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锁国之困
用间的想法在脑子里转了三圈,可也终究只是转了三圈而已。
唐人风说书并不能提供太多的大顺政治情报,在刘钰涉足之前,商人的能量不足以接触到真正的核心圈子。就以刘钰的家庭做比,翼国公并不认为商人所能接触到的最高级别的州牧、府尹和他是一个圈子的。
等到刘钰基本垄断了长崎的中日贸易后,唐人风说书都是要经过审查的,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有专门的人撰写。
现在刘钰和史世用都在江户外的海面上飘着,德川吉宗亦明白近十年来得到的唐风说书的情报,估计全都是假的。
况且就算之前有那么多唐人风说书,不管是刘钰之前的风说书,还是刘钰政审才能发表的风说书,都没有把大顺最基本的政治构建说清楚。
跑长崎的商人,没有接触过顶层建筑,根本难以理解大顺的政治构建。正如前朝从勋贵、文臣平衡到土木堡后太监、文臣平衡的转化,若商人能搞清楚这个,有这等本事,早学那《水浒后传》的故事去海外立国自为国主了。
德川吉宗也根本无从知道,大顺的靠的是皇权在勋贵、良家子、文臣之间搞平衡,而且也完全没法弄清楚那些良家子的准确定位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良家子的特殊之处,还要感谢德川吉宗口中的“南蛮”,西洋人带来了一些西洋学问,大顺太宗皇帝李过深知变革之难,故而早做准备,虽大业未成而身死,可也留下了一群古怪的“边缘人”。
良家子就是那群边缘人。
那群良家子学的是几何原本、学的是测量法义,学的是“阿尔热巴拉”,也学武经七书,史书通鉴,可偏偏对儒学也只是个略知皮毛。
再加上故意为之的国子监和武德宫只隔了一条街的斗殴,良家子不婚科举臣,良家子自有的一套选拔系统和科举争名额卡位,导致皇帝基本盘的良家子们和科举文臣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
良家子在学识上可能知几何懂代数,但在经济基础上只是一群学数学的“武士”、“骑士”、“耶尼塞里”、“古莱什部族”、“罗马公民”——和士大夫的区别在于,士大夫喝的是自己兼并来的土地上佃户的血,而良家子喝的是大顺朝廷财政从全国吸的血,只靠那点土地而若无其余福利是养不出一家一个脱产士兵的。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哪怕就算假如这些良家子人人精通牛顿力学、开普勒定律、开口微分、闭口积分、绣口一吐就是半个曲线簇的包络线,只要还是跟着皇帝喝人血的经济基础,屁股决定脑袋——和历史上那些拎LV包、戴劳力士表、用万宝龙金笔、打羽毛球、听留声机、用柴油发电机、喝麦乳精、看过狭义相对论的雪山农奴主,依旧只是农奴主类似,并无二致。
至于大顺的勋贵,则因为李自成、李过、高一功等人相继早崩,导致继位的李来亨太年轻。
而刘宗敏又死的更早、田见秀因为仁义没烧西安的粮仓背了刘宗敏和李自成之死的大锅、谷可成战死、刘芳亮在阵斩勒克德浑时阵亡、马世耀潼关诈降失败而被屠于多铎、张鼐因为护卫李自成不利自愧而将玉玺交给李过……种种、种种。
既不需要蓝玉案,也不需要诛淮阴,靠时间的魔法把那些爷爷辈里在阵斩勒克德浑之后还活着的袁宗第、刘体纯等人都熬死了。
刘钰是大顺做“催化剂般存在”的勋贵,而他手底下的第一批海军军官生,则大多都是家在京畿周边的良家子。反间之计,并不好用。
这些最基础的细节,德川吉宗都搞不清楚,脑中闪烁出的用间的想法,也只能往歪路子上想。
将想要用间的想法说出,本丸老中本多忠良沉思片刻,便有了个大体的想法。
“刘钰既在土佐大谈仁义,此人又颇有本事,若使人散播谣言,说刘钰欲占和国而自立,收买人心。只说刘钰到处,施行仁政,百姓齐呼万岁,涕泪横流欲留其为主。此人能水战、亦能陆战,又讲仁义,可以安民,和国与唐国相隔大海,若自立为主,唐主岂能不惮?”
“只是,用间或可除去刘钰,时间却恐来不及,只能算是提前下毒,日后发作,或许就算他能大胜将来也不免死于猜忌。然而这只是九世复仇之策,非是保国之法啊。”
“况且,殿下,若战中用间,必要久战不分胜负,方有可能战时换将。可以土佐之事来看,恐难有久战不分的可能啊。”
说来说去,不管是用间,还是用二虎竞食拉荷兰人下水,最大的问题就在时间上。
如果大顺那边是早就准备充足,只等着琉球这件事找个由头,那很可能开战就在眼前,不管何等计策,似乎都来不及了。
德川吉宗思索片刻,咬牙切齿道:“就算来不及,也要用此间计。刘钰此人,老夫深恨之。此人狡如狐、残如狼、毒如蛇、眺若隼,更有之前欺骗,若不除此人,实难解恨。”
“此人对我邦了解颇多,只怕唐国征伐的幕后黑手,亦必是此人。纵一时战败,待日后除掉此人,未必不能复仇。”
“越王勾践,亦有尝粪之辱,然卧薪尝胆,二十年终复大仇。尔等可牢记此故事。”
几个重臣都听得出来,也不知道刘钰在信上还写了些什么东西,以至于将军大人似乎对这一战的前景完全绝望,现在就开始考虑将来隐忍复仇的事了。
本来给众人带来了一抹希望的大冈忠相在众人的沉默中,眼神猛然透亮起来,禁言道:“殿下,刘钰既以阳谋明示,无非就是他复刻土佐的事,可能做,也可能不做,但因为可以做,所以本邦多有忌惮,不得不被他牵着鼻子走。哪怕他可能只是恫吓。”
“既如此,我们何不效仿?”
德川吉宗问道:“如何效仿?”
“殿下,唐人若是早有准备,只是在等琉球事做个理由,那么必有兵力调动,总会有蛛丝马迹。”
“若唐人并未早有准备,那么邀荷兰人二虎竞食之计,就来得及。”
“若唐人早有准备,那么就可以说,荷兰人在给本邦的风说书里,已经发现了唐人的调动——只要调动,便不可天衣无缝——只说荷兰人已经准备出水军助战。”
“正如刘钰的阳谋,是可能做、可能不做,但可以做到;那我们也是一样。既不可能天衣无缝,那么我们的话可能是真,也可能是假,但荷兰人确确实实可以对唐人水军造成威胁,所以他必不得不防,正如我邦不得不防他可能在别处登陆复土佐事一般。”
既是大冈忠相的二虎竞食之计,算是此时唯一的希望,他又借刘钰信中吓唬德川吉宗的阳谋为引,似找出了问题的关键。
几个重臣顿觉似乎可行,可再一想,本多忠良便问道:“那刘钰狡猾如狐,如何肯信?荷兰人每年参觐一次,只在春日,如今通译已返。若是荷兰人在,刘钰多半会信;可荷兰人既不在,他便难信啊。”
“江户又向来不准南蛮人久居,昔日唐谍史世用,因是唐人,方可逗留。荷兰人与和人所生子女,亦全都赶到离岛。刘钰岂能不知南蛮人面孔?”
大冈忠相早已想到这一点,自信满满。
自锁国令颁布以来,幕府视西洋书籍如洪水猛兽。明朝崇祯七年,有文人刘侗写了一本《帝都景物略》,刘侗可不是天主教徒,就因为《帝都景物略》里有很小的一个篇幅描绘了一下京城的天主教堂,于是这本书就被封禁了。
至于徐光启等人的书,因为天主教徒的身份,更是只要发现就要烧毁,长崎船只携带徐光启等人的书,通通焚烧。
到德川吉宗时代,德川吉宗比较喜欢荷兰学问,所以适当地有所松动。这种松动,便给了大冈忠相可以操作的机会。
“殿下,之前您尝说:吾闻世有兰书,惜未曾读焉。若能观一二,则无憾矣。遂有臣下进荷兰书,然只能看懂图画,却不得其中文字。殿下便遣儒生青木昆阳、侍医野吕元丈习读荷兰文。”
“何不使青木昆阳以荷兰语,做伪书一封?”
“刘钰既知本邦诸多事,当知本邦锁国,不可能流传荷兰文字。他见荷兰文,便必然相信。”
“他若相信,若准备就绪,必不敢贸然发动,定要去先找荷兰人问个明白。如此错了风季,便要明年。”
“如此,殿下可趁这个机会,以重金贿荷兰人,再允其贸易,荷兰人必会相助。”
人心算计,本在计略之中。
锁国之政,竟是祸兮福之所倚,反倒因为锁国更加深了荷兰伪书的可信性,因为大冈忠相换位思考了一下,若站在刘钰的角度,知道日本锁国,便觉得日本不可能有人懂荷兰文,所以这封荷兰书信,必是荷兰人所做。
“妙极!”
德川吉宗拍手叫好,心想正是如此,遂连忙叫人去吧青木昆阳叫来。
并不知道当初刘钰抢了他的《番薯考》,还把刘钰当成好人的青木昆阳,本没有资格参与这种核心圈的军政大事。
等忧君忧国的青木昆阳弄清楚了这个计策后,心中不禁叫苦,面露苦涩。
“将军殿下……我虽有心研读,可兰人参礼,只在春日逗留数日,一年一次而已。我亦有公务在身,不能潜心,是以……”
“是以虽懂几个荷兰文,却也只限于日、月、龙、竹、梅、天、地、人而已,会写25个字母,至于以荷兰文作信,实不能也!”
第五十一章 对骂
“野吕元丈,尚不如我。”
德川吉宗以下诸人的心情,就像是享保十七年的那个夏日,方才晴,片刻便雨,随后就雪,从二虎竞食到阳谋恐吓,一个又一个的希望生出,又一下下破灭,心情实在难以明说。
一片绝望中,青木昆阳又想到了一件事,出了一个“馊”主意。
“将军殿下,长崎之西善三郎曾于荷兰人处借阅了一本书,名为《kunstwoordenboek》,大意是学术词典。其中词汇,晦涩难懂,都是一些南蛮学问的专业词汇。”
“此书词汇难懂,料刘钰也未必懂荷兰文。何不从这本书上抄写一些文字?有些文字冗长,便是荷兰人也不认得,尤其是学术词汇,非这些经商的荷兰人所能懂。”
“便将此书中,摘抄一些冗长词汇,胡乱编出一封信。”
“我虽不才,却也知其中的分类,有法令、国际法、海战条目。虽不知那些词汇意思,但从这些条目中挑选一些,亦可以假乱真。”
“刘钰若得此信,必不认得。心中生疑,多半会回唐国,找荷兰人翻译。然而,荷兰通商者,必不认得这些冗长的学术词汇。自难翻译。”
“偶尔有一两个能认出的,也和国际法、海洋、法令、海战有关。若此,刘钰便可能更加疑心。”
“荷兰风说书,亦多有言与唐国不慕,想来唐国亦难有懂荷兰语的。况且唐国方才禁教不久,其国所会的,多半都是南蛮切支丹教的教语,不与荷兰相通。刘钰就算有学问,也多半懂的是切支丹教教语,若西班牙、葡萄牙语。”
“我亦知此办法不好,可如今也实在没有其余的办法了。是否实行,还请殿下定夺。”
这主意简直是馊到不能再馊,的确,西洋文字若是不认得的去看,定会一头雾水。尤其是一些特殊的专业词汇,更可能是完全看不懂。
但要是能找对辞典的分类,专挑一些海战、海洋、贸易有关的内容,就算能找人翻译出来一两个,反倒更容易叫人起疑。
一时间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大冈忠相道:“此荷兰书信,只可叫刘钰一撇,不可叫其所得。他纵技艺超群,也只能记住几行字,一闪而过。日后临摹,找人翻译,只要故意让他看的那几行文字是关于贸易、海战的专业词汇便可。”
将这个漏洞补上,德川吉宗犹豫了一阵,终于做出了决定。
一边迅速派人前往长崎,急招荷兰商馆的人来江户,尽快将借荷兰水军的意图传达出去。
一边就要派人去和刘钰接洽,尽可能完成大冈忠相的构想。
两日后,两天两夜没睡的青木昆阳,伪造了一封他自己都不懂的荷兰人书信,又仿造了一份荷兰风说书。
快马派出小船,告诉刘钰,并没有会战于浦贺的想法。
若刘钰有心谈判,则在三浦会谈,幕府将军号称相信刘钰的仁义,所以不会派出军队,如果刘钰还不相信,谈判地点可以在刘钰的军舰上。
谈判的人选,这是不用提的,自有制度。
既是和唐国人谈,免不得又要争仁义之类的词汇,这正使,再无第二人。
必须是圣堂大学头、类似于天朝的国子监祭酒、日本的儒学精神领袖、颇类衍圣公一族的林家人,林信充。
江户是有圣堂的,还挂有炎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等人的画像,执笔的是绘过《长恨歌图》的狩野山雪,当年刘钰去江户的时候还去圣堂看过尧舜禹汤的画像——他当时好奇,想去看看是不是如满清那般有想象力把孔夫子剃了月代头,结果看到了崇祯九年,朝鲜使者的画赞诗,用的是汉语,写的还不错,就是这个时间点朝鲜人往江户跑的挺勤就挺让刘钰惊奇的。
正使没有第二人选,则副使也无第二人选,必是此时的江户町奉行大冈忠相。
其余如青木昆阳等儒生,亦随行前往。
刘钰自觉这时候陆战队全都不在船上,水手们下了船也搞不出好看的仪仗。
军官生全下船倒是好看,却又怕鬼子搞什么阴谋诡计,把他苦心培养的这点军官生全报销在了岸上,索性摆了个架子,叫人乘船迎接,就把谈判地点放在船上。
林信充既是圣堂大学头,苦读儒学经典,对这等坚船利炮的事并无太多感叹。
大冈忠相、青木昆阳等人,远远看到刘钰的战舰,又听闻礼炮声响,一个个只能喟然长叹。
迎接他们的小艇就在岸边,大冈忠相远眺着海面上漂浮的战舰,心想如何能敌?
江户的那些小船,便是三五百艘,又有何用?除非刘钰昏了头,把船开到海况不明的滩涂,或者是进入了一些河道,否则只在海上激战,纵然智计百出、武士效死,那也无用。
当年番薯救荒和货币改革留下的那点“好印象”,此时全都变成了狡猾的预谋,不管是青木昆阳还是大冈忠相,对刘钰都是恨的牙根痒痒。
等上了船,刘钰早换上了他的正式官服,拱拱手和对面算是打了声招呼,这时候谈判他就算能用日语沟通也不可能自降身份去说日语,肯定是要通译的。
两边也没太多客套,就在甲板上摆了个横桌,各占一方。
开头第一炮,先是林信充来的。
“吾闻三皇立极,五帝禅宗,惟中华之有主,岂和人而无君?乾坤浩荡,非一主之独权;宇宙宽洪,作诸邦以分守。盖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和人之国,城池不满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顺天子为中华之主,城池数千余,封疆百万里,犹有不足之心。”
“岂不闻,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汉武开边,遂有轮台之诏;唐皇拓土,故有安史之祸。蒙元广阔,终为尘土,宗庙隳颓……此诚应天道也。”
“和人知天损余补足之道,岂有吞琉球之心?况征夷大将军居于江户,琉球万里之外,岂能得知?”
“以刘将军之谬论,唐末藩镇之乱,生灵涂炭,此皆唐皇之罪?明征安南之役,兵卒屠戮,此皆永乐授意?”
“况且,顺且无贼?官皆清吏?以刘将军的谬论,岂非是刘将军诽谤中华天子?”
林信充抓着刘钰之前说的话里的漏洞,来了个先声夺人。
刘钰说刺人而杀之,非兵之罪,乃人之罪。林信充便反问,手底下的人屠杀,难道不知情的皇帝要担责任?
死咬着幕府这边根本不知情,又说幕府知道“宇宙宽洪,作诸邦以分守”的道理,绝对不会生出吞琉球的心思。这事,是真是假尚不清楚,而且就算是真的,幕府也并不知情。
可惜此时赵百泉已经先回了京城复命,刘钰身边这群人,在嘴炮方面没有一个能打的。
他也不是来打嘴炮的,就是给幕府施压的,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完,现在要试探一下幕府的态度,以确定谈判的时候到底能咬下来多大的一块肉。
此时吃了文化水平的亏,心道你要是真有种,就去和紫禁城中的谏议大夫们唠一唠,在这里跟我打嘴炮算什么本事?
“你说你家将军不知情?那琉球参江户,难不成琉球人见的是鬼?”
他知道讲这种天道大义之类的嘴炮,实在是本事不足,索性拿出泼妇吵架的态势,阴阳怪气,开口便骂。
和刘钰一边的史世用等人哈哈大笑,心道也不知鹰娑伯是怎么回事,称倭人的时候时常顺嘴便叫鬼子,如今却讽那倭人是鬼,看来是说惯了嘴。
不想林信充倒是沉得住气,冷笑一声反问道:“刘将军,按你所说,琉球一直在欺瞒天朝。那么,琉球既然一直在欺瞒天朝,为什么他们的话就可以相信呢?之前可以欺瞒,刘将军去了他们便不欺瞒了吗?”
“吾尝闻,獬豸神羊,能别曲直,难不成刘将军竟是獬、豸?”
