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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顺1730txt下载     新顺173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五章 我不是谁

    刘钰看了一眼瞎了一只眼睛、颇有几分被陈永福射过之后李自成模样的李欗,听着这个有些奇怪的问题,笑着问道:“白马是马吗?”

    “是。”李欗知道这个问题可能很难,于是清心静心,只凭着此时此刻的感觉来回答。

    “白马是黑马吗?”

    “不是。”

    “倭人是牛,我们是马,所以白马黑马黄马都是马吗?”

    “是。”

    “牛死了,剩余的草料马儿来分,白马黑马黄马还都是马吗?”

    “呃……”

    见其语凝,忍不住大笑道:“七皇子,我们要先知道自己不是谁,然后在反对别人的时候,才能知道自己是谁。而现在,我们还是只能知道自己不是谁而已。”

    “本朝开国之艰,七皇子自是知道的。太祖皇帝起兵的时候,均田免粮,知道自己是谁。到太宗皇帝改均田免粮而呼保天下的时候,是让百姓知道自己不是谁。”

    “七皇子已经知道了自己不是谁,但恐怕还不懂自己是谁。”

    “以马论,七皇子以为自己是白马或者黑马?还是……牧马者?”

    就像是鼻塞时候猛吸的金丝熏,刚刚还迷迷糊糊的脑袋,此时通畅了一些,点点头道:“以此论,鹰娑伯是牧马者、我亦是牧马者?只是各管一色马群?”

    刘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邀请李欗一起去外面看看夜晚的军港。

    没有带太多的护卫,威海和刘公岛的炮台之下,舰队终于可以安心靠港,只是终究不能上岸。

    船上的点点灯火,像是一艘艘飘荡在海上的楼房万家火,湿湿的海风吹过,升腾起的水汽折射着船上的火光,曲曲弯弯。

    正在享受餐后酒这个一天最快乐时光的水手们发出阵阵叫喊,即便海潮也压不住他们的笑声。

    更远处的造船台上,灯火通明,火把燃烧,工匠们昼夜不停地建造新式的战舰。

    背着火枪的士兵来回巡逻,大战前的紧张气氛并不存在,反倒是一片寻常的忙碌。

    那艘根本无法并入舰队作战的第一艘战列舰还在港口里,旁边停靠的是那艘第一次往返欧洲的自由贸易号商船。

    李欗知道海军是刘钰的心血,一手建起来的,感情深厚,却不知道为了这支舰队刘钰准备了多久。

    选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刘钰还是没有回答李欗关于“我是谁”的问题,而是讲了一件朝堂上的“平衡之术”。

    这不是什么秘密,但李欗之前根本没想那么多,也不知道。

    “七皇子也知道,海军是为了贸易,是为了把倭国和南洋做我天朝的常平仓。贸易带来金钱,有钱才能造舰。若无贸易而只有海军,可见前朝郑三保的舰队,岂可长久?”

    “七皇子只知道如今海军小成,却不知道为了这支海军,朝中做了多少事?”

    “欲兴海军,太宗皇帝百年之前就留下了良家子三舍之学,教授几何测绘、遗训开国不得锁。于是靖海宫可成,学员不缺,也不需要再重头去学几何测绘之法。”

    “欲兴海军,必保贸易。为此,朝中先行在陆军军改。”

    “陆军军改,兵将分离,勋贵可统兵而不练兵不掌兵。于是勋贵可以投资海贸,以此树大根深,不至于海贸之策人亡政息。”

    “若无贸易公司,合股其心,如何争得过荷兰、英夷等西洋诸国?散沙岂可比之合股的金铁?”

    “若不军改,勋贵既有兵、又有权,这是不可以的。而勋贵若不入股贸易公司,贸易利益虽大,‘我非白马、岂管白马之事’?对倭作战,无利可图,朝中岂肯兴兵?如今有反对的,有支持的,但勋贵有利在其中,都是一股脑的支持。将来若下南洋,也是如此。”

    “走完了军改、合股这一步,才算是不至于人亡政息,才算是我朝的海军终于建起来了。”

    “否则的话,便是建了永乐时候那样的舰队,不过守家之豚尔,久之必朽。”

    “从一开始,我的志向便在南洋,从未改变。陛下深知。”

    “陛下准我练兵,许我征准,所为者非准部也,实南洋也。”

    “墨子言:爵位不高,则民弗敬;蓄禄不厚,则民不信;政令不断,则民不畏。举三者授之贤者,非为贤赐也,欲其事之成。”

    “陛下敕爵于我,亦是欲其事之成也。既有名爵,则可名正而掌海军。”

    “陛下力求军改,不惜震荡,所为者非陆战也,实贸易也。”

    “兵将分离,参谋定制,勋贵出战而不练兵,是为勋贵投股工商铺路。你可以有兵,你也可以有钱,但不能既有兵又有钱。”

    “直到今天,这一切都算是做完了,海军也算是终于建起来了,并且可以保证不会昙花一现了。”

    “此时此刻,七皇子却问‘我是谁’?”

    这些东西,皇帝知道,一些深谙平衡之术的大臣也看出了一些苗头,算不得什么秘密,这些话刘钰可以说给李欗听。

    封建倭国、封建南洋,这是不可能的。但不封建而以贸易取其财货,虚封给以财物,这是可以的。

    皇帝需要一支支持对外开拓的力量站在朝中,而商人是入不得朝的。

    征战是为了封妻荫子,可大顺吸取了前朝教训,不可能允许出现大量的皇庄、藩王地、勋贵田。因为大顺开国时候太清楚这些东西多了、皇朝的命就短了,可又不能不赏,便不得不想到了这一块之前被忽视的肉。

    自然,刘钰说的有些夸张,但历史的上的事总有不同的视角去解读,站在海军和贸易的角度,这个视角也不能说不对。

    李欗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大顺之前这十年的脉络竟是如此,再看看远处的那些舰船上的火光,只觉得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十年……这可不只是造舰这么简单,而更像是一步在朝堂里布了十年的棋局。

    他知道自己将来是要执掌海军的,只要别犯大错。他想着,或许也正是如此,鹰娑伯才将此中艰辛说于我听,此事自是不可外传,心下明白就好,亦可知父皇心思。

    再想着刘钰反问他的那句“我是谁”,心中渐渐清晰起来。

    自己不是天子,也绝不可能成为天子。

    自己的一切,都将和海军息息相关,和贸易息息相关。

    至少在几十年内,自己都会是父皇最信任也不用提防的儿子、兄弟可以依仗不用担心的同根。

    因为……海军不能造反,最多只能叛乱。

    李欗明白,这是刘钰在为把海军托付自己做准备,终究这海军是他们李家的,不是刘钰的。

    而现在,这句“我是谁”,便至关重要。

    许久,刘钰才道:“海军只能对外,不能对内。靖难之事,海军无用;玄武门之变,军舰开不到玄武门。民变起事,更不可能让海军去打。”

    “七皇子,我说‘七皇子已经知道了自己不是谁,但恐怕还不懂自己是谁’。其实,这又何必问?”

    “只能对外的海军,只需要知道自己‘不是谁’便可。不需要知道自己是谁。”

    “我现在再问七皇子,七皇子是华夏子民吗?”

    李欗似乎明白过来,点头道:“是。”

    “是荷兰人吗?”

    “不是。”

    “是倭人吗?”

    “不是。”

    刘钰笑道:“所以,七皇子在疑惑什么呢?朝廷内部的事,和七皇子有什么关系呢?是均田永佃,还是与士大夫治天下,七皇子有资格去想,渺一目而曾有教名的七皇子没必要去想。”

    “七皇子只需要知道自己不是谁即可,又何必问自己是谁呢?”

    “一支只能对外,对内无用的海军,也根本不需要知道自己是谁,只需要知道自己不是谁即可。”

    “我送七皇子一句话。”

    李欗躬身道:“鹰娑伯请讲。”

    “只问外事,不问内事。问了内事,你就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谨受教。”

    牢牢将这句话记在脑海里,回味着今日所发生的一切,越咀嚼越觉得这句话有些滋味,竟似那嚼不尽的甘蔗,本以为只余渣滓的时候,总能再品出一丝清甜。

    年轻人的心性总是激昂的,大顺开国时候搞得“知道自己不是谁”的舆论余波至今,史书中的汉唐外战气概充斥着李欗的心。

    配上今日的这些话,更让李欗热血沸腾,心道正该如此,我又何必知道我是谁?我只要知道我不是谁便可。

    正如苏武知道自己不是匈奴人、岳武穆知道自己不是金人、文丞相知道自己不是蒙古人,这便够了。

    自己要做的,不是去考虑均田免粮还是与士大夫治天下。

    只要叫再无前朝伪明那般联虏平寇的机会、叫奉祀侯府没有上《上剃头奏稿》的机会。这便够了吧?毕竟,北已无强虏,锐夷皆在海。

    仰起头看看远处黑夜下的大海,一时间心潮若海潮白浪,在年轻的心中激荡。

    只是,李欗却不知道,自己被刘钰骗了。

    海军是和贸易绑定的,贸易又是和工商绑定的。

    海商知道自己是谁,所以才要对外扩张。而一个不知道自己是谁,却事事都和工商想做的事一致的人,那和知道自己是谁又有什么区别吗?

第六十六章 翻译优先级

    李欗还在消化这些灌输,刘钰却没给他足够的思考时间去消化理解,而是告诉他准备准备,要和他一同前往天津。

    靖海宫官学里学的理论并不是太多,正常而言半年也就要开始上舰实习了,这也是此时各国海军军官生的通行做法。

    只是之前人才多、军舰少,过度延长了靖海宫官学的理论课学习时间。

    完全不是正常的军官生课程,而是照着绘图、测量、数学计算、弹道等超纲内容安排的课程。

    这还是李欗第一次搭乘军舰,心里有些紧张,担心自己第一次搭乘军舰就吐在了船上,叫别人笑话,日后也难镇住海军。

    可也知道若是连军舰都不敢乘坐,就算将来刘钰走了,桀骜成性的海军军官们岂能服气?只好硬着头皮,做出一副“为海军者自当上舰”的态度。

    “七皇子,此番去天津,路程不远,所为者就是西洋诸国的使节都汇聚天津,需得舰队齐出震慑一下。”

    “一则方便日后贸易,二则也是为了震慑一下荷兰人。我邻去琉球之前,齐国公已经照会了荷兰人,让他们派人前往天津,如今都到齐了,正要给他们略微施压。”

    李欗刚刚被灌输了一番“我不是谁”的道理,也听说了一些荷兰人在长崎的贸易情况,问道:“是要给荷兰人施压,防止其支援倭人?”

    “那倒不是。”

    刘钰呲牙笑了笑,想着荷兰人此时连个联省执政官都没有,七省各自为政,东印度公司首先是家公司、然后才是荷兰人,笑道:“若只是倭人的事,关税就足以做破阵之矛。主要还是南洋巴达维亚的天朝海外遗民,这个是要靠军舰给他们讲讲道理的。”

    李欗此时还不知道巴达维亚的事,刘钰知道日后李欗是要接手海军的,便将巴达维亚的事,用民族史观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没有和李欗讲当地华人甲必丹、雷珍兰、和黑户奴工之间的关系。

    寥寥数语讲完,已是让李欗心急,心道何不遣派舰船接回这些天朝赤子?

    他虽不解,却也没问,只当朝中自有手段。

    又想着这一次去往天津,要把那艘航速过慢、不能编组到巡航舰中的战列舰带上,定能震慑荷兰人。

    这艘花了大把银子练手的法式六十四炮战列舰,在此时的东亚海域没什么用处,对轰没有对手、船速跑的太慢,此时更多的也就是作为一个仪仗。

    去吓唬人,也算是物尽其用。

    订好了三日后若是天气晴好便出航,便叫李欗自回去准备。

    出航之前,刘钰私下里把馒头叫来,仔细询问了一下这一次瑞典之行的细节。

    明面上要做的两件事都做成了,木焦油技术的工匠高薪聘来了;瑞典东印度公司的董事和瑞典爵士、苏格兰人考林·卡姆比尔也第二次以瑞典对华全权大使的身份来到了中国。上一次只去了广东,这一次却可以前往京城。

    明面之外,还有些暗戳戳的事。

    这一次和瑞典人的谈判,名义上是齐国公执掌的外交部负责,实际上他才是幕后人,哪怕他不管具体怎么谈,也要将各种情况整理出来。

    而与瑞典人谈判,是奥王继承战这个历史机遇期的大事。

    这里面又涉及到荷兰人在知道大顺参股之后,一旦南洋开战,荷兰人会不会劫瑞典东印度公司的船。

    “这一路上,你旁敲侧击地问出来什么?荷兰东印度公司到底给瑞典公司提供了多少债券贷款?”

    欠钱的是大爷,暂时不要过度动荷兰人单纯商业上的利益。

    看在瑞典公司欠了荷兰东印度公司钱的份上,只要大顺只是以私人名义参股仍旧挂瑞典旗、只要瑞典借的荷兰债足够多,荷兰人就不会劫。

    劫了瑞典船等同于对瑞典宣战、钱也不还了,权衡之下总要有所考虑。

    私下里无人,馒头也只叫刘钰为先生,摇头道:“先生,瑞典人对此讳莫如深,不想让我们知道。想想也知,他们不想在谈判之前先露底。但欠荷兰的钱,这是肯定的。欠多少,实在难知。”

    “听说荷兰东印度公司,如今主要靠放贷和金融,这个赚钱更快。他们的海运和南洋贸易,这几年好像都不怎么挣钱,远不如金融和放贷挣得快。”

    “瑞典挺穷的,跨洋贸易周转期长,咱们又只收金银现货。加之英、荷那边也禁止非公司股东开展东方贸易,他们集股有些难,只能借荷兰的。应该都是些长期的,每年还利息就好。”

    不知道瑞典东印度公司的真实底细,这谈判起来就有些难搞。

    确定欠钱,只能说谈判中有了个谈的方向。

    长期债券,每年只要还利息。

    瑞典人应该不敢还本金,一是怕现金流出问题,毕竟大顺这边只要现金。

    再应该,就是可能预想到欧洲要乱,所以琢磨着趁机扩大对华贸易,造舰要花钱,估计之前会借债准备翻本。

    “瑞典人在造船是吧?”刘钰知道那艘很出名的哥德堡号,应该就是这几年下水的。

    “对。他们那边也在造新船,挺大的,和自由贸易号差不多大。但估计得明年才能完工,而且造价太贵。瑞典没有那么多好木料,松杉造远洋船不太行。”

    “除了在咱们这贸易,瑞典人别处也没什么贸易了吧?”

    “嗯。他们虽是叫东印度公司,实际上就是中国公司。货基本上都是广东、福建的货。别的我还真没看到。”

    “瑞典人对罗刹的情绪如何?”

    “收复失地,呼声强烈,颇有开战之意。依我看,主和派的宰相必要下台。”

    或是不想当未卜先知的妖人,或是引诱馒头按他说的去说,大致理顺了瑞典的情况,对谈判一事有了一个粗略的判断和建议。

    这些东西要汇总成报告,递送给外交部。

    他不会直接参与谈判,但写报告的笔在自己手里,倾向性引导一下,便可掌控局面,也显得自己不会插手太多事。

    又说了一些瑞典国的情况,馒头便取出了几个大箱子。

    “先生不是叫我搜集一些西洋诸国的报纸吗?我也搜集了不少。只要花钱,哥德堡的走私贩子就能弄到。”

    “这一箱是荷兰的、这几箱是英国的……”

    翻出来一叠英国的报纸,说道:“英国人如今叫民众莫谈国事,为了防止谈论国事,对报纸课以重税。先生叫我搜集的英国报纸,多半都是些官报。”

    “报纸都课以重税,但官报有补贴。英国人的手段倒是高的很,若想赚钱,那就英国朝廷让说什么便说什么,否则便无有补贴,非要破产不可。”

    刘钰闻言,赞叹不已。

    “妙啊!也不说不准谈国事,而是收重税,那还不是谁想拿补贴谁就管住嘴?”

    馒头亦笑道:“我在哥德堡听一个英国的走私贩子说,有个写小说的叫什么笛福的,好像是写过一本一个水手漂流到荒岛上的故事,挺出名的。他倒是说过: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征报纸以重税,为求百姓不谈国事,然而谈国事是禁不了的,只能由明转暗。”

    “然而英人朝中并不听从,以为此政可一举两得,既收到了钱、又控制了舆论。”

    “如今英人正大搞文字狱,听说前几年有个叫富兰克林的,因为不满英西和约,说了几句牢骚话,以‘诽谤罪’入狱,罚银6800两,关押一年。如今若有妄议国政、暗讽王室乃汉诺威外族的,皆以重罪。另依判例,凡对名人有所讽刺评论的,不论事情真假,皆为诽谤。”

    说完这些笑话,馒头的神情又转为了担忧,叹道:“英人如此作为,可见英人实为大敌。若在本朝,朝廷哪里管得了儒林结社说什么?英人不但管得住,而且管的井井有条,可见其控制力,实非本朝所能及也。”

    “英国小邦,但所能管控的人口,其实与本朝差不多。先生对英国一直怀有敌意,如今方知其实力非凡。”

    这种感慨是发自真心的,从那些走私贩子的话里,足见英国的基层控制能力和施政手段,此时确确实实远胜大顺数筹。

    窥一斑而见全豹,这种控制力,意味着往英国走私,只怕不易。

    刘钰随手翻了几页报纸,馒头又将一叠杂志递到刘钰手上,扫了一眼,杂志的名目倒也好认。

    “走私贩子说,这《绅士杂志》,里面记录的都是英国议会开会的内容,他有关系和门路。”

    “但里面的内容也不敢说人名,便用一本小说里的故事‘影射’。这小说叫《格列夫游记》,把英国议会的内容,说是‘格列夫所游的小人国议会发生的故事’。先生若想看看英国议会的议题,这《绅士杂志》正可看。”

    刘钰抓过两本,笑道:“倒有几分《西游记》里比丘国小儿药引子以影射嘉靖炼丹的味道。”

    用小人国来影射英国议会,虽然人物是虚构的,但议会讨论的内容是现实的,这应该也是钻了英国“诽谤罪”的漏洞:诽谤罪的前提是是诽谤的人存在。

    不过即便这样,这个能摸到议会去记录内容的《绅士杂志》的老板,后台也绝对够硬。

    这些杂志和报纸都是多多益善的好东西,得找人将他们都翻译出来,尤其是里面还有刘钰极为关心的贸易政策等等问题,以确定如何打开对英贸易的大门。

    这些都是情报,如果日后外交部真的要派人常驻西洋,这些报纸是一定要搜集的,免得坐在家里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

    这本《绅士杂志》,看来当属优先级最高的,和瑞典那边谈成之后,去欧洲的船每年都应该把这样的报刊带回来。

    既要翻译,翻译这些更有用一些。

第六十七章 反将一军

    “对了,走私棉布的事,你问了吗?”

