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恰合时宜
军官们的聒噪暂时被压了下去,馒头依旧把他的航海日记的最后几篇讲完,便叫众人散去。
人群一散,几个与陈青海交好的人便被陈青海叫住,十几个人的小圈子聚在他们时常相聚的地方。
“青海兄,你看这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人都是将近十年的老交情,靖海宫的同窗,亦算是志同道德之辈,小圈子里说话,胆子就要大得多。
“我哪里知道?米子明也不知道,他是不想让大家闹腾,若是闹腾,没事反倒搞出事来。你们也不要闹腾。”
“今儿这事儿,我就跟你们说明白了。你们觉得,倭国还打不打?”
这些人都是盼着开战的,虽然这一次海军可能立不下什么大功,但刘钰巧妙地让海军的战功从“歼灭敌舰”这种战术功劳,便成为“调动倭国”的战略功劳,他们是心服的,自也是盼着开打之后,海军跑去倭国占几座城,问大名们要点赎城的钱,顺带干出点功绩。
这时候陈青海一问,几人心里一凉,吸了一口凉气道:“临阵换将,莫不是不打了?亦或是朝中怂了,又要关上门当天朝了?”
陈青海摇头道:“临阵换将这个嘛,算不得事。真要打,我,子明,杜锋,还有你们中的几个,哪一个都能指挥舰队全歼倭国水军吧?打个倭国,还不用大人亲自临阵指挥,又不是大人常说的有二百年海战经验、舰队六七十万料的英国荷兰,这个不碍事。”
“那……那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陈青海拍手道:“是打完倭国之后,是不是延续大人的大略?如果是,有些话我就不该说。但要不是,我看这对倭大略就该换一换。”
“若是继续南下,我等财富皆在贸易中取,子嗣后代,亦算是有了份基业。若不继续南下,到此为止了,我们该怎么办?”
“要我说,这倭国自来封建,民众也习惯了封建和领主。换个领主,对他们而言,无甚区别。”
“昔年周公旦定分封之策,夏君而夷民,三百年间,中原再无夷狄之音。如今书非竹简、兵非铜戈,若能皆此势而封建日本,最多百年,皆同化矣。”
“于国族,此大利。”
“于私我,若是朝中不听大人之略,缩手不前,不下南洋却管东洋,那我等也算是为子嗣留些基业。”
“于诸夏,则可多留一份血脉。”
“是以我说,此番若征倭,待将来立功受赏时候,可趁立功受赏之际,上书进言,请实封倭国以酬功。一则不耗本国赋税,二则可教化倭国,三则朝中又无多余官田,当如此说。”
不少人当初就有这样的想法,这等小圈子里的人都是陈青海信得过的伙伴,不少人便频频点头。
有人是真心信奉此时已经在海军里产生的国族主义,因为海军和陆军不同,海军本身就是一个需要不断强调“我不是谁”的地方。
陆军可能还要镇压民变、起义等,海军却干不了这事,凝聚的核心精神,就是“我不是谁”。
军官的文化程度普遍较高、军官薪金基本投入贸易、天然对和他们有贸易冲突的荷兰英国等不对付。
他们知道自己不是谁,对周公旦当年的分封之策,极为赞同。
大顺是把衍圣公降格为奉祀侯的,大顺的儒庙里,孔夫子从圣师二位一体的地位,降格为了师,而圣为周公旦。
这些文化程度普遍较高的海军军官平日里也会聊历史和政治,在他们看来,周公旦的分封之策,需得三点。
其一便是,不能在已完全控制的地方分封,那是扯王八犊子,要是当年翦商之后,就把西岐殷商那一片封出八百诸侯,蛋用没有。
其二便是,要有文化的优势。如果现在跑去欧洲分封,就那么几个人去了,就算控制得住,估计没多久也全信耶稣基督了;亦或是跑去南洋分封,用不了多久,全绿了。
其三嘛,便要那里的人习惯了分封制,亦或是比封建制更落后的部落。
在这些人看来,日本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地方了。
一则是域外,不是在家里分饼,而是扩大基本盘。
二来文化优势仍旧,本来那也是文化浸润区,不可能反被同化。就能逼着大顺禁教、日本锁国这种官方下场不惜代价围堵的天主教,在他们看来,真的是干不过。
三者那里的底层民众没啥文化,换了领主对他们而言毫无影响;四者那里的百姓习惯了分封制,种的是大米,缴纳的是实物租,被分封去的都是军官,可以脱产,世代为军官。
这些信奉国族主义的,支持下南洋,对刘钰偶尔透露出的战略极为赞同。但是,下南洋之后的路,他们和刘钰是产生了分歧的。
他们认为,下南洋当然是当务之急,否则西洋人就站稳了脚跟。但南下南洋之后,就该全力攻打日本,封建日本以同化。
要把日本搞成基本盘,万一国势衰落,还能确保基本盘的增加,而不会像安南一样,最终还是独立了出去。
安南太热,疫病横行,远不如封建日本以同化容易。就算将来衰落了,南洋丢了,还落个东瀛。
再者,按他们所想,要搞贸易、搞工厂作坊,地主有地租也能放贷,根本不愿意投钱。他们要是实封封建,钱又不能买地,还能把钱刮到手,自会投入作坊工商,这可比那些富户地主靠谱的多。
将来嫡长子继承家里的产业,次子从军赚军功,陛下拿倭国的土地做分封赏赐,何愁军人不绝对支持皇帝陛下?何愁军人不想着开疆拓土,而不是兄弟之间为了那点家产和良家子的身份整天勾心斗角?
持这种想法的,本就不少,其中不少人都不是家里承袭良家子身份的,自是想着找一条出路。
国内的官田基本上都封完了,那些荒地……没有人干活,要荒地什么用?日本有开垦好的田,有可以承受公六民四的百姓,这等不取,却等什么?
再说只是小封建,也不用怕有人造反,只要海军还在,谁敢冒头吞并就先把谁掐死,怕个什么?
陈青海亦算是这种想法的领袖人物,以他为中心聚集起来的人,虽不说以他马首是瞻,但在这件事上还是想法一致的。
此时他算是把话挑明了,有人便道:“青海兄说的是。下南洋好处极大,本来大人管海军管的好好的,只要大人还管着海军,我们便觉得有盼头。将来下南洋、立军功、贸易分钱,都挺好的。”
“可如今大人回京,卸了职,也不知道是好事坏事。出海大略,朝中本就少有人支持,若是大人这次坏了事,我看出海下南洋的大略算是完犊子了。”
“所以话还是那句话。若是这一次连倭国也不打了,我是不干了,去贸易公司谋个舰长的活做着,也好过在这陪着军舰一起被船蛆啃死在港口里。”
“若还打倭国,大人却坏了事,出海大略没戏了,那我就豁出去了。我要是立功受赏,能说话的时候,我就把封建倭国的话,挑明。朝廷用,那就用;若不用,还是另谋出路吧。”
“虽说咱们的本事不只是航海,炮术、要塞、几何、天文皆通,可若大人坏了事,我等就算转到陆军,那也受不得重用。”
“反正无非就是挨一顿训斥,或说无知小儿妄谈国事,大不了撸到底,无官一身轻,去贸易公司那边,我等的本事在这,还不是抢着要?怎么说,我们也算是第一批舰长和实习舰长,那群还靠背针路歌的,怎么和我等比?”
也有激愤的喊道:“就是。再不济,咱们还可以乘船出海。那西洋人占了美洲,不过百年,万里疆土皆归其所有。真要是朝廷缩了脖子,老子卖了家产,招些人手,自去美洲,何必受这朝中蝇营狗苟之辈的鸟气?”
“到时候,说就是。就算是不只是一撸到底,大不了妄谈国事判个斩监候。如大人唱的那句曲儿,砍头只当风吹帽,怕个毬?”
陈青海点头道:“此事先不声张,看看再说。若真的朝中蝇营狗苟之辈缩了头,我等便做一番事。此事既为诸夏,亦为国族,更为我等之私利。若有泄露者,神明共诛之!”
拔出腰间的刀,割破手臂,一一传递过去,歃血为盟,自认问心无愧,苍天可鉴。
…………
威海的另一边,馒头直接来找了康不怠。
没有敲门,推门而入,康不怠正在那悠闲的喝酒。见馒头进来,反问道:“你来做什么?”
馒头愕然道:“康先生,你不知发生了什么?”
康不怠放在酒壶,笑问道:“接替的是威望悍将还是老成勋贵?是未及冠的七皇子。”
“威海驻扎的陆军又无动静?没有。炮台可曾换人?不曾。我这里可曾有人过来?都没有,你担心什么?”
一句话让馒头松了口气,可转念一想,又道:“会不会是缓兵之计?”
“哈哈哈哈……”
康不怠大笑一声,说了一句刘钰以前和他说过的话。
“如无必要、勿增实体。”
“米子明啊米子明,你是市井小说看多了,这一个计策、那一个计谋,一环套一环,真是幼稚。”
“陆军万余就驻扎在威海军营,真要有事,派一威望极高的功勋大将,先占炮台,然后镇住海军就是。越复杂的计谋,越扯淡。没有必要的事,为什么要自找麻烦?”
说完,给馒头倒了一杯酒,递过去道:“且宽心吧。”
馒头琢磨了一下这句“如无必要、勿增实体”的话,觉得好像确实如此,根本不需要什么缓兵之计,威海的陆军驻军,主将与刘钰并不熟悉,按康不怠所言,根本就是很简单的事。
心里的石头落地,沾了一口酒,又道:“可是先生走前,并无只言片语。”
康不怠摇头道:“人岂能料事如神?此事的关键,不在公子,而在七皇子。”
“康先生何意?”
“七皇子有什么威望?”
馒头摇摇头,心道一个毛头小子,能有什么威望?
康不怠又问道:“七皇子有什么大权?”
馒头又摇摇头,他有什么权?
见馒头还是摇头,康不怠正色道:“权力一物,信则有,不信则无。他是皇子,所以他天生有权。”
“皇帝要看到的,是人们相信他的儿子天生有权。”
“换句说话,现在皇帝拉一条狗过来,说以后这条狗就是海军主将,海军也要先称呼这条狗一声大帅,然后再上书请求收回成命。这样皇帝是乐于看到的,他也不想一群做事的人都是傻子。”
“但如果把狗牵来,海军上下齐呼:‘此乱命也!不奉诏’,皇帝会怎么想?”
“你以为皇帝让七皇子在威海学了半年,就一定让他接手?他名声不显,可朝中就没有威望极高之辈?纵然海军中没有威望,可军功卓著天下闻名者,也能找出几个吧?”
“军功卓著天下闻名者,不懂海军;七皇子学了半年,就懂了?”
“可若是军功卓著天下闻名者前来,海军若顺服,是服于其威名?还是服于皇帝的圣旨诏书?这就难说了吧。”
“放心吧,公子无碍,陛下信赖正浓,否则也不会叫七皇子来接手了。陈青海说那些话,画蛇添足,你们都能听懂,皇帝自有耳目,他岂能听不懂弦外之音?”
馒头担忧道:“那陈青海……”
“放心,无碍,皇帝也就会心一笑,暗哂幼稚,却反倒觉得此人可用。名将忽换,岂无叫屈之人?叫屈有度,正和时宜;略加教调,日后必忠心耿耿。反倒是今日若杜锋在场,这就不好办了。你猜你那大舅哥若是在这,他会说什么?”
“呃……”
想象了一下杜锋的性子,馒头笑道:“多半会说:将帅替换,乃朝廷事,当听命。然后,等七皇子一来,他必拉帮结派,逼七皇子上书询问先生为什么被换,因为他没资格上书。他是个守规矩的人,当年在翰朵里卫,他劫商队也是守当地的规矩;在军中,他守军中的规矩。但在规矩之内,他会奋力去争所求之事。拉帮结派逼七皇子上书询问的,会是他;朝廷回复在情在理,叫大家散了听七皇子之令的也会是他。”
康不怠拊掌笑道:“极是!所以今日他若在场,那番话一出口,定会有人骂他,然后打将起来。一旦开骂,一旦打将起来,这话就收不住了,难保会蹦出什么犯忌讳的话,这便是我说的他今日幸好不在,而陈青海自作聪明反倒会让皇帝认为可用,你是公子心腹人尽皆知你可以叫众人安静那些激愤之辈也会暂先安定。”
“不可毫无不满,亦不可直言不满。今日事,恰合时宜。”
第九十六章 一切如前
恰合时宜。
这四个字,馒头渐渐咂摸出了味道。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刘钰把海军从无到有建起来,若是下层军官没有感情,皇帝自己都觉得扯淡。
家国同构的理念之下,所谓“为人孝悌,犯上者鲜矣”。
以此为逻辑一直构成了维系大一统的道德基础,刘钰算是这些军官的“师”,如果从无到有建起海军的人,海军军官对其没有感情,那凭什么会对皇帝有感情?
封建社会之下,能对上级忠诚,是对国君忠诚的基础。大一统打破了人身依附之下所谓的“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但却绕不开这个“我附庸的附庸如果对我的附庸都不忠诚,凭什么会对我忠诚”这个道德构建。
康不怠所谓的“恰合时宜”,便是说这种不满的表达程度,是皇帝可以接受的。
这种勾心斗角的事,馒头还是相信康不怠的判断,心中的那丝紧张也随着杯中的最后一滴酒入腹,彻底化散。
“康先生,按你所说,先生真的是如圣旨上所说,回京参知军事了?”
康不怠又自斟了一杯酒,笑道:“多半如此。公子是要做大事的,海军的事,其实已经做完了。就倭国现在的水军而言,你觉得公子不在,你们赢不了吗?”
馒头不自觉地龇出了平日刷的很白的牙,没有回答,只是笑。
如今已经上舰的正式舰长,可能做舰队指挥官去和荷兰人打,还差的远;但和倭国锁国百余年的水军打,随便拎个舰长做指挥官,都能赢。
就像是和巅峰期的拿破仑海军对战,非要纳尔逊指挥方可决胜;而如果那一支英国海军去打那时满清的水师,随便拎出来个舰长指挥都能赢。
海战的军官素质、舰船质量、训练水平等等,已经和倭国的水军拉开了代差。
馒头的笑意宣告了答案,康不怠痛饮一杯,豪气借着酒气生出,怅然道:“所以,对倭一战,公子留在海军也无甚意义了。只要这一战打了,公子为海军计划的事,就会一直延续下去。”
“为了这一战,公子先练了青州军,去西北打了一仗,因为西北只要不平,天朝绝无可能发展海军,面向大洋。”
“倭国一旦战败,海军就会继续扩大。因为……这一仗,在公子看来,既不是打给藩属国看的,也不是打给西洋人看的,而是打给朝廷看的。”
“倭国,就是本朝的影子。公子这是杀鸡儆猴,只是杀鸡者便是要儆的那猴。”
“在新式海军之下,不堪一击,影子如此,本体也自如此。倭国所能遇到的情况,放在本朝也一样适用,你不要只看分封一别。”
“对倭一战,见好就收,倭国幕府仍在,根基未动,那么朝廷是否担心将来倭国卧薪尝胆也造西洋军舰?今日舰队老朽、刀兵入库,明日倭人驾西洋军舰直入天津,又将如何?”
“既如此,海军就要保留。而海军,是要花大钱的。平时养军也要花钱,反正都是花钱,促成下南洋一事也就容易的多。”
“此连环计也。先绝秦汉以降两千年北狄之患,如此方可面向大海;面向大海先打自己的影子,让‘以史为鉴’这四个字,有史可鉴;所鉴者,船坚炮利,海运方便,海上万里,亦卧榻之侧,南洋必不肯让他人安睡。”
康不怠微微摇头晃脑,自觉妙极,最后道:“公子要做的事,若只是南洋,到今天这一步已然可以功成身退了。但他所谋者既不止如此,也不想就此功成身退,那就只好先回京。”
“我之前并未想明白,直到今天出了事,我捋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颇为惭愧,未曾远谋。”
“看来,有人指点公子呢。”
馒头细想了一下,确实也说得通,既是确定无事,他也就放心了。
现在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规规矩矩的等下去就是,想必很快就有结果。
数日后,七皇子李欗携军舰一起从天津返回威海,除按照计划继续在海上飘着的军舰外,其余靖海宫官学出身的官员齐齐列在军港前。
待七皇子下船,称呼也就改了。
“属下拜见总督海军戎政大人。”
这个正式的称呼,刘钰在这的时候,军官们很少用。
现在换了人,用这个正式的称呼,是最没有错的。
海军在朝中还没有海军部,只有军衔而无正式的品级官职,此时按照军衔排列,在前排的至少都是各个五级舰的舰长。
这些是海军的中坚力量,和大顺的陆军不太一样。
海军有点像是“分封制”,舰长就是一个个采邑骑士,军舰就是他们的全身甲和战马,水手炮手则像是采邑骑士的征召农兵。
基本上一艘船就像是一个骑士采邑,上面的大副、舵手、枪炮长之类的,一般都不会变动,除非战死。
李欗知道眼前这些人,就是自己要面对的海军军官团,扫了几眼人群头前的几个,也知道谁人算是刘钰的心腹。
现在来看,这些军官都很给他面子,也很听从朝廷的调遣。
在海上执勤的,都是新入列的军舰,舰长都是前不久刚转正的。
而那些最早被刘钰打报告走形式回京城提拔为舰长的,全都在这迎接李欗,并无一人以“出任务”为名不来。
虽也知道这有演戏的成分,可愿意演戏就是好事。
李欗又把当日在天津接到圣旨时候的那番话,与这边的军官重复了一遍。
示意自己年轻不懂,不可能指导什么大略,并说如果京城那边派一个不懂海军的人瞎下达什么乱来的大略,欢迎这些军官们提出,自己也会前往京城质问。
这些话,不说迎来了军官们的信任和好感,最起码态度算是到了,一些有心找事的,也决定先看看再说。
反正刘钰最心腹的几个人都老老实实的,无人带头,众人也都在忐忑不安中观望。
李欗说完当日在天津的那番话后,又道:“鹰娑伯做事,向来稳妥。此番他既入京,想必在入京之前,也已经安排好了海军的种种事情。”
“一切如常即可。之前让谁负责,谁便负责就是。在京城那边传来更多命令之前,我只在府中看书。”
“诸君皆有任务,这就散了吧。非有特殊急事、亦或是之前计划之外的事,也不用来问我。”
说完,叫众人散去,自己先回到海军的总部,叫身边近侍在外把手,凡没有紧急事情的,一律拒见,也免得这时候有人急匆匆跑来献殷勤。
说是在里面看书,实际上李欗也看不下去,只是研究了一下海军内部的编制、番号,记下人名。随后便叫人出去转转,看看军中情况。
结果海军一切如常,吃饭、训练、休息,运转自如,没有丝毫的滞涩。
他自己也清楚,自己这个“总督海军戎政”如今就是个摆设,想必朝中很快会有新的命令。
果然,三五日间,又有快马抵达天津。
念了一份名单,说这些人将要调往枢密院任职。
另一些人,则作为“总督海军戎政”的参谋班子,辅助李欗。
后勤参谋处,则直接作为统领这一次运粮辎重和与贸易公司海商集团沟通之事。
同时宣达了一下朝廷已经决议征倭,海军大略,在此期间皆听由枢密院指挥。
这个消息,让威海这几天看似平静实则忐忑的情势,顿时改观,所有人都知道不用观望下去了,海军的靠山没有失势。
有了这种心情,顿时和之前的心情大为不同。
最扎实的靠山没有失势,相反还多了个皇子作为海军的人,甚至一些人直接调入了枢密院,所有人都相信,以后刘钰要留在京城为海军遮风挡雨了。
谁是海军主帅,固然重要。
但朝廷的海外扩张政策,也同样重要。
只要刘钰不倒,朝中海外扩张的大旗就算没倒,海军军官们就还有干劲儿,觉得前途远大光明。
反正干出花儿来也干不成“总督海军戎政”,谁来当这个主帅意义不大,只要不是一个不懂海军军政的白痴就好。
李欗前几天的态度,在当时只是叫这些军官们心情稳定,现在局势明朗,这些军官们再想想李欗之前的态度,看上去也不像是个不懂装懂的白痴。
军中的态度渐渐稳住,在送走了第一批入京进枢密院任职的军官后,枢密院的第一道命令就下达了。
下达的命令不是死板的“几日出兵、几时到某地”,而是一封详尽的战略规划。
海军和陆军不同,海上没有骑快马的传令兵沟通消息,船一旦离开港口,就会失去消息。
加之经常可能因为风向、洋流等缘故,导致一些舰船脱离大部队。
是以刘钰之前下达命令的时候,都是把众人叫来,将战略意图传达清楚,确保各个独立的舰船在意外走散后,也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
不用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但要让每个舰长知道要干什么,因为船在海上是个封闭空间的独立单位,可以视作一个人。
风格如此,自海军建好的第一天就已定了下来。
是以这份来自枢密院的命令一到,参谋们只看了一眼,就确定这必是刘钰的命令。
心中有数,所有人都了然,但也不必当着李欗的面说清楚,免得倒像是海军还是听刘钰的一般。
李欗依旧很乖巧,问道:“若鹰娑伯在时,这等情况,该如何办?”