獬豸,林信充直接用汉音读出,而且故意停顿了一下。
待通译将最后一句话说完,刘钰身边的军官全都破口大骂起来。
最后一句话,在大顺之前,绝对是一句夸人的话。说人是神兽獬豸,这怎么也算不上骂人。
可是……就像是从宋朝之后,很少有人给孩子起名叫秦桧一样,大顺开国之初的一件事,使得原本这能辨真假、分曲直的神兽,成了骂人的话。
大体相当于从小姐到小姐、从同志到同志,词汇总有历史变迁的沉淀。
大顺开国最难的时候,可是有个人叫孙之獬!大顺开国的意识形态从均田免粮转为了保天下,也就注定了这个人在大顺的小本本上,与洪承畴、吴三桂等人并列。
从那之后,无辜的神兽獬豸,就和无辜的桧字一样,在大顺绝迹了。
獬豸獬豸,如今不再是被人尊敬的公检法神兽,而是被拆成了两个字,顿时全都变成了骂人的话。
獬不必提,虫豸也不是什么好话。
林信充可不是随口说的,肯定是有备而来,明末的时候可有不少人东渡日本,即便日本锁国,这事儿他们也不可能不知道。
刘钰身边的军官不是没文化,也不是丘八,可在大顺的政治环境下长大,獬这个字在大顺几乎可登上文人咒骂的顶尖。
平日最是尊重刘钰,这时候自是一个个口吐芬芳,恨不能直接掀了桌子。倭人骂人的话,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通译犯了难,脑筋一转,也不口译,直接将字写下来。
刘钰听着身边人一个个骂人的话都没什么文化,心道妈了个巴子的老子今日方知,礼政府的意义是多么重大。也不用郎中侍郎,娘的但凡有个礼政府的员外郎,今儿自己这边也不至于吵的如此没水平。
第五十二章 画蛇添足
林信充见刘钰这边只能破口大骂,心中暗自得意。
谈判中吵架,若是到了问候对方直系亲属并且准备抖擞精神的地步,实则吵架已经吵输了。
刘钰见林信充面有得色,心中静如止水,心道吵架并没有什么卵用,大顺的嘴炮高手都在京城呢,自己不过是来探探底,便任你唇枪舌剑又能如何?
出言叫手下军官不用使劲儿骂下去了,林信充见大顺这边渐渐平息下,正该是趁势抢先的时候。
“纵天朝无礼,有兴战之心,然小邦亦有御敌之图。论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论武有孙吴韬略之兵法。且水泽之地,山海之洲,且有天之助,岂忘昔年蒙元神风之败?”
刘钰听到林信充又在那谈神风、山海、水泽,回想起在朝堂上和朝中那群大臣们争论时候的恐怖,朗声大笑。
从琉球开始,就怪出了极致。
以至于军队的人谈礼、礼部的人谈利。
想不到自己今天居然可以把那句在朝中整日被怼的话,用在别人身上,当真是说不出的痛快,宛若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出透了汗。
“在德、不在险!”
“吾逗留土佐,见民众面有菜色,方知公民对半之赋。尔小邦既不修德,岂能久乎?圣天子既为天下仁义之表,自当解民倒悬之苦。”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处中华以治万邦,若如朝鲜、琉球等国虽弱,兵不足千,但其既兴仁义之政,天子亦不征讨。尔邦虽大于琉球,奈何仁政不兴,纵有武士四十万,亦要征伐。”
“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殷纣之国,左龙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
“尔等纵有山海之远、水泽之深,亦不可守。届时我提兵前来,民众无不箪食壶浆来迎!”
“难道说,公四民六之事,也是假的?”
林信充一时无言,大冈忠相心道自也是假的,如今已是五公五民了,哪里是四公六民呢?
既是刘钰死捏着“仁政”、“修德”这两个词,这就没法再争论下去了。
任林信充有千言在心,奈何一旦说到了仁政、修德,这就是世界观层面的事了。
日本可以不承认普天下之莫非王土,但大顺认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不是一定要直辖统治,但理论上如果王土之内的诸侯不行仁政而无道,天子是有资格征伐的。
现在刘钰拿大顺的世界观在说自己正义,林信充如果拿幕府的三观说日本根本不在王土之内,之后的一切也就不用谈了。
他是儒生,既要打嘴炮,要在儒学的框架内打,否则撕开遮羞布,那不只剩下“谁拳头大谁就有道理”?
略略沉默,林信充知道不能顺着刘钰的话继续往下说了,遂冷笑数声,反问了一句。
“昔日文王百里之地,修德而八百诸侯来投。如今天下纷纷,大顺藩属不过琉球、朝鲜、安南寥寥数国,难道不先反思一下自己吗?若中华天子德被尧舜、仁比文武,本国岂不早日上表朝贡称臣?既不称臣,可见华夏天子的德行,也就只够琉球、朝鲜为藩。”
刘钰心道反思?自是要反思的,老子反思的结论就是军舰还不够多。
只是这种反思,可以给皇帝私下里说,可以和大臣交谈的时候说,唯独不能在这种场合说,因为毕竟此时此刻他还是以大顺臣子、大顺伯爵的身份在和外邦人说话。
一旁的大冈忠相此时接话道:“还请刘将军回复大国天子,若修明德,待德厚,再来管本邦之事。我国民赋事,自有国情在此,非唐人所能知也。”
“况且,如今天下纷纷,邦国林立,中华天子莫再言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邦尚有圣堂,却不知那切支丹教诸国,可有孔孟学问?恰如西有犬戎,夷狄之种,而楚不贡苞茅,周天子伐楚而不问犬戎,若孔孟复生,必耻笑也!”
“若唐国真要恃强凌弱,本国岂肯跪途而奉之乎?从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既如此,若要战,便请战!”
先柔后硬,咋呼之后,又冲着刘钰拱拱手,脸上露出一副早已知情的古怪笑容,阴笑一声道:“哼哼,刘将军,需知世上并无天衣无缝之事。本邦虽在海外,行锁国之政,然大国欲加之罪、调兵遣将之事,早自有南蛮良心之国告知。征伐大军,粮草辎重,岂能瞒天过海无有半点端倪?”
这已经不是在暗示什么了,简直就是明示,因为日本锁国政策下所能接触到的外部消息渠道,只有一个荷兰。
朝鲜的脑子再有问题、再有私心,在对马贸易的时候,也知道绝不可能把战马卖给日本。
这时候忽然搬出荷兰,刘钰心里也是略微一惊,毕竟前年开始,大顺的步子就迈的稍微有些大,还有法国使节团来访之事,以及叫人带着军舰去松江亮肌肉的事,难不成荷兰人真的搞到了什么消息?
虽说自认自己做的已经天衣无缝,叫馒头以护送列纳特回国为名去瑞典,尽可能在欧洲造成一种中法同盟坑俄的假象……可难道荷兰人已经警觉了?
心下微微有些惊诧,脸上却不动声色,闷声问道:“你是在暗示什么吗?”
大冈忠相哈哈大笑道:“刘将军固然善战,我邦国小,舰船皆弱,实不能敌大国的艨艟巨舰。然而,若刘将军远渡大海来攻,纵善战无敌,比项羽如何?项羽尚且难敌十面埋伏,若我邦调集大军以十面埋伏之策围攻刘将军,刘将军岂不必败?”
“刘将军所倚仗者,无非海军,以为纵横和国无人可当,进可攻薄弱处、退可乘船而走。可刘将军细思,若是此时有外邦良善之国,不忍和国被大国欺凌,起水军来攻,毁掉你的战舰,你便是项籍复生,并不过万,又能如何?”
“中华大国,名为仁义礼法,实为利益。你既求利,难道别人便不求利?刘将军垄断长崎贸易,每年的金银百万,尚不知足,难道别人便不眼馋这百万金银吗?”
“荷兰商人之风说书,已言中华调兵之事,叫幕府将军提防。只说若唐人来攻,荷兰必出军舰,只求长崎贸易独占。”
“幕府将军与刘将军有一面之缘,其时尚且信赖刘将军,并未应允。如今事已成真,哼哼,还望刘将军好自为之。”
刘钰本来有些担心,听大冈忠相这么说,反倒是瞬间放松下了心情。
仰头长笑了许久,直笑道林信充与大冈忠相等人皆一头雾水,这才将已经有些眼晕缺氧的笑声停住。
笑过之后,刘钰却问了一个和此事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们可曾看过《源氏物语》?”
这个问题实在问的有些古怪,而且极为跳脱,完全是个不相干的事,比之风马牛差的还远。
林信充与大冈忠相对视一眼,皆不明白刘钰大笑之后问这么个古怪的问题是何等道理。
然而这本书如何能没看过?于是只好问道:“自是看过,却不知此书与此何干?”
刘钰又反问了一个问题。
“若此书是一个乡士、疑惑寺子屋师匠所作,会写出其中滋味吗?”
这个问题亦算是刘钰前世的另一个问题,一个没有经历过钟鸣鼎食生活的底层文人,写得出红楼梦的细节吗?
大冈忠相略加思索,摇头道:“若乡士、师匠执笔,断不可能。”
刘钰拍手大笑道:“着啊!你们拿荷兰国诈我,也是一样的道理。自新井白石审问意大利传教士偷渡传教案之后,你们已经多久没见过除荷兰人之外的西洋人了?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荷兰人介绍的西洋风物局势,岂能为真?”
“你们连天下局势都不知道,却拿荷兰国来诈我,这何异于叫一乡村师匠,闭门而造《源氏物语》中的平安京风华?”
“大冈忠相啊大冈忠相,你自以为聪明,借荷兰人诈我,却终究不知天下大势,以致一眼可知为诈。”
“尔等小邦,锁国太久,便是说谎都不会。你若说荷兰人早就对我多有诽谤,或说荷兰人早就投书与尔国,说要提防天朝,我多半就信了。”
“但你聪明反被聪明误,自觉若只说荷兰人投书诽谤我、亦或叫尔等提前秣马厉兵提防天朝,却无大用,对我并无影响。是故你说什么荷兰人会出兵相助……哈哈哈哈,画蛇,何必添足?荷兰人若肯助你,我的姓倒着写!”
大冈忠相见刘钰笑的如此开怀,心中难以确定刘钰时不时反诈,正欲冷笑继续保持诈术,奈何心里已经先虚了半分。
的确,自新井白石审问过那个偷渡传教的意大利传教士事,已经过去了二三十年。莫说西洋,便是南洋,日本所知的也不多。
因为知道的少,所以骗人被人反诈,哪怕认为他是反诈,也觉得有些心虚,一时间有些慌乱,不知该怎么继续应对。
第五十三章 有货,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刘钰自来也不怕荷兰出兵来帮日本打仗,因为这根本不可能。
唯独担心的就是荷兰是不是早就对大顺有什么警觉,以至于南洋那边有所准备。
若是如此,或许真的会搜集一下大顺的情报,告诉日本,想让日本牵制一下大顺,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荷兰已经在那传播挑唆,就证明荷兰那边对大顺的举动有所担忧,怕他的趁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的机会借法国之力肢解荷兰的战略出现纰漏,怕荷兰人到时候学缩头王八,为保东印度公司而不宣法国……
他担心的是这个。
故而大冈忠相一开始提到荷兰人,刘钰心里确实有点慌。
可大冈忠相此时用荷兰来诈他,反倒是让日本这边露了底,自己正可以趁着这个机会让林信充和大冈忠相彻底崩溃,探一探荷兰人到底是否有任何的察觉。
这些年刘钰为了防止荷兰人警觉,一直管着自己的手,没有插手南洋的任何事。
直到这一次馒头去哥德堡,才和南洋的华人第一次有了联系,为的就是隐忍,在实力不足以拿下南洋之前、或者说至少让荷兰对法宣战之前,不让荷兰人警觉。
日本这边,正是一个试探荷兰人的绝佳中介。
大冈忠相既是用诈,他可以确定的是荷兰人绝对不会派舰队来帮日本,但也仅限于此。至于荷兰人的态度,则可以通过荷兰人是否在风说书里和日本谈过一些事来反推。
他已识破荷兰人派军舰是诈,但不确定大冈忠相之前关于荷兰人叫日本这边提早准备的话,是不是诈。
既可确定大冈忠相耍诈,此时必定心虚,正可乘其心虚,一举击破其心理防线,套出话来。
他往椅子上一靠,敲了敲桌子道:“尔等可侧耳倾听,我先来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圣天子尚为太子时,荷兰人贩卖茶叶于西洋。彼年,西洋国地名为比利时者,为奥地利王哈布斯堡氏下之藩主,受其所派,亦于广东购买茶叶。荷兰人将茶叶降价销售,便是在福建购茶尚需二十两,荷兰人转运到西洋,却只售卖十两。”
“那一年,损失百万不止。明知赔钱,却依旧赔钱卖,何也?”
“喝茶的就那么多,荷兰人便是为了自己赔钱,也要挤垮其余人的茶叶,使之日后不敢再贩茶叶往西洋。荷兰人贩茶赔钱百万,却依旧大胜,此谓之垄断。”
这个故事不是真的,但几乎可以说是八真二假。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大冈忠相几乎是第一时间听懂了这个故事的内涵,荷兰人有钱,所以可以靠砸钱、宁可自己赔钱,也要先保住垄断地位。
这些事,荷兰人的风说书里却没有提及。但刘钰这么一说,他已先信了七八成。
心下暗暗算了一笔账,日本虽然也有茶叶,可是荷兰人却几乎不在日本采购,因为没得赚,而且不好喝。
刘钰脱口就是“赔钱百万”,潜台词大冈忠相也听懂了。
荷兰人为了垄断茶叶,宁可赔钱百万,足见其中长远利润,远胜百万。
自己刚才说,长崎百万之利,荷兰人为了百万之利而答应出兵相助,这不就是扯淡吗?
长崎利润百万,和荷兰人和唐国的利润,单单是茶叶一项,便宁可赔钱百万,又怎么可能为了区区长崎百万之利而和唐国交恶?
他本就心虚,听刘钰随口讲了这么一个故事后,原本心虚时候只是信刘钰了四成,如今已是信了八成不止。
刘钰又道:“昔年明末之乱,华夏战火肆虐,以致西洋人无法拿到江西瓷。尔邦奸诈,万历年侵朝鲜,而得工匠,自以为得瓷器之秘。恰逢明末之乱,西洋人多买尔国伊万里烧,以至尔国以为瓷器之巧已不下于华夏。”
“且问,如今,荷兰人还买尔国瓷器吗?”
一句话不断嘲讽了一番,还翻出来了万历年侵朝鲜的旧账。
荷兰人垄断茶叶的事,大冈忠相不知晓,可是荷兰人这些年再不买日本瓷器的事,他可是很清楚的。
闻言心下顿时一冷,暗道难不成自己真的是如“欲写《源氏物语》的乡士”?只把百万两金银当做巨大数目,足以炫目而影响一国之政,却不知外部世界,这百万两贸易实在不值一提?
这便是眼界的差距吗?
刘钰偷眼看了一下大冈忠相的表情,见他眼神游离,知道他的心理防线已经基本被忽悠开了,此时正要再加一把火。
“百万金银,与尔小邦眼中,只怕如夜郎眼中的夜郎河川,以为河川壮阔不过如此。殊不知百万金银之利,尚不足广东一季之贸,更遑论澳门、漳州、福州、宁波、松江?荷兰人岂肯为区区百万之利,而拱手让千万之资?”
“昔年新井白石亦知晓一些西洋事,然而三十年前,岂能与如今相论?西洋诸国,于大顺贸易者,有东印度公司者、或陆上相连者,有西班牙、葡萄牙、丹麦、瑞典、奥地利、荷兰、英圭黎、法兰西、露西亚……”
“天朝所出货物,有白丝、青丝、绸缎、茶叶、瓷器、大黄、金陵布……无一不得利数倍。”
“为垄断贸易,荷兰人而三十年前或能赔钱百万而求茶叶垄断,如今便是赔钱百万又有何用?更何论如今各国虎视眈眈,如群狼等食,皆待荷兰与天朝交恶而分其利也。”
“尔邦小国,所出者,不过铜料。荷兰国所能赚金银者,又多为天朝绸丝。”
“你既谈利,我亦谈利,既谈利,则可作数而算。荷兰人弃千万而求百万,莫非荷兰人是尔国义父?”
“你若不信,大可待荷兰人再至,去问问荷兰人,我说的这些西洋国家,是否为真。”
几句话讲完,大冈忠相脸色惨白,知道刘钰说的必定都是真的,自己的眼界终究因为锁国而太小,哪里知道这外部的世界竞争如此残酷?哪里想得到当初在平户混不下去的英国人如今在大顺贸易中也风生水起?
这些,荷兰人都不曾说过。
若只谈利益……正如刘钰所言,荷兰人怎么可能为了区区长崎的贸易,就断绝和大顺的贸易?
刘钰的眼睛又不瞎,眼看大冈忠相这等神情,已知自己的这番分析已经完全让大冈忠相崩溃了,遂大笑道:“至于说什么荷兰人风说书上,说什么提防天朝,哈哈哈哈……更是无稽之谈。圣天子乃是听闻在国子监的留学生说起琉球事而震怒,即刻遣我往琉球质问,荷兰人莫非是未卜先知之能?”
“况且,荷兰人若真预警,萨摩藩岂能在琉球如此张狂?九州、四国岂能毫无防备?”
他今年根本就没去九州岛,这时候纯粹说瞎话,就是在暗中观察这几人的表情。
荷兰人应该不可能知道大顺调动战备的事,但如果荷兰人对大顺将来的战略动向有所警觉,在日本这挑唆一下那几乎是必然的。
幕府那边又不是傻子,如果真的挑唆过,幕府怎么可能因为有过一面之缘就不相信荷兰人?