    这也是刘钰很关心的一件事。英国人此时还不会纺织棉花,之前点的一直是羊毛纺织专精。

    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处在于棉布比呢绒更受欢迎,这时候若能走私或者正式贸易,利润及大。

    坏处是棉纺在英国是新兴产业,没有那么多的行会规矩约束,就像刘钰搞海军如此轻松而大顺改革只能在文登试点一样,从无到有创立发展总比在旧的泥潭里面改革容易,英国的棉纺织业若不打压必要起飞。

    茶、丝、瓷的老三样,此时终究算是奢侈品,比起棉布在销量上肯定要差一些。

    “问了。走私贩子说,只要不是纯棉的,或是毛棉混纺、或是丝绵混纺、亦或是麻棉混纺,他们就能找到门路。法令有漏洞,他们在英国海关那边的关系也只能打擦边球,法令规定,纯棉的不行,英国的法令都挺死板的,可以钻空子。”

    “还有,先生让我问的美洲棉花籽的事,我也问了。走私贩子说他们可以去办,明年就能带回来。钱嘛……也稍贵一些。”

    此时大顺的棉花产业还是明朝强行推广的遗产,棉花品质不是美洲棉,不太适合起步阶段的初步工业化生产。

    走私贩子既是收钱,那事儿就好办。

    “钱不是问题,花钱买种子,多花一些也值得。棉布嘛,走私贩子既然敢要货,那就是有门路可走。混纺……嗯,我记下了。”

    此时他也不知道大顺的混纺布水平如何,但只要能抄来技术,走私贩子那边打开销路,这边推广倒也快。

    刘钰对松江地区的棉纺织业是充满信心的,内卷之深,历史上哪怕工业革命二鸦开关之后依旧有一战之力。直到苏伊士运河开通运费骤降,这才给了松江棉纺业最后一击。

    能卷到有工业代差且强迫开关几无关税的背景下,尚且还能再战29年至运河开通。现如今逼着全世界一起卷,看谁卷过谁。

    又说了几句机密话后,便叫人将这几箱子的报纸杂志等打包装箱,运到船上。

    临行之际,又嘱咐了一下馒头。

    “我此番回京,需得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你把航海日记拿出来,给军官生们上课吧,讲讲沿途见闻地标,以及远航的注意事项。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些东西还是你这个亲自去过的,才能讲明白。”

    将该布置的事都布置完了,起航的时间一到,正是一个大晴天。

    与李欗一起上了那艘战列舰,带着四艘巡航舰,扬帆前往天津。

    在靠近大沽口前,便先叫小船带着信件上岸,得到对面许可之后,这才慢慢靠近了大沽口炮台控制下的天津港。

    各国使节团的船只都在这里泊靠,都不是战舰,这时候就算是英国,也不能将超大型战舰开到亚洲,若派小战舰又恐被人轻视,索性都是大型商船。

    刘钰的战列舰在威海军中用处不大,在这里却是意义非凡。

    当初只有建筑而无新炮的大沽口炮台,此时也已经部署了真正的大炮,在炮台的控制范围内,西洋船只都老老实实的。

    哪怕是英国船和法国船靠着、荷兰船与葡萄牙船靠着,也没有起任何的冲突。

    既有之前的提前通报,岸上一列官员正在等待。

    这里不比威海军中,一切从简。李欗虽未封王,可刘钰这个伯爵是实打实的,又将仪仗排开,繁琐的礼仪来上一套。

    走近才发现来迎接的多半都是些熟人,不少都是当年跟随齐国公去往欧洲的。当年走的时候刘钰还和他们一样,即便不是同窗也是圈内纨绔伙伴,此时身份却早已拉开了鸿沟。

    组建外交部需要懂外语的人才,大顺禁教之后,传教士肯定是信不过了,只能从这些跟随齐国公出访欧洲的年轻人里面选拔。

    虽然各国语言不通,但毕竟还有拉丁文这个“雅音”,再不济他们也去过巴黎会些法语,沟通还是足够的。

    各自见礼之后,有人道:“齐国公如今也在天津,如今西洋各国的使节都到了,齐国公自京而来却一直未走,想必定是在等鹰娑伯回来。”

    一路打着仪仗,各国将来的使馆区就在海边不远,并未设立在天津城中,此时也只是草创,房屋尚在建造之中。

    依着大顺特殊的国情,使馆区的房屋可以建造西洋式的,但必须是大顺这边出钱,房子也算是租给各国使节团的,和南方各处海关一样。

    进京是绝对不可能的,倒不是说怕洋人样貌奇特引来惊诧,自前朝时候教堂都有一堆了,京城人早就习惯了。

    实是出于“天朝”和“中国”的身份之争,只能选择这样一个折中的方法:叫朝鲜、琉球等国假装大顺是天朝;而叫西洋诸国明白大顺是中国。

    搞使馆区在京城,朝鲜贡使前来的时候,心里肯定嘀咕,这也好意思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朝鲜儒学兴盛到扭曲出两班种姓的地步,历史上满清入关后,那可真是宁吃正统的草、不用蛮夷的粮。看到大顺和蛮夷平等外交,定要惊呼泰兴之后无中华矣。

    将西洋人隔绝在天津,保持使馆建交,但又无诏不得入京,亦算是妥协之下的最优解了。

    到了外交部在这里的衙门,看在李欗的面上,齐国公自出来相迎。略微客套,引着刘钰进了正堂,便说起了正事。

    “守常啊,你可算是回来了。京城里接到先回来送信人的消息,我这边就赶紧来天津了。”

    “陛下嘱咐外交部要办的头等大事,便是叫西洋诸国知道天朝边界何处、藩属乃为天子之臣。我估计风季已过,现在还没来的,今年便不会来了。”

    “如今计有荷、英、法、葡、瑞各国使节。以我所知,再算上必要来的罗刹国,西洋大国中基本上也都来了。”

    “陛下已经命琉球王入京,掐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只等你回来,便一起入京。”

    刘钰笑道:“想来朝中都准备好了,无非就是在西洋诸国眼前,展示一下藩属主动来天子前请罪,以权示之便是。蛮夷畏威而不怀德,你给他们讲仁义、礼法,他们也不懂啊。这就跟他们跟我们讲他们的继承法,我们觉得奇葩一样。他们的国书都翻好了?”

    齐国公知道刘钰关心什么,笑道:“你且放心,没有掩耳盗铃。是朝贡便是朝贡,是外交便是外交。国书都是用拉丁语写的,翻译的也都是熟知官场的自己人,错不得。只是英国人非要在他们的头衔上加一个法兰西国王,法兰西使节对此相当不满,希望咱们在殿上宣读的时候不要把那个头衔念出来。”

    这桩公案实在是个问题,李欗也知道这桩公案,眼珠一转,嘻嘻笑道:“这也简单。反正要念汉音,只要把英国国书上的法兰西,翻成佛朗西不就是了?再每个使团发一卷雅正的世界地图,各国译名便是。我等只知法兰西,不知佛朗西,想来英人也只是嘴上过过瘾。”

    几人相视一笑,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齐国公也将各国使节前来的缘故大致说了一下。

    英国是想要军舰在广东补给,希望大顺能够允许英国军舰入港,到时候可以降下旗帜、封闭炮门。

    瑞典人一则为了贸易,二则为了俄国,看看大顺是否有出兵征俄的态度。

    葡萄牙人是知道大顺先败俄又平准、又接待发国使团后,放低姿态,以朝贡的身份前来,希望天子恩赐,保留澳门。

    法国则是派出的正式常驻大使,同时希望大顺能够派出一位官方的常驻大使前往巴黎。

    唯独荷兰,不是七省共和国官方的人,而是东印度公司的人。对日开战的消息此时当然不能对荷兰说,而是以“听闻巴达维亚华人困苦、荷兰人有意驱赶”之名,要求东印度公司派人来天津谈谈,妥善解决。

    然而一旦来了,那就不只是谈这个事了,而是要谈对日开战时荷兰的态度问题。

    这里面以国家主权而论,最重要的是葡萄牙。占着澳门,这是涉及到主权问题,而且此时开关,也根本不需要一个澳门做窗口,是要收回的。

    但这个,可以以后再谈。

    以长久贸易利益论,最重要的是瑞典。这关系到大顺的海商能不能走到关税极端保护的欧洲。

    至于当下最重要的,还是荷兰。

    “守常啊,荷兰人已经察觉到我们要对倭国动手,不过这个事他们只是表达了一下震惊,询问日后他们前往倭国贸易是否受影响。”

    “但巴达维亚天朝遗民的事,他们反将了一军。示意那里的华人许多都没有入境许可,他们愿意维系与天朝的关系,所以要把那些人遣送回福建。你也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答应。”

    李欗还年轻,有些不理解,奇道:“国公、鹰娑伯,那巴达维亚的子民,亦是我朝赤子。若在那里困苦,何不以船接回?”

    齐国公看了一眼李欗,心道果然年轻。

    刘钰不忍打破李欗心中的美好幻想,摇头道:“七皇子,巴城的产业多半出自天朝子民之手,人回来,产业却留在那?这哪里说得通?便要回来也行,定要荷兰人把产业折算成钱,一并奉还。况且那巴达维亚属爪哇,自前朝永乐年间便来朝贡,凭什么荷兰人说没有居留许可便不准居住?”

    齐国公听刘钰像是哄孩子一样给李欗讲些废话道理,看看刘钰,见刘钰微微摇头。示意不要把世界的残酷真相告诉孩子,多留几年天真浪漫,便也微微一笑,没有把真相说出。

    对李欗的这个解释,虽然幼稚,却正合李欗的心思,一想也觉得是自己想的简单了,凭什么把人赶回来呢?

    虽然理由不是这个理由,可这不影响荷兰人反将一军的事实。

    “我看,此事一码归一码。”

    “倭国的事,荷兰人不得插手,以贸易去谈。”

    “巴达维亚的事,军舰做保,与贸易无关。只说若是产业不兴,可以允许荷兰人将其移至锡兰、班达等地。”

    “他既将军,我们便再反将回去,就说巴城华人皆天朝子民,必服天朝官吏,可派人前往巴城宣慰。荷兰人必不能答应,如此或可折中。他不谈遣返回福建,我不谈派军舰宣慰,而取迁锡兰、班达之折中策。”

第六十八章 当假装外面世界不存在已成习惯

    单纯的李欗还不能理解其中博弈的阴暗。

    大顺要南洋,要巴达维亚,要班达,要锡兰,这都需要华人。没有人口的占领,是毫无意义的。

    大顺自己移民,花钱不说,热带百分之五十的死亡率,强制移民去台湾都有哭声,劝君莫要去台湾的歌谣,传唱在闽南各地,况于南洋?

    可以逼到百姓活不下去而自己“主动而自由”地下南洋,但官方移民只能是辅助,这一点英国就做的很好。

    以大顺这悲催的基层控制力、官僚惯性,搞大规模官方行动,必然要成为一场灾难。

    正如馒头所担忧的那样,英国可以对新闻报纸和舆论管控到那种程度,无论是基层控制力、还是行政手段,大顺都差的太远。行政管理本身也是一种科学。

    大顺朝廷所能真正管控的人口,其实也就几百万,剩下的实际上根本管不到,也控制不了。

    此时当然不可能允许荷兰人把巴达维亚的华人都送回来。

    从明朝就开始的移民,让人打包送回来,且不说回来无事可做必要造反、大顺也没官田给他们……便是这数百年的南洋人口积累毁于一旦,也绝不可能接受。

    让荷兰人花钱把人送到锡兰、班达,这年月强制移民,还是在热带,必是要死至少三分之一的。

    这一点刘钰知道、齐国公也知道,但李欗根本不懂,年轻小伙儿以为移民这种事往那一送就行。

    送去锡兰、安汶,则仇恨让荷兰背着,移民的钱让荷兰花着。

    这对大顺和荷兰而言,是一场双赢。

    大顺是赢。

    荷兰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赢。

    荷兰应该是可以接受的。

    抛开种种迷雾,单纯从资本主义的角度来理解巴达维亚的事,也可以很清晰。

    荷兰东印度公司,首先是一家公司。

    公司要以盈利为目的,要以回馈股东为第一目标,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荷兰不准非公司的荷兰人在荷兰的巴达维亚自由的贸易、荷兰不欢迎非公司的荷兰人在荷兰的巴达维亚定居。

    巴达维亚的华人困境,也源于此。

    当初蔗糖这个产业很挣钱,所以公司董事会决定了,大力扩张蔗糖业,确实有补贴和贷款支持,百分之九十五的蔗糖业也是华人在经营。

    爪哇本地人……且不说有没有种甘蔗的技术,村社还未解体,自己还有土地,稍微干一干就饿不死的热带环境,给钱少了谁肯去砍甘蔗?

    华人要的钱少,下南洋到这里还没有地,技术好、工资低、效率高,自然是尽可能雇佣华人。

    荷兰人知道华人种植园主私下买卖华人奴工的事,但却假装不知道,从而配合华人种植园主压低工资:要么接受契约奴的低工资,要么高等华人举报华人奴工没有居留证,你不接受最低工资就去给荷兰人服劳役判刑。

    董事会脑子不好使,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导致蔗糖行业扩张的太大。

    然而,到现在,原本的第一大客户欧洲吃上了加勒比糖;第二大客户萨菲波斯爆炸了;第三大客户日本锁国了。

    结果,可想而知。

    董事会作出了错误的判断过度扩张,没有提前部署转型,但这后果自然不可能让董事会来承担,而是必然转嫁给雇工。

    第一选择自然也是解雇工人。

    如果是一个经济多样化繁荣的地方,解雇之后,雇工或是可以当小贩,或是可以找些别的活混口饭,社会还能保持稳定。

    但若是整个地区的支柱产业忽然垮掉,解雇之后,雇工一分钱没有,找别的活也找不到,自然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做安安饿殍,乖乖饿死。

    要么,加入巴达维亚的华人乌衫党,吃他娘、喝他娘,打下巴城自称王,快快活活做一场。

    其实东印度公司也有两个选择。

    要么,雇工之前为公司出力颇多,解雇之后每人发一笔钱,保证饿不死,然后慢慢转型。

    要么,杀。死了,不就不需要吃饭了吗?

    东印度公司的选择,决定了当地华人的选择,而不是反过来。

    然而随着大顺开始逐渐变革,外交部的出现,使得荷兰东印度公司有了另外一个选择。

    把这些雇工扔还给大顺:利润我来拿、救济你来办。

    单就大顺朝廷而言,荷兰人这一招反将一军还是有杀伤力的。

    先和大顺说:要遣返。

    大顺同意,则打包扔给大顺,当地完成蔗糖业削减,转型,把这些逃离了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华人再扔回人口早已饱和的福建,顺带清理了当地华人,免除后患。

    大顺不同意,屠杀出现,大顺就得背这个“不顾子民”的大黑锅,想来大顺也只能自己淡化此事,不会借机生事。

    但当刘钰带着一艘战列舰、四艘巡航舰抵达天津之后,事情就又有了另一种答案。

    杀,这个选项,在大顺战列舰的炮口下,已经可以被东印度公司排出了。

    军舰去巴达维亚宣慰,原本一盘散沙的华人在炮舰射程之内,定会知道自己“不是谁”。

    那就只能捏着鼻子,拿出一点点钱,安排这些雇工去锡兰、安汶“再就业”。

    这里面的博弈过于阴暗,牵扯到数万人的生死,不用和李欗讲清楚。

    但整件事的视角,刘钰还是用了资本主义公司的视角去讲,之所以没有单纯地用民族视角去讲,因为这里面绕不过一个问题。

    大顺拿下南洋,仍旧无法扭转蔗糖过剩的事实,华人雇工还是要求活。不是说大顺把巴达维亚一占,那些华人雇工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相反中转港地位一消失,不只是蔗糖产业要完,巴达维亚的其余一些依靠中转贸易为生的人,日子也不会好过。

    现在巴达维亚的蔗糖产业就是一颗马上要炸的雷,是炸在荷兰人手里?还是炸在大顺手里?

    炸在大顺手里,结局就是当地华人中上层无不怀念荷兰统治。

    炸在荷兰手里,结局就是当地华人上中下层皆箪食壶浆以迎天子之师。

    这里面的区别,大了去了。

    这些东西李欗可以理解,也正是刘钰希望李欗去看事物的角度。

    唯独没说的,便是如果促成荷兰人迁民往锡兰、安汶,以现在的死亡率,至少要死个七八千人,这还是很保守的去说。

    随便几句话就决定了近万同胞的生死,终究有些过于黑暗,还是假装移民无关生死的好。

    齐国公也是老油子,见刘钰避而不谈迁到锡兰、安汶肯定会死人的事,心道你既不说,我亦不说破便是。

    李欗此时顺着刘钰解读的视角去思考这件事,只是喃喃道:“人皆趋利而避害,于是当年奉祀侯府剃发上表,而今日南洋天朝子民,也未必一心,还要用这等手段……哎。”

    “是以宋儒言:以利和义。仁政与否,要用百姓是否得利表现出来。利,实是仁义的外化。南洋百姓之利,在于何处?”

    刘钰笑道:“七皇子,只要将来海军能逼得波斯、印度都买南洋的糖,那就是对南洋子民的仁政啊。所谓内仁而外霸也。”

    这完全曲解了内外的含义。内圣外王,是说内心圣而行为王,可生生被刘钰曲解成了对国人仁、而对外国人霸。

    齐国公虽非大儒,却也明白刘钰在曲解内外之意,不禁莞尔,心道你小子倒是会真唱歪经。

    在这件事上,他本也是支持刘钰的想法的,既不希望荷兰人将当地华人屠杀干净,也不希望荷兰人把这些人真的遣回福建。

    只是对于刘钰所说的“以宣慰恐吓”的想法,仍存疑虑。

    “七皇子、守常,我看此事宜急不宜缓。若荷兰人说遣返回闽,我们直接拒绝,到时候他们于南洋散播,倒是叫当地天朝子民寒了心。宣慰是假,以宣慰为条件,坐地起价是真。只怕荷兰人觉察我朝征倭之意,知我朝不可同日开战两国,以致荷兰占了谈判先机。”

    刘钰笑道:“国公差矣。这件事的关键,在于荷兰人是个公司,以盈利为目的,不想鱼死网破。他们的根本利益是南洋,本朝要假装的底线,是‘天朝颜面’。”

    “荷兰人久在中国贸易,本朝变革初始,他们仍旧以为本朝的政策还是之前的政策。”

    “知道了不去管,便是不仁;假装不知道,便不是不仁。”

    “不是不仁不是仁,但却至少不是不仁。”

    “一旦我们真的去宣慰了,那么‘我们假装不知道’的机会也没了。这反倒是荷兰人所不愿意见到的。”

    “按他们以往的经验,天朝要的,只是颜面而已。只要可以假装不知道,天朝不会关心外面的事。”

    “可若连假装不知道的机会都没了,天朝为了颜面仁义,总要出手的,哪怕走个形式。荷兰人可并不想打仗。”

    “所以,先机不在荷兰,而在我们手里。只要我们先说要去宣慰、派出官员去看看当地情况与传闻是否为真,荷兰人必要退缩。”

    “他们眼中,天朝一贯如此,能假装不知道就尽可能假装不知道。但一旦无法假装,就总会要个说法。”

    说到这,刘钰起身,冲着齐国公行了一礼道:“只是这件事要做好,便要齐国公做个吕宋事时候的窝囊派,七皇子与我做个激昂壮志的少壮派。”

    “七皇子与我,怒发冲冠,冲进谈判处怒斥荷兰,非要宣慰。齐国公却老成谋国,只‘求’荷兰人留些面子,不要闹得沸沸扬扬,这边假装不知道任他们处置便是。”

    “七皇子与我怒发冲冠做激进派,荷兰人便不敢屠戮,但又不可能让其继续全留在巴达维亚种甘蔗,只能选择迁民别处。去锡兰修城、或去安汶种咖啡香料。”

    “齐国公只说不欲起争端于南洋万里之外,只要个天朝颜面,也不准荷兰人再提遣返福建的事,只当此事不曾发生便是。”

第六十九章 强盗逻辑

    齐国公皱眉思索了一下刘钰的说法,心头不禁苦笑,暗道还真是如此。

    就像琉球的事,哪里不知道呢?只是一直假装不知道而已。

    南洋的事,怎么可能没有点口风?马尼拉都杀了多少次了,不还是一直假装不知道吗?

