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逼迫
刘钰心道皇帝就是让我来给你们提个醒,咱们这是私下谈。到礼政府出面谈的时候,是要有书面记录的。
所以有些事吧,你们主动一点,免得大家都不好看。全了天朝体面,这不挺好的吗?
为了再度提醒一下,刘钰道:“其实朝中都传我这人粗鲁,实则不然。我是个儒雅随和之人。论及骂人,比起谏议大夫们可差得远。”
提到朝中的嘴炮强者,朝鲜使臣的脸色剧变。
刘钰真的算是儒雅随和的了。
这要是天朝里的嘴炮强者,顺着刘钰谈的“大君”、“九世之仇还贸易”这等事,多了不敢说,禽兽不如这四个字,那是上限。
可国家大事,岂同儿戏?
开关贸易,朝贡从简,不准八包贸易,这……这也不是他这个使臣所能决定的啊。
这时候就算是心里直骂娘,也只好面露感激之色道:“朝鲜国上下,实实在在感念鹰娑伯的大恩。若有人提及,还请鹰娑伯一定要澄清大君、贸易等事。只是,鹰娑伯所言的两全其美的办法,好是好,可这也非小臣所能决定。”
“啊,这个嘛,不急。你先派人回去,说清楚这事儿。当然了,你们和对马藩的贸易往来一直通畅,若是泄密给倭国说天子震怒将要攻倭,天朝也不怕。”
“鹰娑伯说笑了!朝鲜国向来忠顺,其可做出这等悖君之事?”
刘钰呵呵一笑,心道那也未必。但就算做了,老子也不怕,正事办完,要是打你们需要陆军帮一丁点忙,算我输。
朝鲜使臣此时已经出汗出的有些虚,这地方实在是一刻都不想逗留。
天朝摆明了是不要脸了。
当年前朝洪武爷的时候,朝中就有大臣向天子提出,朝鲜贡使总是私夹贸易货物,应该征收商税。
但洪武爷却大笔一挥,曰:跋涉万里而来,不可与本国商贾同语,听其交易,勿征其税。
这等天朝体面,一直延续。
天使入朝,无非就是索取一点贿赂;朝鲜朝贡,却是带着货来交易的,而且免税。
这不是贡品和回赐,而是朝鲜在贡品之外携带货物,这些货物只要不是“违禁之物”,就可以在京城销售,哪怕是从日本那边倒饬来的铜都可以卖。
现在刘钰要朝鲜开关,又要禁止八包贸易,携带贡品要严格按照礼单检查,超过的货物一律扣押或者征税。
这摆明了是要把原来属于朝鲜商人的利益,转给大顺的商人。
大顺并不想再为了这点天朝体面,任由朝鲜人把持着中朝贸易了。
朝贡和回赐不是冤大头,既有面子,也有里子。
朝贡过程中携带的货来交易,才是冤大头:这钱让商人挣也好、皇室自己组织个皇商交易也罢,最起码还能每年赚个几万两银子,使使劲一年一艘不配大炮的战列舰还是妥妥的。
可却是白白让朝鲜拿着免税权在京城自己卖货买货,赚的钱既没在商人手里,也没进天子内帑,更和户政府国库没关系。
理论上,对手工业并无影响,因为朝鲜人也是卖了货之后再买货回去的,对生产者而言这些货依旧卖了出去。
但是,这就像是蔬菜。
种菜的菜农不挣钱、买菜的人嫌弃贵,那钱都让谁挣了?
东印度公司不生产丝茶瓷,他们只是瓷茶丝的搬运工,所以荷兰东印度公司才有资格欠下一亿三千四百万荷兰盾的债务,而且还能维持支付利息。
对西洋诸国的贸易是这样,朝鲜的问题也是这样。
算起来唯一正常点的,就是既反对西洋贸易、又距离大顺较近的日本却又不朝贡的日本,算是正常一点的贸易。
这也是刘钰为什么反对一口通商、为什么非要搭上瑞典的船把货往欧洲卖的原因。
有一说一,一口通商和朝鲜朝贡贸易差不多,并不影响手工业发展,国内政策的变动都不如英国一个《茶叶法案》的零头影响大。
非是想象中的只要放开贸易,西洋人就高兴的不得了,国内立刻就能一飞冲天资本萌芽长成参天大树。
事实是现在英国今天敢自由贸易,明天资产阶级就敢把威斯特敏宫炸了,抱着护国公的头骨哭灵。
可惜大顺的海军距离到泰晤士河喊一声“开门、自由贸易”的水平还差得远,那就只好先对不起“忠心耿耿”的宗藩们了。
这也没办法。资本积累和工业发展倾销,需要市场,也必带来小农破产和剧烈动荡。
不是大顺自己人死的多,便是外面的人死得多,总得选一个做祭品。
朝鲜使臣不知道其中的大危机,只想着此时的那点蝇头小利,在其看来,这就是天朝不要脸,无王者之风,实非皇明那般可敬。
朝鲜早就有人暗地里也有人称之为“贼顺”,与皇明相对,如今这事若是成了,只怕更是坐实了这种厌恶。
在这里真的是一刻都不想逗留来看刘钰的丑恶嘴脸,起身正要告辞说是回去准备此事,刘钰立刻出言挽留。
“此事不急,还有别的事呢,一并办了。”
“鹰娑伯还有事?”
朝鲜使臣吓坏了,最大的事绝对不会先说,一般而言都是先轻厚重。
第一件事就这么大,后面的事得多大?
“嗨,不要紧张嘛。我这人吃甘蔗,向来都是先吃大头后吃小头,剩下的事就是小事了。”
“你也知道,承蒙陛下信赖,叫我节度鲸海,移民实边,以防罗刹人成东虏之患。此事对朝鲜国也是好事,东虏之害,你们也领教过。”
“但是吧,这移民实边去海参崴,还要绕路对马,实在有些远。好在,威海到平壤,也不过两日之程;从平壤陆路到元山,亦不过数日车马。再从元山到海参崴,那也不过数日船程。”
“沿途移民,皆结对而行。一不扰民,二不劫掠,三不逗留。此事,你也顺便提一句。”
这是他一直想在朝鲜办成的事,这事儿从提出到现在也有十年了,可惜并无什么进展。如今好容易得了机会,自是要一并办到。
一则加深对朝鲜的控制,二则想要稳固鲸海、移民北海道,这条路线也必是要打通的。
然而这可并不是刘钰所说的“小事”,而是实实在在的一件大事。
朝鲜使臣愕然无比,忍不住就要拂袖变色,可深吸一口气后还是忍住了心中的气愤,堆笑道:“鹰娑伯,此事可非小事啊。”
“怎么不是小事了?天子遣人戍边,过诸侯之境,有何不可?昔者周天子伐虎方、扬越,过七十二国,难道周宣王还要先让辛伯、谋父去各个诸侯国交流方肯允许过境?”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时代早就变了,朝鲜使臣心想我们虽说是朝贡国,名义上是诸侯,可却根本不是一回事。
刘钰见他不说话,又道:“天子派我经营鲸海,难道不是为了防备罗刹吗?罗刹若是南侵,破巢之下安有完卵?按说这开拓鲸海的钱,你们也该出一些才是。再者天朝建海军,难道不正是为了防备倭人攻朝鲜之事吗?这海军的钱,你们也该出一些才是。”
“天子仁德,不叫你们出钱。我就不过是借路戍边,你们还叽叽歪歪的,大可不必。”
“如今可不比从前,西洋人自万里之外,一路灭国无数。若无天朝照顾,宗藩诸国谁能安稳?”
“朝鲜与之天朝,非唇亡而齿寒,实巢穴于鸟卵。父母之国,必护子邦。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如今又是教你们收取关税为费、又是要实边鲸海护全你们,你们却支支吾吾,实在是竖子不足与谋。”
朝鲜使臣哀叹一声,像是要把今日淤积的愤懑都叹出来一般。
久久不语,心道以利假仁,岂能久乎?岂能久乎?
暗地里呼号诅咒了许久,终究没奈何地点头道:“此事我这便派人回国,报知王上。却不知鹰娑伯还有何事?一并说了吧。”
“别的倒是没有了。”
“那我就先告辞了。”
朝鲜使臣片刻都不想再留,刘钰也没有留客的意思,加之刘钰也不会吟诗作对,和朝鲜使臣实在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剩下的事都要礼政府去办,且非是一日两日能解决的,日后的唇枪舌剑也和刘钰没什么关系了,便连句客套话都没有就送朝鲜使臣出了府门,目送他们离开。
朝鲜使臣一走,刘钰也要离开。伯爵府还要为结婚做准备,一群人正在那忙碌,都是父母那边的人在管,自己搏出来一个伯爵之后,和兄长之间的关系迅速升温,当真是兄弟和睦,家里人一并张罗。
他的心腹人也不在这里,府中的人都是父母那边给找的,没什么心腹,只是分出来几个能管事的,先把这边照看起来。
正要离开,就见打远处来了一辆四轮马车。片刻后,又胖壮了一圈的田平从车里跳出,直接喊道:“守常兄,我来的还真是巧。”
刘钰一怔,奇道:“你不在松江,怎么回京城来了?”
“嘿……我父亲如今管着外交,又要分出西洋诸国关税的事,松江这几年越发成了钱袋子,正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如此还得多谢守常兄的折腾……不过也算是升了一升。”
语气还是熟络的玩笑话,见刘钰府上正忙着,便道:“我也不去你府上了。且去找一处僻静地方,饮上几杯。”
第八十一章 驻英大使
牵来马,田平仍旧不敢骑马只是坐车。两人便去了一处附近的一处酒楼,随便要了一桌菜品,也没点陪唱陪玩的倌人。
才坐下,田平笑着扔给刘钰一本书道:“我妹妹叫我捎来给你的。”
刘钰扫了一眼,知道里面肯定还有信件,便先将书收好。
田平也不客气,自饮了一杯后道:“我回京这事,也是我那好妹妹跟父亲提的,只说不合适,也免得日后有什么事叫人攻讦。再者,如今松江那边管的事越来越多,银子收的也越来越多,我这样的品级也不适合管那么多了。”
“不过这几年又是收印花税、又是多了关税、股税,多亏了守常兄,这里面也折算了我的功劳。想想也是,如今松江就是个大钱袋子,地位不比从前。”
“父亲也觉得是这么个意思,在那久了,免不了惹麻烦。日后那里必是一个多事的地方,银钱太多,稍微管不住手,便要出大事。”
刘钰敬了一杯,笑道:“那里是肥缺,但也确实容易出事。既是升了品级,回来也好,远离那是非之地。”
田平既从松江回来,这应该不只是田贞仪和齐国公说的,而是此时情势下的必然。只是既主动提出来,皇帝也好借着这个机会调一调。
这几年松江蒸蒸日上,借助丝、棉产地的优势,对外贸易的优势逐渐显现出来。这个钱袋子日后只会越来越大,皇帝自己应该也意识到了,所以既是让齐国公兼领关税的事,田平也就只好离开。
看来皇帝对将来的贸易收入信心满满,只怕日后松江海关、交易税等等部门,要安排节度使品级的官员去管,而且还得是皇帝的心腹。
不管是自己,还是即将成为亲戚的齐国公一族,日后可能很难再伸手这个皇帝眼中的大钱袋子。
“田兄既回来了,又授何职?”
一说这个,田平脸色就难看起来,苦恼道:“旧职已去,新职未授。但我可能要被扔到欧罗巴去,做驻使。”
刘钰大笑道:“不能吧?当年跟着你父亲去欧洲的人可是不少啊,应该也是从那里面挑才对吧?再说在松江就避嫌,在外交部就不避嫌了?”
田平苦笑道:“外交驻使,避什么嫌?和我一并选出来的人好几个,过些日子我们就要去学些西洋的礼节。况且西洋诸国又非只有罗刹和法国,那些人便是去过,也还不多是走马观花?我在松江,总还了解关税等事,亦知行情。”
“陛下又讲了个故事。”
鲁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鲁,三年而後报政周公。周公曰:“何迟也?”伯禽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後除之,故迟。”太公亦封于齐,五月而报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
说罢,田平道:“陛下以为,若以科举臣任驻西洋,其心必怨,以为天朝体面全无,必不尽心,且多以为耻辱、流放。而且其辈重礼,不能‘从其俗’,恐因礼节上的事,出现不快。”
“我等这些武德宫里出来的,又是接触过西夷的,本身也不那么偏执。加之驻外大事,必以本国为重。陛下以为,勋贵子弟,顾及家中,不那么容易收受西洋贿赂,亦或将一些事和盘托出。”
刘钰点点头,心想皇帝想的有一半有道理,有一半没道理。
自宋之后,中国士大夫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积习,对于一些事确实看的很重。
这也难怪,自信之下,天朝体系尚未崩解,主动外交,无疑是奇耻大辱。
当年占了澳门的,又是葡萄牙这等天主教国家,明末开眼看世界的第一批人,必然是天主教徒。大顺之前能看看外面世界的,也还是那些天主教徒,但信仰问题和宗教问题,使得这条路不可能走得通。
此时的大顺还没有蒙古那么强的军力,不说逼得教廷出台1258年赦令,允许天主教徒祭祖等,就连逼教皇把这份文件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能力都没有。
历史上直到日本那边的天主教徒不拜天皇被“天诛”、伪满洲国需要祭孔等缘故,这才使得天主教允许东亚教徒祭祖、祭孔——上帝之名,也是那之后才允许使用的,因为“上帝”是“东方的异教邪神”,不可以称呼陡斯之名。
现在这种情况,是天主教徒的,从教皇搞出礼仪之争后,基本上就彻底完蛋了:你们天主教徒祖宗不拜、孔夫子周公也不能拜、皇帝也不能拜,那你们还是华夏人吗?
也是幸于徐光启的时代,耶稣会里还有些聪明人。要是当年就搞礼仪之争到如此剧烈的程度,就明末的那个环境,天主教徒有一个算一个都要被喷死。
如今士大夫们对大顺降下天朝身份,和西夷外交的事,本就相当不满。
派他们去当驻外使节……不说能不能办成事,很可能今天下了任命,当天晚上就写了绝命诗上吊自杀以免其辱。
就像是满清末期郭嵩焘出任驻英公使时候,弹劾郭嵩焘的三大罪之一,便是因为天冷,英国人给郭嵩焘披了一件外套,于是被弹劾,认为“宁可冻死,亦不当披”。
这里面涉及到太多的东西,罗马人不会因为卡莱战役就认为该全盘游牧化;中国也不会因为白登之围就把自己变成匈奴,这是千年文明积累的自信和高傲。
至于此时的西方……士大夫觉得可以学什么?徐光启自己都没学会几何原本的后几卷,指望此时的士大夫读得懂后世菲尔兹奖获得者都觉得晦涩难懂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然后惊呼不可战胜?
还是会认为东印度公司模式、血腥积累贩奴、东南亚屠杀保证供小于求稳定香料价格、济贫院和圈地运动是“三代之治”、“仁比文武”?
东方此时还是有文化上的自信和优越感的,法国启蒙运动所构想的那个理想国模板里,也有华夏儒家仁义的一席之地。
刘钰不认为这时候的士大夫做错了,作为一个原生文明,这些士大夫守住了文明。
但如今,驻外使节,确实不适合儒家士大夫担任。
再说大顺对外交往,看重的是“实学”,而不是“西学”,这些武德宫出来的、学过几何算数的,最起码还有些底子,也有一定的拉丁文基础。
而“实学”和“西学”的分野,加上西洋使节的到来,使得刘钰“垄断”西洋情况解释权的机会,丧失了。
估计皇帝也怕一些古儒派的士大夫,觉得英国模式“议会为推举之法,几于天下为公,鎔鎔乎三代之遗意”,回来再搞出一些大新闻,所以还是派一些在经济基础上最保守最反动最支持皇权的勋贵子嗣去。
现在看来,这也算是一件好事,正是雄心壮志开眼看世界的时候,别刚开眼就看到皇帝害怕的东西,直接当了缩头乌龟埋头鸵鸟。
“田兄可有消息,自己要去哪一国?”
“嗯……英国。陛下说,反正朝中懂西洋语的,也就是拉丁文,最多还加个法语。这英圭黎国语言,朝中本就无人懂,谁去都一样。”
听到田平可能去英国,刘钰忍不住笑道:“哈哈哈哈……田兄受苦了。古有苏武北海风雪牧羊,今有田兄北海湿雨睦洋。此北海,非彼北海,天气可是差的紧呐。”
田平以手拍桌道:“说的就是啊!我在松江就听说,英国天气阴寒。父亲去了一次巴黎,说巴黎非是茹毛饮血之地,虽不比京城,却也别有风味。可是……可是法兰西国与本朝交往甚厚,驻法一职极为重要,陛下另有人选。”
多少听闻过英国的坏天气,田平也是不想离开,但这件事怕是难以更改了。
“田兄,我看此事,齐国公也是拿你做个榜样。驻外使节,给士大夫,以为是屈辱;给咱们这些人,又觉得是苦日子。国公如今执掌外交部,陛下又指定是勋贵子弟去往历练,他也只能先把你扔出去了。”
“我倒觉得,这是个好去处。”
田平大约也能猜到父亲的意思,可对刘钰说的“这是个好去处”,并不认同。
“好去处?守常兄,不必如此安慰。”
“英圭黎国,虽是西洋大国,可与本朝素少来往,周边也无争端。此时远不如瑞典、罗刹、法国、荷兰。我看这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刘钰轻笑,也不解释。
田平的看法,现在看是绝对正确的。驻英大使,此时在朝廷眼里,可能都不如在瑞典重要。
瑞典最起码还能牵制俄国,荷兰在东南亚和大顺有交集,法国自不必提,英国此时除了有点贸易外,连马六甲还没买进来呢。
谁要说驻英大使将来必是极为重要的职位,听的人肯定以为是安慰,根本没什么交集的国家,怎么可能会重要?
刘钰知道将来一定很重要,但他这时候也不能说,只是劝道:“田兄,有道是天道无常。这英国语言,朝中本就无人会,对英国也所知不多。待你日后回来,你便是对英国所知最多的那个。说不定哪天英国强盛到与本朝有了交集,你不就水涨船高了吗?”
