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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顺1730txt下载     新顺173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五章 取义

    许多藩都有上士、下士之分,当然也有乡士。内部等级制,必然产生诸多矛盾,土佐藩的情况可能是几个外样大名中最为严重的一个。

    大黑好胜其实并不怎么相信刘钰是来给长宗我部氏的旧臣们讨公道的,这太过扯淡。

    可信与不信,和刘钰是否会宣扬,并没有必然的联系。

    总有人不满,而且不是少数。

    为了平息这种不满,土佐藩还出台了白札乡士政策,如果你从乡士混成了白札乡士,那就是乡士中的最高级别,理论上和上士有着一样的待遇,可以参知藩政。

    然而。僧多粥少,终究少数。

    武士,哪怕是最低级的足轻武士,也需要住在城下町。可土佐的乡士,很多仍旧住在乡间,在基层有很强的势力。因为他们是旧时代“一领具足制”下的余孽。

    有势力也有实力,还不全是住在城下町,又向来心怀不满,留守家臣的担心不无道理。

    当务之急明明是要先驱赶走占据浦戸城的唐人,可外部的威胁之下,先想到的还是处置内部的不安定因素。

    留守家臣们大体同意了之后,又问大黑好胜道:“唐人到底来了多少人?”

    “不知道。长数十丈的战舰十余艘,都是西洋制式。为首的是唐人的伯爵,里面还有一个曾在江户教习骑射鹰狩技艺的武者。看来,唐人预谋已久。浦戸城的唐人都携铁炮,少见矛、刀、剑,亦不着甲。大铳铜炮颇多。少说应有数百。”

    数百人占据了浦戸城,留守家臣一阵心慌。

    农兵分离之后,武士就是武士,哪怕足轻那也是最低级的武士,农夫就是农夫。

    武士连自己在军中干什么都是世袭的,打仗的话不可能如同军改后的大顺一样,抓农民编入军队半年就能成军。

    土佐藩此时没有多少兵。

    土佐藩当初为了和阿波藩争“四国第一强藩”的虚名,在统计石高的时候可劲儿放了卫星。阿波藩说他们有二十五万六千石,土佐藩便放了一个二十五万七千的数。

    事后被驳回,仍旧是二十万石,二十万石能出多少兵?

    十万石的标准,是2155个兵。土佐藩理论上共可出兵4000,这4000人都是武士,农民根本不能当兵。既没有资格、刀狩令之后也不准持有武器。

    如果幕府要开战的话,每十万石的大名,要给幕府提供700士兵,大约火绳枪350,骑兵170,弓60,矛150,这些大多数时候是要在江户或者大阪等地服役。

    现在还没开战,可修城、修水利或者在经常失火的江户城当消防队,这都需要人手,这就去了五六百人。

    武家制度之下,该是多少就是多少。少了要罚、多了也要罚,无数双眼睛盯着,就等着藩主犯错误被剥夺领地。

    藩主山内詈敷还在参觐交代的途中,理论上他只需要带450个武士跟随,但山内家向来都是好面子的,当年石高都放了卫星,这参觐交代这么好面子的事,怎么能不多带人呢?

    理论上每次只能带450,可大部分讲排场的大名都是先派一堆先导、后派一队后卫,簇拥而行,以彰体面。

    这又带走了近千人。

    还剩下大约两千五六,其中还有300多是不可信任的乡士,一百多是花钱买了武士身份的商人,或者富户垦田的地主。

    就算高知城一个人都不留,也就能凑出两千人,火绳枪的数量只占兵员总比例的五分之一。

    之前那两艘拼死作战的关船,被顷刻击毁,这是在太过骇人。

    留守的家臣考虑了许久,虽说藩主不在的情况下被外人占了领地,家臣应该夺回来,可是……

    可是两千个几乎没打过仗的武士,能攻的下浦戸城吗?

    留守的山内旁支最后询问了一下大黑好胜。

    “你既然在江户见过唐人武者,他的武艺很高吗?”

    “弓道特异,手段极高。可是,他既为间谍,却随意传授我等骑射之法,恐怕……恐怕唐人军中一定有比此人骑射更好的武艺。唐人的伯爵说他去过江户,还说改铸钱币的事是他提醒将军的……那本《萨摩芋救荒书》,他也说是他写的。若真如此,则必有恃无恐而来,我看恐难攻取。”

    大黑好胜也算是个聪明人,即便土佐藩基本没什么天主教徒,他这个监察切支丹教徒的目付却也需要辨别学习一下西洋人的船,也听说过一些西洋枪炮的威力。

    对于靠此时土佐藩的两千兵攻取浦戸城一事,他认为绝无可能。

    还是将所有的武士都集结起来,退守高知城,顺带可以监视那些乡士,迅速派人去江户城报信才是正途。

    其余其余藩主的兵,没有江户的命令,是不能出自己的领地的。指望他们是肯定指望不上的。

    然而他的想法被留守的家臣否决了。

    “如果唐人就在浦戸城不走了呢?家主回来,又将如何交待呢?孟子曰:生我所欲、义我所欲,舍生而取义也。”

    “况且浦戸城下,多有商贾,又有村庄。若我等不出,叫百姓如何看待?唐人狡诈,再宣讲一些言论,只恐小百姓造反。”

    “可令五百人留守高知城,另监视那些乡士。我等集结兵力,先围困浦戸城。”

    大黑好胜有心反对,他认为可能难以打下来,而且围困也没有任何意义。唐人是乘船来的,只要不能把那些船都击沉,也就无法切断补给。围困无用,攻又攻不下来……

    然而众人都已议定,无可更改,只好召集了城下町居住的武士。

    凑了二百多骑兵,三百多铁炮手,一百五十名弓士,剩余的人或是持矛或是持刀,着甲集结了一千多人,留下了一些人守高知城和监视乡士,便朝浦戸城奔去。

    一如刘钰在山上所勘察地形得出的结论,土佐藩的人想要进攻,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在海岸线附近、军舰的火炮威胁之下,列阵集结,自西向东进攻岬角半岛,路只一条。

    要么,就撑着小船,在浦戸城上那几门已经构筑了炮位的十八磅炮的威胁下,在浦戸城小丘的北边攻击,而冒着火炮渡河、在火枪射程范围内集结整队发起进攻,需要极高的组织力。这个方向不可能是主攻方向,可能会趁着前面交战的机会,悄悄派一些人从这边登陆。

    所谓计谋,在特定的战场环境下,是无法施展的。

    意料之中,土佐藩的军队在贴近海岸的岬角西边开始集结。

    “大人,舰队升旗询问,是否开火?”

    刘钰提着望远镜看着下面正在集结列阵的土佐藩武士,盯着那些像是骡子一样的马匹,心道自己当年走私的那些马数量本就不多,也没教他们养马的方法,这些骡子也能打仗?

    再说这些骡子受过类似于炮火轰击而不乱的训练吗?就怕陈青海那边一开炮,还没等开打了,这些人先一哄而散了。

    “回旗,告诉青海,先不要开炮。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但我估计他们撑不到第三次集结,那就第一次进攻失败后集结中的时候开炮。”

    传令兵迅速跑到制高点,升起了旗帜,传递了刘钰的命令。

    榴弹炮的炮手们一如既往地开始按照昨天测量的距离和高度,准备了不同长度木引信的炮弹。

    两个连的陆战队按照堡垒防御的态势展开,剩余的依旧列队,插上刺刀,准备冲击。

    刘钰又将目光望向了河口,骂骂咧咧。

    如果对面不是也伸出来一个岬角半岛,把个三四里宽的水面收窄成三四百米,军舰完全可以进入内河,把退路一掐,管叫一个都跑不了。可惜了一次歼灭战的机会,又是一场赶羊式的击溃战。

    参谋看出来了刘钰的不满,建议道:“大人,何不让水手们乘着小船,沿河而上?他们野战列阵自然不成,可要是混战追击,水手们可不差。本来枪炮手都是要练跳帮的,你说西洋人的军舰和咱们的巡航舰一样,都是厚厚的木板,大炮很难击沉,这些水手都是练过肉搏和近战乱战的。”

    “若是有什么意外,他们可以乘船再回来嘛。你看,那边有山,只有靠近河的一条路通往山后面的高知城,而且也不远,尽在热气球的监控之下,若有危险很早就能知晓。”

    刘钰皱眉想了一下,略微有些犹豫。这些水手确实都是乱战的好手,如果倭人溃败他们堵路猛击,绝对适合。

    只是这些水手几乎没有什么纪律,在逼仄的船舱里经常数月不能下船,这年月又没有什么信仰或者心理疏导,有一个算一个都多多少少是躁狂症一样的疯子。

    怕就怕他们杀的太嗨,追到山那边,万一有埋伏。亦或者杀的嗨了,直接改打仗为抢劫了,这就不太好办。

    他还有笔政治宣传仗要打,打好了至少能在和谈的时候多要个二三百万两,抢穷的借债的土佐藩能抢多少?

    算了算土佐藩的兵力,按照石高来算,刘钰估计高知城应该还有个一千多人。如果能把山下的这批人歼灭,不让他们逃回高知城,似乎可以尝试一下攻取高知城,想来造成的震动会更大。

    权衡之后,他叫来了史世用,将计划一说,叮嘱道:“史兄,这批水手就由你带队吧。稍微约束一下,不要追过那座山。你是宫里的宿卫出身,应该还能镇得住他们这些人。”

第三十六章 宿命

    史世用已经不止一次听刘钰说过威海海军的水手们都是什么德行,也可以想象到:他才坐了这么短时间的船,而且还是在精装修的船长室,就已经受不了了。

    那些整天憋在甲板炮仓、睡觉只有小半张吊床、每天就求一杯酒、只要放假上岸必打架、海上动辄月余看不到陆地只能疯了似的和海鸥说话的水手,可想而知。

    “大人放心,我尽量约束他们。”

    交代好了,水手们检查了一下各自的短枪、钉锤、匕首等适合跳帮战的武器,跳上了在下面的小艇,隐藏在侧面,等待着命令。

    城下,土佐藩的第一次进攻也就要开始了。

    手持铁炮的武士靠前,他们都是世袭的兵种,可是这几年土佐藩财政困难,欠了大阪和江户的商人不少钱,有钱先还利息,也没钱组织需要消耗火药的演练。

    虽说一些武士可以赖账,可商人也分三六九等。敢借给藩主钱收利息的商人,账是那么好赖掉的吗?

    铁炮手手里的火绳枪,几乎还是万历抗倭援朝战争时候的制式,不但落后于大顺军改后的法系燧发枪,甚至落后于大顺军改之前的奥斯曼系中亚火绳枪。

    不过,简单的三段击的水准还是有的,对射阶段也看不出什么。

    铁炮手一点点地向前,靠近浦戸城,后面的持刀或者持枪的武士跟随于后。

    距离一点点靠近到最前线大约一百五十步的时候,这些铁炮手就开始了攒射。

    这还没到弓手的射程,但那些弓手也不着急,显然是在等待铁炮手靠轮次射击的办法慢慢靠近。

    山下已经起了硝烟,借着硝烟的掩护和开战的动静,小艇上的水手们也开始奋力划桨,借着午潮,逆着河流而上。

    铁炮的铅弹不停地撞击着残垣断壁的石墙,躲在石墙后面的陆战队士兵静静地等待着军官的命令。

    居高临下,倭人的铁炮并没有什么威胁。感谢上一任土佐藩的藩主长宗我部氏选的这一处城址,很适合防守。

    “自由射击!”

