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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顺1730txt下载     新顺173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一零章 找出路

    京城那边的消息,回的很快。

    枢密院的命令很简单,许可。

    不过考虑到陆海军的协同,登陆作战之后的主将名义上是李欗,参谋将军是当初跟随刘钰征准噶尔就做参谋长的吴芳瑞。要求要先打打小滨城看看情况,如果三日之内能够攻克,后续可行;若不能克,只攻下小滨即可。

    与枢密院的简单命令相对的,是皇帝给李欗的一封家信。天子无家事,一封信不可能只是简单的家信。

    信很长,李欗看的心里美滋滋,津津有味。

    除了慰问了一下儿子在威海的生活之外,便是赞了一下李欗能够做出这样的决断。

    信上还追思了一下大顺开国的历程,只说崇祯五年,三十六营攻怀庆,而怀庆有前明之郑王,无人敢担“失陷藩王”之罪。是以从那之后,义军可以牵着前明军的鼻子走。

    如今的石见银山、僭洛阳之倭王,无一不是当初开国“攻藩王而调动敌军”的套路。

    皇帝赞许了李欗这几日读了一些兵法,深感欣慰。

    又说当日敌强我弱,或无心插柳;而今我强敌弱,仍用此计,上上之谋。

    看上去都是在夸李欗,实际上皇帝和枢密院这边也是话里有话。

    这件事如果能做成,看上去当真是不世之功。

    虽然那句话讲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真正的功劳在于情报、造舰、后勤准备和训练海军,但寻常人看不到,反倒是若能攻下倭人王城,这功劳是可以上后世小说的。

    所以这件大功,最好还是李欗去拿。

    前线的情况瞬息万变,枢密院和皇帝都认为优势很大,所以又希望登陆之后不要冒进,以免出事。

    所以前面先是“思厥先祖父披荆斩棘”的开国往事,又点了点“失陷藩王”之罪。

    如此,李欗若能胆大一些,跟着登陆,做参谋长的吴芳瑞就会更慎重一些。

    如果没有李欗,这群军官们立功心切,可能有五成把握就敢干,甚至可能三四成把握就敢干。

    现在李欗跟着,这群军官不说束手束脚,也要担心李欗出事,所以可能要七成甚至八成把握,才敢干。

    皇帝内心考虑过,吴芳瑞是刘钰带起来的,刘钰打仗在皇帝看来,常人看来有些冒进弄险。

    此时的参谋和之前的参谋,肯定不同,但皇帝也不免想到了历史上那个最适合当参谋、但当主将却一塌糊涂的马谡。

    虽亲自召见过,对答如流,但皇帝心里还是有点……主要是担心他跟着刘钰太久,打法过于冒进又未必真有刘钰的本事、好容易出来领兵又急于证明自己更是敢干票大的,所以把李欗扔过去,这便可以压一压那些军官的赌博心态。

    既可以让李欗借机在海军中赚取威望,又能压一压军中冒进的心态,可谓一举两得。

    李欗看到这,也是明白了。

    自己这一次肯定是要亲临前线了,皇帝不想让别人拿到这个惊天动地的功劳,否则不好处理。

    再往后看看,信上赞许了李欗、隐晦地告诉李欗应该上前线以收军心后,又捎带着提了一句。

    说海军诸将能够绝对服从朝廷指令,可见鹰娑伯治军之严,真有制之军也。诸将心有朝廷,可堪嘉奖。

    而海军又能在前线根据情况作出相应的改变,又先报枢密院,可见李欗明白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到底是何意,这其中的尺度把握的很好。

    皇帝远在京城,却也知道这种计谋可能是李欗想出来的,但递上去的详细的作战计划,绝对不是李欗搞出来的。

    所以这既是希望李欗能够用最快的速度在海军内建立威望。

    看过信之后的李欗,只觉浑身充满了干劲儿,就像是一头被主人摸了摸头的小狗。

    计议已定,威海这边也很快就忙碌起来。

    除了留下那艘笨重的战列舰和两艘巡航舰保证京畿海面的安全外,其余舰船都要在不久之后前往釜山前线,包括李欗自己。

    修船的工匠、损耗的木料、绳索、船帆等,都要在釜山的港口炮台大致修好之后,一并运抵。

    只不过皇帝以为,海军这边只是“临机决断”,实际上却是海军内部在推着朝廷做决定,只不过因为枢密院里有个一手把海军建起来、一眼看透了海军心思的刘钰,把这件事抹平遮掩了过去而已。

    实际上,枢密院的命令还没到威海,在外面的海军已经开始自发地位这件大事做准备了。

    要调往北海道的三艘军舰正在釜山做最后的修整,所有水手都在船上,弹药补齐完备,只要枢密院的命令一到,五分钟内即可扬帆。

    在北海道福山城驻扎的杜锋,也早在枢密院的命令到达威海之前,就开始了他骚扰倭国东北调动兵力的准备。

    集结了机动能力最强的陆战队,在支援他的三艘军舰抵达之前,先去攻打了一下仙台藩在靠北的一些町镇,随后直插弘前藩的弘前城。

    不到十万石石高的弘前城根本没有任何的抵抗能力,和弘前藩的藩兵小打了一场,以告诉日本的诸侯们,大顺军的野战能力很强,赶紧抓紧时间来海峡南边对峙,把兵力调动起来。

    弘前藩外的战场上,陆战队正在打扫战场。

    层叠的死尸之下,年还不到三十的弘前藩武士乳井建富正在人堆里装死。

    此时他还不叫那个稍微更出名一点的名字乳井贡,因为这个“贡”字,是他解决了耐寒稻在弘前推广、改革财政政策之后被藩主赐予的名字。

    这个名字,明治时代的日本小学生应该会很熟悉,他编写过《珠算初学》,百五十年后日本普及小学教育的时候,用的就是他在这个时代编写的课本。

    他并不是个胆小的人,只是刚刚的战斗,大顺军的野战炮和开花弹打的太准,弘前藩的武士根本没有反击的机会,甚至刚刚集结完成就被火炮轰散,看到这近乎绝望的战场,乳井建富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要去亲眼看看大顺,看看大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能力,靠的到底是什么才变得如此强大到不可对抗。

    这不是一时的叛逆,而是一直以来存在他心头的疑惑。

    几年前,松前半岛的火山爆发,烟尘遮天,随后便是一场洪水,饥馑遍地,饿殍遍野。

    那时候还在学朱子学的乳井建富,第一次对朱子学产生了怀疑。

    治民之前,先修己身。

    而乳井建富看着遍地的饥民,心里疑惑道:“如若等待身修,则目前之饥民如何是好?”

    圣人之学,能否解决百姓吃饭的问题?能否解决水稻很难在弘前种植的难题?

    后来拜访老农,发现老农用浑浊的、富含火山灰的浊水浇灌土地,他若有所悟。

    认为人身如水,修身之后,若如清水。而清水,只有在人喝的时候,才有用。

    而浊水,若不是为了喝,而是浇灌土地,浊水反倒比清水有用。

    既如此,这圣人之学,应立足于“用”,而非只是四书五经。

    四书五经,修身可用。

    稼穑工商,利民可用。

    圣人之学,在之“用”字。

    他自以为自己是“王阳明悟道”,去问了问朱子学大师,结果被人一顿臭骂;又去问了问古儒学的大师,结果也是被一顿臭骂。

    可能他悟出来的道理是对的,但这绝对不是儒家的道理,完全就是一个粗读了一点四书五经、没有领会儒家真正思想的年轻人,自已瞎琢磨的曲解圣人之言。

    功、利,沾上这两个字,就和儒家一点都不沾边了。

    就像是经,可以解出来不同的学派,但牛顿终其一生也不敢反对“三位一体”,以至于死后许多年才悄悄把他对三位一体的神学疑惑拿出来。

    乳井建富的想法,完全成了异教了,即便是号称要用实学的古儒一派,也在理论上痛斥乳井建富,根本就不是儒生。

    所以在大顺的陆战队突袭弘前城的战斗中,看着炮弹在他们头顶准确地爆炸,像是用了妖法一般,许多人惊呼有鬼,可乳井建富知道,这……只是一种学问。

    他知道,唐国是天朝,是真正的仁义之国,是儒学圣地。

    他想知道,天朝的儒学,是怎么解决修身和功利的矛盾的。

    既是解答自己的疑惑,也是为救日本寻找一条道路,在他看来,朱子学并不能解决怎么抵挡唐国大炮的难题,也不能解决水稻在这里减产的难题,更不能解决弘前藩财政困难的难题。

    或许,大顺军会刺死他;或许,他根本没有机会去见识见识;亦或许自己就算学成偷偷跑回,也会背一个背叛装死的名声。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相信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夫常者,积变而显;变者,积微而通。故常亦变也,变亦为常,常变本非云两。”

    时代,始终在变化。

    不应该死板地去“在行为上效仿先王孔孟”,而是要把“孔孟先王的对治世的理想,作为追求的对象”。

    孔孟那时候的行为,是为了治世。

    但时代变了,即便孔孟复生,在这个时代,治世的理想不会变,但行为和做法一定和以前不一样。

    “贵已逝孔孟之所行,于国家无任何益处;贵已逝孔孟之所求,方为真士”。

    于是他选择了装死,在装死之前,用死去同伴的血,在撕下的白布上写了几个汉字。

    他要去解决自己的疑惑,将来救一救已经病入膏肓的日本,哪怕身背什么骂名。

    身着青衫的陆战队拿着刺刀补刀到他身前的时候,乳井建富猛然跃起,在大顺军开枪之前,展开了那条白布。

    “恨不为华夏人,心慕之,奈何锁国不能至。请降。”

第一一一章 愿天下无有武穆三闾

    搜寻的士兵吓了一跳,好在在军中学了几个字,念叨一遍后,冲着乳井建富笑了笑。

    用脚踢了踢他的刀和甲,乳井建富咬牙将自己的刀卸下,甲脱掉,被士兵押送了回去。

    简单营帐内的杜锋,正在写勒索信,要求弘前藩在两日之内凑五万两白银,否则把弘前城夷为平地。

    小战之后,一众军官的心情都很轻松。看到士兵押送了一个主动投靠的倭人,一个个都当看热闹一样,围了过来。

    杜锋看了看白布上用血写的字,笑道:“你到底是仰慕华夏呢?还是仰慕强者呢?我自己都还没弄明白什么是华夏呢,你就仰慕上了?”

    这不是第一个投降的倭人,但却是第一个这么戏剧性投降的倭人,实在难得。加之小战之后心情愉悦,就当是看个热闹光景,不免多说了一句。

    通译将话一翻译,乳井建富回道:“并不相悖。若不强,何以慕?”

    这话答得有些意思,杜锋心道这话大有道理,强者放个屁也大有道理,遂笑问道:“你是儒生?”

    虽然朱子学派和古学派都把他开除了儒籍,但乳井建富还是点点头,认为自己算是儒生,至少自己度过经书,学过汉学。

    他不懂中国,以为天朝凡是当官的都是儒生,想着自己的那些想法,便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和疑惑说了出来。

    待他说到“贵已逝孔孟之所行,于国家无任何益处;贵已逝孔孟之所求,方为真士”的时候,军官里有几个有些儒学底子但其实是群半吊子的,顿时点头。

    百家已灭,万法都要批上儒之皮,乃至于这些军官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那半吊子水平的理解,根本连异端都算不上。这就和那些读了几本简单的红书就只知道做个好人、认为道德水平的提高才是未来实现的基础的这些人,差毬不多。

    乳井建富虽不懂汉音,可察言观色在各国却是通用的,看着这些军官的表情变化,自是觉得这些人可以理解他为什么要投靠。

    甚至,心中涌起了一股大顺之儒,与己志同道合的神念。

    然而,这些军官们点头称是之后,却挥挥手唤来了卫兵,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他听不懂汉音,却知道抹脖子的意思,惊呼道:“缘何要杀心慕华夏之人?岂不让人寒心?”

    连吼了几声,一个军官走到被卫兵拖拽的乳井建富面前,笑道:“鹰娑伯说了,倭国只需要维系此时制度的朱子学,而且还要如镰仓时代一样抓到私藏《孟子》的就杀头,才是正途。没办法,他是我们的先生,我们要听他的话,也应极力促成此事。”

    “你慕的是强,不是华夏。都像你这么想,华夏相对倭国就不那么强了,慕的人就少了。有多慕、有少慕,多寡之取,我们还是分得清的。”

    说罢,挥挥手,卫兵把乳井建富拉出去,不多时传来了一阵枪声。

    军官们听到枪声传来,不由发出一阵感叹。

    “这是个聪明人。倭国这么大,这样的聪明人,怕是不止百千。杀是杀不绝的,呵……贵已逝孔孟之所求,方为真士……这话倒是有点意思。”

    剩下的军官都在那笑,有人道:“大人不是说过吗?地基打成什么样,决定了上面的大厦建成什么样。幕府不亡,朱子学必然大兴。幕府靠武士维系统治,武士靠封建生活。这正是,保幕府,就是保天朝之优势。”

    “今儿打他们,明儿保他们,做个守土官长,岂不美哉?”

    杜锋撇撇嘴道:“这他么也不对啊,朱子学要讲纲常,也没听说朱熹盛赞曹孟德吧?这不自寻死路吗?我看,早晚要完,这幕府啊,保不住。今天遇到一个乳井建富,谁知还有多少?”

    “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自大人开办海军到现在,也不过十年。倭人也有这般的有识之士,又与荷兰交往。今日看到这个乳井建富,我心里有些触动啊。便如本朝开国之时,奋身忘死除暴安良之辈何其多?倭国人口千万,焉无这等人?”

    旁边的军官哈哈大笑道:“杜兄啊杜兄,这话你可说错了。我早就听说,你最厌恶几何学问,为了做官却不得不学,乃至在白山黑水之间抱雪苦读。你是最应该懂这个道理的。”

    “所差的,可不是十年啊。而是自太宗皇帝立武德宫之学分开科举、营学必学几何测算等学问时候开始算起啊。这是差了七八十年不止,岂能只算十年?”

    “你又不是没见到大人招收的那些孤儿子弟,学了快十年,也就在四年前才算赶上你我来靖海宫之前。十年能干啥?第一批人还没学成的。”

    “你我能入靖海宫,能听懂那些角度、弦切,皆赖昔年营学三舍武德宫之遗泽。否则纵大人天纵奇才,你我没有当日的基础,十年能把海军建起来?”

    “我看,自小开始打磨学习,二十年方成,十年再建,要追上咱们,还差三十年呢。大可不必担忧。”

    杜锋从来不避讳自己学习就是为了当官这个想法,此时闻言,亦笑道:“这倒也是。忠贞之辈、心怀家国、苦思变革、欲为真士,这等人好是好,我是一点都不想咱们大顺满天下都是。老子一心为了升官封爵,还不是踏在弘前藩,枪毙了一个心有大志的真士?”

    笑过之后,来了兴致,叫副官给每人倒了一小杯酒,一群早见过血和死尸的军官一起来到乳井建富的尸体旁。

    举杯一碰,祝词道:“愿天下无有显露劲草之风!愿天下无有武穆三闾之世!”

    旁边一人接了一句顽皮话揶揄杜锋道:“愿海军都是想着封官封爵之辈,亦可纵横七海五洋。干杯!”

    “干杯!”

    杜锋一点都不在意,反倒觉得正该此理,仰头一饮而尽,吩咐道:“去倭人那买块棺材,把他埋了吧。”

    几日后,弘前藩送来了白银,杜锋信守承诺,没有再攻弘前藩。

    但在撤走之前,给弘前藩打了个收据,说此白银可买两个月之平安,两个月后他会再来,若无白银,白米也行。两个月之内,他要是再来打弘前藩,天打雷轰,下拔舌地狱。

    带队返回福山城后不久,在陆奥国领地上建造的前哨就传来消息,仙台藩集结了数千人前往这里,可能人数还会增加。

    前哨撤回,仙台藩也在海峡的对面扎营,杜锋看着对面每日增加的人数,叹息连连。

    自己调动仙台藩兵力的计划已成,若不是为了海军的大局,凭自己的兵力,完全可以偷袭石卷港,勒索仙台城,可惜了这次机会了。

    不久之后,从釜山那边调过来的加强舰队的三艘军舰抵达,海参崴那边征调的有军事基础的民丁也都到了。

    杜锋下达了让陆战队登船,一艘军舰护航前往隐歧岛的命令。

    他自己登上了战舰,逆向而行,炮击了石卷港,劫持了七八艘运米的船,过了一把当海盗的瘾,做出了要假装在石卷港登陆的模样,留了两艘战舰继续劫船,自己带着舰队和粮船返回了虾夷福山城。

    事到如今,杜锋认为自己该做的都做了,倭国整个东北的兵力、甚至江户的一部分兵力,全都被自己钉在了这里,一动不敢动。

    哪怕什么什么都不干,就这么靠着,拖两年就能把倭国拖垮。

    但这毕竟无法震撼到朝中大臣,海军为了自己的存在感,总是要把那件事做完的。

    …………

    隐歧岛上,登陆的军队已经集结完毕。

    岛上也没有留下一艘战舰,所有的战舰都集结在了米子。

    这里有天然良港,而且地形是个狭长的半岛,极为适合有强大海军掩护下做大营的地方。

    海军的目标并不是这里,但这里登陆向西,攻下松江城,出云和石见就可尽在掌握。

    这是在为登陆小滨做最后的准备。

    在幕府看来,这里无疑是登陆的最佳选择,地形海况都优越,加之有整个日本作为防波提,基本上也不用担心在这里遇到“神风”。而且这里距离隐歧岛很近,最适合将隐歧岛作为中转。

    而米子之东南,便是鸟取的八座大山,绵延之下,阻塞了别处的威胁。要么走海岸线,要么绕开大山绕远。加之米子的狭长半岛地形,完全在军舰的炮火袭击之下。

    可以说,大顺只要有海军,这里就易守难攻,极为适合作为大军集结的基地。

    只要倭国还有知兵、懂兵法的,就能看出来这里的重要性。攻下松江城,距离石见银山不过几十里远。

    长州藩等在西南方的藩兵,还要担心大顺的主力控制下关海峡,必然不敢动,只能迫使幕府从东边调兵。

    海军如此高调的亮相,舰队主力全在这里堆着,剩下要干的事只有两件。

    扔掉不和炮台对轰的教条,轰击这里的简陋炮台;陆战队登陆拿下这里,假装后续主力要在这里登陆,如果松江城兵少,就顺便拿下松江城。

    做戏做全套,引诱倭国大军自东进军,威胁米子这个他们所认为的“大顺的登陆场和后勤基地”。

    如果倭国有懂兵法的,当知攻其所必救而迫使回军,定会集结大军在自东面威胁米子,而不是集结西边的兵力野战。

第一一二章 和谈无胆、战胜无望

    炮台射程之外的旗舰上,李欗兔死狐悲地看着远处交战的硝烟,感慨万千。

    “幸好我朝已有海军。若无,西洋人也可如此,以舰炮配合登陆,截断漕运,只恐我朝危矣。”

    放下望远镜,亲眼见识到这种场面后,即便他没听过当年刘钰和皇帝的秘密谈话,也不由自主地生出这样的想法。

    然而一旁的军官却安慰道:“大人放心。”

    “我等早已测量了长江口的航路水深。就算西洋人将我等海军全灭,也无法靠舰炮支持截断运河。”

    “江口水道狭窄,又是逆流而上,难以掉头。就算我等海军全灭,西洋人能攻入长江,如此狭窄的水道,风向稍微一变,则效郑氏以火攻船突袭、截断退路。其海军必然全灭于大江。”

    “如今世上,还没有可以不靠风帆航行的船只。只要还靠风帆,便不会如咱们打倭国这么简单。难不成西洋人能搞出不靠风帆的船,却要靠水手划桨十万里来攻?”