田平无奈笑道:“你这是挟洋自重的说法啊。按你这说法,我倒是应该盼着英国越来越强,日后与本朝有所冲突才好?罢罢罢……此事既已定下,不提也罢。今日就是朋友小聚。”
“我一来是给妹妹送信,二来是知你素来支持外交驻使。对我而言,这是个苦差事,却知道你必喜欢,特来告知。”
第八十二章 黄道婆计划
“其实我们也知道,我们去那边,不过是当个细作。只是这个细作有朝廷的身份。海远山高,便是朝廷有什么事,我们也无法第一时间传达。只是我们当细作,朝廷到底想让我们看什么?”
刘钰大笑道:“朝廷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怎么知道想让你们看什么呢?朝廷觉得,西洋的很多技巧可以抄来用,但是朝廷不知道他们有什么,也就不知道该抄什么。等到将来知道了,想要抄的时候,你能找到就好。”
他说着绕圈子的话,田平也听懂了里面绕的圈,摇头失笑道:“那倒也是。但上次我父亲去罗刹和法国的时候,你是找了咱们的一堆朋友一起吃饭,嘱咐了好多事。我琢磨着,想看什么,你许是知道,或者至少给个路子。”
“这次和上次不同。我可真没什么路子。”刘钰想了想英国的情况,心想此时唯一想搞的就是航海钟,但英国虽然给奖励的时候扣扣索索的,可控制人才外流却把持的严,根本没戏。
遂摇头道:“你去了该吃吃、该喝喝,就当寄情于山水之间,学学英夷言语也就是了。”
和上次出访之前刘钰嘱咐了许多事、目的性很强不同,这一次刘钰真不知道该嘱咐什么。
的确,驻英大使现在绝对是一支潜力股。现在可能对大顺的重要程度不及葡萄牙,甚至赶不上瑞典,但必然会是有资格和中国争“天朝”大位的强敌之首。
但是,潜力股此时终究只是潜力股。
英国距离真正发力还早得很,哪怕是传说中的珍妮机,尚且还得二十年。想到这,刘钰一拍脑袋道:“对了,田兄在松江,可听过黄道婆的故事?”
“何止听过。我在松江还去宁国禅寺观瞻过,宁国禅寺里有黄道婆的塑像。前朝天启年立的,松江本以棉纺闻名,进香者甚多。我在那里,岂能没听过黄道婆的名号?”
田平也顿时明白过来刘钰的意思,拍手道:“你是要我学黄道婆?”
“哈哈哈哈哈……田兄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哪会纺纱织布啊?便是想学,也没这本事啊。”
田平也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对,不由笑了起来,但玩笑之后,也明白了刘钰的意思。
在松江这么久,英国货船也接待过几艘,羊毛纺织的呢绒布虽然不好卖,但每次多少总会带一些。
刘钰不会无的放矢,说起黄道婆,田平自是想到了西洋呢绒布。
这等呢绒布在京城勋贵家里,几乎没有,档次不够。西洋各国若论布匹中的上等货,也就俄国那边有一些,不过其实是波斯或者土耳其的货,松江的西洋海商运来的呢绒都是市面货。
若是纺织,他自是一窍不通。
但也知道,若是大顺能学会西洋的种种技巧手段,现在西洋的呢绒布只是难以售卖,而若是大顺学会了,那西洋呢绒布便一点都售卖不了了。
他在松江也颇受刘钰影响,但刘钰嘴里喊的“自由贸易”,实质却还是积累贵金属的重商主义,只是大顺的情况特殊,可以用自由贸易伪装一下重商主义的实质,喊喊口号罢了。
金银内流,在田平看来,这是正确的;金银外流,自是错误的。
就像是他在松江听过的黄道婆的故事,一旦松江学会了,便成了天下棉纺最佳,而黄道婆学手艺的海南崖州,如今哪里比得过松江?
只是听懂了刘钰的意思,却也被刘钰泼了冷水,心道自己确实对纺织一窍不通,就算学,又怎么学?
“守常,这事你一提醒,我想到了一处难做之处。法国人来过之后,朝中有令要严查西洋人对瓷、丝的接触。我在松江也接触过西洋人,他们猴精猴精的,可不傻。这事儿若是朝中派人,大张旗鼓,怕是办不成。”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刘钰也知道,朝廷就算派人去,也无人可派。朝廷能掌握的,都是有官身的,有官身的,怎么可能会这些贱业?
对纺织,其实刘钰也一窍不通。甚至他在威海收的那些孤儿,学的都是基础知识和理论,刚刚开始在机械和铸造行业开始实习而已。
他也就听说过飞梭、珍妮机这些东西,也知道珍妮机纺的纱并不适合大顺的棉布生产,要逐步改进一直到走锭精纺机出现后,才算真正可以达成工业生产。
要说此时大顺的技术落后?确实有些已经落后的,比如机械加工和钟表精加工之类,这些是肉眼可见的。
而很多东西,又是此时看起来没什么用,量变积累而达质变的。
这些量变积累达质变的,可能是一套全新的产业链,比如玻璃、制碱等这种线性产业链,最终达成了化学上的突破。
他知道的有玻璃,不知道的肯定还有诸多其余的行业。
正是因为这种“肉眼还看不出的差距”,使得刘钰没法复制当年的“留美儿童”的手段:蒸汽机、电报、铁路、化学这些东西,那时候真的是肉眼可见的差距,学就是了。
现在去学,时间也确实尴尬。
英国的纺织业距离平地起飞还差五六十年。
可是现在,技术真的不如大顺;三四十年、五六十年后的起飞,效率一下子反超,但这绝不是一条平滑的上升直线,而更像是前一秒还在平地,下一秒就直接飞升了。
理论上,英国是飞梭导致了棉纱需求增加,诱出了珍妮机,然后改进最终走到了走锭精纺机。
路是这么一条路,可刘钰很清楚不能刻舟求剑,因为这条路在大顺走不通。在珍妮机那一步就会直接卡死,那破玩意纺出的纱,在大顺只会亏本。
所以唯一用抄的就是走锭精纺机,但这东西此时又真的没有。
朝廷那边,和法国的关系比较好,之前和法国密约中,已经派出了第一批前往欧洲的学徒,不过主要集中在军事、造船等行业。
田平要去英国,刘钰所能想到的就是纺织业。
现在,技术肯定是不如大顺的,但是思路是不是可以借鉴呢?
既是术业有专攻,应该派点专业人士去看看。
“田兄,我是这样想的。一国之大,无非衣食住行为基础,然后才有绘画诗歌军舰大炮。这军舰大炮,我觉得没什么可学的了。反倒是衣食住行这方面要多看看、多学学。”
“所以想到了黄道婆之事。既如此,我倒有个黄道婆计划。我出些资本,再找一些人只做你的随从,到了那边后,投资一些纺织作坊,不图赚钱,就图偷师。”
“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孔子尚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但总能学到一些东西。这也是一样。”
“再者,西洋呢绒,用的是羊毛。如今朝廷控制了蒙古、西域,若是能在那里开办一些呢绒作坊,亦能加深对那里的控制。如此,将来若真成事,田兄不也大功一件?”
田平一听这个,顿时来了精神。刘钰也知道田平在乎什么,在乎的是功绩,他自是抛出了一个功绩作为诱惑。
田平来找刘钰,一则真的是出于朋友之义来告诉刘钰这个“好消息”,他知道刘钰对于在西洋驻派使节的事很在意,这算是知情人士透露已经敲定。
于私,也正希望在那里能再立功勋,等到回来后提拔一级,升上一升的。
他又没有前后眼,自不知道英国才是西洋诸国中潜力最大的那一个,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说不定是朝中对英交涉的第一人,“挟洋自重”、英夷越强,他将来的地位也就水涨船高,至少超越此时看似更重要的瑞典、葡萄牙,绝无问题。
此时真要想干出些功绩,就得走邪道歪途,想着刘钰对西洋诸国所知不少,想听听刘钰的意思。
见刘钰出了这么一个主意,他有在松江的经验,知道刘钰总能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出一条道路,之前他在松江“颇有政绩”的原因就是因为海关税、交易税等等税源的开辟。
听刘钰称之为“黄道婆计划”,便笑道:“原来我不是黄道婆,竟是让我去掩护黄道婆们。”
刘钰神色郑重道:“田兄,此时驻外使节,其实都是小偷。西洋诸国的事,本朝也难参与,虽知本朝军力强盛,可远在天边,那也不等同于不存在?倒是衣食住行的诸多技巧,偷到手便是自己的。”
“法国人想投我们的瓷器丝织技术,我们也想着偷西洋人的东西。能偷来,就是本事。要偷的东西多了去了,产毛的羊羔、良马、技术……这些,西洋人也不傻。若你能偷来,那就是本事。”
“法国那边,不好动手,以免两国关系紧张,伤了情分,坏了大事。英国那边,正好可以偷。暴露了,反正本朝和英圭黎国关系也就一般,没什么大事;不暴露,你带回来,那就是功绩。朝廷有功归你,偷来的东西这也能给你换算成钱。”
“搞一个作坊,或者雇请个英国人打理,建个工厂,打个掩护,有些东西偷起来也方便。至于偷什么……我也不知他们有什么,这就看做事的人脑子是否灵光了。”
第八十三章 意外之请
田平还只是觉得当这驻外的使节就是细作,刘钰却更进一步,叫他做“贼”。
本来还有些迷茫的田平,顿觉豁然开朗,心道果然这功绩是要人引路的,若非守常点明,我如何能想到偷窃也是一种功绩?
当真是于无路处指明途,如此去那阴冷的英国,总算是可以不那么委屈了。
本来去就烦躁。
国内官员上任,理论上都是不能携带家眷的。更不要说去西洋诸国,而田平就算在松江日久,常见西洋人,这审美观终究还是没变,实难接受。
便单这一件事,就足够烦躁。更加上那英国和大顺似乎八竿子打不着,明显就是去熬日子的,心情可想而知。
刘钰点了他一下,叫他去偷东西,才算是赶走了还没到伦敦就已笼罩到了身上的阴霾。
“守常啊守常,拨云见日啊!这就明白了,偷来东西,便是功绩。这办法可行。人选你那边帮着找几个机灵的、心腹的,心里大约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的,也好知道该偷什么。我就不成了,只怕我连麦苗和韭菜都分不清。”
刘钰亦笑道:“偷容易,偷来之后送回来,却难。所以田兄去了,记得多多交往。有些东西,看似中外殊途,但内里也差不多。无非面子、关系、人情、金银,这等事,你既是公侯府里出生的、也在海关这等地方做过,想来本事不差。”
“哈哈哈哈!不差,不差,好得很呐!”田平大笑道:“这等本事我自是有的,结交关系无非是钱,我在海关这些年,别的没学会,怎么收钱送钱却学的明白。”
他素知刘钰在这等事上舍得花钱,朝廷给的经费不多,而且不可能私下里授予这等任务,既是想不到,也是一旦走公账就太麻烦,户政府对驻外使节一事本就不满,皇帝内帑补钱也舍不得太多,况且就像刘钰说的那样,皇帝也不知道西洋人到底有什么,又怎么会知道该花钱去偷什么呢?
钱,刘钰自然是要资助一部分,但除了钱之外,还有些值钱的东西。
“我看这样吧,咱们两家,家里都有些不是市面货的东西,平日里也用不上,压在箱子底下。或是赏赐的,或是别人送的。这些东西不是市面货,西洋那边也得不到。哪怕是一两件女人衣裳,咱们家中的,到了那边送人,可远比在这边卖钱典当值得多。”
“不妨搜罗搜罗,折成现银我给买下。你带去那边,送礼也好、结交也罢,既有面儿、也贵重。金银在这边是金银、去那边也是金银;玉石虽贵重,不懂君子如玉的西洋人眼里就是块石头。”
田平也想通了其中关窍,笑着接话道:“是了。官窑的瓷、内绣的衣裳,这才是到那边送礼的好东西。”
刘钰正要再叮嘱他几句,田平只道:“守常且放心。”
“我之前只是不知道去了要做什么,是故迷茫。不知该去往东西,就算腿上有万斤力气,那又何用?”
“你既指明了方向,这些细节事,也就不用叮嘱了。你要是知道该偷什么,那就最好了。这叫什么?这叫你是官儿,我是吏,你不需要具体怎么做,只需要告诉我做成什么样就是。但说起来,这事儿该是我父亲管……叫父亲来管外交,一切都是从头开始,千头万绪,也想不到这些细节处。”
刘钰哀叹一声,摇头道:“便是说了又有何用?就说一句:西洋风物,尽要细察,择其善者而学之。可什么是善?什么是不善?术业有专攻,其实朝廷应该多派巫医乐师百工之人,方能知道西洋诸国的巫医乐师百工何为善可学者、何为不善而可弃者。”
“派我们这些勋贵子嗣,麦苗韭菜都分不清。派士大夫们,必要盯着礼仪制度去看。譬如懂音乐的,要从礼,观西洋乐曲必以为失了中正平和云云;不懂音乐的,要识字的小孩子到了那边从头学起。可学了这些也不能做官,聪明的大把前途可以科举和必要去?不聪明的去了事倍功半未必能学成。”
“难呀……难呀。不管是海军还是铸炮,军官还是参谋,数学还是科学,都是天下第三、第四等的人才在搞,什么时候天下第一等的人才会学这些东西,我就真的放心了。如今我朝是拿着天下三四等的人才,去和西洋第一等的人才去争雄,我心里终究不是滋味。”
狠狠地发了一顿牢骚,也就只能发发牢骚。大顺能够做出现有的改变,已经是出乎刘钰的料想了,亦算是皇帝“圣明”了。可刘钰估计,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么大的框框困着,想要做成事,难度倍增。
田平起身拍拍刘钰的手臂,安慰道:“我天朝人杰地灵,这三四等的人物,总可当他们二三等的人物。再说了,西洋诸国,分崩离析,一省之地,又能出几个状元?”
“原本离得远,西洋诸国离得近。他们此国有了,彼国便去抄。我天朝之前不同,你说去抄谁?抄朝鲜?抄倭国?抄安南?无处可抄,自是稍微落后,守常不必担忧。”
“如今朝廷不是有所改变了吗?已经派我们这些人常驻西洋,真有什么好东西,我们也会知晓。就算别的不懂,那枪炮火器的好处,我们还是看得出来的。只要枪炮火器不落后,便无大事,慢慢来嘛。”
“再况且,西洋一等人物在本国,想来在我朝周边所谓殖民地的,也都是些三四等人物。大家都是三四等人物,实在不必担忧。”
一番安慰,刘钰心中阴云稍解,知道自己也只是发发牢骚,科举改革暂时看不到希望,只是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好吧,不提此事了。只喝酒。待过几日,我找一些人给你送过来,到时候去了西洋,只是别忘了这个对你前途攸关的‘黄道婆计划’就好。”
“放心吧,别的事能忘,关系到升官发财的事儿,能忘了吗?赶明儿我便回家里,跟父亲说说,把家里那些用不上的、压箱子的东西都收拾收拾,到了那边好送礼结交。”
碰了一杯,便不再提这些事,只让刘钰讲了一些英国的大致情况,田平也没觉得有什么惊奇的,将这些事一一记在心底。
酒酣之后,送了田平回去,展开那本书,翻出田平传递的书信,迷迷糊糊地扫了几眼,刘钰就知道这信上的事有些大,酒后不宜思索田贞仪说的是对是错。
赶忙回去,藏好书信好好睡了一觉。
醒来之后,仔细又把信读了一遍,一把火烧掉后,便开始在房间里踱步。
像是拉磨的驴子一般在房间里转了一整天,最终点了点头,觉得这想法看似诡异,可实际上却有好处。
第二日早朝之后,皇帝召见了刘钰,正要问问朝鲜国使节的事,刘钰想着田贞仪信上的内容,最后下定了决心。
李淦并不知道刘钰脑子里在想什么,笑吟吟地问起了朝鲜使臣的事,听到刘钰连诈带吓的那番话后,不由莞尔。
“朕实没想到,对朝鲜这等宗藩,还有行霸道手段。朝鲜国定要说朕以力假仁,嘴上不说,腹诽总是有的。”
“不过你那以商控蒙之策,确实卓有成效。加大对朝鲜的控制,也非是就你一人的想法,英国公昔年也说过。但这一次的要求,确实有点过了。”
刘钰忙道:“陛下是天子,天子令诸侯做点事,那不也正常吗?他若不情愿,那边证明他们不够忠顺;他若忠顺,便不会不情愿。”
“哈哈哈哈……这话是这么说,但这等虚言,你不是平日最不喜欢的吗?朕也知道你肚子里那点墨水,就不要在朕面前谈这些虚言了。你和朝鲜国讲的那些道理,哪是什么道理?分明就是讹诈。”
“臣不过狐假虎威而已。若无陛下治理天朝、国盛民安、军马正壮,只怕那些道理都是废话。只是臣的话,也不是那么没道理,本来实边鲸海、大建海军,也是为了维护天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小国不知道理而已。”
李淦心知是这么回事,却还是摇摇头。
“守常啊,朕是迈出了一大步,这一步迈出,便不再是宋明之天朝了。汉唐霸道过重,朕心中其实也是有些担忧的。”
刘钰知道皇帝只是这么说说,既已做了决定,这时候再改已经来不及了。但为了让皇帝放心,他还是说了些宽心的话。
“臣最喜欢的故事,便是刻舟求剑。汉唐霸道过重,或确实如此。但汉唐时候,一无火器、二无炮舰。汉唐时候的过重,并非本朝的过重。以史为鉴,可知兴替,但以史为鉴切忌刻舟求剑。譬如以史为鉴,可知祸必起于北,如今北祸将安出?是以,以史为鉴,应知祸必起于夷,而非祸起于北。如今西夷正强、北夷衰弱,若只知北而不知夷,这便是刻舟求剑了;再如西域,此时西域,正在南洋。”
李淦点点头,也知道正是这些话当初让自己做出的再行一些霸道的决定。只是该有的担忧仍旧没去,何时才应该算是适可而止?