见这几人面色依旧如死灰,甚至连反驳的话都没说出半个,刘钰最后的一点心病也算是去了。
空对空的谈道义、仁德、对错,他很难说服别人。
可实打实的利益、金银、贸易,这都是详实的数据,他很容易说服别人。
大冈忠相回味着刘钰所举的种种反驳,面如死灰,刘钰贱笑道:“有货,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侧身与身边军官道:“我估计他们也不能理解其中高度。”
军官们嘻嘻笑着捧哏道:“不能理解,不能理解。”
现在来日本全部的目的既已达到,该吓唬的也吓唬了,该试探的也试探了,当真是一身轻松。
大冈忠相拿荷兰人来扯谎诈他,证明了一件事,幕府那边已经被他在土佐搞得事吓住了。
如果不是被吓住了,幕府会觉得自己尚有三四十万在籍的武士,未必不胜。
可被吓住之后,思维方式也会转到怎么才能让刘钰不打“海上游击战”,到处登陆,插替天行道的大旗。
那才是幕府最怕的事。
哪怕占了九州岛,幕府也可以继续打下去,可以学学勾践尝胆。
可刘钰扬仁义旗,反幕府不反百姓,这就让幕府没有继续打下去的可能了。蹲在江户卧薪尝胆,放任刘钰到处鼓动一揆?
想必这才动了脑筋,往海战上想,拿荷兰人来恐吓。
至于背后出于什么想法,刘钰觉得可能是拖延时间,可能是吓唬自己,也可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但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已经知道,土佐的事给幕府带来的巨大的心理阴影,哪怕九州岛上陆战出了意外,自己只靠海军也稳能赢到预计谈判的底线。
这时候已经没什么可谈的了,反倒刘钰还害怕幕府这边真叫岛津家的切腹、再把德川吉宗的尿床儿子派去大顺当人质,这就反倒让大顺这边有些掣肘于出师之名。
到时候反倒麻烦。
此时既已让大冈忠相无话可说,刘钰扶了抚腰间长剑,起身道:“本来我欲谈仁义礼仪,有些事,只要尔邦答允,忠心朝贡,立誓再不做有违道义之事,此事也便罢了。”
“所谓,兵不厌诈。你既使诈,是谓我为敌也,便是开战之意。非兵战而用诈,于礼不合。”
“你既耍诈,那便已经开战了。我本考虑,免生灵之涂炭,拯黎庶之艰辛,若能谈便最好。哎,你既开战,我若不接,岂非堕天朝威名?圣天子之颜面?”
“此番开战,皆由你起。”
伸出手指,怒目圆睁,正指着大冈忠相,把开第一枪的责任推到了他的身上,曲起手指。
“又道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罢罢罢,且送你回去。告诉你家将军,牢记我信上的话。我可能那么做,也可能不那么做,但我可以做到。”
“送他们归去。对了,你若喜欢,过些日子我叫荷兰人主动去和幕府将军谈谈,亲口告诉你们荷兰人不会出兵。”
第五十四章 实封
海浪拍击着战舰,甲板一阵阵韵律的摆动,晃得大冈忠相想吐。
他并不晕船,至少在刘钰告诉他找荷兰人没戏之前,不晕。
此时刘钰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大冈忠相集中精神,分析着刘钰的话,无可奈何地恳求道:“刘将军何不在此等待数日?你的书信,将军大人已经看到,贵大国的条件,我们还可以再谈谈。”
一开始颇占上风的林信充,这时候也无话可说,他觉得刘钰根本没什么文化,这就如同对牛弹琴,说这些大义完全无用。
现在刘钰丑陋的嘴脸露出,一副就是要找茬开战的态度,再谈大义实无意义。
谈判接触本身,大冈忠相才是话事人,林信充不过是因为圣堂大学头的身份,在和天朝谈判接触的时候更适合做正使而已。
现在大冈忠相已经怂了,林信充便是心中还有千言万语、典故讽喻,复又何用?
刘钰有心开溜,心道万一德川吉宗真把快三十岁还尿裤子的儿子扔船上,直接答应了朝贡怎么办?到时候朝中怕不是要吵翻天?支持开战的本就不多,再闹出这么个事,他可处理不了。
“我觉得,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谈的了。这位林大儒不但不认错,反而强词夺理。再谈下去,我受辱倒没什么,可是只觉天子受辱,所谓主辱臣死,到时候我的部下一怒之下,将几位扔到海下吃馄饨面,这便有违了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
“若有机会,咱们京城再会!想来不远矣。你若有本事打到京城,我自服输;你若没本事,我自在京城等你。总归,京城再见。”
说完,直接背过身,径直走向了船舱。
大冈忠相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只能被一群人“护送”着上了小艇。
本来都走到船舱门口的刘钰,见这几人走了,立刻折身又回到了甲板。
“大人,真的要走?不等等他们讨论一下大人的条件?我观他们神色,已经绝望。古人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若大人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此大功也。”
身边的军官提了个建议后,又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补充道:“再说,我看若对倭人开战,咱们海军也就是给陆军当运输队的,倭人也没什么战船。这大功,何不就让咱海军自己拿了?”
刘钰心道拿个锤锤?自己真正想要的条件,日本那边怎么可能答应?真要是学勾践,倒是自己不去尝粪,弄个儿子去京城当人质尝粪,皇帝脑袋一热觉得已立不世之功,群臣再劝谏一番,真就不打了怎么办?
他又不是皇帝,要的可不是朝贡体系,而是想要日本的金银做原始积累。
只是心底的这番话,也不好说出口。
皇帝敲打过他,让他不要再干先斩后奏的事,他要假装做个乖宝宝,这嘴日后就不能没有把门的。
船上肯定有皇帝的耳目。他可以在日本随便闹腾,这都没事,唯独这种话不能说。
刘钰呵呵一笑,从一个诡异的角度,给了一个很是合情合理的解释。
“我是等不及了。自古有礼,天子聘后一年而婚,诸侯半年、卿大夫一季。我既封了爵,亦算有诸侯之制,鹰娑再小也是个地名嘛。这半年之期要至,如何不急?撤撤撤,赶紧回国。”
“再说了,现在正是夏日,台风季节,若是换个时间我自会等下去。这时候,我还真怕蒙元神风之败。速速升帆,开溜。”
半是开玩笑,半是让皇帝觉得刘钰或许真的是很在意婚姻家人,总算有个“缰绳”可以拴住他这匹烈马。
“我还以为大人要把船开到江户城外,开上几炮再走呢。”几个军官生嘟囔了一声,觉得意犹未尽。
不等刘钰开口,陈青海先骂道:“说了多少次了,不入海湾、不近滩涂。倭人水军唯一能胜的可能,便是在狭窄处以纵火船来攻。这等课程你们都忘了吗?”
斥责了一番,这些军官们一个个灰头土脸,只好散去,或是去测船速、或是去绘海图。
待人都撤了,陈青海凑到了刘钰身边,见四下无人,悄声问道:“大人,此番若对日开战,我倒有个想法,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刘钰点头示意陈青海可以往下说,陈青海平稳了一下心情,知道自己要说的这件事可能很大,提醒道:“大人,在下要说的话,可能要请大人于朝堂中提一提。”
这算是给刘钰一个心理准备,刘钰笑道:“说便是。我是不怕事的。若有道理,自是会提。”
“是。是这样,我随大人攻土佐,亦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倭国的国情。若如西周封建,农夫又多不识字,甚至连自己的领主都不曾见过,只知道种粮缴贡。既如此,何不封建之?既得其地,驱走武士,让朝廷将有功之人取而代之,若如有功勋者,封建倭国,效武士制度。如此,不过百年,则倭人皆用汉语,如春秋之夏君夷民。”
悄悄打量了一下刘钰的神情,陈青海看不出什么,又道:“我亦读过柳宗元的《封建论》,【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适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守宰者,苟其心,思迁其秩而已,何能理乎?】,这一点我是认同柳宗元的,有人说,封建制之下,封建主必然爱惜自己的封地,而郡县制下的地方官,就是为了政绩而升官……他认为这样想是不对的。”
“但他认为不对的原因,我认为可以细分来看。若如唐之藩镇、明之分封,若是操作的好,未必出乱。况且若封功勋之士,或百户、或千户实封,只要没有封超过万石的,完全不用担心出祸患。”
“如此,于天下之大公,可如春秋夏君夷民,百年分封,倭人必入夏而与天朝子民无二。说汉语、写汉字。”
“于将士之私,舍生忘死作战,自然是希望封妻荫子,留产业遗子孙。若能得实封,将士必多死战。”
“于实际情况,倭人封建制稳固,只是换了主人,农夫照常缴税而已,他们怎么可能会反抗呢?”
“封建南洋,自是不行。一来疾病肆虐,二来当地制度并不适合封建,三来语言完全不通,四来儒教不兴而多信绿教。然而封建倭国,我看此事大可为之,多有好处啊,最起码乡间识字的,都会汉文。”
刘钰似笑非笑地看了陈青海一眼,笑道:“你的意思?还是军中一些人的想法?”
陈青海呵呵一笑道:“大人,我说句实话。我是第一批舰长,日后海军大兴,我是有前途的。所以其实我的想法虽支持封建倭国,但是我的目的是真的为了夏君夷民而化之。”
“但是呢……军中的想法,那又不同了。未必为天下之公,只是为个人之私,可并不影响将来的结果啊。都是当兵,大人觉得,当兵的想不想当武士?立功的,想不想真的为子孙留一些产业?”
“天朝土地虽多,如今又扩鲸海。只是我也和杜锋聊过,松花江土地虽多,人口却不足。若是分一块地给立下功勋的,立下功勋的想当贵族,没有纳粮之民,地再大难道自己去种?”
“倭国现成的封建制,而且农民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他们真正的领主武士,直接换人,毫无影响。”
“如今每年立下功勋的人,朝廷若给地,朝中并没有那么多官田了。我是良家子出身的,良家子的非嫡子都只能另谋出路,若是封建倭国,立功可受分封之赏,许多庶子幼子亦可从军而谋功业……再者,这样每年不是也能为朝廷节省一笔赏赐战功的开销?”
“税收一两,底层便要承担三两五两,何不把原本要赏赐的钱,合算成石高,直接封于倭国呢?”
“封小而不封大。十二转之功,上功封虚爵入朝为勋贵、下封封实地就封于倭国。”
“百年之后,倭人皆用汉文,岂非周公封建而定中原两千年汉言之大业?”
“倭人有四十万武士,等同于本朝可封建四十万战功。以四十万战功,南洋何愁不定?印度何愁不平?”
“鲸海虽大,无民可依,便是封一千亩荒地于鲸海,也不如封一百石在倭国,这更叫人奋勇立功。”
陈青海越说越是兴奋,他是良家子出身,他们这群人都算是最低级的贵族——和军户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有一套不同于科举的升迁路。放到倭国,则类似于年俸五石靠扛活出大力混日子的武士,依旧也是贵族。
屁股决定脑袋,即便陈青海已经是海军的军官,考虑政治问题的时候,在刘钰听来,似乎还是那套小贵族的思维方向。
出于公,他是真的考虑到周公封建而定中原基本盘的故智。
但于利上,这是数万良家子庶子幼子、每年数百低级军官的利益。
就像是陈青海所说的现实,鲸海土地广阔,就算现在黑麦大豆高粱土豆可以种植,但那种荒地做赏赐,等于糊弄朝三暮四的猴子。
对这种想法,刘钰第一时间没有去考虑对将来的影响,而是立刻警觉起来。军中有了自己的思想?
不过这种警觉也没有付诸于颜色,而是笑呵呵地问道:“看来军中基层军官,有不少人这么想?怎么,你们这是读完了《封建论》,又去读了读文正公的《朋党论》?”
第五十五章 三人行,必不远
虽见刘钰是笑眯眯的,陈青海却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别样滋味,跟着刘钰混了这么久,耳濡目染之下,对大顺的政治结构还是有所了解的。
大顺允许甚至鼓励儒林结社议政,这是太宗遗训,而并没有如女官制一般不久即遭废弃的原因,是因为大顺皇帝手里有一支不可能结党结社的良家子。
良家子若能结社结党,皇帝肯定会第一时间灭掉苗头,儒林结社那无所谓,他们嘴再厉害,也没有枪杆子。
可枪杆子若是自己结社结党,皇帝必然不允。
他哪能不知深浅?赶忙道:“大人,并不是的,只是大人在土佐的时候,我们在海上飘着,闲着无事讨论了一下而已。”
“其实主要还是想着,若有四十万可以分封的战功,南洋印度,唾手可得。海军分走十万、陆军分走三十万,这也足够了吧?”
“大人以为如何?”
刘钰不置可否,哈哈笑道:“此事……哎,青海啊青海……”
笑着摇了摇头,这件事他需要仔细考虑。
这么搞,将来非要搞出来一支几十万有枪杆子的、最保守的阶层,没有之一。
本来他对良家子和府兵的定位就是保守,这一点他很清醒:当整个天下比保守还反动的时候,保守就是进步;但当天下开始变革的时候,保守就是反动。
只不过军事贵族,相对于礼教教士化的士绅贵族,也就是两堆垃圾中选一个不那么恶臭的而已。
所以他才放着基础极好的良家子们不用,非要花大价钱办实学,培养平民子弟,逐渐取缔良家子充斥的军官生。
但陈青海的这个想法更狠,对刘钰的计划简直算是釜底抽薪:既然靖海宫中的平民子弟逐渐增多,那就直接把他们也拉入到小军事贵族的行列之中,大家变成一家人,不就没有分歧了吗?
原先位子就那么多,大家分歧很大,现在天下之大,广阔天地,去外面自己给自己找位子不就好了?大家都是拿枪的,倭国又是现成的分封制,这不白送的四十万战功位子吗?
平民子弟将来会选择为多数人的幸福提着脑袋反不公?还是直接加入到国力上升期的军官生新贵族行列?
这选择是不需要深入考虑的。
打下蒙古,对军官生而言,并没什么好处。百姓或可去垦荒,军官生总不能去那边当放羊的农奴主。
打下西域,对军官生而言,也没什么好处。反倒是要蹲在蚊子如云的地方垦荒,戍边,驻守。
打下南洋,对军官生而言,还是没什么好处。多半是一群信绿教的,而且还是原始村社制,分封到那,疾病丛生,分封到那活下来的概率也就五成。再说那是贸易公司的利益,就算有股,相对于土地实封的诱惑还是小了些。
唯独日本,大为不同。
分封制深入人心,百姓对贡米制也习以为常,乡间寺子屋还不多,识字人口极少,统治阶层的武士都是士兵,又都住在城下町,在乡间几无势力。
武士皆为兵,一扫而空,势力即可真空。
这对渴望当小地主、小贵族的军官生而言,简直是天赐之地。
五公五民,居然还如此稳固,那至少改五公五民为十一税甚至五一税,那不是轻易便为仁政?岂非轻易便坐得稳?
按刘钰的设想,是培养一大批儒学科举之外的边缘人的新识字阶层,将来要么改科举、要么天下大乱。
但陈青海的意思则是,国内的蛋糕我们这群儒学外的识字阶层不要了,我们去外面抢蛋糕。国内爱怎么科举就怎么科举,保持不变就是,学实学的都去当兵,去外面当地主不就好了?
虽然他可能没这么想,甚至可能想法真的就是很简单的“效周公分封而化中原两千年基本盘”的想法,但这件事一旦开始做的后果,怕是有些难以控制。
刘钰怕就怕在军改后的新军中、海军中,中下层军官生普遍怀有这种想法,甚至结社,那可就有意思了……
陈青海仰头看着在那失笑支吾的刘钰,自觉自己这个想法很好,大家都很支持,而且将来打仗开疆扩土也更有干劲。加之鹰娑伯向来与朝中文官们不和,怎么看都觉得刘钰应该支持他的想法才是。
半晌,刘钰只觉得这件事需得仔细考虑,衡量利弊,这时候还是不要轻易表态的好,遂先找了个理由道:“青海啊,朝中自来就有‘汉以强亡,皆因军功封爵’之故的说法。你这时候说这些话,是在朝堂火上浇油啊。到时候,必有人站出来说,若这么做,定然使得人人思战,则与暴秦无二,穷兵黩武,助长军功,恐有祸。”
“此事,我看再议。先打完这一仗再说。反正倭国就在这里,跑不掉。这一仗打完,日后便如一块发糕,今日切一块、明日切一块,随时可以。这个不急。”
陈青海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常听刘钰说起朝中的事,对这个话题再熟悉不过了。
握紧了拳头,狠狠地砸在了船舷防护板上,仰天长叹道:“昔日明末时候,东虏不过十数万人,差点陆沉神州。我等如今以狮子搏兔之势,放着倭国这等天生封建、农兵分离的天赐好地,缘何我们便做不得‘八旗’取而代之?今日也以强亡、明日也以强亡,窝在家里就不亡了?”
“军人们打死打生,不过求个封妻荫子,为子孙留些基业。实封在外,又不抢士大夫的地,更不抢国内百姓的地,便去外面,有何不可?”
“倭人乡间,寺子屋尚不多,百姓多不识字。天朝文化渗透已深,识字的武士见一个杀一个,不过四十万而已。若行此法,百年之后,倭人百姓皆与天朝无二。这不是信绿教的南洋,也不是只能放牧的草原啊……”
愤懑之情,化为一拳拳砸在船舷上的咚咚声,刘钰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此事再议。”
陈青海哎了一声,扫了一眼四周,唉声道:“大人,我觉得,在国内做事太难了。文登的变革,要想推广全国,猴年马月。我说句难听的话,大人还请见谅。”
“说。”
“大人一直想做事,可大人的事,未必做得成。国家按地摊派,明税虽低,可地租实高。加之小户摊派最多,以至一些土地不过二三两银子一亩。”
“小户买,摊派、亩税、天灾,稍有不慎便会血本无归,故而一亩地一年或可产一两银子,但地价却也就二三两、三五两。”
“大户买,既能避税、又能抵御天灾,又可不用摊派。”
说到这,陈青海直接问出了一个一直萦绕在刘钰心间的问题:“大人的买卖、作坊、贸易……有几样可以确保回报率比买地更高?假设地三两银子,大户买之,五成地租,三年即可回本。大人真有那么多的本事,可以保证年金分红率,都在三成以上?低于此,大家会买地还是会投资呢?”