    “不过,海军若无,则沿海百里之内,皆不安宁。这倒是真的。陆战的话,军改之后,当也无忧。”

    军官侃侃而谈,以此时的经验而言,他说的绝对正确。

    只要世上还没有一种不靠风帆就能航行的船,大顺的海军就算全灭,有军改后的陆军,也不足以伤筋动骨。

    李欗笑道:“这倒也是。但你这么说,怕被有心人听到,却去以此理由保漕运。到时候鹰娑伯岂不是要训你一顿?”

    军官只笑笑也不说话,心道这等人的想法果然古怪,难道听到这话得出的结论不应该是大造海军,保证不败才对吗?

    漕运省了、炮台省了,这钱建海军绰绰有余。

    再说炮台多费钱啊,好好修可是一大笔钱,就像是威海和刘公岛的那一批,足够再造几艘大舰了。

    修成米子这边的这种破玩意,倒是省钱,可是没什么用。

    海军不要和岸炮对射是靖海宫官学舰长的第一课,但面对这种射程还是一百五十年前的老爷爷辈分的炮,海军也可自如地将这些教条扔掉……对射了快半个时辰了,军舰和岸炮对射,军舰居然毫发无损。

    远处,炮战还在继续,登陆的军队已经在舰炮的掩护下,在空旷地展开。

    正将大炮拉向炮台的射击死角,米子这几座老旧炮台的陷落只在顷刻之间。

    而米子是鸟取藩的下属,一国一城令之下,曾经的米子城也已经荒废,炮台一旦陷落,米子所处的弓滨半岛就尽在掌握。

    大顺在米子登陆的消息,传的没有那么快。

    但之前大顺的军舰大张旗鼓地在出云、江津、米子等地武装侦查的消息,早就传了出去。

    幕府这边,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

    江户城太远,德川吉宗所能得到的消息,都是延后将近半月以上的。

    大顺攻占了对马、大顺攻占了虾夷福山城、大顺炮击了仙台石卷港、仙台大米今年可能无法供给江户、大顺海军在九州岛外海面上耀武扬威……

    面对这些消息,德川吉宗有些麻木,可还要装作心惊肉跳。

    之所以是假装心惊肉跳,是因为刘钰之前给他的信里,已经警告过了。

    现在只不过像是证实一下,当初不是在吓唬他而已。

    日本国土狭长,四面环海,日本自锁国之后却只有武士组成的陆军,根本不是一个海权国,也没有海权意识。

    大顺有海军的配合,只要跑得快,几千人就能把几万人耍的团团转。

    几千当时土佐水平的军队,除了江户,可能各处的国城都守不住,土佐一战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虽然德川吉宗对刘钰恨得牙根痒痒,虽然德川吉宗明知道刘钰的信就是故意在调动他的兵力。

    但思来想去,集思广益,似乎也只有刘钰给出的“分多个兵团、沿线驻守便于调动”的战略,算是唯一可用的选择。

    天朝讲究以史为鉴,日本也以史为鉴,可是过去的史书在此时,无法鉴了。

    蒙元入侵的时候,只能从对马攻平户等地,水师没办法跑太远。

    日本把主力堆在九州岛就好。

    然而大顺这一回是从长崎到北海道,到处转了一圈,哪一处都可能登陆。

    即便登陆的人可能不多,造成的影响却是毁灭性的。

    最可恶之处,就在于刘钰在土佐搞得那件事。

    若无那件事,大可“存人失地”,死战不退,诱敌深入,从而围歼。

    可土佐这件事之后,存人失地,意味着人地皆失。

    大顺也根本不需要什么均田免粮,因为封建制还未解体、土地买卖才刚起步的江户时代,均田二字倒不需要;免粮二字,也无需全免,把五公五民、甚至六公四民,降到二公八民,百姓也会赢粮景从。

    存人失地的前提,是人人皆兵。

    而农兵分离的武士制度下,失了地的武士,还是武士吗?

    赔款也好、开关也罢,在德川吉宗看来,这只是放血。

    而仁义、礼法、减赋这些东西,这是刨根。

    号称四十万在籍武士,能调动的机动野战兵力,也就七八万,这还是良莠不齐。他倒是组织过一两次鹰狩,那效果也就那么回事,承平百年就会欺压一下百姓的本事。

    土佐的事一出,各处大名都担心自己的领地先被“仁义”了。

    九州各藩,都希望留出足够的兵力防守自己的本丸,集结出的野战机动兵力,也就一万出头。

    谁知道大顺会在哪登陆?自己的本城丢了怎么办?百姓知道了什么叫“仁义”,哪怕只是喊喊,日后还好统治吗?

    幕府也知道九州岛极为重要,支援了一部分旗本,可加在一起,也就两万不到的机动兵力。

    四国岛各藩,正在竭尽全力镇压土佐的起义,杀的血流成河,能集结出的野战兵团都在和土佐的农民开战。

    此风断不可长,不然大顺派人再来土佐,那可真是有了立足点了。

    长州藩那边做主力,首先要保的是下关海峡,那里若是被攻破,大顺的海军就能直接威胁到濑户内海,威胁大阪。

    那里也要派遣一部分旗本防守,那里绝对不能丢。

    而且等大顺的海军大张旗鼓地在出云、石见等地搞武装侦查,长州藩的藩主都快哭了:长州藩的主城萩城,可是就在海边,而且面向北方,完全在大顺海军的攻击范围之内。

    仙台那边,被大顺炮击了石卷港,主力又都被大顺骗到了北边津轻海峡处驻守,仙台的兵力怕是难以抵挡几千人的攻击,也在请求幕府把旗本调动一些支援。

    刘钰早就去江户转了一圈,德川吉宗的调动也早已开始,江户城还要留人手,九州岛要去人、长州长府要去人、仙台要去人……且不说被人牵着鼻子走各处分散,就是这么把兵力集结起来耗上一年,幕府的财政就要崩溃。

    鉴于刘钰给他送的那封信,德川吉宗之前倒没有过度紧张,他内心还是盼着刘钰信上的条件是真心的。

    那样也就是能出一点血,但却不会动摇幕府体制,也不会伤筋动骨。

    事到如今,其实他早就想和谈了。

    这仗根本没法打。

    总不可能紧绷着神经,把武士都集结成一个个机动兵团,和大顺拼耐心和消耗。

    且不说大顺的国力和富庶本就远胜日本,就说消耗,大顺这种类似“倭寇”的打法,能有多少消耗?

    耗一年,大顺只怕不但没什么消耗,反而勒索了不少金银粮米,自己这边的财政就要崩了。

    然而,政治上,他又不可能主动和谈。

    一仗不打就和谈,肯定压不住那些大名,幕府统治的合法性也会岌岌可危。

    所以仗还得打,要借大顺的军力,让几处大名的领地被“仁义”一下,大名才会死心塌地的支持幕府和谈。

    而且,和谈这事,他不能说。

    得让大名们集体上书,主动要求幕府和大顺和谈才行。

    内心里虽然恨刘钰,但也觉得刘钰还是和他配合的不错——打九州岛上的诸大名,正合幕府的心意;在土佐搞仁义,是让大名对幕府更加支持;四处袭扰是为了让大名们主动提出和谈要求。

    他也已经在尽量配合刘钰了,仙台那边一出事,他是看懂了刘钰给他的默契眼神,便有了正当的理由不往九州岛驻派更多的自己直辖的旗本武士。

    按他觉得,双方默契地配合一下。

    大顺登陆九州岛,大名们受不了了,主动要求幕府和谈。

    台阶铺好,一气呵成,这就完事了。

    结果呢,大顺这边一开始配合的不错。

    可搞到现在,去搞出云、石见了,这就让德川吉宗有些郁闷。

    他又觉得刘钰信上的话,纯属放屁了。

    虽然信与不信,都只能按照刘钰教他的办法防御,可要是大顺想要的不只是刘钰信上的那些东西,他就要真的头疼了。

    石见银山是不能丢的,丢了的话,幕府的财政要受到极大影响。石见国是幕府的直辖地,银山所在之处,怎么可能让大名占着。

    更关键的是,米子所在的鸟取藩,正在闹这些年来最大规模的一次一揆。历史上这场被称作元文一揆的一揆,鸟取各地六分之一的农民参加。

    此时此刻,德川吉宗是真想不明白刘钰到底想要干什么了。

    这到底是准备放血呢?还是真的要刨根?

    他自然不会知道,这里面涉及到海军想要扩大影响力、海军和朝廷之间的博弈、刘钰想要变着花儿杀鸡儆猴的种种。

    既想不到这些,德川吉宗只能心里暗骂几句,心道:刘钰啊刘钰,你要是这么搞一年,你帮老夫铸币改革积攒的银子,可就要花光了,到时候可没钱赔给你。

    这个时代又没有银行,德川吉宗自然也只能想到,刘钰想要的赔款,得他能出得起才行。

    …………

    德川吉宗焦头烂额、不知刘钰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之际,大坂城代太田资晴,听闻大顺海军炮击米子、占据米子的消息后,更是几近崩溃。

    大坂城代是流官,江户城远在东边,西边的大名们一个个全都野心勃勃,故而弄了个大坂城代,监视西国诸侯。

    只是需要大坂城代监视西国诸侯,又担心大坂城代自己干出一番大事,所以脖子上的锁链也一直拉的很紧。

    理论上,大坂城代是西国诸大名管控的最高负责人,理论上也有军事指挥权。

    但是,现实是锁国之后,日本就没有超过封国封藩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哪怕农民造反,那也是反自己头顶上的封建主,根本窜不到全国。

    当年岛原之乱的时候,大坂城代阿部正次就觉得,等着江户那边传来消息,岛原的天主教徒连地上天国都建起来了。

    但是他的属下都劝他,这是僭越行为,恐要引起幕府将军的猜忌。不如任其起义,反正也打不到大阪,等江户那边传来消息,再做行动。

    他力排众议,一边给幕府汇报、一边要求九州那边赶紧行动,集结兵力把岛原之乱平息。

    结果他的命令下了,九州目付却根本不动,等不到幕府的命令,是真不敢动。

    提前镇压了,又没啥奖励,到时候幕府反倒觉得你是听大坂城代的?还是听江户幕府的?到时候自己再受猜忌……

    故而一直等到江户那边传来消息,这边才算是动起来。

    所以本来可以很容易剿灭的起义,愣是拖成了四万多人的大起义。

    自那之后,大坂城代脖子上的锁链也算是松了松。

    这一次与大顺开战,幕府更是直接授权了大坂城代,协调西国各藩防御,也就承担了西国各藩安危的责任。

    责任在身,于是,太田资晴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第一一三章 最后的机动兵力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太田资晴手里没多少兵。

    九州岛各藩自不必提。

    长州藩的兵要在下关海峡沿岸固守。

    广岛藩前年刚闹过一揆,去年又洪水,穷的叮当响,只能配合长州藩守下关。

    米子所属的鸟取藩,藩主池田宗泰的爹今年刚死。

    他爹一死,因幡、伯耆两国的老百姓就爆发了反抗加税的“元文一揆”。

    这个节骨眼上,大顺军喊一句仁义,那可真就仁义了,一揆的老百姓正闹腾呢,正是打开大门迎闯王的心态。

    唯一还算可以的强藩,是冈山藩。这几年做的不错,手里有些盈余,附近都在一揆,冈山藩暂时无事。

    但前年无理由和伊达家的女儿离婚了,没有向幕府汇报,导致和伊达家绝交、幕府这边也大为震怒,开战之前正在调查。

    这个时候正要用兵之际,幕府也只好宣布清白无罪,总算是以冈山藩为主力,组建了一支野战兵团。

    但这支野战兵团,兵力也不多,只有六七千人,而且还是是作为中部地方的预备队的。

    如果大顺去打四国岛,则可渡过海峡前往四国;如果大顺攻打大阪,则要支援大阪;如果长州那边顶不住,也要靠这支军团支援。

    事出紧急,等待江户那边的命令肯定是来不及了,这就得大坂城代太田资晴下决断。

    是继续按照幕府的命令,在冈山藩集结等待?还是主动去支援?

    除此之外,太田资晴手里还有一支机动兵团,这是幕府这边派来的旗本,已经是自奈良以西的最后一支机动兵团的,人数在一万一千人左右。

    一万一千人,已经不少了。

    无奈的现实之下,只能按照刘钰说的办法,一两万人左右一个野战机动兵团,分为数个战区。

    各个大顺可能登陆的临海城市,留下一些人驻守。

    要做的就是大顺打哪里,哪里死守,然后这些机动兵团就当救火队员,到处跑。

    土佐一战,大顺海军的新式火炮,告诉幕府这边,旧时代的山城,守不住十日。

    按照各藩兵力自己守自己的家,各个击破,死路一条。

    组建机动兵团到处救火,或可一战,但打不打的主动权在大顺手里。

    真要是这么拖上一年,幕府和各藩都要被拖死。

    可不想被拖死学乌龟自己守城,又守不住,会被“仁义”死。

    太田资晴手里的这万把人,几乎就是京都、大阪附近最能打的部队了,也是中部地区最后的救火队。

    大阪当然不能丢。

    但死守大阪毫无意义,所以大阪以南的各藩机动兵团和幕府的旗本精兵,都集中在了和歌山城。

    守住那里,大顺就没法顺利越过纪淡海峡,大阪也就没有什么危险。

    如果和歌山丢了、纪淡海峡落入大顺手里,那靠海的大阪在大顺的军舰之下,也根本守不住。

    别处还好,幕府是真的怕大顺再去四国土佐,以那里为跳板直扑大阪。

    故而守和歌山的那部分兵力,不是太田资晴管的,他也无法调动。

    现在大顺的海军大张旗鼓要打米子,下一步的计划,在太田资晴看来,那就很明确了。

    米子往东难,是大山区,行动不便。

    从米子向东,打鸟取,只有一条路,路上还有关隘。所以若是为了往东打,完全没必要打米子,而是直接在鸟取登陆即可。

    往南,除非大顺将军的脑子被狗吃了,远离海军补给,深入茫茫大山?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往西,占米子、攻松江城、打石见银山、拿下江津。

    石见银山自不必提,江津借助江之川,沟通山阴山阳,面对鲸海的那一侧为山阳、面对濑户内海的那一侧为山阴。

    平时看不出什么,但一旦被人登陆,江津就是必争之地。

    江津不可失。

    若攻下江津,则意味着长州长府等藩和东边的联系被切断了。

    到时候以对马岛出兵主力,攻下长府藩,控制下关海峡,加之江津河运通道……

    依靠大顺海军的优势,就等于彻底把日本的全部兵力分割成四个首尾不能相顾的部分。

    九州岛诸藩、长州周防广岛诸藩、四国岛、以及东部兵力。

    到时候,九州岛和四国岛的兵力都是死的,海军封锁之下,等同于无,大顺就可以直接向东席卷。

    就算不是如此,石见银山此时一年还能产几十万两白银,那里丢了,大顺烧毁砸掉矿山,幕府没钱,也撑不住太久。

    之所以大顺不再石见附近直接登陆,在太田资晴看来,原因也很简单,那里没有优良的港口。

    早些年的运银港口早就荒废了,改走陆路运输了。而且自釜山到石见之间没有中转,那里也缺乏粮食,不能就地筹粮。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局势如此,长州广岛诸藩的兵不敢动,担心是声东击西,丢了下关海峡,大势更去。

    手里能调动的就剩下冈山藩为主力的七千兵,再加上自己手里的这一万出头。

    怎么守,却是个大问题。

    攻敌之所必救,这是兵法。

    对大顺来说,米子是天然良港,大米产区,距离隐歧岛这个中转地最近,米子本身就是大顺所必守之地,这是大顺登陆作战的总后方。

    攻其所必守,围魏救赵,可救石见、江津。

    可问题是米子所在的弓滨半岛的奇葩地形,万把人进攻,怕不是要全死在那。

    狭长的半岛就像是一个丁丁,十余里长的宽面迎海,全都是天然的深水港,没有礁石,海况向来极好。

    半岛只有不到三里宽,炮舰使使劲,炮弹都能飞出半岛之外,完全在军舰大炮的覆盖范围之内。

    半岛和平原相连的根部,还有一条河。

    渡河而攻是弱智,河东边只有一条不到两里宽的可通行地带,曾经的米子城还卡在路上。

    现在必须做出决断,是不是让冈山藩为主的藩兵北上,防御石见。

    自己领着大阪、京都附近的这一万多兵力,冒着巨大的伤亡,去攻弓滨半岛的大顺军?

    不这么做,必完蛋。

    无奈之下,太田资晴只能一边向幕府那边汇报情况,一边以大坂城代的身份,向冈山藩藩主下达了命令,让他星夜前往石见防守。

    自己则带领着这附近的最后一支机动兵力,带着把这万把人拼光的觉悟,但愿松江城能多撑一阵,撑到冈山藩的兵力行军到石见。

    他知道米子所处的弓滨半岛的地形,但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打。

    若能打赢,便证明还有打下去的必要。

    能打赢,则证明大顺在海军优势、地形优势下,依旧无法守住如此绝佳适合防御的港口。

    那么自此以后,也就只能学学当年的倭寇,四处骚扰骚扰,见缝插针,而不会再用这种大规模的、前所未有的远距离登陆作战了。

    到时候主战场又只能回到最适合的九州岛上,说不定能打成蒙古合战的局面,最后把大顺拖到退兵。

    若是攻不下,那就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自己也算是尽力了。

    这没有什么巧仗和计谋可用,就是硬碰硬的狭长半岛地形下的野战攻坚。

    诱敌深入什么的,是没有用的,大顺又不傻,怎么可能会离开海岸海港?