    只要不知道,便可不用去管,这也是困于“天朝”二字。

    因为一旦不能装不知道了,那就一定要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闹将起来颜面全无,皇帝丢脸是要上史书的。

    可打而无利,空耗钱财。

    然而君子言义不言利,天子更不好言利,便不能说是出于利益考虑不合算。

    可自己的子民被人杀了不去管那也确实不仁义,那自然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不知道。

    这也可谓算是上下一心了。

    从前朝万历年间开始,去琉球的册封天使几乎都是如出一辙,明明都清楚,但都认为自己是为国远谋,不说为妙。

    如今要和七皇子与刘钰配合唱双簧,齐国公笑道:“守常啊守常,你这是又把我坑进去了。如此一来,将来征南洋,我必要支持。”

    “我若支持,今日便是用计。若不支持,百年之后,软骨头的名头便要落在我头上。”

    说是这样说,心中却本就支持征南洋之事,自己亦算是大顺背锅最多的公爵,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当日和罗刹谈判的时候就已经背了不知道几个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唯独李欗心里不是个滋味,总觉得刘钰的话有些刺耳,心道我煌煌天朝,在西洋人看来就是个把头埋进沙子里装外面一切都没发生的傻鸟?

    暗暗把拳头握紧,指甲直扎入手心。再一想澳门的事、琉球的事、当年澎湖忽悠其退往台湾即可的事,似乎也真是如此。

    越想越气,咬牙切齿,发出咯咯响声。

    刘钰和齐国公只当看不见,又拱了几句火,便将此事议定。

    …………

    至此为止,荷兰东印度公司仍旧相信,法国使节团来华一事,是中法之间围绕俄国的包围网。

    这一点东印度公司上下都深信不疑,毕竟这十年间,大顺打了两场战争。

    一场是在东北和俄国人打,一场是西北和准噶尔人打,背后不可能少了俄国人的事。

    去年大顺的自由贸易号停留巴达维亚,而目的地是去往瑞典,这更让荷兰人确信大顺可能要对俄再度开战。

    此时身在天津的尼利斯·菲利普斯曾经对此也是深信不疑,此时虽然听到了一些关于日本的风声,他也不以为意。

    公司只关心对日贸易是否受影响。

    而普利普斯也相信,整个事件就是一场意外:日本侵占大顺的藩属国琉球,事发了,皇帝为了维护天朝礼法,不得不出兵,但规模不会太大。

    他的判断如此。

    普利普斯并不属于巴达维亚总督管辖,他是对华贸易委员会的成员,直接对十七人委员会负责。

    这很容易理解。

    巴达维亚是隶属于东印度公司,但地方和中央的矛盾哪里都有。

    巴达维亚想搞间接贸易,以巴达维亚为中转站,如此巴达维亚才能繁荣,地方才能得利。

    然而中转贸易,绕个大圈,以地方利益为重,就自己能玩的话还无所谓,可大顺开关,英法奥瑞丹全都在搞贸易,唯独荷兰绕个大圈中转,自是慢半拍,公司总体收益受损。

    二十余年前,哈布斯堡的奥斯坦德公司,靠着直接贸易和优势,差点把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茶叶贸易给废掉。要不是股本雄厚拼降价、拼血槽、降价降到看谁先撑不住,那一次茶叶贸易就要被哈布斯堡拿走欧洲定价权了。

    那事之后,才有了这么一个直接隶属于十七人委员会的对华贸易委员会,虽然地方和中央的角逐最终和稀泥,半直接半中转,没有效率优先,但总算是缓了口气。

    加之哈布斯堡为了女儿继承,废掉了奥斯坦德公司做代价,少了一敌。

    然而巴城地方和公司总部之间再也不是当初开拓时候了,如今就像是一个老人,暮气沉沉,各有心思。

    对华贸易委员会的成员,本来就是制约巴城地方势力的,也有公司授予的对华交涉的权力。

    这一次大顺要求荷兰人前往天津,也只能是委员会成员的普利普斯前来,对华贸易委员会成立后,巴城总督理论上是没有对华交涉权的。

    普利普斯也清楚巴达维亚的情况,知道巴达维亚新总督对华人的激进政策。这一次大顺召见荷兰人的原因,也因此而起。

    他怀疑是上一次停靠在巴达维亚的大顺船只得到了什么消息,传递回了大顺朝廷。

    当初逼船停靠的事,被东印度公司的十七人绅士团一致认为是蠢货行为,可也没办法斥责,只能表达了恼怒。

    巴达维亚这边也很委屈。

    抓到瑞典东印度公司的船,就逼停到巴达维亚检查,以拖延一下瑞典船的回程时间,这是惯例。

    瑞典人晚回去一个月,荷兰东印度公司就的货就能多卖出一些钱,击沉又不可能,只有用这种屡试不爽地“怀疑瑞典船是海盗伪装”的借口,“检查”一段时间。

    可谁能想到逼到了一艘大顺往瑞典送俘虏的船?

    现在十七人委员会还不能知道现在发生的事,普利普斯心想,如果十七人绅士团知道了,对于那个逼停的船长的处罚肯定会更重。

    若没有哪条船,可能巴达维亚把当地华人杀绝了,大顺都未必知晓,哪里会像现在一样提前得到了风声?

    好在他早有应对之策,来到天津等了一阵,见到了大顺负责外交的公爵之后,直接就申明了情况。

    其一,那些华人是偷渡过去的。

    其二,他们没有缴纳人头税,也没有居留许可证,而且大多数人行为不端,举止轻浮,不是贼就是盗。

    其三,如果大顺要维护他们,巴达维亚可以把这些人全都送回福建。

    情况说明之后,大顺这边就没有了动静。

    普利普斯认为自己打在了大顺的阿克琉斯之踵上,他相信大顺肯定不会把这些人口要回去的。

    既然你不要,那么我们怎么处置,你也不要管。将来出了事,也怪不到我们头上,我们提前通知你了,而且给他们定性为“盗贼”,你们也没反对。

    他知道召见他的大顺公爵是大顺的“外交大臣”,也知道这个大臣出访过俄国和法国,但他仍旧不认为大顺照比以往有太多的变化。

    在天津逗留的这段时间,欧洲各国使节齐至,在他看来这也毫无意义。

    甚至他自认都能猜到这些使节来大顺的原因,不过是大顺对俄开战、对法外交之后的余波而已。

    英国人来这里,是担心法国人说他们的坏话;法国人来这里,是为了巩固对俄包围网;葡萄牙人来这里,是为了保住他们的澳门;瑞典人来这里也是因为俄国,大顺送还的俘虏正是因为俄国。

    至此,他还不相信大顺知道什么叫外交。

    在他看来,葡萄牙占据澳门,只要假装朝贡一下,维持天朝皇帝的虚荣和面子,就可以让所有欧洲人羡慕地得到一块在中国本土的殖民地,而代价只是冲着皇帝磕几个头而已,简直是太赚了。

    可惜大顺并不想再来一个澳门,否则自己去磕几个头割走舟山,回到公司定会升职加薪。

    一个明明有实力收复澳门却只要一个朝贡名分就不管的国家,怎么可能懂得什么叫外交?

    今天再度被大顺新成立的外交部的外交大臣、那位姓田的公爵召见,普利普斯毫不担忧,一如既往,按照大顺的繁琐的礼仪行了礼。

    齐国公再度问起来巴达维亚华人的事,普利普斯也照旧将原来的三个理由讲了出来。

    齐国公打着官腔道:“可是,有人向本官告状,说是荷兰人对天朝子民区别对待。其余如爪哇人,也不用缴纳人头税,缘何我天朝海外子民便要缴纳?正所谓,民不患寡而患不均,此事你们做的着实不对啊。”

    普利普斯听着这个调调,心下暗笑,想着这不过是为了找借口要一些贿赂而已。

    毕竟对华贸易也开展了百余年,荷兰人自觉如今已是深知中国的官场了——当年李旦作保,让荷兰人“借”给明朝官员一笔钱,其实就是行贿,可荷兰人事没办成直接翻脸拿着欠条去要钱,就这觉悟和格局,还想贸易?

    今非昔比,普利普斯心里琢磨着应该给这位公爵塞多少钱,嘴上赶忙道:“尊敬的公爵,请您不要听那些盗贼的一面之词。他们懒惰而不劳作,成群结队在城中乱窜,自号乌衫党。或是偷窃,或是抢劫。对于这样的人,难道贵国不也一样要惩处吗?”

    “我想,来告状的人,一定是因为偷窃或者抢劫被惩处了,这才来挑唆两国的关系,请您一定不要相信。”

    齐国公慢斯条理地呷了口茶,眼神微微向上一翻,慢声问道:“难道绝无此事?可不要骗本官啊。”

    “呃……事情是有的。但是,华人在巴达维亚也不需要服兵役。事实上,他们缴纳人头税而不服兵役,其余人服兵役而不缴纳人头税,这难道不是对华人的照顾吗?我想,人们更愿意缴纳人头税,而不愿意服兵役。”

    齐国公心道狗屁的照顾,不过是担心当地天朝子民手里有枪而已,亏得守常早就跟我说过,要不然还真叫你说的天花烂坠。

    此时他要做昏聩之官,便将眉头一皱道:“若你所言都是真的,莫不是那些乌衫党确实多有不法之举,以致受了刑罚而不忿诬告?此事到底如何,本官需得再多问问才是。”

    “本官既蒙天子信任,执掌外交部,此事便不可不查清楚啊。你说的若是真的,似也的确是那些人咎由自取;可若你说的是假的……虽说士农工商,商人最贱,出海弃国,多半也是些求利无义之辈。然而……”

    然而之后,并无后话,手指轻敲着桌子,似乎在思考。

    普利普斯心知肚明,这便是在索贿。

    一个执掌外交部的公爵,这件事的是非曲直,还是靠他的一句话。

    说是,就是。

    说不是,便不是。

    普利普斯知道,这不是一个昏聩的老傻瓜,而是一个精明的利己主义者。巴达维亚同胞的生死,他显然并不关心,而是关心这些人的生死可以为他带来多少的贿赂。

    况且,此时的巴达维亚最多也就是传出了一些风声,总督只是要求各个甘蔗园统计人口以便缴纳人头税。

    可能会有一些聪明人觉察出了不对,甘蔗园和糖厂被压榨的已经够狠了,如果再缴纳人头税,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普利普斯认为,应该就是上次前往巴达维亚的大顺去瑞典的船,让当地乌衫党的领袖们认为找到了一个名为“祖国”的靠山。

    但显然,这个靠山并不可靠。

    “公爵大人,我可以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并不会处罚任何遵纪守法的人,只是处罚那些窃贼和强盗,只是那些窃贼和强盗,恰好是华人而已。事实上,如果他们按时缴纳人头税,我们是可以保证他们的权益的。”

    “如果贵国真的坚持,他们也是贵国的子民,我想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些窃贼、强盗送回福建。但我相信,公爵大人可以明辨是非。”

第七十章 送礼的格局

    道理能否说服别人,有时候不是靠有没有道理,而是靠给多少钱行贿。

    这一点上,菲利普斯从齐国公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他在广东贸易的时候没少和当地的官员打交道。

    现在他该陈诉的已经陈诉完了,于是说道:“公爵大人,具体的事项,我会回去写成书面的报告,送到你的衙门里。”

    这意思也很明确,今天的事有些突然,我得回去准备送礼的礼物,到时候会一并送到你手里。

    齐国公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说道:“既如此,那你就回去好好‘准备’吧。两日之内送到我这。”

    说罢,也没有再多的表示,而是端起来了茶,举而不动。

    菲利普斯起身告辞,回到在天津暂时的住处后,顿时犯了难。

    现在很清楚了,要行贿。

    可是,怎么行贿、用什么行贿,他却犯了难。

    之前在广东的时候,一般也就是和海关的人打打交道,那些人在顺帝国内的官职都不高。

    如今却是主管顺帝国外交部的公爵,该送多大的礼?

    若只是考虑送多大的礼,这还好说一些,可是又不能直接送金银。

    公司有规定,有财务制度。

    毕竟这是一个股份制的公司,送礼在招待费中,需要十七人委员会找会计审核的。

    不能说送礼的人说送了多少就送了多少,要是说送礼一千两,结果只送了三百两,报了个一千两的账,那七百两不就被私吞了吗?

    所以荷兰东印度公司送礼是有讲究的,按照惯例的海关贿赂有定例。

    但新的,那是要“借”钱给收礼人,要让收礼人写借据的。

    这就是一种变相的行贿,借出去也不用还。

    可是……眼前这是一位帝国的公爵,菲利普斯对中国官员还是有些了解的。

    不要说公爵,就算是节度使级别的官员,行贿的时候还要写借据,在官员看来那就是一种侮辱!

    送礼写借条收据?得,这礼我也不要了,你拿回去吧。办成事难,叫你办不成事却容易。

    想到这,普利普斯不禁在心里咒骂着鹿特丹人,如果不是鹿特丹人非要纠结账目,也不会有这么奇葩的规定,现在实在是难办。

    七省共和国的贸易公司,自然是数个省的商人合力办的。

    十七人委员会里,八个人是阿姆斯特丹商会的,剩下的省分掉其余八个,但是第十七个席位必须从除阿姆斯特丹商会外的人里选。

    也就是不可能允许阿姆斯特丹拥有九票,从而使之获得单方面的控制权。

    鹿特丹如今拿到了第十七人,拿到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泽兰、代尔夫特、侯恩、恩克霍伊增,以九对八的优势,质疑“对华直接贸易的账目”有问题,要求必须要把对华贸易的账目公开。

    包括行贿送礼,也必须要制定规范流程,以免阿姆斯特丹商会的人中饱私囊,超额报销。

    普利普斯是阿姆斯特丹商会的,他不想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惹麻烦。

    包括泽兰在内的其余商会最近对阿姆斯特丹商会的意见很大,普利普斯虽然自认为没有私心,一切都是因为这场突发事件而尽可能保住对华贸易。

    可外部问题好解决、内部问题难解决,如果处理不好可能会引爆蓄积在公司内部已久的诸多矛盾。

    当初奥斯坦德公司与荷兰争茶叶贸易的时候,是阿姆斯特丹商会“力挽狂澜”,派出了直航船直接前往广东和福建,稳住了茶叶贸易。

    所以阿姆斯特丹商会“自恃功高”,认为应该:公司出钱,阿姆斯特丹商会出人,自行其事,只按照公司要求的茶叶数量运回即可,至于到底带了多少货,那是阿姆斯特丹商会的事,和公司总部无关。

    很显然,这样会给阿姆斯特丹带来“小金库”。

    本来这件事很好解决,十七人里除了阿姆斯特丹的八人外,第二多的是泽兰的四人。

    只要把泽兰拉过来,有钱两家一起赚,保住十二人,为了制约阿姆斯特丹的第七十人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然而泽兰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如果跟着阿姆斯特丹干,那肯定是阿姆斯特丹商会拿大,他们拿小。

    若借着鹿特丹商会反对的机会,泽兰站到鹿特丹这一边,就可以迫使阿姆斯特丹达成:阿一条船、泽一条船、其余省共分一条船、巴达维亚妥协一条。这比与阿姆斯特丹商会合作阿做大、泽做小要强得多。

    这已经不再是百年前勠力同心、效率为先、通力合作、开拓时代的年轻小伙了。

    而是一个快二百岁的耄耋老人,一个政治体活了二百年,不管在东方还是西方,都必然陷入内斗为先的时代。

    历史上也的确如此,要不是七年战争荷兰中立、普鲁士的【埃姆登王家广州中国亚洲公司】在七年战争中被迫关闭、英法西在七年战争中在海上死命劫船贸易阻塞,导致荷兰吃了一波中立红利,就其债务问题而言,实际上七年战争再晚两三年,荷兰东印度公司就会破产崩盘。

    现如今大顺开关导致的各国贸易量增加,荷兰东印度公司面临的竞争比历史上要大得多,内部的矛盾更是早就压不住了。

    鹿特丹商会的要求便是:本钱既然是公司出的,那么船上的货物、账本、资金流水等等,都必须要在公司内公开,不能像以前一样,你阿姆斯特丹商会拿了公司的钱去肥你们小团体。

    其中,行贿必须“写借条”的规定,也是公司财务制度之一。普利普斯是阿姆斯特丹商会的人,在这个风口上,他想的很清楚。

    自己违反财务制度去行贿,救了公司,大顺不会去管巴达维亚的事。

    可救完之后,鹿特丹和泽兰会不会揪着他不放?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对华贸易保住了,那他就是一个可以被扔出去的替罪羊。

    可自己如果不违反公司财务制度,不去行贿,真的导致对华贸易出了问题,他的前途也就没了,可能还要被质问“为什么当时不作出决断行贿”?