“回大人,会召集各主力舰舰长、参谋部人员商议此事,确定各部职责,明确大略内容,确保知晓要达成什么效果。”
“照旧。”一挥手,示意自己要把萧规曹随贯彻到底,然后说道:“按照惯例,召集各军官,升帐,议枢密院之命,论急袭朝鲜釜山倭馆、在釜山扎营之事。”
第九十七章 战前准备
咚咚的鼓声响起,鼓声的敲击不同,会议的级别也就不同。
很快,应该到的人都到齐了,负责组织会议的参谋点验了一下人数后,汇报李欗人都全了。
这还是李欗第一次参加海军内部的军事会议,之前只是跟着刘钰去看一些正规会议之外的热闹事。
盯着眼前的白瓷杯、长桌和海蓝色的呢绒桌布,不免感觉到一阵新鲜。
这种新鲜感一晃而过,观察了一下前来开会的人选,也觉得颇有意思。
这海军内部,算是五脏俱全。
军官多、军舰少,除了实习舰长和舰长,还剩下一大堆的人,很多都顶着参谋的名头。
抽调走的那些之外,参谋人数也明显是照着将来海军扩大数倍、分成数个舰队组成的。
负责作战的参谋分为四组,单独编成,各有主官负责。必要的时候,任何一组都能组建一个分舰队的司令部。
这一次抽调到枢密院的,直接就是调走了一个组,外加后勤、辎重、编制、补给等部门的一些人手。还剩下三组,此时三组的主官都在。
后勤参谋的主官也在,一共两个负责陆战队和炮台要塞攻城的参谋组,一个跟着杜锋早已去了海参崴,另一组则由主官参加这一次会议。
剩余的都是各舰的舰长,但不是所有舰长都参加,而是只有六名舰长参加。
这些舰长在李欗看来,就是刘钰认为有能力独立在海上作战的。
怎么看,这海军的军官比例,都有些奢侈,至少在此时这种军舰太少的现实之下,是过于奢侈的。
心道鹰娑伯摆明了是要照着英或者荷国海军一半的数量,提前储备军官的。自己这个总督海军戎政,要是不能给海军争取到足够的利益,这些嗷嗷待哺的军官们可不是要觉得自己窝囊无能?
压下这件心底觉得极难的将来事,先把军官们都能听出来的、明显刘钰风格的枢密院命令念了一遍。
待念完,便道:“枢密院命海军派遣半支舰队,携带一个营的陆战队,和一营工兵和要塞兵,寻机尽快占据釜山,清理那里的倭馆。”
“随后海军留下一部兵力驻守威海、巡查胶辽至天津。待釜山那边的简易炮台修好,主力前往釜山驻扎。”
“随后,要做两件事。其一,海军沿倭国海岸巡查、绘图,打探倭人部署虚实。”
“其二,运送两千陆军前往釜山,在倭国薄弱处登陆、袭扰。陆军那边也已经接到了命令,不日回来交涉。”
“不日朝廷会派遣礼政府官员前来,随军舰一同前往釜山,已在路上,要求朝鲜国协作。后续辎重运输,会有专人督促,这个先不急。”
“既我只管大略和人事,参谋们先拿出一个方案来吧。想来你们也有朝鲜、对马那边的情报。”
军官们总算等来了开战的消息,一个个早就摩拳擦掌。
一旁的参谋官立刻拿出一张纸道:“回大人,之前早有预案,如果这预案大人觉得没有什么问题,就请下令签发。”
李欗正愁不知道该怎么办呢,这时候听到居然早有预案,也是一怔,奇道:“你们早就知道要这么打吗?”
“回大人,不是的。参谋部平日里就制定各种可能的方案,以备将来选用。”
参谋官一边回答,一边心道废话,我们又不是吃干饭的。
别说釜山方向的预案了,连驻扎琉球骚扰南倭国的方案也有。
甚至还有海军甩开陆军自己去干下几座城搂一笔赎城费的方案、抢在陆军之前攻下长崎弄一笔钱、以及跑到江户放一把火等等,可谓想法千奇百怪,用与不用,那就另说。
如今既是要听枢密院的管辖,枢密院只说大略,做参谋官的,自然也只拿出符合枢密院战略的计划。
方案递到了李欗手里,李欗扫了几眼,心道我的存在的意义的是什么?怎么感觉有我没我,没什么区别?
这上面的方案很详细,拟定先由八艘巡航舰、四艘运兵船、两艘绘图侦查的快速探险船、两艘商船改的辎重船组成分舰队。
从威海去釜山,就像是离开家的孩子回家一样简单,而且又有礼政府的人跟着去给朝鲜这个宗藩传达天子的旨意,自是可以先兵后礼。
到了那,先把倭馆一窝端,然后军舰封锁对马岛,迫使对马藩藩主主动滚蛋。能谈则谈,谈不拢也不着急打,就让军舰封锁就是,逼他自己滚蛋最好。
在釜山那里,上面已经选定好了修筑和加固炮台的地点,已经作为舰队港口的位置。
如何部署掩护港口的大炮、在哪里安排军营粮仓,皆详尽清晰。
后续则是两套不同的备选方案。
其一,如果朝廷派了礼政府的人一同前往朝鲜,若能沟通,则可花钱让朝鲜那边出民夫帮助搭建军营和炮台。
虽然朝鲜百姓只用大米和布做货币,但是朝鲜官方是认白银的。
甚至连应该申请多少钱的雇工钱,都写出了大致的数目。如果朝鲜方面可以提供军粮,也可以选择用白银购买,从而节省一部分海运力量。
其二,如果交涉无果,则直接兵压朝鲜的东莱府,迫使朝鲜方面答应出人。
李欗看着这份很详细的预案,颇为好奇地问道:“这朝鲜国的港口图,你们是怎么得到的?”
“回大人,伪装海盗测绘;假装避风测绘;伪装海难测绘。而且每年往鲸海移民,皆走此路,沿途时而测绘,早有准备。”
李欗点点头,心道都已经这么熟悉了,自己还用说什么吗?
自己这个总督海军戎政,到底是干啥的呢?
现在越发有些搞不懂了,看上去好像什么都不用管?可好像又不太对。
心里疑惑更深,也知道此时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想了半天,似乎想明白了一丁点。
至少此时,自己应该决定分舰队的指挥官是谁,副指挥官是谁。这些东西,这上面可没写。
在场的六名舰长,都是有实力当分舰队指挥官的。他虽对海军了解不多,却也知道海军第一批舰长中,排名前三的是谁。
想了一下,此时最适合领分舰队的,不是米子明,便是陈青海。不能都去,还要有个人留在这里,为第二步做准备,以免出现什么意外。
略微思考,便知道该选谁了。
“米高,任这一次分舰队的主将。尽快完成准备,一旦礼政府的人抵达,便要出发。”
“是!”
馒头起身听令,其余人也都心服口服。
又觉得李欗选了刘钰的心腹,亦算是一种表态。
主要还是态度,就这个预案里的这点破事儿,莫说在场的这六名排名靠前的舰长,就是从外面舰上拉个人过来,也一样能做。
用舰长们的话来讲,陆战队的事他们不管,所以这个预案里,他们只要做两件事。
封锁对马岛,全歼对马岛的倭人水军;然后大摇大摆地开始绘制地图、骚扰侦查、沿着九州岛到虾夷这么长的距离遛弯儿就可。
将出征的分舰队分配好后,馒头提醒了一句。
“大人,朝鲜那边施工的钱……”
李欗一拍脑袋,才想到这一次去朝鲜,要雇人干活。
这钱按说肯定是朝廷出的,但需要自己给朝廷这边打报告,等到分到手可能黄花菜都凉了。
数目倒是不多,按照上面的预算,只需要大约两万两就够了。
海军打定的主意是将来赖在釜山不走了,所以这炮台虽然暂时要修个能凑合的,但也不能太凑合。军港的维修、军营等,既打定了将来赖着不走的主意,那就不能搞成一次性的。
“呃……这钱一般怎么解决?”
“回大人,军中有特别经费,以备不时之需,唯有主将可以动用。只是动用之后,还请回报朝廷报销。若朝廷不报销,之前都是鹰娑伯自己贴补上。”
“呃……”李欗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这个还没封王的皇子,一年也攒不下几个钱,可不像刘钰那样财大气粗。
他好像又明白了一点自己这个“总督海军戎政”存在的意义,还要负责问朝廷伸手要钱。
“这特别经费如今可能凑出两万两?”
“可以。”
“那就先支取吧。”
叫人一把手教着,按照海军中已有的规矩,写下了公文,交由人支领,便先叫人散去。
刚一散,立刻又有一堆人围了过来。
有叫他签署分发本月军饷的,按照规矩,一旦出海作战,预支一月军饷给水手。
有叫他签发命令,支领火药军械要塞炮的,都是预案上的数量,但也得签字。
有叫他签发下船令的,出征之前的水手们,一般会放假两日,允许上岸胡作非为,把刚发到手里的那点钱送给妓院、酒馆。
这些都是之前计划之外的东西,一堆又一堆的纸堆在他身前,李欗一手持笔,一手拿捏着海军的印符,又怕出什么纰漏,一个字一个字的读。
好容易签了一半,李欗忍不住问道:“鹰娑伯在时,他也要签?”
军官们点点头,心道理论上是的,但他有自己的门客和秘书,一般这些东西也有人代签即可。
将情况一说,李欗心道,自己初来乍到,之前又是个残次皇子,身边没什么心腹人。
有的那几个,也完全不懂海军的事;现在直接从海军里挑,自己又不太熟悉,反倒怕挑出来的人独断掌权。
有这么一瞬间,他觉得好像有点明白前朝为什么非要有个内阁了,自己要是朱洪武那般自小历练出来、大事小情全都一清二楚、还精力充沛的还好。若不是,可着实有些麻烦。
还是不急,先自己看看、学学,懂了之后,再培养几个心腹才是。
又想,也幸好鹰娑伯无心专这海军之权,制度井井有条,若不然莫说自己,就算是那些知军事的勋贵悍将来了,少说也得一年才能搞明白海军内部的运作。
第九十八章 这还得了?
分舰队动员准备的命令一下,海军就像是一条冻僵了的蛇,被人扔到了温水里。迅速活泛起来。
像这种前几天不知所措,今日忽然活泛的,不只是海军,还有在威海等待消息、准备协调运粮的贸易公司的人。
如果说此时整个大顺,哪个阶层最关注对倭开战的消息,那一定是主导东洋贸易的海商集团。
如果是此时整个大顺,谁最关心刘钰在朝中的地位,可能这些海商集团也仅仅排在刘钰的父母家人之后,与海军不相上下。
这几天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海商们立刻做出了决定,准备派三艘船跟着分舰队前往釜山。
船上装满粮食和一些商人们采购的药材,以及卷烟和酒,这不是国家库房里的,而是贸易公司主动“助捐”海军的。
同时跟随出行的,还有两艘装着军人平时会买的小杂货的船,一名贸易公司董事会的成员也跟随前往。
听到分舰队的指挥是刘钰的心腹,米高米子明,贸易公司的人知道这一次终于稳了。
那三船的粮食和药材、烟酒,对贸易公司来说,九牛一毛,值不得几个钱,主要是给新来的总督海军戎政、七皇子李欗一个面子,表示一下支持的态度。
李欗也很高兴,但再三叮嘱他们,可以助捐海军,但不要送礼给自己。话不用明说,自己年纪轻轻,没什么威望,还不是收礼谋私的时候,这时候送礼算是上眼药。
海军的效率完全出乎李欗的预料。海商的效率也是一点不差,这几艘装着粮食药材的船,早已逗留在胶辽,本就是准备一旦开战就助捐的,只是不能进军港,只好在外面等着。
海军内部五脏俱全,早就为出征做足了准备,命令下达之后,枪炮火药和要塞岸防炮等,只不过两天时间就分发、装船完毕。
现在要等的,还是朝廷派来的礼政府的人。
和朝鲜国打交道,该有的面子还是要给的,那终究还是藩属,不是敌人。
一旦礼政府的人抵达,分舰队就会出港,海商的船也会在刘公岛外与之汇合,一同前往釜山。
此时,一名六十多岁的老海商,正眉飞色舞地在几名分舰队的军官面前说话,掩饰不住心情的激动。
“娘希匹,早就看朝鲜不顺眼了。我们不能往倭国卖药材,他们却能卖人参;鹰娑伯没拿到贸易信牌之前,我们的货在国内要交出港税,到了长崎还得给长崎奉行送礼才能拿牌。朝鲜人朝贡,在京城里免税卖货买货,走陆路运回朝鲜到釜山倭国,价竟和我们差不多。”
“早就该搞搞他们,还有倭国,可惜倭国的新井白石死的早,便宜了这家伙……”
说话的这人,是要跟随舰队前往釜山的贸易公司董事,要在那主持将来补给后勤的交接。
六十多岁的年纪,说起话来还是火爆脾气。听口音和口头语,也知道这是当年长崎唐商三大帮中宁波帮的一员。
姓徐,名涛,亦是宁波海商中的老资格。
他这一生,最恨的一个日本人,便是新井白石。
在新井白石搞改革之前,本来江浙帮、福州帮和漳州帮的关系很不错,联合荷兰人一起压价、走私,逼得日本商人把铜卖的比在日本还便宜。
因为日本商人一方面可以拿华人的货折回这些损失、另一方面货积压在手资金周转和利息都承受不住。
哪怕幕府那边出了“节约法”,禁止大顺的瓷器输入,这些人依旧可以利用之前锁国的漏洞,变着花样将货卖进去。
结果新井白石搞了信牌制,一下子瓦解了华人海商和荷兰人的走私同盟,顺带还把华人海商分化为三。
福州、漳州、宁波三邦在长崎唐人町整天内斗,限制出口额度,使得定价权完全被日本人拿走了。
徐涛的儿子死了二十多年了,亦算是因新井白石而死。
贸易信牌制之后,华人海商试图开小船去小仓走私,结果被炮击,两艘走私船被击沉。
除了日本人,这些海商心里难免也会偷偷骂几句朝廷。
朝鲜朝贡回赐也就罢了,正常礼数。
可朝贡回赐之外,还让朝鲜商人免税国内贸易,自己这帮子自己人既要收税,还要去长崎行贿,心里若说没有对朝廷的怨气是不可能的。
如今知道要对倭开战,而且作为贸易公司董事会成员,他是知道将来的“垄断权”是包括朝鲜贸易的。
听到要去釜山,自然是兴高采烈,六十多岁的年纪主动请缨去往釜山联络,以便将来运输粮食辎重的协调沟通。
若有机会,也想要跟船去看看小仓城外的大海,看看自己儿子当年死的地方。
海商都不是善男信女,原本历史上新井白石改革之后,海商们也是尝试过类似英荷在明末于中国的所为的。
只是船太次、炮太差,想要强闯马关海峡的时候被炮台击中,一哄而散,死伤三五十。
陈涛仍是在那咒骂着已经死去数年的新井白石,骂归骂,但就其手段而言,这些人还是服气的。
新井白石作为大儒,朱子学木门十哲之首,是有水平的。
凭一己之力,完善了锁国政策,拿回了日本的贸易主动权。
靠着国家干预用信牌制度,瓦解分开了中国海商,控制了贵金属流出。
历史上,荷兰方便也恨之入骨,甚至生出了“炮舰开关”的想法,只是因为荷兰本土太远、苏拉巴迪反荷起义、对郑成功一战的阴影等等缘故,没有实行。
而且人亡政未息,可以说有那么点虎门销烟时候担心白银外流的认知程度了。
能让中国海商、荷兰东印度公司都恨得牙根痒痒的人,确实是有些本事的。
不过并没有多大的用,荷兰因为太远凑不出开关的兵,军改后的大顺可凑得出来。
正如荷兰可以在英格兰集中150艘战舰、5000门大炮和两万水手,堵在港口暴打英法联军,却没办法在东亚凑出东印度公司计划中迫使日本开关的10艘战舰;大顺也没办法把哪怕一艘非商船的真正战舰开到阿姆斯特丹,因为没有补给港和沿途基地,却可以在家门口的日本凑出至少15艘战舰和500门舰炮。
在陈涛这样的海商眼中,军舰修长的身形、紧闭的炮门、高耸的桅杆,哪里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美丽。
如果当年日本的正德新令实行之时,大顺就有一支这样的海军,海商集团是愿意出个几十万两银子资军的。
他是老海商,经历过对日贸易的狂欢,经历过正德新令之后的无奈,经历过爱子惨死的悲痛,也经历过刘钰垄断贸易信牌后贸易公司的新奇。
直到今天,他终于等来了自己之前做梦都不想到的事:朝廷会因为贸易而对倭国开战。
虽然名义上是因为倭国侵占琉球,但海商们心里都清楚,这就是扯淡。
他老了,但他有股份,有还活着的其余儿子,还有正在松江的新兴实学学堂学习、准备将来入靖海宫的非嫡孙辈。
甚至还有了可以决定数百万两甚至将来可能千万两贸易额的话事权,而且在以这种纯粹的商人身份,去参与一国征伐这样的大事。
这种感觉实在是……很玄妙。
说是梦想成真,并不准确,因为在这之前,从没有海商敢有这样的梦想,既不敢有,又怎么能说梦想成真呢?