正要再和刘钰谈谈“以史为鉴”和“刻舟求剑”之际,却见刘钰忽然跪倒于地奏事道:“臣有事相奏。对倭一战,臣请暂去统领海军之职。”
“臣昔日曾言,要使兵将分离,既换主将,亦可凭借训练与科班教学,使在周边无敌。陆军已做到,臣亦想让陛下看到,海军亦是如此。”
“七皇子纵然年幼,只要陛下授职授印,以官低的参谋部,亦可辅佐;以舰长们的学识、水手们的训练,亦可全胜。”
“有臣亦可,无臣亦可。海军是天朝的海军,草创之初,臣领事独断,只为效率。如今当有制度,亦算臣兑现当初的诺言,兵将分离,参谋定策。”
“此战胜之必然,不足以为功!但若臣不领军亦可运转自如,臣才算是完成了陛下所托。”
第八十四章 止于何处
皇帝先是有些懵,看着跪在那奏事的刘钰,心里瞬间闪过了几十个想法。
一切都太过突然,所以才懵。
这是要干什么?
真的是要做纯臣?
是有人提醒他担心鸟尽弓藏功高震主?
还是出于心中自认的大义道理?
亦或是只是随口一提,等着自己宽慰几句,再给他一个放心丸,叫他放手去做事?
懵有懵的原因,可不管原因是出于什么,这请求总是让皇帝欣喜的。
李淦并不怕海军的军权集于一人之手,在他看来,海军既不能对内镇压,也不能陆地行舟炮轰紫禁城。
但是,海军是刘钰一手建的,上上下下都和刘钰有诸多关系:师生情谊,在天地君亲师中,这在封建礼法道德下,是仅次于双亲的。
李淦之前塞了一个李欗,刘钰二话没说,君臣之间心知肚明这是什么意思,说的明白点反而互相面上都不好看。
身为帝王,虽刘钰给他留下的印象一直都是“天真烂漫”之辈,可在朝中斗的久了,一时间也有那么一瞬间考虑刘钰是不是在倒逼?
比如叫才去了海军半年的李欗来执掌海军的初战,是不是在表达一种不满?
消极对抗?
可这种想法,很快消散。这种猜测只是下意识的帝王心术,但在瞬间之后就认为绝不可能。
因为,按照刘钰的说法,日本的水军和不存在没有任何区别,照这个意思,只要领军的不是秦桧就奔着投降去的,根本不可能输。
而且就算是真要这么搞,那也得是面临一个强敌的时机,心道刘钰就算再不懂朝堂事,这点事也是明白的。
故而只是这么一瞬,李淦便倾向于,刘钰在说一件事:藩镇之祸、汉末军头,这些问题请皇帝不要去担忧。免得有开拓之机却顾虑内斗,束手束脚。
这让李淦略微有一些不太爽,他自认自己是个心胸开阔的,整日自比李唐太宗,至少自以为这般。若是被人如此想、尤其是被自己信任的人这么想,确实有些不太是滋味。
可这种不爽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心想刘钰或许,所求者,人亡政不息。
人亡政息或许有很多因素,皇帝担心一方大员、统兵大将兵权太重、距离太远难以控制,这正是人亡政息的一大诱因。
须臾的阴晴之后,李淦用一个尴尬的玩笑,叉开了话题。
“爱卿莫不是新婚在即,便想着偷懒,在家守着娇妻美眷,再无开拓之心了?”
虽明知道不是这样,皇帝还是很尴尬的用这个笑话,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态度。
刘钰也顺杆爬道:“陛下明见,或真有这样的原因。”
君臣一笑,皇帝不想再去问刘钰到底是怎么想的了,出于何等目的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权衡之后,觉得只要不是刘钰想要趁着大战在即要挟朝廷、非其不可,便都算不得什么。
刘钰回想着田贞仪信上的内容,心道贞仪想的真是没错,皇帝并未有任何不快,甚至都不想深究原因。
刘钰是在做一个姿态,皇帝随时可以控制海军,这海军是姓李的,不是姓刘的。
哪怕是他离开了海军,海军依旧运转,依旧有战斗力。
因为如果连他这个一手把海军建起来的人都能如此,之后不管是谁,都可以放心。
一名宣读小吏、一纸诏书,足以。
海军只要能握紧,莫说南洋在万里之外,就是印度,也不用担心有人在那拥兵建国。
对族群而言,《风尘三侠》的虬髯客、《水浒后传》的混江龙,那是好事。
对皇帝而言,虬髯客、混江龙,和龙川县令赵佗、靖海军节度使吴权,并无二致,都是坏事。
对大海的天然恐惧,哪怕此时已经知道海上万里不足路上千里戈壁更远,却依旧在潜意识里觉得离得太远,要考虑在外领兵的主将割据自立的事。
自古以来,总喜欢以史为鉴,但史书中并没有海军的故事可鉴。
若是殖民、封建,史书可鉴,但鉴的结果分别是春秋战国乱世、吴楚七王之乱、朱棣靖难夺位。
史书上没说,一支强大的海军在手,南洋诸地便不可能学赵佗、吴权。
刘钰一直试图让皇帝相信这个道理,但这个道理最终还要落实在刘钰身上,有些事他要以身作则。
如果连他这个一手把海军建起来的人都可以随时撤换,那么皇帝对大海的最后一点隐藏的心病也就没有了。
李淦不想承认自己心里隐藏的心病,他想和刘钰来个君臣和谐不相疑的典范。
可能他自己入戏太深,但田贞仪早在之前就告诉过刘钰,最好的冠军侯,是二十四岁英年早逝的冠军侯。
李淦既不想承认自己隐藏到自己都未察觉的心病,此时也不再追问原因,只是觉得自己懂刘钰的想法,遂道:“爱卿所想的,是利在千秋之举。制度定下,人才辈出,也确实胜过爱卿披坚执锐在前。”
“但你可想好了,这一仗若是出了问题,你就是大罪,弹劾之词,必漫天飞舞,朕也护不住你。”
即便这个主意是田贞仪出的,即便目的并不是皇帝想的那么简单,可刘钰是自己思考过的。
皇帝所说的问题,他也想过,但就像是一个学霸可能发挥的不好,可能分数不如另一个学霸,但就算考试前拉稀,也绝不可能比倒数第一考的差。
日本的水军什么水平,刘钰去转了一圈,太有数了。不要说威海这几年疯狂造舰,哪怕威海的海军只出动一半,也依旧可胜。
绝对的实力面前,没有意外,而此时的海军更是一个远比陆战意外更少的兵种。
如果遇到台风,那他去不去都没有意义,大顺走向大海的一切构想也就会化为乌有,可偏偏台风不是他能控制的。
尽人事、听天命。
田贞仪的信上,只围绕着一句话。
欲止于何处?
若只是止于南洋,那么这件事可以不用提。
靠着皇帝的信任,一手抓起海军的事,待南洋定,功成身退。
问题在于,南洋拿下,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了吗?
若心思不止于南洋,那这件事就要提出来。
靠着皇帝的信任,把海军制度化,先保证人亡政不息,再做心中事。
南洋若定,还有不止之心,哪怕还只是外战,若到时候刘钰一直统兵,到时候提出再开拓,皇帝心必生疑。
可能到时候哪怕心里明知道刘钰说的再开拓很有道理,却也会心生疑虑担忧。
对倭一战,既然自信满满,必能胜之,何不趁此机会“识大体”、“真忠国”,先退后而进之。
李欗年幼,不知军事,但其身为皇子,心知肚明是来接刘钰的班的。
那么李欗就应该知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计算手底下的人立下再大的功,也威胁不到他的位子。
既如此,李欗必虚心纳言,不会刚愎自用非要表现自己。
参谋制度既已成熟,海军临阵又有上好的军官生,唯一担心的就是李欗亲自带兵傻呵呵的非往泥潭、滩涂、河口里钻。
但李欗是皇子,又是明显的海军接班者,那么此事就不用担心李欗非要表现自己,这也就连最后的意外都不存在了。
既如此,若将来还想更进一步,此时便要退后一步。
而此时退,南洋一战皇帝或可再启用为帅,因为荷兰不比日本。
但到时候,那就是依着军改后的思路,勋贵出镇领军,而非一手建起海军的大将领军。
虽人为同一人,在皇帝眼中却是两个人。
田贞仪可能并不太懂战略,但是却懂朝中人心这些事,她半句没提对倭的战略,只是在刘钰绝对自信的基础上,提出了针对人心的想法。
甚至田贞仪也不知道刘钰到底想要什么,但之前的信上她就问过刘钰了。
要想清楚,将来是做“安西大都护”、还是“左仆射”。
如果认为要做的事,非要做成“安西大都护”方可成,那么就抓着海军,在皇帝的信任消散之前,南下南洋。
如果认为要做的事,终究还要落实在庙堂之上、江湖之远,那就不如趁此机会,在一个想要攻讦的人都万万想不到的时机,扔下海军,回京。
朝廷里的事,比之外面难做。
或许不喜欢朝中的气氛,或许觉得在朝中掣肘太多,或是觉得不喜欢朝中的玩法规矩,但既是心思在内,外不过是为了内,那总要去面对的。
既要内,那就要学会朝中的规矩,从心所欲不逾矩方为本事。
不管是编练新军也好、建设海军也罢,那都不是从心所欲不逾矩,而是在无规矩处定规矩,难度大不一样。
圣人所言的从心所欲不逾矩,那才是庙堂高手。
既如此,不如趁此机会,以此时退,为将来进,学学朝中规矩、做事手段。
初时不会,则可不鸣。潜心观察,闷声蛰伏。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此时退一步,比之一直执掌海军南下南洋后再入朝堂,更好一些。
免得到时候功高震主、君臣生罅、不通朝堂事。
若非要掌军,要么拿下南洋后,永不入朝;要么,就不要一直执掌海军拿下南洋再入朝。
所以,问题就在于,止于何处?
拿下南洋,是不是一切问题就都不用管了、自会风顺而成之?
第八十五章 战前就分赃
信上,田贞仪许是怕刘钰觉得她失了心气,便说的很清楚。
知进退,是知何时退才方便将来进,却不是进到无处可进时再退。前者尚可再做大事,后者不过老矣蹉跎。
这个时机,刘钰醉日酒醒后考虑了一整天,权衡得失,深以为然。
别说自己可能只是皇帝入戏太深觉得自己当为汉武、身边不能没有一个霍去病的自我加戏;便是真的是皇帝生的,亲儿子又能怎样,历史上皇权上“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故事可是比比皆是。
皇帝眼中,最好的霍去病,是那个在二十三岁英年早逝的霍去病。
自己没死,那就当不成最好的霍去病,也就最好不要再去当霍去病了。
况且,自己所做的一切,也确实是为了“由外催内”,却不是“由外而内”。
由外而内,和由外催内,终究不同。
由外催内,外部环境只是一个催化剂,终究还是要在内解决。
大顺靠着军改有了一副钢筋铁骨,可胎里的病、五脏六腑却一直没变。
刘钰不喜欢庙堂这个大泥潭,可真要做事,又不可能一直在外。
只是之前他以为回内的最佳时机,是拿下南洋。可却没想到田贞仪的意思是连倭国之战都不要参加,直接回内。
此时回内,南洋之战仍有九成可能出镇为帅,掌军自决。将来是内是外的转圜范围,也更大一些。
田贞仪的想法,配上刘钰对征倭一战海战的绝对自信,压到了他自己的想法。
听得出来,皇帝也很高兴,因为皇帝嘴上担忧的事,正是心里最不担忧的。
会失败吗?
皇帝自己也清楚,这一战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刘钰谋划了十年的准备,咂进去了数百万两白银,怎么可能会失败?
明知不会失败,还要假装担忧,刘钰当然明白皇帝的言外之意。
“陛下信任臣下,委以重任。臣昔日狂言,所求者不过是为陛下开疆拓土、又不至于汉唐之祸。从始至终,臣都是以此为初心而不改。”
“臣要编练的海军,是一支‘有制之军、不可轻败’的海军。臣思虑许久,如平准一战,臣领军在前,难以证明臣的话。如今伐倭,正可展给陛下看。”
刘钰再度说起平准、军改的事,李淦心中暗暗称是,不免想到了当初胡闹到金水桥时候的场景。
不忘初心的四个字,再度把李淦拉回到曾经的记忆。不是当初那个倔强的少年再度出现在眼前,而是自己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尚且年轻的十余年前。
“不忘初心,不忘初心!好啊,难得。若朝中皆如你这般的赤子,朕又何忧?”
“若真能以战养战,不耗费钱粮无数,朕难道就不想打仗吗?”
感叹之后,李淦没有再问刘钰这件事的缘由,而是问到了另一个问题。
“有制之军、有能之将,岂不更善?”
刘钰暗笑,回道:“陛下,观天朝四边,并无有制之军,唯天朝有。是以这等问题,何须考虑?”
“行军、后勤、路线、大略,皆为参谋部的职责,依定而行之即可。古之白起、韩信、霍去病、李靖用兵,临阵固然名将,但其所能战无不胜者,一人可当参谋部而已。”
“至于临阵之后……若平准一战,大策零敦多布智计百出,然有何用?臣领军前出,孤军深入,兵家大忌全都犯了一遍。然之若何?”
“至于海军,此战海军只要压制倭人海军就好,这等事,海军能做成的不下百人。十五艘巡航舰,近五百门大炮,倭人就算水战有如朝鲜李舜臣者,可就靠那些关船,凭什么胜?”
“战略者,行军路线后勤补给有参谋。”
“战术者,临阵野战,陛下给臣五万新军,大炮充足、火枪齐备,便是对阵领着五万秦军的白起、领着五万汉军的韩信,臣也敢言野战必胜。”
这话说的稍微有些狂傲,可李淦却听笑了,心道多半如此,到临阵野战的阶段了,若无大炮、也无火枪,就算韩白又有何计可施?
李淦知道刘钰看上去有时候狂傲,但分得清将帅职责。
为小将时,攻伐罗刹,可以豪赌一场;为方面主帅时,谋而后定,十足把握。
想着他之前已经去日本浪了一圈,直接把舰船开到了江户,这就像是西洋人直接把舰船开到了天津,如此尚且没什么损失,可见倭人的水师确实不值一提。
不管刘钰出于什么目的,这件事关系到大顺日后能否走出大洋,也关系到刘钰的命运,更是关系到刘钰一直念念不忘的南洋。
这时候还敢做这样的请求,可见自信到了极点,皇帝心里最后的一丁点担忧也消散了。
“那运粮之事呢?”
“海上运粮,比之赶海运货尚且不如,往来都是熟手。况且海上千里,其实都未必及得上路上三百里,此事不会有分毫差错。”
“若立海军部,本也该有后勤补给军需一处,自可负责。况且,商人所求者,利也,陛下给之,若如功名之于束发苦读;军勋之于披甲从军。”
李淦忍不住笑道:“功名、军勋,不还是利吗?朕也想明白了,这读书人尚且不能人人求仁义而轻生死,何必要求商人重义而轻利?”
说罢,示意刘钰起来,赐了座,唏嘘叹息道:“朕是真希望能解决自秦汉以来的大难题的。”
“外重内轻,则有军阀藩镇之乱;外轻内重,又恐重蹈宋明之覆辙。若真能解决这些问题,朕难道就不想开疆拓土吗?”
“你说得对,平准一战,你只是证明了新式军操可以一敌三,但却终究是你一手带出来的。此番征倭,陆军皆以此术,海军若也能如此,当真是天下之大福。”
“待伐倭结束,海军部当建起来,明以制度。你当尽心,定规制矩。”
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很明确、很正式的提及海军部建立,明确海军制度的话。
这里面自然有个前提,那就是征倭海军大胜。
但这个前提不用说,如果败了那就连提都不用提了。
熬了十年,废了数百万两银子,若连此时锁国百余年的日本、不得有五百石船的日本都打不过,还下什么南洋?
“臣敢不尽心竭力?”
得了这句准话,刘钰也放心了。
建立海军部,也就意味着有了一整套的官僚,人亡政息的事就可以不必担心了。
水师可没有一个在朝中的水军部,这里面的意义截然不同。
皇帝这些年如此军改,兵政府仍然存在。海军部若是建立,形成制度、完善选拔体制,哪怕搞出一支法国那样的行政海军,也足以称雄了。
李淦心里盘算了一下,心道你必是也知道,小七将来是要接你的班执掌海军的,你心知肚明,朕心知肚明,小七也心知肚明。
如此你若交权,叫小七执掌,既为初战,他心里也必明白:只要胜就好,其余人的功再高,也高不过你,更不可能执掌海军,那自是虚心接纳那些参谋的意见,按部就班地执行便可获胜。
若是真的不听,刚愎自用,非要使自己居功,甚至非要有正法而不用偏偏要凸显他自己,也算是提早暴露了心性,朕也不会再用他就是。
随后又想,你既要形成制度,不贪恋海军大权,海军一事上的一些之前难办的事,此时便好办了。
日后自是要以文控武的,但靖海宫建立之后,靖海宫出身的亦可作文官。
以文控武是对的,文臣不取决于他们是否精通兵法谋略乃至战术技巧,而是取决于他们的官职管辖权责。
但是在前面掌军、为一方舰队指挥的,还是要能打的、有才能的。
海军里此时通水战、有才能的,全是刘钰带出来的。
这一次若是真的指挥顺滑毫无滞涩,便可见他们也知道以朝廷为先,有些事就好办了。
“爱卿啊,待海军部建成、定下规矩,朕看要将海军略分。”
“一部常驻威海、旅顺,钥锁京城。”
“一部当驻于松江,巡航倭、琉。”
“一部当驻于闽粤,剿灭海盗,监视南洋。”
“若需大战,则派一人统领;若无大战,则巡航海路。你以为如何?”