“还有大人整日给我们讲的,西洋人银行国债的事,大人觉得,朝廷给得出每年百分之三十的利息?给不出这些利息,凭什么募集国债?大户将银子买地不好吗?那可比大人口中的国债赚的多,更保值,还不用担心朝廷赖账。”
“我大顺自有国情在此,很多良策,怕是不能学来用的。”
“英国地租低,且永佃,故而迫使驱民而并田,为求得利。本朝地租,动辄五成,何必并田而求利?”
“文登减租、永佃,大人真有本事推广于全国吗?大人敢这么干,那就是死。国内的事,大人干不成,真的干不成。”
“大人也说,国朝七八亿亩土地,不说三十税一,便是二十税一,国朝岁入不过三千万,若算起来,二十税一足以。大人真的见过哪里二十税一吗?”
“既如此,何不实封于外?外地不可买卖,则实封的收入,或是消费拉动大人的贸易和作坊;或是不能买地只能投资于股份之中而求生钱。如此,难道不是好事吗?”
“皆为军功者,又投资于贸易、军火、战舰、布匹、玻璃、煤铁、冶矿……必全心对外开战,夺取大人所言的市场。既求战功增封,又求投资多利,两全其美。到时候,实封之军官生,皆愿开疆拓土,取西洋之地而卖货。”
刘钰被陈青海的这番话惊住了,心道这是个啥?容克?财阀?对内兴建产业投资压榨、对外扩军开战扩大市场?
从一开始,不管是军改新军还是海军,刘钰都是以此时这个时代的道德标准建立的,也没有太多的不符合时代的思想教育。
军中思想,就是一片荒地,他也不种粮食,而是任由杂草生长。但他实在没想到居然在内部自发演化出了这种想法,颇有些意料之外。
刘钰愣了半天,歪头问道:“在你看来,修修补补,自上而下,纵荆公复生、太岳再世,也变不了了?”
陈青海心道这可不是我想的,而是平日里听你说过一些只言片语,大人你倒是没明说,可我自己思来想去,只觉得没戏。
再说王荆公、张太岳,别说复生了,活着的时候也没干成啊。
他想了想,面色很郑重。
“大人,我非是米子明,自幼与大人相识,心意相通,尽得所学;亦非杜锋,与大人在松花江初遇,一心求功名,名扬后世求封侯伯。我平日少言,多思。”
“米子明本为大人家僮,十余年为仆而一朝为人,有些言语,恕我不能认同;杜锋一心为功名、封伯求侯,出武德宫而转学靖海之学为此、每日苦学法语拉丁几何亦为此。”
“我当初不过是为了生活,不想做教书先生,为谋个出路。可跟随大人久了,学的多了,有时候我也会自己想一些事,闷在心里。”
“米子明求公平,不愿再有奴仆,更不想天下再有卖儿鬻女之苦,愿求人皆平等,此心可嘉,然纯属做梦;杜锋求功名,为己之功名可以对自己狠,一点不喜欢几何却从不放弃,亏他生于此世,若在明末,亦未可知;我惟愿汉旗高扬,实封倭国而求周公分封同化之智、下南洋求汉民垄断商贸之利。”
“我知大人素来对地主不喜、更厌实封食利之辈,然而那又怎么样呢?”
“天朝之内,佃农多苦,若能变,则变。若不能,为何非要管?朝中做事太难,大人何必非要求做事于内?何不留种于海外?西洋人可殖民而布种天下,我等为何不可?我等便实封倭地,敲骨吸髓,坐而食利,只要能把钱投入到贸易、工商之中,那又如何?”
第五十六章 敌在本能寺
陈青海慷慨激昂,刘钰依旧没有回答,而是默默地盯着墨蓝色的海面,看着摇晃的波涛溅出珍珠样的泡沫旋即湮灭,久久不语。
沉默间,心里有些想笑,心道这些军官生终究还是太年轻。
能打,有地,有钱,世袭领地,还有文化,还隔着大海,还想投钱于贸易和工厂的海军军官生,实封在大海相隔的海外?大顺皇帝确是汉人,可首先是皇帝,这种事用臀想也知道绝无可能答应。
身后,升帆、挂侧帆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喧闹中的沉默总不会太久。
“赵佗闭五岭四关,遂成割据。倭国隔海相望,懂海战的海军军官生却想隔海实封?周公故智,确实定了华夏千年基业,可秦皇汉武皆不姓姬啊。青海啊青海,动动脑子,想想这可能吗?”
给出这么一句话后,刘钰再没多说,径直回到了船舱,只留下陈青海一人站在甲板上皱眉思索,许久只发出一声哀叹。
回到船舱里,刘钰铺开纸笔,将自己从琉球和赵百泉分开后的沿途行程汇总成奏折,着重写了写土佐的事。
对皇帝而言,最关心的是开战能否获胜。
其次,在刘钰看来应该就是土佐的事了。
如同许多年前刘钰给皇帝讲的那个“预言”一样,这样的事此时此刻的确发生在日本,但也可能发生在中国。
他希望通过这件事,让皇帝加深一下印象。
做缩头乌龟假装外面的世界不存在已不可能的前提下,要么解决底层民众普遍贫困、地租过高的问题,以防在外力到来时候,振臂一呼,从者云集;要么就继续加强海军,确保不会有人用刘钰玩土佐的战术在东南沿海这么玩,将外力扼杀在海滩之外。
二选其一,想来皇帝也分得清,哪件事做起来简单、哪件事做起来难;哪件治标、哪件治本。
日本的事,算是给大顺一个教训:锁国的前提,得有一支强大的可以选择开国和锁头的海军,否则那就是单方面挂免战牌,只在小说之中。
倭人之事,可为大顺之师。
天子与其同为封建主,当哀之而鉴之。
将写完的奏折封好,交到两艘快船上,让他们先行返回。自己还要率领舰队去土佐,汇合那里的陆战队,完成对一些海岸线的绘制。
…………
江户城中。
德川吉宗的身边没有第二个人,大冈忠相带回的消息很不好,断绝了二虎竞食的可能,他也只好再度仔细审视起刘钰的信。
信上的内容,很多是不能公开给别人看的,当日讨论二虎竞食之计的时候,也就只说了一下刘钰的阳谋。
真正的内容,德川吉宗深知不能给外人看。
信上最不能见人的那一段,如果只从语气上看,似乎还是当初在江户柔声细语提说狡兔三窟的刘钰,可内容却今非昔比。
“或有言曰:德川家康若司马懿。然不论行事手段如何,终究成就了一番事业。传至今,业已百年,公继承基业,当细思之。”
“古人云:以史为鉴。公不见镰仓幕府之事乎?”
“蒙元攻日,镰仓幕府虽胜而败。如今我大顺来攻,你们终究只能防守。”
“就算赢了,又能如何?战功赫赫者,赏乎哉?若赏,只是防守,并无多出的土地人口,又拿什么赏赐呢?若有功而不赏,岂能久乎?若赏,则将直辖土地赏赐出去,将来又如何压得住外样大名?”
“直属旗本,与大顺军对攻,死伤惨重,将来又如何镇得住?你若非要战,我便让开外样大名,打幕府不打大名,这难道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若要封赏,必要土地人口,公以为,还能效丰臣攻朝之事乎?你的水军,过的了对马岛吗?防守战有战功可没土地封赏,你这不是要步镰仓幕府的后尘?”
“况且公不过为征夷大将军,其余大名尚且还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活在京都。公当细思之。”
“镰仓幕府抗蒙元,日本存而镰仓亡;周宣王以六师征诸戎,五霸兴而七雄立。”
“所谓,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望公细思。”
“其二,若日本开关,天朝可以选择在长崎等幕府直辖地开关,亦可选择在萨摩、平户等地开关。公且细思,到底是你主动开关选在你直辖地好?还是选在萨摩、长州等地?”
“你若朝贡,则为天朝藩属。便如琉球,小国也,兵不满千,天朝何有吞并之意?若你朝贡开关,外样大名若反,自有天朝助你平叛;若你不朝贡开关,自有天朝大军助外样大名大政奉还,以正天下礼法。”
“思之!思之!”
正是信中的这些内容,注定了德川吉宗不可能将信上的内容全部示人。这里面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危险,就算是荷兰人也未必把日本的情况搞的这么清楚,可刘钰的信上死死地抓住了这个矛盾。
德川吉宗很清楚,这和刘钰在土佐做的事几乎是一样的,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你会怎么打,但你却无可奈何。
萨摩、长州等藩,忠心吗?德川吉宗很清楚。
旗本都打光了,压得住那些大名吗?德川吉宗还是很清楚。
大顺要的是朝贡,幕府将军朝贡,还是京都的那位朝贡,有区别吗?德川吉宗依然很清楚。
锁国政策下,长崎直辖,作为唯一的贸易海关,利润均为幕府所得。如果大顺选择和萨摩、长州等藩贸易,幕府如果无法做到垄断,还能拿到贸易的全部利益吗?
此消彼长,或许真如刘钰所言:镰仓幕府赢了蒙元,那又如何?周宣王中兴而攻诸戎,那又怎样?
年年苦恨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他是旁支入主幕府的,或有人称他为“家康第二”,还是有些能力的。可是他立下的世子,快三十了还尿裤子,口齿不清,习惯性地咬着牙不说话。
若是没有这一次的事,德川吉宗以为凭借自己的改革,就算自己立下的世子是个废物,也足以压得住。
可现在,有大顺这样一个庞大的外力,若是真如刘钰所说的,直属的旗本都打光了,只怕战国重现。
到时候,谁能和大顺搞好关系,谁就能成就大事。而论和大顺搞好关系,萨摩岛津、长州毛利,哪一个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外敌难防,内贼才最叫人揪心,部下有时候比敌人更可怕。
大冈忠相的二虎竞食之计已无可能,至此已知必败。
知己知彼,百战而不怠。刘钰早在数年之前就开始谋划,德川吉宗翻了翻这些年的唐人风说书,对大顺又了解多少呢?
史世用将骑射之法倾囊相授,大顺毫不在意,因为他们有了更犀利的火器。土佐之战,既是“仁义”诛心,又是火器杀人,这仗实在没法打。
又将刘钰的信仔细读了一遍,停留在信的最后一段话上,默默无语。
“公之所忧者,非天朝也,实内藩也。”
“何不趁此机会,削弱内藩?旗本不动,而叫萨摩、长州等藩兴兵,天朝除之。”
“天朝所需者,名分、大义也。”
“我所求者,非土地也,乃财货也;非兴德也,乃开关也。”
“借天朝之力,尽除强藩,削其羽翼,于公何损?”
“若不然,公之旗本尽丧,而萨摩长州等藩借大顺之势,或走私军火、或私练新军……”
“敌在本能寺,非在天子师。”
虽然刘钰给德川吉宗留下的印象是狡猾且叫人作呕的骗子,可不得不说信上的几句话,确实让德川吉宗心动了。
借刀杀人?
借大顺之刀,削弱长州、萨摩等藩?
自己既有和刘钰的关系,或可派心腹人和大顺这边秘密接触。
量幕府之财货,结天朝之欢心。
西南诸藩,本就强横,让其与大顺相争……只要大顺真的不求土地,这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趁机削弱对手的机会。
德川氏有百余年的根基,不需要靠领导抗顺,来获得大义,成为真正的领袖,因为他本来就已经是领袖了。
京都的那位有名而无权,开销不过十万石,也养不起兵马。
农兵分离政策之下,统治的威胁就是那些外样大名。
只要刘钰不派兵到处登陆,复刻土佐的事,那么农兵分离政策之下,农民十辈子也翻不了天。
土佐的事能成,不是因为五公五民的暴政,而是因为刘钰带的兵把土佐的武士打爆了。如果没有外力,就算公六民四,百姓不还是榨油的芝麻?刀狩令下,连兵器都没摸过,凭什么和武士打?
九州岛……九州岛。
有些战略是不需要预测的,大顺要打,肯定会登陆九州岛,而不可能是别处。或是走朝鲜、或是走琉球,刘钰可能带几千兵到处乱窜,可兵一旦上万,非九州不可。
而在九州岛上,幕府直辖的,只有一块用作一口通商贸易的长崎。剩余的,全都是些不省油的灯,借大顺而除之,亦未尝不可。
只是,大顺真的不要土地吗?
再一次将刘钰的信拿出,仔细阅读,数次之后,豁然开朗。
就算要土地,又能如何呢?
九州岛上诸城,本来也不是幕府的辖地啊!
而刘钰,恰好又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不抵抗的机会:土佐事前车之鉴,当可让各处城主在城中固守,幕府大军分作几队机动防御。
如此,就算不集结大军去九州决战,那些人也不会说什么,也不会觉得幕府在借刀杀人。或以万人旗本,前往九州,就算输了,那也不会动摇根基。
而若倾全幕府直辖的武士决战,就算不考虑刘钰到处登陆鼓动一揆,一旦战败,便真如刘钰所言: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这个征夷大将军,本就名不正言不顺。
兵,才是维持统治的根本。
第五十七章 不担责任的表演
想通此节,德川吉宗哀叹一声,将刘钰的信件付之一炬,无论如何不能让这封信流传出去。
再想想这几年刚刚好转的财政、刚刚有了一些积蓄的府库,暗叹一声,心想刘钰啊刘钰,你真是煞费苦心,怕我将来没钱赔款吗?
纵然刘钰在德川吉宗心中印象不佳,可配合这些年刘钰的作为,德川吉宗还是相信大顺不是为了土地人口的征服。
如果真的如此,早在几年前享保大灾的时候,刘钰怎么可能又是送甘薯又是教铸币改革稳定物价?
此时可以断定一件事,至晚在刘钰送来史世用和战马等违禁品之前,大顺已经起了攻日之心。
如果是为了征服,趁着享保大灾的时候进攻不正好吗?
如果是为了征服,何必要帮忙出台各种政策稳定幕府的统治,甚至让幕府有了余钱,足够打一仗的?
要知道,就在不久前,幕府可是穷的连参觐交代制都暂停了。
越想越觉得可信,德川吉宗的心情虽然仍旧阴霾笼罩,可也总算不至如此绝望了。
如果只是要钱、开关、朝贡、册封,有何不可?
当然,打还是要打的,直接投了,威望骤降,那些外样大名不但有了大义名分,而且力量也没受损。
再一想刘钰和大冈忠相谈判后,没有逗留等消息,直接开溜,德川吉宗甚至涌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意相通”之感。这不就是怕他直接投了吗?
在确定了这一战要量幕府之财货、结天朝之欢心,借刀杀人而安内的大略后,德川吉宗再度将身边近臣重臣召集过来。
“刘钰已走,唐国开战之事,已不可避免。荷兰人恐真为刘钰所言,不肯因小而失大,定不助本国。”
“萨摩藩事,虽其自主,然既为内藩,幕府岂有不周护之理?刘钰小儿的信上,要我交出岛津氏谢罪。我为征夷大将军,断不可答应!”
上来先起了一个高调,让众人以为刘钰的信上真的写的是交出岛津氏这样的内容。
高调一起,幕府将军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重臣近臣亦是高呼,众志成城、同仇敌忾,然而精神的力量不是无穷的,这些人也清楚现在和大顺开战,毫无胜算。
大顺有刘钰,不是不会玩船的蒙元,指望神风,这一次怕是指望不上了。
“待明日,我便召集众旗本,亲领前往西海道,与唐人一决雌雄!”
表演般话音刚落,本多忠良、大冈忠相等人立刻齐劝万万不可。
德川吉宗等的就是这句话,大冈忠相出言道:“殿下,土佐之事,不可不鉴。刘钰既能说到,便能做到。若殿下亲领大军,与唐人合战与西海道,一旦刘钰领兵登陆别处,又将如何?”
“他以五百兵,便可攻下土佐。若其领三五千人,殿下大军在西海道,他却以水军隔绝水路,届时内地无兵,他岂不随意纵横?”
“农民皆苦,以‘仁政’而诱之,恐必大乱。殿下万万不可领军与唐人合战!”
这是老成谋国之言,但这句话德川吉宗是不能说的,他得做出一副不屈的姿态。
将来真要是坏了事,亦可推罪于他人,说是有奸臣不让他决战。
他本就定下了借刀杀人的想法,不过是等臣下规劝,此时话既有了,便做出一副忧愁状,无奈咬牙恨道:“刘钰、刘钰,果然奸诈!水军不能胜,荷兰人又不出兵,这将如何是好?”
本多忠良无奈道:“为今之计,只有如刘钰信上所言了。叫各处固守国城,集天下武士,分为多队。”
“刘钰攻城,最多十五日。可将各队分开驻守,间隔七八日路程。若刘钰攻,则城中坚守,大军前去解围。”
“各军相距七八日,若刘钰攻,则两军相合而援。待刘钰撤,再分开。唯有如此,方可守得住。”
这战略,本就是刘钰出的,如今却只能按照刘钰的步骤来,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有些屈辱,却又无可奈何。
真有些当日教你怎么种地瓜、教你如何改铸货币,今日再教你怎么打仗的意思。
可若不这么做,按照土佐的攻城的速度,一国一城的政策之下,哪里守得住?
大冈忠相又补充道:“可将土佐之事,整理成册,迅速发给各藩,叫其小心。征发农民,加固本城,操训武士,以待唐人来攻。”
德川吉宗道:“可是西海道又该怎么办?唐人大军来攻,必攻西海道。且唐人商贾久在长崎,知其底细。况且唐人善战,又有刘钰的海军助阵,登陆万人,如何守卫?”