    军官很难得地给出了自由射击的命令,前排的用米尼弹的散兵对准了列阵移动的铁炮手,零星不断的枪声不断响起。

    后方已经等的有些急躁的榴弹炮和臼炮炮手也终于等到了刘钰的命令,调整好了仰角,点燃了木引信。

    山城废墟之下,土佐藩的铁炮手不时倒地,被在空中旋转出螺旋的铅弹击中。他们的甲根本防御不住铅弹的砸击,不断有人倒在地上。

    然而对射阶段的伤亡总是可以忍受的,队形虽然已经松散不堪,可整体还是在向前挪动。

    弓手们也终于到了适合他们抛射的距离,后面的近战武士们抽出了自己的佩刀,准备冲锋。

    铁炮手和弓手的后方,着甲持刀的林安太夫正悄悄观望着浦戸城的情况,听着一声声不断爆裂的枪响,他心里并不慌张。

    昨天和大黑好胜一起见过山上的唐人,山上的唐人没有佩刀,也没有长矛或者大刀,而是全员装备着奇怪的没有火绳的铁炮。

    他没见过这样的铁炮。

    虽然他的俸禄只有一百八十石,可实际上林安太夫正算是整个土佐最能打的人了。

    他从义父或者叫岳父那里继承了家主之位,也传承了剑术,是无双直传英信流的第十代宗主,居合道斩击之法,在整个日本亦算是强者。

    除此之外,他还是小栗流柔术的传人,精通手里剑和太刀术,他的岳父除了是无双直传英信流的宗主,也是小栗流在土佐的重要传承人。

    在江户的时候,他和昨日再见的史世用切磋过,史世用并不太会用剑和刀,如果比拼刀剑史世用赢不过他。

    但是马术、骑枪、骑射、弓取这些,林安太夫正也知道自己不如史世用甚多。

    听着爆豆般的枪声,林安太夫正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腰间的刀,头脑中涌出一种异常的兴奋。

    他觉得,这就像是一场宿命之战。

    当日在江户,史世用就和他争论过,弓、刀、剑、骑枪的地位。

    那时候,史世用一直在说,骑射和射艺,才是上士之学;剑术不过是防身近战小道。雀屏中选靠的是射艺,而不是斩击;君子六艺也是有射而无斩。

    骑枪铁矛才是勇将之术;手里剑和太刀不过是乱军小巧。以太刀对骑枪铁骑,绝无胜算。

    林安太夫正那一次在江户,没有争论过史世用。

    而今天……他觉得,武技高低,最终是要靠血来说话的。

    或许,自己会死在史世用的射术之下;或许,自己会在史世用射死自己之前,用剑术砍下他的脑袋。

    今天的宿命之战,只是江户那一次争论的延续。

    既分高下、也分生死。

    想到这,他手里的刀握的更紧,手臂甚至有些居合道高手不应该出现的颤抖。

    “宿命的对决。”

    仰起头,想要看看是否能看到史世用的身影。

    然而,他看到的,是射速缓慢的臼炮闪烁的火光,一个肉眼可以捕捉的黑点在空中呈现出一个弧度极大的弹道,那黑点越来越大。

    轰……

    一道宛若烟花的美景,这是林安太夫正生前最后的记忆。

    他没有等到宿命的对决,而是等来了一枚装药三斤的开花弹。

    近乎完美的引线长度和角度,让这枚开花弹在他的头顶一丈高的地方爆炸,四散的铁片顿时杀死了二十多人,侥幸没死的也只能躺在地上呼号。

    后续的榴弹和臼炮开花弹不断在这些土佐武士的头顶爆炸,巨大的十二磅的实心铁球也在坚硬的地面上弹起又落下,砸出一道道血痕,像是大地和女人吵架后被女人的指甲挠过。

    一队列阵的陆战队士兵展开队形,从侧面来了一拨完美的齐射,土佐藩武士的第一次冲锋,结束了。

    地上到处都是断肢和尸体,几个没有死的人在地上努力地爬着,紫黑色的肠子从伤口处流出。

    一个被十二磅炮砸断了腿的武士提着自己的断脚,茫然不知所措,只能看着血从自己的断腿上狂喷而出,试图把自己的断脚安上,可试了几次都没用。

    三百多铁炮手只剩下了不到一百人撤了回去,将近三百名武士死伤在了开花弹之下。

    然而,他们的噩梦还没有结束。

    刚刚退回到本阵的他们,又迎来了海上军舰的炮击,这是他们想不到的距离,更是他们想不到的密集。

    十余艘巡航舰一字排开,早已经准备好了炮手拉动了燧发炮机。

    和战列舰对轰可能打不动的十二磅炮弹,可以轻而易举地撕碎脆弱的人体。

    海滩上的硬石地面,更是让这一次炮击的威力提升了数倍,乱弹乱飞的铁弹疯狂地收割着生命。

    许多人放下了所谓的武士的荣誉,事实上可能也并没有太多的人有,越缺啥越吹啥,否则整个日本四十万在籍武士,只怕要天下无敌。

    像是受惊的羊群……或许这个比喻在日本并不恰当,这时候日本并没有易于受惊的绵羊……残余的武士们开始抱头鼠窜,沿着来时的路狂奔,再也顾不得任何的东西。

    他们想的只有一件事,躲开这里,躲开如同地狱一样的战场。

    几个骑马的被受惊的马摔落在地上,下级武士有责任心的还能去搀扶那些上级武士,更多的人是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

    他们想要逃回高知城,再也不想和这群唐人打交道,如果他们愿意占据浦戸城就占据吧,或许守在高知城中还能安全一些。

    除非粮食吃完,否则很多人打定了主意,不会再下来的。

    他们的身后,军舰的炮击已经结束,山上的陆战队敲动战鼓,形成了连纵队,从山上冲下来开始追击。

    溃败的武士中,大黑好胜的马丢了,刚才炮击的时候马就受惊跑掉了。他比其余的武士还要强一些,没有扔下自己的弓,只是身上的甲有些累赘,否则他可以跑得更快。

    身后不断传来一阵阵喊杀声和枪声,奔跑中的大黑好胜回头观望了一下,终于看到了唐人士兵步战的模样。

    他们排成整齐的队伍,用小跑的方式在后面追击,每一排只有二十个人左右,跑动的速度很快,可阵型依旧大体完整。

    他们手里拿着铁炮,只是铁炮上没有显而易见的火绳,铁炮的前面还有尖锐的刺,就像是一柄短矛。

    大黑好胜庆幸于这些唐人没有战马和骑兵,否则可能自己这些人一个都逃不回去。

    可很快,他就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席卷心间……在他们逃亡的必经之路上、在从这里前往高知城的山下小径前,站着一群穿着古怪服装的唐人士兵。

    他们的手中没有后面追击的那样的铁炮,而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武器。

    有手持钉锤的,有手里提着口径巨大的手炮的,有手里拿着刺剑的,更多的是手持着一些短小的手铳。

    他们的头发有的是如同犯了罪的贼人一样髡发,有的是直接剃掉了头上的发丝。

    大黑好胜并不知道这些人的头发是因为不堪狭窄船舱中虱子的啃咬而剃的,只是见多了束发的唐人,下意识地感觉到这些人和那些结阵射击的唐人不一样。

    如果说后面追击的唐人,如同撕咬的猛虎;而拦阻在前面的这些人,则像是一群不要命的疯狗。

    人群中,他看到了一个熟人,当初在江户见到的史世用。

    几乎是下意识地,大黑好胜抽出了一支羽箭,准备张弓。

    而对面的史世用也发现了他,看着大黑好胜就要张弓,史世也几乎是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燧发短铳,扣动了扳机。

    击锤擦出的火花引燃了火药,大黑好胜的大和流弓道虽还不错,却终究没有火药燃烧的速度快。

    他的手臂还没有完全舒展开,史世用短铳里的铅弹已经飞到了他的胸口,就像是被沉重的大锤猛砸了一下,剧痛袭来,眼前一黑,向后倒去。半拉开的弓终于没有完成最后的动作。

    史世用把开火完的短铳插进腰间,又拔出了另一支早已经装填完毕的短铳,走到了大黑好胜身前,不由想到了当日他从日本回来之后刘钰和他说的那句话。

    然后他想,当初我去江户的时候,号称第一弓取。然而回到京城后,我练了三十斤火药。

    看在躺在地上抽搐还未死的大黑好胜,史世用重复了刘钰和他说过的那句话。

    “时代……变了。”

第三十七章 朱子阳明

    史世用终于知道刘钰为什么不愿意水手上岸作战了。

    乱哄哄的战场上,水手们杀完了人之后,都在忙着抢夺战利品。得亏这年月割头不计战功,否则这仗就彻底乱套了。

    一个壮实的水手扛着四口倭刀,正在那翻检一个倭人武士的尸体,拔开嘴看看嘴里有没有金牙之类,毫不避讳地将倭人身上的盔甲脱下,摸索出几块银币后,更是引来旁边伙伴的一阵艳羡。

    不过这些水手近战的本事相当不错,都是按照对轰之后登船夺舰训练的,刘钰也是下了好大的本钱,人手两支燧发短枪。

    若是列阵击敌自是不行,可拦路截杀,正合其擅。

    好在刘钰嘱咐史世用的事并未发生,这些水手并没有杀红眼睛,而是红着眼睛争抢各种各样的战利品。也没有自发地去劫掠民众,可能是看到当地的民众比他们当年还穷,自知也抢不到什么。

    等到刘钰赶来的时候,水手们已经把能扒走的东西都扒走了,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地尸体。

    战果很快统计出来了。

    “鹰娑伯,共杀死倭人四百,重伤的都按你的命令没杀,一会叫人抬到上游等着倭人来收走。轻伤和被俘的近三百人,如何处置?”

    “先绑上吧。打扫打扫战场,先在河边这一处险要地部署一下防御,派些人去旁边山上看看情况。”

    这里距离浦戸城约莫五六里,隔绝观察高知城的那座小山横亘于此,只有沿着河边的一条路通往高知城。

    按照防御的规矩,要派一些人占据山丘,剩下的人就在河边聚拢。

    这一次让土佐藩的元气大伤,又留下的极大的心理阴影,或许可以尝试一下攻取高知城。

    绕过那座不大的山,已经可以看到高知城了。

    北面是一条河,用河道作为天然的护城河。难免入口处有一道挖掘的壕沟,里面也满满是水。

    貌似原本高知城叫河中山城,结果取了这名字之后,天天发大水,山内家觉得不吉利,就改成了同音字的高知城。当然是日语的同音,翻译过来后就不同音了,可见这破地方四周都是水,以水为壑,攻取不易。

    那条入海口的河道在高知城南还有一道干流,河流对岸已经有倭人的铁炮手防御。

    高知城倒是不高,山也就四五十米,只是很多地方修的很恶心,有些地方陡峭无比,想要通行很难。

    围着看了一会,刘钰啧了一声,无奈自语道:“鸡肋鸡肋啊。不是攻不下来,只是有些麻烦。攻下来虽有些意义,可这意义似乎又及不上攻击造成的伤亡。”

    军舰没法开进内河,这里太窄,风向也不太对。如果是能逆流而上、不用看风婆婆脸色的蒸汽明轮船,那就简单多了。

    把军舰一开来,炮击一阵,简单省事。现在军舰上的炮又不能就为了攻下这座高知城就拆卸下来。

    又看了一阵,刘钰无可奈何,只好先退了回去。留了一些人占据河南岸的一座小山,距离高知城大约一里、距离河道也就三百米,叫人驻守在那,升起热气球绘制一下高知城的防御图。

    回去问了问那些抓获的俘虏,得知往年去江户参觐交代的返回时间,还要一个多月。自己要在八月份之前返回京城,考虑到可能的台风,至少要在七月上就得抵达江户。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是太多,如何在不攻下高知城的情况下,给幕府带来最大的震撼?

