此围,可解矣!”

    毛利宗广也登上了这座山丘,看着大顺军的列阵,抚掌大笑道:“唐人愚蠢,果不知兵。无非是依仗船坚炮利而已。”

    “他防守虽强,可我大军在此展开,未必去攻。只是威胁他侧翼,他如何敢再去攻打萩城?”

    “既不攻打,互相对峙,岂能持久?他岂不只有退兵一途?”

    “萩城解围若成,皆赖山县君之力。若是之前畏惧埋伏,瑟缩不前,唐人有所察觉,固守此山加派兵力,事恐不妙矣。”

    夸奖过当机立断攻下这座山丘的山县昌贞,毛利宗广却也知道,这只是解围的第一步。

    之前山县昌贞攻打这座只有百余人驻守的小山,一个大顺军都没打死,自己反倒死了一百五十多人。

    大顺的火枪打的很远,而且打的很准,远不是他们手里的铁炮所能比的。

    想要对阵击败大顺军,不太现实。毕竟大顺军是守方,而他们是攻方,大顺这边还站着对面的山丘,这种进攻必要伤亡极大。

    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将部队在这片平原下展开,做出威胁大顺军侧翼的态势,迫使大顺军放弃攻击萩城。

    或者,大顺军主动进攻,他处在防守,这样他就能有优势。

    或者,大顺军放弃进攻,两边对峙,大顺军也无法攻城,无可奈何,只能撤退。

    此时,双方的兵力都已到齐,无论大顺是攻还是对峙,双方的兵力已经不会有太大变化了。

    刨除掉海军、已经开始为绕后穿插堵截溃兵的那部分部队,大顺在萩城平原战场可以集结的部队有6500人。

    其中炮兵工兵等,约莫1200。工兵基本不会参加一线的战斗。

    海军的战斗工兵很很精锐的兵种,除非是到万不得已的情况,这些战斗工兵一般是作为预备队的。

    他们很少被安排在前面抗线,这些成建制的战斗工兵就是海军最精锐的部队了,能挖、能炸、能修、能守,当然也能刺刀突击。

    此时各国都有自己的精锐团队,而大顺海军最特色的,就是这群战斗工兵和那些桅杆射手。

    这一次因为是海运很方便,大炮也是集结了大量,海军、陆军最好最新的,代替了4磅炮和8磅炮的6磅炮,多半集中在了这里。

    炮兵包括团营配属的大炮,合计有75门6磅的榴弹炮、加农炮,18门昂贵的新出厂的12磅新式铜炮、6门24磅的重炮。

    700骑兵,其中冲阵的枪骑500,剩余200是轻骑。

    四个连队的掷弹兵,四个连队的线膛枪散兵,剩余的都是滑膛枪的线列步兵,皆配有刺刀。

    毛利宗广这边。

    八千人的野战部队,有大约一千五的草履取,这些人属于是后勤兵,但必要的时候也能拿着竹枪打一打。

    大炮有六门,样式还是一百多年前葡萄牙人献给大友宗麟的佛郎机和舰炮,大友宗麟称之为“国崩”——一国一城,旧时代的城,在大炮的轰击下根本无法防守,取“一炮下去,一国就崩溃”之意,故而称之为国崩。

    按照严格的军役制度,剩余的武士里,有2000名铁炮手,用的还是前明嘉靖年间传入的葡萄牙火绳枪。

    还有1200名弓手,2500名竹枪兵,以及1200名骑兵,其中有精锐的300名旗本或者侍从精骑。

    和万历年抗倭援朝战争时候的武备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还有所退步。元和偃武过程中,幕府收缴了各藩多余的火绳枪,而且鉴于火绳枪比较贵,平时镇压一下农民一揆也用不到火绳枪,故而火绳枪的装备率并不高。