    派人回总部请示,一来一回,快一点两年,慢一点三年,根本不现实。

    开拓时代,可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怎么效率怎么来。那时候的公司职员不会想这些勾心斗角的事。

    可现在,时代变了,不再是那个不需要考虑内部勾心斗角的时代了。

    将忧心的事和随船的第一商务代办大致一说,随船的第一商务代办笑着说道:“委员先生,这是一件很容易解决的事。”

    “六年前福尔德因号商船前往广东贸易,您是知道的,所有的水手和船长都会购买私货,回去售卖。当时茶叶在阿姆斯特丹的售价很高,船长手里的现金不足,于是将福尔德因号船长室里的镜子,用以物易物的方式,和广东的商人交换了三十二箱工夫茶。”

    “回到阿姆斯特丹后,他只用了一箱茶叶就换回了福尔德因号的镜子,剩下的都是他自己的收入。”

    “中国人不会制作玻璃,更不会制作镜子。您可以将船上的玻璃和镜子都拆卸下来,再加上船长室的装饰品,作为礼物送给中国的公爵。”

    “这是默许的商业行为和船长福利。而且这样也不违背公司新的财物规定。我想,那位中国的公爵看到一面这么大的镜子后,一定会高兴的跳起来。”

    一筹莫展的普利普斯眼前一亮,认为这真的是一个天才般的想法。既可以绕开公司的财物制度,避免内部将来的冲突,又可以为公司立下功劳,回去后升职加薪。

    而且,公司计算的成本,是以阿姆斯特丹的价格计算的,自己巧妙的利用一块镜子阻止了可能的外交事件,简直就像是拿着玻璃珠子与美洲土著交换黄金和毛皮一样,自己的聪明才智一定会被人传诵,成为一段传奇。

    …………

    与此同时,英国人那里,正在举办一场内部的小酒会。

    常驻广州的英国东印度公司总办法扎克莱,作为一个在广州住了快十年的人,这一次跟随王室特使一同前往天津。

    今天这场酒会,为的不是别的,而是为荷兰人被大顺质问巴达维亚的事而干杯。

    虽然,英荷同盟。

    但是,法扎克莱早在六年前就接到了公司总部的命令:严密监视荷兰人在广州的直航贸易,尽可能动用当地的关系,用行贿、散播谣言的方式,破坏荷兰人的对华贸易。

    理由,也很“名正言顺”。

    奥斯坦德公司是英、荷、普等国合力逼迫哈布斯堡关闭的,英荷两国在合力施压之前,是有过协定的。

    即“保持各方对华贸易之现状”。

    现状是什么?

    现状是荷兰继续保持巴达维亚的中转贸易,阿姆斯特丹的直航贸易只是权宜之计,一旦奥斯坦德公司关闭,就维持原本的贸易模式。

    结果呢?奥斯坦德公司一倒闭,你荷兰人不但没恢复原样,反而变本加厉,船越来越多,这是【无耻而令人作呕的商业欺诈】。

    而泽兰商会,又是对英茶叶走私的大客户。本来荷兰人已经不讲信誉破坏了密约协定,泽兰商会又火上浇油,英国人已经很不爽了。

    用英国那些私下的大谈国事之地下小报的话说,这件事叫“我们伟大的乔治国王用英国的影响力,无私地帮助荷兰人扫清了对华贸易的最大竞争对手;热情地以汉诺威选帝侯的身份承认了神圣罗马帝国《国事诏书》继承法的变更,并发誓用英国人的鲜血来保卫特蕾莎公主。那么我们英国得到了什么?答:他的儿子,又一位不会说英语的英国国王。”

    这一次荷兰被大顺质问“巴达维亚华人生存状况”问题,法扎克莱不只是幸灾乐祸那么简单,而是大胆地提出了一个建议。

    “特使先生,我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让荷兰人退出对华贸易的机会。当年荷兰人用造谣中伤、诽谤,甚至屠杀的手段,将我们驱赶出了东南亚和日本。甚至当我们试图重开对日贸易的时候,又是荷兰人向日本诋毁,使得日本人以我们的国王娶了天主教的凯瑟琳公主为理由,拒绝了我们的贸易请求。”

    “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造成中国与荷兰之间的猜忌和不信任,如果中国能够单方面禁止与荷兰的贸易,对整个公司的利益提升是巨大的。我们就只需要应对哥德堡的走私贩子就可以了,而不用去考虑更恼人的泽兰走私贩子。”

    “现在是一位中华帝国的公爵主管外交,我们或许可以用荷兰人当初在日本阻挠我们的手段,来对付荷兰人。”

    “Oculumprooculo,etdentemprodente!”

    特使很认可这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法扎克莱先生,波沃尔伯爵特意叮嘱我,您在广州住了许多年,对中国的了解远不是那些在伦敦的人可以相比的,一个绅士应该善于听从别人的意见。这一次除了用于采购礼物的一万英镑经费外,还有八千英镑的特别经费,用于一些意外的开销。如果您需要贿赂这位工具,可以从八千磅的特别经费中随时支取。”

    说完,举起酒杯,微笑道:“敬‘Oculumprooculo,etdentemprodente’!敬可敬的东印度公司。”

    法扎克莱举起酒杯,轻碰之后,笑道:“这一次是帝国的皇帝允许我们进入他们的京城,您可能不知道中国有一句俗语,大概就是说撒旦很容易见到,但撒旦手下的小鬼们很难对付。”

    “而这,也正是我们在一百年前很难开展对华贸易的原因。如果可以见到皇帝,一切都容易解决。但事实上,那时候我们连他们的县长都很难见到。”

    “如今我们可以直接见到公爵,甚至不久之后可以直接见到皇帝,那么这些‘特别经费’应该使用在合适的人身上。”

    “皇帝不需要贿赂,皇帝只需要国礼,他有整个帝国。公爵,并且还是主管外交的公爵更理应得到这份特别经费。如果能够获得他的好感,那么我们在中国的一切行动都将很顺利——在他们的官场上,上级的命令是下级必须遵守的,而上级的命令下级也会巧妙地找出其中的关键,并且做成上级希望做成的样子。”

    “我认为,特别经费的一半,都可以用在这位公爵身上。而他带给我们的回报,必然是十倍于此的。”

第七十一章 可笑狂言

    送多大的礼,求多大的事。

    法扎克莱一口气就要拿出四五千英镑、约合一万四五千两白银的贿赂,要求的事自是很多。

    商议之后,决定以请吃饭为理由,邀请齐国公前来。

    计划席间送上礼物,便把几件事说一说。

    法扎克莱认为,大顺现在既然选择了禁教,那么一定要和大顺说清楚:我国自宗教改革以来,信基督教但不是天主教。并不是葡萄牙、法国那样的国家。

    并且借机洗白,说明帝国时候与中国闹得不愉快,主要还是因为葡萄牙传教士因为宗教问题而进行了诽谤和中伤。

    的确荷兰人袭扰台湾的时候,与荷兰人有过一定的合作,但那绝对是以西班牙和葡萄牙等天主教国家为目标。事后荷兰人要进占台湾的时候,我国深知这是对中华帝国利益的损害,坚决反对,并且放弃了与荷兰人签订的“东南亚共同防卫条约”,而且荷兰人背信弃义还屠杀了安汶岛上的英国人,我们也是受害者。

    这两件事,一个提醒大顺,法国是天主教国家;一个提醒一下,荷兰人是个不讲信誉的恶棍、连盟友都杀。

    如果一切顺利,这两个话题,就能引出法国和荷兰,从而得到造谣中伤和挑唆的机会。

    随后借此引出“西班牙的传教政策”,指出西班牙是狂热的天主教徒,无时不刻不想着传教,吕宋距离大顺的海岸近在咫尺——前朝天启二年,东印度公司就是从马尼拉往长崎的商船上,抓到了隐藏在船上的传教士,可见西班牙对禁教的大顺而言是坏人。

    为了保证大顺的人民拥有信仰儒教的自由、不被天主教所侵蚀,英国愿意在大顺需要的时候,与西班牙作战。

    从而引出希望大顺开放港口供英国舰队补给的话题,如果能够通过贿赂,让主管外交的齐国公割让一块土地作为囤积货物或者补给用,那就再好不过了。

    整体的计划已经完毕,现在要等的就是看看大顺和荷兰之间到底会发生什么,等荷兰那边的情况明了,便可进行这个计划。

    在这之前,可以通过英荷之间的良好关系,刺探一下荷兰人准备给大顺的公爵多少贿赂,以确保自己给出的贿赂要比荷兰人更多。

    …………

    英国人没想到,荷兰人的贿赂会是一面镜子、一些玻璃和一些船长室里的装饰。

    不只是英国人没想到,齐国公也没想到。

    看着荷兰人送来的镜子,齐国公的脸颊有些抽搐,他觉得这真的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

    受贿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可齐国公觉得要不你就公事公办,要么你就意思意思。

    问题是你弄个威海如今都量产、早已在京城普及的玻璃和镜子来送礼,这算是怎么回事?

    折合一下银子,不到百两。

    齐国公心说我好歹也是个大顺的世袭公爵,你拿百十两的礼品,这是打我的脸?

    老子混的还不如接待朝鲜贡使的那些小吏?

    心里越想越来气,想着自己现在要处理的,是巴达维亚数万华人的生死。在你们看来,几块破玻璃就能把我打发了?

    史书上收受贿赂的不是没有,比如那句“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最起码也值个百金。人们最多骂一句此人利令智昏,见利叛国、以私利误国事种种。

    可自己呢?若这事真成了,史书上怎么记载?齐国公田某得荷兰人银百两,遂不问巴城事,乃至万人被屠?

    齐国公心道这连个“以私利误国事”的评价都混不上啊,以私利误国事最起码还不傻,可这事儿后人解读定要评一个“眼界不若村绅”。

    想着要办的正事,总算是强忍住了怒气,将菲利普斯写好的文书收上,摇头晃脑地看了几眼,心里真的是有些忍不住了。

    百两银子加糊弄傻子一样的文字,看的齐国公只想笑,只能生生忍住。

    忍住之后,心里却犯了难。显然这荷兰人并不了解此时大顺的情况,最起码并不知道玻璃和镜子在京城早已不是几年前的稀罕物了,一旦去了京城,必要发觉。

    自己若是为了这点东西就袒护他们,反倒会叫荷兰人觉察到不对。原本想着,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收个七八万两?到时候收钱办事,看在钱的份上,那也说得过去。

    坑一波荷兰的钱,顺带把正事办了。

    哪曾想这荷兰人就送了这些破玩意,如何能圆的叫荷兰人相信?

    正琢磨间,就听外面传来一阵迎客的声音,喊道:“七皇子至、鹰娑伯至!”

    通译翻译之后,菲利普斯一怔,心道坏了,多一个人便要多分一些贿赂。现在又来了两个人,这可怎么办?

    再一想,听说这个鹰娑伯就是主管如今停留在天津的军舰的人,这个人是来做什么的?

    见礼之后,普利普斯悄悄打量了来的两个人。

    一个人看服饰应该就是皇子了,另一个人做很有中国特色的武将打扮,穿着一身甲,进来后便嚷嚷道:“齐国公,可从这荷兰人这里问出什么?”

    齐国公笑道:“原来是有些误会,荷兰的使节说了,那些人都是一些盗贼和强盗,受到了惩罚之后胡言乱语。”

    通译翻译之后,普利普斯也连忙称是。

    却不想刘钰猛地踢了一脚旁边的桌椅,反问道:“齐国公以为我的人带来的消息是假的?去往瑞典的船在巴达维亚被逼停,叫我的颜面何在?驾船的是我的人,我战罗刹、攻准部,便是罗刹的伯爵侯爵亦知我的名字,对我客客气气,荷兰人不给我面子,停我手下的船?”

    荷兰通译的脸色很不好,将这些话翻译出来后,菲利普斯恍然大悟。

    原来,这个人并不关心巴达维亚岛上的同胞,只是借题发挥而已。这个人这么年轻就是伯爵,是个被宠坏的年轻贵族,或许是那种为了颜面可以决斗的年轻人,这反倒比那几万华人的命更难办。

    普利普斯赶忙致歉,连声说道:“东南亚海盗很多,他们也经常劫中国的商船。而且这些海盗经常假冒各国的旗帜。巴达维亚的总督也是为了保护贸易的安全,当得知是贵国的船后,不但立刻放行,而且还主动帮忙补充了给养。”

    “伯爵大人,这实在是一场意外。”

    李欗听完通译的翻译,心中冷笑。这里面的道道,刘钰和他讲的很清楚了,前朝万历年间为了逼海商去巴达维亚贸易劫去马尼拉的船、扶植郑芝龙等事,且不用说。

    只说今日这嘴里的事,李欗心道亏得鹰娑伯早就讲清楚,你们不过是借机扣船拖延时间,却说的如此冠冕堂皇。

    鹰娑伯早就说,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人,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这等腌臜事,也能说的如此义正辞严?

    刘钰正要按照之前定好的剧本,等齐国公出面打圆场。按说这时候齐国公应该出面,说一句:“既是误会,便不要深究了”之类,可这时候齐国公却道:“既荷兰国说是误会,你不妨问问清楚,看看他到底怎么说。”

    刘钰和李欗心里都是一愣,心道这剧本不对啊?瞥了一眼齐国公,见齐国公提起笔在那写什么,刘钰心知可能有什么不对,便向前一步正站在菲利普斯和齐国公之间,挡住了视线,追问起来巴达维亚逼停自由贸易号的事。

    齐国公则提起笔,用汉字将荷兰人送了几块破玻璃当贿赂的事一说,只说自己没办法“收钱办事”,荷兰人恐会生疑。

    待刘钰又问了几句,齐国公这才出来打了打圆场道:“好了,好了,我看多半是误会。守常,你看,这是荷兰国所书的巴达维亚事情,我看还是可信的。”

    说完,将那张纸夹着自己写的“意外”送到了刘钰手里,刘钰扫了一眼,心道荷兰人“慷慨”之名,果然不虚传。

    再一想,也想的通了。禁教之后,西洋人不得随意乱窜,只能在海关规定的地方居住,更没有机会深入到京城。

    荷兰人出了名的“不卖机械、不卖八音盒、不卖奇技淫巧”,自从拿了南洋之后,毫无开拓之心了,就守着香料苏木紫胶等货,吃着老本。

    但想想也是,法国费尽心思,小心翼翼运来玻璃、八音盒、钟表等巧物,可也还是混成个年逆差四五十万两的惨状。

    荷兰人不废心思,躺着吃老本,依旧是西洋诸国里对华贸易逆差最少的。那又何必关心?就算用尽心思如法国、英国,又能怎么样?

    反正香料总会卖得出去,那又何必关注大顺的变化?

    恐怕荷兰人根本不知道大顺的情况,脑子还停留在百年前,根本没什么改变。这倒正好。

    只是齐国公没收到钱,就没办法演拿钱办事的剧本,心里略作沉思,刘钰直接翻起了旧账。

    “荷兰人,我信不过。”

    “昔年前朝时候,占我舟山、澎湖、台湾。听法国人说,荷兰人也不讲信誉。狗改不了吃屎!”

    那翻译倒也是有些本事的,把那句狗改不了吃屎的精髓,用圣经里的那句“狗总会吃自己的呕吐物、就像愚蠢的人会重复犯错一样”将其翻译了出来。

    随后刘钰又道:“要我说,直接断了荷兰人的贸易。也不用怕没人买咱们的茶和丝,荷兰人走了,法国人自会补上。难道法国人出不起钱买不起货?”

    “与法国、瑞典交往,尚且还有共同的敌人,可以相互帮助。与曾经侵占过我们的荷兰人,我觉得没什么好谈的,甚至还要贸易,这简直不可理喻。”

    “齐国公也不要说什么以大局为重,以当前开战为重,怕个什么?倭人侵我琉球,那便打!罗刹人占据准部牧场,那便打!若荷兰人真的欺凌我朝遗民,打就是了。我天朝地大物博,人口万万,便是连战三国,又能如何?如今我有战舰十余艘,真要打起来,怕他不成?我愿驾舟杀往荷兰,俘获荷兰国王!”

第七十二章 最后一次外交(上)

    刘钰的“表演”,让菲利普斯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二十五年前的荷兰,也曾是这样的“年轻”,那时候的菲利普斯也是个年轻人。

    巴掌大的小国,要做世界的霸主。

    爱国主义的狂热,使得荷兰动员了全部的力量。

    结果就是……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中,被法国放干了血。

    十四万荷兰士兵,用狂热武装着精神,用银币武装着躯体,去和一个人力相较于荷兰而言似乎用不尽的法国作战。

    他们背后的家人,承担着欧洲最高的赋税;荷兰的商船,一艘艘的被法国击沉;海军吨位急速下降,根本养不起……

    从七十年独立战争开始培养出的、持续了百余年的爱国主义热情,此战之后,彻底消退。

    去特么的联省执政官!去特么的世界大国!去特么的海上马车夫!去特么一流军事强国!去特么的国际会议话语权!去特么的七省联合!去特么的海上荣耀!

    荷兰此时连执政官,人民都不想要,七省各自为政挺好的,为何非要有位执政官统合七省大建海军、组建陆军呢?为何非要去当个世界大国参与世界的纷争呢?

    二十五年前,像此时此刻这个中国的伯爵这样的“很有精神”的小伙子,在阿姆斯特丹、泽兰、鹿特丹比比皆是。

    也正是靠着这股子爱国的热情,巴掌大小的荷兰为了独立,和西班牙打了八十年;为了获取海上贸易的垄断权,捐款造舰和英国打了二十三年,舰队全灭再造;为了不让法国拿到比利时也为了荷兰的战略缓冲,和法国前前后后打了二十年。

    而现在,想此刻此刻这个中国伯爵这样的“很有精神”的小伙子,在七省都已经不多了。

    各省的大资产阶级想要的,是“真正的自由”,不想再为造舰拿钱了,不想再为扩军出资了,想要的只是累进退税政策和各省独立。

    曾经那个初生牛犊一般的东印度公司,放弃了开拓,转而奔向了赚钱更轻松的金融业。把国内的资本投向英国、瑞典、奥地利和俄国,收取利息。

    一场“南海泡沫”的割韭菜,击鼓传花的击鼓手们赚到盆满钵溢。而普通民众,血流干了,爱国的热情消退了。

    许多年后,彼时彼刻的那个法国,一定是最理解荷兰此时此刻的“知己”。

    现在刘钰口出狂言,菲利普斯并没有觉得太可笑。

    中国太大了,既不需要如同荷兰的狂热爱国时代人人狂热,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人口能够达成二十五年前的百年间荷兰人那样的爱国狂热,这就是一条可以吞噬整个世界的巨龙。

    荷兰几十年前,尚且独自力抗英、法联军,几乎算是力抗世界第一的海军加世界第一的陆军,此时偌大的中华帝国说几句这样的话一点都不可笑。

    唯独可笑的地方,就是这个年轻的伯爵太过气盛,几乎把大顺的战略意图直接明说了出来。

    而明说出的战略意图,更是让菲利普斯暗自得意:这印证了他的判断,大顺之前的种种动作是为了俄国,而日本是琉球事件导致的意外。

    一旁的齐国公顿时明白过来,刘钰这是借机欺骗,威慑已经施加了,这是让自己往这方面圆,而不再是原本计划的索贿而卖国的方向。

    果然,气冲冲的刘钰又补了一句。

    “齐国公对荷兰人如此客气,莫不是收了荷兰人的好处?这可事关国之尊严!”

    齐国公“怒”道:“胡说些什么?这是外交事,天子叫我掌管外交事务,你年纪轻轻,懂些什么长远谋国?还请离开!”