    唯有靠冈山藩的堵、自己的绕后,打一场硬碰硬的决战。

    在给冈山藩藩主的命令中,太田资晴希望其能复制昔年丰臣秀吉的“中国大返还’的奇迹”,用最快的速度抵达石见。

    不求能够战胜大顺军,只要能拖住大顺军,给他行军到米子的时间。

    只是,丰臣秀吉的“中国大返还”,以这个时代的武士而言,着实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冈山藩藩主无可奈何,只能舍弃仅有的几门大炮,带着七千诸藩藩兵狂奔。

    …………

    米子町。

    百姓很欢迎大顺军。

    历史上的元文一揆,藩主接受了百姓的条件,逐渐平息。历史上三十万人口的鸟取,六万人参加,可谓声势浩大。

    一揆不是起义,而是请愿。

    海军不少军官都参与过土佐的事,知道倭国自有国情在此,闹个起义居然还不敢造反,只敢谈条件才有人肯加入。

    然而,因为大顺伐倭的战事,原本已经略微平息的一揆,此时更加剧烈了。

    尤其是藩主前脚刚答应可以接受农民的要求,后脚幕府传令要求备战……备战得有钱、有粮,之前答应的条件只能反悔,还要求百姓筑城、运粮。

    反悔比不答应更气人,于是更加激烈的斗争开始了。

    有土佐经验的军官,到了米子后,喊的口号便是“秋毫无犯、解民倒悬、天朝是来帮助百姓争取仁政”之类的。

    登陆的又是一群在威海封闭训练、不会抢劫的陆战队,当地商人惊奇地发现这些天朝人居然花钱买东西,惊呼真王者之师。

    事实是刘钰在威海治军的余威,钱给的足,陆战队又不是水手,自认自己是体面人,不是丘八。当然主要还是没怎么打过仗,没抢顺手了。

    只登陆了三日,引导一揆的几个领袖人物就来到了米子,询问大顺军是不是真的如他们说的口号那般。

    去过土佐的军官,把当初在土佐的檄文稍微一改,换了一下地名人名,就这么分发出去。

    砸了米子的当地贵族的粮仓,分发粮米,鼓动百姓帮着攻打松江城。轻车熟路不说,更是遇到了这种一揆已经发动的时机,当真是顺滑无比。

    松江城距离米子,不过二十余里,中间还隔着一块可以用澡盆划水的内海,借用倭国的小船运兵运粮;雇佣倭人抱着木柴等填平壕沟,几乎把土佐的事重新做了一遍。

    适合在海上折腾、早已习惯下船就开打的陆战队,不断增兵到米子,数日之内攻破了松江城。

    分发粮米、雇佣劳工,声势浩大喊出“打到石见分银子”的口号。

    口号能不能说服人,还得看大顺军攻城的水平,见识到松江城被攻破的神速,加入的百姓越来越多。

    反正跟着混有米吃,唐国这边的皇子都出面保证,将来一定要求幕府下令让他们的领主减少征收。

    只是没人可以告诉当地的百姓,若不是大顺伐倭导致的变动,其实他们的藩主真就答应了他们的那点条件……

第一一四章 诸君免送

    本来因为擅自离婚差点被撸了的左近卫权少将、冈山藩藩主池田继政,此时无论如何也跑不出当年丰臣秀吉五天行军四百里的“中国大返还”。

    但他好容易抵达石见的时候,大顺军这边也没有攻到那里。

    双方的前哨部队略微接触之后,大顺军并没有发动大规模的攻击。

    不过,骑着高头大马的大顺的府兵轻骑,还是给倭国的武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倭国没有好马,刘钰虽说为了贸易信牌,走私给了幕府一些,但数量不多,也仅限于“御用”。养马技术不过关,也没培育出什么好的后代。

    倭人武士眼中的大顺府兵轻骑,衣着华丽,披着呢绒斗篷,腰间插着两支燧发枪,手里捏着带有弧度的马刀,马背上总是携带者各种各样奇怪的战利品。

    身上没有甲,马术很好,当初史世用去江户“传授”骑射之法,给许多参江户的高级武士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在冈山藩军中的的武士看来,这些府兵轻骑的骑术可能没有当初在江户的史世用那么华丽,但很实用。

    这些人三五成群,总是出现在出其不意的地方,野蛮而缺少纪律,但在有限的几次接触中都没有吃亏。往往倭人武士找到自己同伴的尸体后,会发现浑身上下值钱的东西都被扒了个精光。

    甚至出现过五个人冲进了一个大郡掠走了郡代、洗劫了郡代家中财物的情况。

    这些数量不多的轻骑给池田继政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压力,骑兵一直都是倭国的短板,池田继政很怀疑自己是否挡得住大顺军的突击。

    不过有这样的侦查强度,不会发现不了集结进军的太田资晴的部队,大顺军或许会担心后方,不得不退守。

    但也有可能,任你几路来,我只一路打,先集结部队击溃池田继政的这七千部队,再返过去和太田资晴的万余旗本精锐决战。

    池田继政不敢乱动,只能死守石见,等待太田资晴的命令。

    太田资晴这边,也是竭尽全力朝着米子方向进军。

    他现在最大的期待,就是大顺军这边兵力不足,没有先吃掉池田继政在回来吃他的兵力。

    只是大顺的斥候跑的太远,在距离米子还有七八十里的地方,他的前锋部队就受到了大顺斥候的骚扰。

    当地的百姓正在闹一揆,大顺的斥候轻骑没有丝毫的后顾之忧,反而还是时不时以“劫富济贫”为名,帮着当地的百姓把他们不敢动手杀的村代、郡代杀一杀。

    粮食给百姓,金银斥候轻骑拿走,反正大米也带不走。

    至少在米子八十里之内,战场情报的主动权全都捏在了大顺这边。

    好在这里毕竟是日本,倭人细作更容易安插,太田资晴也能得到一些米子方向的情报。

    消息有好有坏。

    好消息是大顺军在击破松江城后,并没有立刻向西进攻,而是在米子逗留,等待运兵船不断地将后援兵力运抵。

    当地的百姓正在大顺军的驱使下,修筑沟垒、在米子城建筑一些南蛮样式的简易堡垒。

    这证明了救火战术是正确的,太田资晴现在可以等池田继政的兵力东进和他汇合,完成米子合战。

    坏消息是大顺军的战斗力有点可怕,松江城从被围到攻破只用了三天。

    而且港口处正源源不断地往这里运兵,大顺军和当地百姓的关系不错,甚至喊出了“解民倒悬”的口号,许多参加一揆的激进百姓持续加入。

    大炮的数量很多,军中全用一种奇怪的、没有火绳的火枪,阵型很密,而且似乎还有骑兵,但是数量到底有多少,斥候很难拿到情报。

    但从大顺给当地商人、百姓的布告来看,应该不少,因为布告上说会购买豆类马料,数量极多,恐怕日后抵达的骑兵不下数百,可能上千。

    太田资晴有点虚,感觉打不过,这么狭窄的地形,只能硬拼,恐怕会伤亡惨重。

    尤其是曾经废弃的米子城,正在被大顺军雇佣的当地百姓修筑加固,火器众多,恐难攻克。

    可打不过也得打,不然等着大顺军修好了堡垒、后续的援军抵达,那就更打不过了。

    他已经命令在石见的池田继政向这边靠拢,尽快攻下米子。

    否则的话,大顺军若在这里站稳了脚跟,以这里作为中转,从下关到这里一带的港口,处处都能登陆。

    …………

    米子港口处,大顺军看似在增兵,实际上已经做好了撤走的准备。

    轻骑斥候已经侦查到了太田资晴的大军,也早就注意到了石见方向的池田继政军。

    参谋将军吴芳瑞对这两支军队不屑一顾。

    “米子的地势很适合防守。有工兵的帮助,借用米子町和松江城的存米为资雇用倭人百姓筑城,实际上他们是没有攻克的可能的。”

    “如果我军可以把米子城改建成简易的棱堡,估计明年他们都攻不下。”

    “快攻棱堡三要素:三倍优势的炮兵、训练有素的工兵、专门为防护坡而生的掷弹兵。这三种,倭人一个都没有,来多少、死多少。”

    “快攻不成,只能围困。”

    “但围困的话……我们又有海军支援,实际上若是愿意,我们想在这里逗留多久,就可以逗留多久。”

    刘钰就是靠攻棱堡闯出的名头,他教出来的人,自然在这种事上极为上心。这也是大顺特殊的外部环境导致的,西北和北方蒙古,需要依靠守棱堡的战术,保证其忠心。

    棱堡攻防也正是大顺军改后陆军的看家本事,吴芳瑞一眼就看出来了倭国这支军队的虚弱。

    他不是夸海口,就算是号称攻棱堡第一人的法国元帅沃邦再生,手里拿着太田资晴和池田继政的兵,对大顺要修起来的棱堡也无可奈何。

    会攻城,但变不出足够的大炮,等于不会。

    对眼前倭国军队的水平,吴芳瑞的评价,说只论攻城的话,恐怕还不如八十年前郑氏的部队。

    火枪完全是和当年郑氏差不多的火枪,大炮的数量可比郑氏的少的多。

    甚至,此时的倭人,可能还打不过百年前的明军……至少,比当年壬辰朝鲜倭乱中的那支久战之军,差的不少。

    他是觉得其实这一仗完全不用这么折腾,就在九州岛登陆,倭国大军能奈我何?

    倭国内部矛盾这么深,吴芳瑞不相信九州岛诸侯就能行仁政。当地的百姓还不是会把大顺军看成王师?

    海军这么搞,站在纯粹的效率上讲,吴芳瑞觉得完全就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他是军人,只考虑效率,不用去考虑朝廷内的人要考虑的诸多博弈,内心难免觉得有些郁闷——仗打成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显不出陆军的本事,也显不出他的本事。

    直插倭国王城,在他看来,就现在的局势,换条狗当参谋将军,结果也是一样的。

    李欗闻言,心里明白,吴芳瑞这是无奈之下的陈词。陆军这边可能捞不着打这样的仗,没有表现的机会,只好过过嘴瘾。

    “吴将军,我们要攻不要守,大略已定,便不能改了。海军可不想蹲在这,把倭人的主力全都吸引过来,造成别出空虚,给陆军创造登陆长州的机会。拿机动性这么好的海军当要塞守备部队用,实在是暴殄天物。”

    “以吴将军看,如今我们的兵力,面对这样的倭人,野战对阵,能打多少?”

    李欗也不清楚倭国的调动,但之前轻骑斥候抓的几个俘虏审问得知,对面的部队是从冈山和大阪方向来的,可知大阪方向现在很空虚。

    但是大阪以北的平安京附近,倭国到底有多少人,这边并不清楚。

    吴芳瑞心中苦笑,心道野战对阵?只怕都没机会了。

    半天笑道:“七皇子,以吾观之,五千破其万五,当无问题。他们的骑兵很差,炮兵更差,火枪还在用火绳铁炮。这些倭人既从大阪方向而来,倭人王城附近已经没多少兵力了。”

    “大阪若如松江,倭人王城当如金陵,而本朝京城,类比倭国当在江户。倭人既被调动两万余,长州、九州各地兵马又不能动,其王城附近还能有多少兵?”

    “若小滨类比天津,倭人王城可能也就在香河肉饼的香河,就算爬,爬五天也爬到了。”

    说到这,吴芳瑞更觉得这仗真是没意思极了。

    对小滨城的低调侦查,已经做完。

    斥候们在距离小滨城不远的地方乘快船登陆,将小滨港口的大致情况都摸清楚了。

    只论地理位置的类似,颇类似于天津之于京城。

    不过小滨距离倭国王城,并没有天津到京城远,最多也就相当于大沽口到廊坊。

    小滨城的地势太完美了,大顺很难找出这样适合防御的港口。

    整个海湾就像是一个人伸出双臂,虚空环抱,两个伸出的半岛围出了一个天然的深水海湾。

    海湾的入口只有三四里宽,两侧的环抱半岛都有山峰。一旦突入这个缺口,里面就是一个十几里宽的海湾,极为适合海军展开。

    哪怕……哪怕在环抱半岛的海湾入口处,修上两座炮台,大顺的海军就只能从别处登陆,绕到炮台后面攻下炮台,这就至少得浪费一天时间。

    然而,并没有半个炮台。

    更为奇葩的,是小滨城就修在河口三角洲上,距离码头只有不到八十丈的距离。

    这距离,都不用舰炮,那些蹲在桅杆上射杀对面甲板军官的、用米尼弹火枪的水兵,都可以在船上用枪打到小滨城的天守阁。

    这可能是最适合军舰发挥最大效果的地形,甚至可能都找不到第二处。

    吴芳瑞心道这仗打的什么玩意儿,好容易有带兵的机会,结果打的却是这种仗,如何显出自己的本事?说是七皇子为主将,可实际上真正指挥的不就是自己吗?

    再一想,心道枢密院搞成了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却苦了下面这些想立功的兄弟。回去后顶这个攻下倭国王城的名头,酒桌上吹逼的时候,别人若问起,自己如何说?就说根本没打仗,去倭国游玩了一圈?

    李欗却不会想这么多,他只想这个跟着刘钰打过准噶尔的人嘴里,得到对倭人战力的准确分析。

    既在他看来,倭人不堪一击,正合己意。

    琢磨了一下,提起笔,就在纸上写了四个字,留送给过些日子抵达米子的倭人将领。

    “诸君免送。”

第一一五章 绝望

    如今万事俱备,连“东风”都有了,李欗终于下达了登船离开米子的命令。

    前面的轻骑斥候在全力骚扰了一波太田资晴之后,迅速后撤;本来就整日演练登船集结的陆战队,更是在米子附近的暂时军营中集结。

    隐歧岛那边的准备已经就绪,随时可以起航。

    海军的陆战队乘坐的都是海军自己的运输船,征调的贸易公司配合的船队,只需要一次性送上去一千多陆军和战马就行,这并不是太难的运力。

    马料、毛驴、火药,粮食,都已经准备就绪。

    海军主力舰队会带着陆战队先攻小滨,错开时间,骑兵随后登陆。

    在最后离开米子之前,李欗问了问军官们,刘钰当日在土佐是怎么做的。

    大顺军若撤,倭国百姓肯定遭殃。

    倭人武士一来,必以和奸之罪,将这些一揆和帮助大顺筑城挖土的百姓,尽数屠戮。

    军中倒是没有几个真正在乎的,自己本国的百姓还管不过来呢。

    但海军军官中有些素来知道刘钰大略的,琢磨了一下,觉得这里开埠做海关,位置似乎不错,最好还是不要这么一走了之。

    如果能把当地百姓对大顺军的认可和信赖,留到这里开关的时候,无疑是有大用的。

    这里正和海参崴、釜山组成一个三角,若谈判中能把这里开关开埠,位置绝佳。

    至于位置更好的大阪、小滨等地,估计谈判的时候日本那边是不会同意的。就像是若是这时候大顺被人打到被迫开关的程度,也很难接受直接放开天津。

    最好的两处地方,距离日本的两个政治中心都太近了,不如退而求其次。

    参谋们将这想法和李欗一说,李欗心想你们想的倒是长远,仗还没打完,便已经开始想着怎么谈条件了。

    再一想,谈条件肯定不是军中去谈,要朝廷出面。这里能不能谈下来,那还两说,可提前做些准备、打好基础,总是没错的。

    再者自己之前也以皇子的身份许诺过当地百姓,要为他们讨些仁义。虽说自己不是皇帝,不能用金口玉言来形容,可贵为皇子,有些话还是不能全当放屁的。

    在撤走之前,李欗见了见领导当地一揆的下级武士,松田堪右卫门,以及在他之下的一些领导一揆的领袖人物。

    “唐国的皇子,你这就要撤走了吗?”

    “是的,暂时要撤走。不过你们放心,我写了一封信,给领军的大将,让他转交给你们的幕府将军。你们这些人的命,我保了,保你们无罪。我手里还扣押着一些武士,如果他不听的话,我会将那些武士杀掉。”

    这几个领头一揆的,早就看淡了生死。

    一揆这种事,大部分情况,领导者都没有好下场。哪怕是有组织的请愿而不是武装暴动,那也得死。

    这些人心里很清楚。

    大顺的规矩,和倭国的规矩完全不同,双方领导起义的人,都在遵守着各自国家的规矩。

    天朝的规矩,那就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做得皇帝,我缘何做不得?

    倭国的规矩,则是需要有人带头当头羊,百姓才敢动,而且不管是百姓还是头羊,心里都清楚头羊将来是要被献祭的。

    这些自己知道要被献祭的人,反倒是内心充满了满足感,仿佛自己“成圣”了一般。肉体灭亡,脑内多巴胺却急速分泌,在临死前直接体验了一把精神上的高阶贵族感,因为武家制度下肉身没法跃迁到高阶贵族。

    双方的思维方式不太一样,故而松田堪右卫门没有接那封信,而是笑道:“唐国的皇子,我们并不怕死。只是希望您能够信守承诺,能够实行仁义。我们早已有了死的觉悟了。”

    “至于那些跟随你们效力的小百姓,他们在追随你们的时候,也应该做好了将来失败的觉悟。”

    李欗不置可否。

    一旁的军官却想,这可未必,你们好像特愿意替别人做决定。你们死不死的,我们还真不是很在意。只是当地的百姓若因为帮我们做事而死太多,将来在这里开关,怕多有不便。

    正要劝一下李欗的时候,李欗却主动道:“你等皆有必死之心,但我亦曾说过要行仁义之事。你有你的觉悟,我有我的仁义。你只把信交给他们就是。”

    信交到松田堪右卫门的手中,又叫人在米子张贴告示,示意天朝不会忘却那些帮着天朝挖土运粮的百姓,必要保百姓安危,以将书信交于倭人将领,若杀一百姓,则杀一被俘的武士;杀一千百姓,则破一座山城云云。

    随后,一夜之间,米子的大军撤的一个不剩。

    除了留下的灶坑和扎营痕迹外,仿佛大顺军根本不曾来过一般。胆小的百姓躲入了山中,相信大顺的留在家里等待命运的宣判。

    松田堪右卫门等一揆的领袖人物,则抱着自己的刀,带着信,等待大军前来。

    借助这封信,松田堪右卫门等人见到了太田资晴。

    读过那封信后,太田资晴的脸色极为难看。大顺军撤走前,把告示贴的到处都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在为本地的百姓求情,施加威胁。

    杀,当地百姓都会知道大顺好、自己头顶山的老爷们坏。

    不杀,当地百姓也不会感激他太田资晴分毫,反倒觉得是大顺的威胁起了作用。

    太田资晴心道,果然是天朝人物,心思之深、着实可叹。善用民意,实非己所能及。

    脸色难看至极,终于嘲讽地问松田堪右卫门道:“你既是武士,要做大事,便要有死的觉悟。难道要靠别人的求情,来保全自己的性命吗?”

    “大人错了。我只是为了成全中华皇子的仁义,并且希望知道我自己是否错了。如果他说的那些仁义的话,都能做到,那么我带着人帮他攻打松江城,便没有做错;如果他说的那些仁义的话,不能做到,那我就错了。到时候,我自会切腹谢罪。难道大人以为我是为了苟活才来送这封信的吗?”