    毛利宗广将后续的部队逐渐展开,在平原上部署了一个可攻可守的阵型。

    2000名铁炮手在排在前面,枪兵在后。骑兵部署在侧翼,靠近阿武川河的那一侧没有部署骑兵,而是将草履取和一小部分铁炮手布置在了那边。

    4门佛郎机和2门舰炮的“国崩”,摆在了阵前。

    摆出这么一个可攻可守的万金油阵型,其目的就是迫使大顺做出选择。

    要么,进攻。

    要么,退兵。

    在毛利宗广看来,大顺没有其余的选择。

    不可能靠一点人守住这里,主力去攻打萩城,因为一旦人少,很可能侧翼崩溃,导致攻打萩城的大顺军被包抄,前后夹击之下,必然大败。

    而大顺军,也真的如毛利宗广所想的那样,没有选择少数防守、主力去攻打萩城。

    当然,也没有退兵。

    而是留下了200轻骑和500火枪手,部署在了阿武川河以北的城下町,威胁堵截萩城可能出来反击的武士。

    剩下的人全部调集到了平原上,看来是要主动进攻,击退毛利宗广的主力再选择攻城。

第一三七章 疯了

    山上,侦查用的热气球已经升起,密切关注着周边的动向。

    不是吴芳瑞过分小心,而是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以为,倭人至少也得纠结各藩的兵力,照着一万五六千人的数量来。

    可他大概点了一下,倭人只有七八千兵。

    仔细揉了揉眼睛,问身边的传令兵道:“你仔细看看,倭人就6门炮?我不会落下了什么吧?”

    传令兵很小心地查看了一下,回道:“一点没错,大人,就6门炮。”

    他回头与那几个参谋对视了一下,惊奇道:“倭人果然有勇气。七八千的兵力,最多两千火绳枪,6门炮,也敢对垒?这是……疯了?”

    当年他跟着刘钰西征,后勤补给困难,万里远征,加之当时用的又是法国式的野战炮,太过沉重,是故即便那一战,也没有这么悬殊的炮兵对比。

    这一次海运,也不深入内陆,他早就料想到了炮兵会占优势,可是真没想到会优势到这种程度。

    两千条二百年前的古董火绳枪、四门漏气严重的佛郎机,两门两百年前的西欧舰炮还没有移动炮架,就敢对垒?

    吴芳瑞抬头看了看天,确定天气晴好,也不像是会下雨的模样,摇头嘀咕道:“疯了……疯了!”

    要么是长州藩的藩主疯了,要么是倭人可能从别的小路试图偷袭?

    叫副官取来了一盆冷水,猛地泼在了脸上,确保清醒之后,下令道:“让热气球仔细观察,斥候尽出,向南查看,看看是不是倭人有什么伏兵。”

    传令兵迅速将命令传递下去,吴芳瑞走到李欗身边,问道:“殿下,若不是我多疑,那就是倭人疯了。我看再等一等。我怕半个时辰倭人就会崩溃,穿插到后面堵截的部队恐怕难以抵达。”

    李欗也有些看不懂了,心说这装备,简直比军改前的大顺还要差的多。

    军改前,最起码大顺的中亚血统重火绳枪,装备率也在一半以上,而且每战必有重炮优势。

    甚至,好像连大顺开国时候,东虏的炮兵和火器装备率,也比这些倭人高出不少。否则大顺和东虏在荆襄之前的几仗,也不会输的那么惨,不得不说那些汉奸确确实实让东虏有了当时亚洲最强的炮兵。

    现在整个战场处处透露着一种诡异,按照他所想,倭人发现自己的兵力之后,应该选择退兵跑路才是,怎么居然还想野战?

    准部的火枪兵,也有四成到六成,甚至还有瑞典人组建的炮兵。加之完全不知道刺刀和空心阵战术,当年这才敢主动进攻孤军深入的刘钰,结果一战溃败。

    之前不是攻城就是守城,李欗实在没想到倭人的野战武备是这般模样,无奈笑道:“吴将军勉为其难,就打一打吧。”

    面对倭人的阵型,吴芳瑞除了留下了战斗工兵做预备队之外,再没有留其余的预备队。

    刨除预备队和炮兵、以及在城下町威胁萩城的那部分兵力,他手里能用来一线作战的兵力还有4500。

    狭窄的地形,让他实在想不出包抄的方法,所以他才命令那支包抄的部队然后堵截。

    倭人的本阵在东侧的山上,有两条路可以通往后方。一条是沿着阿武川河河岸的路,比较好走;另一条就在山的倭人列阵的南侧,也就是倭人骑兵部署的位置。

    吴芳瑞琢磨了一下,觉得要是主攻南侧的那条山路方向,击溃倭人的骑兵,堵住南路,这也不难。

    问题是很可能导致倭人见南路被堵,疯狂向北逃窜。不怕他们逃到萩城里,因为城下町附近有骑兵。怕就怕他们沿着小路跑到林子里,大顺军人生地不熟,抓都不好抓。

    现在的局势,吴芳瑞很担心,一旦开始进攻就要打成赶羊。关键是这羊,往哪里赶?