这也确实无解。
如果没有刘钰在土佐搞出的事,最多也就是在江户多留一些人,剩下的怎么也能凑个七八万大军,集结于九州岛。
就算大顺军强横,和渡海远攻,按其所想,也就二三万。
以七八万对二三万,总还有些胜算。
可现在被刘钰在土佐这么一搞,在九州岛上能集结多少部队?真要是全军集结准备决战,海军把海峡一封,几千人就能搞得处处开花。
不管是本多忠良还是大冈忠相,其实内心都认为,西海道根本守不住了。可又不能直接放弃。
就刘钰在土佐搞得那些事,若是直接放弃,西南诸藩就得先反了:何不跟着王师去讨幕府?只要大顺答应保留西南诸藩的领地,这些藩主完全可以带路来攻,做明末时候的吴三桂、尚可喜、耿精忠、孔有德,岂不美哉?
就算不做,可难不成还能玩坚壁清野?大顺的国土那么大,郡县制收税都能收明白,在这种分封制的地方收税,那不是易如反掌?分封制是行政管理能力不足的一种体现,能玩郡县的去分封制的地方收税容易、反之却难。
这又不是南洋,又没有水土不服、疾病多生的情况。一旦放弃,明年稻米收获的时候,大顺连军粮都省了运了。
可打又打不过啊。
大冈忠相只好直言道:“殿下,我以为此战恐无胜算。不若召集西南诸藩之兵严守,若能胜,固然好。若不能胜,不若死守别处,拖下去。”
“拖到请和,昔年勾践有耻,二十年复仇,本邦可效之。”
“唐人所仗者,水军也。请和之后,卧薪尝胆,暗请荷兰人为助,编练南蛮战舰。想来三年即可成军。”
“将来再打回去便是,只要全灭唐人海军,刘钰所用之策,我等皆可百倍还回。他能四处登陆袭扰,将来我们也可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非刘钰,我们岂知外面的世界变化如此之大?火器如此犀利?战舰如此强横?幸于唐国也只是编练不久,我们还可奋起直追。”
大冈忠相亲眼见过刘钰的战舰,明白那是此时不能对抗的。
但考虑到之前的唐人风说书所记录的内容,大顺的海军应该也就是这几年新建起来的。
一艘船到底需要多少钱,他不清楚。一名合格的军官需要多久才能培养出来,他也不清楚。
但他觉得,大顺既然可以在数年之内攒出一支海军,只要幕府励精图治卧薪尝胆,三五年之内也足以搞出一支海军。
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而且还可以从荷兰人那里购买,只要还有金银,怎么可能会有买不到的军舰?到时候可以聘请一些荷兰人,传授海战之法。
日本自古也会造船,岛上木头也有不少,想必造几艘南蛮战舰,当无问题。
无非是船而已。
其实他还有些话,只是这时候真的不好说出口。
在大冈忠相看来,根本打不过,那还打什么?打仗还要花钱,不如把这些钱省下来,直接投了,留着原本用来打仗的钱,或是购买军舰、或是购买大炮、或是购买火器。
这才是正途。
就算是恢复了鹰狩令又怎么样?唐人既然敢把善于骑射的人派来做细作,教授骑射之法,足见骑射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那两个土佐来的家臣武士却是仔细形容过土佐之战的情况。不考虑那些农夫的一揆,刘钰手底下的火器部队,也是无法击败的。
新式的大炮让可以凭此坚守的山城,变得轻易可破;插着刺刀的铁炮手,更是在野战中无法战胜的。
要么就孤掷一注,赌刘钰只是吓唬人,将兵力全都集结到九州岛,合战一番,胜便胜、败便败。
要么干脆就不打,学学越王勾践,把省下来的钱作为日后复仇的资本,购买火器战舰。
现在说打,却又分兵防守,各个击破;说不打,却又集结兵力,非要在九州岛试一试。
这完全就是瞻前顾后的办法,正中唐人的陷阱。
战略上应该不打,省钱装孙子卧薪尝胆;可政治上,又不能不打,若是一仗不打就选择答应唐人的条件,幕府的威严必然扫地。
哪怕明白知道这一战必败,去往九州岛的军队必亡,可终究这一战还是要打的。
不是打给大顺看的,大顺知道幕府不能打。
是打给那些外样大名看的,不是幕府不打,实在是尽力了却打不过,再答应大顺的条件,也就顺理成章了。
既要考虑政治,大冈忠相知道自己的想法是没法说的。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德川吉宗此时想的却是:若由西南诸藩和大顺接触,暗地走私,编练新军,则恐幕府的统治不能稳固。谈判时候,一定要与刘钰接触,力求大顺不能和西南诸藩直接贸易,为此可以答应更多的条件。
第五十八章 治标治本二选一
外敌当前先考虑内斗、开战之前先考虑削弱部下、谈判之前先考虑怎么防止部下做大,然后还要打赢外战,这就需要很高的技巧。
德川吉宗也就是个守成之主,并没有这么高超的技巧。此时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刘钰的劝告:敌在本能寺、非在天子师。
…………
“本能寺?这本能寺是怎么回事?”
大顺京城,皇帝看着刘钰的奏章,询问着对倭国有所了解的大臣。
旁边还有一些大顺核心层的人物,天佑殿与枢密院众人都在,刚刚还在讨论琉球的事。刘钰的奏章送来,皇帝便直接于众臣面前展开。
从过完年开始,对日开战已有苗头,琉球的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这是准备打一仗在找理由了。
有资格参与的大臣自是要狂补一些倭国的情况,以便皇帝问及的时候可以有所问答。
有大臣想了一下,回道:“……大抵类于司马昭弑君之前,贾充忽成了大魏忠臣,助天子曹髦诛司马昭?”
“或者……始皇帝将统天下,而被王翦刺之?”
这两个类似似乎也不太正确,只是思来想去也实在找不出更好的类比,关键是实在想不明白那是图什么,又大致地解释了一下。
皇帝李淦抖了抖刘钰的奏折,笑道:“这便是不读书,用典不是太恰当。德川吉宗所忧者,藩镇也,可不是忧他的幕府重臣。”
奏折上自然要附上刘钰给德川吉宗的信,写信的时候也没有避开皇帝的耳目,以证清白。
下首的江辰主管枢密院用兵大略,听完了刘钰奏折上的意思,心中服气,赞道:“陛下,臣以为鹰娑伯也不是不读书,这兵法便读的很好,深得其味。孙子曰: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故其战胜不忒。”
“他只凭五百人、一封信,便使得倭人大军不能集结,不得不分成数队,此胜过五万大军。”
这个评价,在场的其余大臣不管是亲近刘钰还是反对刘钰,都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战术上可能他们不是太懂,但战略上都读过兵书,纸上谈兵的本事还是有的,而纸上谈兵又未必一定是贬义的。
李淦心中也认可江辰的说法,嘴上却道:“你们当他只是有五百兵?却忘了威海耗费数百万国帑的战舰。若无舰队,倭人有何担忧?”
当初支持造舰,李淦也算是力排众议了。现在说出了,自是等群臣的一番话。
果然,等到了。
“陛下高瞻远瞩,圣明远见,非臣等所能及。诚如陛下所言,若无陛下当初一力支持兴海军,鹰娑伯便是再多数倍的士兵,又如何能将倭人土佐城搞成这般模样?倭人又哪里会如此担忧?”
李淦嗯了一声,抛下刘钰的奏章,便如当日在东北苦寒之地那般,习惯性地把刘钰的想法揽到了自己身上。
“卿等皆国之重臣,朕今日有些话方可说出。当日朕之所以力排众议,兴建海军,所担心的,便是怕有外敌做鹰娑伯于土佐所做之事。”
“海军不兴,而敌有大舰,则从广东到天津,处处都可登陆。纵然陆军善战,可处处布防便要如此时倭国一般,兵力不足,易被各个击破。”
“若不处处布防,集结大军,粮草辎重,兵力集结,又岂有战舰跑的快?今日方至广东,明日敌军却至松江、后日至山东,如此如何能守?”
这几乎就是当初刘钰吓唬李淦那番话的翻版,反正李淦知道,当初知道这件事的几个内侍都“意外亡故”了,刘钰又是绝对不可能对外宣扬这件事的。
如此说出,正显得自己高瞻远瞩,圣明天子。
他倒也不只是为了这点威望,而是今日海军已有小成,刘钰也保证了威海的海军已成体系、足以自保,以及法国那边的使者抵达,送来了刘钰一直想要的造舰工程师。
造舰得花钱,而造舰的钱,又不是皇帝的那点内帑能够的,简直是九牛一毛——若按刘钰所言,造能和西洋人的一级舰对抗的大舰,此时怎么也得个十二三万英镑,折合一下就是三四十万两白银,再加上军官水手补给训练,皇帝内帑里的这点钱,也就是补补牙缝罢了。
考虑到大利还在南洋,南洋是李淦内心天朝的边界,日后还得造舰花钱,还得大臣们支持,不如就趁着现在提个醒。
“杜牧哀秦而言: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土佐之事,众卿当引以为鉴。不兴仁政,则天下不安,一旦有外力来袭,必成大乱。仁政、仁政,有士大夫之仁政、有百姓之仁政。”
“倭人之政,于武士岂不仁乎?前朝之政,于藩王士绅岂不仁乎?而于百姓……若仁于百姓,太祖皇帝何至起义兵而席卷天下?”
“昔年福建教案事,天主教众固然其心可诛,然其于秋冬衣无衣、于饥馑食无食,百姓信教者遂多。固要禁教,也需当成教训。”
“若无海军,若西洋人领万人而至福建等地少民贫之地,假意兴仁、买卖公平,百姓岂不从之?”
“如今只看倭国笑话,朕实有兔死狐悲之叹。”
“或以治标、或以治本,众卿当细察。”
几个大臣心中均是一惊,暗道陛下啊陛下,你怎么又来这一套?当初与罗刹国外交的时候,便来过这一套了,先说要做吓死人的大事,再说一个众人能接受的事,叫大家二选其一,不得不接受那个看起来不怎么吓人的条件。
如今还不是一样?
你要造舰,便直说就是,却说什么治标、治本?
治本,怎么治本?
难不成真要如北派大儒颜习斋、李刚主之言,要搞均田、限田?以三十年为期,五五地租永佃,三十年后将土地归于佃户?
颜习斋也好、李刚主也罢,仁义之心是有的,均田限田也该做,可这么做那不是要天下大乱吗?
谁有这本事,能主持这么大的变革?天下二十余省,人口两万万有余,就靠这点官僚?况且皇权不下县,乡村皆为士绅所管,叫士绅主持此事来割士绅的肉?
能入天佑殿言事的重臣,或许未必一定有王佐之才,可也不是书呆子。
就算不考虑自己的利益,只是考虑可行性,也知道颜习斋、李刚主等人的地租赎买政策只能是空想。
土佐的事,发生在日本,可在大顺的一些地方,口号一样可用。无非就是一个是幕府大名五公五民,而大顺是佃户士绅四六分账而已。
皇帝也不傻,既不可能治本,那便是说要治标呗。
治标怎么治?
自然是造舰、造舰、造舰!
农民造反,杀就是。怕就怕有外力前来,联合农民一起搞事,至于怎么做,刘钰已经在土佐做了个榜样。
大顺开国太难,在南方是妥协了的,如果荆襄之后还打着均田免粮的旗号,恐怕现在大顺只能从满清修的史书里找了。
福建教案固然有宗教冲突的因素,其中宗族吃绝户、绝户以宗教为组织对抗、富户欺压太狠、百姓无可依靠等等原因也不能不去考虑。
坐在这里的都是千年的狐狸,有一个算一个,都清楚大顺有病、先天不足,可谁也治不了。
皇帝的言外之意简直算是直接糊在了众人脸上:要么你们把大顺胎里带的病治好、要么砸钱造舰不使外力和内忧合流。
治胎里的病,又非大顺独有,可谓是秦汉隋唐宋元明都有。谁也治不了。
李淦看着重臣,话,点到即止,最好是等到别人主动说出他想做的事。
一片沉默中,李淦索性把话说开了。
“众卿,这社稷若如人,则病有内有外。”
“自秦征匈奴起,社稷大病,皆在北方。幸赖太宗皇帝远瞩高瞻,遗训辽事;又赖将士用命,北和罗刹而平蒙降准,自秦以降两千年北病平矣。”
“然旧病虽祛,新病又生。前朝徐光启言,东虏不过疥癣之疾,真正大祸在于东南外海。原本以为不过危言耸听,如今看来,恐是先见之明。”
“北病去,南病生。北病者,药石为战马、火器;南病者,药石当为何物?”
众臣纷纷道:“如陛下所言,北病者,药石为火器;南病者,药石当为战舰海军。”
李淦大笑道:“然也!昔日扁鹊与蔡桓公事,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桓侯曰:寡人无疾。扁鹊出,桓侯曰: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
“这一句【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诸卿当细思。昔日鹰娑伯力陈海军之事,卿等是否也觉得,鹰娑伯‘好治不病以为功’?”
“诸卿细思,若倭国今日有战舰十艘,鹰娑伯就算胆大如斗,他敢去倭国吗?那当初若是倭人有远见之辈,兴建海军,见鹰娑伯不去,是否也以为建海军,乃‘治不病以为功’?”
“如今天朝海军初成,再无东南之祸,百年之后,朕亦恐有人以为,朕不过是‘治不病以为功’。我看也不用百年,便是如今朝中,也有人不免这么想吧?”
第五十九章 最难的三件事
这话无人敢接。
要说没有,那是欺君。
要说有,这时候就是火上浇油。
天佑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皇帝笑声并没有余音绕梁的能力,笑声之后的沉默不是尴尬,而是难言。
威海的海军现在可以挺直腰板,说把大顺的水师全灭,这一点朝中无人不信。
而且这还不需要名将,随便换个靖海宫官学里出身的,都可以做到。
当初反对的声音,在刘钰的倭国之行映照下,显得颇为短视。
可朝中当初反对建造海军的,又岂是仅仅几人?
诚如皇帝所言,有了海军,别人就不敢打了,或许一辈子都用不上,那这海军建的有没有意义?是不是白花钱?
倭国已经给出的答案。
许久的沉默后,有人进言道:“陛下远见,这海军要建。鹰娑伯当年曾建言,设海军部。既是要大建海军,这海军部事,也需早做考虑。”
“鹰娑伯大才,忠心可鉴。然其一手承担,若将来海事一平,鹰娑伯尚可入朝大用,这海军不成制度,又岂能保证人人都是鹰娑伯?”
“当有制度,明确权责。此为海军第一要务。”
这话算是一句皇帝想听的话,海军如今已经过了草创的截断,是要开始明确制度和权责了。
完全放权的藩镇,比之制度化的禁军,总是能打的。但不可持久,皇权亦不可能放心。
海军部的成立,是制度化问国库要钱的基础。现在的海军,名不正言不顺,要钱全靠皇帝动用君言即法的特权,并非好事。
对此李淦本就有些想法,既有人主动提出,看来众大臣也听明白他是要铁了心继续扩建海军了,便顺势道:“朕亦想过,无规矩不成方圆。鹰娑伯忠贞可鉴,又不贪婪,朕自是信得过的。只是海军军费造舰花费,动辄百万两,若换了别人,未必不动心。”
“只是,到底是设陆军部、海军部并列?亦或是设枢密院,而下辖海军部、陆军部?此事待鹰娑伯归来之后再议,他既掌管海军,这等意见,还是要听听他的。”
一旁的江辰对此并无太多想法,他这个陆军挂名的总参谋长,或者叫枢密使,很清楚就算是将来陆军、海军不单列为部,尽归于枢密院,那他也没有实权,只有练兵权和为皇帝制定参谋计划的责任,并无统兵权。
如今虽然只是草创,但他这个养老一般的枢密使也算是搞清楚了刘钰所说的“参谋部”到底要做什么。
简而言之,就是集众人之脑,达成孙白韩卫的头脑。
如何调动粮草、何处扎营、何处进攻、何处防御、如何制定行军路线、如何达成分进合击等等这些,把这些东西形成制度和计算,用无数繁琐的计算来代替孙白韩卫的天才头脑。
按江辰的理解,大约韩信、卫青、李靖等名将,既擅长临阵战术,也可以说有“一人便是参谋部”的能力,能一个人谋划出后勤、行军、分进合击等一系列地计算。
现在江辰唯独不能理解的,便是刘钰此番去倭国折腾这一圈,到底是否在参谋部的职责范围之内?
若说不是,确确实实以最小的代价,完成了对倭国整个战略计划的调动。
若说是,参谋部日后是不是还要把情报、地形、绘图、邻国军备、外交查探等等权责都拿到手?
那这部门的权力,似乎有些过大。
如果皇帝认为这样很好、很有效率,那么将来枢密院下辖陆军部和海军部,几乎就是必然,这种大战略上的谋划,皇帝必须要有掌控能力,而不能分开陆军、海军让他们自己去搞。
理论上大顺以前有专门负责刘钰此时在倭国干的这些事的部门,军师……然而开国之事闹出太多的意外,军师之职已经没了。
似乎,大顺还真的需要一个能统合陆军部和海军部的的枢密院。
而那样的话,就又得和天佑殿分开,或者是枢密使为天佑殿一员、或者就是干脆分开天佑殿管政而枢密院管军。
这还是要看皇帝怎么想,江辰觉得这海军部、陆军部和枢密院的事,自己没必要多说话。但真要说,觉得还是以成事为先,最好还是枢密院下辖,而不是分开各搞各的。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江辰不想说话,皇帝却笑吟吟地问他道:“这一次鹰娑伯倭国之谋,比之参谋部的征倭之略,终究算是锦上添花?还是雪中送炭?”
江辰见皇帝笑吟吟的,也笑道:“回陛下,不好说。以鹰娑伯在土佐的事来看,便无此事,依旧可胜。倭人成平日久,武士糜烂;天朝军改已毕,阵法新颖,只要登岸,便可大胜。”
“不过,臣也只管陆军的参谋,却管不到海军的参谋。以臣之大略,战功皆归陆军。海军深知倭人无船可战,只恐沦为陆军运输船。故而去转一圈,谋些军功。只是鹰娑伯用此谋,化腐朽为神奇罢了。”
“倒是如今,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膺惩倭国的首功,非要归鹰娑伯不可了。”
“若枢密院既管陆军参谋计划、又管海军参谋计划,两番合力,定出此计,此番调动倭人之功,便尽可归于枢密院。”
“如今,只怕日后海军见陆军言:若非我们去倭国转了一圈,调动了倭人不敢集结,你们岂能胜的如此轻松?”