    一句话顶的太田资晴没法再说下去,叫人把这几个领头一揆的先关押起来。但随后又嘱咐手下,要保留他们的性命。

    大顺会不会真的为了一揆的百姓来报复?这个太田资晴也说不准,但他知道,不要把事情做绝。

    因为……他感觉,这场战争,没有赢的希望了。

    一天之内,撤的干干净净;驻扎期间,于百姓秋毫无犯,甚至买东西给钱。

    只这两点,已经让他感觉到了绝望。

    而更大的危机感,还在之后的思索中越发加剧。

    救火战术,看似成功了,但实际上卵用没有。就沿海的这些城堡,以松江城为样板,只怕没有一个能撑到救火队抵达。

    这就像是江户整日发生的火灾,救火队抵达之后,火把该烧的都烧没了,可谁又知道下一次火会在什么位置燃起呢?

    按照当地百姓所说,这一次大顺军登陆的人数极多。

    可除了攻下了并不重要的松江城之外,就没有其余的动作了,反倒是把中部地区所有的机动兵力都调动了过来。

    一战不打,乘船跑路。

    到底是因为自己应对得法,让冈山藩急速行军、自己全力支援,大顺军见无可战胜不得不撤?

    还是……大顺军一开始就没想过在这里久留?其目的本身就是为了调动他的兵力?

    若是前者,日本必败,因为实践证明救火队战术,只能在火烧完之后才能抵达。

    只要他们的军舰还在,这几千人就能搅动整个日本的武士日夜不宁,不用一年,幕府就要被拖垮。

    若是后者……更加可怕。

    大顺做了这个大的一个声东击西的欺骗,那是为了哪?

    哪里,才有资格让大顺做这么大的动作?

    …………

    小滨。

    三艘战舰在海湾外的大海上,防御着可能性极小的可能:倭人预料到了大顺的动作,在某个犄角旮旯藏了一支水军。一旦大顺军海军主力全都进入海湾,水军堵住海湾入口,依靠地形优势,以纵火船围攻,重创大顺积攒了将近十年的海军……

    即便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在参谋们的建议下,李欗还是下令分出了三艘战舰在外海巡航。

    舰队是清晨抵达的,上午时候,就有舰船突入了海湾,测量了水深和航道。

    正午,总攻正式开始。

    舰队主力突入海湾,在海湾内将舰炮对准了就在海边的小滨城,计划炮击到下午两点,陆战队登陆攻下小滨城。

    这可能是大顺建成海军以来,海军炮手打的最爽的一次炮。

    小滨湾的特殊形状,形成了天然的防波提,即便面靠鲸海,仅有三四里宽的海湾入口,使得在秋冬之际,竟然也是没有什么海浪。

    这真是一处能用澡盆当船的地方。

    哪怕是在威海训练的时候,炮手们还要忍受着海浪下舰船韵律的摇摆,靠着燧发机,也得最有经验的炮手才能打得准。

    这地方,真是几乎没有海浪。

    岸上也没有炮台,因为不管是炮台还是主城,都需要幕府的许可才能修建,一般藩主也不会没事找事说自己要筑城,以免幕府猜忌不满。

    小滨城从一百年前建成之后,就没变过,一百年前修城的时候,也没考虑到会有外国军舰跑到这里来。

    于是大顺的军舰几乎是怼到了小滨城的眼皮子底下了,那些整日盯着舢板训练的炮手眼里,小滨城简直有刘公岛那么大。

    原计划炮击到下午两点,可实际上才轰到一点钟,天守阁就塌了。

第一一六章 奇袭

    大顺军攻城的时候,小滨藩藩主酒井忠存正在被贵族易得的脚气病折磨着。

    脚气病不是脚气,心律不齐、胸闷气短、下肢水肿,还有伴发的心脏病。所以炮声轰击了不到半个时辰,毛才将长齐的酒井忠存在惊吓之下,脸色发紫,气喘不匀,就这么死了。

    家臣们中的忠心之辈,担心传出去名声不好,容易被有心人传成“被吓死”。

    所以顶着大顺军的炮击,在城中伪造了一个切腹的假象,介错人把头砍了下来。

    然后,小滨藩就放弃了抵抗。

    酒井家是谱代大名,一般都会担任诸如监视西国诸侯的大坂城代、监视倭王公卿的京都所司代。

    石高一般都不高,封地一般也不大,但是权大。幕府计划依靠谱代大名组建自己的官僚体系,用来维系幕府的稳定,权出自幕府而非自己的封地,所以封地的石高不会太高。

    小滨藩一共也就十万石的石高,养不了多少武士,武家制度下又禁止藩主自己私蓄门客、浪人,真要是自己增加兵力,可能直接就被撸了。有的是眼睛盯着呢,狼多肉少,想当藩主的多了去了。

    城也不是难攻的山城,而是在河口三角洲建立的平城;炮台也从没有修过,因为没钱也因为幕府不给批,私自修是大忌。

    眼看打不赢,藩主还因为脚气病导致的心悸而死,也知道进兵的是唐国人,据说是为了惩罚岛津氏侵占琉球、幕府纵容而导致的膺惩。

    就算将来割地,也是割九州岛的那几处,不可能割小滨藩的。

    众人一合计,也别打了,先撤到敦贺,将消息传递给彦根藩的藩主,彦根藩是周边除了小滨之外最大的藩了,兵力也有一些。

    城主因失城而切腹,临死之前下令后退,以待将来。这个理由就很不错。

    放弃了小滨城的高阶武士溜之大吉,大顺这边即将登陆的时候,吴芳瑞犹豫许久,终于把自己心中的一个想法说了出来。

    “殿下,如今小滨已在我军手中。隐歧岛的陆军登陆、集结,还要两日时间。军队若集结完毕,横行倭国,自无问题。小滨一下,可谓大功已成。”

    “然,大功之上,还有不世之功。”

    “殿下试想,以倭国政治,倭国幕府将军居于江户开府,而王城却在这里。相隔千里之遥。鹰娑伯言,大坂城代,监管西国诸侯;京都所司代,监管倭王公卿。”

    “若我大军攻到倭人王城,京都所司代……只怕得到消息之后,会尽可能先把倭王转移到别处。这便是我说的大功,与不世之功的区别。”

    倭王与幕府将军,更像是一种合作关系,甚至可能倭王也需要幕府来提供社会的稳定、压制其余的大名。

    只是在大顺这些人看来,所能想到的还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政由葛氏、祭由寡人”也有几分相似,可无论如何不会有人把幕府将军想象成诸葛武侯那样的人杰。

    李欗站在这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角度去看,还是很容易想到那个所谓的京都所司代的职责。

    哪怕是他这个年纪的人,也能想到要把倭王转移走。

    这京都所司代不可能连这点脑子都没有。

    攻下倭人王城,诚如吴芳瑞所说,大功告成。

    倭王逃走与否,并不重要。

    但自隋唐时,倭人自称日出之国天子。及至蒙元,亦不能攻破倭国……朝廷若是能够抓到倭王,不管是后续谈判,还是之后的朝贡称臣,都大有文章可做,而且主动权会始终握在天朝这边。

    不世之功这四个字的诱惑,实在有些大。

    沉吟片刻,李欗问道:“你是何意?”

    “殿下,若是大军集结,至少还要两三天时间。倭人王城并无京城那样的城墙,所谓,兵贵神速,何不由我带领精锐数百,星夜疾驰,直插倭人王城?”

    吴芳瑞心道如今这野战对阵之仗,真的是把自己换条狗都能打赢,不如赌一把大的,带兵拿下这不世之功。

    间李欗还在迟疑,吴芳瑞继续道:“殿下且想。”

    “若一切顺利,我带兵直插倭人王宫,倭人王城久不经战阵,又无城墙,必无防御。出其不意,赶在小滨陷落的消息之前攻到即可。”

    “若有不顺之处,倭人提前将倭王转移,亦可造成倭人王城混乱。殿下大军在后赶来,亦无任何阻挡。”

    “况且,实在来看,倭人此时的军械,和前朝万历年间侵朝鲜的时候,并无区别;兵卒武备,更是远逊当年的百战之兵。”

    “其最关键者,倭人农兵分离,藩主各自为政,并无主帅、参谋。譬如小滨被攻陷的消息,到底是传递给谁,这可能都弄不清楚。指挥混乱,无有协调,三四百人,足以纵横深入。”

    整个计划,就突出一个快字。而小滨城到倭人王城的距离,也使得这种快速突袭有了可能。

    军官们年纪都不大,蓬勃之气充斥,哪一个不想着冠军侯那样的功劳?

    皇帝本来想着,让李欗亲来前线,军官们会有所顾及,没有七八成的把握不敢赌。

    哪曾想这些军官们一个个脑子里都想着不世之功、封侯封爵之类的冲动,真正见过倭人军备之后又不屑一顾,自信满满以致漾出。

    至于李欗自己,更是觉得之前海军的种种战术战略,都是既定好的。到现在为止,都是海军的胜利,而不是他李欗的胜利。

    吴芳瑞那句“不世之功”,已经打动了他,他希望这一战能够变成“李欗的胜利”。

    “依你所见,三四百人足以?”

    “回殿下,足以。昔日青州军时,我就跟随鹰娑伯。海军陆战练兵之法,与青州军如出一辙。而且鹰娑伯掌军,给养充足,训练严苛,选其精锐,我带着也很顺手。”

    吴芳瑞心道,这海军的精锐陆战队,和当年的青州军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大顺军改之后,拆散了青州军,整体的战斗力提升的,但实际上任何一支都比不上当日的青州军,这一点吴芳瑞参与其中,感触颇深。

    主要还是钱的问题。青州军在威海的时候,军饷固然是朝中发,但一些特殊的吃食、保证训练量的鱼、豆,这都是军改后的大顺军不具备的。

    操练口令几乎一致,兵员素质也强于军改后的普通军队,吴芳瑞自是相信这支青州军真正传承的战斗力。

    陆战队的一些士兵,背着的是昂贵的膛线枪,战术体系也更倾向于膛线枪散兵在前骚扰、后面滑膛枪列阵迎敌的新战术,并不那么死板。

    战略调动之下,倭人王城附近绝对空虚,三四百人纵横,当如入无人之境。

    李欗亦觉得倭人兵力都被海军利用机动性调动走了,自己虽然没带过兵,但军中除了吴芳瑞之外还有其余参谋,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不管吴芳瑞能不能立下不世之功,抓住倭王,都会使得倭人王城混乱不堪,自己要做的就是带兵行军到倭人王城即可。

    “既如此,便依此而行吧。吴将军自选兵马,星夜疾驰。我于后面集结大军,等待骑兵运抵,即可跟进。”

    “子午谷之谋,武侯所忧者,长安大城高墙;邓艾偷渡阴平,所能成者,成都城高兵足不战而降。如今倭人一无城墙,二无大军,此战必可胜。”

    点头许可,允许了此事。

    吴芳瑞心里早已经有了部队人选,便叫一些精锐的掷弹兵和膛线枪散兵先登陆,从第一批登陆部队中数量不多的马匹中挑走了三十余匹。

    登陆之后,携带数日干粮、两个基数的纸包火药铅弹,外加几名通晓倭语的通译。

    也不停歇,后续登陆的部队还在清剿残敌、出榜安民的时候,这支奇袭的部队已经踏上了征程。

    既是豪赌一场,吴芳瑞也没有按照操典命令机械地行军,而是将部队分成两个部分。

    前锋部队以五十余名散兵为主,后续部队呈四路纵队行军,不派斥候、不派警戒。

    饿了就吃干粮袋里的干粮炒米炒面,夜里宿营直接找倭人的村庄。把村庄封锁就地休息,然后找一个当地百姓带第二日的路,给出足够银两,到地放还。

    三日后,这支部队已经抵达了三千院附近。从这里到倭人王宫,只有不到三十里的距离,吴芳瑞知道决定自己是否能立下不世之功的时候到了。

    夜里休息的时候,吴芳瑞并没有兴奋地睡不着,而是美美地睡了一觉。

    天一亮,他就跳上了马,带了三十二名可以骑马的掷弹兵,换上了一身倭人足轻的服饰,只在胳膊上做了记号。

    将部队扔给副官,叫他指挥按照正常的速度前进即可。连同他自己在内的三十三骑,要直接冲入倭人王城。

    不求攻破倭人王宫,而是要在倭人王城内造成混乱,让幕府在这边的京都所司代没有机会把倭王转移走。

    实在不行,还可以在城中各处放火,造成混乱。

    三十三骑绝尘而去,有来三千院附近参拜上香的倭人,奇怪地看着这一支打扮有些古怪的骑兵,一路飘过烟尘,片刻不停,朝着京都直冲而去。

第一一七章 混乱

    倭人王宫内,倭王昭仁正在召见关白一条兼香,他并没有得到大顺军已经在小滨登陆的消息。

    此时所知道的滞后消息,是大顺军在米子登陆、大坂城代太田资晴带兵前往攻击。

    关白一条兼香正,正在和倭王讨论幕府将军送来的书信。

    德川吉宗说明了狡猾的唐国人借口琉球之事来进攻日本,言辞间有些隐晦地提到了大顺想要很多条件,幕府希望昭仁把这个大黑锅背起来的意思。

    虽然说得不死那么明确,昭仁却也听懂了。

    他和幕府的关系还算不错,继位之后,幕府甚至允许他举行大尝祭,就是类似于即位典礼的一种仪式,之前连这种仪式都被取消了。

    幕府能允许昭仁巨型大尝祭,实在是给足了昭仁面子。

    就算昭仁还年轻,也明白自己只是个“天皇”而已,没有什么实权。

    真要说插手军事和政务,可能就要被迫退位。

    御所附近的二条城、城中镇守的京都所司代,是可以让他的政令出不了王宫的。

    所以,德川吉宗送来大顺军入侵的情况、以及隐晦提及大顺想要诸多难以接受的条件时,昭仁就明白这是要让自己背锅。

    否则,幕府处置什么政务,不需要和他商量,只需要走个形式汇报一下即可。

    关白一条兼香也好、“天皇”昭仁也罢,其实他们都是挺幕派的。

    幕府最起码还能维持日本的稳定,反正就是这样了,换个人来当幕府将军又有什么区别?

    还未必一定比德川家更好。

    想着把握实权的天皇都是什么下场,他们再清楚不过了。况且大名们野心勃勃,天皇无兵,最多也就是被其余大名当成借口。

    到最后,还是换汤不换药。都是做幕府的工具,给谁做不是做?

    当工具人要有当工具人的觉悟,如何当好这个工具人,正是这些年来“天皇”作为“太子”时候要学的必修课。

    很明显,现在幕府感觉打不过大顺,想要和谈。但幕府想要和谈,却不能主动和谈,最好是各个外样大名自己先受不了了,请求幕府和谈。

    只是德川吉宗等来等去,发现大顺根本不按套路来,既没有攻打九州岛的西南诸藩,也没有先攻长州长府等藩。

    这些外样大名们,除了仙台藩的伊达家觉得确实打不过,不如和谈之外;九州岛诸藩并没有直观地感受到威胁,谁也不想冒这个头。

    再者,虽然大顺的目的并不是真正的为了仁义礼法,但出兵的理由确确实实是因为萨摩藩侵占琉球。

    万一大顺的和谈条件,是必诛岛津氏、撤萨摩藩,又怎么办?

    幕府这边若是答应,那就等于直接把所有的外样大名都得罪了。

    所以德川吉宗希望大顺出兵,把九州岛上各藩都打疼了。

    唯有如此,才能一致同意把岛津氏献祭掉。到时候就是他死保岛津氏,而诸藩大名不同意了。

    然而大顺并没有按照这个套路走,苦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德川吉宗也知道,拖得越久,谈判的条件只怕越不利。

    如今还是试着走另一条路,让昭仁背个锅,下令命德川吉宗派人去和大顺接洽。

    看看大顺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条件。

    谈判的内容,昭仁和关白都没资格管。

    两人要商量的,便是如何给足幕府颜面,让幕府的权威不至于丧失太多。

    昭仁并不认为幕府做错了,也没想过诸如倒幕之类的奇葩想法。而且幕府现在实力绝对强大,那些被压制了百余年的强藩,此时并无一丁点反抗的能力。

    他想支持幕府,还要压住各种非议,德川吉宗的意思虽然隐晦,却也说的明白,再打下去,只会更惨。

    现在不是内斗的时候,日本需要一个幕府来维系稳定,如此才能卧薪尝胆,以待后来。

    只是若大顺的条件要的过于苛刻,各个外样强藩,必要怒斥幕府丧权辱国,借此机会反抗幕府。

    关键是开战的是天朝,不是南蛮。如果天朝要求朝贡呢?这是个和中华打交道不得不考虑的问题,而和所谓南蛮的西洋诸国打交道,是不用考虑这个的。

    昭仁和关白一条兼香讨论的,正是这个问题。

    正在讨论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了几声剧烈的爆炸,随后就是一阵混乱的叫喊。

    昭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条兼香也彻底愣住了,他们都没经过战事,即便知道和大顺开战了,却也丝毫没做好京都可能爆发战争的心理准备。

    …………

    王宫之外,吴芳瑞骑在马上,身旁的两个掷弹兵正将点燃了引线的手雷扔向一处木制建筑建筑。

    这里距离幕府将军在京都的住所二条城很近,也距离倭国的王宫很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倭人武士毫无防备。

    三十多人攻入京都,七八人到处放火,剩下的人都集结在他旁边。

    吴芳瑞也知道,凭借自己这点人,根本不可能攻下王宫或者二条城。

    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制造混乱,等待后续的三百多兵力抵达。

    一旦倭人王城陷入了混乱,指挥不灵,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情况下,倭人最好的选择就是老老实实地呆在王宫里不要乱动,这才是最安全的。

    他对倭人王城不熟。

    即便没有城墙,可以轻易地突入这座自从万历四十三年后,已经百余年不曾有过战火的城市。

    即便可以很轻松地找到王宫和二条城,但却不知道京都所司代所在的地方于何处。

    如果知道,那就好办了,直接冲进去斩首,或者焚烧堵门都行。

    只要京都所司代被斩首,或是京都所司代那陷入了混乱,倭人王城内根本不会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他虽不知道,却也猜到应该就在王宫和二条城之间的某处,只要在这个区域内四处纵火即可。

    跟随而来的通译,混入人群之中,大声叫喊着,制造着更大的混乱。

    “大坂城代,太田资晴被斩杀了。唐国的军队攻到了三千院……”

    士兵们则用手雷或者攻城工兵用的油火,到处投掷,木制的建筑很快烧成连片大火,借助风势,火势很快就难以控制。

    城中已经彻底乱了,城中的百姓四处乱跑,都想着赶紧回到住处躲起来,亦或是从燃烧的房屋中跑出来,想办法扑灭自家木屋的大火。

    这种混乱的时刻,城中完全失去了组织。城中的武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几支成建制的巡逻稽盗的队伍都被吴芳瑞带人冲散,四处乱跑和救火的百姓混杂在一起,哭声震天。

    京都所司代土岐赖稔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呼喊武士随从,先坚守院落,再考虑下一步的动作。

    他是有能力的,知道情况不明之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就地坚守,而不是如同无头苍蝇一样乱窜。

    城中的武士自会朝这个方向集结。

    如果自己先乱了,那么就靠身边这几个武士,是根本做不成什么事的。

    “大人!大人!城中有一些贼寇在纵火,他们骑着大马,穿着武士的服装。可能也混入了其余的武士当中……”

    从外面跑进来的武士焦急地汇报着消息,土岐赖稔顿时想到了一种可能。

    多半是大顺的细作摸到了这里,可是他们是怎么来的?