刘钰心想,本该如此,只是之前自己一直管着海军,这等扩军的事,自己也不好提。
而且这样一来,又要裁撤水师,这里面的事不免负责。
“臣以为,正当如此。”
“嗯,正所谓,举贤不避亲,朕也知道最早转正为舰长的几人都和你关系匪浅,或曾为主仆、或在白山黑水间便已熟识、亦或是以你为师自称弟子。但朕素知你是唯才而用的,到时候这些人选,朕自会亲拔。”
这件事是公事,属于本该这么做、但一直碍于刘钰一手抓着海军而导致没有做。
皇帝也知道刘钰对此只能是感觉到理应如此,这可算不上一个甜枣,又道:“你虽逃得过这海上颠簸,却逃不过和倭人舌战谈判。对外谈判,齐国公管的外交部,他去谈不合适;礼政府的人,谈谈礼仪朝贡还行,谈利益他们能把你这十年苦心所求的都扔掉而不自知。”
“与倭战后,若能得赔款,八十万两归户政府库银,四十万两归内帑奖赏将士、赏赐功劳,百万两用于兴办实学。剩下的,你能要来多少,朕便都投入海军。”
第八十六章 清华园
“也正好,罗刹国使臣尚未至京城。在罗刹人那,你刘钰的名字还是够响亮的。对倭一战,你既认为这是杀鸡用牛刀,那你便留下,吓一吓罗刹人。辅助齐公把西北界约签了。”
“罗刹人对你很熟,最知你本事,见你不为主将征倭,定以为你留在京城是为了应对我朝与罗刹可能的冲突。”
皇帝允了刘钰不直接指挥对倭海战之后,脑子动的也灵光,迅速想到了这么一个合适的位置。
本来还在头疼需要作出什么态势才能让罗刹相信,天朝可能会为了准噶尔的牧场和罗刹开战。
现在刘钰既不去海上,以刘钰和罗刹国的几次交流,以及平准一战打给罗刹特使看的那一仗,留下刘钰当抵挡上调动万余人做姿态。
“待你婚假一过,便每日去枢密院。你与枢密使两人,一陆一海,共掌此番对倭军机。你既是认为后勤辎重运输,海军部也需有专门的后勤处,便先把这个搭建起来,推荐人选做这后勤处的主司。”
“此特事特办,日后陆海军官武选,自有制度章程。”
看上去一下子给刘钰分配了一堆任务,可不管是刘钰还是皇帝,都认为这算不得什么抽不开身的事。
对倭一战被刘钰在土佐难么一折腾,几乎不太可能出什么意外了;与罗刹谈判也是齐国公负责讹诈,刘钰只需要露个面,做个讹诈时候手里的刀剑便是。
刘钰不是很关心这些没什么意义的事,善战者无赫赫之名,对倭一战又不是赌国运的地步,在刘钰看来和西南改土归流的难度差不多,并不上心。
他上心的,是皇帝真真正正要拿钱兴办实学了?
“陛下所言,若是倭人赔款,要拿出百万两兴办实学?陛下可有计划?”
李淦笑道:“此事正好与你说说。我问你,太宗皇帝当年为何要办武德宫?”
刘钰心想,肯定是觉得四书五经那一套有点落伍,又没能力魔改儒学的永嘉永康学派,破了却立不了,也不能“我注六经”,又不敢和天下读书人为敌甚至打出保天下的大旗来团结士绅地主阶级,那就只能这么折中了呗。
但这些东西也不太好和皇帝说,只好道:“本朝开国太难,在东虏的大炮上吃尽了苦头,而东虏的大炮实源于登州兵变。之后与伪明交战,倭人铁炮足轻、葡萄牙火枪手、郑氏的黑人卫队,足见西洋学问在兵事上有用。故而远见卓识?”
李淦微微摇头,伸出一根手指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实学自然有用,太宗皇帝当年也说过要兴实学。”
“但怎么兴?铺的太大,反而无法兴,天下必然反对。是故太宗皇帝也只好只在良家子中推行,并不妨碍天下读书人的科举之路,并行而不乱。”
“朕小时候,便有西洋传教士教授学问,朕岂不知实学之大用?但其大用者,与其之大害,孰轻孰重?天下读书人皓首穷经,难不成要让实学胜过圣人之言?太宗皇帝言,明取天下,取于元少科举;本朝取天下,取于西安建制后开科举取士。”
“兴之一字,当可深敲。铺于全国,非兴也,实乱也。”
这道理,刘钰自是明白,当年的那种情况,大顺争天下的时候敢兴实学,满清就会高举圣人明教的大旗,那就不用争了,躺平等死就行了。
最终留了一个良家子营学三舍法、武德宫的底子,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再往下走就走不动了。
所以这才是刘钰想问的地方,要兴实学,怎么兴?
李淦见刘钰一脸疑惑,笑道:“朕记得你以前说的分饼论。这已经分掉的饼,朕动不得。可若是学了实学,无饼可吃,只怕也难兴。幸于军改、兴建海军,多出来一些饼可以分。”
“再者,摊子铺的太大,反而不妙。古之三代,有学校之法,王荆公之三舍法亦义出于此,可于全国,不好推行。是故只推行与良家子中、京城、松江、鲸海四处。”
“鲸海新建,并无阻碍;松江商贾居多,朕允其子弟学实学为国效力。京城就在朕的眼下,多给他们些饼吃;良家子本学实学,只是略改教材深入而已。”
“至于别处,一概不动;各省举人名额,一概不动;科举进士人数,一概不动。”
“靖海宫归于京城,并入武德宫军校,只分步、炮、海、骑各科,海军在京学一年而至威海再学一年,上舰实习。爱卿以为如何?”
“呃……臣以为,甚妙。”刘钰心想,出于何等目的,这也能想到,无非就是加强统治而已。
给京城的人更多出路,让他们成为军官支柱,实际上就把军权抓的更稳了。以京城统治天下,确保京城是忠诚的。
忠诚的京城,就是一支足以扭转天下大局的力量。
至于松江,那不用提,不过是想把商人也绑到皇权上。良家子是基本盘,动不得,但是人少,可以直接改动教材,而且有之前的底子,不会有太大风波。鲸海现在一共也没几个人,也就是给刘钰个面子,毕竟之前在那花了不少钱了,不能白白扔掉。
军改之后,一旦挺过这几年,旧军裁撤干净,每个士兵摊在身上的钱是增加了的。
军官作为一个体面的职业,也算是被纳入了这种并行的“另类科举体系”之中,算得上是吃官家饭的了。
新学、旧学都吃官家饭,皇帝居中搞搞平衡,也算是把天下最有本事造反的人都笼络住了。
没文化去造反,只能为王前驱,成不的事的。科举加新学军官,在皇帝看来把有能力造反的都拉入了官饭中,又可相互制约,自可长久。
皇帝说的分饼,无非是分财政的饼,看来皇帝对将来开拓财源还是有信心的。
这对刘钰的计划毫无影响,不好也不坏。
但他还是想提一句。
“陛下,这实学不只是可以当军官。诸如农学、手工、冶炼、铸造……这些,也应重视才是。”
李淦哈哈大笑道:“朕就知道,你定会问这个。当初效武侯故智时你便说,要让京城人对实学生出兴趣。这飞天遁地、冶炼铸造、农学纺织,自然也在实学范畴之内。”
“朕已经定了,要在前朝的清华园,建一所科学院。这西洋诸国皆有科学院,朕自也要搞一个,当初就说过的,如今总算是可以办了。”
“既要建在京城,那里正是一处好地方。一则是前朝戚畹武清侯所建,昔年号称‘清华园前后重潮,一望漾渺,在都下为名园第一。若以水论,江淮以北亦当第一也’,实是以绝佳做学问之处。”
“二则嘛……那里空着也是空着,无人肯在那里建园。做实学的,当知子不语乱力怪神,也正合适镇一镇那里。”
清华园的公案,刘钰早已知晓。齐国公府的别院花园就在附近,除了他们家这个翼国公分到了积水潭这样的好地方,其余勋贵在京城没那么大的花园和水源,只好都跑到海淀附近建园子了。
皇帝所谓的“力乱怪神”,就是崇祯朝的那桩公案。薛国观给崇祯皇帝出了个主意:国家危难,困于金银。文武百官、王孙贵戚累受国恩,理当为国分忧,纳银献粮。
武清侯的清华园,既号称淮北第一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加之兄弟争财产,自是先拿武清侯开刀,结果武清侯死了,死后勋贵外戚们还闹出了“九连菩萨叫皇帝断子绝孙”的故事,吓得崇祯再也不敢问勋贵外戚要钱了。
故而这园子虽好,大顺的这帮子勋贵们没有一个愿意要的,任其荒废,实在是觉得这破地方不吉利,都想留给皇帝。
但大顺的这几辈皇帝一个个都抠抠搜搜的,之前休养生息没钱建,到李淦这完成了休养生息却又是个琢磨着开疆扩土留身后名的,这地方便一直空着。
对刘钰而言,这地方建科学院,从前世的情感上来说,其实心里是挺愿意接受的。
可李淦接下来的话,彻底把刘钰搞晕了。
“朕已派了你的实学老师戴进贤,携郎世宁等西洋人,招募通西洋建筑者,就在那建一所西洋建筑,做科学院。”
这操作,一下子把刘钰晕到无语。
“陛下不是分了实学和西学吗?若分了,何苦又非要建西洋建筑,这不是反倒叫士大夫厌恶吗?”
李淦反问道:“怎么,你还想让工商与士大夫同列?你啊你,动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北儒一派历来支持实学,但实学要以儒为本、实学为末。这等儒生,科举考不过埋头苦读的、实学比不过那些少学圣人之言的。反倒是不成不就。”
“朕建科学院,若不叫他们轻于士大夫,如何使得?况且若是被人以为朕要再建一个‘武德宫’之类,分走科举名额,儒林舆论必然哗然,又要陷入‘实学’与‘大义’谁为本的争论之中。”
“还不如直接建个西洋式的建筑,叫士大夫明白,朕不会用他们抢科举名额,也不会影响儒学大义,更省了实学与大义谁为重的争论。”
“国子监博士,正五品;科学院博士,从五品。皆低一等。以示六经为重、实学为轻,建筑奇技淫巧,舶来不正,此方可无有争论。朕也就能做到这了,你若嫌少,自可投钱资助,此是你个人所为。”
“你可多加资助,但与朕无关,更不可与朕有关。朕乃天子,你可懂?”
第八十七章 科学的困境
天子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宗教领袖,有些东西天子是不好表态的:稼穑之学,小人之学。巫医乐师百工,君子不齿。
皇帝大张旗鼓兴实学,这是干什么?
给的钱若是比国子监还多、博士品级和国子监平级,那这天子就是个不合格的天子,是要被喷死的。
嘴上都是大义,心里都是生意,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担心抢了日后科举的名额。
皇帝想要办事,又不想引起轩然大波,也只能用这种别扭的方式,宣告一下这科学院是“二等人”,低于正统国子监。
北派儒学搞的那一套“实学复兴”,也是痴人说梦。就像大顺当年还是放弃了策论搞八股一样,要这么搞,有足够的钱还好,没有足够的钱全凭民间,那么名额肯定被各个社团垄断。
说来说去,还是没钱。
既没钱,还要保障旧饼分配的公平,那就只能在小范围内搞不公平。
实学也就只能在京城、良家子、松江、鲸海这几处地方搞,不能拓展到全国。
但是,这种办法,其实搞不好。
科学院得有钱。
没钱的英国皇家学会,不但拨款少,入会还得自己交钱,牛顿一死,如今愣生生搞成了一个“贵族交流沙龙”。
学神学、学法学,那都是前途无限加钱途无限,搞科学,没钱拿,全凭兴趣,根本扯淡。
所以出过培根、牛顿的英国,伴随着牛爵爷一死,学术中心立刻转移到了法国。
因为……法国科学院每年有拨款。
但是,大顺的科学院,不可能拿到拨款,皇帝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户政府那边,不可能松口,凭什么把钱给这些学实学的?有这钱,为什么不多建乡熟,广传圣人之言?
皇帝这边,就算有内帑,那也得一碗水端平,贴补科学院,就必须贴补国子监。
家长里短的想法,可以想象成妯娌关系。当嫂子的公婆给买了金银,当弟妹的没有,可以,只要这个弟弟不是嫡长子,是庶出;反过来,就不行。
儒学是嫡长子,实学是庶出,这是必须要搞清楚的。反过来的话,士大夫是要罢考而请清君侧的。
这是个态度问题,儒林结社写报,舆论必要未雨绸缪,皇帝惹不起,也不敢惹。
兴办实学、搞科学院的钱,算是从将来的日本赔款里拿的,这可以不走账直接划走,之后就不行了。
李淦见刘钰还想说什么,笑道:“爱卿有钱,在威海就资助实学,广办作坊。你若出钱,朕这边也好说。朕也知道你投入海军不少钱,这朕都记得,但这件事,朕实在是不能出钱。朕不出钱,你若有本事让户政府出钱,不妨在朝中议……”
刘钰心道议个屁,我要有那本事还好了呢。
“陛下,钱或资助、或请助捐。但名呢?俗人所求这,名与利。名,陛下也不给吗?科学院博士,从五品,再往下的若国子监助教正六品,那科学院助教也就是六品,还没有为官的可能。若做成事,赏赐些名也不行?”
李淦反问道:“你想让朕赏赐什么名?从五品,赐三品袍、依三品例?那国子监博士呢?国子监助教呢?我听闻你在威海,为一件机械奖赏工匠数万两,就算镗出大炮,依着规矩,朕也只能赏五百两、一千两。你总不能让朕赏赐个许紫禁城骑马吧?”
“你做出个镗床,要赏个三品袍?那倭国大儒搞出《孟子正义》,朕是不是也得赏三品袍?那本国大儒写一本《六谕衍义》,是不是得赏个紫禁城骑马?”
说罢,又笑道:“爱卿是勋贵子嗣,我看爱卿是一路太通达,竟是觉得从五品太低?不低了,不低了。不是谁都像你一样,锦衣玉食出身,就算没勋卫袭爵的身份也对五品瞧不上眼。”
“一年拨款,不会太多。朕也知道,你在威海鼓励实学、奖励工匠,动辄数万。可你出钱可以,那是捐助,在士大夫看来和嬉玩也差不多。”
“有人在画舫一掷千金,有人在科学院一掷千金,有些人眼里,都是玩,无甚区别。”
“你想让朕担一个‘木匠皇帝’这样的名头?”
“朕出钱就不行。你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朝中都知道你是异端,可以鼓噪而攻之。”
“朕答应你,待日后南洋事定,若真有二三个河南的税赋收入,每年可多拨一些钱便是。但是名,也就只能给于此了。”
刘钰俯首道:“臣请陛下亲见,使有功者可得见天颜。”
李淦想了想,起身踱步数圈,幽幽叹了口气。
他自己心里其实也有些不好意思,刘钰在海军里投了不少钱,当年编练青州军也投了不少钱,但细作都说那些人在领饷的时候皆恩感天子,并无私心,这一点李淦是信得过的。
如果刘钰真想拿兵权,或者搞私军,他就不会促成军改,也不会将毕生所学尽诉诸书,并不留私。
搞科学有没有用?
之前没有什么经验,李淦不好说。
但如今,新式大炮已经装备了禁军,每年从玻璃、火柴等新物上收的税也不少,这都是明眼可见的。
刘钰又没有搞纺织业搞出来手工业破产的情况,都是搞的擦边球或者从无到有的东西,技术进步对小农为最佳基本盘的皇权带来的坏处没见到,好处却真的见到了。
刘钰在威海大把大把地往里面扔钱,这钱扔的让皇帝都感觉有些肉疼。他也知道以刘钰的性子,钱的问题不会断掉,虽然不好意思,却也安然受之。
现在刘钰一句不提钱,那是表明了资助还是照旧,现在却只为那些工匠求个名,这就有些难办。
当初的东西方历法大战,已经闹的不可开交:陛下何故重夷狄而轻诸夏?
这大帽子,李淦真的是一点都不想戴,亲自接见这些工匠,下一句就是:陛下何故重贱业而轻君子?
踱步数圈,李淦终于点点头道:“可以,但不是现在。”
刘钰不知道皇帝说的不是现在是什么时候,但也没有追问。
李淦心想,待对倭一战结束,携胜利之威,朕要巡两淮、运河、江南、松江,届时接见一下各地的儒生、才童、大儒、学社领袖人物,届时再回来见见这些工匠,低调行事,或可行。
但他要亲眼见见运河、两淮、江南、松江的事,此时不可说,便也不说具体是什么时候。
刘钰见皇帝已经松口,便道:“那臣替那些工匠先叩谢陛下。”
皇帝安然受之,这也是此时三观下的理所当然,皇帝能拉下颜面亲自去见这些工匠,已经算是给了极大的颜面。
能争取到这一点,刘钰其实已经很满意了。
他知道这时候科学院是个什么情况,科学的发力点还未到达,而科学不是技术。
英国皇家学会在牛顿死后,沦为了贵族交际场。
俄国科学院从几年前初建开始就群星闪耀,但现在也被逼的四处流散。
莱布尼茨鼓吹了一辈子建起的柏林科学院,一分钱拨款都没有,腓特烈一世界形容科学是“空泛的公式废物”、“无谓的咬文嚼字”,靠着“日历专卖权”挣经费,一群顶尖科学家全靠天文学技术卖日历。
法国科学院虽然此时可以算是学术重心,但刘钰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法国科学院上下仍然坚定相信不存在万有引力,宇宙是由笛卡尔以太构成的旋涡,不是引力催动了日月旋转。
直到刘钰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三年,伏尔泰去参加了牛顿的葬礼,这才把万有引力学说带回——而齐国公从巴黎返回的时候,老伯努利还不远千里给刘钰送来了信,不要相信牛顿那一套万有引力的扯淡。
至于牛顿的巨著被翻译成法文正式流通,可能还得靠伏尔泰的姘头,现在估计还没有法文本。
刘钰模糊了科学和技术的概念,一直在忽悠皇帝,他知道皇帝想要的不是撼动君权神授的科学,而是可以保卫皇权的技术,所以一直在投钱只求出成果。
甚至还不惜重金为将来准备了另一条路,以免情况不顺的时候,靠“不需要水、只要两条铁轨的、可以沟通东西南北的大运河”,来做最后的保底。
科学此时真的是一个特别尴尬的时刻。
处在量变即将质变的阈值上,但不论是珍妮机、蒸汽机、镗床、航海钟这些东西,都和科学家没有一丁点的关系,而是工匠们靠手搓出来的。
牛顿都败给了拿手搓航海钟的工匠,科学的力量在此时真的就是一个笑话。但谁也不会想到,被腓特烈斥责为“空泛的公式废物”、“无谓的咬文嚼字”,会在短短几十年后,成为最有力量的存在。
此时的科学,在西方的意义,和东方的诗词歌赋、考究古训、研读经典并无区别。
一些英国学会的贵族会员,花一辈子时间去画出各种蘑菇;牛顿悄悄否认三位一体,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去证明上帝存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序言上,写的是上帝创造了这个世界,以及世界运转的规律,然后就不去管了,所以所有科学的发现,都是在证明上帝定下的规律……
这本来就是教士阶层和贵族阶层的游戏,放在大顺,就是琢磨何谓纲常、何谓天道、何谓气、何谓元。
英国贵族画蘑菇是玩,徐霞客不是玩吗?也是。
行为上,差别真的不大。
但玩多了,博物学就出现了,然后为描述性生物学铺平了路。
所以照抄的路就走不通,士大夫对徐霞客那种玩法有兴趣的太少,故而只能选择刘钰这种另起炉灶变三观、投钱技术见成果的路线。
刘钰没对皇帝有太多指望,能走到这一步实在已经是出乎意料了,也算是自己之前投了巨额的钱带来的新大炮和玻璃的回报——虽然这和科学没啥关系,但刘钰假装有关系,皇帝也搞不懂,以为非要学了科学才能行,这才支持。
既如此,能要到皇帝“接见”这样的荣誉,配上从五品的官阶,也算是可以了。估计再多的也要不来,刘钰心满意足。
科学院的事,肯定是他一手来牵,也找不到别人。这倒是给了他许多的操作空间。
皇帝连科学院谁来牵头定出规制这样的废话都没提,直接说道:“待这些事忙完,你新婚之后,不妨去找你的实学老师戴侍郎谈谈。如何规划、占地几何、园林建筑,只要不逾制,你若有心助捐,能搞来钱扩大,随你。地,朕可以给;钱,朕就那么多。”
第八十八章 最适合的俄国模式
“是,臣知道了。”
刘钰再没说别的话,或者再说别的也没什么用了。
皇帝也知道有些不好,钱给的确实不多,或是怕刘钰心里有什么不痛快,还是感叹了两句。
“有功者赏,本该是这样的。但在朝中人看来,朕厚赏科学院,与前朝皇帝厚赏太监、重用太监有什么区别?朕建科学院,与前朝熹宗巧匠木器有什么区别?”