馒头看着六十岁还且手舞足蹈的陈涛,决定先说清楚利益分配的事,跟着刘钰这么久了,他知道商人们在乎的是什么。
“此番去朝鲜,还有另一件事。朝鲜的倭馆,里面的金银自然不是你们的。但里面的家具、馆舍、房屋等,你们日后说不定可以用得上。”
“日后那里作为一个对朝开关的口岸,同时也是检查朝鲜和日本贸易的地方。你们可以去考察一下,觉得是否合适。如果合适,每年适当给朝鲜一些钱,租下来。”
“索要的话,终究不好。朝鲜到时候被你们断了对日卖人参生丝的贸易,心里肯定不痛快,你们还是要适当地出点血的,叫这藩属面上也过得去。”
陈涛笑道:“大人且放心就是。既是给了我们贸易的垄断权,自是一根人参也不会从朝鲜人那跑去日本。我虽老矣,公司却在。到了那边看看倭馆的规模,我们自然会出个好价。”
“做商人的,该出的钱,不会省的。”
“其余军令,大人也不比说,鹰娑伯是告诫过的。什么时候可以卖酒、卖烟给水手,我们自己心里有数。这一次你放心,公司的船上没有船员的私货,我们自己也知道事情重大,查的极严。”
见海商们心里有数,馒头便不多说,
心道朝鲜国心里怕是一百个不情愿,可也没有办法。海商是群什么玩意儿,他也心知肚明,把垄断权给他们,朝鲜国怕是一艘船都过不了对马。
日后不知道要出多少麻烦事,朝鲜使臣会不会跑到京城去哭诉?或者……跑去金陵的明孝陵哭陵?
这事儿,多半做得出来,朝鲜就指着人参和当二道贩子这点银子呢。
别到时候闹得动静太大,朝中又变了卦,那可不妙。
暗想着朝中那群人的思维方式,也不敢继续往下想了,只好静静等着礼政府的人前来。
分舰队又等了三天,京城派来的人终于到了威海。
馒头不认得此人,但海军其余人却认得,正是当初和刘钰一起去琉球做副使的赵百泉。
和上一次去琉球时的心态不同,这一次赵百泉去朝鲜,当真是怀着满腔愤懑而去的。
刘钰、海军、海商们,在乎的是贸易、港口、开关,赔款、海军基地。他们是站在中国的角度去看待问题的。
赵百泉是正统的天朝人,又是礼政府的,自然是站在天朝的角度去看问题。
京城临行之际,刘钰和赵百泉谈了一些事,只几句话,就让赵百泉火冒三丈。
问题还是日本幕府将军的“大君”称号。
新井白石主政的时候,对朝鲜的官方文书上,改日本国大君为日本国国王。
这一句话,就点燃了赵百泉心中的怒火。
日本国国王……是幕府将军。
大君,按《易》与《诗》,及唐初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孔子三十一世孙孔颖达之注,【大君即天子】。
就算朝鲜不懂《易》与《诗》;就算朝鲜不知道孔颖达的注;那新井白石改“大君”为“国王”的时候,朝鲜还不明白吗?
幕府将军是日本国国王,日本又不向天朝朝贡,改“大君”为“日本国国王”,这“大君”,是留给谁的?
不言而喻,是留给京都的那位的。
朝鲜与日本外交,赵百泉觉得刘钰那些“九世之仇、不共戴天,日本就算给金山银山,朝鲜也不能和九世之仇贸易”的话,算是欲加之罪。
甚至之前自称日本国大君,其实也不是不可圆过去,不熟典籍,朝鲜国也有大君之号,这都不是不可以变通的。
但之前称大君、新井白石之后改为日本国国王,朝鲜也都应了,接纳了,这就完全不能忍受了。
朝鲜知不知道日本国幕府只是幕府将军?知不知道幕府将军上面还有个玩意儿?
定然知道。
既然知道,同为儒家文化圈内的人,朝鲜是郡王,顺承明制,还是依着朝鲜亲王的例。
日朝两国平等外交,那日本国国王也算是亲王级。
但日本国国王实际上是幕府将军,幕府将军名义上是京都的那位封的。
谁有资格封亲王爵?
王不能封王。
上一次朝鲜就这么允许了幕府将军是“日本国王”的称呼,这是承认有两个天子?
这和西洋诸国还不一样,因为……西洋诸国不用汉字,King也好、英白拉多也罢,是大顺官方翻译的。类似假如皇帝叫“李鱼”,那么鱼这个字需要避讳,fish不需要避讳。
如果朝鲜不是大顺的藩属国,和日本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大顺根本没理由管。
但朝鲜和日本的书信往来,都是用的汉字,朝鲜国作为大顺的藩属,就必须要遵循一些内涵。
这,就是礼法。
礼法,是天下的基石。
曹丕权势滔天,也得是禅位之后才能封孙十万为吴王。
谁都知道义帝就是个傀儡,但项羽封诸侯王也只能以义帝的名义。
琉球国可以置百官,但不能封尚氏宗亲为五爵。
朝鲜可以封这个君、那个君,但就算把胆子扩大百倍,也不敢在自己手底下封王爵,只能用其余的名称代替;在编史的时候,也只敢用“世家”,绝对不敢用“本纪”。
大顺可以承认罗刹是帝位,但朝鲜国却不能直接和罗刹打交道,两边是个在法理上不可能触碰在一起的平行线——类似马关条约的第一条,既不是赔款也不是割地,而是朝鲜之独立。
日本可以自己关上门,说自己是皇帝,随便。但只要和朝鲜打交道,朝鲜看到“皇”这个汉字,就不能接国书,只能直接拒绝。
这里面的责任,当然是朝鲜的问题。
日本幕府如果是日本国王,那潜台词呢?有资格封征夷大将军的那位,岂不是天子?哪怕都知道是傀儡,那也不行。
这还了得?
虽然朝中的意思,似乎是朝鲜毕竟藩属,有些事能遮掩一下就遮掩一下,闹开了都不好看。
琉球把天朝当傻子耍、安南自己对内称帝玩、号称孝子的朝鲜在大君即天子的问题上装傻……当真是没有一个孝子,全都是逆子。
只是如今既要对倭开战,亦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斥责朝鲜。
秋后算总账。
要以大局为重,可刘钰的这几句话算是彻底把赵百泉心里的火勾了起来。
这一次去朝鲜国,要谈的也不是礼仪方面的问题,而是朝鲜作为藩属出人支持天朝行动的实务。
窝了一肚子火的赵百泉,态度自会强硬。
被刘钰借着新井白石的“大君改国王”拱了一把火,当真是有时候死人比活人还有用。
第九十九章 野心早已出现
略作休息,第二日舰队起航,在刘公岛外汇合了海商的船队后,朝着釜山方向冲去。
朝鲜国是有水军的,但这么多年没打仗,早就已经烂的不成样了。
分舰队抵达的时候,把朝鲜人吓了一跳,这些船的模样和他们认知的船可大不相同,直到船上的小艇放下人,告诉这些慌了神的朝鲜人,自己来自天朝之后,这才让朝鲜这边放了心。
赵百泉没有下船,作为天朝礼政府的人,他代表是天朝。朝鲜方面不来迎接,他是不能下船的,没有天使主动去找藩属官员,只能反过来。
赵百泉不下船,陆战队的人却下了船,登陆之后直接包围了后世釜山塔附近的草梁倭馆。
倭馆,长崎的唐人町、满清的十三行对应的商馆,其实都是差不多的玩意儿。
“外国人”只能在规定的范围之内,不能离开,便于管辖控制。
倭馆分为东西两部分。
西边的部分,效能类似于大使馆,招待礼节、使者互访皆在西边举行。
东侧就是互市商人卖货买货的地方。
整个倭馆不算大,共计十万坪。坪是日本的单位面积,两块榻榻米双人床就是一坪。
馆里常驻着四五百号人,有僧人、通译,还有来朝鲜学习汉医的。
除此之外,里面还有不少的儒生。
日本和大顺之间,又没有什么官方往来,因此朝鲜作为一个天朝文化的中转地,一些学习汉学的人也在这里学儒学。
而此时,倭馆中正有一位大儒,雨森芳洲。
也是朱子学木门十哲之一,是新井白石的师弟。若以个人论,此人有两个趣闻。
一个是喜好男人,朝鲜国的使节到了日本之后,见少男在烟花地,认为难以理解,雨森芳洲便道:“恐学士尚不解其中之妙趣,待试之便可懂其中真滋味”。
其二便是当初在长崎的时候,有中国商人跟他用中文聊天,偶尔说了几次日语,被称赞为“你的日语学的不错”。
雨森芳洲一直主持对朝鲜的事物,在其老师的推荐下,很早就在对马藩任职。在对马开办了朝鲜语学校,培养一批能在倭馆任职的人。
他的师兄新井白石已经死了十多年了,按说他也七十了,也该退下来不干了,之前一直在对马岛写书,自号“以孔孟为标、以程朱为准”。
只是不久前幕府那边忽然传来了消息,大顺攻陷了土佐,可能会入侵日本。
虽然现在不知大顺的军队到底要从哪里出现,但对马岛实在过于重要,故而对马藩藩主宗义如请他出山,希望他前往草梁倭馆,沟通朝鲜,打听一下大顺的动静。
消息传得没有那么准确,对马藩的人只知道大顺攻陷了土佐,却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打的。
雨森芳洲年已七旬,但还是出山前往釜山草梁倭馆,试图和东莱府使沟通一下,但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他素来没有“若孔孟为将来攻该当如何”的疑惑,虽然和新井白石之间因为“国王”还是“大君”的称呼问题上产生了一些矛盾,可还是集成了新井白石的“日本中心论”理念。
与赵百泉所认为的“大君”和“国王”称呼的不妥之处不同,雨森芳洲是认为“幕府自称国王是僭越”,僭的不是中华天子的,而是僭的居于京都的那位。
新井白石认为“中华或者中国,是唐人自己称呼自己的,日本不用学,也不应该称呼他们为中国。只需要用支与那二字即可”。意思也就是,那是个地理概念,而非一个文化帝国的中心概念。
这一点,雨森芳洲是认同的。
此时已经基本编写完的《大日本史》中,也是把天皇编作【本纪】的,中国的作【诸藩列传】的,并且还记载了吴国和唐国向日本“朝贡”的记录,而且明确用的“贡”这个词。
顺带还把中国的“列传”扔到了【诸藩列传】的最后面,因为日本可以影响琉球、朝鲜、虾夷等,却影响不到中国,所以扔到最后面;就像是中国这边把荷兰等国扔到最后面一样。
新井白石曲解道:华,是一个文化概念。对日本而言,日本就是华,其余都是夷;而中国这个词本身,却代表了“华”这个概念的中心,所以不能这么叫,而要叫地名。
我信儒教,那我就可以是华,周边就是夷。我可以是华,你也可以是华,但你叫你的,我叫我的,咱们之间互不影响,各自关门自己造天下。
这一点,雨森芳洲也没有什么疑义。
新井白石在审理了偷渡日本的传教士后,从昔年东西罗马教会分裂这件事中,找到了灵感。
中国有中国的天下,日本有日本的天下;中国的天下里把日本视作诸藩,日本的天下里也把中国视作诸藩。
加之朱子学的“化夷为夏”的概念,可以说日本特色扭曲的“小中华”和“华夷”理论,已经基本成型。
这个扭曲的理论,是“关上门自嗨”的理论,因为双方之间隔着大海,官方交流有限。
可一旦大海的距离可以被轻易跨过,那这就很容易被魔改为一个侵略理论。
刘钰的儒学底子不足,只能从“限制贵金属流出”的角度,去看新井白石的贸易信牌政策。
但雨森芳洲的儒学底子深厚,所以是这样看待贸易信牌制度的:是日本发给中国商人信牌,允许中国商人贸易,其实和中国给各藩属规定几年一贡是差不多的。所以贸易信牌制度下,日本是中心,而中国是诸藩。
是“我允许你来,你才能来;我不允许你来,你便不能来”,那么,谁是世界的中心?
只是,这些自嗨的小动作,在威海的海军军舰面前,毫无意义;当海军可以跨越大海的那一刻,只要你还接受“华”这个文化概念,那这天下之内,有且只能有一个中央之国。
或者,自己放弃文化方面的解释权,接受唯一正确的官方指定的儒学派系和解释方法。
或者,自己放弃“夷变夏”这个概念,自己关上门信基督也好、武士道也罢,不要掺和华这个概念的解释,彻底割裂,去汉文化。
安南也好,朝鲜也好,日本也罢,只要天朝这个概念还未粉碎,只要天朝不闭着眼装不知外部事,其实只有这两种选择。朝鲜也可以选第二种,只要断贡之后能打赢天朝就行。
事实上,朝中很多事还没弄清楚,如果这些问题都弄清楚了的话,其实那些科举官员会选择不死不休的。
反倒到时候实学派的这些人,会成为妥协签合约派,见好就收,要利不要义。
此时围在倭馆外面的大顺军队,都是一群实学派的。
闪亮的铜炮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光芒,和之前那个纯粹天朝的大顺,最紧密的联系,只是书写着“大顺军勇者胜”字样的大旗。
这不是威海海军的特色,甚至不是大顺太宗皇帝荆襄之战后的特色,而是西安建制之后便有的特色。
后世许多发掘出的大顺军的武器上,多有刻着诸如“大顺军、勇者胜”;“除暴安良”;“耕者有其田”等等口号,颇有几分三百年后广东黄埔初建时候那些刻字的枪托意味。
当初的口号,此时剩下的已经不多了,也就剩下了诸如此时旗帜上“大顺军勇者胜”这样把大顺掐掉随便换个别的也一样的这种。
陆战队的蓝色军服和红缨毡帽,配上黑黝黝的刺刀,列阵严整,军鼓咚咚作响。
倭馆内的人慌作一团,他们试图做一些抵抗,但手里并没有多少武器,朝鲜国对他们管的也是很严的。
这一次事出突然,土佐那边的消息才传来不久,雨森芳洲也是迅速来到了倭馆,是想搜集情报的。
哪曾想才到了不过数日,大顺军的军队已经压了过来,这效率实在是有些快。
这时候乱跑无疑是死路一条,瞭望到海面上的军舰,也知道跑也没有机会。大顺只要开战了,朝鲜国可是会立刻做最忠诚的藩属,打仗或许不行,抓四处乱跑的倭馆中人还是可以的。
头发早已花白的雨森芳洲已经明白过来,恐怕这一次大顺出征的事,根本就没有通知朝鲜。
否则的话,朝鲜这边肯定有所动作,要么抓起来,要么赶走。
幕府那边传来的消息不多,但从宗义如那听说的情况,好像是和萨摩藩岛津家在琉球干的事有关。
只是大顺这边的动作这么快,雨森芳洲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个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只怕大顺早就动了心思,琉球的事怕只是和幌子。
如果是这样的话,怕是不妙。
可如果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就更可怕了……大顺去土佐是不久前的事,在这么短时间内就能出兵,这动员出兵的速度,日本无论如何是比不了的,这更可怕。
在一片怎么办的急躁下,雨森芳洲命令众人不要急躁,他要去问问什么情况。
在弟子的搀扶下站起来,朝着门口走去。
门口外的士兵在距离很远的地方列阵,雨森芳洲自我感觉像是个独自面对千军万马的英雄,正要准备向前说话,效王司徒先说几句话,质问所为何来。
然而还没有几步,就听到大顺军这边的军官喊道:“前面的老头,停下。再往前走,就要开枪了!”
喊的是汉语,显然军官并不在意对方是否听得懂,但雨森芳洲听得懂。
他用很标准的官话喊道:“此为朝鲜地,非日本地。岂不闻武夷先生注《春秋》曰:声罪致讨曰伐,潜师掠境曰侵。贵国纵起欲加之罪攻伐日本,朝鲜无罪,潜师掠境,岂非侵乎?”
带队的军官也是上过营学的,在这里听到这么标准的官话,颇为诧异,随后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之师通行于王土,何谓之侵?”
雨森芳洲又往前迈了一步,正要再讲一番道理的时候,却见那军官直接喊道:“举枪!准备!”
哗啦啦……
列阵的士兵几乎同时举平了手中的火枪,黑洞洞的枪口木然地对准了还要往前迈步的雨森芳洲。
已经迈出了一步的雨森芳洲停住了,然后就听那个军官喊道:“老头儿,你既懂官话,那便最好。去告诉里面的人,一刻钟内,若不出来投降,我们就开炮了。告诉里面,速速投降,可送你们回倭国。若不然,皆视为抵抗天兵,尽数屠之。见你腿脚不便,多给你五分钟时间,快去吧。”
冲着雨森芳洲挥了挥手,远处的两门大炮已经在调整角度,雨森芳洲把已经到了嗓子里的话憋了回去,看着那两门用道理讲不通的大炮,暗骂一声蛮子,又颤颤巍巍地往回走。
看着雨森芳洲的背影,参谋官掏出怀表掐着时间,嘟哝道:“一帮怂货,派个老头儿出来?年轻的都缩卵了?”
旁边的炮兵军官已经测量完了距离和角度,翻阅着新编的炮兵表,喊道:“开花弹,引木一寸二,角度三十七,准备!”
第一百章 异端相见
儒学是讲忠君二字的,雨森芳洲是儒生,也正因为他是儒生,所以他知道自己应该为自己的主君效命到死。
别说此时领军前来的只是大顺的一群军官,就是孔为主将、孟为副将,亦要拼死一战以忠君护国。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错。
大顺内部不是分封制,但大顺的宗藩体系朝贡体系还类似于分封制,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理论上哪怕朝鲜的臣子那也是朝鲜王的臣子而非大顺天子的臣子;哪怕是孔孟难道不也是先忠于自己的主君,而不是效命于周天子吗?
况且,雨森芳洲是受新井白石“唐和各自称华”论的影响。
七十多岁出山,所为者终究还是日本的安危的。
但是,此时见大顺军将这里围住,也自知无论如何跑不脱。
没打听到情报不说,还因为大顺军来的突然,自己也要被俘。
他没想着去死。
枪炮无眼,自己纵然怀有报国之心,这倭馆中的四百余号人又怎么能因为自己的一个决定而死于枪炮呢?
况且,里面还有不少是他的弟子。他在对马开办了朝鲜语学校,通过朝鲜语学校的考核,才能够进入倭馆任职,不少人都是他的门徒。
从某种角度来看,雨森芳洲是个合格的儒生,心怀仁义。
九岁时候就写过一首诗:“寒到夜雪前,冻民安免愁?我辈尤可喜,穿得好衣游。”
虽说等他长大后再看自己写的这首诗,觉得比之杜工部的“安得广厦千万间”终究差的太远,可九岁能够想到穷人天寒无衣穿,亦算难得了。
开蒙之后,先学医,后弃医从文……这倒不是因为“学医救不了日本”,而是因为他的老师跟他说过一句话。
东坡先生曾说:学习费纸,学医费人。凡事学医的,手上都有几条开错药的人命,然后才得以成为良医。
他自感叹,如果学医把自己的肱骨折断,尚可接受;可如果要费人命,那还学什么呢?
遂萌弃医从儒之念。
有过这样的经历,此时见着数百名活生生的人,可能要因为自己的决定死在大顺军的枪炮之下,雨森芳洲长叹一声,决定顺从外面包围的大顺军的说法。
不过不是投降,而是不忍“费人”。
又想着大顺终究是大国,人才辈出,儒家学问的研究肯定有可取之处。
自幕府锁国后,中日双方已经断掉了官方交流。往来长崎的商贩,都是一群商人,根本没什么文化。所以日本的许多儒生集中在对马,哪怕是新井白石,也认为朝鲜在文化上强势、军力上衰落。
而朝鲜,不过是中原文化的二道贩子,亦或者说是衍生品。
自己虽已七旬,可距离夫子所说的“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还差的远,在儒学上尚有诸多不解之处。或许死前也能与唐山大国之儒,略论大义,亦算无憾了。
至于情报,已无意义。
这些大顺军和肉眼可见海上飘着的艨艟战舰,足以攻下对马,占据严原,插旗栈原城。
在他的命令下,四百多人尽数放弃了抵抗的想法,本来也没办法抵抗,朝鲜也不准他们携带过多的兵器。
等到所有人都从倭馆中离开,雨森芳洲找到了军官,说道:“老夫是对马守的侧用人,希望面见你们的将军。”
军官知道对马守大概是个什么玩意,皱眉道:“侧用人?”