    很快,又有人跑来。

    “大人!城中有人呼喊,大坂城代被斩首,唐国的军队已经攻到了三千院!”

    “不可能!”

    土岐赖稔高声喝止了报信的武士,这显然是扯淡的。之前大顺军是在鸟取藩,就算太田资晴真的与大顺军交战被斩首了,大顺的军队也不可能会飞,怎么可能飞到三千院?沿途竟然没有任何消息?

    恐怕,是大顺军的细作乘船从大阪附近登陆,悄悄攻入了毫无防守的京都,四处放火而已。

    现在城中这么乱,自己应该先带人去往御所,告知天皇,以免御所内惊慌。

    先用梯子爬到高处,观察了一下周边的动静,土岐赖稔发现事情有些超出了他的掌控。

    城中乱成一团,百姓四散奔逃,到处都有火光浓烟,时不时就传来一阵爆炸声。

    朝这边涌来的武士被百姓裹挟,几个武士拔刀砍死了一些逃命的百姓,使得百姓更加慌乱。

    越是这种混乱的时候,越不能慌乱,否则只会越来越乱。

    既然只是细作入城放火,土岐赖稔考虑了一下,便下令道:“竖起旗帜,前所御所参见。”

    这时候是很难稳住局面的,只能先确保天皇那边不要惊慌,然后才能来处置城中的大火。

    显然,细作放火是为了制造混乱,借助混乱很容易溜走,这时候抓人是抓不住的。

    京都又没有城墙包裹,不像是大顺这边,出了事可以封锁城门,便可保证逃不出去,日后可以搜检。

    土岐赖稔还是很清醒的,当务之急不是抓住那些制造混乱的细作,而是稳住局面,集结武士。很可能,这些细作已经逃走了,将精力花在毫无意义的事上,可并不明智。

    他猜的没错,吴芳瑞指挥人到处放火之后,便带着人沿着来时的路狂奔离开。

    要在北边接应后续的部队,依靠此时混乱的局面,先把倭人的王宫攻下。

    只要能够攻下王宫,以人质为要挟、或者以放火烧毁王宫为要挟,就可自保。

    后续的主力部队,就算再慢,七八日之内却也到了。到时候,这天大的功劳就算是成了。

第一一八章 突入

    大火飞腾起的烟尘,成为了最好的路标。

    三百多人的队伍进入城区后,就和吴芳瑞的三十三骑汇合,朝着京都御所冲去。

    奇袭看似靠的是快,实则靠的是有组织对抗混乱下的无组织,这一点吴芳瑞拿捏的很准。

    京都所司代土岐赖稔直到此时,还没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也没打过仗,之所以让他当京都所司代,主要还是享保饥荒中,他推广地瓜、救灾体现了能力。

    只是,一个种地瓜种的好的,未必就会打仗。

    承平百余年的地方,忽然遇到这种混乱,整个京都完全失去了组织。

    王宫附近也被扔了两个手雷,大门紧闭,里面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带人到了蛤御门的时候,城中守卫的人紧闭大门不开。

    好在关白一条兼香知道出事了,想知道到底是有人作乱、还是幕府那边要搞什么大动作,只好先到蛤御门看看情况。

    土岐赖稔将大顺军细作入城纵火的情况一说,关白一条兼香连问了三个问题,土岐赖稔的回答却完美复刻了一问三不知的典故。

    “敌从何而来?”

    “不知。”

    “敌所为者何?”

    “不知。”

    “敌有多少?其全军在此乎?其后援将至乎?”

    “亦不知。”

    一条兼香强忍住怒气,感叹道:“君子之谋也,始中终皆举之,而后入焉。今尔三不知而入,如何定策?唐国开战以来,飘忽不定,至今尚不知其所为者何,今日更是被其攻入京都?”

    “征夷大将军开府于江户,山川相隔。你为京都所司代,难道这不是你的责任吗?”

    若是正常时候,一条兼香不会和京都所司代说这么重的话。

    他和丰臣秀吉同样都是官至关白,只是这俩关白的意义可完全不一样。

    正说话的时候,有武士面色惊恐地跑来,告诉土岐赖稔一个可怕的消息。在北边,已经发现了唐国军队的动静,人数不少,至少也有几百人。

    土岐赖稔闻言,希望面见天皇,他是有官位的,按照规矩,没有官位的是不能见天皇的。所以十年前越南人送来大象的时候,还得给大象封个“从四位”的官阶,才能进去。

    好在土岐赖稔也有正式的朝廷官位,不只是幕府的京都所司代。

    一条兼香与土岐赖稔一起,破例过了建礼门,面见昭仁之后,外面的枪声更加的剧烈。

    “陛下,唐国的军队已经杀了过来。御所防御不足,还请陛下移驾到二条城。”

    二条城距离御所不远,也就百余丈距离。但二条城的防御功能,可比御所强得多,那里最起码是有城堡建构和壕沟的。

    土岐赖稔不知道大顺军来了多少,但猜得到数量不会太多。

    他作为幕府的京都所司代,自然明白这种情况下,万一被大顺军突袭了御所,抓住了天皇和一大堆的公卿,事情就麻烦了。

    二条城是幕府将军在京都的居所,若在平时,擅自进入二条城是不行的。

    但情况紧急,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只能先以那里为依托进行抵抗,看看情况。

    大顺军的部队如果许多,不会这么无声无息,人数肯定不会太多。御所的防御实在太差了,若是百余人作乱,可能就会攻下,这时候这么混乱,撤离京都是不行的,只能退而求其次。

    然而昭仁一听这话,心里顿时有些气愤。

    他虽然支持幕府,心里很清楚自己没兵没权,也没有天皇执政的民心基础——幕府时代,百姓是可以花钱买票去看天皇接见公卿的,很多人是当热闹看的——关西军就算支持天皇,也不过是把幕府从关东军换成了关西军,没什么区别。

    但是,让他去二条城,这是他不能忍受的。

    不管怎么样,他是天皇,只有臣子来见天皇的,却没有天皇去见臣子的。

    二条城是德川氏在京都的居所,当年德川家光逼迫后水尾天皇去二条城见德川家光,已经被皇族视为奇耻大辱。

    如今再来一次,怎么可能忍受这样的屈辱?

    再是个工具,也得有最后的一点尊严。昭仁怒道:“曲礼说: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丹后守此时要做的,难道不该是带领武士抵抗吗?现在唐国的军队有多少还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只是十几个细作冲进来放火,难道我就要离开御所?”

    “如果唐国的军队来的不多,是否退守二条城有什么区别?”

    “如果唐国的军队来的很多,甚至还有大炮,难道二条城可以守住吗?”

    “高知城的陷落,难道你还认为唐国的军队无法攻陷二条城吗?”

    “况且,我于御所之中坚守,你在二条城召集武士,这样才有获胜的可能。”

    “如果都困在了二条城,命令无法离开二条城,城中的武士不知该做什么,这难道不是愚蠢的选择吗?”

    昭仁也不好直接说自己去二条城,那是连天皇最后的一点尊严都没了,而是用了兵法上的内容来告诫土岐赖稔,退守二条城是不智的选择。

    到时候大顺军攻二条城,内外隔绝,消息不通,幕府对天皇像是防王八蛋似的防着,除了京都所司代之外,无人能够再集结城中武士。

    训斥了土岐赖稔一番,土岐赖稔也觉得有些道理。

    大顺军的人数肯定不多,否则不可能毫无消息。

    御所内城是有城墙的,虽然不如二条城那样有壕沟护城河之类,但依托城墙也能防守一阵。

    自己只要能够集结城中足够的武士,京都的安危是没有问题的。自己和天皇公卿等全都退守二条城,那就等于和外部的联系中断了,只怕大顺几百人就能控制京都。

    当然,最重要的是那句“国君死社稷”。

    既有这样的觉悟,那就够了。

    他伏地不语,最终还是谢罪起身,决心离开御所指挥战斗。

    离开了御所,组织起来了附近集结起来的四五百武士,远处大顺军的部队已经冲到了乾御门附近。

    前面的武士节节抵抗,但却毫无意义。

    吴芳瑞指挥海军的陆战队很顺手,这些都是和青州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部队,训练的很严格,唯独就是战术体系和青州军不太一样。

    前面使用米尼弹的散兵散开,没有形成线阵,而是稀稀拉拉地站成几列。

    其实,在训练和纪律足够的情况下,不考虑骑兵的冲击,哪怕是用滑膛的燧发枪,这种散兵的杀伤效率也更高,毕竟不需要忍受列阵之后身边同袍枪支里辣眼睛的硝烟,也可以让对方的射击不那么容易击中。

    几十名武士高声叫喊着向前猛冲,即便身上着甲,可甲片挡不住高速射出且在旋转的铅弹。

    前面的散兵依靠着个人技术,不断地向前推进。

    这种战术和新枪械,还是第一次大规模使用,咚咚的鼓声节奏下,散兵将前面的倭人武士射散之后,后面的掷弹兵就端起插好刺刀的燧发枪,冲了过去。

    战术就是这么简单,射散、冲击、迫使后退,三十多名骑兵再趁势冲击,防止集结。

    土岐赖稔高估了这些武士的战斗力,也错估了武器的差距,四百多名武士很快就撑不住了,向后狂奔溃逃。

    御所的大门紧闭,已经到了短兵相接的程度,这时候也没办法开门让武士退入御所,以免大顺军一波冲进去。

    “撤退!”

    眼看巷战不能阻挡,土岐赖稔无奈地选择了先撤退到二条城,在那里坚守,继续集结兵力,或者趁着大顺军攻打御所的时候,从后袭扰。

    现在这种情况,不知所措的武士或许会凭借血气之勇,胡乱冲击,但无组织,那就是大顺单方面的屠杀。

    退入二条城,还能控制京都,发号施令,让武士集结过来。

    大顺军并没有追击到二条城,而是在蛤御门附近集结,向南切断二条城和僭御所的联系,向东开始攻打蛤御门。

    京都御所之内,并没有多少守卫,理论上的侍从、宿卫,未必都在职在岗,更多时候只是一个官职而已。

    也没有太高大的城墙,只是一座木门,很快就被攻陷,溃退的倭人朝着内城方向奔逃。

    内城还是有可以依托抵抗的城墙的,只要大顺攻不下建礼门,无法进入内城,就还可以守御。

    如果大顺军人数众多,甚至有大炮,这样的小城当然是守不住的。京都兵力空虚,做什么都无意义。

    如果大顺军人数不多,靠着内城的城墙,或许还能坚持一段时间。只要土岐赖稔能够集结足够的兵力,大顺军被困在御苑之内,或许还有战胜的可能。

    攻入倭国王宫御苑的海军士兵兴奋不已,虽说有不少士兵跟着刘钰在琉球搞过对和学派的大清洗,也去过琉球的中山王府,可毕竟琉球小国,心里还有点胜之不武的感觉。

    这一次,可是真真正正踏入了当年在朝鲜和前明交战的日本国的王宫之中,许多人还是第一次见过这样的庭院楼台,着实新鲜。

    蛤御门距离内城的建礼门并不远,也就几十丈的距离。前面的散兵已经分散开,占据合适的位置,将在城墙上守卫的倭人,用米尼弹一个个射下来。一些人更是不知道用了多少火药喂出来的,那是海军培养的趴在桅杆上射杀敌舰甲板上军官的。

    城墙也并不高,更没有京城内城的厚重,工兵们已经在拆卸一些楼台的木料,做攻击城墙的准备。

第一一九章 劝说

    桅杆枪手的掩护下,战斗工兵用简单的木料搭建了可以爬上城墙的棍子。

    那些需要爬桅杆射击的士兵,脱掉了自己的鞋,就像是在甲板上一样,握着支在城墙上的长木杆,像个爬桅杆的猴子一般,很快冲上了城墙。

    这就是旧城墙体系和棱堡体系最大的区别,不是曲折的城墙和马面,而是立体的防御结构。

    如果这是棱堡类的建筑,攻破了外墙,只是战斗的开始。里面还有更高的地方,立体层面的防御。

    而旧城墙体系下,城墙城门就是制高点,占据之后,里面也就无法防御了。

    爬上城墙的射手迅速集结,守住城墙之后,抛下来船上用的绳索软梯,后续的部队从软梯爬上去。

    朝着下面投掷了几枚手雷后,建礼门附近集结的准备开门死战的武士一哄而散,彻底乱了。

    沉重的建礼门被打开,从攻入蛤御门到打开建礼门,只用了不到两刻钟时间。

    建礼门面对的,便是倭国的僭紫宸殿——虽然大顺宫廷是紫禁城,不是大明宫,可不论是大顺还是朝鲜,谁要是敢起个紫宸殿的名,诛九族是跑不了的。

    僭紫宸殿里,昭仁面色平静,坐在正殿内。

    他一开始想的很好,依托内城抵抗,让土岐赖稔在二条城集结兵力。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这一支大顺军即便没有大炮,依旧很轻松地攻破了这种完全过时的防御体系。

    这支军队从建立之初,攻防演练的对象,便是棱堡式的立体层次堡垒和炮台,刘钰心里的假想敌是荷兰和英国,从来都不是日本。

    手雷的爆炸声就在不远,建礼门的喊杀声在紫宸殿听的清清楚楚,身边的人都向后躲避,但毫无意义。

    吴芳瑞认为,这种城墙,既是防御,也是囚牢。只要占据城墙,内城的人一个也跑不掉,所以各处都在登城,分成数队控制了城墙和城门。

    昭仁并不知道,但身边的人除了关白之外,都跑的没影了。

    他坐在正殿中,面色很平静,手中拿着一口倭刀,一条兼香就在他的身旁。

    死,还是不死,这是个问题。

    看似漫长实则并没过多少时间的等待后,大顺军的士兵冲入了紫宸殿,举起枪对准了在那坐着的昭仁和一条兼香。

    他们又不穿戏文里的龙袍,士兵也没去过紫禁城,自然不知道眼前这两个人就是倭王和戏文里听过的倭国大官关白。

    “我是天皇。你们有懂和语的吗?不要向前了,否则我就自尽。”

    通译一听,连声道:“不准开枪!不准开枪!那是倭王!”

    连喊了两声,像是被疯狗追着一样跑到了外面,喊道:“将军!将军!我们抓到了倭王!抓到了倭王!”

    正在建礼门城墙上的吴芳瑞一听,也是兴奋地握紧了拳头,朝着木头做的城楼就是狠狠一拳,拳头打不过木头,骨节处全是淤青,可他一点都没感觉到痛。

    内心只有“老子立下了不世之功!老子要封爵了”诸如此类的想法,握着短铳的手甚至有些颤抖,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深吸了好几口气,从兜里掏出一支威海出产的卷烟,颤抖着在衣服上划断了三根火柴,点燃后猛吸了几口,直到头有些晕,眼前有些黑,这才恶狠狠地把烟卷扔到地上,猛踏了两脚。

    “传令,攻占城墙、把守内城各门,一个不得放过。通译四散到各门处,向内喊话,都躲在屋子里不要乱动,出来就打死。”

    “掷弹兵收起火油,不要失误把这里烧了,咱们还要在这坚守,还要以此为要挟。”

    兴奋之余,在猛吸了半支烟后,还是恢复了一个参谋该有的冷静,下达了命令。

    站在城墙上的吴芳瑞回头看了看倭人的御苑,心道自己当年带人突袭伊犁的准噶尔王城时候,可没有这样的兴奋。

    那时候大局已定,主将是鹰娑伯。

    如今,自己再一次站在了敌国的王城中,这一切都是自己指挥的,这种心情远非当日可比。

    整理了一下衣衫,慢慢走下了城墙,来到了僭紫宸殿,看着在那随时准备自杀的昭仁,淡然道:“何不早降?朝贡天朝,仍守社稷宗祧,岂不美哉?圣天子仁慈,亦知倭国政事,岛津藩侵琉球,中山王往江户,皆幕府之罪,你无罪。”

    昭仁抬头看了看吴芳瑞,心道你是想抓活的我,自是不敢动粗,我以死相逼,如今你固然胜利,可还不是不敢对我动粗?

    待通译将这话翻译过去,昭仁冷声道:“你中华人也,自有礼仪之大,岂不闻君王死社稷?顺国难道真的是为了琉球的事就开战的吗?如果只是为了琉球事,难道会提出开国贸易这样的要求吗?古人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所言者琉球,所为者金银,难道不是这样的道理吗?”

    吴芳瑞心道我可没工夫在这和你扯淡,但我想抓活的才是大功。死了的话,虽然还能抓一堆公卿宗室,这功劳终究是差了些。你既存了什么君王死社稷的想法,这便有些难办了。

    琢磨了一下,吴芳瑞决定试一试,挥挥手叫士兵现在门外守着,只留下了一个熟悉一些的通译。

    待士兵退出后,吴芳瑞解下自己的兵器,向前靠了两步道:“此时的话,不传第五人。有些话,我就不妨直说了。”

    “你认为,倭国打过的天朝吗?”

    昭仁见士兵都退了出去,不知道吴芳瑞想要干什么,见他向前迈了两步,神情更加警惕。

    可吴芳瑞问完这个问题后,便止步不前。

    没有了被突袭俘获的威胁,昭仁渐渐冷静下来。

    想了想,终于摇头道:“不能战胜。古人云,君以此始,必以此终,难道天朝就没想过,今以力辱和国,明日焉知没有别国以力辱中华?”

    “况,以利假仁,纵和国朝贡,心岂能服?”

    吴芳瑞大笑道:“王八才活得久,我可活不了那么久。我只管在我活着的时候,无人敢辱便是。至于以后,汉祖唐宗尚不知后世,我一小小的军官,哪去管那么多?”

    “君王死社稷,固有其礼,但此一时、彼一时。本朝鹰娑伯尝言,尔国有小礼而无大义,如今观之,果然如此。”

    “如今天朝大军云集小滨,日本国海疆万里,却无半艘战舰,再打去去,也无半分胜算。早日和谈,早少一些损失,既为百姓,也为尔国之元气。”

    “你若真是为了社稷,就不该死。一死了之,却有何用?不过懦夫尔。”

    “我不是要抓你做俘虏,而是请你去和谈。抓了你,难道有用吗?幕府难道不会行伊尹霍光之事,再立一个?前明土木堡之变,明无幕府,尚可再立新君,难道尔国连这个都不会吗?废了少帝,难道就没有献帝了?”