    两人假意对视了一阵,七皇子这时候出来打了个圆场,“硬拉”着刘钰离开了。

    前脚刚走,齐国公立刻将那份礼单退给了菲利普斯,正色道:“本官向来公事公办,日后你不要再做这等事。”

    与前几日的那一副标准索贿神情,简直是判若两人。

    菲利普斯犹疑片刻,顿时明白过来,心想这位公爵大人不是不喜欢贿赂,而是因为刚才那位年轻的伯爵认为他收了好处,所以绝对不能要了。

    可若是这样,这位齐国公会不会表现出一种强硬的态度,以证明他并非是收受贿赂好处的人?

    正担心时,就听齐国公又冷笑道:“我不会为了区区一面镜子、几块玻璃,就徇私。你拿这些区区百两的东西做礼物,莫不是与我耍笑?今日我不妨教教你,若入了京城,真要送礼,这等礼物是要被人当做侮辱的。”

    菲利普斯还不知道大顺这些年的变化,脑子还停留在几年前,福尔德因号船长的“聪明故事”在阿姆斯特丹很有名,难道现在镜子竟已这么不值钱了吗?

    难道……法国人要对奥地利和俄国有大动作,以至于连玻璃和镜子技术也作为了外交条件?

    他不知道齐国公为了防止使团到了京城、看到许多的玻璃窗和玻璃镜已是寻常物时会产生狐疑,正趁着这个机会挑明,以免将来出现纰漏。

    菲利普斯的脸色有些难看,从前几天的态度来看,这位大顺的外交大臣是喜欢贿赂的。可自己的无知,导致了这是一场失败的贿赂。

    幸好,有那个年轻的伯爵搅局,否则自己以为自己送了很贵重的礼物,误判了形势,那可对谈判大为不利。

    现在不免有些尴尬。

    如果自己可以动用金银,这时候还可以圆场,说这些礼物只是随船携带的,真正的礼物日后会悄悄送达。

    可现在连圆场都没法圆,因为他没法说后续还有礼物,自己又不敢保证十七人委员会是否能在两年后回信允许他送礼。说送礼而不送,那是要出大事的。

    在一阵尴尬的气氛中,还是齐国公主动打破了尴尬,也没再提送礼的事,而是说起来了外交事务。

    “刘钰还是太年轻,根本不懂什么叫国之利益。这也是为什么陛下很喜欢他,他也跟随‘耶稣会中华区副会长戴进贤’学习西洋诸国事,可却不能让他执掌外交部的原因。年轻人,总是太气盛,根本不知道国之利益到底在哪。”

    这些话,让菲利普斯产生了些许共鸣,在他看来,当年本国的狂热者,也是一样的。而他们的狂热,把荷兰的血流干了。

    再一想齐国公说刚才的那位伯爵曾经跟随耶稣会中华区的副会长学习过,菲利普斯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加之刚才那位年轻的伯爵一直在说法国完全可以承接出口贸易,而且似乎此人对法国好感很高……难道,难道这是一位隐藏的天主教徒?

    大顺禁教,所以这位年轻的伯爵假意改信、日后悔过?这位伯爵实际上是一个狂热的十字军战士?

    荷兰人至今仍旧认为,明朝的时候之所以没能和中国开展官方贸易,其最大的原因就是耶稣会的传教士在明帝国内诋毁新教的荷兰,加上明朝很多的天主教徒官员对新教国家有种天然的反感。

    他们把葡萄牙人在日本说“荷兰人都是一群海盗”这样的话,称之为诋毁。

    这么一想,种种的一切都在菲利普斯的脑海中形成了一个逻辑自洽的环。

    心想怪不得这位气盛的年轻伯爵,对东正教的俄国、禁教的日本、新教的荷兰都怀有敌意,原来这里面有隐藏的宗教因素。

    甚至或许那位皇子,可能也是一位隐藏的天主教徒,或许到了帝国的京城后,可以打听一下这位皇子在禁教之前的公开信仰。

    自认摸清楚了其中的关键后,菲利普斯很快将刚才的担忧扔掉,听起来眼前的这位大顺的外交大臣公爵大人,并不狂热于开战。

    之前的态度,或许只是为了索贿?甚至大顺本身就没有这么强势的态度,这个公爵只是借机以公谋私中饱私囊?

    若是这样,似乎不送礼还是一件好事呢。

    果然,齐国公在迟疑了片刻后,说道:“他的话,并非是天朝大部分人的意思。他只是朝中的一小撮人,这些人渴望军功,甚至把个人的军功放在了天朝的整体利益之上。”

    菲利普斯连忙道:“公爵大人说的太对了。年轻人总是狂热的喜欢战争,军官们也总是喜欢依靠战争提升自己的名声。荷兰当初与明帝国的战争,一切都源于明帝国受了天主教徒的蛊惑和耶稣会对荷兰的中伤,只是一场意外。荷兰绝对不会再有类似的想法。而且我们当时只是想要贸易……”

    “贵国如今禁教,荷兰也不是天主教国家,我想我们之间会有更深刻的了解。”

    将强盗逻辑再说了一遍,齐国公也只能忍住心中哂笑,称赞道:“明帝国是我们的敌人,你们和明帝国开战,我们为什么会因此记恨你们呢?只有像刘钰这样的狂热年轻人,满脑子都是帝国、荣誉、族群这样的想法,才会说这些幼稚的话。这些话可以说给别人听,但如果自己相信了,那就是不智了。”

    菲利普斯连忙称是,心想这才是一个成熟的、聪明的人,自己就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而不是和那群狂热分子打交道。

    “你也不要急着高兴。天朝中的一些年轻军官,还是很容易被煽动起来的。尤其是他主管的海军军官,你要知道那句话,种豆得豆、种瓜得瓜。他是种豆人。”

    这是在警告菲利普斯,虽然朝廷的态度看起来是不想多生事端,但你们荷兰也不要做得太过分。

    在确定菲利普斯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后,齐国公正色道:“前朝万历年间,西班牙人在吕宋的屠杀事件,朝廷不希望出现。虽说四民之中,商人最贱,又是远国趋利之徒,但若是再出那样的事件,恐怕天下舆论难以控制。这些少壮派的军官、以刘钰为首的年轻贵族们,一定会借助这股力量要求开战。而这是朝廷所不能允许的,这不是天朝的利益所在。”

    “那里的人,都是些贼盗去国之徒,实在难以管理。而且天朝如今还有很多内部的纷争,西南地区的地方土司叛乱、准噶尔部的旧部、西域的绿教徒、蒙古人……这些都极大的牵扯了朝廷的精力。”

    “从秦开始,天朝的毁灭总是来自北方,哪里才是天朝最危险的地方。朝廷不希望在别的方向动用太多的力量,更不想大量的出口白银受到影响,这关系到朝廷的财政。”

    不再是一副受贿之后拿钱办事的态度,而是一副老成谋国的远虑,或者说更像是无法受贿之后的道貌岸然。

第七十三章 最后一次外交(下)

    “你们这些小国,冒着生死,拼搏于大洋之上,只为天朝的一些货物。天朝坐在这里便能收钱,和你们这等小国是不一样的。”

    “朝中很多人是反对外交的,认为你们这等小国只要朝贡就好。只是出于对罗刹的考虑,罗刹在北方,天朝的历史告诉我们北方才是真正的威胁。所以我们要结好法国人,这叫远交近攻,你们是不懂的。”

    “法国人有着令人厌恶的高傲,不承认他们是朝贡国,哎!可是同意了和法国外交,英国也不会朝贡的,他们认为他们有法国的王冠……”

    “这一下子,就全都乱了。”

    一声叹息,菲利普斯心中暗笑,心想原来你们也终于见识到了法国人令人厌恶的高傲。考虑到英法之间的破事,显然这件事英国绝对做得出来。

    又想,你们虽然或许有远交近攻这样的谋略,但你们的外交部是幼稚的。或许你们的历史给了你们谋略,但却根本不懂外交的尔虞我诈,像你这样能够把底牌都说出来的人执掌外交部,可见你们根本不懂外交的精髓。

    心里嘲讽着,嘴上连忙说道:“是的,公爵大人,法国人总是有着令人厌恶的高傲,英国人也总是不会允许自己在法国之下。但不管是英国还是法国,都不能拥有荷兰的财力,法国人是不能够吃下贵国的出口贸易的。”

    “如果贵国被那些狂热的年轻人所影响,几十万采茶、缫丝、织布、制瓷的工人,都将无以为生,贵国的国库白银也必然受到影响。荷兰也绝对没有和天朝为敌的想法。”

    “事实上,即便巴达维亚的那些人偷窃、抢劫、游手好闲,可如果贵国真的要维护他们,荷兰也愿意将他们无罪释放,都送回福建。”

    齐国公急忙摆手道:“不可以!这些人回来之后,没有工作,没有土地,难以谋生,这会引发一场叛乱的!”

    “如果我答应了,将来叛乱发生,这责任就是我来承担!”

    “可是……”眼看齐国公的反应如此强烈,菲利普斯更是确信自己抓住了大顺的阿克琉斯之踵,心想我或许可以教一教你什么叫做外交谈判。

    外交大臣不可以轻易露出自己的态度,露出态度,就会被对手抓住机会。

    菲利普斯心想,既然你害怕我们把他们送回福建,那我就抓着这件事不放,达成我想要的结果。

    然而,他的可是二字刚出口,齐国公就拍着桌子道:“没有什么可是,这件事绝对不行!如果这件事做了,将来发生叛乱,承担责任的一定会是我。”

    “如果荷兰一定要这么做,我宁可支持刘钰的开战计划、断绝贸易,这样我还能获得一个爱国的名声!”

    菲利普斯心道,公爵大人,您愚蠢的外交技巧,过早地暴露了你们的底线,而你没有了主动权。

    “公爵大人,请您考虑清楚。如果贵国对荷兰开战,意味着什么。出口贸易将可能受到极大的影响,数万采茶、缫丝、织布的工匠可能无以为生,仍旧也是叛乱啊。。”

    齐国公冷笑一声,反问道:“与我何干?”

    “您说什么?”菲利普斯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与我何干?我大顺自有国情在此!我的外交部允许了遣返福建,发生了叛乱,责任在我;开战导致了工匠无以为生导致叛乱,责任在当地县令、州牧、府尹、节度使。与我何干?”

    菲利普斯彻底懵了。

    他以为外交是靠技术,但齐国公用简单的一句极为自私的话,告诉他了一个道理,外交是靠实力。

    在实力面前,菲利普斯自负为傲的技巧,毫无意义,甚至在根本不符合外交技巧的话面前,毫无招架之力。

    开战……荷兰不怕大顺的这十条破船。可问题是荷兰和法国打生打死是为了比利时缓冲地、和英国你死我活是为了海上霸权,和大顺开战是为了什么?

    为了中荷贸易,而对自由贸易政策的大顺开战,逼其断绝中荷贸易?

    刚才的对话,可以看出这位主管外交的公爵,根本不知道何谓外交,也不懂什么叫贸易是双向的。

    菲利普斯因此才想着用他根本不敢用的“断绝贸易”,来吓唬大顺,以获取主动权。

    可眼前的这位公爵,却用一个极为自私的答案,逼的菲利普斯无计可施、无话可说。

    在菲利普斯看来,这位齐国公如果在欧洲,就外交水平而言,或许是不入流的人物。可就是这个不入流的人物,却能将他逼到绝境。

    是啊,反正返回福建要叛乱背锅,那不想背锅担责任,就打呗。至于对整个国家的影响,在自己的爵位面前,那算什么呢?

    之前齐国公已经警告过他,不要出现西班牙在马尼拉那样的屠杀事件,否则少壮派的贵族和渴望战功的军官,一定会煽动民意开战,尤其是刚才的那个年轻伯爵,而那个年轻伯爵的身边还有一位皇子。

    现在又坚决拒绝将人遣返福建,甚至用毫无外交技巧的话,直白的告诉菲利普斯,为了公爵的私利,他不惜开战。

    这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外交大臣,却将菲利普斯所能想到的后路都封死了。

    “公爵大人,可这件事必须要解决。巴达维亚的华人乌衫党,已经为祸已久。您又拒绝他们返回福建、如果杀掉他们您也不同意,那我们该怎么办?”

    齐国公摊手道:“那就是你们要考虑的事了。总之,不要给我惹任何的麻烦。让我一时不痛快,我便让他一辈子不痛快。”

    “如果你非要将他们遣回福建,我只好选择支持刘钰和七皇子等少壮派,开战。”

    “如果你搞出马尼拉那样的事,我这个主管外交的,仍旧要担责任、被政敌攻讦。我也只能选择开战。”

    “不要给我惹麻烦,懂吗?”

    菲利普斯无言,此刻真正明白了眼前这个人,是个纯粹的道德的真空,是一个私利压过国家利益的人,这样的人若是在力量均衡的欧洲做外交大臣,那将是所属国的灾难。

    可是在亚洲……或许,在亚洲,大顺不是不懂外交,而是根本不需要外交?

    此时此刻,菲利普斯也对之前他认为“无可厚非”的那个逼停大顺帆船的船长,充满了怨气。

    这一切,都是那个船长造成的连锁反应。

    如果没有那件事,在大顺即将对日开战、对俄开战的大背景下,完全可以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掉巴达维亚的华人。

    全部杀掉。

    大顺没有得到风声,也就不会质问,等到事后发觉质问的时候,只说那些都是些盗贼和强盗就是了,料来大顺的朝廷根本不知道遥远的巴达维亚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算是有刘钰这样的狂热的少壮派,到时候派船去巴达维亚查看,知道真相的人都死了,又能看出什么呢?

    现在,最简单的解决方式已不可能,眼前这位外交大臣公爵又不准给他惹麻烦,否则他将为了自己的私利立刻转投到主战派,这该怎么办?

    见菲利普斯在那闷着,齐国公心道话已至此,也就止于此了。

    想着之前也听守常分析过,只要你们一不遣返、二不屠戮,只有将他们分拆送往别处这一条路可走。

    在外交问题上,齐国公是很信任刘钰的判断的,之前也将其中因由讲的很清楚了。

    不送走必炸。

    送走就是为大顺将来下南洋留下了一支分布各岛的“归义军”。

    甚至,大顺对倭国开战,更会加速矛盾的爆发,最后一个成规模的蔗糖市场也要崩盘。

    至于存活率,或者防止荷兰人在海上直接把人抛进海里淹死,大顺可以要求荷兰方面在执行之前报告,派两艘小船,载三五个小吏,监督执行便是。

    齐国公也清楚,以大顺现在的海军实力,以及贸易优势,完全可以直接给荷兰施压。

    但那样,必然引起荷兰在南洋方向上的警觉。

    朝中的南洋战略,都赌在了刘钰所说的“奥王之死、欧洲必乱”上。

    如果荷兰在南洋方向警觉,而南洋又是荷兰的钱袋子,很可能导致荷兰不参与欧洲的战事。

    朝中要借刀杀人,借法国的刀,杀荷兰人。这就不但不能让荷兰人在南洋产生警觉,相反要让荷兰确定大顺对南洋毫无兴趣,甚至对南洋的华人也漠不关心。

    用刘钰的形容,现在荷兰在南洋的对华贸易日趋稳定,这就像是一头每天都定时喂养的猪。荷兰猪。

    喂的久了,这头猪在考虑事情的时候,就会认为每天的投食是理所当然的,就像是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你做事的时候,会考虑很多,但却不会考虑今天太阳从西边升起怎么办。

    断了投食,这头猪会受到很大的影响。但现在这头荷兰猪很可能要和一头恶犬打仗,断食早了,荷兰猪会放弃与恶犬相争;只有在恶犬和荷兰猪打到关键的时候,忽然把食断掉。

    此猪,必亡。

    这才是大顺对荷兰外交的最难之处,既要管那些华人,还要装出一副不想管却迫不得已不得不管的态度。

    齐国公自认自己发挥的还不错。

    一个私利压过国利的外交大臣;一个狂热少壮的海军大臣;一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朝廷;一个误判的对荷开战有损国家利益的错误研判;一个不逼着砸屋就不会开窗的惯性。

    虽然之前出了一点小意外,可这出戏总算是唱完了。

    …………

    齐国公要唱的部分唱完了,刘钰的戏却还没唱完。

    军舰上岸的水手,正在刘钰的指挥下,在英、法、瑞、葡等一众看热闹的目光下,与荷兰水手进行着一场斗殴。

    下一幕戏,或许会发生在京城,比如当着西洋诸国的面,“天子斥责、罚俸三年”。

    李欗此时终于搞清楚了大顺的外交目的,心有微微的疑惑。

    “鹰娑伯,外交上尔虞我诈,只可用一次。下一次再用,便不好用了。此非长久之计啊。”

    刘钰微微一笑笑,淡然道:“可是,我们不需要长久之计啊。若是成了,我们就不需要外交了啊。天朝,需要合纵连横吗?干就是了。”

第七十四章 还是朝贡

    说的如此狂妄,可实际上刘钰心里还是挺保守的。

    既没有想着拿下南洋就是天朝,也没有齐国公想的那样借法国灭荷兰,事情远没这么简单。

    只是有些事在朝中说要化繁就简,有些话还要负上大顺自有国情在此的思维。

    水手斗殴的场面很快结束。

    一艘战列舰、四艘巡航舰的水手,总可以暴打一艘标配85人荷兰商船的水手。

    再剩下的戏,京城的大臣们自会自发地演完,南洋扩张派终究只是少数,知道的更少,而更多的就算知道也会反对。

    那种朝堂上的保守氛围,不需要再做戏。

    水手们那种暴躁的风格,也不需要做戏。

    双方都很克制,没有动兵器,最多也就是动用了水手斗殴常用的甘蔗酒瓶子。

    维持秩序的军队抵达后,军舰的水手们这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得到消息的菲利普斯是独自一人从衙门离开的,他的通译被齐国公“很不讲道理”地扣押了,理由是此事不可有第三人知晓。

    通译是在广东找的,大顺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法治,公爵要扣个人还是很容易的,菲利普斯也无话可说。

    看着己方被打的水手,心知刘钰这是记恨上了荷兰,可能是宗教因素、可能是年纪轻轻就当了伯爵没有吃过亏故而对荷兰扣船检查的事耿耿于怀、也可能是许多年前荷兰常见的那种爱国者。

    经历过只为私利考虑的齐国公外交事件,菲利普斯明白,大顺没有一个联省会议,皇帝和官员自上而下地治国,而个人的喜好甚至可能决定国家的政策。

    心里不由担心。

    他急于回到巴达维亚,将这件事和巴达维亚总督商议,尽快拿出一个“低调而让大顺脸面过得去”的解决办法。

    可发生了这次斗殴事件后,他知道自己暂时没办法离开。

    看热闹的法国和英国,像是一头等着叼啄尸体的秃鹫。

    这次斗殴明显是刘钰出于私怨,但菲利普斯考虑到英法两国使节并不知情,定会以为这是大顺的官方态度。

    一旦英法误解了这是大顺的官方态度,很可能趁这个机会火上浇油,趁机挤走荷兰的对华贸易。

    所以他还不能走,要跟着,要提防这些可能的敌人、诋毁、中伤——虽然可能他们大部分都只是实话实说,但荷兰所做的一些事,比全凭想象的诋毁更叫人厌恶。

    为了证明这不是大顺的官方态度,他不得不再度去见齐国公,希望大顺处置一下带头闹事的,齐国公故作惊道:“你是说……让本公因为殴打夷狄,而处置一名伯爵?或者说,你让我一个公爵,去处置一名皇子?我看你是疯了。”

    “你懂天朝吗?你连天朝都不懂,荷兰国居然派你来负责对天朝的贸易?”