    几日后,海边河边的商户都开门了,这里的百姓见刘钰的部队不杀人不放火也不抢粮食,相反买卖公平、真金白银而不是用土佐藩发行的藩札纸币。

    况且农兵分离之后,农是农、兵是兵,打仗的事百姓们并不管,只要闷头劳作上贡稻米就好。

    刘钰也不忙着宣传一些在幕府看来可怕的思想,而是在散播一个很微妙的谣言,以吸引好感。

    细究的话,也算不上谣言,只是当初日本饥荒之后,幕府将军不能说是唐人送他的番薯救荒的书籍,贪天功为己有。刘钰只是将这件事,又添油加醋地说了说,猛夸了一番自己,又说那是唐人天子见日本百姓饥馑无食而遣他来日本传番薯种植之法云云。

    享保大饥荒才过去没多久,土佐藩又是受灾最重的几个地方之一,很多百姓确实是靠着后来的番薯才活了下去。

    他们原本也吃不到大米,每年要缴纳定额的大米给上面,番薯再怎么样也比萝卜好吃的多。

    刘钰又每天装出一副王师的模样,领着护卫这瞅瞅、那看看,买点鱼、换点蟹,时不时还从怀里掏出一些冰糖块,蹲在地上摸摸小孩子的脑袋,说一声呦西,再把糖块给孩子。

    几日间就询问了一下当地百姓的税收、劳役、收入、食物等等一系列的问题,他是善于挑唆的,往往几句话就把百姓的苦都勾了出来,一些百姓说着说着就痛哭流涕,备说自己所受的欺压。

    名义上公四民六,可必然有中间商赚差价,各种庄屋、组头、百姓代,再加上财政一直困难的土佐藩,百姓想要活着,只能靠偷偷地开垦一些私田来种植地瓜、萝卜,纳入正册的田都要种米才能基本满足赋税的需求。

    那边饥荒,土佐藩饿死了不少人,这件事也才过去没多久,很多人记忆犹新。

    农民们不满,小商人们也不满,尤其是土佐藩的很多赚钱的产业垄断在特权商人的手里,还有一些花钱取得了武士身份,更是有了官面身份。

    士农工商之下,商人最贱,虽然一些豪商可以贷款给各藩自然算不得低贱,可小商贩的地位可就真的是四等民了,只比四民之下的工人稍高一点。

    大致掌握了土佐藩底层的怨气和不满之后,刘钰估摸了一下对症下药的药,便叫人询问了一下附近的寺子屋。

    他想找个能写字的、识字的。

    百姓基本不识字,这个可以靠宣讲。

    但有些东西,名义上是给百姓看的,实际上是给幕府、大名们看的,这就需要一个有点文化水平的。

    但也不能太高,过于文绉绉的,一看就是官面文章,幕府那边也不会当真。

    讲造反的内容,刘钰很熟练,可按他说的那些东西,幕府们看了之后也不会有太大触动:大顺官方不可能讲这些,不用担心,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所以既要讲造反,还得讲的符合仁义,又不能高于深奥,也不能满嘴白话,自己的日语是二把刀,史世用和那些通译的日语,也就是些个商业水平,专业的仁义词汇和韵脚大抵不会。

    寺子屋类似于村塾,里面教书的人最起码会之乎者也,会仁义道德,这样的人写文章也方便一些。水平不高不低,既能在中低层流传,又能讲出仁义道德。

    慢悠悠地溜达到了浦戸城附近城镇的一座寺子屋旁,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小孩正在那读书,听起来好像读的是朱元璋的《六谕》。

    寺子屋的师匠正在那讲那本《六谕衍义》,当初刘钰送到江户的时候,幕府那边就很喜欢,立刻让儒学大师室鸠巢加以翻译。

    这种要求民众道德的书籍,统治者很重视。此时寺子屋的孩童正在那跟着诵读。

    “六七岁时,男女就不得同席而坐,不得共器而食。至于女子,十岁时就不得出闺门,教以针指纺织之法、裁剪衣服之道、饮食酒浆之事……”

    看得出,当地的百姓对于刘钰等人的到来已经习以为常,连寺子屋都开学了,这也很符合刘钰的预期:既然农兵分离,既然藩主封建,那么农民就是农民、商人就是商人,武士老爷们打仗,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在窗前等了一阵,一直等到这一堂课上完,里面的师匠也早就注意到了刘钰,赶忙过来行礼。

    唐人的伯爵,也是伯爵嘛。

    邀了刘钰进屋,刘钰随便翻了翻这个师匠的藏书,发现藏书还是很丰富的,可能是祖上是武士,自己不是嫡长子不能继承,但家底肯定不是一般的农夫。

    桌上还摆着一本书,扫了一眼,刘钰有些面红耳赤,一看书名他就感觉这书有点意思。

    《呻、吟语》。

    汉本的。明末的市井小说很发达,一看这名字,刘钰下意识地以为这定是那种书。

    随手翻开,本以为引入眼帘的是诸如什么菩提露、蕊中蜜、甘露、敛却玄牝之类的锻炼想象力的词汇,然而并不是。

    反倒是随手翻的那一页,倒是说什么:防欲如挽逆水之舟,才歇力便下流;力善如缘无枝之树,才住脚便下坠。是以君子之心,无时而不敬畏也。一善念发,未说到扩充,且先执持住,此万善之囤也。若随来随去,更不操存此心,如驿传然,终身无主人住矣……

    就算他再没什么文化,也知道这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果然,那师匠问道:“唐国的大人治何经典?这本《呻、吟语》虽非阳明先生所著,走的却是阳明先生的学问一路。不知此时唐国是治朱子学?抑或阳明心学?”

    情理之外,意料之中,刘钰却不回答,反问道:“你是学的阳明心学?”

    那师匠摇摇头。

    “朱子理学?”

    师匠依旧摇头,半晌才道:“我学的是古儒学问。朱子理学偏重章理,稍不注意便入空谈;阳明心学只重本心,又偏颇圣贤之意。”

    “宋元理学,皆悖离周公、孔、孟之言。当直接读先秦古籍,以复孔孟圣贤之道……”

第三十八章 摸不到的理想国是最美的

    经,都是好经。

    可经济基础改变了、生产关系改变了,经也很容易读歪了。

    朱子理学不是没有可取之处,但在分封制还存在、等级制度森严、没有科举这种阶级跨域的制度,可想而知会歪成什么样:天朝还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到了日本,这朱子理学可能就会抓着“人的等级身份是不可改变”的这一点,幕府选择朱子理学作为官方意识形态,自有缘故。

    这个师匠不喜欢朱子理学,也在情理之中。

    可没想到这师匠居然也不学阳明心学,这实在是有些出乎刘钰的意料。

    阳明心学为了保孔子,在明亡差点亡天下的大背景下,替夫子把锅全都背了,在大顺被人认为是空谈心性,反正总得有个人背锅,王阳明名气够大,这锅别人也背不动。

    但在日本……等级制这么森严,封建束缚如此严重,按说心学是最应该被传播的,也应该最容易被认可的,作为打破等级制的一种理论。

    刘钰万万没想到这个师匠居然既不朱子也不阳明,而是古儒一派的。

    闻言琢磨了一下,笑道:“复古是假,托古变今是真。古儒微言大义,大义可以注解,随心所欲。心怀不满,却又缺乏理论,只能从古书中找道理,来表达你们自己的想法。”

    “这叫我想到了一句话,你不妨听听?”

    寺子屋的师匠听刘钰给出了这么样的一个评价,内心微微有些激动,却也没有争辩,而是请问刘钰要说的那句话。

    刘钰回忆了一下,笑着引用了一段话。

    “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

    “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魔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当人们好像只是在忙于改造自己和周围的事物并创造前所未闻的事物时,恰好在这种旧的一切无法照旧、新的一切还未建立的时代,他们战战兢兢地请出亡灵来给他们以帮助。”

    “借用它们的名字、战斗口号和衣服,以便穿着这种久受崇敬的服装,用这种借来的语言,演出世界历史的新场面。”

    引用完这句话,刘钰大笑道:“所以你们这些古儒派啊,不过是觉得旧的一切无法照旧、新的一切还未建立,于是借用古人的名字、服装和口号,却演出新的场面。”

    “我给你分析分析啊,你恨士农工商四民划分,士就是士、民就是民。幕府又推行朱子学说,你们也不敢直接说这么做不对,更不敢直接反对孔孟之道,或者周公孔孟之道过于神圣,别人崇敬,于是借用古学的名义,说你们自己想说的话。”

    “我说的可对?”

    寺子屋师匠愕然,回味着刘钰刚刚引用的那句有些难懂的话,竟觉得越想越有道理,似是一句道出了本质,却不知这是哪位大儒所言?

    再想想刘钰后面直接点破了这些想法的话,他不禁问道:“唐国亦是如此吗?”

    刘钰哈哈笑道:“托古言今之论,遍地开花。何况哪里用得着现在?王安石用申商之术,却讳其名,乃作《周礼新义》。实在是常见之事,不足为奇。尔在小邦,岂知儒学源流之地文华?”

    “就我看呢,你们搞古儒也好、心学也罢,早晚要完。说不定哪一日幕府就要出言,说古儒、心学都是异端,必以朱子学为正统,异端不可教学。他既出了令,你的嘴巴虽还能讲,可若是脖子被砍掉了,还能讲吗?”

    “这里距离江户这么远,我拿带有切支丹教十字架的银币买东西,都无人敢收,可见控制之严。要我看呐,你学也是无用,不如好好学学朱子学说吧,日后也好让子孙后代混口饭吃,别丢了脑袋。”

    “大义为剑,代替不了剑。夫子尚且一手持剑、一手持经,若少正卯乱其言则诛之。尔等小邦,士农工商,不可逾越,你哪里有持剑的机会?既不能持剑,持剑之人叫你只能学朱子学,你若不学便杀,杀光了异端,那不就只有朱子学了?”

    三句不离唆使造反,寺子屋的师匠哪里听过这样的言论,一时间茫然无神。

    若说粗俗,可粗俗中却都是一些无法反驳的道理。

    若说有理,可这又和他所学的学问完全不是一路。

    细细一想,又实在找不出任何的道理来反驳。刘钰心道这要是在大顺,我这几句话刚说完,就要被喷的体无完肤,而且还得是引经据典的喷。也就和你这样的半吊子儒生谈这些,你的知识水平还是不足,想来也找不到足够的言语反驳。

    许久之后,寺子屋的师匠喟然长叹,悠悠问道:“唐人大国,来此为何?”

    刘钰正色道:“行仁义之道、建王道之土、兴孔孟之言、成万民之义。”

    大义凛然地说了这几句话,刘钰没有丝毫脸红,又给自己脸上贴金道:“吾亦为儒生……”

    寺子屋师匠大惊道:“你也是儒生?”

    刘钰很自然地点点头道:“自然。”

    “呃……”

    他抬头仔细打量了一下刘钰,心道你刚才说了半天,一句圣贤之言都没有,哪里像儒生了?

    再一想,唐国乃是儒学圣地,莫不是唐国的儒生都是这般模样?舍却繁文缛节,却能求的真仁义?

    他也没去过唐国,虽然学过一些汉学,认得汉字,可是幕府锁国已久,除了知道唐国改国号为顺之外,对于唐国并无太多了解。

    “我为此而来,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刘钰没有细究自己是不是儒生,而是直接问这个寺子屋的师匠,认为自己如果是为了【行仁义之道、建王道之土、兴孔孟之言、成万民之义】,那么登陆土佐、与土佐藩开战,是对?还是不对?

    儒学的仁义,是超越民族普遍适用的,当然不谈论怎么才算是仁义,只谈仁义的话,就是如此。

    仁义肯定没错。

    寺子屋的师匠犹豫了片刻,说道:“若真为此而来,实非错。本国小邦,不比唐之大,然本国大儒伊藤仁斋,曾言:夫天下非一汤武也。向使桀纣自悛其恶。则汤武不必征诛。若其恶如故。则天下皆为汤武也。”

    “若唐国真的是为了行仁义之道、建王道之土,实无可厚非。”

    “我本不信,可见大人的军队举止有度、买卖公平、不扰民不乱民,队列严整,真王师也。却不知大人的仁义、王道,具体又是什么样呢?”