雨森芳洲叹了口气,换了个说法道:“近侍、秘书、幕僚、师爷。”
“哦,哦!”
这么一解释,军官立刻懂了,看雨森芳洲也七八十的模样了,还拄着个杖,便道:“这人不用捆了,来几个人把他送船上去。正好要给对马藩的人传个信,既是什么侧……侧用人,那便最好了。”
叫两名士兵押送着,又让雨森芳洲身边的两个年轻弟子跟着,一并送到了作为分舰队旗舰的那艘战舰上。
才一上来,赵百泉见雨森芳洲穿着一身儒生青衫,头戴儒巾,手中拄杖,见在都是儒生的面上,叫人搀扶了一下。
赵百泉在琉球也是见过岛津家的武士的,知道日本人的打扮并非如此。若是在朝鲜,见到这样打扮的人极为常见,可这人既是号称对马守的侧用人,显然是倭人,竟也如此打扮,实在有些奇异。
“你亦学孔孟之道?”
雨森芳洲点头道:“然。老聃者,虚无之圣也;释迦者,慈悲之圣也;夫子者,圣之圣者也!余之所生,孔孟为标。”
一句话,顿时拉近了和赵百泉的关系,这一口算是标准的官话,再加上这句认为儒学胜于释道二家的言论,让赵百泉颇为满意。
“看座。你我如今为敌,不过念在夫子面上,见你耄耋之年,恻隐之心不可无也。”
雨森芳洲拱手做谢,在弟子的搀扶下正襟而坐。
赵百泉面色也不那么锐利,问道:“倭国儒生所学者何?”
“日本国儒生学业,无非三等。一曰经学、二曰史学、三曰文学。经学者,十三经也。史学者,司马温公有《资治通鉴》,篡要勾玄,纲立纪张,之乱存亡之理、礼乐刑政之效皆了如指掌;至于文学者,据经徽史,著诸话言之谓尔。”
听到这话,一旁的馒头心有不耐,赵百泉却是从脸色不那么锐利,转为了一种颇有知音之感,忍不住赞道:“当真若《全唐》之诗言:山川异域”。
雨森芳洲几乎是下意识地不约而同地与赵百泉一起说出来下一句。
“风月同天!”
说罢,两人竟是相视一笑,颇有些他乡遇故知之感。
赵百泉这一次是来和朝鲜国交涉的,和日本国交涉的事,他是不管的。
只是在这种地方,遇到了一身儒生打扮的雨森芳洲,心有好奇。
正如在中国的基督徒,无意中听到别人嘴里说一句引字《圣经》的话,立刻便有亲近之情,这种类似的感觉在赵百泉的心中生出。
而之后关于“经学、史学、文学”的高低段位,以及文学正途应该是“据经徽史,著诸话言”这个说法,更像是赵百泉这些年来自我体悟的心得,由眼前这个倭人说出来一般。
微笑之后,赵百泉奇道:“我闻倭国儒学不兴,老先生何以学儒?”
当即雨森芳洲又将自己如何弃医从儒的事一说,尤其说道苏东坡的那番话时,两人竟又是异口同声,不约而同。
“学习纸费、学医人费……”
这种情调上的认同感,颇有些小资风调,文化人之间的格调总是这样,用各自的知识体系像是一种圈地自萌的快意,是圈外之人无法理解的。
也正是因为圈外之人的无法理解,又促使了圈内之人的惺惺相惜。
赵百泉从面有一丝微笑,进化到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后,赞道:“老先生心有恻隐之心,当真已得孟子之义。我听闻对马不过小藩,人口不过万余,老先生大才,何以居于此?”
雨森芳洲此时也在赵百泉的身上,找到了一种在对马很难找到的感觉,他的弟子水平和他差的太远,这种圈内知心的感觉,实在是平时所罕见,心中大快,叹道:“吾十五有志于学,师承木下一门。吾师兄陶山钝翁,出仕对马。其时将军下‘生类怜悯令’,凡活物皆不可杀,无论犬马牛羊,鸡豚狗彘,乃至野猪野鹿。”
“对马岛上,野猪横行,踩踏粮食,农民无法生活,可上面又有生类怜悯令,杀生者刑。”
“吾师兄陶山钝翁抱着必死的信念,谏于藩主。藩主仁义,亦抱着必死之心,出台‘猎猪令’,鼓励百姓猎杀野猪。”
“吾见对马藩主有仁义之心,故而来投。”
“其时将军生类怜悯,不但不准杀生,还在各处修建了二十万坪‘犬舍猫栏’,爱护流浪猫狗,每条野狗野猫每天要供给白米一斤、沙丁鱼三两,豆瓣酱一勺。”
“百姓多食萝卜而不能果腹,猫狗所食,非白米也,民之膏脂也。当真如孟子所言: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故而吾知仁义不可行,乃远离江户,奔之对马。”
“如今的将军聪慧仁义,废生类怜悯之策;设目安箱,令百姓有冤情者可直投诸目安箱以检不仁之吏;见贫者日贫,乃令田产不得买卖……真仁义之主也。奈何我生不逢时,须发皆白,不能辅佐,深以为恨。”
这一番话,更是让赵百泉心生同样的感叹,心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君不仁,则舍庙堂之高。此人真君子也。
赵百泉知道日本是有一些高水平儒生的,当年刘钰往江户送地瓜的时候,回来之前日本的儒生还托他带回中国一本书,名为《七经孟子考文》。
这本书一经出版,立刻在京城儒学圈子里引发了轰动。
欧阳修曾作诗言:徐福行时书未焚,遗书百篇今尚存。
印刷术普及之前,要靠抄书,而抄书总有失误的时候,说不定哪个字就抄错了。
这本《七经孟子考文》,解决了许多悬而未决的悬案,修改了不少抄错的字。
而且还解决了一个看似难解决的问题,《七经孟子考文》中的《尚书》,和中国流传版的《尚书》是一样的。
明朝有个叫丰坊的,堪称造假王,不但一手好字可以造假到天衣无缝,而且还伪造了一大批古书,里面就有号称日本古本的《尚书》。
奈何这是个真有水平的,造的一大堆假书,全都可以以假乱真。这一次的《七经孟子考文》里面的日本古本《尚书》,和丰坊自创的那本《尚书》完全不一样,亦算是彻底消解了谣言。
在京城,尤其是北派儒学“必破一分程朱、始近一分孔孟”的思想之下,诉诸于古的大背景之下,这本书引发的轰动可想而知。
赵百泉是北儒一派的,自是读过这本书,此时便问及此事,笑道:“我知尔邦也有大儒,却不知老先生与作《七经孟子考文》的山井鼎、修订补全的荻生北溪等人,可有交往?神交已久,缘悭一面。”
雨森芳洲闻言,冷哼道:“其作《七经孟子考文》,确有功绩文华。但究其内心,立心不正。”
“这都是古儒学派,以为朱子之学皆是空谈,甚至说程朱之学,被释家所染,空谈静坐,半日禅学。此等言论,当真贻笑大方。”
“道不同,不相为谋,何论相交?吾以孔孟为表,以程朱为准,非古学一派异端之学。其作《七经孟子考文》,不过是为古学张目耳。”
原本面带笑容的赵百泉,脸色亦是大变。
从刚才的面带笑容,变为了冷若冰霜,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
握拳怒道:“恐怕你才是大谬之言吧!程朱之学,实是被释学若染。必破一分程朱,始近一分孔孟。你我道不同,勿再复言!”
说罢,拂袖而出,若不是考虑到这老头算是交战之使,早就叫人将他扔出船舷抛入大海了。
第一零一章 筹钱买路
在一旁全程看完热闹的馒头等军官,忍不住全都笑了起来,不由想到了刘钰给他们讲过的西洋诸国那个关于“异端”的笑话。
有个参谋见这老头挺有意思的,打趣道:“老头儿,就你刚才说的那‘生类怜悯令’的事,我就觉得你不是真儒生。”
“岂不闻,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言:当诛独夫民贼。”
“真正的儒生,在那种情况下,应该高举义旗,杀入江户,效汤武革命,诛杀民贼。就算你不这么干,也该死谏才是。可你呢?啥也没做啊,那有什么卵用?”
“这要说起来,真正践行‘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大义真言的,还得是我大顺之祖皇帝。举义兵而诛不公,虽少读书,却有真义也。”
雨森芳洲暗暗摇头,心中大骂臭屁臭不可言,当真是曲解经书大义,暗道如你所言,那些领人造反一揆的,岂不都要陪祀圣堂?当真是无君无父之言。
又想,只怕如今唐国已不用朱子之学,只怕纲常混乱,实失中华,不过震旦尔。
这样一想,心中的正义感又生出几分,怒道:“吾闻唐国乃礼仪之邦,仁义治国。自戊戌年至今,两国罢兵已有百五十年,何故今日又起刀兵,以致百姓遭战乱之祸?”
几个参谋跃跃欲试,正准备把当年跟随刘钰去土佐时候的那番言论说一番,却听馒头道:“这里不是国子监,亦非礼政府。我们没心思跟你扯淡,为何开战,自有国书。”
“如今战端一开,你既是对马守的侧用人,便正好回去送个信。叫宗义如准备八万两白银,我可保不占他的国城。你或许不知,前些日子我们不过三五百兵,攻下了土佐的高知城,你自认对马可与土佐比吗?”
“他既出资助军,让他朝贡天朝,为天朝之镇守,仍不失封爵之。”
“若不然,我自引兵攻之。”
“回头看看身边这几位,那都是打过土佐高知城的。从土佐返回,又来对马,这等效率,若宗义如知兵,当可知不能敌。”
“对马,天朝要定了。告诉他,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转封别处,就算江户那边答应,也来不及。”
“没有转封之令,擅自离守逃亡,亦是死罪。让他想清楚了。”
说完,把一本早已拟定好的文书交给了雨森芳洲,派了几个人将其看管起来。
这是拟定好的计划,海军并不直接攻占对马岛,至少暂时不攻占。要等到在釜山站稳脚跟,把后续的军队送来之后,才能攻占。
但是海军还是希望自己干一票的,只要把对马一封锁,军舰一亮相,是可以把对马藩逼的投降或者跑路的。
必要的时候,可以达成一种默许:对马藩的人真的要跑,可以收了钱放走一些人,让他们滚蛋。
主要是对马藩的藩主和商人们关系匪浅,而且知根知底。海军人生地不熟,这凑钱的事,还是交给地头蛇更方便一些。
海军的参谋们早就计划过,对马岛上的商人和大名,肯定是要得罪的。
只要断了朝鲜和日本的贸易,那就是断对马藩的财政收入,以及那些参与日朝贸易商人的财路。
反正要得罪,那就不如得罪的狠一点,把钱榨出来。
相反像是长州、平户这些藩,本身在锁国政策下也没有贸易的机会,一旦开国,大顺在军事实力和技术占优势的情况是,对这些大名极为有利。
走私可以壮大自己的实力。
开国可以扩大走私的机会。
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月是大顺,近水之楼台,便是九州岛上诸大名。
他们可以狠狠压榨一下农民,是真的能攒出来一波金银,买些枪炮之类,将来说不定还能和江户幕府对着干。
其实如果操作好了,是真有可能让这些西南大名全在那看戏,出工不出力的。
谁出力,就打谁。
这些西南诸藩中,除了萨摩因为琉球的事外,其余的都是可拉拢分化的。
对马的不同之处就在于这个岛是要拿到手里的,商人是要赶走的,完全不需要拉拢分化,照死里得罪就行。
反正他们要的是银子,岛上的农民手里也不可能有银子,将来再来一波“十而税一”的仁政,足以收其心。
对马藩的商人、武士、大名,与农民渔夫,根本不是相同的利益。
先把八万两银子弄到手,剩下的再谈。
反正要的是对马岛,又不是对马藩藩主。真要是不等陆军到来,就先把对马岛占了,那也显得海军本事,亦是众人功绩。
此时既是抓了倭馆的人,这边就不宜逗留了。
军官们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馒头拱手对赵百泉道:“赵大人,恐要大人先下船,在别的船上等朝鲜方面的人。”
“军情如火,我等还要去对马。与朝鲜交涉的事,就全拜托赵大人了。”
赵百泉知道自己只是负责和朝鲜对接交涉的,军方的事他管不到,忙道:“好。既如此,我便去别的船上。只是关乎天朝颜面,若非来迎,我不能站在朝鲜土地上。那我预祝米将军功成。”
放下小艇,换了艘船,赵百泉自去别的船上等待。
海军不是水师,不需要从威海走到釜山,就得停靠补给歇息数日。留下了那些其余的舰船,战舰扬帆,朝着对马岛而去。
在对马岛的海湾口处,馒头远眺了一下对马岛的湾口地形,点头道:“此地不错,有几分像是威海湾。只是少了刘公岛。”
“但是海湾太小,海湾两侧若置炮台,固然可以封锁,但海湾也只是和做沿途补给的基地,不适合长期停靠。”
“若得釜山,此地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海军若在,这对马岛上,是没必要修炮台,浪费钱的。”
参谋官也都点头,完全无视港口里的那些不堪一击的水军关船,指点道:“子明兄所言极是。”
“这对马岛,是前出倭国的集结地。但不宜作为长久基地。长久基地还是釜山更合适。”
“只要海军尚强,倭人也来不了对马。修炮台,驻军少了,被倭人突袭得了,反倒对我们不利。驻军多了,若和平时期,又浪费钱。”
“当然,拿到手是肯定要拿的。就算对马藩决定投降,改换门庭,也就像那群蒙古首领一样,封个子爵,扔回京城吃点俸禄就是了。这里直接可以改土归流。反正……反正岛上的支柱是贸易,贸易没了,死岛一座,宗义如应该会降。”
“就是那个老头,是什么侧用人。怕又说些宁死勿降之言。”
馒头笑道:“所以才叫他去送信嘛。话都说明白了,对马藩藩主自会有打算,提前知道了老头的想法也好。免得到时候派人和咱们谈的时候,不提前知道那老头的想法,却因为他精通汉语派他来谈,岂不坏事?”
目送载着雨森芳洲的小艇靠了岸,军舰绕了个圈子,分为三队,先行拉开,继续封锁对马与日本之间的海面。
对马严原,栈原城。
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海面上的大船,宗义如捧着雨森芳洲送来的书信,默然不语。
信上写的实在诚实,没有半句名正言顺之类的废话,而是直白的利益。
对马岛,大顺要定了。
现在转投大顺,还有封爵的可能。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无非两个选择,但哪两个选择,都得给钱。
选择退回日本,祈求日后转封,是否现实不说,将来问罪说他不战而跑,要转封?
只怕直接要求切腹了。
投降大顺,反倒是可以谋家族长远。
如果大顺非要对马,对马的贸易也就废了。
如果只是粮食收入,对马也就是个一万石的封地,这一万石并不是税收一万石,而是检地之后所有收入一万石,就算五公五民,也就五千石一年,这里面还得给家臣们俸禄。
对马归了大顺,那还做什么日朝贸易?没有日朝贸易,对马值几个钱?
信上说,若归降大顺,仍不失封爵之位,大顺最低等的爵,是子爵。一年的俸禄,怎么也比没有贸易的对马高吧?
外面军舰在那一摆,打得过还是打不过,宗义如心里还是有数的。
而且他也知道,土佐确实出事了,连土佐都能打下来,距离大顺藩属朝鲜这么近的对马,还有活路?
反正对马藩自古就有熟练站队的本事,宗义如又没有亲儿子,只能把弟弟收为养子,也没什么真正能在江户做人质的。
只是雨森芳洲在前,未免有些尴尬。这等儒生,多半要劝他忠君而死,心里略微琢磨了一下,便有了计较。
钱,肯定要给。
大顺是天朝,说话是算话的。
而且自己可以作为一个表率,叫人看看投降的好处,自不会轻慢他。
给钱,就可以让家臣和商人们给。
只要说,给了钱,大顺就能让他们乘船离开,返回日本,这钱肯定是愿意出的。
自己就说自己作为一方镇守,非将军之命不可轻离。
商人们可没必要非得在这一起死,不如交钱买路,只要大顺能保证他们可以走就行。
家臣们也多参与贸易,手里也有钱,八万两凑一凑,还是可以凑出来的。
自己甚至不用出一分钱,留住家底。
既保全了自己,又算做了件好事让商人们离开。况且大顺要八万两助军,自己或可收九万、十万,经手再截留一二万两,亦未尝不可。
如今知道此事的,唯有雨森芳洲,这倒好办了。先稳住此人,而后诱其自杀殉国即可。
“雨森君,我既为对马守,既不可擅离,又难敌敌军。如今之计,唯死一途,以报将军。”
“然,我虽死,商贾何辜?其余家臣武士,亦可先退至九州,以备将来反击,积蓄力量。”
“岂不闻,兵人一过,商贾受灾?只怕这些兵卒烧杀抢掠。”
“唐人若有承诺,可凑齐八万白银,叫商人、家臣退却。先生以为如何?”
雨森芳洲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点头道:“吾老矣,退却亦不能杀敌,唯有陪藩主同死。主公之言,大有道理。只是我所编纂的《古今和歌集》已有小成,不忍付诸战火。”
“筹银之事,主公自决。还请主公遣人陪我回住处,将毕生书籍收好,请那些退走的商人带回日本。”
第一零二章 都是生意
“妙哉!”
宗义如心中大赞,心道果如吾之所料,此人得知必死,必要先把他的藏书和心学收好,以求流诸后世。
雨森芳洲既滚蛋回住处整理藏书和那本《古今和歌集》,自己正可找心腹人去和大顺军商谈,只要给出保证,自己便可投降。
料想着自己可能是第一个投降的,若他们背信弃义,别人安肯投降?便是昔年明末东虏为祸的时候,先投降的几个,可都是封了爵位了。
大顺总不能连蛮夷都不如吧?
既如此,自己定然无忧。
大顺海军如此之强,能攻下土佐,自己在对马也就毫无意义了。
对马若不能贸易,着实是穷。
反正也守不住,跑也跑不了,既不想死,那就只有一个选择了。
早就听朝鲜人说大顺京城华贵富庶,何不去京城做个闲散爵爷富家翁?
内心已经打定了主意,面不改色。
雨森芳洲又道:“主公若再派人与唐人谈,我请写一封书信。”
“昔年师兄陶山钝翁,以必死之心,违背生类怜悯令,而鼓励民众猎杀野猪。民众受其恩惠,恳请立碑为念,尚未完工。吾观唐人,亦有仁义之辈,可请他们勿扰此碑。”
“吾老矣,见中华天兵威严齐整,知其不可胜矣;东西两华之论,中华必必肯相容。”
“穷途而道孤,唯效三闾大夫之事。”
感叹到最后,对大顺的称呼,从一开始的唐山、震旦、唐国,终于又叫回了中华。
这不是因为见到了赵百泉的那番交流,而是在一瞬间,他想明白了一件事。
不管是古学派的山鹿素行,还是朱子学的新井白石,这些人构建的“各自称华”论,彻底完了。
各自称华论一完,华这个概念只能扔给中国,日本不能要了,甚至要割裂。
否则,日本的儒生必要经历一场思想的混乱:既与本国称“东华”、自号“中朝”再无缘,将来是朝天子?还是忠国王?