    两侧包抄,两条路都切断,倒是可以把倭人逼到山上去。

    倭人的补给携带的不多,山上最多三天就要投降。

    可关键是这需要两侧的进攻保持一致,北边快了、南边慢了,可能导致倭人见势不妙直接开溜;反之亦然。

    这些倭人都是本地人,往山里一钻,抓都没处抓。

    但要是成了,不需要堵截的部队出力,就可以全歼这支倭人主力。

    溃乱之下,往他们控制的山上跑,而且主将还在山上,那几乎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他将这个想法和李欗说了一下,李欗笑道:“将军自便。我虽名为主将,实则学徒。一切号令,皆由我发,将军只管部署就是。”

    在得到了李欗背书首肯后,吴芳瑞将阵型布成了一个标准的两侧多而中间少的阵型。

    为了以防万一,判断了一下出击后路的部队行进时间,他决定把进攻时间放在正午十二点。

    调集了两个连队的散兵,和六门轻炮,渡河在城下町向东运动,阿武川河的北岸攻击倭人的北侧退路。

    两千线列兵排开抗线。

    炮兵全部集中,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轰击北侧、一部分轰击南侧,所有的重炮对准南侧。

    骑兵摆出一副和倭人旗本骑兵对冲的架势,也摆在了南侧,后面是精锐的掷弹兵连队,以及一个营队的步兵。

    给骑兵的命令是一旦冲垮了倭人的南侧,倭人南侧的骑兵要是沿路溃逃,枪骑兵什么也不用管,就是猛追这批倭人就是。

    堵侧翼的事,不用枪骑兵管,要靠后面的掷弹兵和步兵。

    剩余的部队都呈营纵队,集结在了阿武川河一线。

    上午十一点,重炮的炮兵开始有一搭、无一搭地朝着倭人的炮兵阵地射击,并不急于立刻将他们摧毁,而是在试射判断角度和距离。

    十一点半,各个营队的指挥官在吴芳瑞那领取了最后的命令,各就各位。

    十一点四十五分,渡河在城下町集结的两个连队的散兵,六门轻炮,已经在可以威胁到倭人侧翼的位置展开部署。

    掏出怀表,当分针终于转到了十二点的时候,早已经计算好位置的炮兵在第一时间击毁了倭人仅有的六门大炮。

    随后,集结在两侧的炮兵开始按照既定的目标,朝着两侧猛轰。

    开花弹不断地越过前面的铁炮手,在南侧的倭人骑兵头顶爆炸,1200名列阵的倭人骑兵,在三轮炮击之后,就损失了四百余人,这才反应过来,向后退了一大段距离,避开了有些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炮击。

    北侧列阵的草履取和竹枪兵,在炮击下,阵型已经开始动摇。

    渡河的散兵,在阿武川和北侧,不断地朝着他们的侧后行军,隔着河,倭人的弓手并不能还击,铁炮手也根本打不到。

    与此同时,在海上集结的舰炮,也开始对萩城发动了炮击,使得萩城里的武士根本无法集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远处的战斗。

    偶尔有几个跑出来的武士,也被附近部署的监视他们的骑兵和火枪手击毙。军舰的炮击比之之前,有更加明确的目的,就是堵住萩城的出口,让萩城的武士出不了城。

    哪怕舰队的火炮只能用一半,另一半始终歇着,可算上这些天卸到岸上的炮兵,加在一起仍有200余门。

    这种程度的炮击,是毛利宗广所不能见到的。哪怕是他的祖辈在战国乱世,也从没有人集中过200门的正规大炮。

    轰轰的爆炸声不断传来,烟花一样的开花弹每一次闪烁,就有十几人被击中。列阵的竹枪兵不能过于松散,列阵的铁炮手也保持所谓的三段击,这么密集的阵型,又没有炮兵的反制,也没有骑兵的反击,大顺的炮兵们轰了个爽。

    毛利宗广没和大顺真正交过手,道听途说的,也只是大顺火器犀利,却怎么也想不到犀利到这种程度。

    知道再这么轰击半个时辰,大顺的部队甚至不需要进攻,自己的阵线就要垮了。

    炮兵轰击的同时,他可以看到在大顺军前面列成阵线的步兵开始向前推进。站在山坡上,看的极为清楚,伴随着咚咚的鼓点,就像是一堵墙在整齐地向前靠近,又像是一片移动的森林。