    听这人居然引用了孟子之言的解义,刘钰心下暗喜。他知道孟子之学在日本,曾经是很难流传的,和前朝有段时间删孟子一样,日本有段时间也是禁止孟子在日本流传,并且到处散播谣言,说谁的船上装了《孟子》,就会遇到大风和海浪,这谣言流传甚广,刘钰在长崎的时候就听人说起过。

    想着幕府锁国了这么久,大顺到底什么样,反正也没人知道,自己正可以抡圆了吹。

    至于吹的方向,自然是朝着前世市井间解读大明、大宋的方向吹,反正倭人锁国也看不到,就像是欧洲人抡圆了吹大顺一样。

    看不到摸不着的理想国,是最完美的理想国。

    看不到摸不着,只停留在想象中,就不会幻灭。托古改制过时啦,毕竟时空二字,时间会产生疏离感,而空间更近一些。

    于是照着自己记忆中对大宋、大明的赞扬,很轻松地在这个锁国之下不曾真正见过天朝的人印象中,描绘出了一个仁义道德的天堂,堪比三代之治。

    三十税一,农税极低。

    内阁政治,君垂拱而治、内阁处置政务。

    科举制度,阶层流动,学而优则仕。

    不杀文人,不因言获罪。

    天子不上朝,国家照样运转。

    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

    内阁制,皇权受制于人,此君臣共治,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思想开放,无人因异端言论获罪,儒学百花齐放,心学引领思想解放。

    道德极高,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

    儒生六艺皆习,武能开疆拓土、文能入阁拜相。百姓手持《大诰》可以直接入京告状,若官员不受理则夺其官位。

    粟米价格极低,以至于朝廷不得不出钱购买民众的米,以防谷贱伤农。商人不得放高利贷,若是高于三分利,三年内若是本息翻番则为大罪,只还本金。

    人们只是根据人们的学问和能力而获得尊重,非是靠人的出身和父辈,更没有四民不变的种姓。

    当然,也有乞丐,但这些乞丐都是因为懒惰,朝廷会把这些乞丐征召入军中,不但给他们衣食,还在军中设置了营学,以求让他们在解决了衣食问题后,还能学会做人。

    有育婴堂、养育院,鳏寡孤独皆有所养。朝廷于各处设置谷仓、义仓,以防灾年。

    任何内阁制定的政策,只要通过,则内阁有建议权、执行权,也有监督权。天下百官如有臂使,偶尔会有一些奸佞小人,也会被每三年一次的清查、京察和大计,从而将这些败类清除。

    读书人只要考中了秀才,就可以免除赋税和劳役,或者继续求学,或者在乡间做教书先生以传播圣人之言。

    天子为天下表率,仁义为先。每年农耕时候,必要祭天而亲自扶犁;皇后亦要在春时弄蚕,以彰天下妇女之率……

    这一通说完,寺子屋的师匠只觉得有些呼吸困难,仿佛血液此刻在体内沸腾,冲击着他的心脏,又泵到了脑中,眼前一片洁白的光,那是三代的盛辉、仁义的天下。

    锁国之下,他没见过唐国到底是什么模样。

    可是,他见到了唐人的军队,甚至还看了一幕大戏——昨日,刘钰花了二十两银子,雇了一个陆战队的军官抢了两斤咸鱼,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一鞭子二两银子的价格抽了那军官十鞭子——有这样的堪比王师的军队,难道不正说明了只有那样的天朝才会诞生这样的军队吗?

    梦幻般的感觉萦绕在他的眼前,无法散去,而眼前这个人已经是伯爵,却如此平易近人,毫无架子,若不是那样的天朝,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物?

    刘钰眼见他已经晕了,怕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又补充道:“你莫要以为三十税一很少,似不可能。然大顺九亿亩土地,以亩产一石去壳纯粮算,以一石一两银子算,则依旧可以收税三千万两。”

    “这钱却非天子所有,而是归于户政府,天下为公。一则养军、二则护民。诸如修水利、建宫殿,亦不是征发民夫,而是给钱。民众乐,每逢此事,必争先恐后。”

    把这个最可能凭数学找出漏洞的话堵上,实则句句都打在幕府特殊的分封制的伤口上。

    寺子屋的师匠口干舌燥之际,他又听刘钰感叹道:“我听闻,日本的民众极苦,公四民六,又有庄屋、组头、百姓代从中克扣。各藩藩主,又穷奢极欲,甚至说农民像胡麻、越榨越出油,私下又征收重税。”

    “天朝曾有诗: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不过是诗人感叹以刺国政之言。如今看来,日本却是真的。”

    “享保十七年,饥荒至,我闻日本国民众苦难,特送来番薯救荒之法。却也听闻,一些富户趁机兼并土地,乃至于富者阡陌相连、贫者无立锥之地!”

    “既入土佐,又见民众面有菜色,自己种米却不得食,只能啃萝卜和地瓜。人非无情,人性本善,见此堕泪,岂非情通?圣天子远在京城,亦有所耳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兴教化于小邦,非为取其土,实为行仁义也。”

    “又闻日本如今尚且子承父业,四民不通,又无科举取士之途,庸碌之辈皆立朝堂,朽木为官,以一国为私产……”

    狠狠地发表了一通感叹,围绕的全是仁义二字,正说在了这寺子屋师匠的心坎上。

    刘钰拱手道:“先生既学古儒,当知何谓仁义。难道我说的这些,不是仁义吗?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子阔有万里之土,又岂在乎日本尺寸之地?实是不忍民众之苦,正要推翻暴虐,以兴德政。”

    “我不懂日文,还请借先生心中浩然之气,做檄文一篇,以激万民之志!”

    正是热血上头的读书人被刘钰的理想国冲昏了头脑,又被刘钰最后的一句借他心中的浩然正气一用,再想着自己因为长子继承制而受到的不公待遇,当即泼墨,在刘钰的引诱下,挥毫一篇。

    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小人治国,灾害并至;此盖往圣之深诫于后世人君人臣者也。东照神君亦尝谓:“怜恤鳏寡孤独,是为仁政之本”。

    然于此百年间,在上者日益骄逸,穷奢极侈。不顾道德仁义,以内室裙带之缘,奔走钻营,得膺重任;于是,专求一人一家之私肥,课领内百姓以重金。

    享保大荒,民力已尽,饿殍不计其数,然搜刮不停。似此情况,自慕府以至于各藩,相习成风;终至于四海困穷,人人怨嗟。下民之怨,告诉无门,民怨冲天,乃有水决、冷夏、禾虫,五谷不登,饥饿相成。是皆天之所以深诫于吾人者也。

    然在上者仍多不察,小人奸邪之徒续掌政事,日惟以榨取金米为谋,恼恨天下。

    彼辈富有田尸及新垦土地等,丰衣足食无所匮乏;而乃目睹天灾天罚不知自捡,置平民乞食于不顾。际此民生艰难时节,彼辈依然锦衣玉食,游乐于优伶娼妓之间,一如往昔。此情此景,实同纣王长夜之宴也……

    ……各村于地头村长处,本置有纪录年贡租役之账册;毁账之事虽然每多顾虑,但为拯救百姓之穷困,此项账册文件,应即全部烧毁之。

    无田之人,或有田而不足供养父母妻子者,可使天下均田再分,三十而税一,以兴仁政。

    今日之举,既不同于本朝平将门、明智光秀、汉士刘裕、朱全忠之谋反叛逆;更非由于窃取天下国家之私欲。盖惟在效法汤、武、汉高祖、明大祖吊民伐罪之诚心而已。起事初心,日月星辰当能明鉴。

    今唐人远渡,秋毫不犯,此诚王师,欲建王道之土,非有侵略之意,既以天朝为模,我国亦可复刻其政。

    上有君,下有臣,臣皆才智之士,选拔而出,能者上而朽者下;上有天,下有地,地皆均分于民,民食己力,取粮三十之一而为公用……

第三十九章 绝户计

    这封檄文不是檄文、告示不是告示的东西,正是刘钰想要的。

    里面的典故他大概知道一半,汉高明祖、刘裕朱温,这他自然知道。明智光秀倒是听过,敌在本能寺,挺有名的。

    不过,平将门他就不知道是干啥的,可是既然和刘裕朱温并列,估计也都是同道中人。

    又问了一下,得知那个说“怜恤鳏寡孤独,是为仁政之本”的东照神君,就是德川家康的类似于谥的名号,心想也还好,挺有本地特色的。

    整篇文章一看就是个乡村秀才的水平,大义不大、迷信天灾警示也有,后面再加上烧账册、烧高利贷借据、再分田地、取消特权商人之类足够吸引底层民众的东西。

    可能是这里面有韵脚,但是刘钰的二把刀日语还是下意识地先把文章在脑子里翻译成中文再去理解,也看不出什么韵。

    最后面关于模仿理想国建设的真正仁义的王道之土,算是稍微拔高了一下,等于是有了目标,也可以吸引一部分中层或者落魄的武士。

    考虑到读书的、练武的都是要被损害利益的,而且尚未被大顺廉价商品倾销冲击导致中层以下全都破产绝望,估计短时间内也不能燃起滔天烈焰,必然失败。

    不过这就足够吓唬吓唬幕府那边了。

    其实没什么用,但要假装有用,让幕府认为很危险。

    拿着这封檄文不是檄文、告示不是告示的东西先行离开,回到营地,就把这些东西分发给那些通译,叫他们连夜抄写。

    土佐藩工商业的支柱产业是造纸业,土佐纸很出名,这里并不缺纸,价格也低,抄写这些东西的纸张来源很稳定。

    史世用和一些参谋们一起看了看这篇文章,疑惑道:“大人,这东西有用吗?或曰斩木为兵、揭竿而起,可是倭国大不一样。农兵分离,农人禁武,我朝再怎么说,商人出海也能携带大炮。倭人农人禁武,武士练兵,只怕难成。”

    刘钰做出一副惊奇的神色,问道:“你们想要怎么样?我又没疯,怎么可能以为就靠这几句话就能让倭人百姓赢粮景从、以迎王师?”

    史世用虽然在日本当了很久间谍,可接触的都是些武士阶层,而且基本上还是至少也得个一百五十石以上的武士。

    他对倭国的百姓生活了解不多,江户又和宋时的汴京差不多,是个靠着全国吸血愣生生养出的城市,其中生活自与乡间不同。

    可他还是知道有些事没这么简单,就觉得刘钰要是想要靠这篇文章办出大事,实不可能。

    甚至……小事也够呛。

    “大人,我倒是没觉得你是想让倭人百姓赢粮景从。可是……倭人没有那么多穷秀才,这檄文,看得懂的都是上面的‘坏人’,我看也没什么用。”

    他倒是说了句实话,寺子屋在德川吉宗改革之前,数量确实不多,能识字的多都是武士阶层。

    刘钰笑笑,说道:“所以才搞了这么一篇骈不骈、工不工、俗不俗、雅不雅的东西。造反没有‘秀才’,哪能成事?高中状元哪怕中了举的秀才,谁造反?不够雅、不够骈,所以文化不太高的秀才可以看懂。这就叫面向受众,七皇子给那些工匠奖赏的时候,不也只能说白话吗?若说文言,那岂非对牛弹琴?一样的道理。”

    “幕府和大名眼中的百姓,就是芝麻,越榨越出油,随便榨。可幕府怕天主教,因为天主教能让这些芝麻黏在一起。同样的道理嘛,幕府怕‘有志向的儒生’和百姓一起搞事情,而不担心农民自己搞出事情。”

    “当然了,倭人没有科举,所谓秀才另有其人。你们觉得,只靠当地的百姓,办不成事?”

    这些人全都摇摇头,心想怎么可能办得成?