日本,只能当日本国,才可能会有未来。
想着最后的感悟,跪地作别,雨森芳洲慢慢离开了栈原城,朝着城下町的居所走去。
在那里,他要整理自己的毕生藏书,也要将自己最后的感悟,写出来,送回日本。
雨森芳洲一走,宗义如顿时松了口气。
雨森芳洲在侧,他颇有些“仲尼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的感觉。
自己内心的阴暗想法,在这等儒生面前,总觉得像是被太阳照射的冰块。
现在这种感觉散去,当真如同发冷的时候焐出了一身热汗,浑身的毛孔都通透起来。
大顺那边要的八万两白银,不是问题,一点都不多。
新井白石改革收紧贵金属出口政策之前,对马平均每年与朝鲜贸易的银币量,是以吨计的。
新井白石改革前最高值的时候,一年出口的11吨银币。当然,那时候铸币改革,银币不是纯银,含银量大约在65%,算起来也是七八吨。
其中人参也就占到五分之一,剩下的还是朝鲜商人免税在京城贸易拿到的生丝。
这正是大顺海商们如此热衷开战、热衷于搞掉日朝贸易的原因——每年将近十吨银币,那只是官方明面的。
因为日朝己酉条约的约定,每年日本能去往朝鲜倭馆交易的船,只有二十艘。
但是,这一点大顺的海商们太在行了:你官方规定二十艘,我就能搞出五倍。
我派艘船去倭馆送个信行不行?有人家里人生病了我派船去接行不行?对马守或者将军有急事,去倭馆办急事行不行?
船去了,不小心带了点货,这也是很正常的,对吧?
天下海商都一个鸟样,能走私的话绝不报税、只要敢开个洞我就能凿出个大门。
二十多年前,之所以大顺的海商当年没凿出大门,不是不想凿,而是没有金刚钻,被日本的炮台轰走了。
官方明面一年十吨白银,私下里有多少?
海商们不知道具体的数目,但心里清楚,肯定不少,蹦着高地支持开战说白了还是因为这些阿堵物。
再说要不是新井白石的贵金属出口收紧政策、朝鲜那边贡使团规模和陆路运输限制,这个交易额扩增个三五倍不是问题。
大顺海商只是知道这贸易额不会少,当然不知道里面的具体数目。
可宗义如对自己的家底太清楚了,也很清楚岛上的商人们有怎样的家底。
八万两白银,若在别的藩怕是难以拿出、或者只能拿出一堆大米,但在对马,八万两白银还是很轻松的。
况且,这个时间节点,对马正是白银堆积的时候。
宗义如很怀疑,大顺这边趁这个时间开战,是把情报都做到了极致,完全搞清楚了对马的日朝贸易时间线。
对马藩买的朝鲜货,其实七八成都是大顺江南货。
朝鲜每年都要去大顺至少四次,这可不是正常的朝贡,而是“孝子”的体现——但实际上是打着恭顺的名头搞贸易。
除了皇帝生日、冬至节、元旦这三个必须去的,还有一个必须要去的。
每年九月,要派所谓的“皇历赍咨请授”。
因为崇祯二年开始,徐光启、李之藻等人,借助西洋传教士的天文知识,编写了新的历书。
大顺开国之后,天文学和几何学的进步很大,历书也沿用了西洋传教士带来的那套新的哥白尼、第谷体系,测算的比旧法准确。
朝鲜一则没有这个天文学水平,二则作为朝贡国为表示恭顺,三则藩属必须要用和天朝一样的历书以证明自己在天下之内。
是以要请求天朝赐予第二年的历书。
大约可以理解成“大顺在日历上技术垄断,朝鲜每年要派使节团来大顺请求赐予日历”。
当然,但凡有这种去京城的机会,肯定是不会忘了带商队的。
朝鲜国担心天朝“索要白银为贡”,所以关闭了朝鲜的银矿,每年都要从釜山这里拿到日本人的银子,然后再去京城买货。
而现在,正是按照往年的贸易时间线,对马藩堆积了一大堆白银以方便朝鲜入京买货的时候。
对马藩的贸易,实际上是分两部分的。
对马藩自己的贸易。
幕府的贸易。
所以每年的四月份,幕府就会把幕府贸易的白银,运到对马,抵达对马的时候正好六七月份,正可以赶上九月份朝鲜使团入京请历书。
刘钰是五六月份袭扰的土佐,然而那时候白银已经从京都大阪等地运出了。
土佐的事传到对马,暂缓贸易的时候,钱已经到了,正在对马。
这是一大笔钱,一共是七吨多的特铸银币,含银量在八成以上。
其中一部分是幕府自己贸易用,一部分是让对马藩兑换用的。
之所以在新井白石死了、但人亡政未息的贵金属收紧政策之下,还能在对马堆积这么多的白银,这与新井白石和刘钰影响下的铸币改革有极大关系。
日本的银币,当然不是纯银的。
纯银的,就收不了铸币税,肯定是要往里面掺东西的。
朝鲜……技术水平不够,没有把混了杂质的白银提纯的能力。
所以,日本每一次铸币改革,都会让朝鲜和对马因为“汇率”的问题,争吵许久。
为此,朝鲜还打赢过一次对日的“贸易战。”
二十年前,日本的元禄银币,含银量65%,朝鲜一口咬死,就是63%。
要么接受,要么货不卖了。
对马藩的商人撑不住,对马藩自己也撑不住,最后按照朝鲜方面说的63%算。
之后日本又在二三十年内,搞了好几次的铸币改革。
搞过含银量30%的新钱,导致通货膨胀;新井白石主政之后,又改回了含银量80%的享保银,导致通货紧缩;刘钰去江户建议再改铸新币,缓解通货紧缩,导致新币的含银量在50%左右。
这一番折腾,对马藩经历过当年朝鲜靠嘴砍去了2%含银量汇率的事儿,看到幕府又改铸新钱,故而请求幕府“特许铸造一些专门用于对朝贸易的、含银量在80%的银币”。
改铸新钱是为了缓解通货紧缩,所以不能再流通新井白石主政时候的享保银,必须要兑换成最新的元文银。否则市面上的银币还是不够,通货仍旧紧缩。
但是,朝鲜那边更喜欢80%的享保银。
朝鲜不能提纯,所以喜欢含银量更高的,否则拿着含银量太低的去大顺,大顺的商人也会想法卡他们。
对马藩为了避免折腾汇率,幕府也不想在折腾汇率,所以每年特铸几吨的高含银量的银,用于和朝鲜贸易,免去汇率扯淡这一层事——和大顺的海商就方便的多,你愿意用什么含银量的钱就用什么,哪怕你的铜料,老子都有本事把里面的银子提炼出来,转手再赚一笔。
幕府要用这种特铸的钱和朝鲜贸易。
对马也得把手里的元文银,兑换成特铸银才能和朝鲜贸易,幕府顺便再收一波铸币税,硬性规定对马藩手里的元文银和特铸银的汇率。
所以要感谢利玛窦等传教士,不是他们,朝鲜也不能每年九月份去京城请新技术测算下的日历,到这个月份,对马正好堆积了大量白银;也要感谢朝鲜技术落后,不会白银提炼技术,导致幕府要提前把每年高含银量的“特铸人参代往古银”送到对马。
这番感谢的受益者,无疑正是此时的宗义如。
他想,如果,让商人、家臣们凑那八万两白银,自己却把这几吨的“特铸人参代往古银”据为己有,岂不美哉?
只要大顺接受他的投降,只要大顺需要立一个投降的样板,那么就不会太过肆意地动他的财产。
问商人收个十万两,余出的一二万两给大顺的军官们,让他们分润一下。
自己却把那十几万斤的特铸银留下,将来继续分封在对马也好、亦或是去大顺常年“参京城”也罢,这都是家底。
反正他也想了,打不过,大顺军真要是强攻,这白银也留不住。
再者这些白银本也不全是他的,还有一部分是幕府贸易的,若能留住可以为喜;若留不住亦不为悲。
心中计划已成,先叫来了幕府这边参与贸易的人,提出了一个听上去很合理的建议。
“唐国的大军随时可能攻来,他们可以攻下土佐,对马又怎么能守得住的?现在要担心的,正是那一批从京都运来的‘特铸人参代往古银’。不若先叫人把他们运到合适的地方藏好。”
“如果唐国的人攻来,找到了这批白银,那么这可以助长他们的军势。”
“我选心腹人押送藏匿,那些参与运送和藏匿白银的人……”
伸出手,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当真是一片拳拳忠爱之心,亦是远虑长思之辈。
幕府那边的人一想,也觉得宗义如的想法大有道理。藏起来应该是件好事。
宗义如心想,我自是先藏好,将来若大顺仍让我镇守对马,那我便是大顺的大名,幕府若来要银子,自有大顺照顾我周全。
若是大顺不让我镇守对马,我也不先不声张,待将来去了京城,自愿献出一些给唐国的天子,只说那是我的私产,他必许我持有剩余的。
第一零三章 不得不仁义的仁义之师
定下此番谋划后,宗义如知道,这一切已经基本稳妥了。
雨森芳洲是儒生,心中既有忠君之大义,又说要效三闾大夫,其整理完藏书后,必死。
藏匿白银的,是自己的心腹,只要把那些做苦力运输的人都杀掉,便无人知晓。
幕府这边的人知道自己藏银,因为现在这批白银必须要幕府这边人的许可才能搬运。
但只要把这个人扔回日本,他一走,自己再把那知情的心腹除掉,大顺对这边的情况也不熟,并不会立刻知道他私藏白银的事。
将来幕府要是问他要银子,自己到时候却是大顺的爵,真有本事便去要。
如今他刚刚结婚不久,娶的是熊本藩藩主细川家的女儿,刚结婚不久,加之对马藩和虾夷那边一样,参觐三年一次,且无嫡子,所以也不需要去江户做人质。
他爹死的时候,他还没成年,所以他认了叔叔做义父,由叔叔做藩主。现在叔叔让位后,还活着。
自己就还一个弟弟,虽然自己还没有儿子,但年纪还不大,还不用现在就把弟弟认为义子,亲弟弟现在也在对马。名为氏江如苗。
他知道要谋划这样的事,不能太多人,要先搞定身边的亲近人。
于是在一片混乱中,他先将自己的叔叔和弟弟叫来,密谈。
…………
一日后。
雨森芳洲以为此番日本必要受大挫,他所相信的东西两华论,怕是再无可能。整理了自己最后的书稿后,将其所虑“日本唯有割裂华之一字做日本国,方有未来”一事写作五千字文稿,作绝笔。
如屈大夫事,投水而死。
同时,宗义如的其弟弟,氏江如苗,一个人来到了大顺的军舰上。
没有带翻译,他相信大顺这边会有翻译。
即便大顺这边没有翻译,靠纸笔用汉字沟通也毫无问题。
小艇带着他靠近了军舰,船上的人放下了绳索将他拉了上去。
米高与几名军官一起,知道他是对马藩藩主宗义如的亲弟弟、且宗义如还没有儿子后,便真心实意地谈了起来。
氏江如苗也是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不知道君官居何职?可能做得了主?”
一众军官包括馒头在内,心道我们算是官居何职?
算起来,海军尚未制度化,只有军衔,少有官职。
这里面的主将馒头,在名义上也不过是一艘军舰的舰长,只是暂领分舰队之事。
虽说这些人完全可以做决定,但对方既然这么问了,还是需要给一个让对方安心的回答。
这时候说什么“周郑交质”之类的诚信典故,毫无意义,对方不可能信。
“天朝的礼政府郎中,正在朝鲜国。如果对马藩藩主真有心朝贡天朝,正可与礼政府沟通。两国开战,若要望风而降,必以诚信为本。你可放心。只是不知道对马藩藩主是什么意思?”
氏江如苗和朝鲜那边打过交道,知道朝鲜的礼曹,大概也就相当于天朝的礼政府,这些人主管辞令、制度、仪式。
不管怎么说,礼政府的人总是比这群当兵的可信。
听到礼政府有人在朝鲜的东莱府,这件事就真的可以谈了。
宗义如和他商量过,条件其实很简单。
对马藩可以把八万两白银给大顺海军,但要有个足够分量的人,做保证。
如果大顺军要占领对马藩,不能够攻占栈原城。在等到天子的诏书之后,宗氏才可以离开栈原城。
如果不能答应这些条件,宗氏是不会投降的。
当然,如果大顺能够答应他的这些条件,对马藩可以将对马岛上的一些武士送走,免得大顺驻扎占领的时候袭扰。
也希望大顺能够以诚信为本,对马藩给出白银之后,允许对马藩的一些商人撤离。
亦或者,大顺可以保证秋毫无犯,那么对马藩的商人愿意出白银赎买“劫掠之灾”。
条件说出,军官们凑到一起,躲开氏江如苗,小声地商量了一下。
馒头觉得这个条件完全答应。
“我们虽然终究是要被对马藩的商人忌恨的,毕竟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但就现在而言,如果我们真能允许他们离开,倒是可以让这消息传回日本,也便于日后我们让他们缴赎城的钱,别处商人以为我们守信。”
“武士嘛……也可以让他们走。甚至家人都带上也没有问题。对马藩一共也没几个武士,跑回日本,多他们一个不多、少他们一个不少。”
“相反,想要收服对马藩民众之心,必要从最低贱的农、工入手。赶走武士,也便于我们在对马效土佐故事,‘约法三章’,一如天朝田亩税、焚烧高利贷借据,尽收民心。”
“否则,那些武士就算暂时投降了,听到我们居然要分地归民,他们必要反叛。”
“既如此,真不如都把他们扔回日本。将来在军中,杀起来也容易,免得留在本地做地头蛇,藏起来的话,抓也不好抓。”
“你们觉得呢?”
其余军官也都点头,认为没什么问题。
海军内部,这一次是想要干出一番大事的,最好能让陆军没有出力的机会,就把日本的事解决了。
海军内部是有自己想法的,如今刘钰并未失势,掌军的还是一位皇子,正是可以干一票大的时候。
当然,大略上还是要遵循枢密院的命令。
但枢密院远在京城,海军这边的动作又可以反过来影响枢密院的决定。
再者说,想着刘钰如今正在京城,相知多年。海军的意图,想来刘钰定是看得懂,到时候也会顺水推舟,助他们在“遵守枢密院之令”的情况下,成就大事。
要钱,这是海军的整体利益。
有钱才能造舰,舰多了,才能让那么多顶着实习舰长名头许多年的同窗兄弟有自己的战舰、才能让海军有更多的实力去稳固自身的地位。
但要钱,也不能竭泽而渔。
这一次为了钱,想着反正对马藩的商人早晚要得罪,直接来一波劫掠,或可多拿个十几万两。
可那样的话,后续的诸多围城骚扰,问城中要钱的计划,怕就难办了。
而且天朝还是打着“礼法大义”的名义开战的,真干出来杀人越货的事,估计皇帝面上也不好看。
开战之初,先让日本的一个大名投降,皇帝面上也好看,也觉得海军识大体。
一群人略微商议了一下,也有人试探着说道:“咱们要八万两,他们直接就给了,连谈都不谈……是不是,要的有点少了?”
这个数是海军内部商量出来的,觉得算是一个行情价,也不好一棍子把人敲死。
只是现在看来,判断要价的人,实在有些保守。
馒头最后拍板道:“八万两就八万两,翻来覆去的没什么意思。多要个三万五万的,也就那么回事。我看,就这么定了?这就派人回釜山,请礼政府的赵大人出面?”
“嗯,好,就这样。”其余人也觉得数额的事,为长远打算,也确实没必要漫天要价。
这钱肯定是不能自己私留,不然将来朝中麻烦太多,肯定会有人弹劾。
可交还给李欗,由李欗处置,名义上是资军之用。
朝廷那边知道了,至少会奖励士卒一部分,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也是阻止这时候的军队私自屠戮抢劫的唯一办法。
朝廷只要脑子还够用,就不会连这个都不懂。
又讨论了一下,确定没有什么问题后,馒头便和氏江如苗做出了保证。
氏江如苗现在就可以返回对马,让对马藩藩主现在就筹钱,五天之内,这件事必须解决。
五天之后,海军会允许对马岛上的船只离开,反正不用怕宗义如跑了:跑了就是死,擅自离藩,大罪。
到时候,宗义如可以让这些武士以“退却是为了将来的胜利”为名,带着家属离开。
商人们也可以携带家产离开。
大顺的海军保证不会炮击,并且会去釜山请大顺礼政府的人前来,做保。
一旦这些人撤离,宗氏可以继续留在栈原城,但是城上如果有大炮必须拆掉。
大顺军保证不会骚扰栈原城,至少对宗氏,秋毫无犯。
到时候会快船报知朝廷,朝廷想必也会很快派人来封赏。朝廷的圣旨一到,这件事就算是彻底解决了。
氏江如苗也没想到谈判会如此顺利,双方几乎没有什么废话,直入主题。
至于这种保证,是否可信,氏江如苗觉得谈的过于顺利,心里反而有些虚。
“古人云,兵不厌诈。莫非你们海军为盛,欺骗我们,却让我们登船准备离开的时候,半路截杀?”
军官们呵呵一笑,各自从身上拿出一些在高知城拿到的战利品,还有几张高知城的山城图。
“我等虽为海军,实则陆战最强。莫说对马万石之小藩,便是二十万石高之土佐高知,也不过数日而下。不过我等既是仁义之师,这总不好做出不仁义的事。”
“你又不曾掌过军,焉知军中事?圣天子固然仁义,我等军官也许仁义,可真要是打起来,杀红了眼,事后屠戮,又岂是可以控制得住的?”
“商贾富庶,若是他们不走,难保不会出现劫掠之事。我们是为了保仁义之名,这还有什么可不信的?”
“想要仁义不劫掠商贾,最好的办法不是约束士兵,而是让这里无什么可抢的商贾。此治标治本之别也。”
“这便叫,不得不仁义。没钱可抢,不仁义也不行,对吧?只剩下农民,天天啃萝卜,有啥可抢的?”