    痛快利落地拒绝了菲利普斯的请求,只说这件事只有天子能够做决定,自己没资格决定。

    只是天朝以仁义为先,还是给了一百两银子的汤药费,又找了跌打损伤的大夫去看了看。

    菲利普斯也是费尽心思,大张旗鼓,像是迎接大官儿一样,将跌打损伤的大夫迎去,只为让英法两国看到斗殴事件不是大顺的官方态度。

    他很清楚,自己要盯紧的,是此时的盟友英国。

    法国早就见过了大顺的皇帝,该诋毁的估计已经诋毁完了,现在看来并没有什么效果。

    反倒是英国,这是其第一次见到大顺的皇帝,第一次和大顺的外交部接触,这个可疑的盟友才是最要小心提防的。

    可很快,他就得到了一个很不好的消息。

    英国人设宴请齐国公赴宴,宴会参与者不多,到底谈了什么,双方都讳莫如深,菲利普斯并不知晓,但却能猜到英国人一定是行贿了。

    英国这是官方的使节团,从伦敦来的。事实上,大顺也没有邀请英国人来,是英国人主动来的。

    荷兰一则没有一个联省执政官现在处在空位期,二则东印度公司认为对华贸易稳固的很,根本不需要谈什么;三则荷兰人确定大顺之前的一些列动作都是为了俄国。

    本就没有邀请,荷兰也不主动,只能被动地让对华贸易委员会的负责人菲利普斯前往天津,可他并不是一个中国通。

    各国之间的猜忌,在没有前往京城之前,就已经越发的深。大顺可能的外交态度,对欧洲各国而言意味着真金白银,这种猜忌使得他们彼此之间互相打听,但对打听到的情况都不相信,哪怕对方说的明明是真话。

    很快,京城那边传来了消息,允许西洋各国使节团入京觐见。七皇子李欗登舰逗留天津,在各国使节团返回之前,执掌抵达天津的战舰,以免出现任何的海上意外。

    …………

    京城。

    西洋使节团入京后的第二天,又一个重磅消息如同京城春天的风沙一般,铺天盖地传遍大街小巷。

    圣天子要摆驾正阳门,琉球王自知罪重自缚请罪于圣朝。

    琉球王到底也是个王。

    大顺只要还将一天礼法,郡王终究是郡王,那些落难到琉球的海商给琉球王、实际上是给萨摩藩的人写“盘问录”的时候,称呼都是王爷。

    琉球国在市井故事里的出镜率还是挺高的,京城不少人都听说过琉球。有文化的,知道那不过是个巴掌大的小国;没文化的想着这怎么也是个王国,那不得三千里江山?

    至于琉球王到底犯了什么罪,京城的传闻可是多了去了,但总体上都绕不开琉球投靠了倭国。

    京城不靠近大海,倭寇这样的记忆即便京城里年纪最大的人,也没经历过。

    可是,再怎么样,《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也都听过,开头便说日本国关白作乱,遂有了李甲纳粟入监之事。不但知道这日本国有关白,还知道当初作乱的关白叫秀吉,姓平。

    至于再多,百姓们也就不知道了。日本国锁国已久,从未来朝贡过,百姓的记忆也就停留在很久很久之前。

    茶馆里那些说书的,有的正赶上杜十娘这一段,便道:“却说前朝自永乐帝九传至于万历帝,已历十一世。这位天子,聪明神武,德福兼全,十岁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处寇乱。那三处?日本关白平秀吉,西夏哱承恩,播州杨应龙。”

    “平秀吉侵犯朝鲜,哱承恩、杨应龙是土官谋叛,先后削平。远夷莫不畏服,争来朝贡。真个是:一人有庆民安乐,四海无虞国太平。”

    说到兴起处,说书人也不免加上几句颂扬本朝的话,说到:“但若说到本朝,那前朝万历年可就又不如了。圣天子亲征罗刹、收复西域,复汉唐之旧疆、防北患于未然,如今更是万国来朝,便是那西洋诸国都来了。你们可知那西洋诸国距离这里多远?”

    茶馆里的人鲜有高官,也不知道紫禁城中因为“朝贡”还是“外交”的争吵,只当那些西洋人是来朝贡的。

    朝廷也要装出一副天朝上国的样子,自然不会去解释什么是外交、什么是朝贡。

    加之西洋人也实在没给京城人留下太多的记忆,早些年倒是有去洋和尚庙看光景的,这几年洋和尚庙也关了。

    而刘钰也没给火柴以洋火之名的机会,京城的玻璃京城百姓也不知道这东西源于西洋,就知道京城的玻璃都是遵化州产的。

    至于火铳、大炮,乃至于大顺的军改,也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火铳古已有之,或有知情者知道这火枪仿自法兰西国,却也没有闲的没事干取名叫洋枪的。早些年那满满罗马味儿的“鲁密”铳,都被传为了“禄米铳”,当兵吃粮之意,况于在命名的时候根本就绕开了仿制名的新式燧发枪。

    京城跑动的带转向架和避震弹簧的高档四轮马车,也被叫做征西车,说的是当年征准部的时候这样的四轮马车在京城露了一面以作后勤之用。

    皇帝圣谕,分开了西学和实学,在这个使使劲儿还能超胜的年代,西学和实学完完全全的分开了。

    读孔孟的,叫读儒学;学几何的,叫学实学;跟着洋和尚唱弥撒的,那才叫西学。

    既已分开,这西洋诸国在百姓眼里,自然只能是来朝贡的。

    茶馆里说书的起了性子,拍了拍当朝的马屁,终于又收回了正题,讲到了杜十娘的故事。

    可正讲到孙富遇到李甲的关键处,就听几个人从外面进来,喊道:“还在这听什么书啊?去看热闹啊。琉球王自缚请罪,天子摆驾正阳门,去的晚了可就没地方站了!”

    这么一喊不要紧,茶馆里的人纷纷起身朝外涌去,转眼间就只余下了杯茶残点。

    说书人本想着再赚几个叫好钱,一看生意也没得做了,暗道:“我等说书的,虽是靠嘴上的本事,说前人的事,可还这是少见这等风光。何不也去看看,长长见识?日后说起唐太宗顺天门斥颉利可汗的时候,也好说的天花烂坠天子气象?”

    这等风景着实也是难得一见,于是收拾了一下,便也跟着那些人去了。

第七十五章 四宗罪

    正阳门外。

    没有持枪的士兵。

    天子仪仗,持枪过于危险。虽然勋卫近卫都是“自己人”,精挑细选,可万人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尤其是皇帝知道了膛线枪米尼弹之后,这种摆驾出宫的场面,附近还是没有枪的好。

    反正昨日西洋使节已“观中式军操表演”,单就京营选出的几个营队的表演来看,战术体系与西欧大为不同。

    为了迎接这些使节团早做的准备,新式的更轻便快捷的炮兵体系变革先在禁军实行。

    镗床和黄铜技术的融合,六磅炮取代了四磅炮和八磅炮,重量已经接近七年战争末期水平的重型炮也做了一番展示。

    足以惊掉此时欧洲使节团的“队列阵型转换速度”,宣告了大顺已经放弃了纯粹的线列阵,走向了一个与此时主流不同的战术体系。

    或有知兵的外交使节认为,这是大顺因地制宜的战术,是为了对付茫茫多的鞑靼游牧骑兵,亦或是为了在非平原的山区小型会战中作战。

    至于这种战术体系,还是如今的纯粹线列阵,哪一种更适合西欧的平原会战,大顺终究是没有经过实战检验的。

    倒是打过准噶尔,但此时各国对俄国的卡尔梅克骑兵的评价都不怎么高,还没有到蒙古人在东普鲁士的最后高光时刻。

    不过单就纪律性和奢侈的禁军黄铜炮来看,这些外国使节确定这是一支不弱于法军的陆军。

    所以这样一支强调快速变阵、明显是为了对付茫茫多的骑兵为假想敌的陆军,似乎理所当然地和大顺亲法、交瑞的外交策略印证到了一起。

    联想到他们来大顺之前还未结束的第四次俄土战争,一个想要趁着俄国筋疲力尽的机会插一刀的陆军强国形象,跃然心中。

    既是该给西洋人看的都已经看过了,那这一次正阳门外御驾仪仗,自是不需要再部署火枪手,而是明盔亮甲的禁宫仪仗。

    李淦居于中,西洋使节团在侧旁观礼,文武百官早已排列,远处都是围观的百姓。

    上一次大顺有这样的盛况,还是克复京城、平定辽东的时候。

    当时的高宗皇帝李来亨,就在这里,在百姓的围观下,借着威望,降衍圣公为奉祀侯,送了“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的大匾。

    转眼几十年过去,再一次有了这样的盛况。尤其是当自缚的中山王尚敬从远处走来,百姓发出阵阵欢呼之际,李淦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心想刘钰这事做的确实是漂亮,既要了面子,又得了里子。

    若以天朝兵锋,或是贬斥或是削爵,这都容易。

    可让琉球王自缚来京,尤其是在西洋诸国使节的面前,不只是皇帝的面子,更是在告诉西洋诸国天朝和藩属的关系。

    抓来的,显得暴力。

    自己来请罪,这是天朝仁义教化,人尚且有本善之心,自知有愧而来。

    虽然皇帝知道,中山王此次来,靠的是威海的舰队、靠的是刘钰在琉球忽然发动的对萨摩藩和亲日派的大清洗。

    但是,别人不知道啊。

    所以还真有那么几分“武王以仁义治国、修德而天下皆自服以臣”的味儿,这简直是做天子的在宗教教义上的至高追求。

    心里不免想着,当初让刘钰“便宜行事”,还真是做对了。要是换个别人,要么就是空讲一番道理、要么就是碍于天朝体面不好像刘钰那样直接派兵扣押了琉球文武百官。

    只是这件事还是要低调一些,有一个刘钰就够了,要是武官文臣皆以刘钰为榜样,却又学不到精髓,一个个擅启边衅以求功,那可就不好了。

    远处,琉球王身着郡王衣冠,自己象征性地用绳子绑住了自己,身上不能用荆条,因为负荆请罪是将相合,用在天子身上不合适。

    中山王的是否有罪,要天子钦定。

    所以在论罪之前,中山王终究是王,衣冠制式还都保留着。

    尚敬只是对着书上的文字想象过天朝的繁华和人口,也想象过天子的威严仪仗,可即便想象过,真正走到这一步的时候,那种营造出的威压感还是让他的双腿有些发抖。

    这本就是死中求活的办法,若是天子大怒,只需要一个小吏就能将他斩杀。哪怕是躲在琉球又能如何?舰队须臾可至,琉球连萨摩都打不过,还能力抗天朝吗?

    紧张的汗水浸湿了尚敬的衣衫,终于挪到了皇帝身前,跪倒在地,以浓浓的闽南味儿的汉语哭诉道:“臣尚敬,自知罪重,特请圣天子之责罚。”

    身旁跪着的通译,将尚敬所说的罪责一一用汉语念出。

    当日在琉球的时候,赵百泉站在礼法的角度,认为从天地君亲师五个方向,琉球王的罪已经可以定到“诛九族”的地步了。

    有些罪可以赦免,有些罪是不能赦免的。国法是作为一种表率的,如果连“不忠不孝、无君无父、欺君罔上”这样的罪都能赦免,那礼法可能就乱了,而有礼法才有天朝,没有礼法只有法律的只能是中国。

    这一点尚敬心里也如明镜似的。

    所以,一些罪坚决不能认。认了的话,退路一点都没有了。

    幸好,当日刘钰在琉球大清洗的时候,忠臣蔡文溥为了保全琉球王而自杀了,为琉球王说谎提供了一个机会。

    于是尚敬把自己的罪,定为了“身为藩属,即便假意委身倭国,那也是错的;不能舍生取义,也是错的。所以才来请罪。”

    为什么之前一直瞒报?那是祖先的事,和我无关。

    为什么即位之后也没上报?因为即位之前我就趁着蔡文溥来国子监留学的时候,让他避开倭人耳目,偷偷上报天朝,但谁知此人竟是个奸贼,隐瞒不报。

    这是个明显的谎言。

    尚敬知道自己在撒谎,也知道皇帝知道自己在撒谎,但自己若想活下去,就必须要冒着再度“欺君”的大罪,把责任全推给已经为他而死的蔡文溥。

    这一点,朝中不知道,但此时位列文官中的人,当年也曾和蔡文溥交往过,知道这个人应该不是的。

    可这时候,还是都要假装相信的好。

    要不然,牵出王八带出鳖,要牵连很多人。

    如果说尚敬在说谎,那么,上次册封琉球王的天使、副使,有没有罪?

    琉球国上上下下文武百官,有没有罪?

    明知道尚敬在撒谎,朝廷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互相给个面子。

    要不然,这件事就只能有一个解决办法:把琉球王室一族诛九族杀干净、把亲日派的家族全部清洗,然后直接郡县化。

    可朝中算了一笔账,又觉得实在不值。那破地方老百姓穷的啃芭蕉叶、苏铁种,而且直接把琉球郡县化,恐“藩属惊诧”。

    再一个……大顺作为一个天朝,尤其是这些年对外部环境有所了解、准部又把西域犁了一遍使得前朝那群骗贡的空国都不存在了;自己骗自己玩的高兴的西洋朝贡国又被改成了外交。

    使得剩下的宗藩真的不多了,使使劲儿连十个都凑不齐了,也实在是不太好看。

    不管是里子,亦或是面子,留下尚敬、保留琉球这个朝贡国,总还是必要的。

    可也不能就这么算了,显不出天朝的控制力。

    皇帝把这个问题交给了礼政府,礼政府想出的主意是“罚琉球、赦其主”,把琉球降格。

    面对跪在身前的尚敬,李淦心想谎话连篇,只可惜那个为你而死的忠臣了。

    “琉球本为宗藩,屏护东海,如今却做出这样的事来,朕不能不罚。”

    “于其一,琉球自明时便朝贡,明败于萨尔浒,关外尽失,中原有陆沉之危。尔等既为宗藩,却不出一兵一卒拱卫中华礼仪之大。”

    “此一罪也,王国当降为公国。”

    “于其二,新朝鼎立,以保天下为大义。琉球知新朝鼎立,亦知保天下为本朝大义,却依旧瞒报倭人事,以致知此事者,无不耻笑天朝。”

    “此二罪也,公国当降为侯国。”

    “于其三,倭学兴盛于琉球却不管、汉学衰弱于那霸而不问。国中汉学日衰、倭学日盛,虽倭人亦谈孔孟,但非正途。不守正则偏。”

    “此三罪也,侯国当降为伯国。”

    “于其四,为迎伪明,割地于倭国求款。朕非恨汝侍奉伪明,其时本朝不近海,恐琉球亦不知,总归没有侍奉东虏,此罪可赦。然朕恨割地以为区区九千两白银,需知社稷无价,此诚为大罪!若此无罪,日后子孙皆以恶小而为之,今日割一城、明日割寸土,国岂能久?”

    “此四罪也,伯国当降为子国。”

    “此四罪,非朕所能恕。至于你,既曾有心,奈何无力。天使既至,亦能早早反正,又自知己罪,朕以仁义而治天下。此罪可恕。”

    “尚敬,仍守琉球宗庙。”

    说罢,身边的护卫上前,就当着众人的面,直接拔掉了尚敬穿着的郡王服饰。

    尚敬知道自己的命留下了,也知道自己的位子保住了,在被拔掉了郡王衣冠的那一刻,尚敬已经知道该怎么回报天子了。

    天子既然提出了降琉球王国为琉球子国的四罪,那么显然要回报的就要从这四方面入手。

    既说第一大罪,是作为明朝的藩属却没在天下有变的时候出兵,那自然要很上道的提出“希望天朝派人去帮着琉球练兵、天朝对琉球兵有征调权”。

    一次类推,四罪是罪,但天朝想要的回报也可以从四罪中反推出来。

    想通了此中关键,没有了衣冠只余内衬的尚敬匍匐余地,高呼:“臣尚敬,谢主隆恩。”

    咚咚的磕头声,叫旁边观看的西洋使节,终于明白了天朝所谓的宗藩国是什么意思。

    皇帝明明惩罚了国王,而国王被惩罚之后,还要感谢皇帝……在其中的滋味,不在于磕头的礼仪,而在于那个“谢”字。

    至少,这绝对不可以套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和各地诸侯,去理解天朝和藩属这两个让他们很难理解的法理关系。

第七十六章 内外有别

    若说是殖民地,那就更不是了。琉球也好、朝鲜也罢,不是天朝委派总督,而是当地王室世袭。

    若说是附庸国,有几分像,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朝鲜琉球王是天子的臣子,但朝鲜的臣子不是天子的臣子。

    套用到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中,这算什么?

    李淦之所以让西洋使节先入京、琉球王后入京,也正是出于这种目的。

    当初齐国公问刘钰俄国国书翻译问题的时候,刘钰很是坑了一把传教士。

    那个写着“regnumsina”汉法理王国的地图,确实让李淦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不爽。

    加之刘钰的添油加醋,对西洋人动辄把帝国拆分成各个法理王国来画地图的事,李淦心中始终存着一丝警觉。

    今天这件事,就是要借着琉球,来告诉西洋诸国,宗藩体系到底是什么意思。

    之前的交流,总是试图从基础开始讲清楚,力图让西洋人站在中华文化的角度去理解问题。

    可讲起来太麻烦,既文化不通,解释不清楚天下的概念,那就用事实化用到对外交流中。

    既分了“礼政府”和“外交部”,内外有别。

    内要知其然知其所以然。

    外部的话,只要结果就是了。

    所谓结果,便是让西洋诸国签下条约,认同宗藩体系之下,大顺拥有附属国的外交、政治等种种权力,西洋诸国不得绕开大顺和天朝宗藩接触。

    果然,这是有效的。

    几个西洋使节大约也看出来了这其中的意思。

    瑞典使节心想,此事与我无关,我瑞典最多在马达加斯加有一群海盗,东亚、东南亚的事我们管不到,也没有资格来制定国际法,只求贸易正常。你们说啥就是啥。

    英国使节则想,幸好荷兰当年把他们驱逐出了东南亚和东亚,当年倒是差点在琉球建立商馆,但天启元年就撤走了,之后再也没去过。而印度的莫卧儿帝国,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是你的藩属国,此事也与我无关。

    葡萄牙贡使心想,西班牙惹上麻烦了,苏禄可是大顺的朝贡国。至于东南亚,当年我们是有些势力,可是被荷兰人赶走了,这事也和我无关。

    使节们各怀心思,除了荷兰和没到场的西班牙之外,谁也没把手伸到东南亚。即便英法在明朝的时候伸过来过,但都被荷兰人赶走了,这时候自是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谁也不想招惹此时的大顺,开关贸易之后,竞争激烈,大顺可以决定对谁禁售,或者直接驱赶商馆。

    何必为一些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去损害自己的利益呢?葡萄牙为了保住澳门,在能外交的情况下仍旧朝贡,这时候对大顺没事找事,那不是傻吗?