    就高知城的情况,他们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初步估计还有个一千多人在那守着,地形险要。

    海军加上陆战队想要攻下,可以是可以,但是耗时太多,而且伤亡也不会太小。

    这里的农夫根本没握过兵器,均想着刘钰就算有练兵的本事,想要将一群乌合之众练成一支可以攻下高知城的军队,少说也得一年半载。

    刘钰一笑,叫人取来了靠热气球观察绘制的高知城防御图。

    若以那座小山包上的高知城为圆心,东、南两面都是城下町居民区。

    西北边有一条天然的河叉,不过是死水,就当个天然的护城壕用。过了那条河叉,就是高知城的主城体。

    唯一恶心的地方,就在于那里除了一条河叉之外,过了河叉到高知城土城之间,还有一段大约十五丈、四十米左右的沼泽。

    他的手指点了一下西北边,说道:“我不需要倭人的农民当兵,也不需要他们斩木为兵。只需要我花钱,他们敢拿钱。靠薪柴和土包,在火炮掩护下,把这一段壕沟和沼泽填平。”

    “参谋们,你们觉得若能做到这一点,高知城还难攻吗?”

    一句话点醒了这些参谋,纯以战术论,他们的眼光是很毒辣的。但他们从未考虑到这个战术,因为他们认为这种从侧面填平壕沟和沼泽的战术做不到,人不够。

    现在刘钰把问题直接点明,他不需要倭人农夫跟着他一起冲锋,夺山城、抢粮食,只需要农民敢接他们手里的钱,敢去送土包就行。

    在火炮掩护下,几乎没有任何的危险,只不过若只靠陆战队,人肯定不够就是了。

    几个参谋只是扫了一眼,立刻道:“极为可行。只要填平那段壕沟和沼泽,靠竹竿也能攻下高知城。西北边几乎没有防炮击的护坡,倭人也不会想到我们会从那边进攻,毕竟我们人不多。”

    “只是,大人有几成把握,让倭人农民敢拿大人的钱?”

    刘钰伸出双手,用两根食指比了一个十字。

    “十成。”

    “诸位,你们想一想,换做你们是幕府、大名,如果你们看到五六百人登陆一处,纠结民众,煽动民意,集合数千之众,甚至可以攻下城堡,你们会怎么想?”

    “他们还敢调集全部的武士去打仗吗?肯定要留下更多的武士镇守地方。农兵分离之下,一共也就三四十万武士。”

    “打四分之三留守,四分之一征召到幕府军中,不过十万。”

    “一则我证明了我可以在九州岛、四国岛乃至江户四处登陆,则其必将军力集结,分成至少五个机动兵团,分开防御。不能抱团,陆军那群人就不用出太多兵,这仗打起来才有赚头。”

    “二则我煽动了当地百姓造反的理由,是要摧毁幕府和大名统治的。岂忘记昔年‘联虏平寇’事乎?‘虏’尚可联、‘寇’则必灭。经告知一事,倭人必然要预留更多的武士在城中守备,担心民众闹事。那么他的机动兵团还能集结多少兵力?他们会选择和我们和谈?还是拼了命继续打下去,打到我们沿海四处传播这样的文字?”

    “三则将来谈判,我朝便咬着兴仁义之道为条款,幕府必不敢接受。为此,多要个三五百万两,换取我们不往倭国发放更多传单、书籍、不准收留倭人私自去往天朝求学的学生。多得的这三五百万两,投入海军,就算是三四十万两的一级舰,也能造个十艘,岂不美哉?”

    “我既主管海军,将来要钱的事还不是落在我头上?你要榨更多的钱,才能分到更多。榨钱,自然是要打在其痛处,我这一招,便是直接在幕府的心里下了毒。不给钱,就加大毒量。”

    这些参谋们考虑的,还只是些战术上的思量,并没有想过将来要钱的事。

    而刘钰,所有的目的都围绕着一件事,钱。

    拿到更多的钱,才能让皇帝和朝廷确信,打仗原来居然他娘的有利可图。

    户政府想要钱,或为赈灾、或为蠲免、或行仁义,没钱不行。

    皇帝想要钱,或为补江淮烂肉,或为培养直系力量,或为将士赏赐以收军心。

    刘钰想要钱,或为海军建设,或为通货膨胀让窖银成为不智之选,以便撬动更多的货币投入社会流通。

    一切都以钱为目的。至于瓦解日本,刘钰毫无兴趣。

    一旦大顺先走完这一步,日本就彻底丧失机会了,这不需要再费心费力地彻底搞垮:狮子不能因为生病的时候被羊顶了一下,就把羊看成老虎,浪费更多的精力。

    他将自己的真实想法稍微解释了一下,众人考虑了一阵,心中纳罕,暗道此真毒计也。

    倒也有几个人心有不忍,尚存良心,问道:“大人,这是管杀不管埋啊。煽动起来后,我们一走,他们必死。”

    刘钰大笑道:“本朝既禁教,可谓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之主。他们的路,他们自己走就好。我这么跟你说吧,单就儒学而言,我们来这么一次,幕府定会出台法令,规定非朱子学说不得流传,禁孟子、禁阳明、禁古儒。朱子学这等好东西,当然要分享给别人,教化教化,教化的多了,民众心里没了念想,那不就没有怨气了?有念想,有希望,才有怨气。”

    众人没有一个是科举出身的,也没有一个认真研读过朱子学说的,内心对于这个学派心中是有鄙视的。

    这与刘钰无关,而是大顺的整体环境促成的。

    明末差点亡天下的刺激,使得大儒们各种喷,一直在说必破一分程朱、始近一分孔孟,大黑锅扣在朱子学派的头上,王阳明跟着背了个小黑锅。

    听到刘钰分析,倭国以后肯定会禁绝各种学说,甚至可能要删掉孟子,只学朱子学,一个个都笑了起来。

    “大人这是绝户计啊。”

    有人终于咂摸出了其中的味道,心想这一手着实有些狠毒,饮鸩止渴,这么搞最终的目标就是把全国都变成一个不能流动的大农村。

    如今外面的世界一日三变,如此必弱。

    而这一切,却不是被逼的,而是如刘钰所分析的那样,幕府会主动去做。如果一切顺利,那或许真的可以多要一点赔款。

    多要一分钱,海军就能多分一份,这些海军中的高级军官们的未来也就更加光明。

    一时间想通了这一点,这个看上去毫无意义的事,在军官的眼里就变得有意义起来。

    事实上,他们并不关心倭国百姓的死活,至于仁义之类,他们也不是太在意,整天跟着刘钰,刘钰完全就不讲那种空对空的仁义。

    原来不关心,也就不想上心。现在知道此事意义重大,尤其是关系到将来海军的军费,一个个都精神起来。

    “那大人的意思,是明日就把这些告示就到处贴发?”

    “贴发是要贴发的,但只是贴发的话,没什么太大的用。农民又不识字。只是散出去,到处宣讲。还得做些事,让农夫看到咱们确确实实是真的要行‘仁政’的。”

    算了一下时间,刘钰伸出两根手指道:“二十天,我们最多还有二十天时间。一定要在这二十天内,干成这件至少价值十艘一级战列舰的大事。此非小事,亦非仁义,你们一定要做好。威海一大堆的实习舰长们嗷嗷待哺呢。”

    “此事无趣,又需要大量军官主持,不可懈怠。”

第四十章 商人招恨

    第二日中午,刘钰又来到了距离高知城仅有一河之隔的那座小山上,陆战队已经在这里构筑了简单的阵地。

    数百份抄写后的文章,正在往热气球上装,升到高空,要趁着午时从海上方向吹来的风,把这些传单扔到高知城的城下町中。

    那里,才是识字人口比例最高的地方。

    雪花板的传单随风飘舞的同时,在浦戸城周边的村镇中,凭着通译们到处宣传那份檄文告示,已经有四个识字且有志向的人,豁出了将来的性命,加入到了刘钰的宣传鼓动当中。

    他们是真的相信仁义的,也是真的有救万民于水火之心的。

    但人还是太少。

    飘在海上的军舰也征调了大量的高素质军官生,大量的实习舰长、实习军官全都上岸,只留下的标准配置的舰队船员。

    他们按照流程,正在各个村子烧毁一些贡赋表单、惩罚那些过手克扣的村头,这是三个矛盾的中的一个。

    领主、连接领主和农民的村头,还有一个矛盾点在高知城的城下町中,那才是真正可能引爆农民情绪的引线。

    一国一城制下,土佐藩只有一座高知城。高知城不大,就是个城堡,城是城、市是市,城在小山上、市在城之近。

    武士们名义上对土地有所有权,但没有使用权,也不准住在村子里,只能聚集住在城下町。

    商人们也很少住在村子里,偶尔有一些在村子里的商人,都是小商贩,那是属于民愤不大可以团结团结的。

    真正能够引爆农民情绪的,是居住在城下町的一些高利贷商人。

    按照大顺的说法,其实叫地主乡绅更适合一些。

    纯粹的封建制,没有乡绅。

    土地不能买卖,领主将土地分给农夫,农夫按照土地纳贡给领主,这是理论模型。

    如果只是这样,理论上农夫只能恨领主压榨的太狠、恨一下村子里负责征税的村头克扣。

    然而,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参觐交代制度的实行、农兵分离制下导致出现了一个纯粹的消费阶层,导致日本出现了一个畸形的统一市场,纯粹的封建制已经慢慢瓦解。

    而幕府之前的一些政策,又加剧了这种瓦解。

    在刘钰送地瓜以走私的那场大灾荒之前,幕府的财政就已经出现了困难。

    为此幕府甚至停掉了参觐交代制,换取一万石的石高给幕府上缴一百石大米,以渡过严重的财政危机。

    可参觐交代制度,是削弱外样大名的重要政策,幕府心里也清楚这么做是饮鸩止渴,所以还得想别的办法。

    封建领主财政出了困难,商人就会发笑,不管东方西方,都是一样的。

    而为了度过财政危机,幕府又不得不同意开发新田,鼓励商人参与投资开垦。

    开发新田,需要资本。

    有资本的商人垦田,如果无利可图不会去干,所以幕府允许租赁制,对土地买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瓦解自己的统治基础份地制。

    刘钰对纯粹的封建制怎么造反,不是很熟悉——这是大顺的一些人为了防止土地兼并所一直幻想的变种井田制,土地不能买卖,贡赋征收,供养士阶层。

    但感谢幕府的改革,他在日本的农村终于找到了大顺农村的感觉,尤其是兼并土地的套路,熟悉无比。

    商人放高利贷,农民穷的整天啃萝卜,借钱只能以地抵押。理论上不准土地买卖,可现实很难监管。

    几年前的那场大饥荒中,还不起高利贷,很多人以很低的价格将土地质押给商人。

    幕府政体之下,理论上不允许有乡绅地主,可这些放贷的商人只是披着商人皮的地主。

    原本是领主、农民的二元关系,中间商也就是那些村子里的头面人物,多收一点,过手的时候多拿一点。

    现在则成为了领主、商人地主、农民的三元关系。

    理论上的公四民六之外,幕府既然承认了商人可以租佃土地,那么也就在法令上做出了规定,商人地主可以收取百分之十五的地租,这是合法的。

    可就像是大顺规定了高利贷的最高利息一样,法令是法令,现实是现实,新兴的商人地主可不会只收百分之十五的地租。

    稍微使使劲儿,公四民六的贡赋再加上商人地主的地租,尤其是土佐这种享保大灾荒最严重的地区,土地兼并已经很严重了,佃户的整体地租已经在百分之六十到百分之七十,已然和大顺最严重的一些地方差不多了。