一番歪理,反倒把氏江如苗说服了,心道大约还真的如此。
他虽不曾掌军,但也知道兵灾之事,真杀红了眼,主将也确实难约束。天朝又向来号称仁义,以儒治国,这话应当可信。
再者能攻下土佐的能力,攻下一个对马实在是绰绰有余。
一则土佐的石高本就比对马高,二则土佐可比对马远得多。
石高不足以惊骇,这距离却足够惊骇。对马藩常年贸易,虽然只是跨越个狭窄的海峡,却也知道百里、万里之别。
心中选择相信,便先作别,希望大顺这边尽快把礼政府的人带来。
相对于这些军人,他们还是更相信儒生的信誉。
毕竟,对马藩的儒生如陶山钝翁、雨森芳洲等,都是真诚君子,足以拉高儒生的可信度。
而军人……哪怕说的天花烂坠,也实在不可信。氏江如苗太清楚武士打起仗来烧伤抢掠的模样了。
第一零四章 出租奴婢
这番交易能够达成,着实靠了几分儒生君子的信誉。
非是三国之“何颍川之多才”这样的缘故,而是锁国之下,唯独对马才能进行朱子学上的交流;这倒是和何以长崎多兰学才俊,是差不多的道理。
待氏江如苗一走,舰队立刻派了一艘船前往釜山,告知赵百泉这件事,希望他能配合一下。
舰船抵达釜山之后,赵百泉并未前往东莱府,而是就留在釜山的原倭馆之中。
他又不能去汉城,也就只能先居在被大顺海军占据的倭馆当中。
否则去了东莱府也没符合身份的住处馆舍,互相不便。
有些出乎赵百泉的意料,朝鲜这边的态度还是很恭顺的,尤其是听到赵百泉表示天朝会给征用的民夫钱的时候,态度就更加恭顺了。
不过这么大的事,这边的地方官也做不了主,还是要派人前往汉城,要等王命。
赵百泉并不清楚,东莱府这边听到钱之后就恭顺支持,不是看在天朝的面上,实是看在钱的面上。
朝鲜,是有贱民阶层的。
贱民又是分为公贱和私贱的,两班贵族,当地豪强有很多自己的私贱奴婢。
这些奴婢阶层,是可以“租借劳力”给大顺的海军,让他们出苦力赚钱的。
壬辰倭乱中,朝鲜王逃亡的时候,贱民阶层一把火烧了民册,加之之后的战乱恢复政策,使得许多原本是贱民阶层的人脱离了贱民身份,不像之前奴婢人口占七成那么夸张。
可即便如此,此时的贱民奴婢阶层,也占据到人口的三四成左右。
而且,是奉行一滴血原则的。
哪怕爹不是贱民,母亲是贱民,那么孩子也是贱民。
当然,理论上,贵族女人嫁给贱民男子,孩子可以算良民,但问题是法律又规定贵族女人不能嫁给贱民。
奴婢阶层就是牛马,不是人。
也所以才有了电影《南汉山城》里的那一幕:给满清当带路党翻译的朝鲜贱民,被朝鲜贵族义正言辞地询问:你也是朝鲜人呐!
却被贱民反问一句:我父亲是奴隶,我母亲也是奴隶,奴隶根本就不是人,我连人都不是,怎么会是朝鲜人呢?
既然奴婢不是人,那么大顺有给钱,而且给的钱还不少,远高于一个奴婢所能创造的财富,这边的贵族们当然是乐于接受大顺在这边征调人手。
赵百泉虽是礼政府的人,可也算是个有能力的,知道就算征调朝鲜的民夫,也不能怨气让大顺背着、好处让朝鲜拿了。
所以明确地说,会把钱发到每个民夫的手上,以宣扬天朝用人给钱,而不是让那些人怨恨天朝征调他们服徭役。
大顺这边给出的工价,是按照修黄河大堤的役钱给的。
也可以给米——海商们可以很轻松地把米运到这里,然后赚取差价,拿走白银。
把这种事做成了生意,事情就简单了。
这么好的事,怎么能让良民去干呢?自然是有奴婢的大族抢着来,不然征调良民的话,钱可就让良民拿去了。
理论上,良民是可以花钱买两班贵族的低阶种姓的,朝鲜内部又少用钱,大顺这边给的可是白银,良民肯定会趋之若鹜。
若是汉城那边同意,肯定会让当地官员就地征调人手以助天朝伐倭,这等好事的名额,自也就被当地大族分掉了。
奴婢又不怎么值钱,一匹正常点的马,也能换两个壮实一点的奴婢。
种姓制度和一滴血原则下,也不怕奴婢不够,工商业也不发达,人工价格自然比大顺要便宜许多。
赵百泉没想到当地的官员们如此积极踊跃,心里闷着的一肚子火,没有机会发泄出来,着实憋的难受。
顾及朝廷脸面,也要以大局为重,更不好直接对着朝鲜负责对倭贸易的东莱府使狂喷“僭号”之事。
好在海军这边传来的消息,让他郁闷的心情稍解。
心想若是这件事办成了,自己也立了一功。虽说朝廷只让他负责联络朝鲜,可距离京城这么远,消息传递不便,正在自决以谋功。
上了船,抵达对马,换了船。
随他一起来的,还有调来的一百五十名陆战队士兵,以便暂时接手一下对马。
馒头等军官们就问起来赵百泉联络朝鲜的事,这件事关系到海军能否在釜山拿到一个基地。
海军存着的是将来就赖着不走的心思,就朝鲜这情况,海军内部判断,他们的思维还停留在慢慢调兵存粮以远征的想法。
那么为了方便作战修筑一下码头、粮仓和炮台,也是很合理的要求,应该会答应。
“诸位不要急啊。总得等朝鲜王那边的消息,当地官员做不得主。没有朝廷命令,我也不能直接入朝鲜王城。但当地官员毕竟是读圣贤书的,还是支持的。”
赵百泉想着朝鲜东莱府官员的态度,还是说了一句好话。
毕竟在他看来,刘钰那句“日朝九世之仇不可贸易”之类的说辞,实在是有些欲加之罪,他是挺不好意思的,觉得刘钰有点仗者大国而欺凌小国的意思,过于重霸道。
即便他内心对大君国王之事也很不满,但他认为不满的方向应该在这等名分事上才对,而不该争那些贸易之利。
馒头见朝鲜那边的情况似乎不错,便将对马藩的一些情况说了一下,包括关于为什么要钱、以及要钱之后让武士和商人撤走的缘故。
又道:“这一次有劳赵大人,也实在是没办法。他们信不过我们这些当兵的,但是信得过你们儒生。我们以为,战端既开,若能开战之初便有大名投降,也便于日后诱降分化。”
赵百泉虽心中激动,知道这是个机会,自己去琉球一事已经在朝中有了些名声,简在帝心。若是这一次再能立功,可算是鲤鱼跃龙门了。
但这里面还涉及到要钱、买路、放人等事,这就需要考虑一下。
自己若只是去做保人叫宗义如投降,那是只有功劳而无责任的。可牵扯到钱、放人,这就要担一些责任。
想了想刘钰在琉球的作为,好像比这个严重的多,朝中也只是选择遮盖一下,而且似乎朝中大人和陛下都很高兴。
遂下了决心,点头道:“大有道理。他既心慕天朝,有心归附,天朝自是要收纳的。若能宣扬我军仁义之名、诚信之态,放走这些人也不是错。此事大可做的。”
“只有一点,我有大事在身,若是空口无凭非要我留下做个人质,那是万万不能的。非我胆怯怕死,而是朝廷命我联络朝鲜。君命在身,必要先全君命而后自为。”
馒头道:“是,赵大人的职责所在,我们都懂。若他非要有人做人质,我们这边也可以派人过去。赵大人大可放心就是。”
赵百泉想了一下又问道:“对马地理重要,若宗义如归顺,只百五十陆战队驻守,是否少了点?”
“不少。”
馒头立刻摇头。
“这百五十人只是上去维系一下混乱惊慌后的秩序。日后只留三五十人在这。倭人若来,便从北边撤走。但多半倭人不敢来。”
“倭人要对马,没什么用。海战打不过,把人送上来,就是来送的。只要海战他们赢不了,所有的岛屿他们都不敢来。我们也不在对马做大营,大营远在釜山,留下对马不过是个前哨而已。”
赵百泉理解了半天,也没弄懂这是什么意思,不过想着海军兵法处处透着诡异,他虽读过兵书却也难以理解,遂也不再多问。
很快,氏江如苗再来,来了之后没有先提投降的事,而是和赵百泉说起来了雨森芳洲死前的嘱托。
“对马岛上,有儒者陶山钝翁。冒必死之险而施仁义之政。山民立碑以为纪念,如今尚未完工。大顺既仁义之国,还请不要扰动此儒者的碑文。”
只是氏江如苗可没说,这是雨森芳洲死前的嘱托,而是隐去了雨森芳洲,倒像是宗义如是个仁义之辈一般。
赵百泉之前和雨森芳洲交流的时候,听过这个故事,此时也不禁暗暗称赞,心道这宗义如还真是个仁义守诚之辈。虽无什么本事,但其有些仁心。
“此事不消说。天朝兴仁义之师,讨叛逆之贼,所到之处,自秋毫无犯。倭国残暴狡诈,多传言知小礼而无大义,陶山钝翁之辈,亦算凤毛麟角之徒。既有功绩,民众立碑以祀,我们何以要隳?”
氏江如苗道:“如此,我等皆替百姓谢大人了。还望天兵驻扎,万勿扰民。藩主归顺天朝,非畏死耳。一则倾慕天朝已久,二则不忍对马民众死伤。若天朝大军不能遵守不扰民之约,藩主宁可死战。”
漂亮话一说,赵百泉不知真假,也不想知道真假,也跟着顺溜了几句。
最后氏江如苗做了个请求,希望赵百泉能够登上对马,就在对马城下町前,宣读一些话,以此作为诚意。
自然不能说宗义如要投降,而是说一些别的,以便让宗义如想要赶走的人,自己滚蛋。
话无非就是诸如“仁义之师”、“大顺兵多胜之不武,令尔等武士退回日本岛将来再战”、“回去告知幕府早降”之类的话。
有些事,还是需要大顺这边配合一下的。不怕自己不怕死的,而是怕有些不但自己不怕死、而是留下来后听到宗义如投降却把宗义如一并弄死的。
赵百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支开了氏江如苗,问了一下海军的军官们。
“这会不会是倭人的诡计,竟要扣我为人质?”
几个军官笑了笑,有人掏出一支制式的海军军官短铳,笑道:“大人自决。这支短铳送给大人,若真有诈,大人可以饮弹流芳。我等会为大人复仇的。”
第一零五章 约法三章
军官们的判断是没什么诈,赵百泉想了半天,还是决定走一趟。
握着上了好铅弹、拉开了板簧的短铳,赵百泉心里多少有些慌。
几名军官和一名同意陪着他,乘着小船,一起到了对马岛上。
岛上的武士、商人们紧张不堪。
或是握着倭刀,或是拿着火绳枪铁炮,军容不整,但终究人多。
这是赵百泉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敌军,自己是个文官,学过射艺,但没在军营中生活过,更没有经历过军中训练。
上一次在琉球,就算有些敌军,兵力绝对优势。又有刘钰掌军的名头在那,虽说觉得刘钰太重霸道,但在领兵打仗这件事上,赵百泉是信服的,自是不怕。
这次看着几十个武士持刀而立,怒目冲冲,赵百泉深吸一口气,心里默念着文丞相的正气歌。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多念了几遍后,当真有如一股子浩然之气从心底升腾,压住了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敌人的恐惧,气华外露,再度成为了一个标准的天朝使者气度。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宣读了一下要说的话,长篇大论,无非就是两部分内容。
其一,天朝伐倭是正义的,因为……
其二,天朝是仁义之师,特许你们这些人退回日本,宣扬天朝的仁义,也去告诉一下日本各地的藩主、将军,早日归顺。海军豪气勇武,不屑打这种以多欺少的仗,让武士们回日本,整军再战。
念完之后,对面鸦雀无声,赵百泉见现在还没有诈,心知已无大碍,气度更盛。
面无表情地转身登小船离开,临上船之前,听到了后面传来一阵欢呼声,赵百泉面带笑容,心道此事成了。
就在赵百泉登船之后不久,八万五千两白银也装船送到了大顺的军舰上交割。
其中八万两是官面的钱,是海军明确张嘴要的。另外五千两是宗义如的见面礼和谢礼,赵百泉依着规矩,拿了两千五百两,剩下的交给了海军。
…………
栈原城中,几名家臣武士跪在宗义如的身前,哭泣道:“主公若在此死而报国,我等也该追随主公而死。”
宗义如大怒道:“愚蠢!岂不闻汉有白登之辱、唐有渭水之盟?连汉高祖、唐太宗这样的雄才,都知道暂时退让,难道你们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吗?”
“将军命我为对马守,我就要死守此地,不可退却。可你们不同,退走一人,将来战阵之上,便多出一人。在这里死,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几名家臣武士纷纷道:“主公若死,我等亦不该退。”
这几个人很忠心,但宗义如不想节外生枝。
这些人是忠于他?还是忠于日本?亦或者二者都忠?
若是二者都忠,在二者之间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怎么办?
正常来说,或许这些人也会跟随宗义如的选择。
但万一有几个脑子不好的,脑袋一热,觉得宗义如投降有损武士的荣誉。
为了家主的荣誉,自己决定砍了家主的脑袋,说是剖腹,以全其名声,这怎么办?
不是没可能。
而是大有可能。
真正完全忠诚于他的,真正的心腹人,没有几个,也不可能太多,都已经挑选出来了。
剩下的这些,要么就是真信所谓武士的荣耀的、要么就是真信宁死不降的,反正都是那种适合歌颂的,而这种人正是宗义如此时最不放心的。
面对这些人,宗义如叹了口气,讲了一个很古老的故事。
“昔者,屠岸贾杀赵盾,灭其族,赵朔门客公孙杵臼与之谋,婴抱赵氏真孤匿养山中。”
“吾正妻无所出,侧室亦无所出。然这几夜我多宠爱,或可留血脉于其身。”
“诸君都是忠贞之辈,我恳请各位效公孙杵臼、程婴之事,将我的这些侧室一并送回。”
“若将来将军击退唐人,宗氏不绝,皆赖诸君之力也!”
说罢,冲着这些武士家臣行了一个大礼。
他的正妻当然是不能跟着走的,但是侧室嘛,便想着去了大顺,若能封爵,又有钱,难道还缺吗?
侧室虽然都没有怀孕,但为了做这个局,他这几天确实是夜里狠狠忙碌了一番的。
并不是为了留后,而是为了让这个谎言看上去更可信。
保不准真就有人问问侧室,这几日真的干了吗?
真留了后,自己叛逃到大顺,留下的后多半也得死。
宗义如是明白人,在他看来,大顺应该必胜。
这支海军就决定了,大顺只要想要对马岛,日本就不可能拿回来。
他是日本唯一一个可以搞跨海贸易的大名,锁国之后的日本水军什么水平,全日本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大顺的海军在对马外的大海上一排,他就知道根本打不过。
这种情况下,他要是跑回日本,也是个死。
战端既开,正是要杀鸡儆猴的时候,要是他宗义如擅自离守而不死,其余的人岂不是都可以跑?
打不过,不是跑路的理由。他既不想与对马共存亡,又不想回去当儆猴的鸡,也就只有这么一条路了。
投了大顺,估计八成自己也不可能再统治对马了。
既如此,就是让对马流传自己不好的名声,自己一辈子可能都不会再来。
甚至到了大顺之后改头换面换个汉姓,便是传再多的嘲笑,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对马的贸易也不可能再让他干了,那自己这些家臣吃什么?喝什么?凭什么还对自己忠心?
孟尝君那样的人物,失势的时候,门客都跑路了。
自己何德何能,以为可以在投靠大顺之后,没有了对马的封地和贸易,这些武士还能跟随他?
想明白了这一点,宗义如很简单的就把自己门下的武士们分成了三部分。
极小一部分,是自己的绝对心腹。
人数很少,就算去了大顺,也得需要一些心腹人,这极小的一部分是可以跟随自己到死的。
大半数,就是一群小人。
小人很容易对付,他们巴不得大顺开出的条件,只要能保证他们上船之后大顺的军舰不开炮击沉,赶紧跑回日本,也好过在这里等死。
小半数,可以算一群君子、或者武士。
这群人最让宗义如头疼。君子或者那些真正的武士,是一根筋,让他们跟着自己投降,并无太大把握。
但,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自己搬出赵氏孤儿的故事,这些人一定会认为“撤退不是屈辱,而是如同古之公孙杵臼、程婴那样的义士壮举”。
对不同的人,得有不同的欺骗方法,这正是一个封建贵族所应拥有的才能和天赋。
没有这样的能力,是做不好一个分封贵族的。
果然,这些武士家臣一个个哭伏于地道:“家主放心,我等敢不尽心竭力?”
用了这些人的忠勇,小小欺骗,便已成功。
用这样的道理欺骗了一下那些他认为最难缠的武士后,这些最难缠的武士再也没说什么和他共死此处的废话。
宗义如泪眼婆娑,取出一些金银道:“你们把这些收好,我观唐人自号仁义,也不会搜检你们。去了那边,若是侧室十月有出,则立为世子,尽心辅助。若将来将军复对马,吾亦无憾矣!”
“切勿复言共死之语。今日退,是为明日进。宗氏一族的血脉,就拜托各位了。”
“家主……”武士们痛哭几声,终于起身,离开了栈原城。
护送着宗义如的侧室,登上了提前准备好的三艘船。
码头上,商人们正在争抢船只,有愿意出高价求一位置的,有自己有船雇佣了武士守船的,也有舍命不舍财将家里的什么东西都往船上搬的,热闹无比。
虽然赵百泉说了大顺是仁义之师,可有钱的商人们却不怎么相信,还是跑了比较好。
剩下的那些没什么钱的、亦或是经营店铺的商人,就不用担心。
既没有拿钱,也不想离开,只能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大顺军队的仁义之上。
宗义如亲自去码头送行,亲眼看到他担心的那些耿直忠贞之辈都上了船,这才放心。
船队起航,大顺的海军果然守信,并没有拦截,放任这些船离开了对马。
这就让宗义如更放心了,看来大顺并不知道对马岛有特铸银的事,将来就算有人告诉了大顺这边,也可以说特铸银当时随着撤走的人一并带走了。
大几万斤的白银,再加上城中的积蓄,只要大顺天子需要一个投降的样板,日子过得不会差。
等到最后一艘船离开后,百五十名士兵登上了已然没有人的码头。
很快,栈原城的几门破大炮都被扔了出来,宗义如知道自己这几门炮守不住,那还不如听从大顺军的要求。
大顺的军队也果然没有袭扰栈原城,而是在城下町发布了布告。
约法三章。
废除一切领主对田亩的所有权,赋税按照改革后的文登州摊丁入亩制,每亩地收米若干,约合十而税一。
一公九民。今年赋税尽快交于码头,若有村头、屋主欺压者,可往城下町控诉。
大顺的亩税,理论上并不高。高的是地主地租、摊派等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日本的情况特殊,赶走武士,基本没什么地主,一公九民就是一公九民,没有中间商赚差价,正好收岛民之心,以便彻底占领这一处要冲之地。
其二者,便是废除一切高利贷合约,质押土地即日起归还原主,所有欠下高利贷者,将契约上交。若已经离开对马的商人的高利贷,全部烧毁;不曾离开的,则按照最高额本金的利息,缴清即可,之前的亦算。
其三便是要求一切商铺照常开业,所有人需在一月之内,将手中铜钱兑换为泰兴通宝。
纪元不得为元文某年,皆改为泰兴某年。
所有人日后禁剃月代头。
废除刀狩令,百姓可持买大顺律允许的兵器。
日后将要废弃幕府规定之度量衡,衡准之器,各店铺先行,三月后仍有用旧度量衡者,罚银。
第一零六章 白马是马
三章约法一出,躲在栈原城的宗义如就明白了,对马和自己再也没有关系了。
和中原王朝的内战不同,日本是农兵分离的。
当兵的都是武士,武士是有自己俸禄封地和特权的,这种带兵投降是无意义的。
除非天子只要一个名义上的朝贡。
而对马岛特殊的位置,决定了天朝不会要一个名义朝贡的对马。
长州藩可以如此、萨摩藩或许也行、甚至幕府也可以朝贡,唯独对马不行。
只要大顺的海军还在,对马只需要一个县令就能治理。而在长州、萨摩、长崎等地,则可能需要驻扎数千兵马才能统治,因为和别处补隔着大海。
他也是个通透的,大概猜到了这群人是怎么攻下土佐的。
于是在得到三章约法百姓拥护之后,第一时间献出了栈原城中的一千倭石粮食。
一部分资军以助,一部分请求海军代为发放给民众以赡衣食无着之辈。
海军这边收下了这批粮食,粮食不少,倭人一石比之华夏度量衡要高,一石大约是将近三百斤糙米,一千石就是三十万斤。
数量于大军而言,不算多,可对小小的对马而言,却不是一笔小数。
海军的军官们既参与过当年文登州的改革,也参与过土佐的仁义之战,对这种情况可谓是驾轻就熟。
先取其半,做“义仓”,若有灾年,可从其中贷款为种、食,依青苗法之利钱。
剩余之数,则张榜招“乡勇”。
拟选三百之数,月给米一华石养家,在军中伙食皆由公出,操练队列,以守卫对马。
数日之间,报名者踊跃如潮、债券飞灰直上云霄,人皆信服。
船上,即将返回釜山的赵百泉,远眺着对马港口处的热闹场面,暗暗心惊。
这些海军的军官,少读圣贤之书,却有理政之术。论文可治百里之城,论武可扬威万里碧波之上,恐非名教之福。
这种想法一闪而过,深埋心底,知道此时尚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诸将军,我这就回釜山,然后奏明圣上,请以改土归流之法,设县而选官,另请设置乡学县学。却不知诸将军之后要做什么?”