    虽然基于文化差异,他们不能够理解天朝的概念,也不能理解宗藩的含义,但却用他们自己熟悉的思维方式,明白了大顺要表达的意思。

    西洋人终究不是朝贡体系之内的。

    对朝贡体系之外的西洋人来说,这一次只是大顺在宣示一下所有权。

    但对同样处在朝贡体系内的朝鲜而言,却看出了几分杀鸡儆猴的意思。

    这一次大顺也是要求朝鲜派出贡使前来,都是算好的时间。对倭开战需要让朝鲜知道。

    未必需要朝鲜出兵,可日本开关之后的朝鲜贸易、天朝租借两处土地用于贸易和鲸海移民这些,都需要借着这件事彻底敲定。

    看到琉球王自缚前来的时候,朝鲜使臣心里很不是滋味。

    真要是按照琉球这么论起来,朝鲜的屁股上也不干净。

    如果大顺真的要找茬,都不用鸡蛋里挑骨头,随随便便就能找出一大堆的理由,师出有名。

    直到李淦宣布了琉球国的四大罪,朝鲜使臣这才松了口气。

    他们终究是中华文化圈的内部人,对于这种皇帝出面的公开场合所表达的深刻涵义,还是能听懂弦外之音的。

    很显然,天子训斥琉球,降王国为子爵,看似在说琉球,实际上也是在给朝鲜传达一个消息:朝鲜的那些事,大顺不会追究了。

    天朝,是有传承的。

    顺灭了明,取的是明的正统,但在西安建制之前,明依旧是正统,这一点大顺不会否认。

    就如同李世民抓到颉利可汗之后,宣布颉利可汗的五大罪一样,第一大罪就是:你爹启民可汗是靠大隋坐稳了位子的,隋朝有难的时候,你一个兵都不出,这就是罪。

    只是对大顺而言,这唐朝说这句话的心态还不一样,即便大顺整天自比李唐,却有个绕不过去的坎儿。

    唐虽然也是争天下的,可隋炀帝不是李家杀的。而且名义上,隋是禅位于唐的。

    可大顺不同,大顺连走个禅让形式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只能学“莽新”。

    王莽封了汉太子为定安公;李自成也封了朱三太子为定安公,这多少也算是圆上了。

    结果一片石大战后,定安公不知所踪。

    崇祯终究不是满清逼死的,确确实实是死在了人民的反抗当中,虽然那棵树不是饿殍们种的、绳子也不是饿殍们挂的,但满清也确确实实是打着为崇祯皇帝报仇的名义入的关,南明也确实承认过南北二帝兄弟之国,唯独大顺是贼寇。

    这就导致有些事,大顺说起来其实很别扭,一直回避一些问题。

    今日李淦借琉球在萨尔浒之后不出一兵一卒为理由,炸了琉球的王国头衔,反倒是让朝鲜长松了一口气。

    明知道这是欲加之罪,唐王起兵勤王都不行,更不要说琉球了。

    固然担心这种欲加之罪有朝一日加在朝鲜身上,可此时此刻这番话对朝鲜而言终究还是所幸者多、所忧者少。

    朝鲜内部其实一直视明为正统的,并不认可大顺。而且当年朝鲜投降满清之后,还出过火枪手和大顺在辽东打过仗。

    内部也一直暗戳戳地用崇祯某年纪年,甚至在三十年前崇祯上吊一甲子的时候,朝鲜王还设坛祭奠。

    不过考虑到大顺逼死的崇祯,倒是没敢明目张胆地祭奠崇祯,而是祭奠的万历,以感谢其再造之恩。这就属于搞擦边球了。

    大顺不是蛮夷。

    但朝鲜仍旧不喜欢大顺。

    一则明对朝鲜有大恩,明太祖赐国名、万历援朝保全宗庙。

    二则朝鲜都搞出来种姓制的两班贵族制了,对大顺这种底层起义得天下的有天然的反感:如果大顺的天朝、是合法的,那么将来底层起义推翻朝鲜李氏,合法与否?

    三则朝鲜内部党争不断,朋党已成,但君子言义不言利,朋党实际上是因为利益,但面上还要说大义,大顺得国正不正的争论,也被党争所利用。加之大顺的官方的意识形态不是朱子学,而是破而不立的混乱永嘉、永康学。

    四便是因为大顺大规模往辽东移民,导致朝鲜极端紧张;而大顺因为明末辽东的刺激,这种移民又是一种应激反应一样的偏执。加之人参贸易、越境采参、边境走私等等问题,双方摩擦不断。

    如果大顺真要找朝鲜的麻烦,实在是有太多理由,所以当琉球王自缚请罪的时候朝鲜使臣才会惊恐不安。

    当年日本改年号为正德,都导致大顺过度紧张,以为日本这是要借前朝之名,还导致了长崎贸易那一年没有中国船,因为写着正德年号的贸易信牌都被大顺没收了。

    如果大顺真的在年号问题上找麻烦,这罪过可就和琉球差不多了。

    朝鲜知道大顺知道,也知道大顺在假装不知道。可以说,直到今天,大顺才算是表明了一下态度,朝鲜用明朝年号的事,不算罪。

    一个是训斥琉球在萨尔浒之后不出一兵一卒,另一个就是说琉球在崇祯上吊之后奉“伪明”为正朔也没啥事,毕竟没有直接投满清。

    这是在说琉球,也是在说朝鲜:朝鲜投过满清,但是这事在官方上算是揭过去了,旧罪不重提;朝鲜暗戳戳奉明为正统,那也有情可原,毕竟有过大恩,这种大恩要是忘了才算是忘本。

    有些话是不能直说的,大顺皇帝不可能抓过朝鲜使臣问:你们是不是还在用崇祯年号?一旦问了,这事就没完了。

    就像是今天这场盛会,大顺没有找越南一样,因为大顺也知道越南对大顺称王、对内自己称帝玩,所以今日的事就不能找越南参加。要么一直假装不知道、要么就是一个战争借口。

    那不是像朝鲜的擦边球行为:怀念再造之恩、和自己称帝僭越,这可不是一个层面的事。

    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实际上是告诉朝鲜两件事。

    其一,这种“欲加之罪”,大顺想找随便都能找到。你看到琉球的下场了吧?

    其二,你们的事,就这么算了。但我的要求,你们必须答应。

    朝鲜使节知道大顺想要的回报,要朝鲜开放两个口岸,大顺要租借两处土地,一处作为贸易和开发鲸海的中转;另一处则为了监视狼子野心的倭国。

    理由也很合理。

    实边鲸海,是为了防备北边的罗刹,防罗刹是为了保护朝鲜。

    监视倭国,是为了防止壬辰倭乱再度发生,圣人未雨绸缪,明朝救过你们,我大顺要让倭国彻底没有再打你的机会。

    而朝鲜,此时是欠大顺人情的。是上国出面,认可了朝鲜王李昑的合法性:天子降诏,认为“李昑用人参汤毒杀兄长”,是谣言。

第七十七章 胪音

    当初礼政府还出面斥责了写李昑继位教书的赵泰亿,没文化不会写就不要瞎鸡儿用词,继位教书楞写成了“烛影斧声”的版本,水平有待提高!

    “谁知半夜之间,遽承凭几之命;若仁、明之相承”。在朝鲜,朝鲜仁宗被毒死的,已经和赵光义砍死大哥的故事一样深入人心了,再加上前面那句“谁知半夜之间”,简直是教科书般的合法性质疑。

    按朝鲜的礼制:教,上所施,下所效也。天子曰诏,诸侯曰教。

    这教书,就是李昑继位时候当众宣读的,基本等同于天朝的登基诏书。教书写成这个样子,可想而知。

    满清故事里的传十四和传于四;赵宋故事里的斧子砍头,总归是个传说,可朝鲜这玩意儿却是个当众宣读的。

    当年北上与罗刹作战的时候,英国公就提出过趁着朝鲜内乱的机会,加大对朝鲜的控制。

    权衡之后,大顺没有支持举着为先王复仇、李昑毒杀兄长旗号的“乱党”,如果支持了现在就该叫“讨逆之师”了。

    虽然支持这些起兵的反对派可以得到更多的好处,甚至可能直接让大顺拿到对朝鲜极大的控制权。

    但是询问考察之后,发现这些乱党可以号召民众、底层士人多有参与,甚至可能颠覆朝鲜的腐朽政治使得朝鲜政局焕然一新。

    长远看对大顺不利,故而还是支持了李昑,继续维系朝鲜腐朽种姓的朝政状态。

    人情太大,总要还。

    现在,是要回报的时候了。

    至于地方,刘钰也早就选好了。

    南边的釜山,东北的元山。

    前者是为了隔开日朝,防止朝鲜搞走私贸易,监视日本。

    后者是为了移民鲸海,将来他是希望移民穿越朝鲜在元山登船的,这样可以极大的缩短距离,使得移民成本骤降。

    至于贸易,只要打开一个小缺口,慢慢自然会冲击朝鲜原本的真正封建社会,以物易物的时代很快就会崩溃。

    釜山对朝鲜很重要,但只要大顺死咬着将那里作为出兵日本的中转港,日后赖着不走,朝鲜也无计可施。

    朝鲜君臣虽然打心眼里不愿意,但使臣现在看着趴在那的琉球王,就知道这事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天朝要脸,自然好说。

    可天朝只要还是一天天朝,若是不要脸了,藩属又能怎么样呢?越南还能靠气候、炎热、疟疾、蚊虫、水土不服等等,大顺的京城和朝鲜京城却几乎是统一纬度,靠什么?

    再说天朝的理由,朝鲜也没法反驳。

    罗刹是洋人,若是鲸海不实边,将来真打过来,朝鲜不也跟着遭殃吗?

    日本只要有狼子野心,必然要从朝鲜登陆,拿不下朝鲜就别想进入中国。为了防止朝鲜遭受前朝万历年间的灾祸,先把日本打一顿,朝鲜不支持那就是反对。

    况且琉球王都已经哭诉日本的侵略了,而且大顺还故意选在了正阳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攻倭已成定局。

    攻倭借你点地方屯兵怎么了?大顺开国之后,可是没有倭寇之患的,打倭国还不是为你们这些藩属国打的?

    这理由太过名正言顺,朝鲜使臣心里盘算,这个交易也是值得的。

    自己所能争取的,只有一件事。

    那便是让天子手书一封,宣布朝鲜之前暗地里以明为正朔,是出于报恩之心,有情可原。

    既往不咎。

    白纸黑字,免得大顺以后在这件事上找麻烦。剩下的给琉球定得罪,朝鲜一个都不沾。

    只是,朝鲜使臣感觉到,大顺的宗藩政策,似乎要有大的变动。

    朝鲜使臣希望仔细聆听一下琉球子的话,判断出来大顺今后的宗藩政策到底会是什么样。

    跪伏于地的琉球子尚敬,很快便根据刘钰之前在那霸的“提点”,根据天子给琉球国定的四条罪,提出了相应的解决方法。

    鉴于琉球兵弱,一旦宗主有变,琉球也不能支持,而且远隔大海,是以请求天子允许天朝海军在琉球驻扎。

    琉球会出人修筑军港,琉球会出资建造两艘战舰,请天朝派人去担任舰长,并且训练琉球的水军。

    鉴于琉球倭学兴盛而汉学衰弱,琉球子恳求圣天子效前朝洪、永旧事,赐三十六姓于琉球,教化琉球百姓,兴盛汉学,清除倭学的影响。

    鉴于琉球把岛屿割让给了倭国,是愧对社稷,琉球子恳请圣天子征伐倭国,为宗藩雪耻,以彰天朝之威。

    另外当年日本掠夺了琉球的王室珍宝,作价五百万两,此些珍宝本欲献给天朝,恳求天朝问日本要回这些珍宝,琉球愿意献给天朝。

    尚敬将这几项说完,心道朝贡贸易的事,这时候也不要提了。

    不如好好表现,等到日后再提吧,现在说这个,这是不长眼力价。

    李淦听完尚敬的请求,心道你也是个聪明的。

    第一项是军事控制,第二项是文化同化,这两项也正是天朝此时想要的结果。

    虽然刘钰认为琉球的军港,在大顺拿到北海道、南洋之后,就是个鸡肋,但考虑到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也算是一个保底的退路,花点钱就花点钱吧。

    第三项请求大顺出兵,就算是为对倭开战一事定下了基调。将来要战争赔款,那也是替琉球要的。

    此事,大局已定。

    这一次故意把仪仗摆在了正阳门,允许百姓旁观,就是因为李淦受不了朝廷的廷议了,直接当着百姓的面,借着天朝的自豪感,直接宣布对倭开战。

    谁要反对,谁就要冒着被百姓戳脊梁骨说是窝囊废的风险。

    虽然明知道这么搞是没有退路的,将来一旦怂了,就会遭到极大的反噬。

    但李淦想的可不仅仅是日本的事。

    对日开战,就算朝中有反对的,也完全可以压住。

    日本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天朝颜面全无被骗了一百多年,琉球王哭着来京算作被迫告御状,就算又反对声也不成气候。

    可是将来下南洋,那就不可能像现在这么名正言顺了。

    放任荷兰人屠杀巴达维亚的华人之后再动手,有一利一弊。

    利是,朝中反对的声音能够被压服,名正言顺,谁反对就把谁头上扣个大帽子。

    弊是,杀完人再动手,将来在南洋立足经营就很不利。

    问题是,刘钰判断,照南洋的蔗糖贸易和畸形的种植园经济,荷兰人最晚在两年之内就必然要动手。

    这是经济规律,是无法扭转的。

    而两年之内,可能并不是一个好时机,所以这一次要拖下去,默许荷兰将巴达维亚的华人迁到别处,大顺对此可以表示认可。

    如果这件事认可了,将来动手的话,朝中反对的声音必然极大。认可荷兰对南洋华人的迁徙、甚至派人去监督,那似乎就等同于认可了荷兰在南洋的统治,到时候又不屠杀,似也师出无名。

    南洋太远,攻之无利,地主阶级的文官得不到利,反而会助长一批特殊的军功阶层;香料贸易,很可能被皇帝内帑垄断,被人眼馋却分不到,那就等于无利益。

    反对恐怕是必然的。

    预想到将来的事,李淦觉得有必要提前准备准备,等到将来机会来了,还可以再来一次这样的办法,将民众的舆论煽动起来,给反对派施压。

    大顺控制不了江南儒林的舆论,但却可以试着控制京城的。

    这一次既是尝试,以为南洋;又不仅仅是为了南洋,而是……更多其余的想法。

    李淦知道自己的声音没有那么宏大,不可能让看热闹的百姓都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故而也早有准备。

    之前尚敬还是琉球王的时候,便明知故问了琉球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叫琉球王把万历三十七年的琉球惨剧说一遍。

    从萨摩入侵、到琉球宗庙被烧、再到琉球王室被抓到日本监禁、再到“逼迫”琉球欺诈天朝继续朝贡等等事,全都说了出来。

    说的时候,有人记录。

    记录之后,便以传胪。

    上传语告下称为胪。

    天子的话,通过书面,传递到在百姓面前的内侍或者勋卫,再由这些人将上面的内容直接念给百姓听。

    在京城百姓的眼里,这琉球虽然是国,但却也是天朝的一部分,听到琉球发生的惨剧,一个个也是义愤填膺。

    这些年京城没有遭受什么灾荒,北面也没有夷狄侵扰,战争都在距离京城的数千里之外,死人最多的还是和普通百姓够不太上的良家子,京城的百姓这些年小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

    小日子过得不错,才有对天朝二字的荣耀感。即便战火已经远离京城几十年了、京城遭受战火洗礼的人即便那时候才出生现在也都垂垂老矣,在听到琉球发生的事之后,情绪还是很快地被煽动了起来。

    远离百官的百姓发出了一声声的叫喊,激愤的情绪响彻云霄,震得官员的耳朵有些痛。

    官员之中的年轻人固然激愤,老成者心中却忧虑。

    这件事,皇帝似乎做得有些越界了。

    文武百官并不知道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们以为皇帝摆驾正阳门,是为了学学当年唐太宗在承天门斥颉利可汗的事,彰显一下威严罢了。

    可没想到,皇帝竟然绕开了朝廷,直接把舆论抓住,做成既定事实。

    现在让朝中怎么说话?

    大势已成,朝中就算有反对的,又能说什么?

    点火容易,灭火却难。一些大臣心想,这么做固然一时得利,可却后患无穷,民众群氓亦愚,天子若是做个穷兵黩武之君,日后谁能阻挡?

    天子身前,群臣不敢说什么,只能互相看看,默默摇头。

    摇头的未必反对对日开战,甚至也有不少是坚决支持对日开战的,但这件事不该用这种形式。

    这打破了长久以来的规矩。

    事实上,勋贵群体中站着的刘钰,也不知道皇帝会选择这么玩,这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隐约间,刘钰感觉到有些不太对,皇帝想要的,怕不只是为了这么一件事,甚至也不只是日后继续扩张的原因。

    皇帝想干什么?

第七十八章 春秋大梦

    传胪之音仍在继续诉说着倭国的无礼,虽还未说开战之事,但大义已据,战端已成定局。

    刘钰作为此次事件的核心层,自是早就知晓。早知道之后再去走一遍形式,无论如何是提不起精神的。

    唯独能提起精神的,也就是这场皇帝之前并未说的“超越规矩”的做法到底意味着什么。

    想到规矩,刘钰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朝鲜使臣,一阵烦躁。

    他这个正牌的鲸海节度使,明日还要宴请一下朝鲜使臣,感谢其“对实边鲸海提供的帮助”,以及为对倭战争后的朝鲜问题打个基础,继续吓唬吓唬朝鲜人。

    心想皇帝要是早点不“守规矩”,早点拿出今天这种坏规矩的胆魄,当年朝鲜“乱党”事件,简直堪比东学党起义,是再合适不过的干涉机会了。

    奈何朝廷有几个有识之士却也无什么大用,考虑到朝鲜这个藩属的标杆,皇帝也不敢动作太大,生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且这发,还是秃顶之后就剩下不到十根头发里最长的那一根。

    当初派个三五千兵马,或是助朝鲜王、或是助“乱党”,如今什么条件谈不下来?

    何至于这么麻烦?