“所幸花钱不多,朝中反对之声也不那么强烈。再说这有功者赏,怎么算是有功?就像是朕看你写的西洋学问里,说那英夷牛顿说万有引力,按你所想,若其在我天朝,是否要重赏?”
刘钰沉默,没说话,皇帝笑道:“你看,你自己也知道这样不行。若牛顿可以重赏,那么解释圣人之言的是否也是同规格重赏?那些阐释三代之治的人是否要胜过牛顿引力之封赏?若不是,朕如何自处?岂非重工匠而轻圣人?重器而轻义。”
皇帝也明白,刘钰的沉默只是稍微表达一下不满,以及对科学院的重视。
刘钰也清楚,皇帝当初说过要建科学院的时候,可能想法也和路易十四、腓特烈差不多,只是将科学院当成一种皇室的点缀。
只不过是因为新大炮和玻璃带来的白银,让皇帝略微起了重视。
明明就是个技术的问题,却偏偏被刘钰解释成了一大堆皇帝根本半懂不懂的科学公式,实际上只是皇帝被忽悠瘸了。
加上俄国使节团第一次来京的时候,皇帝用科学装了个逼,发现东西方经书和艺术都不同,反倒是数学相通,亦算是唯一可以跨文化圈装一装的东西。
但凡事论迹不论心,只要做了,就是好事。
皇帝诉了一番苦,又和刘钰谈了谈科学院的模式选择。
虽然当年关于科学院的想法就提了几句,但刘钰一直放在心上,追求此事,心中也有章程。
经过这些年的了解,他也分清楚了西方此时科学院的几种模式。
整体可以分为三类,英系、法系、德系。
其中,彼得堡的科学院算是继承了莱布尼茨的衣钵,加之此时的俄国上层基本上就是半个德国,所以俄国科学院也算是德系正统。
这里面是有区别的。
英系的,理论上是追求纯粹的科学和世间万物的普遍真理,认清整个世界就要先描绘整个世界。
英国的皇家学会迅速贵族沙龙化,学刊上的内容,千奇百怪:狗膀胱里的石头、奇特的蘑菇、奇怪的石碑文字、各个时代的硬币种类,等等等等,牛顿沉迷于神学之后,几乎就没有什么正经成果了。
法系的,是大臣科尔贝资助的,路易十四同意,也不过是认为艺术、科学,都是王冠的点缀。而艺术和科学都是要花钱的,没钱是没法点缀的,所以投钱资助。
法国的集权制度,也使得科学院迅速凡尔赛贵族化,内部分成不同的品阶,如同公侯伯子男五爵贵族,品阶不同,待遇不同。
既然拿了国家的财政拨款,科尔贝之后的主持者,都会给科学院颁布各种任务,包括如何解决宫廷里赌博成风的问题?如何设计一座好看又华丽的喷水池?偶尔也会接一些诸如编写教科书、航海淡水储存、小麦黑穗病等课题,朝中会拨经费。
而在这些实际问题之外,科学院院士的日常就是沙龙讨论纯粹的科学、理性、法律、政治等等。
德系,和英系、法系都不同,源于莱布尼茨。
莱布尼茨讽刺英法的科学院体系,说他们是“为了研究稀奇古怪的东西,或是去满足单纯的求知欲……”
而莱布尼茨的科学院理念,是认为应该从一开始就应该使得工作和科学得以融合面向利用。
“其目的,是实践和理论的统一。不仅要改善艺术和科学,更应该改变国家和民众、农业和粮食生产、手工业和制造业、商业……”
他认为,科学为生活而存在。
科学院在追求纯粹的科学同时,要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公益性的应用工作,科学不仅仅是纯粹的理论,而应该用技术体现出来。
当然,他是有乌托邦幻想的。
他当初计划要搞的柏林、德林斯顿、维也纳、彼得堡、北京轴心,是想搞出一个“没有土地实体的、相互联系和互通知识的、学者的共和国”。
从一开始他就不相信,封建诸侯会全力支持科学,所以尽可能为科学院准备经济基础,包括科学院在柏林卖日历、改进灭火器、种桑养蚕等等。
虽然他在柏林的实践失败了,但是其科学院思想促生了彼得堡的科学院,凭借他的威望和联系,使得彼得堡科学院从建立之初,就抓了一大把的王炸……欧拉、伯努利兄弟、哥德巴赫等等,都是建院第一年就在。
俄国科学院秉持着莱布尼茨的思想,从一开始就注重实践:中俄勘界、地图绘制、航海探险、大炮改进、军舰设计、堡垒建造、要塞工程……到处都充斥着科学院的身影。
而俄国的落后,也使得彼得大帝对科学院的构想,是让一个科学院承担“科学院、技术院、大学”这三种职责。
最早的一批院士,全是外籍的,他们负责顶端的研究——因为那时候俄国是科学荒漠,凑不出半个院士。
这些院士从欧洲带来的弟子、加上俄国本土的顶尖人才,称为大学生,给院士打下手、辅佐院士工作。这些大学生助手同时作为老师,教育第三层次的预科生。
预科生都是俄国人,需要考试进入科学院,接受顶尖院士的助手们的教育。
外国院士。
外国和本国的院士助手。
本国的预科生。
这种模式,使得俄国从科学荒漠,只用了二十年,就培养出了自己的第一个俄籍院士,创建了莫斯科大学。
英系、法系、以及在俄国的德系正统,最适合大顺的,是正统德系和法系的融合模式。
因地制宜。
俄国那一套三层次模式很好,可以快速成型。
法国那套领钱立项目的模式也很好,可以集中力量搞突破。
但俄国科学院作为国子监的模式,可以直接涉足朝政,成为官员储备,这一点大顺学不来,也不可能让科学院的人才成为官员储备,一大批进士、举人呢,大顺又不是野蛮的文化沙漠,是有自己的科举体系的。
而法国那群人搞沙龙,今天谈法的精神、明天谈君主立宪,估计连带科学一起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最好就是这种俄法融合的模式,保留俄式的三层体制、保留法国的领钱立项。
用皇帝感兴趣的武器、粮食、贸易、金银、治水等等,不断提升科学院在皇帝心中的重要性,并且把技术伪装成和科学密不可分。虽然这个时代是分开的。
他将自己构想的大顺特色的科学院模式和皇帝一说,又挑拣了几处皇帝在意的方向提出了分科,皇帝喜上眉梢,连连点头。
“然也,然也。这经纬度的测量,是一件大事;黄淮治水,也是一件大事;枪炮火器,更是大事。爱卿所想的这几件事,正是科学院的当务之急。”
“朕就知道,你早有章程。”
“但有些事,朕要不偏不倚,即便有所偏倚,也应偏倚明教。就如当年的钦天监日食事件,在一些事上,这科学院要拿出本事,朕才好用。”
“不过一旦要用,必要流血。当年钦天监东西方斗法,是赌了脑袋的。朕是不怎么希望再起这样的冲突,科学院最好也不要在这种有冲突的事上找麻烦。”
高兴之余,皇帝还是告诫了一下刘钰。
皇帝当然希望能多出一种选择,在一些官僚位子上,是希望引入一股新力量的。
比如枪炮制造、农田种植这些东西,科学院肯定拿手,与士大夫之间也没有什么冲突。钦天监已经被西洋人抓在手里了,如今禁教之后,这一批传教士老死,新的不来,科学院的本土人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手。
可是,能起冲突的、赌命的,无一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东西。
皇帝更希望科学院是个工匠会,能解决问题,但要不要在一些敏感问题上发表意见,就算是能够十拿九稳,也最好不要提。
这是好心,皇帝自己心里也有数。
科学院里的人,要么要请西洋人,要么就是刘钰教出来的一些人,这些人玩朝堂政治,非要被人玩死不可,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插手。
既是告诫科学院的,也是警示刘钰的。
从威海回到了京城,肯定会有许多人盯着刘钰的一举一动,皇帝是想继续用刘钰的,那就要提前告诉刘钰,不要像以前一样什么话都说了。
“上一次江苏节度使奏改漕运为海运的事,你做的便很好。需要你做的时候,朕自会用你;但做与不做的选择,你就不要掺和了。你久在外练兵,不知朝中事,你的性子也容易被人当枪使而不自知。”
“我看,这段时间你就消停一阵。借着新婚,休息休息。早朝少说话,散朝之后去枢密院执掌一下对倭战事机密。”
“多看看,多学学,多听听。学海无涯,朝堂之上,够你学一阵了。”
说了一阵,心道:“你也放心,只要你不主动找事,虽然你从威海回来暂不掌海军了,只要你还参与征倭军机,那朝中也不会有以为你失了宠而落井下石的。但你可得管住你的嘴,朝里可不比威海。”
再度嘱咐两句,这才挥挥手道:“你退下吧。”
第八十九章 一人可当两万兵
离了皇宫,没了皇帝身边的冰桶降暑,热气一下子扑了过来。
回到翼国公府看看,新婚在即,自己这个新郎倒像是多余的,很多事根本与他无关,府中上下都在忙碌。
回到自己的伯爵府,仍旧在忙,乱哄哄的。
朝中的事太多,估计清华园那里的科学院就算建起来,也得许多一段时间。
他现在和戴进贤之间闹得挺别扭的,并不想现在去去谈谈关于科学院占地和建筑的事。
估计一段时间自己都要逗留京城,没有心腹人是不行的,遂写了一封信,叫人送去威海。
将他挑选出的一些孤儿先送回来,有男有女,只让康不怠还留在威海,主管那些作坊的事。
海军那边他有十足的信心,自己不去亲临威海,也不会造成太大的震荡。
震荡和疑问肯定会有,要是没有才显得奇怪,但至于说集体闹事这种情况,断不可能。
田贞仪给他出的这个主意,有些仓促和突然,但可行性还是很高的。暂时来看,回到京城把一些东西制度化,也确实远胜一直留在威海执掌海军。
按照田贞仪的推断,将来真要打南洋,肯定还是自己挂帅,那么留在威海的意义也确实不大了。
就是不知道皇帝会叫谁来接任这个鲸海节度使,估计应该是会选一个和刘钰有关的人,毕竟要保证萧规曹随,将来若是拿下北海道并入鲸海省,一贯的政策肯定还要延续刘钰的政策,这一点皇帝应该会考虑。
那地方穷苦困顿,苦哈哈的地方,正常人也没人愿意去,再者也还远没到摘桃子的时候。
第二日早朝时候,刘钰按时点卯进去,皇帝却没先提要让刘钰回京卸任海军一事,而是先问起来倭国的事。
“倭国侵占琉球百余年,灭绝宗藩,欺瞒天朝,此事朕深恨之。卿等如何如何解决?”
“琉球子自陈其罪,其罪虽可恶,但终究有心无力。倭人为罪魁祸首,若不惩罚,恐叫天下耻笑。”
“如今西洋各国使节多在京城,琉球子自缚而来陈其罪、诉其冤,岂可不管?”
假枢密使江辰出言道:“臣以为,倭国狼子野心,唐时侵新罗、前朝隳朝鲜,控制琉球百余年,实天朝之大辱。若不伐之,则宗藩以为天朝无力,恐失宗藩之心。况且倭国自大,久不来贡,臣以为当渡海而击之。”
说罢,又看了一眼刘钰道:“鹰娑伯通习海战,久在海上,必知海上天文。况且鹰娑伯去琉球后,又往倭国威压,一路顺畅。倭人所倚者,海也,若能渡海,倭国不足为虑。”
“臣以为,当移六师以征之,问罪祸首,方显陛下之明。”
这是希望刘钰站出来打个保票,渡海征倭,大局已定,但朝中还是翻出史书,担心蒙古人征倭的事重演。
大臣们对大海的恐惧一如既往,在刘钰看来隔着的这道海,只要军舰和航海术合格,可比征西域的戈壁黄沙容易的多。
然而不等刘钰出来打保票,几名勋贵武将也纷纷出面,支持开战。
他们的子嗣或是在军中,或是当年征准噶尔一战被刘钰折腾的去西域武装游行了一圈,自是盼着开战获取军功。
皇帝手里捏着大义,又说了关乎颜面,还说什么西洋诸国使节都在,姿态做到了这种份上,也无人出面来触这个霉头。
况且征倭一事,早有预兆,当初可不是天使意外发现琉球出了问题,而是先在朝中造势找了琉球的留学生询问之后,才派刘钰去的琉球。
现在这种情况,也没有人提一句“一叶扁舟送一使者去倭国质问”之类的话,提起来就是要掀烂伤疤了。
相隔万里,琉球的事从前朝万历年瞒到现在,谁敢保证质问的话就一定是真的?
准备了许久,再加上皇帝那日在正阳门的作秀,谁都知道这时候谁站出来反对,只怕要被骂死,背个国贼的帽子。
皇帝等了等,见无人反对开战,遂道:“枢密使之言,甚合朕意。只是渡海远征,我看也非要他不可。”
“一来他即日将婚,素来又常说霍冠军匈奴未灭不言家之言,若其出征,于身不吉。”
“二来嘛……当日鹰娑伯言他要操练的是有制之军,便是缺了他一个,也一样胜得。于练兵一事,无人出其右,他既言有制之军,朕自信之。”
“鹰娑伯久在军中,劳苦功高,不若回京歇歇。”
一石激起千层浪,上朝的时候固然要保持肃静,可皇帝的这句话还是一下子让朝中的人全都惊呆了。
碍于礼官在侧,不好惊呼,可一个个心里都翻腾起了海浪。
这是什么意思?
刘钰被陛下解了兵权?
是不是意味着刘钰失宠了?
临阵换将,这可是兵家大忌啊。就算是所谓的有制之军,可是否可用,谁也不知道。
这只是刘钰自说的,当日征准噶尔,确实是胜了,可青州军也是刘钰一手带出来的。
这到底是胜在有制之军上?还是胜在兵识其将如有臂使上?谁也说不清楚。
再联想到前几日刘钰因为“殴打荷兰水手”被罚俸三年的事,以及皇帝派遣七皇子去威海等等事,难不成刘钰做了一些跋扈之事?亦或是在军中培养私属,陛下震怒?
怕打完倭国再立新功,而至尾大不掉?
不只是那些幸灾乐祸和刘钰不对付的,便是刘钰圈子里比较亲近的,这时候也都愣住了,完全没想到今日会出这么个事。
翼国公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心道莫不是守常的嘴,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早就说过他,要稳重些,不要什么话都说,伴君如伴虎,便是父子兄弟之间尚且都有诸多惨剧,你还真把自己当霍去病了?况且冠军侯英年早逝,你还活着,这嘴就不能老实点?
几个人用笏板挡住脸,悄悄观察着刘钰。翼国公、齐国公都不好出面,是要避嫌的,江辰再度出面道:“陛下,这临阵换将……实乃兵家大忌。”
皇帝却笑道:“鹰娑伯不是总说,日后勋贵出镇为帅,士兵操练如一,换将亦无不可吗?难不成这陆军如此,海军便不如此?”
这句话听着既像是信任,又像是敲打,还有几分像是抓住把柄就要解权,哪怕是再懂帝王心的大臣,也没听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刘钰却出来道:“回陛下,海军亦如此。臣操练海军,所为者便是练出这样一支海军。若海战失利,皆臣之责。”
众人有些看不懂了。皇帝既开了口,刘钰交权那是肯定的了,因为皇帝已经逼到刘钰没有了退路。
是你自己说的,你练的是有制之军。如果你自己又说,缺了你打不赢,那岂不是欺君之罪?
交权倒是必然,可没想到的是刘钰居然还把责任主动揽了过来,说海战若失利是他的责任。
对日本的恐惧,还深深印在大臣的脑中,或者说是对大海的恐惧。既然没有几个像刘钰这样自信到认为半支海军可全灭日本水师的,自然也就难以理解刘钰的举动。
不能理解,也就疑惑。
有几个心里对刘钰颇有不满的,心里也暗暗赞叹,心道此人虽然不读圣人之言,粗鲁骄横,但其忠心可鉴,实无私心。
但皇帝这时候把刘钰换走,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是想趁机看看朝廷对海军的控制?海军到底是姓李还是姓刘?如果是这样的话,刘钰此时就算痛痛快快地交权,那也是有了罅隙,或许正可弹劾?