馒头笑道:“我等自是和赵大人一起返回釜山。对马的事,已经做完了。过些日子,发来火枪,装备这里的倭人乡勇即可。岛上的百五十人,只留五十人在此,其余人皆随我们离开。”
赵百泉虽不解其中考虑,却也不多问。很快,岛上的一百人登船,随舰队一起返回了釜山。
到了釜山,港口处的深浅已经测量完毕,军舰分为两队。
一队在海上巡逻随时作战,另一部分第一次在没有炮台的情况下入港暂休。
原来的倭馆中,东莱府使已经等待赵百泉数日了,听到赵百泉回来了,赶忙从东莱府赶来。
寒暄之后,东莱府使郑守信便道:“赵大人,吾王得知天朝征伐倭人,直呼天子圣明。朝鲜国竟不知倭人侵琉球之事,身为藩属,又近倭人,却毫不知情,实是汗颜。倭人野心勃勃,若我国知琉球事,断不会与倭人贸易通商。”
“既天朝要驻釜山,做攻倭之大营。吾王特遣官贱两千前来。却不知天朝需要多少人手?”
赵百泉是礼政府官员,这等实务并不精通,遂转头问了问跟他一起来的海军的人。
按照海军的计划,如果只是做大营的话,加上炮台、港口的修缮,五千人一个月足以。
当然,之后海军如果想要赖在这里不走,修的军港、加固的炮台等等,这就是另算钱的了,可能要修个三五个月不止。
确认之后,赵百泉道:“尚需五千青壮。”
东莱府使郑守信一听这个数目,心中暗喜。若五千青壮,官贱两千,还剩下三千的名额。
吃饭是大顺出钱,朝鲜国哭穷说没钱,也凑不出粮食,这话……基本算是真的。
朝鲜国的财政状况极为堪忧,上千万的人口,实际上能有效统治的,也就几十万的“中间商”。
反正大顺心里也明白,断了釜山倭馆的财路,也不好压的太狠。
加之海运兴起,运粮不是问题,多五千人吃饭,实在小事。
剩余的三千人,正好附近的各个大族分一分,靠手里的奴婢赚一些外快。
要不留在手里,每天创造的价值也不足大顺这边给开出的修河堤的同等银价,还省了吃饭。
“赵大人放心,数日之内,人手即可到齐。良民恐不肯来,故而只能多派各家私贱。银钱耗费,也便于结算。”
“甚好。”赵百泉不太懂朝鲜的阶层状况,也不是很清楚这奴婢到底算是怎么回事,便多询问了一下,不由微微蹙眉。
待问清楚之后,心道素来都说朝鲜国乃是藩属之中最为教化之国,多有号小中华者。
只是……奴婢低贱承母,各属各家大族,轻贱如牛马,世世为奴,这……这算哪门子的中华风俗?
郑守信见赵百泉皱眉,不由问道:“赵大人何以蹙眉?”
“呃……这奴婢之类,随母不随父?这恐不合于礼。”
郑守信笑道:“大人多虑了。礼者,人之礼也。”
“我国奴婢,皆财产也。”
“知母而不知父,禽兽之道也。若羔羊牛马猫狗,皆只知其母,不知其父。”
“是以随母,以别于人。此人畜之别也,人礼焉可用于畜类?”
“古之天子,遣使下聘列国,必作《风》、《雅》,可见列国风俗之别,古已有之。我朝鲜国自有国情在此,非不守礼,实为国《风》之别也。”
“况且,人畜之别,在于忠义。若丙子胡乱时,先王远狩,水冷路悬,车不能行。过泥泞,恐脏衣。有樵者目睹,弃柴而负王过泥,一时间传为美谈。先王免其后裔贱籍,此非教化得法乎?”
赵百泉愕然无语,许久才道:“天朝鼎定天下,当行教化,天下同俗。俗有雅、有陋,此等陋习,何不改之?”
郑守信仍旧笑道:“大人差矣。三皇不同俗、五帝不同教。”
“伯禽封鲁、太公封齐。太公循俗为俗,故不如鲁公从礼改化之美。然及后世,国齐强而鲁弱,此周公之料也。观周公之语,甚惜之。”
“仲雍变周礼,为断发纹身之俗;武灵变中国冠裳,为胡服驰射之习。因之以吴俗安富、赵国盛强,此何故欤?”
“朝鲜国自有国情在此,便是百年千年之后,依旧两班文武并列、贵门奴婢有别。非我国不行教化,实自有国情在此。”
赵百泉肚子里还有一大堆的话,可此时真的是一句都不想说了。
道不同,不足与言。
一边是大顺延续前明改土归流之策,移风易俗;一边却是朝鲜国自称守礼,却搞出这么一套东西。
他觉得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心里之前被刘钰埋下的愤懑的种子,这一次对话就像是浇了水肥,慢慢萌芽生长。
送走了郑守信,负责和赵百泉一起谈判的海军军官们就在那嘿嘿的笑。
赵百泉失笑摇头道:“诸位也被朝鲜国这人说的逗笑了?”
军官们和赵百泉不是一个体系内的,即便身还无官职只有军衔,却也不怕赵百泉,气氛笑嘻嘻地道:“这倒不是,而是我们在靖海宫的时候,就学过各国制度。其实我们也讨论过。这事,很正常。”
“正常?”赵百泉奇道:“哪里正常了?”
一个军官出面笑道:“鹰娑伯说,打的地基如何,决定了楼墙能盖多高。”
“自周公定礼,之后有春秋乱世、战国争雄、大秦一统、汉时罢百家而尊儒。又有天命、五德,举孝廉。之后又有两晋门阀,九品中正。唐破豪门开科举,传至于宋,而与士大夫共天下。之后蒙元起而朱子兴,再之后传至明与本朝。”
“天朝文化,实自然演化。如一颗种子,扔下后长出树木,无数分叉。”
“从春秋时候分封士卿、到战国军功授爵、再到两汉豪强、晋之门阀……可以说,从纯粹分封制,到列国纷争,再到郡国并行,再到门阀统治,再到真正君权天下,随便截取一处,便可称中华吗?”
“朝鲜故与本朝多有不同,但其衣冠与本朝同、其儒学与前朝同、其科举与唐初类、其大族与两晋似。至于日本,更是类于春秋。”
“他们的文化受我等影响,自这棵大树上折下一段树枝就可适合。毕竟天朝自周公定礼至今,什么样的‘地基’都经历过了。”
“分封制的文化,我们有;门阀制的文化,我们还有;一统而治的文化,我们仍有。他们可以选取合适的,拿去用。”
“鹰娑伯倒是问过我们,说朝鲜倭国,或号小中华,或号朝鲜倭国,到底是白马非马?还是白马是马?”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赵百泉问住了。
白马是马论,有个最大的问题。
就是将来有一日,白马指着自己月牙形的蹄子、四条腿、鬃毛等,说这是自己这个白马所独有的。但实际上,白马的白,才是白马之于其余马所独有的。
但此时此刻,哪怕天下最狂傲之士,也实不敢想会有这种可能。
他琢磨了一下,摇头道:“白马是马,马未必是白马,但白马一定是马。你们怎么看?”
军官们笑道:“我们的看法就简单了。我们都是武夫,若和公孙龙争辩,直接上去一巴掌问:是不是马?若说不是,继续打,打到他说是为止,那么白马就是马了。”
“其实我们考虑过,想要让白马知道自己是马,最好的办法是找一群牛,把白马揍一顿,这时候头马出来把牛打一顿,白马就知道自己是马了。不过自从威海有了海军,这就没可能了,‘牛’都过不了南洋,怎么来打这群白马黑马?”
“不过,鹰娑伯说,这地基决定了上面的建筑什么样,于是有商鞅变法、荆公托古、太岳一鞭。又有汉儒晋经宋儒诸别。”
“本朝自破朱子以来,破而未立,对读书人而言,立言以适应此时世界的变化,方为头等大事。复古是行不通的啦,倒退一步是前明,倒退两步是朝鲜,倒退三步是倭国。赵大人这等饱读经书之辈,当勉之立言才是。”
第一零七章 出奇
赵百泉哂然一笑,心道你们这些没怎么读过经书的,也敢臧否古往今来之事?
不过这白马是马,倒是有些道理。
他自知自己的水平,是不足以成三不朽之立言的,天朝儒学旧破而新不立的局面,确实很久了。
虽然之前战乱恢复的大势之下,并不影响天朝的运转,但终究不是个长远之计。
赵百泉看不到天朝所处的巨大的危机,可海军这群人和刘钰一起厮混了快十年,耳目濡染之下,心里其实都觉得摆在天朝面前有个巨大的危机。
不是中国的危机,是天朝的危机。
这个危机就是,新的文化能否引领天朝各国适应新时代。
此时此刻,倭国也好,朝鲜也罢,尚可以说是盲人摸象。毕竟天朝的自然演化独一无二,从分封制到大一统、从门阀到科举,全都经历了一遍。
但现在,新时代悄然来临,天朝的文化、制度,是否还能继续引领下去?
一旦新时代,发现过去的一套都行不通了,日本朝鲜越南都没法从天朝数千年的历史借鉴了,那天朝也就随之崩溃了。
天朝是个文化概念,当文化、制度不足以引领的时候,天朝必崩解。
军官们记得刘钰说过一句话:就像朝鲜国这样的奴婢门阀的情况,若是天主教袭来,必然席卷。最起码天主教嘴上还说人人都是兄弟姐妹,这对下层的蛊惑力太强了。
礼不下庶人,在底层,争不过的。
面临日朝这种情况,像是中华历史截取的一部分,想要继续保持天朝的文化优势,有且只有一个办法。
大顺内部,儒学变革,魔改出适应新时代的一套体系。
大顺外部,利用战争、倾销等手段,瓦解掉日朝的旧社会制度,让他们的“地基”,完全可以适应大顺内魔改后的新儒学大厦。
这个难度太大,海军这边的文化水平实在是不够。
而刘钰其实也并不看好,儒学能够魔改成适应新时代的一套体系。
但给他一百个胆子,也只能托古改制,却万万不敢另立旗号、重起百家。
这么大的难度,是以海军这边也就只记得一句话了:用战争、倾销等手段,瓦解他们的旧社会制度,改变他们的地基。
再简便一点,就记得“战争”和“倾销”这两个词了。
把手段变成目的,这也正是一个合格的、这个时代的军官的思维。政治的手段是战争,而军队的目的是战争,如果军队把政治作为目的、把战争作为手段,那会很危险。
在海军看来,他们要做的事很简单,但儒生要做的事,可就难了。
真正的难点,还是在这个已经有所不同于宋前的地基上,构建出新的大厦。
所以军官们呵呵笑着,让赵百泉这样的读书人“立言”。
只是赵百泉知道自己的水平,心里有数,心道:“立言何其难也。个人本事,自有上限。倒是朝鲜国的东莱府使那句话说的,有些道理。”
“天子遣使,下聘诸侯,采其国《风》。朝鲜国到底什么样,只怕和那些贡使们描绘的大不相同,正可趁着这个机会,仔细看看。”
有琉球的经验,赵百泉也算是亲眼目睹且亲历了刘钰在琉球的大清洗,才算是知道那些写汉诗写的比刘钰好几十倍的琉球人,竟是比刘钰这等朝中公认的只重霸术的人,更不像天朝人。
朝鲜只怕也是如此,虽侃侃而谈,叫琉球日本惊呼“东国有礼”,连新井白石在面对朝鲜的时候,也自叹“文化吾国卑于朝鲜,唯有武力可胜”。
可实际上,号称小中华的朝鲜,距离大顺的内里模样差的太远。
大顺总归是没有种姓制度的,门阀也早就完犊子了。
赵百泉此时心里对朝鲜国的评价是“华皮而夷骨”,对刘钰和这群海军的评价是“华骨而异端之皮”。
熟亲熟远,这便是仁者见仁了。
存了要把朝鲜的见闻和制度,效仿采风成书,叫朝中知朝鲜国之骨的想法后,他便趁着自己继续逗留釜山的时间,忙碌起来。
或是交访当地大族,或是询问来做事的奴婢劳工,或问制度、或问田亩。
与此同时。
一艘快船带着赵百泉的奏折、馒头给海军主将李欗的军书、八万两白银,快速朝着威海航行。
几无停滞,当天快船便从威海起航前往天津,快马入京。
不多久,釜山这边就接到了朝廷的命令。
先是表彰了一下海军的作战,表扬了一下赵百泉和海军劝降对马守一事“颇识大体”,又特赐银八千两犒赏海军,可直接从八万两银中取。
皇帝也写了圣旨,保证宗义如的私产不可劫掠,叫海军速速将其送入京城,朝觐皇帝。
而枢密院这边,也给海军下达了新的命令。
枢密院这边的命令,也是先表扬了一下海军在对马的作为,认为对马这地方不宜作为大营,只可作为前哨,不留太多兵卒是对的。
表扬之后,便是命令。
要求海军再增派四艘战舰,四艘战舰组成第二分舰队。釜山港口和简易炮台的建设,必须尽快完工。
第一分舰队持续骚扰九州岛,侦查袭扰,绘制地图,效仿当年倭寇事,上岸溜达溜达,大军来了就乘船跑路。
第二分舰队抵达釜山后,暂时休整,待釜山军营存粮大致完成,则攻占隐歧岛,侦查日本北部沿岸的布防情况,重点是若狭国的小滨城。
很快,第二分舰队的四艘战舰在陈青海的指挥下来到了釜山,停靠补给之后,两支分舰队的舰长以上级别的军官们闷在船上,开了个海军内部的密会。
隐歧岛孤悬海外,距离釜山在海军看来不太远。这破岛就是个流放地,检地之后的石高,也就5000,连万石都没到。
没有海军的话,这破地方毫无意义。有海军的话,这地方就颇为重要,直接威胁到日本的中部。
海军内很清楚枢密院的命令,以隐歧岛作为中转,真正的目标是若狭的小滨。
一旦攻下,距离日本的“京城”平安京就只有不到二百里了。
很明显,枢密院是希望“威胁敌之所必救”,将促使日本分为数个兵团以便各个击破的想法贯彻到底。
庙算到了这一步,促使日本分兵据守,大军攻占九州岛,这是最稳妥的方案。
但海军内部,一直以来都是有一些大胆想法的。
陈青海作为第二分舰队的主将,主动提起了这个海军内部的大胆想法。
“昔年,邓艾偷渡阴平,一举而下成都,遂成惊世之大功。若魏延之兵出子午谷,直取长安。”
“小滨若能一鼓而下,以四五千兵马,直插倭国王城。”
“若成,则不世之功。”
“若不成,则亦可惊动倭国,迫使调动兵力,别处空虚,自若狭之外,处处皆可一鼓而下,配合北边的杜锋,将倭国彻底搅个天翻地覆。”
“倭国的国王,纵然不像后主一般投降,而是悄然跑路,可也不怕。攻下倭国王城,也足以震动。”
“我看,此番侦查,另有说法。”
这个想法,在海军内部是有一定共识的。
土佐一战,导致海军的军官们在陆战上自信心爆棚,认为四千人足以纵横。
战略上的机动,海航术的进步,让他们可以在速度上数倍于倭人;战术上的机动,拿出最精锐的陆战队和陆军的几个青州军底子的营,配上部分骑兵,那也是全然不惧。
四千人的精锐,不过数日,就能从小滨跑到日本的王城。
虽然这不是江户,但确实是日本不可失之处。这里要是丢了,哪怕日本国王跑路了,合约就可以直接签了。
到时候,那就是陆军主力在威海蹲了一年,啥也没干。三两千陆军配合海军,然后仗就打完了。
陈青海的大胆想法一提出,旁边的军官顿时明白过来,点头道:“另有说法,便是不可打草惊蛇,而要声东击西。”
“枢密院命我们侦查小滨,这大张旗鼓大可不必。旗鼓自要大张,但却应该张在这里……”
在一张简易的日本地图上,点了一下石见国的位置。
“当在出云、石见。”
“一则长州藩为强藩,又必要周护下关海峡,在那里集结的兵力,不敢轻动。长州藩的兵力不敢动,必要调动更远处的兵力前来支援,集结。”
“杜锋于虾夷,必可攻克,则倭国东北部必要驻军严守。如此,则倭国中部,尤其王城附近,便会空虚。”
“二则石见为幕府直辖地,素产金银,为幕府支柱。若石见被占,固然我军不得常驻,但把矿山毁掉的本事还是有的,他必不敢放任。”
“既枢密院的大略,是为了调动倭国的兵力,那么我们只要完成调动即可。”
“低调地侦查小滨的情况,一旦做出佯攻出云、石见的态势,迫使倭国调动兵团前往守卫,则我们大功可成。”
“借助海上运兵的优势,以隐歧岛为中转,直扑小滨城。若可一鼓而下,则可疾行至倭国王城,迫使国王出逃,倭国震动,不得不降。”
“自釜山至小滨,不过若松江至釜山,中途还有隐歧岛可以歇脚中转,此事不难。”
“这样的距离,足以一次性投送四千人。”
这军官所说的,就是陈青海的想法,也是海军内部大部分军官的想法。
他们急于证明自己,而不是朝中所说的“白白花钱养着、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
就算朝中认为应该建设海军,但为海军花多少钱,一直是有争执的。
海军想证明,朝廷花的钱很值,那就要搞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功劳。
也要为将来海军争取更多的钱,造更多的舰。
打江户……海军虽然自信心爆棚,但因距离、兵力的缘故,他们心里还是有数的。打不下来。
除了江户之外,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功劳,也就是这个了。
军官们说完,一起看了看馒头。
馒头不置可否,只是说道:“即便要做,也要得到枢密院的许可才行。”
“这个自然。只是如鹰娑伯常言之语:屁股决定脑袋。如今他身居京城、参知枢密院军事,自然是一切求稳。可当初他袭罗刹、扑伊犁的时候,却可不求稳。”
一个军官开了个没什么恶意的玩笑,其余人都笑起来,馒头亦笑道:“此事能否做得,还要看倭国是否配合。所以情报极为重要。反正枢密院给咱们攻取隐歧岛的时间,要到釜山大营基本完成、陆军的两三千人先行驻扎的时候。若想成事,还是要做足准备。若此事能做,我支持。”
“此外……”
馒头想了想刘钰的教导,郑重道:“此外,若此事能成,也有利于改变朝中对战争的看法。”
“海军、海权、主动权、快速机动。这一战,咱们要把海军的优势,尽可能展现给朝中大人们看。”
“唯有此,退,则朝廷不会遣散海军,必要继续造舰,以免我们在倭国做的事,在天朝被西洋人重演;进,则可坚定朝廷南下之心,始知万里海途,看似虽远,可实则远不及戈壁千里、西南群山丛林五百里之艰辛。”
“诸位,将来天朝能否南下开疆,皆在此战。”
第一百零八章 自我意识(上)
日本锁国百年、大顺海军偷偷建了十年的现实,让馒头很难讲出诸如“皇国兴废、在此一举”之类搏命的口号来鼓舞士气。