    “如今幕府正在为难之际。若是幕府提出和谈,则九州岛上诸藩必然不满,定有说法,人心不安,幕府受制于此,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可再撑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百姓死伤无数,城池接连被克,这时候死,不但不是死社稷,反而是危害尔国。”

    “你若自尽,幕府岂无失陷倭王之罪?幕府若乱,倭国再度混乱,百姓苦难,这也不符合天朝的仁义。”

    “所以说,你只知小礼,而不知大义。小礼,当死;大义,当与天朝谈,以全幕府之威、保大名不乱。”

    嘴上是这样说,实际上吴芳瑞一直受刘钰潜移默化的影响,对日本的处置也倾向于刘钰之前就说过的守土官长论。

    正所谓,屁股决定脑袋。现在的他,并不支持军中一些人“实封日本”的想法。

    他的功劳已经熬到了足以封爵了,就算实封日本,也只能是封小不封大,不可能封五爵于日本。

    所以他是支持刘钰让日本维系幕府稳定、但又削弱其权威,而使得天朝可以操控日本,迫使幕府为了维系稳定,不得不对天朝妥协,以免天朝支持西军的后裔大名。

    天朝需要新的理藩政策。

    分而治之,分化控制,便于通商即可。

    既不占领,也不控制,那样成本过高,也会牵扯朝廷的过多精力。

    嘴上都是仁义,心里都是生意,他之前到处纵火的时候,可是半点都没犹豫。

    支开了其余的士兵,吴芳瑞是想劝一劝昭仁,毕竟他要是死了,实在不如活着值钱。

    他的思路很明确,现在日本上下都知道打不过了,不过现在和谈幕府要考虑后续影响。

    他内心支持大顺在九州岛登陆作战,让陆军发挥作用,自己也能立大功、真正指挥一次会战,增长一些经验。

    但他内心其实也明白过来了,枢密院这么搞,派海军到处打,就是不在九州岛登陆,恐怕并不是脱裤子放屁。

    显然,枢密院并不想过度削弱九州岛诸藩的力量。

    就像是大顺用准噶尔吓唬喀尔喀部一样,需要九州岛诸藩来让幕府对大顺服从,想压制外样大名,就得听大顺的。

    大顺军要是和九州岛诸藩战个痛快,军改后大顺损失倒不会太大,可九州岛诸藩损失可就大了。

    到头来幕府依旧强大,反倒是最大的反对势力被大顺扫了一遍,这就很容易让吴芳瑞联想到刘钰给他们讲的欧罗巴的英法战争:英国人帮着法王把实权的封建主清扫了一遍,反倒使得法国最先集权。

    而且要打九州岛,幕府可以坐等诸藩受不了,主动要求和谈,那幕府既有最强的军力、也不会因为主持和谈而备受指责。

    枢密院大概、可能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所以才做出这样的战略,至少吴芳瑞是这么想的。

    若是昭仁能够以倭王的身份,去和大顺谈判,也算是给幕府了一个台阶下。

    用一个很不恰当的比喻,就像是蜀汉暴打了曹魏,曹魏明显打不过,蜀汉又抓了汉献帝,而只是要求封刘备为“汉中王”,并不是要统一北方。

    这是一场双赢,幕府也高兴,大顺也乐呵。

    将话说透之后,吴芳瑞又道:“你便是想死社稷,也应该是和谈之后再死,如此方可称之为死社稷。譬若甲申年事,前明幽宗当禅位于我祖皇帝,约誓天下、共逐鞑虏,之后再死,方可称之为死社稷。”

    昭仁闻言,思索片刻,冷笑道:“汝只说甲申年,却忘了明英宗事,服于瓦剌,叫城开门、献功臣妻眷于鞑酋,立也先之庙于京城?难道叫吾效之?”

    吴芳瑞大笑道:“献帝叫曹丞相自刎,曹丞相听吗?你以为你是谁?莫说叫各藩之城,便是如今让你去叫二条城,你看他们开门吗?你心里有点数,行吗?”

    “若你前去,幕府另立新王,你自可死,那是要奋战到底;若没有另立,你就更不应该死了,足见幕府是希望你和谈的,只是之前不好意思主动把你送去天朝的大营。”

    “难道不是这样的道理吗?”

第一二零章 卧薪尝胆还是毫无骨气

    外面的枪声已经渐渐停歇,昭仁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刀,回想着吴芳瑞说他“没资格谈社稷”的嘲讽,渐渐觉得手里的刀有些沉了。

    让他内心翻腾的,还是吴芳瑞最后的几句话,昭仁确实连叫门的资格都没有。

    幕府想打,就会如同土木堡之变后一样,再立新君,死战到底。

    可若不想打,便不会立新君,而是借坡下驴,让昭仁去和大顺谈——幕府正欲死战、奈何天皇先降——然后顺理成章不打了。

    僭紫宸殿内,声音渐渐安静,最终陷入了一阵叫人恐慌的沉默,连外面的枪声和喊杀声都已消散。

    昭仁思考了一阵,问了一个看似于此无关的问题。

    “你们从何而来?”

    “前些日子在鸟取的米子,四日前抵达小滨,一个时辰破城,我领前锋星夜疾驰,大军在后。”

    吴芳瑞觉得这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不如直接说起来。

    昭仁早已知道大顺军攻破高知城、把土佐弄乱的消息,有了这个心理预期,听到一个时辰攻破小滨城的消息,并没有太大的震惊。

    考虑了一下鸟取米子和小滨的距离,昭仁默默地点点头,请求道:“顺国的将军,你可以先离开吗?我要和关白谈一谈。”

    吴芳瑞也没有犹豫,直接转身离开。死不死,他该做的已经做了,只是不知道一会再度走进僭紫宸殿的时候,找倭王是死?是活?

    将军和通译离开了紫宸殿,昭仁看了一眼等着砍他的一条兼香,一条兼香摇摇头,跪坐于昭仁下首。

    这可能是难得的没有幕府耳目的一场天皇和关白之间的谈话,只是之前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合。

    “我已经做好了死的觉悟,但唐国将军的话,似乎有些道理。这时候死,是无意义的。”

    “如果唐国的条件可以接受,我去谈,或许是最好的结果。如果条件不能接受,我再死也不迟。”

    昭仁将内心的说法说出,希望一条兼香给个建议,或者坚定一下他的想法。

    一条兼香沉吟一阵,说道:“唐国是不可以战胜的。京都不是江户,但唐国的军队可以攻到御所,哪里又去不了呢?只是,唐国到底想要什么?”

    昭仁苦笑道:“昔者,正德四年夏,新井白石改币制、定通商法度。”

    “是年,唐商或凌虐我商贾贱民,抗者抵罪。其后铜价腾踊,互市不行。长崎民或不能糊口,往往私贩海上。唐商亦或登岸侵略,土人拒之则执兵器劫之。”

    “秋,唐商、蛮船至筑海。筑前,长门,小仓等诸藩,为兵备。报知新井白石,君美曰:我国尚武,万国所知。今受侮至此,奈国体何!遂建议严防备。自此,再无唐商登岸侵略之事。”

    “士农工商,商人最贱。唐国为贱民而动干戈,嘴里称仁、心中取利。既为商贾之利,则未必肯占寸土。君美曾言:米布如发、金银若骨,发可再生、骨不可复。此言得之,亦不得之。”

    “若能以金银换寸土不失,此亦大善。”

    “若唐人取土而不求金银,吾死可矣。”

    “尚武,需士、需土,唯独未必一定要用金银铜钱。”

    数十年来,日本唯一可以称得上是名臣、有战略眼光的,或许只有那个影响遗留至今的新井白石。

    但即便是新井白石,也只是古典时代的战略眼光。

    路线错了,知识越多,就越反动,说的就是新井白石这样的人。

    路线还是以维系锁国体制为先,以此路线来看,新井白石的手段着实堪称一流。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维护“士农工商”的四民体制。

    可路线错了,做的越多,错的越多。

    新井白石搞了半天的结果,也就是荷兰正赶上自己的烂糟事、大顺也在沉睡,否则也不会在史书上留下下:【秋,唐商、蛮船至筑海。筑前,长门,小仓等诸藩,为兵备。报知新井白石,君美曰:我国尚武,万国所知。今受侮至此,奈国体何!遂建议严防备】的记录。

    但凡大顺醒了,或是荷兰没有南海泡沫的影响、东南亚没有大起义,史书上的记录就要变成“君美减长崎贸易,以致南蛮入侵、唐商肆虐,皆其罪也”了。

    昭仁的眼光也就那么回事,但却也能理解新井白石所说的“米布如发、金银若骨,发可再生、骨不可复”的前提,是正常贸易。

    如果不正常,那么金银也好、米布也罢,相对于领土,都是可以放弃的。

    可是,除了领土之外,还有另一件事。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只怕唐国天子必要在意。”昭仁第一次称呼大顺皇帝为唐国天子,言外之意,一条兼香自是明白。

    当年新井白石和朝鲜的赵大亿,因为王还是大君的称呼,打了许久的嘴炮。

    当时的朝鲜使团到了对马,仍不肯从,最后还是宗义方叫来了军队,说诸君要是不从,那我只好让武士帮你们从了。朝鲜遂从之。

    昭仁之前在和吴芳瑞争论的时候,就说过君以此始、必以此终的话。现在想想当年对朝鲜使团做的事,只怕大顺这边也会依样画葫芦,若是不从,则以军队逼从之。

    大顺将来会不会以此始、以此终,现在还不知道。可现在可以知道的,是日本这边怕是要先以当年朝鲜于对马之始,而于今日于大顺面前为终。

    昭仁想到了这一点,也终于开口说到了最关键的一件事。

    “享保五年,德川宗尧,献《大日本史》,其中唐国为《诸藩列传》,而本国皇室以《本纪》记之。天皇,天子也。”

    “唐国既以琉球朝贡之名出兵,只恐《大日本史》必为第一要谈之事。此事若不能定,只恐后续所谈,难以为继。”

    “以臣事之乎?死战到底乎?以宋论,‘臣构言’,遗臭万年。吾实不肯承此遗臭。”

    一条兼香深吸一口气,反问道:“后水尾天皇时,天皇至二条城见德川家光,此非辱乎?比之靖康如何?”

    更难听的故事,一条兼香还没有说,真要说起来,更恶心的事还有。

    昭仁一时间语塞,心里琢磨了一下后水尾天皇去二条城“拜见”德川家光,和“臣构言”之间是否有区别。

    在昭仁看来,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纯以皇室的视角,好像也差不多。

    一条兼香继续道:“陛下若想死社稷,当背此骂名,而求幕府之稳定。唐国人不攻西南诸强藩,难道是打不过吗?幕府若权威尽失,岂非大乱?大乱之下,又如何卧薪尝胆、以复大辱之仇?”

    “若诸藩林立,通唐国者有之、通荷兰者有之,乃至于重信切支丹教者恐亦有之。”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恭谦未篡时。若唐宗渭水盟后便死,无有灭突厥之大业,其名如何?”

    “如今日本,所能担起卧薪尝胆之重任的,唯有幕府。”

    幕府不是什么好东西,可现在能承此大任的也唯有幕府。再差的集权统一、哪怕是名义上的,在抵御外辱的时候,似乎也比藩国林立要强。

    尤其是“外辱”的军力远比内部强大的时候,若是外部的力量还在骨镞木弓,内部已经铁器火器,那倒是区别不大,可那样也没有“辱”字可言。

    现在有能力独自整合日本,卧薪尝胆的,也只有幕府。

    大顺隔得并不远,而且朝鲜作为藩属的前提下,其实距离也就是从对马到福冈藩的距离。这和西洋诸国在东南亚还未站稳脚跟、新井白石新政之后琢磨着炮舰开国却凑不出兵力的情况,完全不同。

    从对马相距福冈,不过百余里,这种情况下搞“王政复古”、亦或是“尊王攘华”,都是不智的。

    这个时代,是否沉睡、是否开拓,只需要看这个国家对地理学的在意程度就可知道。而这个时代的地理学,总是和航海息息相关的,也和对外部的情报知晓程度息息相关。

    一条兼香就算不懂这个道理,却也明白另一个道理:

    日本也并不特殊,不会缺石敬瑭。

    真要是幕府的权威尽失,福冈、岛津、长州各藩,谁都可以做石敬瑭。

    就算德川吉宗贪天功为己有,说地瓜种植来抵抗享保大饥荒是他自己的主意,号称萨摩芋是他主动要求的、《甘薯救荒书》是他要求翻译的,可也终究绕不开日本史书上的记载:

    【先是,琉球贡甘薯于萨摩,长崎唐人细作刘钰者,亦舶之数船,贡《甘薯救荒书》,吉宗以饥民为念,不觉其诈,以为善,以种各处。是歉也,赖以免饥者甚多。】

    现在德川吉宗明说了,刘钰是奸诈之人,可见大顺对日本的心思,早在数年年、将近十年前就已种下。

    大顺不可能不知道日本的情况,也不可能不知道关原合战之后,西军的那些人不是靠德川家的怜悯而活下来的,是靠自己的实力迫使德川家让他们继续为藩主的。

    这时候若幕府权威尽失,想当“石敬瑭”的人,怕不是要排队。甚至有些人会“欲当石敬瑭而不得”。

    一条兼香心里很清楚现在的局势,最好的结果,就是和谈,让日本保持旧有的平衡。

    卧薪尝胆也好、积蓄力量也罢,总需要一个领头的。此时除了幕府,谁也担不起这样的重任。

    继续死撑下去,大顺就是不打当年的西军后裔,就是猛打谱代大名和亲藩大名,甚至只打幕府的旗本,那又怎么办?

    现在大顺的态度,已经明显传递了一个信号:我能去京都,也能直接打幕府的直辖地。台阶已经给了,别给脸不要脸,到时候真以‘王政复古’、‘大政奉还’的理由,支持西南强藩造幕府的反,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问题是大顺近在咫尺,就像是大顺打着琉球被萨摩入侵的理由来攻打日本一样,这‘王政复古’和‘大政奉还’,在近在咫尺的大顺眼皮子底下,那也不过是大顺的均衡之策而已——以史为鉴,东虏打着为崇祯帝复仇的旗号,可实际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点了一下昭仁,昭仁亦知道这不是随口说说。

    看着空荡荡的紫宸殿,听着外面已经安静下来的静谧,知道御所外城已经完全被大顺军控制了。

    “所以,就像是唐国将军所说的,要知小礼、更要知大义。哪怕唐人要求删减《大日本史》、要求改《本纪》为《世家》,也要答应。如此,才算大义吗?”

    一条兼香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陛下,若幕府能够卧薪尝胆,成三千越甲吞吴之复仇,可谓大义;若幕府卧薪尝胆不成,不过武侯六出祁山无功而返,陛下也只能落得和宋高、明英一样的名声。”

    “只是,未来之事,谁又能够知晓呢?”

第一二一章 掩耳盗铃的新境界

    未来的事,没人可以知晓。

    但昭仁清楚,自己若不去和谈,就连“卧薪尝胆且三千越甲吞吴的可能”都没有了。

    一条兼香倾向于于先和谈,昭仁内心也倾向于先和谈。

    将来成了,昭仁就是“知进退、若勾践”;不成,昭仁就是“无坚骨、若赵构”。

    幕府能否改革成功,能否卧薪尝胆成就大业,这不可知。但就现实而言,指望那群可能争着做石敬瑭的西南诸藩成就大事、一雪前耻,只怕更不现实。

    昭仁考虑了片刻,面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苦笑。

    “谈,便谈吧。”

    一条兼香也慎重地点了点头,示意,确实,只能谈了。

    天皇谈,总比幕府谈,对日本的伤害更低一些。至少,在他们看来,更低一些。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市场原始积累”和“半殖民地”这两个词。

    僭紫宸殿外,吴芳瑞已经熄灭了他的第十五支烟卷,一颗接一颗带来的恶心和头晕,让他有些想吐。

    当年翻越了阿尔泰山、直插伊犁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焦躁。今日却已经有些站不稳了。

    许久,一条兼香从紫宸殿走出。

    “请唐国的吴将军入紫宸殿详谈。”

    吴芳瑞不是海军出身的,也不是靖海宫里出来的,而是实打实的考入了武德宫的良家子。

    这点政治觉悟还是有的,摇头道:“紫宸殿,实僭称也。我可以攻入,但却不能在知道名目后,再走进去。”

    既是要入殿,看来昭仁没有自杀,已经决定根他走,去和谈了。

    这种情况下,众目睽睽,通译又直接翻译出了紫宸殿的名目,这种情况下,他实在不能应下——和朝鲜不能接受任何署名带“皇”的国书,是一样的道理。后世看来可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此时却是不可动摇的政治正确。

    一条兼香只好换了个说法。

    “请大顺的吴将军,入内与我主君详谈。”

    吴芳瑞这才走入殿中,相距一段距离,昭仁也很直接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他不能被俘,只能是吴芳瑞“请”他去和大顺和谈。

    该有的仪仗要有,至少在日本,他作为天皇的体面还要保留。除非和谈到了大顺逼迫他从皇降王,否则他是不可能主动认为自己“僭越”了。

    关于这一点,吴芳瑞也不好说什么。

    自己可以凭借武力,逼迫其自去天皇之号。但看得出昭仁是有殉国之心的,这种武力的胁迫实在没什么意义,历朝历代的亡国之君,死前该给的体面还是要给的。

    吴芳瑞见对方说的很清楚,自己也不妨说的明白点。

    “天子第七子率领大军,正从小滨赶来。最多七八日,即可抵达。我也不妨明说了,这七八日,你们可以做很多事。”

    “比如,集结藩兵,攻下小滨,断我后路;比如集结‘勤王’之师,在此围歼天子之师。”

    “你们随便做,你也可以传递消息出去,让京都所司代想办法去做。”

    “我手里只有三四百精锐,不多。可要想攻下,非两三千人不可。而且我在溃败之前,绝对可以焚烧这里。”

    “所以,告诉京都所司代,不要做无用之功。若有本事,就去击破天子大军,则我留在这里死路一条;若无本事,就不要想着攻入这里,攻入也无意义。”

    他是有恃无恐。

    按照计划,小滨就留了五百兵。

    按照兵法,倭人可以选择调动琵琶湖周边诸藩的兵力,先攻下小滨,断大军之后路。然后各处大军赶来“勤王”,围歼大顺海军陆战精锐于京都,则大顺之后再不敢冒进。

    但是,兵法的前提是能攻下小滨。

    小滨城,大顺军进攻容易,因为靠海。

    小滨城,大顺军防守容易,也因为靠海。

    五百兵,三五千倭国武士,短时间内是攻不下来的,这一点吴芳瑞有着绝对的自信。

    既有这样的自信,把兵法里能做的事,全都说一遍,也没什么区别。

    兵法再厉害,最终还是需要野战的。

    野战不胜,庙算再多,都是废话。

    昭仁一时间分不清吴芳瑞说的是真是假,他是真没见过这些被刘钰潜移默化影响下的、军改之后自信心简直爆炸到快要自负的军官。

    只是现实如此残酷,这种战术野战的自负,在此时的整个东亚东南亚,都只能是自信——在中亚或者雪山,战术上更自信,只是后勤是真不自信。

    昭仁难以分辨,最终居然笑了。

    “中华人杰,果然与众不同。却不知若是贵国皇子的大军在半途被击败、小滨城被攻破,吴将军又将如何?”