    这种程度的整齐和阵列,是毛利宗广所未曾见过的。

    前面的散兵分散开,在接近到一百五十步左右的时候,就用手中的火枪不断射杀着在前面列阵的铁炮手。

    没有经过多少训练的铁炮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对射还击,但这么远的距离根本无法打中那些分散的散兵。

    成列的大顺军在前进到距离八十步的时候,整齐地停在那里,任凭偶尔高抛飞落的羽箭落在阵中,或是任凭铁炮手的轰击岿然不动。有人被集中,后面的人就像是木头一样补到前面。

    然后,毛利宗广见识到了真正的火枪齐射。

    几乎是在一瞬间,整条阵线上同时冒出了白色的硝烟,噼啪的响声连成一片。

    还在那装填的铁炮手几乎瞬间倒下了大半,而大顺军的步兵停留在原地,既不进攻也不冲锋,而是在那里装填火药。

    北边一线,两个营的步兵,展开营纵队的攻击阵型,沿着阿武川河向前突击;南线,大顺的骑兵也已经动起来了。

    毛利宗广一下子想明白了大顺的目的,这是要切断南北两条退路,将他的全部兵力包围。

    之前还在幻想着唐人不过是依着火器犀利,善于防守,未必善于野战。

    大炮轰击,还可理解,总还没有将最后的信心击垮。

    可当他看到像是一堵人肉长城一样平直推进的步兵后,就明白过来,这些唐人,很擅长野战。

    自己就算再多一万人,野战也不能胜。

    跟在毛利宗广身边的家臣坂时存也看出来了这仗打不下去了,连声道:“藩主,撤退吧!”

    毛利宗广看着山下的足轻、铁炮手,咬牙道:“已经退不了了。”

    “藩主,现在还有将骑兵和旗本撤走的机会,若是再迟疑,一旦唐人的骑兵突击,堵住了南撤的路,想退也没机会了。”

    事情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大顺军根本不是攻不下萩城,也不是因为萩城的防御比小滨、米子要强,这明显是一个诱骗长州藩回援而围歼的计策。

    可是,兵不是兵,而是武士,是毛利氏统治的基础。

    就算撤了,没有了武士,没有了萩城,他毛利宗广算个什么?

    这不是大顺的募兵,打没了再招一批就行。

    这些武士,对他而言,相当于大顺的全部良家子,加全部的进士、举人,再加全部的秀才,以及全部的勋贵,换言之,自上而下的全部统治阶层,一战死绝。

    若是大顺的这批人全都死了,至少大顺是不可能存在了。而这些武士全完了,长州这个地名还存在,长州藩肯定是没了。

第一三八章 打人还要被感谢

    如果逃走,现在还来得及。但毛利宗广心里明白,自己带着精锐旗本逃走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自己在长州藩藩士中的威望也会跌落谷底。

    这些武士,才是他统治长州藩的基础,也是幕府对长州藩诸多忌惮,很多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

    冬季的冷风吹在脸上,让之前头脑有些发热的毛利宗广清醒了一些。

    现在他已经不再关注山下的战局,因为战败已是必然,他要迅速考虑战败之后该怎么办。

    唐人的野战能力很强,攻城能力更强。

    他自认长州藩和大顺之间没有什么矛盾,享保三年大顺海商跑到这边走私的时候,也不是长州藩的人开炮击沉的商船。

    论起来这一战名义上因萨摩藩而起,大顺军的野战能力,在九州岛足以完全击败九州诸藩的那点兵力。

    按说,攻下鹿儿岛,于情于理都是最佳选择。

    情理大义,岛津氏对琉球的入侵,总要有个交代才是。

    既能打过,却又不去打鹿儿岛;攻取下关,就此战来看更是易如反掌。

    或者,是因为大顺这边担心攻打下关,九州岛诸藩会派兵支援,以至于兵多不便?

    或者,便是大顺的心思根本不在九州岛上。再怎么说,割地优先选择肯定是九州岛,然后才轮得到他长州藩。

    心里迅速地转了几圈,隐约间好像有些看清楚了笼罩着这场诡异的天朝伐日膺惩战争中的迷雾。

    当机立断,下令道:“全员撤守此山!”