海军军官们也对可能和日本发生的海战提不起半点兴趣,因为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
想要鼓舞士气,也只能从战略的方向来讲一讲伐倭一战中海军的意义。总而言之,为了海军的将来。
能在这里闭门开会的军官,都颇受刘钰的浸润渲染,自是听出了馒头这句话中的分量。
明末大乱之后,有东虏之祸的前鉴、有生产力水平的提升、有火器的大规模使用和实战经验。
这种情况下,无论换了谁来当皇帝,只要不是晋惠帝、宋高宗的水准,都会沿着一条几乎是必然的路线走下去。
东正教的同化能力、哥萨克里一大堆的通古斯人和蒙古人、土尔扈特人跟着沙俄当兵的种种现实,都会逼着任何一个皇帝拿下喀尔喀蒙古,确保北方的安全。
喀尔喀蒙古收服,必要打准噶尔,以免蒙古诸部的再度统一。
打准噶尔的同时,必要拿下雪山这个黄教的圣地,以便于控制,彻底解决北方祸患。
这是谁来当皇帝都要做的事,哪怕张献忠成了事,他的后代也会走完这条路。
靠的既不是所谓的血缘,也不是所谓的血缘,而是靠着在明末大战中逐步成熟的火枪、大炮、人口、赋税、财富、后勤。
以及自始皇帝开始的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对北方威胁的传统记忆。
在伐倭之前,大顺所做的一切,可以说几乎是一种必然,换了谁都要做的必然。
而从伐倭开始到海军一直想要的下南洋,已经跳出了必然的范畴,这就需要竭力去促成和争取。
而这一切,都要在伐倭之战中争取到。
刘钰在争取让朝中看到,日本所经历的一切,如果大顺没有海军,将来也会降临在大顺身上。
海军在争取让朝中看到,万里碧波不是天堑,海军的出现可以让那些之前遥不可及之地,打起来并不比西南改土归流难。
海商们在争取让朝中看到,钱未必非要从土地里抠,仅仅靠对外贸易一年缴纳的垄断费,是可以和一两个省份的亩税争雄的。
这是历史的进程,而个人的奋斗,则体现在海军若是强大之后,海军军官们的个人前途。
当个人的利益与国家的战略息息相关的时候,便可以说一个新的、有着自己战略目标的团体,已经出现了。
上层的代言人是刘钰、一众在海上贸易中有股份、一众需要战争才能维系地位的勋贵。
枪杆子是一群渴望战功、追求前途的军官,包括陆军的。
钱袋子是一群开始琢磨当二道贩子赚钱的海商。
后备力量则是一群没资格科举、只能出海或者当军官的新学实学学堂里的学生。
此时的这个利益群体,内心深处可以感觉到自己实力的弱小。所以这个群体中的人,有意或者无意地增强着这个群体的力量和话语权。
海军们此时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的。
处在这个群体之中,也只能伴随着这种浪潮,随波逐流。
…………
北海道,松前福山城。
杜锋坐在之前松前藩藩主的位置上,身前堆着一大堆的金银、鲸油、鱼干等等。几个会珠算的会计正在那快速地扒拉着算盘,准备分赃。
很多年前,他就试图抢劫过去永宁寺的刘钰,如今让他第一次独自带兵,这等本事自不会忘却。
除了从威海来到这里的陆战队,参与北海道攻占福山城一战的,还有一批松花江的府兵、库页岛上接受大顺赐封的岛民、黑龙江江口的一些部落民。
库页岛上的人,有一些和虾夷人有交流,懂当地的方言。
岛上一共六个部落,姓氏音译,大约是陶、杜瓦哈、雅丹等。
一个部落也是百十口人,每个部落都抽调了五人,一共也就三十人。
人不多,但一则为了方便翻译、联络虾夷人;二来这件事是他们是大顺子民的一个态度,鲸海节度使征调,他们也不得不遵守。
这一次靠的不是刘钰当初和他们对抗沙俄时候歃血为盟的私情,而是鲸海节度使的官面。
这些人多和北海道上的虾夷人有来往,历史上这种贸易被称之为“山丹贸易”。
中原朝廷给黑龙江江口、库页岛上的岛民们以赏赐,最为进贡貂皮的回赐,也朝贡臣服的象征。
岛上的岛民再把赏赐的丝绸、布匹等,卖到北海道。北海道的虾夷人再卖给日本商人。
因为朝廷赏赐的,都不能是太低等的货色,故而“虾夷锦”在日本上层很流行。
至于虾夷这种苦寒之地,为什么还往北的地方居然产锦缎,也就没人追究。
当初松前藩同意海军的一些人在岛上暂住,其目的也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希望扩大“虾夷锦”的贸易,并未告知幕府。
如今后悔了,却也来不及了。
那些征调的府兵,杜锋就是从他们群体中走出来的,太清楚都是一群什么德行的人了。
出去打一番仗,若是空手回去,必被折冲府的同乡们嘲笑为“废物”、“没本事”。
只是杜锋也知道,刘钰不想让陆战队沾染上抢劫的习气,所以他很聪明地没有选择抢劫,而是用的勒索。
抢劫和勒索,可不是一回事。
前者没有技术含量,后者要有纪律性做保证。
刘钰给他定的时间是八月份动手,让他攻下福山城。
时间一到,他便迫不及待地包围福山城,让库页岛上来的部落民用当地语言联络北海道的阿伊努人。
攻克福山城后,效昔年太祖皇帝入京后,后追封的武威郡王拷掠京师的手段,榨出来大约七八万两银子。
理由也是名正言顺。
松前藩搞得是承包制,把地块、渔业、贸易等,承包给商人,收取承包费。
这类似于包税制,自然而然这些商人下手也特别狠,反正用虾夷人也不用给太多钱,使劲儿压榨。
拷掠所得的钱,自然都是民脂民膏,要回来理所当然。
钱拿到手,杜锋倒也是个守信的人,拷掠之后,全部释放,告诉他们以后说不定还可以做生意。
留了七八个自称对附近海况、地形都熟悉的,没拷掠,留着做向导用。
之所以非要勒索拷掠,而不是无序抢劫,因为他很清楚,在威海小站营里训练的陆战队,根本不会抢劫。
要是跟着一起来助战的府兵兄弟们干一票,就什么都会了,而那是刘钰所不允许的。
拷掠、勒索,这是有序的抢劫,在杜锋看来这是可以接受的,至少纪律性得到了保证。
府兵兄弟们大老远来了,打仗的时候冒死前冲,就为了发一笔。自是府兵答应杜锋不抢劫,杜锋答应府兵兄弟们事后分账。
破城之后把松前藩的藩主一抓,几个儿子一扣,大功告成,现在正是分钱的时候。
会计在那啪啪啦啦地打算盘,几个军官看着堆积着的金银、鲸油等紧俏货,忍不住道:“要我说,咱们再去那仙台藩抢一抢。早在威海的时候,就吃过仙台的俵物,干鲍鱼海参之类的,据说长崎的俵物海货好多都是仙台的。”
“也常听大人说起,这地方当年也是造过盖伦大船横渡过太平洋的。那几个商人也说仙台藩有铜,还自己铸钱,当是个能勒索到更多钱的地方。”
虽也知道,仙台藩的伊达氏是大族大藩,据说直属武士就有六千,从属武士有将近两万,折算下来是能凑出个万余人的野战部队的。
名义上是六十万石的藩主,实际上当初实力雄厚,算是外样大名中听调不听宣的那种,实际上当为此时第一强藩。
但仙台藩、陆奥国也有当地的特色。
和其余那些小藩不一样,那些小藩,武士都住在城下町。百里之地,一城就能管控。
而仙台藩地方就大得多,武士们居住各处,并不是全都住在仙台的城下町。
一国一城固然,可城之外的町、乡等,以及仙台的铜矿等,都是分散的。
效仿当年倭寇行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得着空就上岸,勒索一些武士、商人就走。
大军来了就跑,反正有制海权。大军没来就继续有组织地勒索。
杜锋对这种想法,嗤之以鼻,以为眼界太低。
他一心觅封侯,是想干一票大事的。勒索钱财,那不过是给弟兄们分润一下,以便于日后弟兄们挺自己,也加之他太了解那群府兵的德行,反正要抢劫,不如有组织地勒索。
如今自己被外放出来执掌一方,手里有军舰,有一千五百多陆战队,五百多府兵,各地杂兵四五百,还有一些当第垦荒有军事基础的民丁。
这等兵力,和号称七千直属、两万从属武士的仙台打野战,自是打不过。
但如果把仙台的兵调动起来呢?
过了津轻海峡,便有弘前藩,弱鸡一只,围而不打,诱使仙台藩出兵救援。
亦或者前出陆奥国,占据北边的一些城镇,做前出基地,迫使仙台藩出兵来攻。
趁其出兵之际,借助海军优势和运兵速度,直插仙台!
他已经问过投靠的商人,仙台藩搞“米专卖制度”,从仙台的石卷港运送到江户,几乎是江户城非武士用米的大半数,都来自仙台。
仙台,就相当于天朝的湖广。
石卷港到江户的海路,就相当于京杭运河。
石卷港,大抵相当于运河的淮安,亦或镇江。
调动仙台藩的兵力,找准机会,一波攻下石卷港,焚毁粮米,威胁仙台,这对整个伐倭之战也算是重大的功勋。
就算攻不下仙台城,也足以让倭人心有余悸,不得不集结重兵于附近,保证米粮供应。
若能赌赢,日后论功行赏且不论,自己至少证明了自己有主战一方的判断力。将校非其顶,或有帅才。
正考虑着的时候,有人匆匆从外面跑来,小声道:“杜大人,海军那边的信。”
杜锋拆开信扫了几眼,取出威海产的白磷火柴,一把火将信烧成灰,也把自己“立大功勋”的想法抛到了脑后。
“传令,抓紧时间修筑防御,就在这里驻扎就好。立刻派人去一趟海参崴,告诉那边抽调一部分受过训练的民丁,钱记账,海军出,支援这里。”
第一零九章 自我意识(下)
刚才还在考虑着抢劫骚扰的军官们,一听杜锋的语气变化,知道这件事已是定下了,不由感觉到有些奇怪。
那信上写的什么?
显然,那不是海军正式的军令,否则杜锋不会烧掉。
试探着问了一句后,杜锋笑道:“大局为重。各部准备吧,让当地之前给商人干活的雇工、虾夷人等,都忙碌起来,抓紧时间加固城防。”
从远处来的信,自然不会有关于仙台藩、陆奥国是不是要出兵的情报。
之所以杜锋选择放弃劫仙台的船,因为信上告诉了他釜山那里的军官们的共识。
占隐歧岛、攻小滨城、抢平安京。
上面既不是枢密院的军令,也不是海军的军令,只是同窗之间的私信。
信上说了一下朝中的一些变动,包括李欗执掌海军等,也说刘钰如今在朝中,辅助枢密院参知军事。
海军现在受枢密院的军令管辖,海军内部的大胆想法虽然还未得到枢密院的许可,但想必一定可以。
考虑到这一战必须要精锐,而海军的精锐陆战部队,半数都在杜锋这边。所以希望杜锋能够从“海军的大局”着想。
沟通不便,但攻占隐歧岛当在月后,希望杜锋能够在确保完成刘钰交代的任务的情况下,尽可能调动一部分精锐的陆战队,在月后左右抵达隐歧岛汇合。
进攻小滨城的主力,还得是陆战队。
陆军渡海而来,恐不适应,所以海军内部还是更放心久在船上训练的陆战队。
这是海军的大局,也是海军的共同利益。
杜锋自然明白若能效邓艾偷渡阴平一战成功,海军的地位将会大幅上升。
这种情况下,他日后想在海军觅封侯,就必须和海军的利益保持一致。
自己就算攻下了石卷港,迫使倭国调动重兵防守东北方向,靠两千人干出一番大事,可这么干之后,唱主角的仍旧是陆军。
唯有海军奇袭小滨城、直插平安京的事办成了,海军才能立刻凸显地位。
他琢磨了一下,立刻叫来了翻译和投靠的商人,问道:“这里冬天封冻吗?”
连问了几个人,都回答道:“这里冬天不封冻。”
确定不会封冻后,杜锋心道,海参崴每年的冬天还要封冻三个月左右,这里纬度差不多,却不封冻。
来的时候,船速很快,看来是有暖流自对马流经这里。
既这里不封冻,那便简单了。
思量之后,提起笔,写了一封信。
“子明兄、青海兄,见信如晤。”
“事,弟已知晓。此地海峡不封冻,福山城已被我攻下。既不封冻,军舰巡航,我可抽调千二百人前往隐歧岛。”
“仙台藩为产粮重地,石卷港至江户的米船,络绎不绝。可派军舰三艘前来,劫持米船。”
“巡航舰本就是维护航线、反海盗的。能反海盗的,自也可以当海盗。若能巡航仙台、堵截粮船,偶尔登陆炮击,则倭国东北之兵,则为死兵矣,必不敢轻动。”
信写完,连夜派了一艘快船,送往釜山。
…………
与此同时。
威海。
在这里主持补给后勤辎重运输、联络贸易公司船队的后勤参谋,也收到了一封信。
接到信之后,仍旧是标准的付之一炬,随后参谋便找到了贸易公司这边的林允文。
“如今辽东豆熟,马料之类,尚未转运。希望林兄动用一笔钱,购买菽豆马料,先行运往釜山。以两千马匹两月之用为数。这批船希望是调用的新船,不在原本的计划之内,可有什么问题?”
林允文一听这个数目,笑道:“能有什么问题?两千匹马两月之用,这才几个钱?船只足够,现在就运往釜山吗?”
“对,尽快吧。”
林允文点头道:“这放心就是。这个时候,正是海运漕米回行的船往松江的季节。他们多半会采买辽东的大豆,我这边可以联络他们,就在营口换船,我们这边送到釜山就是。还有什么?”
后勤参谋想着信上的内容,笑道:“还有就是采购一批毛驴。活的,能干活的,不要肉驴。六百左右即可,连带饲料,一并装船运往釜山。钱就正常走账,最多半年就给你们。”
“好说。钱,不是问题。”林允文一口应承下来,这事实在算不上大事,既是海军这边开了口,刘钰虽走了,信誉却还是足够的。
后勤参谋点头致谢,确定暂时没有什么需要提前准备的了,便让林允文先去了。
海军这边认为,如果要执行这个大胆的计划,需要一部分骑兵的支持。骑兵自然是陆军那边的人手,需要一个营的枪骑兵、一个营的轻骑。
现在枢密院的命令还没有下,但海军认为既是刘钰在枢密院能说话,这件事十拿九稳,当早做准备。
先把一切该做的准备都准备好,一旦枢密院的命令抵达,立刻就可以运兵开拔。
釜山那边的马料,自要提前备好,别到时候现准备,那就来不及了。
至于索要的毛驴,那是为后勤做准备的。这东西抗折腾,比马的存活率高,既可以背驮火药,也可以代替马匹拖拉兵工厂新出的、取代了四磅炮和八磅炮的更轻便的六磅炮。
这种炮借助了镗床,使用铜料铸造,炮重只有九百斤。必要的时候,如果马匹因为水土不服而死亡,毛驴也能拉得动。
要了六百头毛驴,算上损耗、死亡等,只要能在登陆的时候保证有半数存活,那就足够完成既定的任务。
可以携带的火药也能增加不少,攻城必要的时候靠工兵挖坑土飞机,最多也就带几门十二磅新型铜炮,再大的炮全都不要。
当这一切都准备好,又过了十余天,林允文那边的豆料船都已经开始航向釜山、毛驴也已经采买了一批时,后勤参谋终于等来了李欗升帐议事的消息。
他知道,这是釜山那边的军官们在接到了杜锋明确的回复之后,再走完这个形式。
升帐之后,一直在威海的李欗对自己这个总督海军戎政的身份,已经渐渐适应。
拿出釜山那边送来的军情,与在场的各部门参谋道:“此事绝密,不可外泄。”
“釜山那边的舰长们提出了一个想法,我如今还是不太懂海军大略,你们听听这件事可行吗?弄险程度如何?”
“若有六七成把握,当可报知枢密院,由陛下和枢密院定夺。”
说罢,就将前线送来的军情念了一番。
拟以先攻占隐歧岛为中转,骚扰石见、出云,造成可能会在石见登陆的假象。
或假装要攻打石见银山。
或加装自石见国登陆,攻取长州藩。
军舰齐出,让倭国调动大阪附近的军队前往石见,造成倭国王城空虚。
待调动完成,集结两千五百陆战队、两个营的陆军精锐骑兵、两个营的陆军部队,合计五千左右,直扑小滨。
攻下小滨城后,直插倭国王城。
打出“尊卑有序、礼法不可偏废、还政于倭王”的旗号。若倭王有胆,则可借其名而迫幕府,合约可成;若其无胆,逃亡别处,则占据倭人王城,倭国震动,合约亦可成。
一则耗费少,陆军主力只要在威海驻扎,不出动的话,和平时养军的耗费没什么区别。
二则就算不成,大军亦可回撤小滨,幕府必要全力保其王城。此时再攻长州,易如反掌。若长州下,下关海峡尽在掌握,海军沟通南北,倭人必请降。
这个计划几乎没有什么难点,陆战队有海军自己的运输船。陆军那点人,也可以靠贸易公司的船,以及一部分海军的大船运到。
沿途都有跳板,海运距离最远不过也就是从威海到营口差不多。
在这期间,海军会派往虾夷三艘战舰,充实那边的军力。杜锋那边会做一场戏,先在海峡附近吸引一下仙台藩的兵力,然后开始劫船、炮击石卷港,让仙台藩吓得缩回去,把倭国的东北部搅乱。
在座的这些人里,其实有几个已经知道了,但此时还是做出一副之前毫不知情的神情。
心道这本就是海军参谋部内部拟定的计划之一,如今真要变现,那还有个不支持?
这一仗陆军也就出两营骑兵、两营精锐步兵,陆战队有优秀的米尼弹散兵,和仅比京营一些禁军晚装备了一段时间的新型铜炮。
倭国的兵制,和锁国日久承平的百年传统,都使得这一计划的可行性极高。
到了这一步,其实也就是走形式了。
参谋们便纷纷说可行。
李欗再三确定了一下,又问了一下有用或是无用的细节,确定没什么问题,便道:“既如此,各部参谋,立刻连夜以此计划,拟定一个后勤、补给、各部行动时间的计划。”
“一旦完成,立刻递交枢密院,请求许可。”
李欗心道,父皇看到,自然知道这等计划不是我一个人能写出来的。但他看到我能从善如流,能够掌管掌控,当也欣喜。
自己既为总督海军戎政,海军越强,自己将来的地位也就越稳固。
心道说不定这一战后,便可获封郡王,那也说不定。自己的妈又不是皇后,他也不是嫡子,凭功能封郡王,才算是稳固了地位,而不是熬到年限封个闲散王在去京城蹲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