几个动了歪心思的正在那琢磨的时候,就听皇帝道:“你虽不必亲临海上,但你熟知海事,与倭国情势。对倭军机要务,你可躲不开。此其一也。”
“其二,准部来报,罗刹人占其草场,修筑堡垒,一直不退还。你和罗刹人多打交道,对西域也熟,这些日子当仔细研读罗刹、西域山川地理。若实有战,还需你出镇额尔齐斯河。”
两句话,虽然对大海和日本还怀有一丝恐惧认为实乃强敌的大臣还是不明白征倭一事就这么简单,却也听明白了,只怕此时刘钰恩宠未失。
既要他参与对倭的军机大事,又要他做好出镇西域的准备,难不成是准备在西北再和罗刹打一仗?
若是这样,似乎便说得通了。
当年在黑龙江对战罗刹,是刘钰搞出了最大的动静;进军西域,也是刘钰一马当先,绝了一大堆翘首以盼功勋的军中子弟,愣生生把准部这个看似难打的庞然大物,打成了西南改土归流级别的战争。
权衡之下,应该是觉得对倭一战只要略施惩戒,而与罗刹似是要稍微大打一场,所以调刘钰回来?
一些读过西洋诸国略考的大臣也知道瑞典国和罗刹自来有仇,这一次瑞典国使节前来,之前大顺又把准部的瑞典俘虏送回瑞典,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
大部分人都觉得想通了的时候,知道对罗刹要谈而不打的齐国公,反倒有些迷糊了。
他不知道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但却知道刘钰应该不会出镇西域,最多也就是吓唬吓唬罗刹人。
迷糊只在片刻,很快也就想明白了,知道的消息越多,也就越能想的明白。
暗道:“此事甚好。你既在京,对罗刹谈判一事,我就更有把握了。”
朝中能打的其实还有不少,但罗刹人最熟悉的,也就一个刘钰。其余在西南改土归流的、之前和准部对抗的,组织军团作战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在罗刹那边却名声不显。
齐国公心道刘钰若在朝中准备领军,罗刹人无论如何也要忌惮三分。要做出打的架势,才能要到更多的土地。
而倭国,是吓不住的,只能靠打。
不是只有刘钰能打,而是罗刹人只知道刘钰能打。
再一想,觉得更明白了,既然只能靠打,刘钰又认为倭国水军不值一提,那刘钰去不去也就没有意义了。反倒不如留在京城、做出随时出镇西域的态势,价值更大。
一人可当两万兵。
暗赞一声妙极,却也想不到这是他闺女出的主意,为的是避开一直执掌海军而下南洋的麻烦事,对西北勘界,其实并不甚在意。
第九十章 军费
朝中大臣们猜测着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却也知道征倭一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唯独和之前不一样的地方,便是皇帝指定了三个人协助处理对倭征伐的种种机密事。
一个是假枢密使江辰,一个是曾经的户政府尚书、如今入天佑殿的卢挚垒,另一个便是刘钰。
这既在情理之中,又要意料之外。
当初军改逐渐拿走了兵政府的权责,就有人看出来皇帝要继续加强集权,尤其是对军权的控制。
这三人征倭期间,明显是作为皇帝的私人秘书,而非天佑殿那种有制度体系的秘书班子。
这三人各自有各自的官职和爵位,但是这一次对倭征战的协理,却又是个明显的临时机构,没有名分。
至于日后会不会彻底改变,形成专职军事的真正枢密院,甚至要对天佑殿进行改革,那就不得而知了。
刨除这三人的本职和名正言顺的体制内身份,这三人名义上是没有资格对下发号施令的。
最终不管是调兵、调粮、协调等等,还是需要天佑殿和六政府,皇帝作为其中的媒介,总领全局。
这样一来,反倒是叫不少人心中一松,这么看来,刘钰已经就是等江辰这一辈彻底退下之后的军方第一人了?
若真是这样,未必不是好事。
军改之后,军方第一人打仗的时候自是有用,可不打仗的时候朝中政事的发言权就小得多。
注定掌兵的人,皇帝应该不会让他参与太多政事。
也有人从今日的事上,猜测亦或者日后还会有什么制度性的变化,六政府、天佑殿、还有那个初建未成形的枢密院,将来到底要搞成什么样,现在朝中都有些看不太懂了。
唯独一点可以确定,刘钰并未失宠,海军的事,怕是另有内情于其中。
朝会散后,这三人第一次在禁城里的一处房间内会了个面,皇帝自也在。
这里距离天佑殿不远,屋子里也没有其余人,只有四个人,这毕竟不是个有编制的机构。
窗子上仍旧是窗纸,非是可以被外面看清楚的玻璃,屋子里摆着降暑的冰块,并无太监或者女官服侍。
刘钰心道这回既是名正言顺,又是名不正言不顺,自己说话就算好使,但按照规矩就是放屁,最后还得皇帝出面走正规程序。
自己此时真是连个秘书都不如,有编制的秘书是有一定权责的,现在自己最多算是皇帝的门客,或者无职能的郎官,可以直接和皇帝说话甚至决策,但没权……
剩下两人,不管是江辰还是卢挚垒,除了这屋,那都是有公章的,自己现在就有一个私戳。
屋子里的几人都熟,早在武德宫的时候就听过江辰的故事,之后一直在西北执掌大军。
原户政府尚书卢挚垒在朝中自是见过,但不熟,也不知道此人的性情,不过皇帝叫他参与此事的原因也能猜到,一是天佑殿成员,二是本为户政府尚书,户政府的一些情况也比较了解。
斗转星移,新人换旧人,此时的天佑殿成员早不是当初刘钰还是勋卫时候的老人了。
军改在制度上还未完全改完,江辰这个枢密使的职位很尴尬。
江辰倒不尴尬,但枢密使这个职位很尴尬,现在的权和威望是江辰的,枢密使到底是个啥,现在还没定下来。
以后到底归于哪、还是由皇帝牵头直管海军部陆军部把枢密院独立出来、亦或是定制枢密使入天佑殿卡一个名额,现在还不明确。
估计皇帝也是在尝试,尤其是想利用这一次对倭开战尝试一下将来到底怎么搞。
变革总需要尝试,但不管怎么尝试,抓住军权这一点,皇帝倒是想的清楚。
小圈子比之在外面要宽松的多,不需要始终跪着亦或者皇帝特许不跪才行,皇帝居中坐着,刘钰三人坐在矮墩上。
“此番征倭,大略已定。海权在我,处处可以登陆,刘爱卿先去倭国转了一圈,倭人分兵之势大致已成,我看这一战也没什么好说的,你说呢?”
刘钰这些年来满脑子都是征倭的事,这是大顺走出大海的第一步,也是确定东亚新型朝贡体系最重要的一步。
在大略上,他是把日本可能的动作都推演了一遍的。此时皇帝问起,他也不把话说的太满。
“臣以为,倭人的选择其实不多。”
“如果被臣逼得不得不分兵于各处,组织四五个分散各地的机动兵团,此战简单。只要陆军上岸,大势可定。”
“若是只管江户、九州岛,海军或是运兵于釜山寻机,或是在琉球逡巡,见缝插针,不消半年,其国必乱。”
“如今大军已集结威海,海军一部也已会和松花江之兵,不日将占虾夷。臣以为,如今大军不宜先动,而是下令海军先在釜山集结,以陆战队加上一部分陆军在那扎营。人数三千即可。”
“海军沿着倭国海岸线武装侦查,看看倭国到底是不是将兵力分散成数个机动兵团。若是,则海军主力返回,准备登陆作战。海军分出小半,携釜山之兵登陆袭扰,攻城拔寨。”
“以臣之估算,和之前海军参谋们的计算,此番军费也就在二百万两以内,必可使倭国臣服。”
“倭人幕府,必先防内而后战外,久战对倭国不利。”
报出了一个叫在场三人都惊讶的“二百万两军费”之后,三人顿时一惊。
“两百万两?”
虽知道此战应该不会比征准噶尔花的多,但要说只花两百万两,着实不敢相信。
“两百万两。最多上浮不过几十万两顶天了。”
趁着众人惊诧不信的机会,他又重复了一遍。
只不过刘钰这也算是打了个埋伏,玩了个障眼法。
之前海军造舰、兴建海军的钱,不算。
军改、新军训练、换装的钱不算。
后勤运输用将来的贸易垄断权外包给了贸易公司,这也不算。
开战期间的军队正常军饷,也不算,反正不打仗也得花钱养兵。
这么一说,给出的这个两百万的数额,听起来就叫人震惊了。
两百万两,看似挺多,可对于大顺这样的体量而言,其实干不成什么事。
虽然也知道日本不是太强,但有前朝在朝鲜作战的经验,总觉得这最起码也得是个高句丽水准的大国。
二百万两把这么一个水准的大国打趴下,听起来就像是儿戏。
二百万两能干啥?
原来的户政府尚书卢挚垒对数字相当敏感,经历过当年征伐准噶尔的战争,当日可真算是花钱如流水,二百万两放在当年的西北,也就是听个响。
要不是刘钰当年兵出阿尔泰山,借大策零敦多布的诱敌深入之计,将计就计,一举击溃了准部主力,征准一战的钱,还得照着当年的一倍去花。
当然,事后这钱也没省下来。一番军改、造舰,把省下来的那点又都花进去了。
他觉得刘钰是不是算错了?
皇帝也是被这个数目搞得有些震惊,细细追问,虽心里信任刘钰,却也不敢相信会报这么个数。
可听刘钰详细一说,又觉得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
听刘钰解释了一下钱都省在了哪,皇帝笑道:“江南的漕米,沿着运河走,京城要一分,百姓负担不下四分。征伐准噶尔,十成军粮,到了前线也只能剩下半成。一两银子一石的米,运到阿尔泰山,折算下来竟要二十两银子不止。”
“这征伐倭国,鹰娑伯给出的海运损耗,是十成取一。倭国相隔数千里,大海相隔,竟和从京城出兵打到张家口差不多?”
刘钰心道,战争花钱的大头,永远都是后勤。你从北京打到张家口,这粮食的消耗,还真不一定有从松江运粮到长崎多。再怎么说,南洋的商人可是能从暹罗运米去广东卖的,还有不少赚头。
司马迁的《货殖列传》里说: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在大海面前,已经不怎么对了。
又想,你要是当初征准噶尔的时候,规定运到哈密的米价是二两一石,商人早就吓跑了。但你要是打广东,告诉商人不管哪来的米,二两一石船到付款,只要有制海权,海商能把棺材本都拿出来去南洋买米。
鸦片战争的时候,从英国和印度运兵,打了两年,加上工资和新造的一些特殊船,一共才花了1200万两而已,这里面还把当兵的工资算在了里头。
从大顺去打日本,又不求占地,又不求统治,距离又近,把之前造舰、军改的钱都刨除在外、也不算军人的军饷工资,二百万两绝对足够。
最关键的一点,便是征倭一战,朝廷最头疼的后勤问题,“承包”给了贸易公司,朝廷一分钱不用花,所需的只是两年的对日贸易垄断权。
而之前刘钰插手之前,就大顺海关的收税水平,和走私横行的状态,对倭贸易的海关收入,一年也就大几千两银子。
对日贸易不是刘钰开创的,而是一直存在的。但钱能流入到海军、作坊、军工等方向,则是刘钰主导的。
对朝廷来说,尤其是大顺这种古典陆权朝廷、认为英国出口补贴反给商人钱的英国丞相脑子有问题的朝廷而言,总觉得没拿到朝廷手里的钱,就等同于根本不存在。
大顺特殊的高地租、高利息的情况,是没办法成立银行搞债券国债的:老百姓没钱买、有钱的自己放贷或者买地,收益都比国债高得多,除非大顺朝廷能拿出年息百分之三十的高回报率,否则傻子才买国债。
而年息百分之三十的回报率,大顺朝廷是还不起的。
故而刘钰选择了这种极为让利的方式,用垄断权换战争国债,看上去让朝廷觉得一分钱没花,但实际上两年的垄断权,至少价值个二三百万两白银。
尤其是赶走荷兰人、放开朝鲜贸易、放开日本贸易信牌制度的情况下。
但只要不从府库里往外走,在朝廷看来,那就等于没花。至于垄断权预支……朝廷之前也没有预支的机会,这个自然也不算。
故而刘钰说的两百万两,水分极大。
这两百万两,也就是火药、炮弹、铅块、药材、抚恤金、杀敌饷之类的钱。本来松江今年的漕米就有一部分是要运到威海做军粮的,运到威海和运到长崎,对这些跑了无数次长崎的海商来说,差别真的不大。
如果换算成正常全算上的情况,当在八百万两左右;算上军改和造舰,更是当在一千三四百万两左右。
第九十一章 枢密院
虽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但一番详实的数字,还是让皇帝等人相信,这不是扯淡。
如果顺利,打这么一仗,不算那些朝贡之类的颜面和政治意义,也不算将来的对日贸易,单单是赔款,可能都能赚到一倍的钱。
打仗,真的可以赚钱!
对这个数字最为感慨的,还是当年在西北与准噶尔对峙许久的江辰,想想自己当年领兵的时候,二百万两能干成的事,再想想今日二百万两能干成的事,感慨万千。
花的钱越少,中途贪污漂没克扣的也就越少,同样是两百万两,干成的事实在远胜于从前。
此时此刻,江辰对刘钰也是心起佩服。
他自忖于西北这种地方,兵力相同,训练一样,与刘钰对阵,绝对有七八成胜算。
就阿尔泰山以北那一战,事后复盘,在他看来,刘钰打的什么玩意儿?好多次机会都没抓住,这都能赢,他心里是服刘钰的练兵之法,却是真不服刘钰的临阵指挥。
可伐倭这种陆海合作、或者说伐倭之前准备的战略上,江辰也明白自己这一套怕是过时了,将来军中的第一人非此人不可了。
真到了枢密院这个层次,临阵指挥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战略谋划。
刘钰为伐倭做的准备,尤其是领兵攻土佐这件事,江辰自觉自己是做不出来的。
但有时候想想,也会觉得有些不服气。
枢密院里,现在只有一群陆军的参谋,按照陆军的想法去打,海军就是负责把陆军送上去、运送后勤辎重、保护海权退路的。
如果枢密院能掌管海陆两军,自然会有更多的办法,未必和刘钰的这一招一样,但效果多半也不会差。
想到这,心里多有些不爽。
暗自嘀咕,心道看上去,像是这一战海军是陆军的附庸,只要把陆军送上岸就行。
可实际上,分明是海军的参谋定下了大略,让陆军顺着计划干就是。
怎么调动倭国的兵力防卫、怎么让倭国瞻前顾后,你们陆军一概不用管,只需要我们给你们送上岸,你们打两仗就完事。
至于要是面对倭国一国一城的情况还攻不下来,那就是陆军无能了。海军的陆战队说不定会教教陆军怎么攻城……
心里一阵不爽,忍不住摇了摇头,皇帝奇道:“江爱卿,可是觉得有什么问题?”
江辰忙道:“没问题。臣刚刚想了一下,海军的杜锋先攻虾夷,若能克,鹰娑伯的谋略就算是完成了。”
“海军聚于釜山,则与虾夷互为首尾。倭人从下关到津轻,处处都可能被海军登陆,所以不得不防。而若防,就不得不按鹰娑伯所言,分成几个机动兵团,士卒的双脚是跑不过军舰的。”
“至于南侧,从土佐到江户,琉球亦可为出发地。鹰娑伯在琉球大清洗,琉球子亦在中土,倭人不知琉球虚实,也不得不担心海军从那里登陆。”
“是故臣当日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海军只要三五千人,就能牵制倭人十万士卒不能乱动,此皆鹰娑伯的谋划。”
“臣以为,此战既然已经议定,不妨就按鹰娑伯所言执行就是。海军整备,先驻釜山,后勤运粮囤积,再运去两千陆军与陆战队配合。”
“舰队先出,攻下对马岛。随后沿途北上,绘制地图,武装侦查,不住袭扰,确定倭国调兵情况。”
“时机在我,若倭国果真龟缩数团,则大军登陆长崎、小仓,关门打狗。倭人九州岛皆外样大名,或可诱降使其避战。”
“如倭国没有龟缩数团,则可能海军载人登陆,袭扰半年,倭国自乱,只怕一战都不用打,他们就会请降。”
“臣……只是感叹,倭国这样的庞然大物,若无海权,实不堪一击。若在西北,准部若有所谓旗本八万骑,莫说两百万两,只怕要平其乱,非得两亿两军费不止。”
“陛下昔日高瞻远瞩,建造海军,臣今日才知陛下灼见。”
这话正说到了李淦心坎中,李淦想着刘钰当初的“恐吓预言”,问江辰道:“若爱卿为幕府将军,有何破解之策?”
江辰摇头道:“无计可施。”
“若不管外样大名死活,位必不稳。虽可保旗本,但有天朝介入,那就不好说了。”
“若无天朝介入,或可励精图治,放任大名反叛,日后再打回去便是。可天朝既然介入,支持外样大名反幕府呢?卧薪尝胆励精图治也是没用的。”
“若龟缩不打,倭国赋税太高,五公五民,再有贪墨苛捐,只怕八公二民不止。鹰娑伯所言三十税一,或有夸张,但本朝选官治理而郡县,分武士之田于平民,则必箪食壶浆。”
“加之倭国多有儒生,鹰娑伯所言曾有大儒被弟子问若孔孟来攻如何?既有此问,可比昔年甲申年后大儒相问东虏为帝复仇若何?既问,则心已乱矣,否则若萨尔浒前可绝无大儒相问:剃发头不痒,何不剃之?”