    坂时存惊道:“大人,若撤守此山,唐人围困,插翅难飞啊。不如早做决断,自南侧山谷路突围。”

    毛利宗广心道,如今只剩下和大顺悄悄接触一条路可走了。

    能保住长州藩的,既不是幕府,也不是他手下的武士,而是大顺。

    这时候自己逃走,一旦大顺不想割地占地,而只是想要钱或者朝贡天朝的颜面,将来停战,幕府一定会收回长州藩,至少也得把毛利氏给废掉。

    理论上他若战死,幕府这边也不好说什么。但他要战死,长州藩的武士也基本上被大顺灭绝了,那长州藩还是不存在了。

    决断之下,其余人的进言都已没有了意义。

    退兵号令一下,已经几近崩溃的战线迅速崩掉,数千武士朝着山丘退却。

    而在下令武士退却的同时,他将长府藩的藩主毛利重就叫到了身边。

    武家制度下,若是大名死后无子,领地是要被幕府收回的。毛利宗广到现在还没有孩子,现在他决定退到山丘上和大顺谈判,后果难料,这时候还是要为毛利氏留点血脉,两边下注。

    就在亲信家臣的见证下,认了毛利重就为义子,叫毛利重就带领一些精锐武士,步行翻山逃走。

    退兵号角一响,当真是兵败如山倒。

    最前面的那些武士已经无法控制,或是向后逃亡,或是就地投降。大顺的步兵发动了冲锋,将山下残余的武士彻底消灭,但也没有立刻攻山,而是在山下列阵。

    骑兵快速出击,把守几处下山的山路缓坡。

    在远处观望战场的李欗大喜道:“恭喜吴将军,又立大功。长州藩倭人退守孤山,已入彀中。”

    “此皆赖殿下信任。我只是做了个参谋该做的事。如今大局已定,围困数日,则其必因无粮而降。倒是不用白白牺牲将士性命。”

    眼看着长州藩主力缩到山丘上,吴芳瑞心里实在没有太过激动。这仗打的……他是不好意思在圈子里吹嘘的:三倍的火枪、二十倍的火炮,这真是一场谁都能打赢的仗。

    如今李欗夸他,他也知道这功劳跑不了,自是先拍一拍李欗,说他不过只是尽了个参谋应做的义务而已。

    现在萩城内的军心,估计已经崩了。眼睁睁看着他们最后的希望,被击败在距离萩城十里不到的地方,这对士气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吴芳瑞想着萩城里的财物粮米,进言道:“殿下,长州藩藩主既退至山丘,何不诱降?长州,大藩也,金银财物应当不少。萩城之内,即便金银无多,想来粮米定然充足。若是守城倭人绝望之下,一把火烧了,岂不可惜?”

    “枢密院的命令,是叫咱们守住萩城即可。并不出征下关,依在下所观,当是担心兵力分散。”

    “萩城倭人守不住,但若我们来守,三面环海的地形,四周群山笼罩的山路,可谓是倭人幕府号称的旗本八万众全来,也只能望城兴叹。”

    “枢密院说此最后一战,是要杀鸡儆猴。在下也以为,伐倭膺惩之战,实已结束。之后不过和谈而已。这长州藩是否劝降,还请殿下决断。”

    李欗才给海军当了几天的家,已然是深知“钱”之一物的重要性。回头看看萩城,眼里所见的,是堆积如山的稻米、闪亮动人的金银。

    若是被付之一炬,实在是肉疼。

    仗打的,确实很顺利。可打仗,是为了之后的谈判,谈判的一些底线,李欗现在还不清楚。

    但他可以猜到,这一次朝廷多半会让刘钰主持谈判。从枢密院给的密令中可以看出,似乎枢密院是准备留下九州岛诸藩制衡幕府,但怎么个制衡法,是个问题。

    是让西南诸藩独立成国,彻底分割日本?

    还是让西南诸藩和幕府制衡,也让幕府反过来制衡西南诸藩,继续保持日本现有的体制?

    这关系到和长州藩谈判的内容——要符合朝廷将来的构想,否则就可能会是画蛇添足。

    现在要搞清楚,朝廷到底是想画蛇?还是四脚蛇?壁虎?亦或是一条蛟龙?不知道画什么,这下笔的时候就有些难。

    李欗想了一下,叫人乘小船,去舰队里把馒头找来。众所周知,这是刘钰的心腹人,也是跟随刘钰最久的,既然主持对日谈判的极有可能是刘钰,或许馒头正是最能猜透刘钰心思的人。

    叫来之后,李欗叫他免礼,笑问道:“子明跟随鹰娑伯日久,平日得师事之。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想来鹰娑伯的本事也学了一些。如今朝中知倭事者,非鹰娑伯莫属;其后谈判,自无他选。”

    “以子明之见,倭国事当如何收场?”