    吴芳瑞大笑道:“若能攻破,则证明此地无兵。我自先烧了这里,杀了你全家,然后突入大阪,四处纵火,坚守最后,自刎殉国便是。一二千人,还拦不住我。”

    昭仁闻言,亦是哈哈大笑道:“甚妙。那就于此坐观?”

    他心里也明白,如果吴芳瑞说的是真的,大顺军真的已经从小滨登陆正在朝这边进军,只要野战不胜,那就毫无意义。

    “于此坐观,甚好。只有一件事……”

    “说。”

    “在此期间,将诸如蛤御门的御、建礼门的建等僭越之词,用纸遮住。可以守礼,不能建礼。”

    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他要是带兵攻入了别处,都还好说。

    可不管是蛤御门,还是建礼门,这一个个的用的都是汉字写的。吴芳瑞想装作看不到都没法装看不到,只能用这种掩耳盗铃的办法,叫人把这些字都遮住。

    等他走了,倭人自然可以恢复。

    然后谈判之后,再正式去掉、删改,这就可以了。

    事后回朝之后,也能少一些麻烦,也可以作为一种功劳,让皇帝记住他。

    这些东西,在这个时代,就是这么重要。

    昭仁知道这算是吴芳瑞给足了他颜面,不是直接毁了。当然,这颜面是为了让他不自杀,而不是给活着的他的。

    事已至此,昭仁笑道:“此掩耳盗铃乎?”

    吴芳瑞下意识地用着刘钰的习惯,把双手一摊,心道老子虽然学的是实学,可老子好说也是实打实考入武德宫的,《论语》还是会背的。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尔。”

    昭仁知道自己在嘴上又输了一筹,天下之内,才要守礼,看来大顺是铁了心要把日本纳入天下的范围之内了。

    这要求过分,却也是个折中的办法,总比毁了强。

    于是昭仁点头同意,将在城墙上能够看到的、在大顺看来“僭越”的词,都用纸遮住。

    吴芳瑞也给足了昭仁颜面,没有让大顺军进入内城,里面终究还有女眷,总不好留下一些流传市井的黄段子。

    只要封锁城墙和内城,不要进出就是。

    吴芳瑞也不怕内城里的那些人翻了天,城外的京都所司代,也不知道会做出怎样的举动,但他也不怕。

    若是京都所司代真的有种,调集大炮来攻,吴芳瑞心想自己举火一烧,一锅端了,然后撤走就是。

    有大炮,死守或许守不住,但杀完人之后突围出去,那是一点压力都没有。

    但这时候,谁敢带兵朝里面开炮,将来只怕也要当司马家的“成济”。

    …………

    在二条城暂时稳住了局面的土岐赖稔,确实很为难。

    昭仁从御所派人出来,说要和大顺展开谈判,倒是没说不准围攻的事,但土岐赖稔也不想围攻御所。

    关键是这种事,不像是当年岛原之乱时候,大坂城代阿部正次发挥主观能动性、在江户的命令传来之前就让九州诸藩做好战备一样。

    那件事,时候也得经过幕府追认,认定不是僭越。

    攻打御所,这和当年阿部正次所要决定的区别,着实太大。

    他是京都所司代,他派兵攻打御所,这是代表幕府的意志的,事后真的是很难处理。

    之前昭仁对土岐赖稔说“君王死社稷”,土岐赖稔也是担着巨大责任的,真要死了,他就只能切腹了。

    可现在,昭仁从御所里派人出来说要亲自和大顺谈判,这就让他有些不知该怎么办了。

    幕府权大,可以逼迫天皇退位,但面上也得过得去。

    当天皇,也得遵守幕府定下的基本的法。

    《禁中并公家诸法度》,就是当天皇的基本的法度。

    土岐赖稔既是做京都所司代,自是将《禁中并公家诸法度》背的烂熟,可这法度中,也没说不准天皇和外国谈判。

    而且《禁中并公家诸法度》第一条,便是:天子诸芸能之事、第一御学问也、不学则不明古道、而能政致太平者未有之也。《贞观政要》明文也……

    昭仁用《贞观政要》里的渭水之盟,作为比喻,说自己去和大顺谈判的正当性。

    既是《禁中并公家诸法度》的第一条,就是让天皇好好学习,贞观政要又是排在第一的书,那按照贞观政要里的故事行事,自也在情理之中。

    再说,天皇到底是否违背了法度,那是要看幕府的态度的。

    反过来,幕府要是和外国谈判,理论上也是应该汇报给天皇的。

    对外谈判,到底算公家事?还是武家事?这个也说不清楚。

    现在攻入御所的大顺军,还在保持君子的形象,只是“邀请”昭仁去谈判,并没有明说要是敢进攻就放火把御所烧了、杀天皇的全家之类的要挟。

    但有些要挟,是不用说的那么明白的。就之前大顺军在京都放火的娴熟程度,土岐赖稔也知道,这些东西不用说,但就在那威胁着。

第一二二章 错觉

    之后的几日,御所内外各不相扰,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和平。

    外面的武士假装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里面的大顺军军官也假装听不懂御所内倭人对倭王的称呼、假装看不到一些细究起来有些僭越的礼仪。

    武士不敢攻打御所,吴芳瑞也知道这种情况下带着倭王撤离是做梦,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这种互相装瞎子的和平或许是最好的体面。

    随后,昭仁又给外面的土岐赖稔送去了一封正式的文书,是交给征夷大将军德川吉宗的。

    信上无非就是借用了历史上的一些例子,尤其是那种暂时隐忍而最后成功的例子,以此作为他去和大顺军谈判的理由。

    他说他不懂政事、武事,所以希望幕府将军选一才能之士、通晓汉学礼仪之人,辅佐他谈判。

    才能之士是要谈正事的,通晓汉学礼仪的肯定就是圣堂大学头林家的人。

    真正的谈判,昭仁又不管。

    他走出这一步,只是是给幕府铺就的台阶。

    幕府如何选择,那就是幕府的事了。

    就像是吴芳瑞所说,或立新、或遵旨。而天皇的旨意在幕府眼里就是个屁,有些时候甚至连御所都出不去,只要遵旨那便证明是真的想谈了。

    …………

    京都以北,李欗率领大军,按照参谋制定的行军计划,有条不紊地向前行动。

    已经距离京都不远,前锋正在三千院,与抵达京都前的最后一波几百人的武士战斗,很快就会结束。

    后方送来了军报,倭人近畿地区的最后大藩彦根藩,集结了京都以东的约莫两千五到三千的武士,正要进攻小滨城。

    这是经典的围魏救赵战术,希望借此让大顺军回头。

    但参谋们研究了之后,给李欗打了十足的保票。

    随彦根藩那两三千人去折腾吧,小滨只留了五百兵,却也足够了,港口不会丢失。

    之前被炮击而残破的小滨城。

    经过这几日的枪时间修筑,已经有了纯粹火器时代防御体系的雏形。

    之前攻下小滨城后,大顺军可没有像吴芳瑞为了制造混乱一样到处放火,而是照着惯例出榜安民、痛斥罪责,轻车熟路,百姓依旧欢呼雀跃。

    雇佣人工修筑防御,只要给钱,老百姓自是乐意。

    小滨藩的百姓请愿从三四年前就开始了,藩主一直不许可。

    历史上一直请愿一直不许,憋了几年后憋出了一场起义,是起义,而不只是献祭首领的一揆。

    日本这边的事,其实比大顺这边容易办。

    大顺这边,真想让百姓赢粮景从,得把大顺的地主都打倒、分地、均田,所难者也就是“均田”二字。

    倭国这边土地不用分,因为本身理论上土地买卖是不合法的,只要嘴上说让他们少缴点粮食税就行。

    反正大顺又不可能占据小滨,下一波粮食收获的人,军都撤了。别说三十税一,既是连完全免粮这样的话,都敢说出来。

    武士法理上拥有土地的征税权,但实际上他们也不直接负责,而是藩主派人征收再按照武士的“封地大小”分给武士大米。

    所以海军内部的一些军官,才有驱逐武士、取而代之、实封日本的想法。因为这真的很简单。

    两边土地制度、税收制度、官僚制度的差别,涉及的东西太多。

    之前大顺的七皇子李欗,看不到这里面很深层次的东西,对这些喊出来的口号收买民心,并无半点的觉得不太对、不太好、有损于大顺李家的统治。

    他自小就知本国开国之事,然而总不曾亲眼见过。如今倭国一行,倒是可以窥见当年事之一二。

    以他所想,自觉大顺还不错,朝廷的赋税并不高。按照他这个年纪的想法,只要把那些不遵守国法、私自加税的贪官污吏都杀了,便可海晏河清。

    生于深宫之中,长在妇人之手,自然不会想到其实大顺有些地方的真实地租和倭国的五公五民差不多,只不过大顺这边是一公五主四佃。

    既不明白底层的真实情况,他便觉得出榜安民、宣告仁政说的那些话,并不过分,也没觉得这可能会让军中的底层士兵产生什么奇怪的想法。

    然而,海军中的大部分兵员,要么是全家饿死的饥民、要么是失去土地的流民。虽然这些布告是面向倭国的,这些人内心难免也会产生许多想法。

    不过此时,这种想法只是悄悄在内心萌芽,眼前的战斗,以及“我不是谁”的思想灌输,让他们暂时也没想太多。

    当地百姓渡过了最开始的恐慌之后,对买东西居然花钱的大顺海军精锐们,还是很友好的。当然,也可能是对白花花的银子友好。

    总之,在靖海宫学过要塞工程学的军官生指挥下,花钱花小滨城的米,雇佣当地百姓加固了城防。

    修筑起来还是很容易的。

    这些威海的士兵,很熟悉倭人的俵物,其实就是稻草编织的袋子,里面包裹着各色奇怪的诸如干鲍鱼、干海马、海带之类的东西,外面的稻草袋子就称之为俵。

    这东西装土,正好可以修筑防御。倭国的人工成本又低,俵袋子花了很少的钱,就买了一大堆。

    砸了木制的天守阁,拆了小滨城的旧石墙,用俵袋子装着海滩白沙,数日之内就让小滨城初具棱堡的模样。

    反正有军舰支持对射,也不用考虑防炮坡,工作量骤减,又是欺负人炮少的特殊形制。

    两条河流围绕着小滨城,四面环水,直面大海。

    海湾里,半数的军舰列阵炮击、半数的军舰在海湾外警戒,防止倭人水师火攻船战术封锁海湾。

    到彦根藩集结的武士们攻击之前,修筑一直没停,认真计算过角度的炮台虽然简陋,但却很科学。

    彦根藩的开始进攻的第三天,小滨城下,堆积的尸体已经快要有一两尺高了。

    以小滨城为中点,后面是大海,左右有河流,炮舰的威胁下,倭人武士不可能冒着炮舰的火力支援从左右两侧进攻。

    唯一的进攻路线,就是小滨城的前面,也只能依靠这一片狭窄的地形猛攻。

    而且集结和攻击的范围,只有一个宽度在二十丈、长度在百丈的狭长椭圈。

    这是学过要塞工程学的军官们早就计算好的,炮舰从斜面射击,可以封锁圈外的地方。

    而因为小滨城的阻挡,形成了这么一片不会遭到炮舰火力射杀的空地。

    舰炮都是平射的,没法曲射。所以就像是在灯光前,摆出一枚硬币,硬币后的阴影区才是炮舰无法威胁的地方。

    只可惜小滨城在三角洲上,建的突入大海,使得侧翼很容易暴露在炮舰射程之内。这就像是有一排灯,而只有一枚硬币阻挡出的阴影区,地方就这么大。

    彦根藩虽是近畿地区最大的藩,也是谱代大名第一强藩,但终究不是靠武力保证自己存在的西军余孽,加在一起也就二十余万石的石高。

    藩主井伊直定手里的兵,并不多。彦根藩的一部分武士,去加强歌乐山的防御了,当心大顺借助四国岛为跳板,渡过纪淡海峡炮击大阪。

    之前接到了小滨城被攻陷的消息后,井伊直定担心大顺军会沿着琵琶湖推进,攻打彦根城。

    可很快,就传来了消息,大顺军直插京都去了,并没有管他的彦根城。

    借助小滨藩的残兵、彦根藩的守兵,以及附近各藩的藩兵,本想着是去支援京都“勤王”的。

    但熟读兵书的家臣,用当年孙膑围魏救赵的典故说服了他,认为这时候去京都,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不如转而去攻打小滨。

    若是能够攻下小滨,那么那支挺进京都的大顺军就是一支没有后方的孤军。等到各藩的兵力集结,就可围歼之。

    这道理甚合兵法,侦查之后,也知道小滨城就留了五百多士兵守卫。

    井伊直定认为大事可成,带着将近三千兵直插小滨城,要断大顺军登陆主力的后方。

    然而……

    家臣的兵法念的很顺溜,可只说围魏救赵,却没说围魏救赵的前提,是齐国足够强大。齐军在田忌和孙膑的指挥下,是真能攻下大梁城的。

    于是,很正确的兵法战略,就用成了这般模样:

    第一天进攻,在炮舰射程之内集结整队,结果被海上的军舰炮击。还没等进攻,就已溃散。

    第二日还是没吸取教训,再度攻打,再度溃散。

    第三日总算吸取了教训,正面进攻,避开炮舰侧击,可地形狭窄,没法展开太多兵力,只能二百人一波、二百人一波地送。

    井伊直定用望远镜看着小滨城,眉头紧皱。

    他是为数不多玩南蛮奇技淫巧以及玻璃镜的藩主,还留下了一段佳话:他在天守阁玩望远镜,看到城下町里,一个家臣喝醉的丑态。就问身边的家臣那是谁,谁都不说,只有一个傻呵呵的,相信“忠者无妄言”的屁话,说了实话。

    结果井伊直定,还认为这个说实话的家臣不可用,因为他是借用别人的丑态,来向家主表忠心。是佞臣。

    此时,他从这个留下了一段佳话的望远镜里,看到的都是堆积下城下的武士尸体,以及蠕动的伤者。

    一些受伤的武士想要往后爬,可绝望的是其余的武士都退到了炮舰的封锁区之外,没人搀扶帮忙。

    小滨城中,一些从船上调集来的桅杆射手,就像是打猎射野鸡一样,把那些受伤的武士当靶子。

    射着玩。

    望远镜里,一个穿着蓝白纹衣衫的大顺水兵正在那手舞足蹈地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然后举起了手里的火枪,将一个爬到百五十步外的武士击杀。

    旁边的几个人很不情愿地从身上摸出了几个钱递给那个水兵。显然,在赌钱。

    小滨城后方,被炮舰保护好的码头上,海军就像是挑衅一般,用征调的小船将一袋袋的俵袋装的海沙,往小滨城里送。

    海沙可送,米更不必提,这是在挑衅井伊直定:你要想围城不打,你围多久,我们陪你多久。

    残破的天守阁上,几门闪亮的铜炮,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正刺中了井伊直定的眼睛。

    收起了望远镜,井伊直定深感郁闷。

    大顺的炮舰用的都是实心弹,因为炮舰上没有膛压更小的曲射炮,也不敢在军舰上玩危险系数极高的木托开花弹。怕没炸着敌人,先把自己的舰炮甲板炸碎了。

    但在小滨城修出的几座简易炮台上,那些新型的小炮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用开花弹。

    之前的一些伤亡,就是这些开花弹造成的。

    不管是刚才桅杆射手射伤兵玩儿的超远射程的米尼弹;还是前所未见的开花弹,都让井伊直定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触。

    并不是历史上满清官员看到蒸汽船冒着黑烟逆流航行后的、那种近乎于地球人看外星人的、难以理解的绝望。

    而是那种可以理解、也正因为尚在理解范畴之内,感觉到有些差距的、还带着一丝希望的沉重。

    他玩过望远镜,作为谱代大名,也参加过德川吉宗重整鹰狩之后的军事演习,见识过当年荷兰人送来、瑞典人当炮手演练“南蛮攻城术”的四十磅臼炮。

    可在日本的最后一个瑞典人,已经死了快百年了,那门四十磅臼炮,可能还参加过荷兰的八十年独立战争,上一次鹰狩能打响已经算是奇迹了。

    也正是这种“还是大铳和铁炮而已。只是射程更远、打的更准罢了”还有点希望的沉重,让他觉得:好像,使使劲儿,加把劲儿,就能攻下。

    问题不大。

第一二三章 日本兴废,在此一举

    小滨城处在两条河入海口形成的三角洲上,侧面进攻是无意义的伤亡,唯独可能的就是正面突破。

    三天的进攻,大量的死伤,已经让士气跌到了最低。如今能、也只能打最后一次。

    若是这一次还不能攻下,那就可以散了。

    三天的进攻,也让井伊直定大致摸清了大顺军炮舰的射击距离。

    部队不能靠前集结,要在炮舰的射击范围之外集结。

    看着远处的小滨城,井伊直定将亲信家臣都叫到了一起。

    井伊直定却没有给家臣鼓劲儿,而是说起来很久以前的事,感慨一些悔不该当初的往事。

    “家光公的时候,郑芝龙请求出兵。家祖以丰臣秀吉朝鲜之事,认为大国不可争锋,力谏而拒绝出兵。之后残明与郑芝龙之子皆请出兵,以家祖之言而搁置不议。”

    “若早知今日,当日就该出兵。明遣周崔芝借兵,许以岛屿、舟山,又得大义。若如《国姓爷合战》之说,当时鹬蚌相争,我日本当可得利。”

    “若当时出兵,李闯败亡、顺军不振,联虏平寇,一鼓作气,南北分治,则大业可成。纵不可鲸吞,亦可割据一地。以其乞书曰:齐之存卫,秦之救楚。则成,如周之七分、汉亡三帝,又何必新井君美之‘各自称华、远者皆夷;各为本纪、互称列传’之论?”