“臣怎么想,都是死局。这死局,从鹰娑伯攻下土佐之后,就已定下。臣,解不了此局。”
倭国的死局,江辰自认解不开。在庙算上已经输了,这仗其实打不出什么水花,可能会比改土归流那样的仗都无趣。
可江辰想到的另一件事。
北方的威胁都解除了。
西北、东北,以及蒙古方向,都没什么威胁了,罗刹人根本和匈奴没法比,整个西伯利亚也凑不出三五万人口。
如果将来还要打仗,皇帝仍然想开疆扩土,那就只能往南打了。
往南打,就像这一次征倭一样,只要海军胜了,剩下的真就是按部就班就好。
甚至可能会有新的作战战略,比如……狭窄的安南。
这一战征倭结束,可能大顺将来的作战方向,都要走这种海陆配合的方式。
只是,像征倭这一战,看似唱主角的是陆军,可实际上海军在牵着陆军的鼻子走。
没有海军在日本这么一折腾,陆军可能要面临几场硬仗,至少日本那边可以拼凑出一支数量足够的野战军团,在九州岛寻机决战。
陆军的那群年轻参谋,战术是合格的,但在战略上,距离陆海配合还差得远,思路仍旧跟不上。
海军那群人,在刘钰的教导下,本身将来往南打,海军就是要唱主角的,在一些思维方式上和他手底下的那群年轻的陆军参谋不太一样。
江辰在想,枢密院的权责到底是什么?如果有刘钰所言的总参谋部的职能,那么必须从现在开始,就得增加海军的人,将来要么不打仗,要打肯定是南下的,这一点是不可能有争执的。
枢密院如果想要日后有作为,真正达到一开始构想的那种程度,就必须要把海军那边抓在手里。
唯有如此,才能制定类似征倭这一战的陆海配合策略。否则陆军的那群年轻参谋,就算想破了头,也不知道海军的情况,也管不到海军,定出的策略只能是让海军打配合。
一直以来的天朝都是个纯粹的陆权国家,水师存在的价值,可能也只是渡江渡河,这和现在这一仗的战略思路,完全对不上路。
思索片刻,江辰还是试探着跟皇帝提了一嘴。
“陛下,臣这枢密院,这一次在谋略上,实在是……实在是乏善可陈。倒像是海军那边,自己承担了枢密院的职责,大略制定、逼迫分兵等等,说是鹰娑伯一人所为,怕有不妥;但若说海军的参谋部所为,当可不差。”
“北境已定,日后天朝若再战,怕多半都是这种陆海配合的仗。”
“此番枢密院的战略,仍旧还是把海军当水师用,无非就是运送上岸。臣今日才算明白,这海军和水师的不同。枢密院的参谋,都是通晓陆战的……臣以为,是不是把海军的参谋也抽调一批?尤其是此番配合鹰娑伯制定分倭之略的那些?”
这话按理正该他提,这么一提,皇帝心道你今日才看出来这一仗哪里是枢密院指挥陆海军?
这分明是海军在指挥枢密院,只不过当初刘钰去琉球的时候,朕就准他便宜行事,哪曾想行的如此之大?
愣生生把个预计要两三万人、千万两银子的大仗,搞成了一二万人、二百万两银子的小仗。
不过心道这事既怪不得刘钰,也怪不得枢密院,职责不明确,海军也没有个制度的海军部,为了追求效率都是刘钰一手抓着。
就算是枢密院想搞,一时间也找不到一个通晓海军不是水师的人,总不能把年纪轻轻的刘钰提成枢密使吧?这日后还怎么升?
枢密院的那些参谋,虽年纪轻,但在皇帝看来水平并不差,所差的就是日后的历练,科班出身的能力还是有的。
但毕竟学的都是陆战,若在西北,这大略上绝无问题。
可渡海作战,亦或是将来去南洋,靠这些只懂陆战的,肯定不行。
李淦本来是另有打算的,准备打完南洋后,借功,顺便就让刘钰抓起来枢密院,借着在海军的威望直接把海军陆军融合一下,解了兵权就是了。
现在刘钰忽然不干了,有些打乱了李淦的构想。海军部一事,必要提上日程了,而且应该尽快把枢密院的权责定下来,尤其是里面缺乏海军方面的参谋这个问题,也需尽快解决。
江辰既提出来了,皇帝便顺势道:“朕也以为,这海军里的优秀才俊,也该挑选一些来枢密院任职才是。枢密院当总谋陆海,定其大略。枢密院谋大略,陆海参谋只谋战术即可。”
第九十二章 权轻而言重
刘钰心道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反正自己要做的事,又不靠军权。
对日一战,现在还未开始,但在刘钰看来其实已经结束了。
战争的目的,除了经济上的、政治上的,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大顺军改的深入和完成。
在刘钰看来,这一战对大顺而言,单就其战争学意义而言,不亚于普法战争。
老毛奇率先发现了铁路在战争中的作用,利用铁路完成了快速动员和快速机动。
大顺则算是在东亚,率先发现了海军不是水师,可以利用海军进行低消耗补给和快速机动。
这才是真正战略上的意义,一旦成功,将会直接打破大顺这个千年陆权国对大海的恐惧,扩张方向也必然会走向大海。
经济重心本来就在东南,打日本的补给消耗,其实比从京城出兵打到张家口还低,因为京城不产粮,粮食也是从别处运来的。
海军通过夺取制海权,彻底把战争主动权抓在手里,用有限的兵力,靠机动性在战役中始终确保以多打少。
现在皇帝提及这个问题,刘钰还是老调重弹。
“陛下,所谓才俊二字,臣以为重了些。海军军官,多数不过是中人之姿。只是他们比别人更早知道海军的意义、更早知道一些外藩之外的局势。就像是臣与人决斗,别人苦练剑法十年,臣掏出火枪,则能胜之;若此人苦练火枪十年,臣岂能胜?”
“是以,臣早就希望枢密院里加入一些精通海战的参谋,而这些参谋所要学的,也要比之前更多。”
“还请陛下开地理、天文、经济等等课程,军校中择其优秀者入枢密院实习如文案、绘图、谍报等,三五年后入军中任职以熟悉军伍实际,再调回枢密院任职参谋。”
他始终在说,不管自己,还是海军那些最早睁眼看世界的人,全都是一群三四等的人才。
而三四等的人才却能谋划出朝中难以谋划的事,不是因为他们聪明,只是因为他们看问题的角度不同了。
海军知道海军是海军而不是水师,海军参谋们知道倭国的封建制、大名不齐心、赋税过高等等情况,所以可以在战略上做出不一样的谋划。
朝中那些大臣,哪一个都是人杰,能在千军万马中杀到殿试的,随便一个最起码的记忆力和思维能力,都胜于第一批从良家子小圈子里招收的军官。
越是这样说,越是证明新的看问题的角度和思路,可以产生一种降维打击的效果。
所以,新的思路、新的学问,其意义也就更加重要。
对刘钰的这种老调,皇帝已经不止听了一次,直到这一次伐倭之战的海军自己搞定了战略之后,才算是真的理解刘钰所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旧时代的人,已经无法适应新时代的作战战略,尤其是大顺将来的战略方向只能南下的大环境下。
此时皇帝的心情很是轻松,庙算已然全胜,剩下的无非都是细枝末节。
十余年来,最紧张的那一次,算是收复西域的时候,允许刘钰前出诱敌决战那一次。
比之现在,那一次要惊险的多,也紧张的多,而那一次既然胜的如此轻松,这一次皇帝更是浑不在意。
说是执掌对倭战事,可对倭战事的细节没谈几句,倒是说起来了这些看似与战事无关的事,看的一旁的卢挚垒有些晕头转向。
于是进言道:“陛下,这枢密院权责事,应在伐倭之后再议。倭国虽弱,却不可轻敌啊。”
皇帝大笑道:“枢密院权责事,本就和伐倭之战息息相关。若如后勤补给,囤积粮草、仓廪调动数目,那是天佑殿、户政府的事。但如何把辎重补给运到军中,那便是枢密院的职责了。”
“既有职责,便要成制度。以往出征操办粮草,必要一大将功勋负责,如今多有改变,实不必要遣派大将功勋压阵。”
“海军之中才俊不少,鹰娑伯当速速拟一名单。一则调派一些人来往枢密院任职,二来这后勤补给运输协调,也需有人负责。”
“日后,定战略、备绸缪、规训练、辎重运输,朕以为皆该由枢密院负责。”
“胜倭,若壮汉殴三岁小儿,胜之不足喜。”
“借伐倭之战,定规矩、明权责、全制度,不使人去而政息,方可以为喜。方才鹰娑伯的话,大有道理。”
征倭一战,不管是对皇帝,还是对刘钰,都很重要。
可皇帝看重的点,与刘钰看重的点,虽并非全然一致,但在深化军改这件事上观点还是一致的。
术业有专攻,皇帝已经感觉到,需要一群专业的“操控战争”的人。就像是这一次对倭的战略,这群刘钰嘴里的中人之姿,制定出的计划是胜于朝堂中那些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杀到中枢的人的。
只是,这群人只能操控战争,制定计划,但却不能有人事、军饷、后勤补给的管辖权,权责是要分开的。
之前军改,为了从速,并没有定好制度。
枢密院、兵政府之间的权责,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明确,再加上刘钰之前一直管着的海军,更简直成了三保太监那般的存在。
现在刘钰主动交了权,原本计划要到南洋之后才做的一些事,皇帝觉得可以提前了。
从一开始北伐罗刹、西征准部,皇帝的脑子就很清楚。
要么亲征、要么能做战略指导,以保证在军中的威望,如此才能放心让勋贵领军。
这是延续前朝的智慧,一直到土木堡之前,前朝皇帝都会尽可能领军亲征以维系军中威望,镇得住那些勋贵悍将,至少也会做战略指导。
李淦心里也知道他自己是什么水平,想要做战略指导保持威望,那就需要一个权责特殊的枢密院,辅助他做战略指导。
用刘钰的话来说,白起、韩信、李世民、李靖这些人,不需要参谋部,只需要军事助手,他们本身就能做战略指导,也能临阵指挥,还能一人参谋部。
李淦成天自比汉唐,但心里也明白,自己这水平,至少在战场上,比之唐太宗差了八条街不止,是绝对没有战略指导的水平的。
枢密院就应该是一个权看似重、实则翻不起大浪的部门。
或者说,是一个权轻、言重的部门。
一旦李淦认为不需要打仗了,这个权不高但言重的存在,就可以随时边缘化。
枢密院权不高,是皇帝的权高,所以只要皇帝想要打仗枢密院就会看上去权高。
但实际上,这是个老虎让狐狸狐假虎威的存在,反过来狐狸为老虎出谋划策。
譬如这一次的后勤补给。
需要多少,大致计算,这是枢密院的任务。
粮食、火药、药材等,从哪调拨、动用何处的仓廪,枢密院管不到。只要把数报给皇帝,皇帝再交由天佑殿、六政府去办。
制定运输计划,怎么送到前线,这是枢密院的任务。
再比如打完仗之后的立功受赏、军官升职、人员变动,枢密院是绝对不能有权管的,也根本不能插手。
枢密院要管士兵的训练,但不管士兵的军饷。
要管新式军械的研究和装备建议,但不管买军械的钱。
要管打起来的时候怎么打,但不能插手打不打。
军中各部的参谋们隶属于枢密院,由他们辅佐主将制定行军、扎营、补给、训练等计划,在指挥权上有建议权但没有决定权。
但参谋又不依附于主将,名义上是主将下属,可实际上由枢密院管辖,可以越级汇报给枢密院。
这种制衡,会制造矛盾,但皇帝喜欢矛盾,不喜欢密不可分,相反更喜欢这种出现矛盾后居中调节的掌控。
李淦心想,待征倭结束,海军要独立成军的,也要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但绝对不能归属于枢密院管辖,而是和六政府一样,置于朝堂之上,与外交部、陆军部并立。
枢密院则既不属于天佑殿管辖、也不和六政府一致,而是直属皇帝管辖,枢密使可以直接面陈皇帝奏事而不通过六政府、天佑殿。
皇帝信任、且预备开疆扩土打仗的时候,枢密院的权很大、言很重。
若是不想打仗、认为已经该到了闭上门当天朝的时候,这就是个养老院,功勋大将往里面一扔即可。
没有人事权,只有指挥权,说话好不好使,就在于皇帝的信任与否。只要皇帝想废掉,很容易就会被六政府和天佑殿以及要成立的陆军部、海军部吃掉;如果皇帝不想废掉,在打仗的时候,枢密使就大约等同于副宰相。
皇帝早已选定了人选,江辰自己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个过渡。
而那些权责归属暂时搞不清的东西,皇帝也准备一股脑扔进枢密院里。
比如在皇帝眼里就是个工匠研究新军备的科学院;比如废掉兵政府的职方司让枢密院测绘地图;比如把理藩院、礼政府的对外藩朝贡国情报的权责,交给枢密院;比如新成立的外交部,在驻派西洋使节的时候,枢密院是可以挑选推荐副使当细作的;比如新学实学的课本,军校的课本教程,也交给枢密院。
这些东西,在皇帝看来,既有用,也没用。
看似权挺多、管的事不少,实则一不管大钱、而不管大人,什么都管,什么都不管。
内斗的时候,一根手指头就能摁倒,各部瓜分而食之。
离开皇帝的信任和支持,科学院甚至挺不过第二天。
他有心思在对倭战争后,就把刘钰提为枢密副使。
但升官的理由,却绝不是刘钰在离开琉球后便宜行事,自己搞定了对倭战争的战略,不可助长这种擅自决定战略、甚至擅自攻打土佐这种事的——不但不能因此赏,而且还要罚,否则日后军中必要出大事。
至于若成立海军部,其尚书,当然绝对不可能是刘钰,而这也正好可以作为一个罚的表现。
第九十三章 等死吧,没救了
这些心思当然也不能和刘钰说,李淦心中天朝的边界,是马六甲。
在那里关上门,刘钰当初的恐怖预言,也就不会成为现实了。
在那之前,也正好需要一个被信任后、权责看似极多的枢密院,来制定周密的计划。
如今正要尝试让枢密院做战略指导,李淦便让刘钰拟定一份名单。
一部分是在威海辅佐李欗的,一部分是调入枢密院的参谋,另一部分便是主管此次后勤辎重的,先把这几个部门搭建起来,待战后再进行修补。
这一点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海运后勤,懂行的、提前计划过的、能和海商们直接沟通的,也只能从海军里找人。
找个不懂行的,去瞎指挥,实在没有必要。而且海运比之陆上运输简单的多,征准部后勤操办需要勋贵大将主持,征倭这种后勤量和海军自有的体系,也根本不需要一个级别这么高的坐镇。
很快,刘钰草拟了一份名单。
枢密院也在这一场征倭之战中,签发了第一道命令,印上了枢密院的公章,命令名单上的人星夜来京。
第二道命令,则不是枢密院能下的,而是需要皇帝拟圣旨,命令李欗暂掌海军事。
海军很特殊,之前为了效率,都是刘钰一手操办的,所以是个三不管的地方。六政府管不到、天佑殿管不到、海军更不是枢密院的直属下级,自也管不到。
唯独能管到的,也就是皇帝的圣旨。
皇帝心里也清楚,海军肯定会有疑惑,若是刘钰执掌这么久,从零建起,忽然换将军中连点疑惑都没有,皇帝反而要怀疑刘钰是不是故意作伪。
毫无声息,更加可怕,那得对海军掌控到了何等程度?
所以也让刘钰写了几封信,说明情况,告诫海军要遵守命令。
只不过,皇帝的圣旨要先到,刘钰的信要随后到。
皇帝还是要看看海军的疑惑不解和质疑能到什么程度。
几番操作下来,皇帝笑道:“朕算是第一次打这么轻快的仗。无需事事巨细,也无需什么都操心。枢密院日后运作起来,就当如此才是。”
随后皇帝又问了一个似乎很奇怪的问题。
“刘爱卿,以你之见,两万大军集结天津,若松江、广东有变故,二十日内可到乎?”
“回陛下,若风向正对,二十日多了。后勤补给,以京城仓米,亦无问题。”
皇帝点点头,只觉得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这一次彻底落了地。
南方稳固,则天下安定,财米银钱稳得住,朝廷就不会垮。
只要海军还捏在手里,江南就像是山东、广东就像是河南,再不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
若有民变,正可迅速扑灭。
皇帝又把目光投向了卢挚垒,笑问道:“卢爱卿,这征倭一事,是不是看起来像是市井小说里羽扇轻摇、强敌灰飞烟灭?你有何感触?”
从始至终,卢挚垒都没提出过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不是他没有谋略,而是他跟不上时代的变化。
但听完了整个伐倭之战的谋划,他心里还是翻腾起来了滔天巨浪。
此时此刻,他想到的,正是许多年前刘钰吓唬皇帝的那番话。
倭国如此,如果有外敌效仿,对大顺用呢?
皇帝之所以要力排众议、大建海军,难道当初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不过他毕竟不是当初年轻的刘钰,说话是有技巧的,临皇帝一问,他便道:“陛下,臣以为,必先施仁而可成王霸。若倭国施以仁政,百姓爱戴,纵鹰娑伯有计,千余军马,只怕也是无用。”
“是故倭国之鉴,有内有外。”
“其外者,建海军、改陆军,此末也。”
“其内者,当兴仁政、爱百姓,此本也。”
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废话,实际上和刘钰当初吓唬皇帝的话是一个意思。
只是用了不同的方向。
他没直接说万一有人自海上来,有外部势力稍加仁政收民心,里应外合之类;亦或是本土的有心之人起事,借助外部势力的帮助。
而是绕了个圈子。
事儿是一个事儿,可在卢挚垒的嘴里说出,可比刘钰当初说的要文雅的多,也好听的多,味儿完全变了。
皇帝不会觉得卢挚垒迂腐,而是也听懂了卢挚垒的弦外之音,侧眼看了看刘钰,又看看卢挚垒,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声。
在他看来,刘钰就是个标准的绝望派。
当初那番话的出发点,是说:没救了,续一年是一年,土地兼并这胎里的病,从秦汉到现在,哪个皇帝也治不好,大顺也不多个啥,再说当年保天下口号一喊,妥协太多,病根更深。
既是没救了,那就不如造海军,多续一年是一年,也免得将来被夷狄打败,大顺脑袋上扣个堪比靖康的大帽子。
你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只要青史留名,莫留个“顺亡于泰兴”的评价就好。
但卢挚垒,则代表了朝中的另一派,充满希望。
只要能兴仁政,很多事是可以解决的,只要把内因解决了,外部的袭扰都不是问题。只要能把内部治理好了,以大顺的体量,夷狄根本没戏。大顺如果每个皇帝都兴仁政,是可以江山万代的。
这种心态的不同,李淦可以感觉到。
在刘钰看来,大顺就是个到处漏水的船,只能修修补补,晚一点沉。
在卢挚垒看来,大顺就是一艘正常的船,只要船长不胡乱开撞上礁石,这船一万年也沉不了,要是沉了,那就是船长不兴仁政胡乱开船。
于皇权和勋贵的角度来看,皇帝觉得刘钰过于悲观。
尤其是这些年就没提出过什么关于内政的意见,要说他不懂,皇帝觉不相信。
就文登改革、土佐仁政这两事就能看出来,这人绝对懂。
可是懂,又半句不提,好容易提个漕运改海运的建议,那也是随后就装傻,再不提了,显然是内心觉得没意义,办不成。
至少皇帝是这么想的,皇帝也是真的没想到刘钰心狠到“君子远庖厨也”,在这等着运河黄淮出大灾彻底断了运河河道,再去解决。
在皇帝看来,刘钰的解决方案就是对外扩张。
让人口去蒙古垦荒、去伊犁种麦、往东北鲸海使劲儿移民、打下南洋让穷的活不下去的有条下南洋的路。
大顺早晚是死,但可以晚一点死。但就算死,也要肉烂在锅里。
这话刘钰从未明说过,也不可能有胆子明说,可皇帝却从刘钰这些年的作为感觉出来,朝中最有闯劲儿、最朝气蓬勃的那个,实际上才是朝中最绝望的那个。
皇帝也知道,刘钰这一套治标不治本,可相对于朝中和一些大儒们的想法,这似乎又是个唯一可行的方案。
颜元的均田、黄宗羲的破一统再封建、李塨的三十年地租赎买……听起来都挺好,但做起来哪一个都比移民垦殖难上一万倍。
就拿这里最简单的李塨的“三十年地租赎买”的想法来说,李淦心想要是朝廷有这本事,什么事办不成?