知江辰是说笑话,李淦大笑道:“然也,然也。不过此等谋划,也不算什么。只要情报足备,知倭人底细、兵制、政治,做出此番计谋不难。鹰娑伯也不过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早就盯上了倭国,有心算无心。”
“日后这枢密院,总要知己知彼方可。”
一句话,江辰便明白了,皇帝是要给枢密院加权的,还要把情报绘图等一些列的权力集中起来,要负责大战略。
那便是说……
江辰暗暗心明,心道恐怕征倭只是个开始啊。陛下如此集权,如果不是为了办成大事,没必要如此,反而应该拆分。
既如此说,那就是征完倭国,至少还有一两场大仗要打……又要兴建海军,若非南洋,便是安南、缅甸。
对倭国的大战略调动,刘钰一个人已经完成了,如果征倭即止,实在再没必要搞出一个以效率为先的枢密院了。
心下暗暗摸透了皇帝的想法,牢记心底,暗道日后若再有开战与否的争论,自己需得明白陛下的心思,免得站错了位置。
李淦其实自己也清楚,以这些臣子的心思,借着刚才自己和江辰谈枢密院的事,也能领会到自己的想法。
提前说出来,也有好处。善于揣摩上意者,自有心思。至于那些反对者,无非还是老生常谈。
但主要还是要看这一次征倭之战,是否真的如刘钰所言的那般:不需要耗费太多国力,反而有的钱赚。
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日后那些反对的老生常谈,便无什么说服力。
如今刘钰的奏折已到,倭国已经被刘钰逼到了不得不按刘钰教的办法排兵布阵的地步,李淦实在不想再浪费时间去讨论。
时不我待。
“众卿,朕前些日子翻看史书,恰好读到唐太宗征高句丽那一段。众臣皆劝,然太宗认为,太子怯弱善良,可以守成却未必能攻下高句丽。若不征伐,只恐高句丽将来成事。读及至此,朕心豁然。”
“倭国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加之西洋人已在南洋落脚,荷兰人与倭国又颇多来往。若非鹰娑伯造舰,倭人一旦有有识之士,先走一步,恐怕如今要面临‘土佐之困’的便是我们。”
“琉球事,证据确凿。便无此事,朕也决议征伐,以免养虎为患。”
“众卿都是国之重臣,非比那些不懂大事之辈,此番征战,卿等万勿阻挡,亦勿进言。朕心已决。”
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大顺这一点倒是做的完美。之前的大朝议,又是漕运、又是铸币的,那都是明知道要扯淡的事,自然要闹得沸沸扬扬。
如今只把朝中重臣召集,皇帝甚至拉下来了脸面,直接说不管是否有罪,这一仗都要打,已经算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了。
只要皇帝拉下这个脸,众臣便是再想说什么,也没的可说了。今天这小会,从一开始皇帝就一直在说造舰造舰,已经借着刘钰在倭国的事把之前反对之人的脸打了一遍了,趁势而上,这时候再反对实在是没什么力度。
“如今大略已定,众卿需得尽快督促三件事。”
“其一,琉球王虽被倭人逼迫,但终究欺君。朕可赦之,但不可不罚。无规矩,不成方圆,若琉球如此而无罚,则安南、朝鲜等,如何看?只知天朝有恩而不知天朝有威,断然不可。可着礼政府议,削其王爵,降而为公,此有礼可依乎?”
“其二,倭人僭征夷大将军号,倭人尚有真国王,若倭人战败称臣,此如何封?若是只封其幕府将军,恐被人耻笑天朝竟不知倭国内事。若封其真国王而不封幕府将军,则倭人必死战到底,徒耗将士之血,大可不必。”
“其三,齐国公既管外交部事,荷兰人与倭国来往甚密,且鹰娑伯在倭国时,倭人便以荷兰为诈,此事外交部尽快解决,以关税为矛、茶丝为剑,告诫荷兰国万勿插手。又恰逢英、瑞、法、葡、罗西洋各国使节前来朝觐,务使其知天下几何,必要使西洋诸国知晓,天朝藩属外交事宜,尽归天朝。”
“此三事,尽快解决。”
第六十章 朝贡算不算侵犯垄断权
三件事中,最容易做的,反倒是看起来最难的外交部事。
剩下两件,极为麻烦,涉及到在千年未有变局之下对天下、礼法的新解释。
旧经新解,这很需要一些本事。
相反外交部没那么多的政治正确要考虑,头上也没有太多紧箍咒,做起来反而简单。
众臣自是领命,不免想着这些事看似简单,实则还需要大儒出面解释其合礼性,甚至很可能动摇儒林的“天下观”。
将来这大顺走到何种地步,实在难料,说不定这便是礼崩乐坏的开端。
李淦倒是没想那么多,反倒是在考虑将来对日谈判到底张多大的嘴、咬多少肉,以及怎么做才能免除后患。
如此还未开战,便已经想着战后谈判的事,这也算是李淦即位以来,第一次打这种十足把握的仗。
上一次征伐准部,刘钰编练的新军到底战力如何,李淦心里尚未有底。阿尔泰山以北一战,李淦也是紧张不安,并无百分自信。
这一次,有了上次征准带来的信心,又有刘钰的布置,军改为凭,当真畅快。
暗暗想着刘钰递上来的密折,心里算了一下日期,心想那个叫杜锋的应该快要在虾夷地动手了。
这一手算是做给德川吉宗看的,只看德川吉宗能不能看懂了。
若是个聪明的,正可趁此机会,更加名正言顺地不去管西南诸藩,以免大顺处处登陆,借助北部外样大名的危机感来牵制一下西南诸藩。
若能顺利攻下虾夷地的倭人福山城,便可使得倭人东北大名支持刘钰给德川吉宗出的“分兵机动防守”的主意,也叫西南诸藩无话可讲——只你西南诸藩有危险?福山城都被攻下了,若大顺渡过津轻海峡怎么办?
若聪明,便可看懂大顺给他的台阶,顺势去做,两边默契于心地配合,走个形式,顺着大顺的台阶,把条约一签,就算完事了。
若蠢笨,看不懂这里面给的台阶,那还要考虑征夷大将军的名义,必要集结兵力北上虾夷地。虾夷都没了,征夷大将军还征个锤子?
想来那应该是一个聪明的,毕竟李淦所知他是旁支继位的,也算是拼搏出来的,非是那种父死子继没经过事的。有听闻他所做的事,设身处地代以倭国政局法度一想,亦算是雄主,只可惜时代变了。
此时想到了德川吉宗,李淦也不免想起刘钰当初忽悠德川吉宗的那番关于“狡兔三窟”的话。
正值宠信,又觉得善战者无赫赫之名,纵然这一次征倭海军没有海战的机会,大军统帅也非刘钰,可征倭首功非他莫属。若真能成,伯以进侯,已是必然。
如此心境,去想刘钰那句“狡兔三窟”的对话,和年迈年老或者大事已定的时候去想,当然不同。
李淦心想:若真有一日,真出了什么问题,哪怕真有那么一日,朕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若真想去外面做富家翁,又有何不可?
这番想着,不由下意识地随口与众臣一句:“想来鹰娑伯也快到威海了吧?”
…………
威海,旌旗招展,热闹的很。
两艘新的巡航舰正在下水,干船坞中,从法国来的工匠正在抓紧时间建造大顺的第一艘法式74炮战列舰。
打下手的工匠有之前刘钰砸了十几万两银子造无用的六十四炮战列舰的经验,此时做起来也是顺滑无比,并无什么难处。
刘公岛上,用镗床镗过内壁的新型短粗铜炮正在试射,不时发出轰轰响声。
一切按部就班的生机勃勃。
刘钰刚刚返回,在威海的驿馆中,从松江来的林允文等人正在焦急地等待着。
三四月份刘钰去过一次松江,已经告诉了他们这些贸易公司董事会的成员,严守可能要开战的消息,也进行了一系列的消息封锁。
刘钰还没回来,林允文等人就已经等不及了,匆匆来到威海。
康不怠接待了他们,虽然作为刘钰的幕僚门客,很多事康不怠可以做主,可这件事不在按部就班的范畴之内,只能等刘钰回来再说。
昨日刘钰已经返回,林允文也知道,大战在即,刘钰公务繁忙,未必此时就能接待他们。
可他们一个个心里就像是有蚂蚁爬一般,实在是心痒难耐。
倭国开关之下的对倭贸易垄断权,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这些人已经数日没有睡好了。
到晚上的时候,林允文终于等到了刘钰宴请的消息,来到威海的七个人方觉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赶去之后,酒菜已经摆好。除了刘钰和作陪的康不怠之外,并无其余人在场。
分了宾主坐下,略微客套了几句,林允文便道:“按照大人的吩咐,运送粮米的船都已经准备就绪。现在只待朝中消息一到,即可增募股份,钱不是问题。大伙见有大人作保,心中绝无疑虑。此事不只是关系到个人财富,也关系到身家性命,知道的不会说也不敢说,大人放心就是。”
话是好话,就是刘钰听来略微有些别扭,终究这里面的事,靠的还是自己的信誉和面子,可不是朝廷的信誉。
也可能朝廷对商人而言确实没什么信誉,这也难怪。
这一次运米的事,在技术上资本上来讲,一点都不难。莫说万余新军的补给消耗,就是再扩大十倍,贸易公司也足以完成。
当年征伐准噶尔,全都是陆路运输,而且兵员数量何止数倍,商人也能承担。海上运输既方便也快捷,而且又有之前几十年对日贸易打下的底子,自是毫无问题。
其实大顺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行动,只不过以前运粮给的回报,一般都是盐引。盐业专营制度之下,其实也和这一次贸易公司对日垄断贸易为回报差不多,都是国家寻租垄断权而已。
但这一次事毕竟有些大,包括林允文在内的商人头目一个个已经激动兴奋地许久没睡好,可内心又还充满担忧。
刘钰算作一个中间保人,牵线商人集团和朝廷。在商言商,有些事商人必须要问清楚。
尤其是这个垄断权。
“大人,这一次垄断权固定下来,出钱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可还有两件事,我们需得问清楚。”
“这第一嘛……就是……嗯,垄断之后,琉球、朝鲜、荷兰那边怎么算?”
有刘钰作保,商人集团不担心朝廷出尔反尔,而是转而担心自己的利益。
琉球是可以朝贡的,朝鲜也是有朝贡贸易的。琉球有对日贸易,朝鲜也有对日贸易。
再加上一个让早些年在长崎就多有矛盾的荷兰人,这三个问题弄不清楚,这个垄断权到底值多少钱,就不好说。
如果没有琉球、朝鲜、荷兰,真正的垄断,贸易公司愿意出资百万甚至更多,买这个垄断权。
可要是琉球、朝鲜、荷兰都可以继续贸易,这垄断权的价格就要大打折扣。
琉球、朝鲜,总还有个朝贡的限制,能拿到的货不算多也不算及时。然而荷兰人呢?
大顺开关贸易,荷兰人可以随便在大顺拿货,如果不管荷兰人,这还垄断的屁?
岂不是花了大价钱,打了一大仗,却是在帮荷兰人让日本开关?
现在双方竞争还不是那么激烈,毕竟日本锁国,贸易信牌制度下,能运去多少货,不是看资本和竞争,而是看长崎奉行发的贸易信牌。
靠着这个,贸易公司躺着赚了几年钱,日子过得美滋滋。可要是一旦倭国开关,贸易公司的基本盘在松江,荷兰人在广东却也是根深蒂固,两边竞争之下这就难说。
荷兰人的信誉不错,不像英国那样有时候没有现钱只好用呢绒之类抵押。荷兰人垄断着香料苏木等贸易品,广东的一些商人为了拿到香料会想办法满足荷兰的条件。
到时候松江的贸易公司等于是在与荷兰东印度公司加广东的一些香料商人对线,这就必然增加成本。
当年奥斯坦德公司在广东福建的茶叶战才过去二十年不到,砸钱搞垄断,至少此时看上去荷兰的钱还是很厚的,贸易公司自觉砸钱未必砸不过荷兰人,但这也是成本啊。
贸易公司倒是敢跟荷兰人干,问题是朝廷也太可能允许贸易公司买军舰,没有军舰怎么干?朝廷又怎么可能允许商人有军舰?
要么允许贸易公司买军舰和荷兰人干,要么就是朝廷出面保护自己人的利益,用关税或者军舰去搞荷兰。
再加上令这些商人闹心的琉球、朝鲜朝贡贸易,他们实实在在想要问清楚。
刘钰见林允文代表的商人集团终于知道商业求利的关键处,显然也明白了“垄断”是什么意思,笑道:“看来你们觉得若是倭国彻底开关贸易,对这前景极为看好?”
林允文堆笑道:“大人,新井白石新政之前的老海商,还有活着的呢。那时候生意就比现在好做,况于真正开关自由贸易之后?我们虽没大人的本事,可是在这种铜臭阿堵物上的嗅觉,可是灵的紧。”
其余几个一路的商人也都点头,心道这还用想吗?只要倭人敢开关,允许金银贸易,我们便是去拿银子买金子再把金子卖成银子,都能发财,何况这些货物?
这几年云南的铜矿开采日多,铜生意已经不那么好做了,虽还有利润,可终究比前些年差了些。
好在这几年大顺扩军,海军造舰,铜炮的需求带动了铜价,总还没有跌到不值得贸易的地步。
可现在倭人的政策卡的严,往回走的铜越来越少,俵物越来越多,硫磺又禁售,俵物这玩意根本不好卖。
猛吃干海参、鲍鱼干、昆布,又能吃多少?倭人的乱七八糟的工艺品,也就那么回事,确实不好卖。
一旦开关,那就大不一样了。
担忧的不是生意不好做,而是在权衡这垄断权到底能值多少钱。
就他们一家,和有朝鲜、琉球、荷兰四家一起搞,当然不一样。
第六十一章 垄断权的军事义务
对大顺整体而言,纯粹理性去考虑,刘钰不认为垄断权是对的。
可整体考虑,所谓的整体也只存在于理论之中。
现实情况是为了让朝廷支持,必须要拿出足够的真金白银,将朝廷用于海关巡走私的任务,转嫁到贸易公司身上,这样才能让朝廷看到白花花的银子。
否则的话,可能一年连十万两的税都收不上来。
对外出口的走私好不好?若说不好,可对外走私确实可以促进国内手工业的发展;若说好,朝廷收不到钱。
理论上的最佳解,是人人遵纪守法、自由竞争、各凭本事往日本卖货、从不逃税漏税主动缴纳海关出口税,大顺也没有垄断集团。
然而这是做梦。
故而,理论上不支持垄断权,可实际操作上刘钰很支持,人家都搞垄断公司,自己这边一盘散沙,那是念叨自由贸易把自己念傻了。
荷兰的事,他早就考虑过,但此时不能说。
琉球和朝鲜……这倒可以说。
有些话,碍于政治正确,朝堂里不好说,但在这些一心求利的商人面前,就可以敞开一些。
“既然你们都看好,那我也不妨说一下。琉球朝贡有假,这一次我去了琉球,琉球出了大事,琉球王前来京城自缚请罪。琉球毛都没有,之前朝贡不过是运倭国萨州的货来我朝贸易。”
“但怎么说琉球王也是个郡王嘛,面子还是要给一些的。增发股份的时候,可以给他留一部分股权,出钱就是了。但朝贡,别想了,天朝岂能只有恩而无威?”
林允文等人早就来到了威海等刘钰,以便商量垄断权和对日开战后运粮辎重的事,此时还不知道琉球的事居然这么严重。
听到这,三块悬在心头的石头已然落下了一块。
琉球完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朝贡?朝个屁,朝廷就算再要面子,也不可能去跪舔琉球以求朝贡以维持天朝体面。
“那朝鲜呢?大人,朝鲜国和倭国在对马是有贸易的,这个我们都知道,大人当然也知道。”
“再说,朝鲜是孝子,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朝贡也来的勤。我们也打听过,他们朝贡来京,也有贸易。”
刘钰闻言微笑,摇头道:“日后朝贡是朝贡,贸易是贸易,这要分开了。今日我也不妨告诉你们,这一次的垄断权,包括朝鲜和倭国。朝廷已经派人去朝鲜了,要借用几块地。一则为鲸海移民戍边,二则嘛,便是在那开关贸易。”
“什么?”
“可当真?”
包括林允文在内的商人,都惊住了,不敢相信还有这等好事?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饼,本以为这个饼已经够大,没想到不但大而且还剖开了往里面夹了肉。
等这些商人的兴奋劲儿压住了,刘钰才道:“凡事没有白来的。对倭贸易的垄断,可以靠钱。但朝鲜的事,我是废了好大的劲儿,这可就不只是钱了。”
“若要垄断,必要答应两个要求。”
“其一,将来一旦开战,朝廷若有需要,贸易公司的船只朝廷可以征用备战。当然,仅限于海战,若是西北、西南出了乱子,你们也没有陆地行舟的本事。”
几个商人本以为会是什么大事,一听这条条件,顿时笑了。
“大人吓煞我等,我等只当什么要求。便是大人不说,我们也当为之。西洋人的贸易公司,我们也不是没询问过其中道道,也是如此。况且若无海军、朝廷,我等凭甚么垄断?若无朝廷开战,倭人锁国,我等贸易还要看倭人脸色,行贿于长崎奉行。”
“只是……这第二件,是什么?”
第一个条件没什么可考虑的,直接便可答应。商人们也不傻,均想着若是海战,打完倭人,也就剩下南洋了。
打下南洋,那还不是我等得利?那些散人的南洋海商,如何与我等相比?无论股本、关系、势力,那还不是轻松碾压而夺食?