    都说子不言父过,跟何论后世子孙不应该说为他们挣到了封地的祖先的错。可井伊直定还是说了说祖上的事,并用这个做引子。

    当年德川赖宣和幕府将军德川家光,都是力主出兵的。

    当时战国时代刚结束,一大堆没有封地的浪人武士。这帮“退伍”的兵,活着也是活着,到处混、扰乱治安,还不如全都扔去中国去打仗。

    可井伊直定的祖先井伊直孝坚决反对,最终导致这件事没办成。

    结果就是现在大顺军打到了京都,在小滨藩的这数百士兵,竟是难以攻克。

    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井伊家作为第一谱代大名,当年打天下的时候又是德川四天王之一,与身高一米四、号称日本之张飞的本多忠胜等人齐名并列。

    之后井伊家一直作为谱代大名,作为幕府试图将谱代大名官僚化的头面人物,当年的大大功臣,井伊直定玩过望远镜、家里也有一些“南蛮宝物”,甚至还有一支荷兰产的燧发手枪。

    他在江户接触过荷兰人,也看过一些密不外传的荷兰风说书。

    其实,他心里是知道日本军械的落后的。

    只是当初史世用被刘钰安排去江户传授骑射之学的时候,做藩主的,还是井伊直定的哥哥。

    他哥哥井伊直惟是个很正统的武士。

    学骑射、弓取、剑术、诗歌,绘画,还喜欢在市井间视察,极其不喜欢老百姓随便练练,就能用来打死武士的火枪。

    当初史世用去了江户,传授骑射之法的时候,井伊直定的哥哥还大加赞赏,做汉诗以记之。并在之后的鹰狩演习中表现优越,受到了德川吉宗的表扬。

    井伊直定继任藩主也没多久,德川吉宗也稍微解禁了一下兰学,至少天主教徒徐光启等人的书,不再是禁书了,可以通过长崎流入日本。

    但那前后,刘钰就垄断了长崎的中日贸易。

    连唐人风说书都是需要经过审核才能送去长崎,何论书籍?

    日本的兰学解禁,科学书籍没到日本几本,倒是《列女传》、《弟子规》、《六谕衍义》之类的书,刘钰花钱,一箱一箱地往长崎送。

    是以井伊直定也是没办法。

    他隐约知道日本已经落后了,也见识过百余年前的荷兰四十磅臼炮,可是锁国体系之下,他也就能玩玩钟表、望远镜之类的小玩意。

    差距到底有多大,他只是知道和此时占据小滨的大顺有些差距,却又没有到绝望的程度,总感觉稍微使使劲可以攻下来。

    冲着家臣发一发“悔不该当初”的牢骚,看似发的是关于当年没出兵干涉明末乱局的牢骚,实际上是借古讽今,发的是“锁国”的牢骚。

    在他看来,若是当初干涉明末乱局,那就可以解决锁国之困,那些先进的学问,就可以得到更多,如今也不至于落后至此。

    家臣么有笨的,有聪明的。都是父死子继的,很难保证后代的质量,笨的家臣以为家主只是在感慨当年的机会、聪明点的家臣听出来了言外之意。

    围在他身边的一名家臣,名叫内山重次的,听懂了井伊直定的言外之意。

    他的祖先叫内山太左卫门,当年关原合战的时候,内山太左卫门的父亲站错了队,站在了西军一边;但内山太左卫门的祖父,却站在东军一边,因此井伊直孝照顾照拂了一下内山太左卫门。

    井伊直孝临死之际,按照当时的规矩,内山太左卫门的父亲是西军的,正常来说是要殉葬的。井伊直孝却希望内山太左卫门不要殉葬,好好活着,辅佐下一代。

    由是内山一族,自那之后一直作为井伊家的重臣。之前井伊直定玩望远镜看到的那个醉酒的家臣,正是内山重次。

    其实当时所有人都认出来了喝醉出丑的那个是内山重次,井伊直定自也不会认错,这荷兰人送的望远镜是最新款,相当清晰。

    这件事又不是什么秘密,山内重次知道之后,自认为这如同当年楚国的“绝缨之会”,家主给他留足了颜面。

    自那之后,就此戒酒,滴酒不沾,以报家主绝缨之恩。

    这一次提出了“效孙膑之围魏救赵”战略的,也正是山内重次。

    山内重次听懂了井伊直定的言外之音,进言道:“家主,事已过去,如今后悔也晚了。”

    “夫子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唐国、大国也。若无鹬蚌相争之时,实难抗争。如今其军械优良,远胜本邦。”

    “现在攻城不顺,却也没有退路了。若退,则前功尽弃。唯有全力一击,以求破城。”

    “昔者刘钰奸诈,以武人史世用入江户传骑射之法,他却编练火器之军。如今若能破城,则可俘其善用火器的武者。”

    “隋唐时,有遣唐之使,遂有纸张;蒙元时候,有弘安之役,得有火药;羽柴秀吉时候,攻朝鲜,得工匠,终有瓷;战乱时候,南蛮船难,始有铁炮大铳。”

    “今日若能破城,则可得其火器之法。家主可谏将军,叫武士废弓取剑术、习练火器。小滨城中这些人的火器之术,不亚当年史世用之骑射无双。”

    山内重次脑子还是清醒的,大阪附近的兵,都被大顺用海军机动调去了鸟取;和歌山那是幕府的本家,那里又关系到大阪,也关系到整个日本的米袋子。

    若是傻乎乎的去“勤王”,彦根藩的这支孤军,必死无疑。既如此,那就不如先攻一攻小滨城。

    若能攻下,大顺军必要回援。

    若攻不下……连五百人都打不过,凭什么去打骑兵炮兵齐备的四千余人?

    他对未来是不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的。

    大顺能在小滨集结四五千兵力,这后勤和运输能力,在九州岛堆个几万人不成问题。

    九州岛诸藩,凭什么能胜那几万人?

    突入京都的四五千孤军,发现情况不对,跑就是,附近的兵力空虚,谁能拦得住?。

    早晚要和谈,还不如趁着和谈之前,想办法为将来积蓄一些力量。

    比如,攻下小滨藩,抓一批大顺军的军官俘虏,搞到火器训练之法。

    内山重次觉得家主在那借古讽今,借着后悔说“开国交流”之事,那小滨这一战的意义就大不一样了。

    就像是当年在朝鲜抓了一堆烧瓷的工匠,才有了日本瓷、并且在明末大乱西洋人拿不到货的背景下,吃了时代的红利,日本瓷器以外销为动力大大发展了一波。

    大顺现在龇牙咧嘴,都能咬到蒙元之后就没咬过的日本,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和别人开战?

    说不定和谈之后,国运到来,就能如同瓷器发展一样,得到一波时代的红利,悄悄就把火器发展起来了。

    现在来看,小滨城的这几百兵,就是唯一的机会。

    京都空虚,那四五千大顺军的主力,如入无人之境,根本拦不住。

    掌控不了战场,也就抓不到什么俘虏。想抓俘虏,小滨城就是最好的机会。

    他帮着井伊直定坚定了一下打下去的决心,井伊直定赞道:“汝之言,志立高远,真忠言也。”

    “我意已决,必要猛攻小滨。只是,如何打,你有何良策?”

    井伊直定也想着打,但具体怎么打,这就要细细琢磨了。

    若想打,唯一的方式,就是依靠河流,将武士用征调的民船,借助水流在小滨城下、舰炮射击的盲区登陆。

    可问题是小滨城的后面很宽,大顺军的炮舰射的很爽,登陆也很容易;但正面很窄,从小滨城到阻止两条河汇流的狭窄堤坝,只有不到百米的距离。

    空间实在太狭小,就算多少兵,也只能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展开,部队只能批次地往前送。

    整个攻城的难点,就在于第一波兵力和后续兵力的衔接:一次派太多人,无法展开,挤在一起,那就是给大顺军当靶子;一次派差不多的人,后续部队送不上去,那就又成了添油,也无法造成威胁。

    内山重次指着远处港口海边的民居道:“小滨难攻者,在于唐国的水军。若无水军的炮击,武士便可向前集结,而不用担心炮弹落入人群死伤惨重、以致还未攻击便失去了勇气。”

    “既如此,何不举火?将百姓的房屋全都烧掉,燃起烟尘,遮蔽唐国水军的视线?然后乘船进军,延续不断地攻击?”

    “若成,则城破。其纵有水军大船,无港可泊,不可持久,必撤。”

    “若不成,两侧房屋被烧,一旦火熄,更适合唐国炮击。可若不成,数千勇者又能剩下几个呢,不成便可舍身成仁矣。”

    “成与不成,就在这一次决死之战了。能不能抓到精通火器的俘虏,也在此一战了。”

    “日本之兴废,在此一举。”

第一二四章 精锐对精锐

    山内重次将这一战上升到兴废的高度,足见绝望。

    那事之后戒了酒,他的脑子倒是清醒了许多。

    井伊直定既用借古讽今之法,指出应该学习南蛮技术,心里也明白这一战当真是关乎将来。

    当年岛原之乱的时候,荷兰人二话不说,就派了军舰帮着攻打岛原天主教徒占据的城池,炮轰数日。

    这一次,荷兰人连个屁都没放。

    日后大顺能不能允许荷兰在日本贸易,都是个问题。

    日本又禁教,不可能再去找天主教国家合作,可东南亚除了荷兰,就剩下了在日本人眼里对天主教极为狂热的西班牙。光是在日本传教而殉教封圣的西班牙传教士,都能组成一个连队了。

    之前刘钰主动送去了史世用,传授日本一直不足的骑射弓取之法,却对科技书籍封锁,使得这些年长崎竟是一本汉文本的科技书籍都没传入。

    开战到了现在,井伊家又是第一谱代大名,现在也算是看明白了。

    到时候大顺把荷兰人赶走、用海军把技术一封锁——之前就知道只送三纲五常的书,可见用心之险恶,现在还能忘了这等本事吗——一旦技术封锁,造火枪军舰、学习新的战术,哪有那么容易?

    大顺在之前的技术封锁就很严重,否则长崎那边也不会用贸易信牌为奖赏,寻求没去势的战马、兵书。

    朝鲜那边也不傻,之前因为大君还是国王称呼之争的时候,日本就用兵势威胁过朝鲜,釜山贸易动辄数吨白银,可朝鲜人的底线却从未动过,真的不给战马。

    把战马换成此时的枪炮,井伊直定不觉得有什么区别。

    大顺不给,荷兰可能连贸易都要被大顺逼着放弃,西班牙的吕宋信天主教……

    山内重次说,日本兴废,在此一举,便在于此。

    “就这么办吧。国难当头,谁都要做出牺牲。小百姓愚昧无义,不愿意为国献身,我们就帮他们死。去把民房都烧掉,制造烟尘,遮蔽视线。”

    “一定要攻下小滨城,尽可能地抓住一些唐国的士兵和军官。”

    命令下达,山内重次穿戴好盔甲,主动要求承担第一波的攻击任务。

    就算是把四周的民房都烧了,靠烟雾遮蔽,可他们也不是术士,不会缩地增广之法。

    地形就决定了,只能一波一波地往前送,只是后续波次的集结支援没有舰炮的威胁,可以连贯起来而已。

    二百余名精锐武士被挑选出来,全都抛弃了铁炮,因为没有空间展开射击掩护。

    征调的河船开始在上游集结,后续支援的波次也都分整出来,于炮舰的射程之外列阵。

    一旦两侧的民房开始纵火,他们就会将集结点向前推进三百步,尽可能靠近小滨城。

    披甲的武士们活动着筋骨,擦拭着自己的刀,等待着山内重次的命令。

    不多时,海岸附近的民房烧起了大火。借着秋冬之风,大火迅速连成一片。哭喊声、惨叫声,从火光里传出。

    纵火的武士骑着矮马,将油罐不断地抛掷。燃烧起来的大火借着风势,升腾飞天,烟尘四起。

    山内重次伏在船头,被征调划船的百姓在武士的命令下,将三十多艘小船摇晃着送到了小滨城所处的三角洲前。

    小滨城的正面是光秃秃的空地,在守城之前,要先将遮挡视线的建筑拆掉、树木砍伐、不能给敌人隐蔽接近的机会,这是要塞守卫学问的基础。

    城中的炮兵军官淡然地观察着那些靠近的小船,几个炮兵已经杀的有些心软了,尤其是摸着从小滨城里搜出来的佛像之类的战利品时。

    但随着军官的命令,他们还是很机械地将已经切好了引线长度的木托开花弹塞进了炮口。

    早就测量好了射击的方位,炮兵们要做的只是在复位之后微调一下角度。

    轰轰,几声炮响,装满了火药的开花弹,被远不如舰炮的膛压送出一个抛物线弹道,正好落在了几艘船的上面。

    已经杀了三天,军官们对引线长度的经验已经足够让一部分炮弹很准确地在头顶爆炸。

    就像是过年时候的烟花,爆响之后,四散的碎片直接将两船的武士炸死。

    山内重次伸出手,将插在他腮帮子上的一块铁片拔出来。

    将血擦满了脸,抽出倭刀,高喊一声“报国”,带头朝着百余米外的小滨城冲去。

    后面的武士扛着木梯,或是其余登城的东西,下意识地将头缩着,仿佛这样那些在头顶爆炸的炮弹就不会伤到他们。

    面前的小滨城早已变了模样,不算高的平台向外突出,就像是一根伸出了刺的刺猬。

    前面没有壕沟,低矮的防御建筑,只需要一截木梯就能翻越。

    沉重的铠甲甲片,发出卡啦卡啦的声响,颇有几分当日大顺在木鲁罕山卫城强攻的气势。

    但那一次,哥萨克手里大部分还是火绳枪,大顺的炮兵即便那一战依旧优势。即便那样,大顺还是在木鲁罕山卫城前葬送了数百有勋功的老兵。

    勇气,在武器差距不大的时候,有决定性的作用。

    所以春秋之战,夫战勇气也;而到了远征匈奴,便是大黄弩的汉兵以一当五胡。

    山内重次有勇气,但没有大炮,也没有带膛线的火枪。

    他从记事开始,家里就不断给他讲当初直孝公病逝前不许他家祖先殉葬的故事。

    从能拿动刀的岁数,就开始学习剑术。他可以将卷在一起的草席,一刀斩断,切口平滑,立在地上没有生根的草席不倒。

    跟随家主去江户的期间,他和各地的剑术高手交流,跟大顺来的史世用学过骑射之法。

    他不需要耕作,不需要劳动,吃着俸禄,每天要做的事就是打熬武艺,学习兵法,闲下来的时候与人对对诗、唱唱歌。

    他手上握刀的茧子,可以用针扎而不出血;他可以穿着沉重的甲,跑动百步还有余力杀人;面对揭竿而起但刀狩令下从未摸过兵器的百姓,他可以以一敌百。

    他的俸禄是六百石,一倭石三俵,比之大顺的度量衡要大,折合米价,约莫一年要一千二三百两银子。

    然后,他死了。

    在相距小滨城还有四十步的时候,一枚旋转的铅弹从他的左眼进入,灼热的已经有些软化的铅块刺破了他的眼睛,将他的脑子搅成一团。

    射死山内重次的,是个之前和旁边同袍打赌,能不能在百十步外射死受伤武士的一个桅杆射手。

    二十岁出头,穿着海军的蓝白条纹的水手衫。

    因为不堪船上生活虱子的撕咬,所以水兵总是喜欢用火把头发一烧,再用湿毛巾盖住扑灭,导致参差不齐。

    脚下没有鞋,爬桅杆需要发力的大脚趾有些畸形地粗大。

    即便站在城中而不是摇晃的甲板上,脚趾也是下意识地分开着,像是橡树的根一样扒着地面。

    小伙子是海军招收的灾民,当然不是第一批。

    日本年年有灾,大顺也不多啥,饥民当兵又便宜,海军大部分士兵都是饥民。

    在参军之前,小伙子没摸过刀,更不要说玩过弓箭火枪了。大顺没有刀狩令,但穷文富武,这小伙子连文没钱学,自然不可能舞刀弄枪。

    从他记事开始,家里就不断告诉他,小孩子不能游手好闲,得干活。妈妈纺线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用芦苇棒把棉花搓成条;七八岁的时候,就要背着筐,在村子周边到处捡粪;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要跟着父亲去地里薅草。

    过年的时候能吃一顿加了一点肥肉的熬白菜和素丸子汤,每人一碗,每碗的最上面会放一片白肉——一人一片,不大不小,因为如果稍微有大小不同,会因为这一顿饭产生家庭的巨大矛盾,认为父母偏心。

    年三十那天能吃一顿白馒头,不过里面还是地瓜面的,外面用白面裹了一层。

    随便的一场旱灾,把这样的生活也毁了。恰好海军征兵,当兵是条出路。

    三个月训练、吃饱、分清左右、学会队列。然后扔到船上。

    晕船的裁撤到作坊、船厂或者扔去辽东的冶铁厂;不晕船的看看有没有爬桅杆的本事。

    小伙子靠着自小爬榆树摘榆树钱、爬桑树摘桑葚这样的大顺贫民必备技能,靠着一手上佳的爬树本事,成为了桅杆射手。

    发了枪,每天练。练的好,吃饱饭。

    一个月饷银一两半,转正合格后再长半两,退伍后或是安排去贸易公司做工、或是分鲸海的荒地,自五十岁起还有海军内部的退役年金和股息分红,定额不多,但饿不死。为什么定五十岁,因为平均寿命不到四十。

    从军三年,月银二两共四十两。一年一套军装,一支火枪,诸多火药,合计一百两。

    这是大顺最精锐的部队,花钱最多的桅杆射手。不管是昂贵的膛线枪管,还是无数火药喂出来的准头,都需要钱,大把的钱。

    他不是那种照着训练三个月、发枪列阵填线、从参军到死加上军械均价二两银子一个月的便宜的线列兵。

    小伙子并不知道,均价一百两的自己,刚才随手一枪,打死了一个从二十岁承袭、如今三十五岁、合计领取俸禄折合三万五千两的精锐武士。

    他只是按照平日训练的要求,站在高处,瞄着敌军,寻找凭感觉像是军官模样的人。

    山内重次的盔甲挺好看的,挺显眼的,所以他就射了一枪。

    一枪之后,便取出腰间皮袋里的纸包子弹,舔了舔上面涂抹的油,用牙撕开了纸包,将带着木托的铅弹装进枪里,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直到第一波攻势暂歇,他才取出一柄打赌赢来的小刀,在自己的枪托上又刻了两个正字,这是他最早学会的几个字之一,很适合做记号来记录自己杀了多少人,一个正字便是五个。

    之前一直没有机会杀人,从小滨之战开始,他才真正有机会杀人。累计至今,已经杀出来三个正字,按照均价全甲武士的一百石米俸的武士来算,换成这些年的大米,足够养一个营队的最便宜的线列兵。

    而一个营队的大顺最便宜的线列兵,总能虐杀十五个武士。

    哪怕,这些武士的剑术,都如宫本武藏;射艺,都比今川义元;枪术,远胜本多忠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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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介绍:
假如明亡后是一个汉人王朝,会是怎样?
刘钰穿越后,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个历史拐点下的王朝大顺。
起步就是公爵之子,有爹有娘有丫鬟,钱多人多关系多,生活枯燥之余,刘钰只好找点事情做。
于是……
新顺173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顺173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顺173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