刘钰的办法虽然费钱费力、治标不治本,但怎么看都还有可行性。
此时见卢挚垒也看出来了问题,只是没有像刘钰一样那么敢说话而已,这是聪明人的说法,和刘钰那种愣头青完全不同,遂问道:“爱卿所言本末之说,朕亦同感。只是爱卿有何良策治本?莫要空谈,前朝失天下不就失于空谈吗?仁政朕可以施,本朝正税本也不多,但是百姓依旧苦,是何原因你非不知。学堂官学历代也建了不少,教化仁义也一直在做,爱卿既谈标本,那么蠲免钱粮是本?是末?若蠲免钱粮之类的手段都是末,本又该如何做?”
卢挚垒一时语塞,皇帝叹息道:“倭国之鉴,当有三处。”
“其一,封建断不可行。如今西洋诸国已在南洋,若行封建,必与西洋人勾结。”
“其二,海军必要大建。海上运粮运兵,百倍轻省于陆地,海疆万里,若无海军,则处处可乱。”
“其三……嘿……”
说道其三,皇帝忍不住苦笑一声,半晌道:“其三,当施仁政。内若无乱,外敌何惧?当真如卢爱卿所言,若倭人仁政爱民,鹰娑伯之土佐计,甚用没有。”
说罢,又看着刘钰道:“鹰娑伯执意攻倭,这是在给本朝为鉴呐。爱卿用心,朕今日方知。”
“征倭于战,经爱卿之手,不过二百万两的小事,尚不及改土归流平叛所耗;伐倭之鉴,吾当细察,莫使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
“秦人之事,时间相隔。远不如一衣带水的倭国更叫人警醒呐。”
听到皇帝这么感慨,刘钰赶忙道:“臣并未想这么多。”
“呵……”
皇帝似笑非笑地呵了一下,瞥了刘钰一眼,问道:“治本、治末。鹰娑伯可有治本之策?”
刘钰把头快要摇成拨浪鼓了,心道大顺没救了,等死吧,早晚的。
路走到这,其实已经走不通了。
跟上第一次工业革命搞工业化,能救华夏,但……大顺必死无疑。
工业化的痛苦,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外部市场相对大顺的体量,还是太小了,哪怕就现在不工业化,只要西欧各国放开关税真搞自由贸易,就大顺现在的生产力,足以把整个西欧的手工业冲垮。
这胎里的病,也算是自百家争鸣后,一切美好都归于三代之治、终极理想是复古的原因——前面的路太可怕了,所以还是企图恢复旧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从而恢复旧的所有制关系和旧的社会,或者是企图重新把现代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硬塞到已被它们突破而且必然被突破的旧的所有制关系的框子里去。
何心隐的萃和堂是如此;颜元的井田王政是如此;李塨的三十年地租赎买公田制依然;黄宗羲的破一统而再封建均田还是如此。
只能在这个圈里打转,走不出去了。
换个洋气点的名字,儒家发展到此时此刻,面对新时代的曙光和黑暗,其指导思想只能是“经济浪漫主义”:要消灭资本主义的矛盾,唯一的途径是反动,使社会重新回到理想化的小生产方式中去。
萌芽长成的大树太可怕了,要吸血吃人腐骨蚀魂,那我直接把萌芽砍了不就得了?
什么叫理想化的小生产方式?既要理想,又要小。
那便是,仁义之下的井田制,仁义之下的行会制,仁义之下的乡贤乡村。
其实也挺好的。
只是这句话是有两个要素的。
“理想化”加“小生产模式”。
后者,小生产模式,好说。
前者,“理想化”这三字等同于扯淡。理想化的仁义,带来的就是现实的不仁义。
这是为什么日本非要锁国、非要搞一土一作制、非要压制商人的原因;是为什么前明一开始就把天下设计成一个几乎不流动的大农村。
这也是为什么刘钰极端、极端害怕国子监的儒学学生去欧洲的原因,更是非要派威海一批没学过儒学仁义的人去革命老区巴黎的原因。
启蒙思潮派别很多,但儒生的儒学仁义的文化基因,注定了他们天然最亲近法国古典政治经济学学派中的经济浪漫主义,也就是空想小资社——把萌芽快要长成的大树非要塞回胚芽里的派别。
那是让正统资本主义,以及正统科社马恩联合一致,恨的牙根痒痒的派别,而上一个获此两家联合反对之殊荣的,还是正统封建主义。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文化基因决定派别亲近。
不是仁义不好,而是正统资本主义是真不仁义,吃人的效率可比小农经济四百年才循环的速度快多了。
一旦接受,融汇中西,仁义加天然亲近的“经济浪漫主义”,这路就要彻底走歪了。
刘钰不想让大顺出现这种“恢复旧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从而恢复旧的所有制关系和旧的社会”的路上,那就只能尽可能对外扩张,用对外扩张来分担初步工业化的痛苦,把痛苦转嫁给外部一些。
逐渐把这个可以把大顺的命要了的怪胎养起来,在有能力吃人之前,不要让皇帝和朝廷看到它的獠牙。
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拿到外部市场之前,迟迟不敢在纺织业上动心思的原因,宁可投入巨大的钱财搞蒸汽机、搞铁路等久远费钱的计划,也不先搞看上去更容易一点、更容易挣钱的纺织业。
没有外部市场,赚的钱都是内部的钱,小农也小手工破产分分钟的事儿,皇帝为了江山稳固,定会把纺织机全都砸个粉碎。
皇帝所说的“治本治末”,对象是大顺这个封建帝国,这一点刘钰可以确保,谁来了也没办法,等死就好了。
见刘钰在那猛劲儿摇头,李淦心中一沉,随后又轻松起来。
心道莫说你们没有治标治本的办法,便是秦皇汉武、唐宗明祖,又有谁做到了江山永固呢?
苦闷散去,倒是看得开了,笑问刘钰道:“鲸海移民、南洋求活、垦殖蒙古、迁徙西域,这都是治标之术,对吧?”
刘钰也笑起来,补了一句道:“说不定科学院可以搞出亩产十石的办法,也未可知。”
“哈哈哈哈哈……若真能搞出来,朕赏他紫禁城骑马、一品文服,以此功封个子爵也不为过。”
皇帝只当是个笑话,大笑过后,全然不信,心里只是琢磨着移民治标的方法,便挥手叫人先散去,只叫刘钰和江辰每日朝会散后在此轮流当值,若有急事再行召见商议共商。如非急大之事,可直接递书于卢挚垒,天佑殿自会按流程处置。
第九十四章 主心骨
圣旨传到天津后,七皇子李欗捧着圣旨,并没有丝毫那种终掌大权的快感。
旨意说的有些模糊,只说刘钰劳苦功高,让刘钰回京休息,参知军事,暂由李欗执掌海军事宜,速回威海。
只是这句话,看不出是好是坏,但圣旨里还有一句“海军诸事,萧规曹随者可矣”,听上去又不像是坏事。
海军的兵符也一并交到了他手里,连同圣旨一起,再多的东西就没有了。
和他一起接圣旨的海军军官们也没有大声喧哗,早在李欗前往威海之后,刘钰已经不止一次暗示过将来接手海军的很大可能就是七皇子,其实这话即便他不说,很多人也看得出来。
这没有什么不服气的,人家生的好,有个好爹好祖宗,生下来身份就比他们高得多,这等事在大顺实在是寻常事。自己再有本事,难不成还能当皇帝?
军官们可能会在第一批舰长的名单上互相较劲,但却没有人琢磨着在将来作为海军主帅上动动哪怕一丁点幻想。
只是忽然的变动,还是让这些军官们有些不知所措。
出乎一致,没有人去问李欗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冲过来质问一声。
安静地听完圣旨,安静地散去。
可越是这样,李欗心里也越知道刘钰在这些军官中的影响力,颇受爱戴,对他这个忽然空降过来的皇子……不是说不信任,也不是说不服从,而是没有当成自己人。
如果当成是自己人,这时候一定会围过来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捧着圣旨的李欗知道,这是对自己的一次考验。
不管京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父皇的眼睛一定盯着自己,看看自己能否处理好这种突发情况。
只是这次考验,有些意外。
按他所想,自己接手海军是理所当然的事,平稳过度便是,刘钰也很遵从这个想法,一直培养他,甚至让他开始和军官们时常接触。
不过距离在军中有威望,那还差得远。
自己有的是权力,而不是威望。权力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如今军中听他的,不过是皇权集权制的惯性,若是处理不好……
搓了搓手,平复了一下紧张的情绪,返回舰上,先把随行来威海的实习舰长以上级别的军官们都叫了过来。
如今事已发生,京城具体是什么情况尚未可知,李欗也不好在刘钰的事上发表什么意见,甚至最好不要提。
提了,就可能会有流言蜚语。
流言蜚语,只要没亲耳听到,就可以假装不存在。但如果有人直接问出来,自己该怎么回答?
是以皇子的身份威压,叫他们都闭嘴?
还是以海军的身份,怀念前海军统帅,也跟着鸣几句牢骚?
哪一个都不行。
军官们列坐在那,该有的礼节全都有,该有的纪律一样不差,但李欗就是感觉有些不太对劲,和刘钰在的时候相比,像是少了几分生气。
“诸君,以往鹰娑伯主管海军的时候,或是前往京城,或是逗留刘公岛上教书、亦或是前往松江。以往时候,海军是如何运转的?”
半句当前的事不提,而是直接说到了工作的事。
一名舰长起身道:“回七皇子,训练有训练参谋、补给有后勤参谋。之前都制定了详细的计划,如何训练、补给多少火药,都有计划。鹰娑伯签字之后,海军即可自行运转。一般来说,就是参谋部将训练、航行、测绘之类的事制定好,各部执行便是。”
这些情况李欗是知道一些的,此时故意问出来,就是对应圣旨上的“萧规曹随”四字。
麻将虽小,五脏俱全。
朝中没有一个海军部,但海军部的架子其实已经搭起来了,按部就班,运转如常。
所以刘钰可以到处跑,只需要把握一下大方向即可。
李欗又问道:“那鹰娑伯做什么?”
“回七皇子,只定大略。”
“哦,那这么说来,鹰娑伯在京城定大略,参谋部的人都能执行好?鹰娑伯在军中颇有威望,不管海陆。不过他若是只管海军,这一次渡海攻倭,却不好管陆军。海军的事,我新学初到,不懂大略;参谋部的人也只是研究怎么做,却不管做什么。这么看来,我就是个传声筒。鹰娑伯新婚之际,在伯爵府里守着娇妻美眷,传声于我……你们这么一说,我才明白圣旨上的‘萧规曹随’是何等意思。”
说罢,起身道:“诸君听令,我年幼,尚不知海军大略。若无京城意思,我一事不改,一切如前。若京城无令由我自决,我当坚辞不受,非吾之所能也。若京城军令,不知海军事,我当亲回京城询问。如今圣旨第一令,命我等返回威海,诸君准备,尽快返航。”
他也没说什么拉拢的话,也没说海军本该是朝廷的海军,朝中有令当要执行之类,而是告诉这些军官,一切放心。
他不会瞎指挥,也不会让战术参谋变为战略参谋给他出谋划策,而是明确告诉众人,朝中如果没有大略指导,他什么都不做。
而朝中此时唯一懂海军事的,只有刘钰,是不是懂海军的人下达的命令,海军军官们一看便知。
此时需要的,是等待,而且是去威海等待,李欗相信朝中很快会有新的消息传来。
他并不希望刘钰出事,对他而言,海军是他唯一的机会,否则他这个残次品的皇子什么都没有。
刘钰不出事,他一样可以接手海军,而且一点岔子也不会出。刘钰出事,李欗很清楚,自己控制不住;而换了别的勋贵大将,根本不懂海军的事,海军就废了。
刘钰出事,意味着朝中海外扩张的战略,胎死腹中。
不海外扩张的海军,他就算当了海军主将,又有何用?一辈子留在威海,与圈进于此当猪养,又有什么区别?
…………
威海军港大营,李欗还没返回,同样的圣旨就沿着驿站快马送达。
送达的时候,馒头正在按照刘钰走前部署的任务,拿着自己的航海日记,讲这一次的瑞典之行。
圣旨下达后,待传旨的人一走,这里的军官们可不像是在天津那边一样。天津那边是没把李欗当自己人,而威海这边的军官都是自己人,立刻就炸了锅。
“出了什么事了?”
“鹰娑伯不是管的好好的吗?”
“可是出了什么事?”
一阵乱轰中,其余人也都麻了爪,不知该怎么办。唯独馒头还保持着清醒,他在国公府里做过许多年奴仆,可以说没吃过猪肉却也见过猪跑,加之跟着刘钰这么久,被教导了许久,心里明白这么乱下去可不行。
人多口杂,保不准哪个没心没肺地说出诸如“鸟尽弓藏”之类的话,那就犯了忌讳。
见军官们越发嘈杂,馒头把桌上的玻璃杯猛劲儿摔到了地上,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
都知道馒头是刘钰心腹,乱哄哄的人就像是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
“子明兄!这……大人走前,可是跟你说了什么?”
馒头压压手叫人安静,知道此时要先稳住众人情绪,笑道:“你们喊个什么?听没听过一句话?朝中有人好做官。咱们海军在朝中一个人都没有,大人回朝,难道不是好事?朝中无人,造舰拨款、朝中发言,都无人照应。”
“可是……”人群中有人站出来,刚说了句可是,一旁的陈青海直接吼道:“可是什么?哪有那么多可是?子明兄说的一点不错,朝中无人,咱们海军那就是没爹娘疼的孩子。”
说完,冲着馒头眨眨眼睛,自己站到前面说道:“七皇子咱们也是见过的,是很聪慧的,只是毕竟年轻,海军的事也不熟悉。参谋部的人,要尽心辅助,七皇子有什么吩咐,你们一定要做好。记着你们的职责。”
一句正确到不能再正确的话,几个机灵一点的已经听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海军的这些参谋们,理论上的职责,平日里只做一件事:为刘钰的命令制定实施细则。
职责是什么?
职责当然就是李欗说什么,他们便做什么,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不但要做,而且要做好。
但是,李欗个小屁孩,才在靖海宫学了几个月,懂个屁的海军?
他不说的,自然不做。
不是我们不配合,是你这个主将不说,我们也不得越权行事,这是规矩。你说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管个毛的海军?
刘钰走前,已经把他回京期间的各项训练、补给、修船等任务都下达了,即便李欗什么都不做,短时间内也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他要是胡乱做,那就随他,军官听令嘛。
海军不是刘钰的私军,但有些事没有刘钰的命令,是真的一点都办不成,因为海军又不是只靠军中拨款的。
这里面的事,知道的不多,但陈青海和馒头都是知情的,比如操练的火药,要是按照正常的数目上报,朝中得吓死,觉得花钱太多。
说不定会有急着改换门庭的,觉得换个人跟着,亦算是投效之功。
但至少现在,不会有人这么想,情况还不明了,万一这边觉得刘钰失了势,李欗一来就赶紧贴上去,结果几日后刘钰没失势而是在朝中高升了,那可就有意思了。
馒头觉得现在先稳住局势就好,陈青海则认为不但要稳住局势,还要“极力配合新主将的工作”,要用最饱满的姿态,最效率的公务,最听命的表现,去迎接新的主将。
况且刘钰才是海军的主心骨。
不只是主心骨,更是朝中战略的风向标,也是海军这些军官唯一直观可见的朝中风向标。
朝中战略,决定着海军所有人的命运、前途、未来。
他真要是失了势,一众军官也都明白,海军算是完了,至少没什么前途了。若真失了势,证明朝廷根本没心思继续发展海军、继续南下攻略了。
没了前途,没了奔头,那还扯什么?
混的再好,也混不成海军主将;海军失了势,将来南下战略受挫,当了舰长也只是蹲在港口和战舰一起慢慢老朽……
此时的海军真的很尴尬,在朝中没有位置,也没有分舰队,刘钰一把抓,军官级别升到顶,也就是舰长。
海军也没有海军部,朝中也没有固定需要从海军提拔的位子,李欗来到威海后所有人都知道这辈子就不可能混到海军主将了。
不少人均想,若是鹰娑伯失了势,还当个锤锤的海军,毫无前途,早些去贸易公司去当商船舰长去吧。
或也有一些想的,心道若鹰娑伯真失了势,当去京城,劝他一起出海,凭我等的本事,如何不能在海外做出一番大事?
混江龙做得暹罗国主,我等便做不得?何苦郁郁久居人下,整天和朝中那群不懂如今世界的老朽,为了造几艘军舰扯皮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