只是怕荷兰人而已。
反正若要求最大获利,做海商的早晚要和荷兰人打,正该答应。
刘钰也没直接说第二个条件是什么,而是卖了个关子。
“有个词,我需得赠给你们,你们也需时时牢记。”
“大人请讲!”
商人们都向前微微弓着身子,做侧耳倾听状。
刘钰咬着牙,迸出来四个字。
“武德充沛。”
说罢,笑道:“什么叫武德充沛啊?既是朝廷给了你们垄断权,我且问你们,若发现公司以外的人运货去倭国,怎么办?”
这四个字,几个商人一听便懂,哈哈大笑道:“自是击沉、截货!”
这倒还真不用刘钰教他们,海商们自古就是如此,能商则商,不能商则贼。
原本历史上十几年前的琉球事件,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直接在那霸暴动,逼琉球王把积压的货都吃下去。
只不过海商们因为不能联合成公司,一盘散沙,导致有些欺软怕硬,在琉球敢打砸抢,在南洋荷兰人面前就怂的多。
这倒怪不到海商身上,只怪朝廷没有足够的海军,势力范围到不了南洋。
此时今非昔比,刘钰只需要提这四个字,这些海商当然明白该怎么做。
刘钰暗道,你们也只管放心,皇帝在里面还有不少托名的股份呢,只要你们敢抢,就算我这腰板扛不住,还有皇帝撑腰呢。
可这时候又不好把皇帝扯出来,只好道:“到时候,你们只管去做。一则朝廷白纸黑字的把垄断权给了你们,二则就算那些走私的背后有人,我罩着,你们又怕什么?说句难听的,便是江南大族也不妨试试,看谁大腿更粗。”
林允文笑道:“有大人这话,我们就放心了。”
“但若说没大人这句话,其实我们还真有点怕。论起来,朝廷盐政,亦算垄断。前朝盐引动辄分给藩王,导致拿到盐引为朝廷运粮的商人赚不到钱。这种事常有。”
“倭国之前倒好说,这倭人自己闭关,便是你在天朝关系再硬,却也无用,前朝的剑斩不得本朝的官;国内的关系也用不到倭国去。”
“可一旦开关,我们只怕一些人眼红,到时候名义上我们有垄断权,每年垄断费给朝廷交着,却叫一些人不交一分钱便去贸易。”
其余商人纷纷点头,刚才那句“武德充沛”听着畅快,可想着日后盘根错节的关系,要没有刘钰那句撑腰的话,他们还真不敢做太多。
之前日本锁国,一些江南大族在大顺有关系,可去日本就没关系了,耍脾气搞关系搞不到长崎去。
可要是开了国,那还不像是蚊子见了血一般?真要是击沉了,到时候再告他们个“贼寇”之罪,闹将起来,说不定凭着关系就把这贸易公司转给了别人。
刘钰有心给他们壮胆,便道:“到时候,只管抓就是。拼关系、比后台的事,交给我。我虽不喜拼关系比后台,却也不得不做。这里面又不止有我的股,英国公、齐国公、鄂国公、襄国公……我们圈子里一堆人在里面都有份儿呢。”
几乎把开国的那几个世袭公爵和侯爵的名目都念了一遍,这些商人也终于放了心,刘钰引话道:“但有道是,打铁还得自身硬。海上你们能不能抢他们,这就得看你们的本事了。”
“海岸线太长,关口太多。日后海军是不太可能帮你们巡查走私的。你们交给朝廷的金银,那是买来了名正言顺的垄断权;名正言顺了,你们有没有本事保得住,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个条件。”
绕了个圈子,迂回到了真正要说的事,商人们都竖起了耳朵。
可刘钰先讲了一个故事,依旧是“刻舟求剑”的故事。
“荷兰人当年做生意,要考虑通行税、过关税,那过关税又按船收,是以将商船造的皮薄馅大,装的货越多越好。这是聪明的。”
“都说,商人求利,但荷兰人的聪明,放在你们身上,那就不聪明了。”
“荷兰人要考虑过关税、通行税。你们想想,你们有垄断权,没有过关税和通行税,你们要考虑什么?”
略加启发,几个商人交头接耳地讨论了片刻,笑道:“是了,要考虑劫船、截货、海贼、匪寇。”
“然也!”刘钰拊掌赞道:“所以这第二个条件,也说不上是条件,应该说也是对你们有好处的。”
“我知道,若只是求对倭贸易,福船最合适。成本也低,运货方便,水手好找。但是,福船不利海战,而且会操控福船的人,不会西洋战舰的软帆。”
“这第二个条件嘛,便是贸易公司的货船,只能是西洋式的软帆远航船。水手、船长,海军这边有退役的,你们也可以自己培养。一旦开战,这些水手要被征召参战。”
“我也知道,西洋船造价高,近海航行不擅,水手不通硬帆不好招收,只是对倭贸易,根本没必要。但是,这就是条件。”
“当然,也是为了你们好。朝廷原本只允许提防海盗海船可携大炮八门。你们随便携,只要不是巡航舰以上级别的军舰就行。”
“而且只要是威胁到你们垄断权的,尽可击毁……包括,荷兰人。允汝等巡航倭国开关口岸。”
第六十二章 模式选择
“当然了。还有一些小事。”
“凡参股万两以上的,未经允许,出海二年而不归者,股份充公。”
“本朝没有迁茂陵令,但参股三万两以上者,均要住在松江。”
“贸易公司所有舰船、大炮,均不得在海外建造。贸易公司不得招收非国人水手……总总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也就不必单说了。”
“你们日后倒是不用纳税了,一次性付清,买了垄断权,进出口税尽可全免。”
相对于前面两个条件,后面的这些实实在在可以算是小问题。
刘钰又开了个玩笑道:“本想着建言朝廷,贸易公司参股得利者,禁止买地,以免大量的金银都流向土地而不是工商,奈何狗改不了吃屎,哪里是不准吃就不吃的?我想了半天,不想让其吃屎,就得弄块更肥的肉,这才是治本之法。”
商人们也不是分不清好赖,知道刘钰比作狗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手里的金银。
他们多少也知道刘钰很不喜欢把钱往买地租佃的方向上流,可实实在在是管不了,投资囤地租佃的利润实在太高,而且长久保值,风险还小。
且看明亡顺兴,北边虽是均田免粮了,南面不还是一样,地归旧主,难以撼动。皇庄虽灭、藩王亦除,地契却持久,管他明清西顺。
既刘钰说可能会有更肥的肉,几个商人对刘钰的手段也算是有所见识,心中也自信了几成。
即便当商人最大的梦想就是转型当地主、考功名,可这些年也着实见到了一些新玩意儿,保不准真有什么新的作坊可以获利比买地更多呢。
“诸位,条件就是这么个条件,再多的应该也没有了。你们都有什么想法,不妨说说。”
商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片刻,嗡嗡嗡的如同是一堆苍蝇,虽然他们都会方言,可还算是给足了刘钰面子,没有用江浙吴语在那嘀咕,而是尽可能用官话。
刘钰自顾自地端着酒杯自饮,尽可能不给这些商人压力,等了好一阵,林允文出面说了几句。
“大人,这条件不是不能接受。”
“只是有一样,若是我们听话,又是造西洋舰、又是培养水手……可若是将来朝廷大手一挥,说我们与民争利,放任贸易。那放任之下,他们一不需要造厚板的船、二不需要培养水手,那货运成本定是原低于我们。”
“到时候我们竞争不过,再扣一个我们与民争利垄断无能的骂名,儒林结社的舆情一边倒……我们可就惨了。京城勋贵可以参股,亦可撤股,到时候他们造便宜的福船,用更廉价的水手,我们哭都没地方哭啊。”
“所以,还请大人给我们个准话,亦或是朝廷能不能白纸黑字地写清楚?”
这正是商人们最担心的地方,这些条件都可以答应,但前提是对等的权力也要确保。
他们出钱出人出力,甚至可能要参与朝廷将来与荷兰人的对抗,结果等到用完之后,一纸“与民争利”的大义一扣,直接拆解亦或是允许私商出海,那就要赔死了。
只是他们的要求,让刘钰觉得有些可笑。
丹书铁劵都未必有用,白纸黑字当个屁用?
真有本事,就靠暴力把自己打成统治阶级。
没那本事,就算朝廷给了白纸黑字也还不是随时能撕?
老想着朝廷开恩守信,着实是费拉不堪。
但这话此时还不能说,否则自己就是鼓动商人造反。
这件事的关键,还是要落在京城勋贵圈子里,以及他这个保人、润滑剂的态度。
看似给贸易公司的垄断权增加了诸多条件,像是防贼一样,实际上还是把商人阶层身上的锁链解开了一些。
商人的政治力量太弱,需要找一株大树。
文官不世袭、政策经常变,人亡政息的事见得多了,今日支持明日反对。最好的大树就是和那些世袭的勋贵利益绑定,维系政策的延续性。
大顺不可能允许大顺出现VOC、BEIC这样的有权、有钱、有军队、有战舰、可以征税和成立政府的贸易公司。
所以要学的话,大顺其实更适合西班牙的模式。政府和大贵族主导,商人因为军事义务太重而不想参与。
西班牙玩脱了,是因为西班牙对自己本国的工商业水平没点数。
西班牙曾经坐拥金山,缺钱了挖就是;而大顺也坐拥“金山”,只不过这金山是大顺的手工业。
西班牙要是有此时大顺江苏一省的手工业水平,他的殖民和贸易政策就玩不脱,反而会蒸蒸日上。自己本国手工业水平什么样心里没点数,就出台些禁止外国货去殖民地的法案,要能执行的了才是见了鬼了。
观英荷模式,不是不好,而是不现实,刘钰在朝中,只能带着镣铐跳舞。
大顺皇帝就算再开明,也是封建帝王,不可能允许一个有军有钱有政权有海外领地的庞然大物的。
林允文所代表的商人们,现在不担心士绅大族们将来抢食,而是担心将来勋贵们一脚把商人们踢开,用后即弃。
比如到时候朝廷直接放开竞争,股价就会暴跌,到时候勋贵们稍微用点手段,就能花钱买到手。
贸易公司因为要承担预备役水手和武装商船的军事义务,导致成本过高,放开竞争对他们并不“公平”。
若那些眼红的人一拥而上,名正言顺说他们与民争利,他们到时候也只能束手投降。
这个事商人们想的倒是远,可实力还差得远,也根本没想过诸如“你敢违约我就杀进紫禁城逼你承认”的想法,翻来覆去所能想到的也就是期待朝廷开恩守诺。
刘钰也知道自己这个保人不好当,面子和信誉虽有几分,说服力却也没有强到这种程度。
“诸位,有道是,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这一次米子明从瑞典回来,你们也该知道西洋贸易若垄在手,获利有多少吧?”
“咱们说句难听的,汉不过四百年基业、明不过二百载安乐,历朝基业尚没有做那么远的打算,你们想的未必太长远了。”
“你们当朝廷非要你们答应那两个条件是为了什么?若只是攻伐倭国,你们也不想想,用得着那么多后备水手吗?若是这时候担心这个,倒真是杞人忧天了。”
这话实在算不上承诺,可也多少算是一种奇葩的安慰。
商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在背后垄断权的巨大利益上,总算都笑了起来。
心想的确如此,有道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莫说朝代,就是当年的七宗五姓,不也无非数百年而已,也实在无需考虑太久远的事。
古人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又说富不过三,如今实在不必想着太久远的事。
又想着若是朝廷真的有心开拓,鸟不尽必不藏弓,西洋远在数万里之外,谁知道猴年马月方能到鸟尽兔死的程度?
听刘钰代替朝廷提出的两个条件,商人们自也明白朝廷的目的。
征用船只自不必说,那非要建造西洋样式的软帆船,也是为了大批量的培养水手。
若是只靠海军培养,是要花军饷的。
但要是贸易公司和海商们培养,战时就可以直接强征,开战再发军饷,不开战的时候,水手的工资由海商出。
这里面就不只是单纯的商业和金银了,而是涉及到朝廷将来的方略。
只要朝廷的方略仍旧是对外扩张,商人们觉得自己就是安全的、被朝廷重视的;若是朝廷哪天不扩张了,便是鸟尽弓藏的时候了。
海外扩张,他们应该是最支持的。
商人们又商量了一阵,便道:“大人,既如此说,我们听从便是。既要造舰,我看还是造大船的好,如同西班牙人那样的大船最佳。”
“今日可以用来对倭贸易,明日说不定也能用到西洋贸易上去。若为远洋,造价是稍微高了点,可未雨绸缪,有些时机转瞬即逝。真要到有时机开拓贸易的时候,却无可以远航的大舰,那不是追悔莫及吗?”
刘钰见他们很上道,赞道:“说得好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考虑过西班牙模式的利弊,大船贸易怕的是狼群一样的私掠船。这一点至少在东洋、南洋,大顺的海商不需要考虑这个。
东南南洋,没有一个英国和荷兰,也就不用担心狼群一样的私掠船。
西班牙模式的许多劣势,在大顺这边都不存在,借而用之,正可去其糟粕取其精华。
而且将来真要走出马六甲,这船当然是越大越好。
“看来诸位也都没什么异议了,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日后贸易公司的造舰,尽可能造远洋大船吧。威海的造船厂还是可以满足需求的,只要钱到位,船不是问题。”
“其实说实在的,诸位这一次赚大了。倭国一旦开国,你要知道可不只是原本的那些货物。”
“辽东的冶铁厂、玻璃厂,这些原本不能入倭的物件,也都可以售卖。获利不会少的。”
“造舰、水手,亦算是你们出钱替朝廷养预备役。朝廷只要还要往外打,你们便有好日子过,且放心就是。地球这么大呢,还怕无国可战?”
“万事俱备,至于你们能不能压得住可能出现的倭寇、海贼、走私犯,那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第六十三章 平平无奇
举起酒杯,商人们也都纷纷举杯,遥敬一下,一饮而尽后,借着酒意,商人胆子也大了一些,问道:“大人说包括荷兰人的船,若在倭国附近,亦可击沉。这……这可是朝廷有何深意?”
刘钰瞟了一眼那商人,笑道:“此朝廷大事,自要名正言顺。可不是鼓励你们做海贼啊。”
“那是、那是。有正经生意可做,谁去做贼?不过大人放心,我等自是武德充沛,若是荷兰人到时候真的违背了朝廷禁令,只要朝廷允许,我等便敢干。昔年郑氏也曾打过荷兰人,我等手段也不差,又有了大人的船厂新舰,更是无惧。”
商人连连表示自己可以做到有武德,又会遵纪守法,这听起来也是新鲜,刘钰也不揭破,待酒饮了七八分的时候,便叫人撤去了菜品,上了茶。
随便说了几句真正事关朝廷的正事,也就是些转运粮草辎重的内容。相对于贸易公司垄断权的争论,这件正事说起来反倒容易。
事实上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之前这些年往长崎不知跑了多少遍,琉球路线、松江直航、威海直航种种路线,全都走过。
在长崎外的五岛上甚至还设有当初夹杂稻米走私时候的私港,那里比较闭塞,历史上直到黑船事件后,岛上居然还有从德川家康时代偷偷遗留下来的天主教村落。
加之如今海军优势极大,在这些商人看来,和以往去长崎贸易没什么区别。
算来算去,反正今年要开战,也没什么生意可做。无非也就是支出一些船员水手的费用,值不得几个钱,等同于是白得了两年的垄断权。
喝茶期间,商人们也试探着问了问瑞典贸易公司的事,刘钰只说这个先不急,齐国公负责接洽谈判,等出了结果自会通知他们。
叫众人安了心,又选了两个要和他一同入京的,贸易公司的事就算是定了下来。
第二日正午,又下了命令,叫所有正式的副舰长以上级别的人都要前来开会,顺带又去靖海宫请了七皇子李欗。
晚上人一到齐,卫兵就将门关上。
屋子里颇有异域风情的玻璃吊灯里燃烧着上等的鲸油,闪烁出在大顺审美看来有些艳俗的气质。
光影下,刘钰请李欗坐了左边上首,自己站在右侧下首。
即便李欗如今只是皇子,还未封王,可他终究代表着皇家人,自己不想惹一些诸如跋扈不敬的麻烦,这种事上还是要小心些。
李欗再三推辞,只说自己未封王,刘钰是伯爵,理应在上首,如此推脱了几次,下面的一些军官难免有暗暗撇嘴觉得麻烦的。
这还是李欗第一次参加海军内部这么高级别的会议,在威海也居了半年,知道如今海军的形式是舰长比军舰多,哪一个实习转正的都是靖海宫中的佼佼者。
原本李欗以为自己在禁宫中什么书都能看,学识一定丰富。等进了靖海宫官学,又和那些新手们一比较,更是高傲。
然而几次偶然中他才知道,哪怕是那些混不上军舰的实习舰长,这实学的手段也比他的高得多。
好些都是第一批靖海宫的军官生,跟了刘钰也十年了,学的东西越来越多,可人外有人,军舰就那么多,轮不到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经此一事后,李欗也收住了自己的傲气,方知单就实学上,这里着实卧虎藏龙。
刘钰去琉球的时间里,李欗也是杀下心在靖海宫中苦学,他也不打听海军的事。
自己也有分寸,想着既然是父皇叫他来威海的,刘钰觉得必要的时候自会叫他参知海军军事。
本以为自己还要在靖海宫官学里学上一两年,哪曾想刘钰才从琉球回来,就把他请来参加会议,这让他很是紧张。
又怕自己说错话被人耻笑,又担心刘钰说的那些东西自己不懂,坐在上首,把个脖子崩的僵硬,生怕错过了什么内容。
只是没想到刘钰的第一句话,就是一阵叫人丧气的话。
“诸位,此番对倭开战已成定局。不过咱们海军,这次只能是陪太子读书,唱不得主角。建功立业,不在倭国。”
多数跟着刘钰走了一趟日本,知道日本水军的情况,心早就散了。
剩下那些没去的、留守的,昨日便从同僚那里知道了,此时听刘钰直接明白地说出来,一个个全都在那苦笑。
下面有军官起哄道:“大人,都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我等被养了三千日了,不知道朝廷还要养多久?”