    非要守着旧规矩,这回倒好,明明军改之后大军东亚无敌,当初三千兵足够把朝鲜从朝贡国变成傀儡国,现在却还得和朝鲜扯淡。

    …………

    朝鲜使臣也是第一次看到天子能干出这样的事,居然直接传胪百姓,忍不住想到那句话。

    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

    见着百姓激愤,再想想琉球子希望天子“准许驻军、准许派三十六姓”等事,心里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慨。

    念及自己此番来华所为之事,暗暗摇了摇头,心中叹息不止。

    朝鲜使臣心想,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

    煌煌天朝,如今却以晋文之术,实非正途。

    天子煽惑群氓,实无王者之风。

    若是真的为了维护礼法宗藩,这便是齐桓公那样的正途。

    可听琉球子所说的几条,又是驻军、又是问日本讨回琉球的财物赔款,这不就是晋文公打着尊王的名号去称霸吗?

    齐桓公也是争霸,可齐桓公的本心是仁义的,是真的想要尊王攘夷的。

    晋文公也是争霸,可晋文公的本心就是为了争霸,是借天子之威而兴霸业之名。

    诸葛亮治蜀用申商之术,可心存仁念;王安石用申商之术,可一心求利……如今天子以谲术而称仁义,这其中的区别,煌煌天朝竟无一人看得出?

    天朝真的是为了宗藩事、琉球被欺压而要对倭国开战吗?

    琉球子真的是心甘情愿地来到京城,自缚请罪的吗?

    想到这,朝鲜使臣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悲哀,心道满朝文武,竟无一个忠言逆耳之辈,只怕长此以往,天朝亡矣。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东自西,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

    天朝这是要行霸道,行霸道者非王者之风。

    以力假仁,岂能久乎?不施仁义而以霸术,纯以力取之,与蒙元东虏何异?

    再想想大顺对朝鲜要求的条件,心中更是凄苦,心道今日借我釜山、元山;待明日我强,割尔辽东,又有何话说?

    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德服人,心悦诚服。而今大顺却以力压人,日后必遭反噬。

    悄悄地叹了口气,心里盘算着自己的道理,对此时大顺的评价,更低了几分。

    若以此论,朝鲜理学昌盛,又是宗藩。

    若周丧,称王者七;汉丧,称帝者三。唐之崩离,抱蜀正南面者亦七八矣。

    天朝既以霸道而行,反不如朝鲜之有大义。如今观之,心道则我朝鲜,比之战国七雄之一;三分天下之一;五代十国之一,又有什么区别呢?

    今日以力屈从于顺,待明日其势衰,则可以力征之。或成秦之一统;或为三分魏蜀;或比十国割据,亦未可知!

    再如南宋,国虽褊削,民虽羸劣,甚至对金人俯首称臣,曰臣构言,可犹为诸夏之真王,未有人称金为正朔。

    以力压人,力不恒久,皇明尚有甲申之祸,待得明日大顺力衰,或可取而代之为正统。

    正天下之气、彰王者之仁。

    如今大顺已失诸夏之王道,纯以霸力,又办西学,结西夷以外交,降衍圣公为奉祀侯,如今又将琉球的王爵降到了子爵,只怕大顺已失天命矣。

    《易》曰:帝出乎震。

    震,出于东。

    帝者,阳也。

    阳出于东,朝日鲜明,谓之帝出乎震。

    莫非是……天数有变、神器东移,百年之后,天命在朝鲜?

    如今倒行逆施,多用霸道之臣,又多学西洋学问,士林之中必多不满。

    日积月累,待到天下有变,举“明教大义”之旗,届时再天降一雄主于景福宫,未必就不能成武王之事!

    念及于此,朝鲜使臣心中一阵激动。

    可激动持续了不过须臾,便又想到了现实。

    大顺虽悖弃王道而行霸道,日后必遭反噬,但此时正如日中天,尚不可伐。

    如今之计,还是先把“借”地给大顺的条约签了,再求大顺皇帝写一份声明,表明朝鲜暗戳戳以明为正朔的事可以既往不咎,免得大顺借机生事就好。

    现实与理想的巨大差距,或许幻想是抹平此时屈辱的最好方法。

    朝鲜使臣已经接到了刘钰的邀请,要以鲸海节度使的身份,感谢朝鲜这些年对他移民实边等事的支持,好几次移民的船都要在朝鲜的海岸暂避风浪。

    虽然此番来京城的朝鲜使臣并没见过刘钰,但这几年朝鲜和大顺往来颇多,不只是朝贡册封那些事,故而朝鲜使臣常在群臣中听说刘钰的名字。

    朝中许多和朝鲜交好的大臣,对刘钰的评价都不高。

    都说此人多用霸术而无仁心,以司马光论,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

    凡取人之术,无才无德的愚人,也不要才胜于德的小人。

    对刘钰,朝鲜使臣是有道德和文化上的优越感的。

    但他也知道,此次去琉球,就是刘钰带的队。

    至于说到底前琉球王是不是“主动”自缚来京城请罪的、那霸又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虽不曾亲见,却也能猜想一二。

    加之大顺和朝鲜之间最近一直谈的“借地”问题,也是刘钰一手在背后站台,而且他还是鲸海节度使,之前还派人去朝鲜测绘海岸线。

    虽有道德和文化上的优越感,可这种优越感此时也只能聊以**,并无什么用。

    这种能直接在藩属国动武、甚至可能是劫持藩属国国君的人,用道义去争取是毫无意义的。

    想到这,心里不禁暗暗叫苦,也不知道明日宴会上又将受到怎样的刁难。

    也知道天朝最终还是会要颜面,会由懂典章制度的礼政府敲定此事,但在礼政府正式谈之前,先让此人私宴……

    虽不能说不合礼数,但恐怕多有深意。

    第二日中午,朝鲜使节中的正副二人来到了在京城新造好的敕造鹰娑伯府,刘钰在门口亲迎。

    见礼之后,刘钰就像是自来熟一般,拉着朝鲜使臣的手笑道:“本爵奉天子之命,节度鲸海,移民实边。这几年也多受朝鲜国的照顾。前些日子朝中派人去朝鲜,我本有意为正使前往,奈何琉球忽传倭寇事,实脱不开身啊。”

    一边笑着,一边迎了朝鲜使臣一同入府,待入座后,刘钰又道:“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诗曰: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我节度鲸海,多有叨扰。今日正该回报。今日我是送一桩财富于朝鲜,使者不妨听听?”

    朝鲜使臣一怔,心道还有这等好事?怕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想着这里面肯定有幺蛾子,朝鲜使臣立刻回道:“鹰娑伯说笑了。同为天子之臣,天子有命,岂能不从?鹰娑伯虽为鲸海节度使,却非封建鲸海;朝鲜为船只提供便利,是为报天子也,而非为鹰娑伯之私情。”

    “哎……话不能这么说嘛。”刘钰笑着拐了个长音。

    “我回报朝鲜,难道是为了私情?还不是为了公事。前些年朝鲜国乱党起事,以‘烛影斧声’故事起兵。此事之后,听闻朝鲜要改革兵制、役制?但凡改革,绕不过一个钱字。阿堵物虽俗不可耐,可天下言义的君子少啊。我这番好处,是为朝鲜有钱变革兵役制度,难道是私事吗?”

    “一则,若再有乱党事,若无兵,则无法镇压,到时候又要请求天朝出兵。二则,倭人在侧,更有洋教徒见缝插针,此事亦需朝鲜有可自保之兵甲。”

    “若是再有前朝倭乱之事,若朝鲜能够自保,也算是为天子分忧了。”

    “这怎么能说是私情呢?分明是公事嘛。既为臣子,当为天子分忧,忧天子所未虑,正是臣子本分。朝鲜国若是改革军税失败,不能自保,这恐非正途吧?”

    说的如此冠冕堂皇,朝鲜使臣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选择听下去,心里警觉更甚。

    心道此人对我国内事一清二楚,甚至连李麟佐之乱后要改革兵役制度的事也知道,只怕心思不小。

    联想到琉球的事,就是此人出力碎了琉球的王爵,更是此人早就盯上了琉球。如今见其所知甚多,非可以喜,实可堪忧啊。

第七十九章 两全其美

    刘钰既节度鲸海,驻地却在威海,这些年一直在搜集朝鲜、日本的情报,对朝鲜发生的事当然是知之甚详。

    对倭开战,开战不是目的,战后的东亚新秩序、新格局才是目的。

    东亚新秩序,总要把朝鲜搞进去。

    今日这话题的引子,他也没先说“借地”的事,而是先说起来“送钱”的事。

    朝鲜没钱,也不用钱,现在还是实物税。大顺没有迁界禁海,而且一直主导着对日贸易,导致朝鲜到现在也没攒够发行货币的贵金属。

    小国不大。但正所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两晋门阀、宋的冗官冗员、明的士绅招纳良民为奴免税、唐之党争等等毛病,几乎全了。

    能把诸夏这千余年政治制度的好坏精确的“去取精华、取其糟粕”,当真是舍朝鲜其谁。

    “乱党”事件后,朝鲜自然想要改革兵役制度,想要拥有一支能打仗的禁军,想要改变一下兵役制度,这都可以理解。

    但是,没钱。

    按朝鲜自己往脸上贴金的说法,他们行的是府兵制。

    军户从军,邻人二十户作保,帮这一户种地、劳役、支付财物等等。

    理论上,只有分工不同。

    实际上,很快军人就成了有“二十户农奴”的农奴主。

    最后搞不下去了,只好由国家代收,逐渐演化成了人头税。朝鲜没钱,自然也不收钱,而是收布,可能布匹承载了货币的功能,也可想象此时的朝鲜生产力是什么水平,居然还能维持这种状态。

    问题是,奴隶不用纳税,大族也不用纳这个税。很多良民都主动当奴隶,投效大族。

    能收钱的越来越少,三千里江山、近千万人口,折合下来岁入二十万。

    乱党起事之后,朝鲜有意改革,朝鲜王李昑就想搞“士绅一体纳粮”,想要不论贵贱,都缴纳这个税。

    大宋自有“与士大夫治天下、不与百姓治天下”;朝鲜也有那句很出名的“国家宁失小民之心,不可失士夫之心”。

    学完了大宋变法,又学了学崇祯筹钱:李昑说,勋贵大臣、封君王族,何不带头交钱?

    结果不问可知,崇祯筹钱是什么结果,李昑筹钱就是什么结果,各个清廉如水,衣着补丁。

    大臣们还不算完,见你不是要变革吗?好啊,不就是要钱吗?那王上你的“内帑”、“内司”一并罢了,这不就有钱了吗?还有冗官,合并州县,裁撤冗官,这不也有钱了吗?

    两个办法一说,李昑立刻消停了,屁也不敢再放一个了。刚经历完李麟佐三军缟素的叛乱,就来个裁撤冗官,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那是生怕位子坐稳了。

    刘钰所说的“送钱”,正是因这件事而起,于是道:“我有一策,可既不伤士大夫之利、又不给小民增困,国不加赋而军费足。”

    朝鲜使臣有些好奇,虽明知道刘钰不安好心,可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不知鹰娑伯有何良策?”

    “开关,贸易。征收关税,货值二十取一,如此一来,岂不国不加赋而军费足?所谓税收,就像是拔鹅毛,要让鹅不叫而把毛都拔了,那才是好税。如同天朝盐税,这便是叫鹅不叫而收之。”

    “朝鲜国百姓也得用铁器、农具、布匹、瓷器等等,朝鲜国又产纸张、牛马、粮食等等。设置海关,征收关税,此充盈府库之良策啊。你看啊,百姓用的货物,若都用大顺的,这每年关税不就是很大一笔钱吗?”

    “你看啊,好比说,天朝的玻璃。此物入朝,士人大族两班必多用,如此一来,士人两班得到了玻璃,心情喜悦;朝鲜的府库,得到了二十取一的税赋,日益充足。”

    “哎,要不是天朝物产丰富无所不有,西洋诸国货物难以售卖,我真是恨不得天朝也行这样的政策啊!可惜,可惜……”

    说完,还面露惋惜之色地摇摇头,忍不住时时叹息。

    “这……”

    朝鲜使臣实在没想到刘钰会出这么一个王八蛋主意。

    开关、贸易?

    那朝贡贸易怎么办?每次朝贡贸易,朝鲜大族都有参与,借着朝贡之名在京城买货,然后回去出售。

    可君子不言利,朝鲜使臣也不能直接说出这可能会招致极大的反对,因为这会损害两班贵族的利益。

    天朝册封的使臣去朝鲜,定例也就是抠个几万两银子;朝鲜贡使来京城,那可是来搞垄断贸易的,这里面的利益大了去了。

    然而不等他说,刘钰先道:“我知朝鲜穷苦,于是进言陛下,若如楚贡苞茅,苞茅不贵,重在礼仪。是以日后朝鲜的朝贡八包贸易就停了吧,”

    “一则天朝一些官吏多有索贿之陋规,这有损天子颜面,也叫尔国多有困扰。天子仁慈,故而杜绝,正是治本之举。”

    “二则天子考虑到朝鲜贫瘠,也实无征兵之钱,府库空虚,不若就把这关税之利交给朝鲜王。”

    “三则朝鲜官员随行携带银两贸易,倒叫京城百姓误以为朝鲜竟无君子、官员如同商人贱民,竟然开市买卖,实在不成体统。长此以往,风气难收,是以圣天子也是为了告诫朝鲜国官商之别。”

    “最后嘛……”

    说到这,刘钰的语气顿时变得阴森起来。

    “我听闻,朝鲜国为了朝贡贸易八包之银,竟将人参售往倭国以求白银。或有人言:一等好参卖日本、二等好参贡天子;又或有人言:日本国不产人参,天朝辽东却产人参,是以人参卖向日本,所得银钱是卖向天朝的数倍?”

    一句话,吓得朝鲜使臣一下子跪倒在地,面向紫禁城方向哭道:“冤枉啊!冤枉啊!愿圣天子明察,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朝鲜恭顺不二,岂能好参售给倭国而次参贡给天子?还请朝廷勿要听此谣言!臣指天发誓,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

    刘钰哼了一声,冷声问道:“绝无此事?我前些年去过倭国,见倭国圣堂,多有朝鲜通信使之题诗。倭国幕府将军德川吉宗上位时候,朝鲜国以‘日本国大君’称之,此事也是假的?”

    “我读书少,可读书再少,却也读过《易》。”

    “【师卦:上六。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却不知除天子外,谁有资格分封开国、承家?大君即天子、天子即大君。莫非你不曾读过《易》?”

    朝鲜使臣的脸色变得煞白,后背已经汗湿,忙道:“鹰娑伯,若中原称虎、楚称於菟。这大君,在倭人语中,非……非……非是此意。本国也称之为‘大君殿下’。是殿下啊,殿下!”

    “况且,这大君之名,朝鲜国亦有别意,是本邦封君的一种。其实也是本国视之为蛮夷,降其身份而其不自知。绝非‘大君有命、开国承家’之大君。”

    殿下不是陛下,此大君非彼大君,刘钰笑道:“那你们交往用的莫非不是汉字?”

    “呃……”

    好在他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结,只是吓唬吓唬朝鲜使臣,遂笑道:“罢了,我听说,当年箕子建朝鲜,本以为朝鲜必通《易》,想不到连‘大君’这种封号都敢取。”

    羞辱之后,刘钰也不做声,只叫朝鲜使臣无法回答。

    说是不行,说不是也不行,只是冷汗直流。

    刘钰也就是吓唬吓唬他们,这事就看怎么说。那你要非说大君是朝鲜方言,皇帝可以选择相信,叫其改了名目就是;也可以选择不相信,询问你一朝鲜王,法理上的郡王级别,就敢封天子为下属封君?

    反正真要是想找茬,称日本为“大君”这事儿,可严重多了。

    考虑到朝鲜太穷,占领的成本太高,朝中也没有开战的想法。打日本还能榨出金银铜,朝鲜有啥?

    又叫朝鲜使臣在那紧张了一阵,刘钰才笑着将其扶起道:“此事或真是虎与於菟之别?”

    “但暂时不提此事,与倭国贸易人参可不是假的吧?你们为啥要和倭国贸易呢?”

    朝鲜使臣心想,你们在长崎不也贸易的不亦乐乎?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鹰娑伯说笑了。天朝既与倭国贸易,本国也只是跟随天朝脚步。若天朝禁止与倭国贸易,本邦自然禁止。本邦与倭国贸易货物,都是遵守天朝禁令的,绝无违禁之物。”

    刘钰勃然作色,大怒道:“你怎么能说这等混账话?纵当年有倭寇之乱,可倭人没说烧了天朝宗庙吧?万历二十年,倭国可是占了朝鲜王京、焚烧朝鲜宗庙的。正所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宗庙被隳,其仇与杀父何异?天朝可以去长崎贸易,你们怎么能去贸易?”

    “莫说金银,就是能得到长生不死药,那也不能去啊。毁宗庙之仇啊!”

    “都说朝鲜国向来守礼,我看这是狗屁。且不说不知《易》而胡乱用词,连九世之仇都可以一笑泯之?自万历二十年至今,可历九世了?”

    朝鲜使臣顿时又没有话说了,虽然刘钰侮辱的极为严重,可他能说什么?

    说朝鲜很懂《易》,那你很懂《易》,泰然处之叫日本为大君?

    说朝鲜很懂礼法,那你很懂礼法,把你宗庙烧了还没到九世,就去和人做生意?

    好半天,朝鲜使臣哭诉道:“鹰娑伯,朝鲜国小而民穷,只有人参特产,又不产金银。朝贡天子,这总不能没钱……”

    刘钰大骂道:“放屁!圣天子难道不知朝鲜所产何物?朝鲜朝贡,无非貂皮、人参、纸张,难道圣天子叫朝鲜朝贡金银了?譬如楚产苞茅而贡之,你可曾听天子叫楚国进贡肃慎貂皮了?你这不是胡扯吗?这话说出,就该割舌,圣天子何时要朝鲜进贡不产的金银了?”

    使臣忙道:“圣天子自是圣明的。可是往来行程,衣食花费,加之总有小吏索贿,岂可无钱?”

    刚刚还义愤填膺的刘钰,此时脸色顿时变成了笑意,赞道:“着啊!所以圣天子仁慈,知道朝鲜不产金银,也知道小吏索贿、沿途花费。若是不体恤藩属,只怕叫人嚼舌头。这不又说回刚才的话了吗?”

    “日后朝贡,一切从简。八包贸易,彻底取缔。如此,于朝鲜,则不必与焚宗庙之仇的日本贸易;于天朝,亦可全天子仁德体惜之仁声。”

    “两全其美,两全其美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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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介绍:
假如明亡后是一个汉人王朝,会是怎样?
刘钰穿越后,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个历史拐点下的王朝大顺。
起步就是公爵之子,有爹有娘有丫鬟,钱多人多关系多,生活枯燥之余,刘钰只好找点事情做。
于是……
新顺173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顺173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顺173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