    五成地租的永佃制在大顺都可以成为“仁政”,刘钰在这边喊出了“三十税一、均分土地”的口号,诱惑力可想而知。

    农民恨商人,也恨领主。

    可对领主的恨意藏得很深,因为贡赋制度早已习以为常,农夫已经被制度化,认为贡赋理所当然,就盼着领主老爷开恩,少收一点。

    可这些年随着商品经济发展而新涌现出的高利贷商人、或者叫新兴地主,这才是农民切身的、最直观的恨。

    封建社会,士农工商,是有一定民意基础的。商人富集财富的速度太快了,又不搞实业只搞放贷金融和囤地,招恨也是必然的。

    那些放贷兼并土地的商人,也就是刘钰认为的引爆农民情绪的导火索。

    幕府十五年前出台的《典当地租佃法令》中对租佃制的认可和几年前的那场大灾荒中的土地兼并,就是这条导火索可以引燃的火药。

    这些商人居住在城下町中,城下町不是山城,没有城墙也没有什么像样的防御,只是紧靠着高知城的居民区。

    刘钰可以很轻松地攻占那里,然后,揪出他们,当着农民的面,点一堆火,烧掉典当质押的文书地契。

    而这把火,足以点燃农民的信任。

    现在,要等的就是在南边那些乡村村社的宣讲鼓动。

    在山丘上观察了一下午,又过了一日,后面几个人跑来,汇报了一下在南边的情况。

    这几个人一来,就是一脸兴奋。

    “大人!大人!按你说的,果然有用。我们先是和几个最穷困的闲聊,问了问几年前那场大灾荒的时候,很多家里都有饿死的。那一年的贡米也没削减,便引出了话题。”

    “那年商人放高利贷,占了不少地。越顺着他们说,那些农夫就越恨,后来就有痛哭流涕的。他们很多人种了一辈子的米,可连米都没怎么吃过。领主收贡,没钱只能借贷,也只能用土地质押。”

    “我们又把村民叫到一起,一人哭出的故事,又引来了许多人的共鸣,一些最穷困的,甚至要跟着我们一起攻下高知城。只说虽不会持刀舞剑,可至少还能搭桥划舟。”

    “我们也把他们的借贷时候的质押文书看过了,叫他们收集到一起,都在等怎们替他们讨回公道呢。”

    刘钰盯着高知城的城下町,嘴角一扬,笑道:“这公道,当然要帮着讨还了。不过不急,告诉他们,继续加大力度。让那些加入我们的人一起跟着宣讲,把各个村子因为高利贷而被质押的土地文书都收上来,记录姓名。”

    “如果有在乡间居住的,直接解决。抄家、分米、烧质押文书。告诉弟兄们,那点米那点钱,不要没出息。凡有抢劫的,直接断了退役后的股息年金福利。”

    “告诉军官们,这件事对海军的重要意义。一个个想要当真的舰长,有自己的军舰,就不要贪图那点小利。”

    他已经把利害说的很清楚了,大量的军官生分配下去,他们盼着的就是海军得到更多的拨款,让头上那个顶了数年的实习舰长变为正式舰长。

    足够的军官意味着足够的组织力,可以避免士兵管不手抢劫。

    安排下后,刘钰挥手道:“就这么办吧。不要急。我估计,如果天气一直不错,最多三五天就能见分晓了。”

    参谋于战术之外想的不多,问道:“怎么才能算是见了分晓?”

    “倭人百姓,敢在旁边看热闹的时候,就算是见了分晓。”

    又是发传单、构建阵地的一天。

    后面怎么闹哄,刘钰也不管,他知道真正放贷的大头都在城下町住着,再等两日等到农民的情绪都调动起来,就可以进占高知城下町了。

    五天后,刘钰一直盼望的场景终于出现了。

    虽然仍旧只有少数的农民主动愿意跟着他们攻打高知城,但更多的农民已经不再害怕他们这些异邦的唐人,而是站在河边和田间,在那看热闹。

    说是看热闹,实际上是在等着唐人的军队把他们领主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

    大量的质押土地的文书都被收集起来,具体的人名姓氏也都登记清楚。在那些住在乡间的放贷商人被烧了文书地契后,更多的农民开始奔走相告,说唐人要打下高知城、烧毁高利贷和地契文书。

    多数人还不敢直接和领主对抗,可如刘钰所计划的,一旦他们选择在旁边看热闹,那就意味着民心可用了。

    剩下的,只需要让这些人看到他们眼中不可一世的武士,是如何的不堪一击。

    陆战队已经开始集结整队,军改后的战术体系,使得每一次正常的行军,都像是一场阅兵。

    激昂的乐曲,整齐的步伐,陆战队在河边整队。

    隔着一条不足百米宽的小河,土佐藩剩余的武士也在河对岸驻扎了不少人。

    但刘钰相信,这些武士已经被吓破了胆,一会只要炮火一开,这些人就会溃逃回高知城中。

    回头望了望那些在两旁看热闹的农民,刘钰冲着军官挥挥手,示意可以开始进攻了。

    进攻之前,先找了一个铁了心跟着唐人一起反抗领主的本地人,冲着河对岸大声喊话。

    “仁义之师马上就要开始进攻。你们如果敢放火烧毁城下町的民居,那么将被视为残暴。参与者,一旦被攻破高知城,全部都要处以绞刑。”

    没有叫喊让他们投降,只是不准他们烧城,做出一番仁义之师的模样。

    连喊数次之后,炮兵开始射击。

    设置在岸边的防御很快就被摧毁,所剩无几的铁炮手再度感受到开花弹的威力,不等陆战队渡河,全都朝后逃走。

    在土佐藩的武士逃走的时候,远处观战的农民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叫好声。

    “嘿嘿吼!”

第四十一章 画饼

    过河的连队高奏战鼓,军官擎着一面上书“仁义”二字的大旗,正式进入没有任何抵抗的高知城下町。

    刘钰像是旅游一样过了河,站在高知城下町的播磨屋桥旁,低头看了看这座很出名的桥,忍不住笑道:“若是小时候,使使劲儿,我能尿到桥对面。”

    身旁的军官听着这个笑话,暗笑道看来勋贵家里的孩子,小时候也这么玩?也有打趣的接话道:“大人年轻力壮,想来此时也定可以。”

    刘钰哈哈一笑,也没有真的脱下裤子试一试,只觉得倭人眼中的名胜名景,着实有些寒碜。

    站在这座小桥上,习惯性地朝着河里吐了口唾沫,却并没有成群的鱼游过来。

    抬头问身旁跟着自己来的那个倭人师匠道:“这里便是土佐藩主的御用商人播磨屋家?”

    用日语说了御用商人这个词,若是用汉语他是不可能说御用这两个字的。

    倭人师匠点点头,说道:“这便是播磨屋,负责给大名运送大米去江户或者大阪,也经营纸张等业务。对面是柜屋,亦是本地豪商。这桥是私桥,为了方便两家来往。周围都是跟着藩主从挂川一起来土佐的武士,他们都住在这附近。但现在,应该都逃到高知城中了。”

    既这么说,这里应该就是城下町的中心了,这个播磨屋和柜屋的主人,在高利贷和典当地名单上,也是名列前面的。

    而且这两家在之前的垦田许可中,还出资开辟了大片的良田,拥有很多的佃户。

    说起高知的豪商,那倭人师匠忍不住叹息道:“就是这些商人,导致了领主道德败坏。所谓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也。”

    “富有田尸及新垦土地之辈,丰衣足食无所匮乏;而乃目睹天灾天罚不知自捡,置平民乞食于不顾。至于彼辈自身,或则山珍海味,妻妾围侍;或则引诱大名家臣于青楼酒肆,饮宴无度,一掷千金。际此民生艰难时节,彼辈依然锦衣玉食,游乐于优伶娼妓之间,一如往昔。此情此景,实同纣王长夜之宴也。”

    “大人何不效古贤,散发钜桥鹿台财米,以救今日饥馑困顿之百姓?此等钱财,皆不义之财。”

    刘钰心道行家啊,散发钜桥鹿台财米……这不就是造反的标准模板?

    散,自是要散的,却不是现在。估计豪商们也都一起躲到高知城去了,此时也无甚可散的。

    从这师匠的话里,也算是印证了刘钰的判断,在封建经济慢慢瓦解的过程中,底层人对商人的恨胜过对领主的——只要允许土地买卖,哪怕稍微松个口子。

    终究这师匠是儒生,哪怕他不是朱子亦非阳明,自称古儒一派,可内心其实始终盼着领主实行仁政的,还没到真正敢造反的地步。

    商人,尤其是囤积土地的商人、有垄断特许的商人,是最容易招恨的。幕府其实也是把这些商人当大肥羊来养,由他们吸收仇恨,时不时就出台赖账法令。

    只要稍微松一下商人身上的铁链,商人就会让封建主知道什么叫富集财富的效率。至于是否合法,亦或者是否符合道德,刘钰根本不想评判。

    反正他在大顺搞贸易公司和实业,最愁的就是大顺高利贷的利息,让他的一些利润稍低的项目根本无法募集到资金。

    五成地租亦算仁政的地租水平,更是让大顺占全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愣是要靠海外贸易才能搞出工商业起步萌芽。

    师匠的话,让他对此时的倭国百姓情绪,渐渐加深了了解。

    叫人砸开了播磨屋的大门,进到里面,果然一片狼藉,空无一人。

    他也不想住在这种地方,市区过于危险,地形复杂,万一真有不怕死的搞刺杀,肯定闹出乱子。

    “这样,先张榜安民,只说我来此,非为财货,乃为仁义。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抢劫者笞……”

    将几份重新书写的榜文交到身后人手中,那师匠疑惑道:“抢劫者笞?大人这是不准备效古贤钜桥事?”

    刘钰笑道:“武王散鹿台之财,岂可谓之抢?发钜桥之粟,岂可谓之劫?只恐这些财货都转移到高知城中了。不急,不急,先去张贴榜文。”

    师匠不知刘钰何意,但见陆战队的士兵肃立不动,对旁边那些富商的房屋虽时不时窥探,可不得命令竟是纹丝不动,心下佩服,便和剩余几个志同道合之辈一起帮着张贴榜文。

    武士全都逃到了高知城,可城下町的人也不可能都逃过去。

    高知城一共四十米高的小山,可能还没刘钰家里的花园占地面积大,也实在盛不下太多的人。

    土佐藩剩余的武士蜗在高知城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刘钰在这边搞事情,他们无可奈何。

    打又打不过,也不敢下来。

    好在刘钰之前一直散发传单,宣扬自己是仁义之师,确确实实没有抢劫之类的事发生,对于一些武士的家人也没有施暴,并未骚扰。

    城下町的人不怎么惧怕。毕竟不是西洋人,而是这些倭人经常听说的唐人,并没有太多的惊惧。

    大多的商户都没有逃走,还是在城中,安静的等待着他们的命运。

    这些人,也是刘钰准备使用的工具。

    和不同的人,要说不同的话。

    每个人的关注点不同,除了民族之外,可能很难找到一个把各个不同阶层的人统合起来的大义。

    城下町外的农夫,渴望的是土地,在意的是高利贷,等待的是自己质押土地的文书。

    城下町内的商人,渴望的公平,在意的是御用商人的特权,等待的是有一天他们能和武士阶层平起平坐。

    于是这一次出榜安民的内容,都是围绕着这些小商人。小手工业者的。

    新的榜文上,刘钰先讲了一个故事。

    “我在唐国便听闻,尔等小邦有武士庶民之分。听说有商人见武士的身上有个跳蚤,便好心出言提醒。却不想武士大怒,挥刀便将其斩杀,说是跳蚤是畜生身上最多,说他身上有跳蚤,便是侮辱他是畜生。”

    “若在唐国,莫说区区一个武士,便是宰相,若敢因此当街杀人,也必受戮。如此观之,尔国当真蛮夷也。你们多是商人,想必你们平日也多受武士欺压吧……”