“就是嘛,军舰是派不上用场,不是还有陆战队吗?大人在土佐的事,带人再去做几次。”
“要不叫陆军那群人和倭人主力对峙,我等却去偷了江户如何?”
李欗坐在那,看着下面起哄求战的军官,心下也明白这些军官求战的心思,无非就是谋个战功升官。
如今眼看着战功混不到,一个个心里自然急躁。
再一想自己之所以会来威海,见此时军官求战的热情,心下暗暗提醒自己:若将来有朝一日父皇真叫自己执掌海军,需得记得最好的将帅,要叫属下有功可立,否则便不是个好将帅。
又想着这海军的军官生都可算是刘钰的弟子,从无到有建起来的,纵无仗可打,依旧镇得住。自己可没有这一层身份,非得打一仗才能收众军之心。
若是打仗,就不免要坐船,自己的本事还是要多练练。就现在看来,这些海军的军官生,可不会服一个不懂开船、不敢上船的将帅。
李欗心道这一次刘钰叫众人来,莫不是担心这些兵将不服调令为求战功冒进不顾大局?故而才在开战之前,先将众人的求战心思压下去,以免贪功而坏了大事?
正准备学些刘钰会怎么压服的时候,却不想刘钰压压手笑道:“都不要想这么歪门邪道了。如今我在这站着,七皇子亦在,怎么,你们是觉得立下功就能取而代之当海军大帅了?”
都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也听出来了刘钰的意思,暗示日后七皇子是要执掌海军的,下面一阵哄笑,李欗听着也是舒服。
人群中有人嚷道:“大人,这是颜面啊。若是陆军在前面对峙的时候,我等不说攻下江户,便是攻下了几座倭人大城,这等面上也有光。若无海军,陆军上不得倭国,只是咱们没捞着仗打,只怕陆军未必承咱们的情。”
“再说了,若是倭人赔款,咱们造舰,怕不是陆军自觉他们立功颇大,缘何这钱咱们海军拿大头?”
“就是啊,攻下倭人几座城,城中武士商贾的,怎么不要个百十万两的赎城费?我等回来,也可驽马换赤兔,搞艘战列舰乘一乘。”
刘钰听了一阵嚷嚷,悄悄看了一眼陈青海,心知自己那日和陈青海私下里说的话,他应是听进去了。
今日在这嚷嚷,就没有人在那喊诸如封建倭国之类的话,也不知道是这些人知道当着皇子的面喊不好,还是说他们私下里组织的社团达成了某种共识。若是私下里组织了某些社团,他也不想管,任其发展去吧。
虽然嚷嚷的厉害,却也都是围绕着造舰、分钱展开的,并没有说太多惊心动魄的言论。
看来这些人虽然狂傲,却也知道轻重,脑子里还知道皇权面前有些话哪怕心里想着也不能顺嘴就说。
今日开这个会,刘钰既不是为了战前动员,因为那没有意义;也不是为了压服众人防止冒进,因为没什么可冒进的机会。
这个会算是为坐在上首的皇子李欗开的。
待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后,刘钰就把对日开战、要求开关之类的事一说,这在海军内部也不算什么秘密,转而问道:“战争在开打之前,就要知道为了什么开战,还要知道打完之后的预期。你们都说说看。”
这一次没有像刚才那样乱哄哄的说,军官生们很守秩序地做好,依次举手畅谈。
为何开战的原因说的五花八门,甚至很有一些奇思妙想,或是引人深思,或是引来一阵笑声。
坐在那的李欗听了一阵,对一些理由不由自主地点头,直到最后,李欗才猛然醒悟,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
这么多理由中,居然没有一个人说“因为琉球的事”、“因为不朝天子”之类的原因。
一句都没有。
反倒都是些诸如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不打他将来他打我怎么办、开关弄钱、赔款造舰、赔款多建实学学堂等等缘由。
最让李欗感到惊奇的,便是自己好像也被同化了,甚至自己第一时间都没想到诸如大义的理由,反倒想的都是一些实实在在的利益。
不但如此,还觉得这些想法大为合心,甚至对一些听起来有些奇怪的想法拍案叫绝,只觉得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尤其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军官生说的几句话,更是让李欗彻底迷失在了海军军官生的思维方式之中。
“我追随大人去了土佐,询问了一下物价,只觉若是倭国开关,我朝别的都好,唯要提防一件事。那便是朝鲜和倭国的纸张。”
“朝鲜自不必提,纸张为贡品,我等良家子每年也有陛下的赏赐。倭人的纸张质量也不错,而且工价极低。”
“商人重利,明知若是倭国纸张入国,国内造纸的生意多半不好做,难以为衣食,可他们却不会管的。什么赚钱便会做什么。这个需得提防一二,或是加增关税以护。”
“只此一件,剩下的便都是好处。”
“我看这倭国的丝织业、棉纺业、冶铁业、木器业和制瓷业都要完。倭国既完了,本朝以此为生的便可得利,卖的更多。”
“倭国金贱银贵,倭国的金子我看用不了多久也要没了。他又少有能换金银的,倭国的武士又是米俸,定会想办法以稻米出口换金银丝帛,商人稍微压一压价,这武士们便要破产,活不下去,定会思变。武士思变,其国必乱。”
“倭人若有卧薪尝胆之心,必要加赋以造舰,农人本以极苦,如此一来,岂不处处一揆起事?”
“待倭人农人起事,我朝或可以仁义之名出兵助农人以裂土;或以礼法之名出兵助幕府以平乱。前者蚕食、后者养猪割肉,我看这倭国算是完了。”
一席话语,更让李欗惊叹的是竟无一阵阵惊呼高见的声音,反而只是一些人点点头,一些人笑着说自己也是这么想的,还有人补充了一下各藩和幕府对立的考虑。
这等想法在此间竟不过只是寻常之言。
平平无奇。
第六十四章 我是谁
这一场预定计划中给皇子潜移默化洗脑的会议结束后,李欗还沉浸在刚才听到的种种讨论中不能自拔。
只剩下一只的眼睛时不时眨动一下,润一润干燥的眼睑。手里的笔将他觉得有用的话语都录成简短的文字。
军官们都散去了,刘钰小声地问道:“七皇子以为这些人说的如何?”
李欗揉了揉眼睛,整理了一下那个护住因为出痘瞎眼的眼罩,没有说诸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之类的话,而是想到了《过秦论》中的一段内容。
“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
“鹰娑伯,有句话我说,你莫要见怪。靖海宫的军官生,也就是中人之姿。不说良家子考武德宫可比科举简单百倍不止,便是良家子中最优秀的人都在武德宫里,靖海宫的军官生就算是在良家子中也非是拔尖的。”
“可他们的见识,却实实在在胜过不少科举出身的人。考科举之难,鹰娑伯即便没考过,却也应该知道。”
“只论聪明才智,历届进士,胜过他们何止百倍千倍?可若论见解,比之他们实在是差得远了。”
“我心里想的便是这个,总觉得有些不对,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一番从过秦论引出的话,叫刘钰不禁对李欗高看了几眼,他本以为李欗最多也就是认同一下这种分析局势的方法和结论,却不想他站在了一个不该他应该考虑的高度去想这个事儿。
这便有些意思。
或许一个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继承权的残次品皇子,不用背负那么多的政治正确,才能考虑到这一点?
“七皇子以为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那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什么样子?”
一时间李欗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默然片刻,讷讷道:“鹰娑伯休怪。这科举出身的,哪一个都是人中精华,万万人口中选出来的。过目成诵者有之、七步成诗者有之、倒背如流者有之,比之靖海宫的这些人……”
“靖海宫的人,之于良家子中也只算二流人才,之于全天下可能也就是三流人物。可是对于贸易问题的见解,三流胜于一流,这总是不太对的吧?”
刘钰忍不住笑了,心道这么说也实在不能算错。良家子的人口基数决定了,人才绝对不是全国顶尖的,而是个小圈子里顶尖的。
可一个丰沛就能出全了汉初半数人才,一个凤阳也一样明之支柱,一个延安府也提供了明末抵抗力量构建了支柱。
英国才多大?荷兰才多大?此时的“大争之世”,还用不到把全国所有的顶尖人才都选出来才能争强的地步。
“七皇子的话,哪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不只是他们,连我也是中人之姿啊。无非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先学了一些古怪学问,于是中人之姿亦能做出一些事来。”
“就是一些‘术’罢了,和种菜、砌墙、打铁也没什么区别。”
李欗忙道:“鹰娑伯过谦了。不过鹰娑伯的话,让我想到那荷兰七县之国,竟可称西洋强邦。以体量、人口而论,于各国之中也不过是中人之姿,却成大事。鹰娑伯,如今我这心里实在不安。如果中人之姿学这些东西就能胜过圣人之学的佼佼者,那……那岂不是说,圣人之学,其实没什么用?”
刘钰大惊道:“怎么可能没用?七皇子差矣啊,万不可这么说!”
他说的是万不可这么说,却没说万不可这么想。
李欗笑道:“鹰娑伯不要紧张,我如今是李欗,给我取名伊格纳修斯的时候我还不会翻身呢,时也、命也、运也,与我何干?”
“父皇也钦命天下,西学是西学、实学是实学。西洋经书为西学,百工技艺为实学。我说的还是实学,这贸易之法,是实学可不是西学。大可不必紧张。我只是在想,圣人之学能干什么?”
刘钰心道这又不是什么很神奇的东西,《管子》的轻重之术通篇都在讲这个。但要说儒圣人之学,可以唱歪经,却不可否经,这是最基本的原则。
现在看来,不管是皇帝李淦,还是这个皇子李欗,都有些蠢,脑子有问题,居然想要正向变革,而不是反动倒退。
能拯救大顺和给大顺续命的,不是火器军舰,也不是科学技术,而是三纲五常礼义廉耻四书五经和礼教教法化。
如果旧的统治方法不能照旧统治了怎么办?砍断双手双脚,倒退回可以照旧统治的时候就好。就像是成年后有了欲念,割掉便可永治。
幕府这一点做得就很聪明,锁国、四民不等、限田一人一作、推广朱子学,提高米价、打压工商。
人家幕府这叫治标治本,大顺军改和造舰则是饮鸩止渴。
这皇族的脑子也可想而知了,李欗居然口不择言否定圣人之学,刘钰心道也就幸于你眼睛瞎了一只没了继承权,否则你怎么被兄弟玩死的你都不知道。
他也不好说自己真正想说的话,只好引而诱之。
“七皇子实在是想多了。正所谓,圣人垂拱而治,各司其职。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各有本事,难道居庙堂者需要全都懂吗?七皇子将来是要执掌海军的,所以七皇子要多学一些这样的学问。”
李欗摇头道:“鹰娑伯这话还是不对。兵者,器也。如何用,难道不还是庙堂事吗?若庙堂不知对错,难道要靠海军独走行事而利国?就算我将来执掌海军,明明有利,而庙堂大臣愚笨不知其利,海军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单就贸易、倾销、金银积累这样的道理,朝中有几个明白的?连这个都不明白,纵然将来海军存量超过了英荷,有器而不用,若无器何异?”
这话刘钰不能说,李欗却可以说,毕竟在皇室看来,这天下是他们的家事。这话刘钰说,便有藩镇自政的那么点意思,李欗估计在外面也不能这么说,但私下里在刘钰面前还是说的很直接。
现在海军的军官生都能看出来巨大的利好,朝中身居高位者依旧有反对的。若是将来还有类似的情况,朝中反对的声音更大,那该怎么办?
当初李欗被皇帝安排来威海的时候,皇帝在刘钰面前给李欗的第一份敲打,便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该怎么理解。
当时皇帝也说的很清楚,将在外君命可以不受,这仗怎么打,归将所管;这仗打不打,却不是将的范畴。
若以打不打而作为将之责,那是朝廷无论如何不能允许的。
一旦允许,强汉、盛唐的下场,“哀之而不鉴之”就是大顺的墓志铭。
李欗所疑惑的,是这些中人之姿都能想到这些,尤其是刘钰身边的参谋团,一个个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那如果这些学问,被那些大顺真正最优秀、最顶尖的人才学到呢?
将这个疑问说出,刘钰依旧微笑,反道:“七皇子,你以为对的,别人以为是错的。他们说了那么多,或许有利,但有利一定是对的吗?譬如那些人说的,待将来倭人卧薪尝胆而农人起义一揆,我朝或可蚕食、或可养猪割肉。”
李欗反问道:“鹰娑伯,如果对错的标准本身就不对呢?他们嘴里没有仁义道德,可于本朝有大利。我在威海这段时间,只感觉威海的对错,和别处的对错,不太一样。”
如果对错的标准本身就不对……一句话让刘钰大笑起来,摆手道:“七皇子啊七皇子,仁义道德怎么能是错的呢?仁义道德当然是对的。”
“啊?”
李欗大惊,万没想到刘钰会说这句话,下意识地拉了拉眼罩,奇道:“鹰娑伯难道不支持他们的说法?”
“当然支持啊。倭人开关,我朝工商发展,织布的、缫丝的、跑海的、烧瓷的都得其利,这难道不是仁政吗?本朝重永嘉永康之学,所谓‘既无功利,则道义者无用之虚语尔’。仁政,要靠功利来体现,商贾工匠得利,这是不是仁政?”
“再者,倭人开关之后,若要卧薪尝胆,必要积累财富,出口稻米。我朝动辄饥荒,广东早就开始吃南洋米了,这倭人稻米入国,正可缓解饥馑,这难道不是仁政吗?”
“但反过来,洋米日进,而本朝地租赋税又多以金银铜钱,米贱则农苦,说是暴政,也不能说错。”
“便如倭国,米贱则武士苦、商贾乐;米贵则武士乐、商贾苦。仁义道德,绝对没错,只是世无双全法,能让人人都说是仁政的。七皇子不要想错了,以为仁义道德本身是错的,这可就大大的不对。”
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脑子一热便逆反的以为仁义道德错了,要行霸道方才热血。这种逆反刘钰也能理解,王道和霸道之争,贯彻在大顺这些年的朝堂上,只是王道退化曲解成了空谈仁义,难免会叫一些逆反的连仁义本身都反对。
可一旦这么想,就陷入了政敌的圈套之中:仁义是绝对的政治正确,可以在这个政治正确里画圈玩,但不能推翻这个政治正确,否则必死无葬身之地。
既然皇帝把李欗安排到这,将来可能要接管海军,刘钰觉得还是有必要给他灌输点正确的三观。
当然,是带着枷锁的正确。
李欗终究年轻,第一次听人和他掰扯清楚,各有各之所利、彼之利吾之害的话题。
思索一阵,像是一个想要求表扬的孩子一样问道:“鹰娑伯所言倭国米事,古来便有说法。魏之李悝言:籴甚贵伤民,甚贱伤农;民伤则离散,农伤则国贫。故甚贵与甚贱,其伤一也。善为国者,使民毋伤而农益劝。”
“进口稻米,只要朝廷调控,定出一个价格。”
“高于这个价格的时候,便进口;低于这个价格的时候,便不许进口。这不还是平粜之法吗?”
“无非就是原本各省有常平仓,如今我朝的常平仓,却可以在倭国、南洋、暹罗等地。”
他回忆着在威海这段时间里,那些被潜移默化灌输的内容,又见刘钰没有反驳,心中自信渐生,接着说道:“各省的常平仓,只要朝廷有令,就必须得放粮平价。靠的便是,若是节度使不听话,朝廷就能抓来杀掉,京城的数万大军确保了各省节度使必须听话。”
“如今若把倭国、南洋等地看作常平仓。只要海军足够强大,只要朝中有懂贸易的,那不是和各省的常平仓无甚区别吗?”
“我朝有丝、棉、瓷、布之利,不求明抢,只求要买的时候便能买到即可。这便是海军存在的价值,白帆所至之处,只要我朝工商发达,则皆可为常平仓矣。”
“买不买在我,且本朝货物都抢手。只要海军能保证鹰娑伯所言的‘自由贸易’,这不就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吗?”
“咱们不怕做买卖,只怕别人不做买卖。”
刘钰微微点头,心道你和陈青海倒是有共同语言,国内的事根本不用去管,只要把国内看成一块模糊的具象化的铁板,只考虑整体就好。
能这么想,也算是有了些见识,于是先夸了一句七皇子聪慧之类的话,又叹息道:“天下人,本有内外之分,内部又有士农工商之别。”
“四民之利,本就不一。学会取舍,评以利弊,彼之仁政我之桀纣;我之暴政彼之善行。岂不闻宋时曰;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
“七皇子不要觉得仁义道德本身错了,而是要知道天下不是一块铁板,世上也没有对所有人的仁政。还是要心存仁义道德,想清楚此事对谁仁、对谁暴,这便是了。”
“王荆公变法,尚知用申商之术而借周礼名;武侯治蜀,却是行申商之术而得仁义颂。七皇子万万不可想‘对错标准本身错了’,而是在想是否有人曲解了对错标准。”
“仁义道德是错的、圣人之言无用这样的话,七皇子日后万万不可再提。”
一套组合拳下去,李欗略有些晕,逆反而年轻的心思一时间难以接受这里面的弯弯绕,脑子里只想着那句“天下不是铁板”这句话,若有所思,心道只怕未必是曲解了对错的标准,而是曲解了仁义的对象。
农有农所盼的仁政,士有士所盼的仁政,工有工所盼的仁政,商有商所盼的仁政。
越想,头脑更乱,许久躬身问了刘钰一个奇怪的问题。
“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