    帐内只有李欗和馒头二人,再无第三人在场,馒头却还是很机敏地回道:“殿下之问,实在不敢回答。我不过一将校,鹰娑伯言,各司其职。上阵杀敌、海战劫掠,吾可为之。”

    李欗笑道:“言不传六耳。你只管说,做不做,那是我的选择。你连进言都没进言,我也只是私下里问了问你而已。大可放心。”

    “那我这么问吧,鹰娑伯平日传授学问的时候,可说伐倭之战,是欲占地?还是分裂其邦?亦或是保留幕府?”

    馒头不是实封日本派的,李欗选的询问的人选确实没问题。

    见李欗已经背书,馒头便道:“以鹰娑伯所思,不占地、不分裂其邦,但也不能使之一统。保留幕府、保留大名,以幕府控制各藩为上佳。”

    “如此,有一大利也。”

    “倭国维系统一,可有一个稳定而统一的国内市场,方便货物售卖。若是分裂各国,各国或是一心压榨求财购买火器军舰;或是各设路卡,征收厘金,实在不利。”

    “若幕府一乱,倭国必乱数十年。数十年战火,一不能收米、而不能卖货,万一有雄主出现,推倒重来,将来也不利于本朝。”

    “幕府若想变革,必要先革幕府、废武士。幕府不能自己杀自己,是故幕府掌权,则倭国只有变、而不能革,变而不革,不能成事。”

    “倭王有名而无力,诸藩有力而少名,倭王幕府都在,则幕府便要忌惮诸藩,恐其举大政归王之举。”

    “是以,倭王要在、幕府要在、诸藩仍要在。如此,方可稳固,天朝亦可随时干涉:诸藩强,则联幕府压制诸藩;幕府强,则联诸藩压制幕府。”

    李欗仔细理解了一下,对照着枢密院的密令,咂摸出了滋味,慎重点头道:“此策大妙。那若鹰娑伯在此,将如何处置长州藩之众?”

    馒头笑道:“收钱,赎人,释放。逼着长州藩签条约,署毛利氏的名。保毛利氏之藩主之位,让其一边给咱们钱,一边还要感谢咱们存其藩主之位。至于占地,实无必要。”

    “长州藩之所以可以成藩,在于数千武士。若其全灭,本朝又不占地,那不是帮了幕府削藩之忙?”

    “卖个人情,放人离开。殿下也看到了,这群武士的战斗力,实在不堪一击。经此一战,胆战心惊,放归南下,也好宣扬‘恐华’之论。”

    “既得了钱,又得了感激,又收养了一条好狗,这条狗上面还有幕府这个头狗,若想弑咬主人,要先咬幕府这个头狗。万无一失。”

    听到这个阴损的主意,李欗心道这果然是鹰娑伯的风格,这是把人打一顿,还得让被打的人感恩戴德。

第一三九章 诱降

    又询问了一些细节之后,李欗便叫馒头先回舰上,这件事他既为前方主将,是要自己拿主意的。

    拿的主意,是要配合朝廷的大略。当然也有一定的风险,万一朝廷又变换了策略,比如屠灭武士、鸠占鹊巢之类,那他这么做就不算好了。

    思虑之后,决定还是冒一点风险,于是做出了决定。

    叫通译写了一封信,找人送信上山,让长州藩的人来谈判。

    可以保证其安全,只说一句,杀俘不祥。若其顽抗,则片甲不留。

    一句杀俘不祥,分量还是极重的,尤其是在一个皇子嘴里说出,这四个字足够动摇长州藩的心思。

    再一个,长州藩退守山丘,这根本就是死路。

    到底是主将脑子不好使,没有选择突围跑路?还是因为主将本身就有意谈判,这也值得商榷。

    派了几个勇士,将信送上山丘。

    武士们对信使不是怒目而视,而是不敢正视,一个个还沉浸在之前的炮声和战斗中,心惊胆寒。

    毛利宗广看过信后,心中暗松了一口气,心道这里面果然还有一线生机。

    可能投降后,就算不被杀,也被当做俘虏送回大顺。

    也可能,对面根本不想把他们抓去当俘虏,而是可能索要一些金银。

    无论如何,还有一线生机,总归是比之前带着少数亲信突围跑路要强。若是之前带着少数亲信突围跑路,肯定是一线生机都没有了。

    能否有一线生机,虽然还得看大顺这边的态度,但至少还有希望。

    将一众亲信家臣武士叫到身边,叹息一声道:“唐人势大,火器犀利,实难敌也。吾实不忍看到诸君皆死于此。唐人皇子亲说不杀,当可守信。”

    “吾实不忍诸君皆死于此。尔等当降,吾当以死报国!”