    以这个故事起头,用很通俗的语言,拉近了和这些小商贩的关系。

    新的榜文把矛头指向了两部分人。

    一部分这些小商人们羡慕嫉妒恨、恨不能为之的特权商人。

    以及绝大多数的武士。

    既然幕府的统治阶层是武士,想要幕府害怕,就得证明自己有能力把非统治阶层的人都煽动起来。

    农民有人、商人有钱、一些乡村教书匠有文化、落魄武士有武力。

    一个都不能少。

    这是做给幕府和大名看的,为的就是幕府没办法进行全面动员。

    明明有四十万在籍武士,却最多敢用七八万组成几个机动兵团,大部分还是要留在各地城中维持统治。

    榜文的最后,是刘钰的法令,说是城中一切照旧,如有发现抢劫者,可前往播磨屋桥附近汇报。

    随后便派出军队,先控制了米铺,强制要求开门营业,并且进去搜查了一下存米的情况。

    又叫买米的人不得多买,每人每天只能购买一定的数量。

    随着米铺被强制开门,只用了一天时间,整个城下町就再度运转起来。

    又一次上演了一下当中鞭笞“抢劫”士兵的戏码,倭人皆称仁义之师,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屋子,前往城下町东边的一处空地,听刘钰等人的宣讲。

    城下町的一些人上过寺子屋,认识一些字。

    前几日刘钰把传单随风散发的时候,城中的武士到处搜检,可还是有一些胆子较大一点的,将这些传单悄悄收好,对于上面描绘的“仁政”向往不已。

    那是大顺都没有的仁政,可那也是这些自小不自觉接触过儒学的人所能想象到的合理的仁政。

    所描绘的世界,就像是切支丹教徒眼中的天堂。天堂尚且需要来世,可这样的仁政,似乎近在眼前。

    城下町的东边空地,越来越多的人跑来听仁义唐国之人的演说,刘钰也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此番来非是为了土地和财货,乃是为了帮助倭人建设王道之土、行仁义之政。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和这些城下町的小商人,刘钰就抓着武士特权、特权商人这两件事说。

    好在他是读过前四史的,一篇《货殖列传》,足够引经据典,说商人对于国家是有用的,是促进财富流通的,四民之一并不低贱,从精神上取得了这些小商人的好感。

    又凭借公平的买卖,获取了这些商人的信任。

    随后他就公开宣布,正常经营的商人是好的、但是放贷的商人是坏的,尤其是放贷而让农夫用土地质押、凭借天灾低价购买土地的高利贷商人,是不符合“仁政”的,是要处置的。

    并且公开点了一下那些农夫提供的放高利贷和囤地的商人名单,派兵守在了他们的家门口,并且给他们两天时间,将所有的质押文书送来,否则的话就要受到惩罚。

    大部分小商贩既没有放高利贷的资本,也没有参与土地贸易的人脉,不少人或是带着一些良心、或是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对这项声明拍手称快。

    在限定的时间到来之前,半数的高利贷商人乖乖地把质押文书送到了刘钰手中。

    但是那几个真正的大商人,却都躲到了高知城中,他们的家里并没有留下什么人,粮食和金银也都转移了,这也在刘钰的意料之中。

    当着许多围观者的面,刘钰训斥了一番那些放高利贷的商人,又下达了几项根本没有意义的命令:

    所有贷款的年息不得超过百分之二十。

    所有贷款,连本带利偿还到一倍本金之后,无论本金是否还完,都视为还清了。

    至于能否实行,刘钰根本不在乎,他又不会在这里太久,马上就会离开。就像是所有在野党在在野时候许下的诺言,听起来总是那样美好,这些画饼自是引来了许多欠债的小商贩的拥护。

第四十二章 埋雷

    但刘钰也很清醒,小商贩、小商人,不可用,只能用来埋雷,不能用作攻取高知城的民力。

    这些小商人狡猾而又市侩,小市民狂热但不持久,自己又不是要搞街垒那一套,无法真正把他们发动起来。

    还是要靠城外那些看热闹、等着刘钰烧毁地契的农民。

    在城中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在收买人心,而是再给幕府和大名埋雷。收买民心的前提是要在这常驻,否则收买民心就是赔本买卖。

    收买人心,靠的是肉眼可见的好处。

    埋雷,则只需要造一个不可触摸的“天堂”。

    既是埋雷,这“天堂”是否可以实现,那不重要。

    天主教可以掀起岛原之乱,他用儒家这一套仁义,一样可以掀起土佐之乱。

    在幕府和大名没有财政部门专门贷款的情况下谁来放贷?农业社会资金除了放贷和囤地又无可投资的情况下往哪用?这些实际而现实的问题,刘钰根本不管。

    反正此时大部分人是愚昧的,他们在意的是直观的感觉,很少有人会用理性去思考这些政策能否实行、是否是空谈。

    为了将雷埋得足够吓人,还需要一些成体系的理论。

    儒学理论,刘钰狗屁不通。

    可是,宋时的王安石却通,他既有心思,早有准备,当即拿出了王安石的《周礼新义》,摘抄出了一整套的成体系理论,大顺本来就有成套的刊印成书的,倭人识字的多半识得汉字,直接分发就好。

    《地官·司徒·泉府》里说,掌以市之征布。敛市之不售,货之滞于民用者,以其贾买之,物楬而书之,以待不时而买者。买者各従其抵,都鄙従其主,国人郊人従其有司,然后予之。凡赊者,祭祀无过旬日,丧纪无过三月。凡民之贷者,与其有司辨而授之,以国服为之息。凡国事之财用取具焉。岁终,则会其出入而纳其余。

    这是国家负责贷款、平价、以低息贷款扶植小商人和小手工业者的仁政大义。

    《地官·司徒·旅师》里说,掌聚野之锄粟、屋粟、间粟,而用之。以质剂致民,平颁其兴积,施其惠,散其利,而均其政令。凡用粟,春颁而秋敛之,凡新氓之治皆听之,使无征役,以地之媺恶为之等。

    这是抑制豪商、贷种子钱给农夫、平物价的仁政大义。

    除此之外,孟子的民本思想、杀桀纣乃杀暴君、大顺一些学派的四民平等理论等等,全都散播一遍,到处发书。

    他是要让幕府将来“取其糟粕、去其精华”的,把儒家体系里的精华全都用来造反,保管幕府只会严厉禁教、禁异端学说,甚至可能连朱子理学中的“精华”,幕府也会全部去掉。

    要是幕府能拿出禁教的控制力,严密控制非朱子理学的儒家传播、再把朱子学彻底封建礼法化,刘钰觉得自己花几千两银子买的书,就算没白买。

    刘钰心道,你只当天主教可以用来造反搞出岛原之乱,却不知儒家亦可找出造返有理的内容。管教你朝着“取其糟粕、去其精华”的路上一路狂奔。

    他和商人、识字阶层、手工业者讲大义,讲理论。

    和基本不识字的农夫,就不需要讲大义、讲理论了。

    一把烧了质押地契文书的大火,比什么都有用;一顿香喷喷的白米饭,比任何大义都动心。

    城下町外,跑来看热闹的农夫越来越多,胆子也越来越大。

    刘钰知道他们在盼什么,攻下城下町时,那些农夫齐声为自己叫好的那一声“嘿嘿吼”,已经证明了民心可用,剩下的就只是把这些民心激发出来。

    花了一笔钱,平价从米铺买了一些稻米,雇佣了一些人,就在城下町东边的空地埋锅造饭,请这些自己种米却可能没机会吃过大米的农夫吃白米饭。

    据说曾有这样的故事,两个大名交战,城市被围,围城者断水。城中就用白米给马洗澡,而外面的士兵很多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大米,竟把洁白的大米当成了水流,认为城中尚且还能用水给马洗刷,可见必有水井,遂撤围。

    或许有点夸张,刘钰一开始还不怎么信。

    可当他见到身高不足一米五的倭人农夫,在米饭蒸熟之后,可以连咸菜都不用一个人吃了一斤生米做的饭之后,他觉得似乎应该可能是真的。

    米也就一二两银子一石,每天买上个四五百石,一两万斤,花不了几个钱。

    若能攻下高知城,不算其背后的政治意义和战略影响,想来上面那么多豪商,只看金银的话也能保证回本。

    城下町攻下的那一天开始,有些农夫已经在这里吃饭,如今已经吃了三日,呼朋引伴的传播之下,来吃饭的人越来越多。

    从城下町那些放高利贷的商人手中拿到的一小部分地契文书,在这些农民吃饱之后,一一念出了他们的名字,将这些地契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欢声雷动中,还有更多的农民心怀期待,因为他们的地契还没到手。那些人躲在高知城中。

    眼看着别人的地契都被火烧掉,想着持有自己质押文书的人还在高知城中,许多农夫望向遥远的高知城,心想原来吃饱白米饭的滋味,竟是这样的。

    如果能够拿回质押的文书,如果能哦实行三十税一的仁政,自己难道不也可以天天吃白米饭吗?

    呛人的青芥抹在眼角旁,刘钰饱含热泪地冲着这些吃了三天白米饭的农民,声音哽咽地做了最后的鼓动。

    “百姓们,天朝乃礼仪之邦,此番来,只为施仁义、行仁政。不取寸土。”

    “我们终究是要走的,就算今日烧了地契和质押文书,就算今日说了三十税一,若是武士老爷们、领主们日后反悔,又怎么办呢?”

    那些已经拿到文书的,心一下子凉了。

    是啊,唐人是仁义之师,不取寸土,唐人走了之后该怎么办呢?

    那些豪商和藩主关系密切,武士老爷们会允许他们只缴纳三十分之一的贡赋吗?

    就算拿到了质押文书,将来还不是可以索要回去?

    数千的百姓跪在地上,高声请愿道:“请大人留下!请大人留下啊!”

    “领主怎么可能会行仁政呢?”

    “大人请不要走啊。大人若是走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该怎么办?”

    刘钰“洒泪”道:“我有我的仁义,我若留下,岂非是为了取土而来?为人,岂能无信?”

    “不若这样,待我攻下高知城,抓获你们藩主的家臣和那些豪商。我来作保,要他们不得违背仁政,不可再收回你们的土地,如何?”

    “攻取高知城,你们无需冲杀,我来替你们讨回你们应得的一切。只是虽不用你们冲杀,却需你们拿起你们的农具,助我一力,可乎?”

    本来已经心凉的人,此时再度又燃起了希望。

    既然唐人可以作保,或许真的就能实现这些唐人所说的仁政。

    眼前的这位大人是如此的好人,如此的诚实,如此的守信,他还有可以把不可一世的武士老爷打的屁滚尿流的军队,这样的人作保,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白米饭的滋味,真的太好了。

    如果真的可以实行唐人所言的仁政,日后每天都能吃上白米饭了。

    只要这些唐人可以攻下高知城,可以把藩主的武士近臣抓获,把那些豪商抓住,和他们签订契约,不准盘剥,想必藩主和武士老爷们一定会遵守的吧?

    武士,也有他们的荣耀啊,而诚信难道不正是其中之一吗?

    只要这些唐人作保,不但可以保证仁政得以实施,还可以让领主和武士老爷们对此事再也不追究,这就太好了。

    再度回忆起一顿吃饱白米饭的感觉,数千农夫纷纷道:“请大人做主!我们愿意干。”

    见人心可用,刘钰正色道:“好,各户有心者,明日即可拿着农具前来。家中有女子者,可趁夜晚编织竹筐、木筐。每个作价银钱,当即交付。”

    “各人回到本村,本乡,可将今日我所说的话广为传播。”

    “如今已是六月,眼看稻米就要熟了,若能做成,今年你们就能顿顿都吃白米饭了!”

    号令一下,数千农夫纷纷朝着家里狂奔。

    或是叫女人连夜编织竹筐、草笸箩;或是自己呼朋引伴,将这几日经历之事大肆宣扬;亦或是悄悄从怀里摸出偷偷藏着的饭团分给家里女人孩子。

    这些倭人乡民离开后,军官们都兴奋起来。在他们眼中,明天只要有个几千人赶来,就可以在一天之内填平壕沟和沼泽。

    而那,几乎是攻取高知城唯一的障碍。

    唯独几个心地善良的军官感叹不已,摇头道:“大人何必骗他们?就算逼着那些人签了契约,难不成就真的既往不咎?就真的能三十税一?”