    说罢,就要选介错人,做出一副要死的姿态。

    切腹习俗的繁琐流程,这时候终于发挥出了应有的效果。

    旁人反应不及的横刀自刎,不符合大名的风格和习俗;这种需要漫长仪式拖延时间的,自是给足了家臣们力劝的时间。

    亲信家臣们被毛利宗广感动的跪伏于地,哭道:“藩主不可轻生。昔者……”

    引经据典地从吃儿子肉的文王到尝粪的勾践说了一通,毛利宗广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弃刀于地道:“纵是如此,文王尚有西岐、勾践尚有越地。唐人占据此地,纵然将来退兵,幕府必要问罪。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所问者,不只是问自己,更是问问他的这些家臣、武士。就算大顺这边不取长州藩寸土,幕府那边要是收回了长州藩的土地怎么办?

    或是收归直辖,或是重新分给一些亲藩、谱代大名,这些跟随他的武士家臣,必然要被歧视。就像是土佐的那些长宗我氏的旧臣一样,这才是家臣们最怕的事。

    若是转封别人,别人自有自己的亲信家臣。封建制是人身依附制度,家臣依附藩主,藩主的实力取决于家臣武士,反过来藩主的实力又回馈家臣武士。

    说罢,毛利宗广道:“如今之计,唯有我亲至唐人军中。以身犯险,或可说服唐人,换取长州不灭。纵被俘受辱,吾亦何惜?”

    “大人……”

    亲信家臣们哭成一片,但却不像刚才劝他不要自杀时候那般规劝了,这一次只是痛哭。

    毛利宗广哀叹数声,嘱托众人,只带了几个亲随侍从下了山。

    有些话,实在不方便让更多人知晓,他也只能选择自己下山切谈。

    若能谈成,日后武士家臣感念其恩德,就算他退位隐居,毛利重就说话依旧不好使,除非到他死了。

    或者……大顺难道就不需要一条狗?

    幕府,是不是唯一可以效忠的对象?

    如果大顺要求日本朝贡,那么他是否可以越级效忠?

    封建制下,老百姓一般不会越级造反,比如一国之一揆,很少会和周边联动;反过来,好像一般也不能越级效忠。

    大顺,会不会保留幕府?

    还是会把日本拆成诸多藩国,各自效忠,成百国同朝之盛况?

    若是这样,大顺似乎是有可能保留西南诸藩的。不但会允许西南诸藩存在,甚至可能会让西南诸藩各自独立!

    有大顺这棵大树庇护,正可拜托幕府的控制。

    参觐交代,参谁不是参?

    参幕府,还得被幕府控制家臣数量;参大顺,看看朝鲜、琉球的小日子过的,不但大顺不控制,相反每次朝贡都会大赚一笔。

    既要保长州,保毛利氏,唯一的一条路,就是结交大顺,说以利害,希望大顺能够留下长州藩。

    幕府又打不过大顺,真要是长州藩选择归附大顺,幕府又有什么办法?就算有一些武士不识时务,真的要报国,亦可借大顺之兵将其剿灭。

    但这件事,说出来的出发点,得是为了武士们着想,唯有这样才能让武士们继续忠诚。

    山上武士目光中的毛利宗广,是忍辱负重、是风萧萧兮易水寒般的勇士。

    山下列阵围困山丘大顺士兵眼里的毛利宗广,是垂头丧气,惶惶如丧家之犬般的失败者。

    李欗心中打定了主意,便叫升帐。

    士兵伫立两侧,毛利宗广被押送进来后,仪仗齐声威吓,毛利宗广却站立不动。

    李欗想着先给一个下马威,叫通译传话道:“汝何人也?现居何职?”

    毛利宗广站在那回道:“吾为日本国之长州藩藩主,从五位下大膳大夫。”

    “区区从五位之大夫,见天朝皇子,缘何不拜?”

    “两国交战,吾为日本国之大夫,非大顺之大夫。岂可以唐人之礼见唐人皇子?”

    李欗笑道:“你既为毛利氏之后,可知百年前之事?前明万历年间,前明神宗册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国王,吾听鹰娑伯言,毛利氏为昔年毛利氏之五大老之一,为人者岂可忘其祖宗事?”

    “前明末年,公侯皆食肉纨绔,而恃为腹心;宦官悉龁糠犬豚,而借其耳目。狱囚累累,士无报礼之心;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恨。肆昊天既穷乎仁爱,致兆民爰苦于灾祲。我太祖皇帝起布衣,目击憔悴之形,身切痌瘝之痛。念兹普天率土,咸罹困穷;讵忍易水燕山,未苏汤火。躬于恒冀,绥靖黔黎。及至高宗皇帝,披坚执锐,大小数百战,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得国之正,不言自明。”

    “本朝得天下于朱明不肖子孙,延承天下藩属,王土之内,改旗易号。丰臣一系虽已绝嗣,但毛利氏昔年为其臣属,如今尚存。既如此,跪拜本皇子,有何不对?”

    这种口舌之争,其实争不出什么。

    实际上李欗也不是很在乎这件事,只是在诱使毛利宗广联想到一些别的可能。

    果然,毛利宗广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番话里面隐藏的含义。

    按李欗这种说法,丰臣秀吉既然接受过大明的册封,之后大阪之战中丰臣氏绝嗣,德川氏没有上表称臣,所以这个国王称号就没了。

    但是毛利氏当年既做过丰臣秀吉的臣子,而且还是大老重臣,这时候跪拜一下……若说有道理,也有那么一丁点道理;若说没道理,那也真是强词夺理。

    只是李欗这么一句话,等于把话说死了。

    现在跪了,如果德川氏拒不接受朝贡大顺的和谈条件,那就等于毛利氏在公开场合,质疑和反对德川氏“得位不正”,日本国王的正朔是前明认可的丰臣一族。

    这么说,大顺并不认可德川幕府。话里有话,似乎意思是大顺有意废除德川幕府?

    但也有可能,是要逼迫德川幕府朝贡称臣?

    模棱两可,含混不清,话里面的意思可以让毛利宗广有诸多猜测,但却无法确定。

    他也没有立刻跪下,而是说道:“丰臣氏已然绝嗣,如今幕府将军是德川氏,天皇犹在。既未称臣,吾不能以唐人之礼相见。”

    “败军之将,何以言勇?只是士可杀,不可辱。天皇未臣、将军不降,吾虽战败,亦不可丧失气节。”

    李欗心下暗笑,心道你不丧失气节,那你下山来干什么来了?

    “你不是下山来投降了吗?还是觉得不服气,准备择日再战,来给我军下战书来了?你若想再战,我自可放汝归去,明日决战。如何?”

    毫不掩饰的羞辱和自傲,毛利宗广却无言以对,半晌才道:“中华武运昌盛,实不能敌。此番下山,自知不敌,只是希望将军能够饶恕我的数千部属。若能网开一面,吾愿为阶下囚。”

    “若不然,吾只能死于此处,叫山上武士奋战到底……纵贵国兵猛,亦要折损数百。长州武士家中皆有仇恨,纵取土地,民心不附,又岂能长久?”

    他正准备再说一些听起来很有正气的话,然后装一阵硬气之后,将话题引入大顺是否想要收一条狗的试探上。

    却不想李欗直接道:“没问题。我连倭王都抓了,再要你们这些俘虏,又要吃饭,也没什么意义。本想着若你们不降,便全都屠戮,片甲不留。既省了后勤,又正好广施仁政,解救倭国倒悬之民。”

    “不过尔等既愿投降,上苍有好生之德,吾亦不肯多加杀戮。放了你们,当然可以。但是……”

    这么痛快的答应,让毛利宗广有些不知所措。

    随后的但是二字,让毛利宗广顿时轻松起来。

    若说直接释放,那不可能。既然提了但是,那就是要提条件。

    现在萩城已经等同于丢了,长州藩的武士也算是被一网打尽了,大顺能提的条件,无非就是金银稻米。

    只要武士还在,只要藩地还能要回,无非就是多从老百姓身上压榨压榨就是。农民像芝麻,越榨越出油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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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介绍:
假如明亡后是一个汉人王朝,会是怎样?
刘钰穿越后,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个历史拐点下的王朝大顺。
起步就是公爵之子,有爹有娘有丫鬟,钱多人多关系多,生活枯燥之余,刘钰只好找点事情做。
于是……
新顺173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顺173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顺173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