    “我等这几日也研究了一下倭人的制度,别说三十税一,便是十税其二,只怕倭人都没法养这么多的武士。”

    “我朝亦知前朝教训,兵是募来的,必要花足了钱。兵若不稳,宗庙必隳。倭人又不傻,武士也非军户农奴,怎么可能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农兵分离之下,若对农民仁,则对武士不仁。武士不稳,其国必乱,倭人绝不会允许,也不能答应。”

    “大人何不直接按那倭人师匠所言,分钜桥之粟、鹿台之财?我等军势强横,倭人百姓亦看在眼中,只要振臂一呼,必然跟随。”

    刘钰失笑摇头道:“农民很狡猾的。除非到活不下去的时候,谁人造反?岂不闻,历来皆是反奸臣不反昏君?你们不读《水浒》?赵王君是好的,高俅是坏的。”

    “天朝百姓,造反经验丰富,汉高、明祖皆布衣而成大业。又有《水浒》等书流传,《西游》更直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倭人造反,尚未有此等经验,心存侥幸幻想。”

    “天朝自有国情在此、倭国亦自有国情在彼,岂可不知变通?”

    “既存幻想,那便顺着他们,只说作保签契约,他们便敢来。若说诛暴虐之君,他们吃饭肯来,做事却未必敢来。”

第四十三章 君子圣徒

    军官们对各种造反研究不多,自也不知倭国自有国情在此。

    若不是因为《典当地租佃法令》,这倭国的情况和大顺截然不同,除了造反的“酸秀才”也会来几句鹿台钜桥之类的典故外,实无相似之处。

    除了几个心地善良的觉得将来这么一走,土佐藩怕要血流成河,良心间隐隐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些要帮他们攻高知城的百姓。其余的军官也没觉得什么,唯独担心如刘钰所说的那般,吃饭看热闹的时候,来好多人;等真正办事的时候,便不来了。

    好在陆战队的军饷向来充足,又关系到退役后的年金,且不像水手那般病态,大量上岸补充的军官生也都知道这件事关系到海军将来能拿多少赔款以造舰,总算是维持了基本的仁义之师的模样,赢的了当地人的小小信任。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附近几个村子的百姓就提着家中的农具赶来混饭吃。

    除了农具,他们手里还提着家里的竹筐、背篓,各自登记,就在当场领到了钱。

    伴随着太阳升起,天上没有早霞,预示着几天之内都是大晴天,刘钰的心情也如同这朝阳一般,蓬勃开怀。

    不及中午,已有数千人聚集于此。

    下了军舰的军官生融入其中,各配了通译,组织当地的百姓将陆战队的大炮拉到了高知城的西北角外空地上。

    靠着数千人手里的锄头铲子,填平了高知城西北角的稻田。告知造纸业发达,附近树木极多,砍伐树木,很快构建出了对准高知城的炮位。

    观察了一下高知城,刘钰觉得有些美中不足,可惜前几年的大火将高知城的天守阁烧了个干净,若不然此时炮轰天守阁,定能让这些倭人农夫欢声雷动,一会做起事来也必更加卖力。

    至于攻城,这是战术问题,他已不必躬亲,参谋们早已拟定好了方案。

    纵然语言不通,也不影响,只需要一会炮击毁掉高知城西北边的石墙,压制城上的防御,让那些农民用竹筐担土,填平壕沟就是。

    中午十二点一到,炮兵已经准备就绪,参谋们最后来询问刘钰。

    “大人,攻城已经不难。只是我军人少,又不可分散以免被倭人寻机击破,故而不能围之。这些倭人农民,空有热情,奈何一辈子都没摸过刀剑,亦不可用。万一土佐藩的武士跑了呢?”

    刘钰不以为然地笑道:“跑就跑了呗。有句话讲,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能跑,高知城的稻米金银能跑吗?况且,我要让幕府看到的,是我攻下了高知城。至于我军野战之力,浦戸城废墟一战,倭人已经亲眼所见了,就不需要再演示了。”

    “日后我若不掌海军,你们参谋们一定要想清楚,打仗的目的是什么。达成这个目的,制定相应的战术,成全背后的战略。我攻高知城的目的,不是为了杀武士,是为了让幕府知道,我有能力在倭国任何一处登陆、借用百姓怨气,千人即可攻城。令其不敢倾全力与天朝决战于九州岛。”

    想着皇帝已经把李欗安插进了海军,有些战略上的考虑也需要对这些参谋们进行一下培养。

    讲清楚战术、战略的区别后,最后看了一下怀表,冲着参谋点点头道:“开始吧。先炮击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叫倭人百姓填壕与沼泽。”

    轰隆隆的炮声开始作响,不到半个小时,高知城西北边的石墙已经坍塌。从各个军舰上抽调的、负责在桅杆上狙杀敌舰指挥官的火枪手也靠近了护城壕,随时盯着可能露头的铁炮足轻。

    高知城中,土佐藩的留守家臣悄悄观察着城下集结的数千农民,心惊胆战地发了一句感慨。

    “水可覆舟啊。”

    抵抗已无意义,唐人的炮击太猛烈,知道如何打仗的人都可以看出来,下一步那些农民就会将护城壕填平。

    前些日子的浦戸城一战,已经让许多武士吓破了胆,他们引以为傲的武艺,在火枪火炮的面前不值一提。

    最后的依仗就是高知城,十余丈高的山丘和城上的石墙,或许挡不住唐人的火炮,却可以给武士们带来一种安全感。

    就像是夜里怕鬼的人总会盖好被子,骗自己说鬼钻不进被子里一样。

    可现在,这个自己欺骗的谎言已经破灭,石墙很快完蛋了。

    土佐藩的留守家臣在考虑到底是自杀,还是投降。

    山下的唐人高举着“仁义”二字的大旗,这两个字他们当然看得懂。仁义大旗的后面,是被煽动起来的万千农夫。

    唐人或许会走,这些农夫可走不了。想着这些天城下的传闻,几个家臣建议不如先投了。

    “唐人以仁义为名,只说要均田地、废贷利、另作保以求仁政实施。投降虽是武士的耻辱,可既然唐人只是为了仁义而来,不如先假意投降。骗其离开,待藩主归来,再行定夺。”

    面对这样的提议,有家臣犹豫不解。

    “这个唐人的伯爵,到底要干什么?他说来我邦,是因为萨摩藩的人占了琉球,这是萨摩的事。若是他们不知道萨摩藩在何处,我等亦可告诉他。”

    “或是去江户,追究此事,亦非不可。他有巨舰,也不是去不得江户。”

    “土佐不产金银,亦未曾侵入琉球,更是穷困之地。他若是占据浦戸城做港口,亦可说得通。可纠结兵力、煽动暴民,来攻高知城,所为者何?”

    决定是否先假意投降谈判之前,这个问题一定要搞清楚,唐人的伯爵带着军队前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果唐人有意入侵,必选西海道,怎么可能跑到四国岛?

    去萨摩,这里也无陆路可通。萨摩那群人侵伐琉球,惹怒了唐国,与土佐何干?

    土佐石高不过二十万,也无金山银山。就算攻下高知城,也无甚好处,况且就算唐人善战,可以以一敌五,那也不过五六百人。纵有舰队,若四国各藩集结藩兵,未必不能胜。

    城外的消息只说,唐人的伯爵是出于仁义。

    这个理由,似乎是唯一可以解释通的,但傻子才会信。怎么可能真有人为了仁义打仗?

    若真的是为了仁义,当然可以先假意投降与之谈判,答应农夫的条件,日后可以再反悔就是,只要让唐人离开,这些手无寸铁的农夫不足为虑。

    可是,怎么可能是为了仁义二字?可若是别的,又实在解释不通。

    到底信还是不信,在炮声中争论了一阵后,伴随着炮声越来越密集、倒塌的石墙越来越多,相信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诸君,我觉得可信。诸君可还记得禁切支丹教后,尚有许多人前赴后继殉教?那些殉教的切支丹教众,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不也是为了他们心中的‘仁义’吗?”

    “以我观之,这唐人伯爵名刘钰者,多半是个儒家君子,亦如那些殉教的切支丹教徒,只是为心中之仁义。除此之外,我实想不出他为何非要攻下高知城,又蛊惑无知农民。”

    有家臣提出了这么一个看法,竟顿时让一些疑惑不解之人茅塞顿开。

    仔细一想,又似乎的确真的实在有些道理。

    “你是说,这唐人的伯爵,和那些被切支丹教封圣的在我邦殉教的圣徒无二?他是真的信‘仁义’二字?”

    提出这个想法的武士点点头,其余人又都想了想,均觉得除此之外,再无理由了。

    除了和那些切支丹殉教者一样的疯子,谁会真的为了这么一个奇怪的理由开战?

    当年长崎的街上摆上圣象,令人践踏而过,以验是否为切支丹教徒。哪怕明知道拒绝踩踏便死,却还有许多人宁死不踏,甘受火刑。

    怎么看这唐人的伯爵都是这等类似人物,无非他不信切支丹教,而是真的相信仁义罢了。

    这种疯子做事,难用常理忖度。

    留守家臣细细思量间,开花弹的爆炸声又密集地来了一轮,待炮声暂停,遂道:“他既携舰队前来,又为琉球萨摩之事,恐怕他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一则有长宗我部的旧臣流亡至唐国,诉说土佐诸事,为朋友之义来;二则便是他真的相信仁义之道,故而践行之。其余之外,实想不出他因何非要占据告知。”

    “既如此,只要暂且答应,他必撤走。此智计也,非投降之耻。”

    本来就想不通刘钰为什么非要打高知城,再经过有家臣联想到禁教之后层出不穷的殉教者,觉得刘钰是真的相信仁义、真儒家君子的推论,就越发可信了。

    再说如果换个思维去想,投降是耻辱,可如果是用智计来骗走唐人,这便不但不是耻辱,且可为后世所称赞。

    瑟缩在山上的家臣们听着持续不断的炮击,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山下逃走,没受伤的武士可以逃,可是受伤的、家眷等等,又怎么可能逃得掉?况且高知城尚有许多米粮,还有金银,只怕若无唐人作保,那些狡猾而奸诈的农民非要把这些东西都抢走不可。

    再一想这唐人的伯爵既是儒家君子,又讲仁义,在城下町亦是秋毫无犯。想来必是个诚信君子,只要和他谈好了,他定会遵守。

    “孟子言:故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他既是君子,当可欺之。若不然,待其带那些无知农夫攻下高知城,他纵君子,手下兵卒岂皆君子?农民万千,岂可讲理?届时城中焚毁,粮米被分,又怎么和家主交代呢?”

    心里断定了刘钰是谦谦君子,先投降的想法已经完全占据了上风,都知道再拖延下去必要出大事,唐人的战术一眼可知,然而明知他们要那么干就是挡不住,又有什么办法呢?

    “事不宜迟,应速派人持白旗下山,约其详谈,亦可暂先答允其行仁政之事。随后礼送出境,或寻岛津、或问江户,便与我等无关了。他虽君子,唐人天子岂君子乎?又怎么可能会真的为仁政一事,出兵远渡大洋而攻土佐以保仁政实行?”

    “待唐人一走,农夫皆为蝼蚁,不足为虑。”

第四十四章 怕疼

    高知城的城门入口朝南,那里并不在大顺军的炮击范围之内,外面只驻扎了一小队监视的士兵。

    当举着白旗的武士出现之后,双方语言不通,但武士送来了一张写满了汉文的信,说明了来意。

    军官急匆匆跑到刘钰身边,将这张纸递了上去,问道:“大人,见还是不见?谈还是不谈?”

    此时第一轮炮击已经结束,后面的倭人农夫已经开始背着石土往壕沟那跑。

    这和攻棱堡不同,棱堡还要挖之字壕,以避免棱堡的炮击。

    可高知城的西北边根本没有炮,也没有修出来如同棱堡一样的低矮不易瞄准打击的炮台,甚至还是石砌的墙。

    这些农夫也就不需要之字壕的掩护,直接从后面将大量的石块往前运。

    刘钰没有立刻看信,而是慢悠悠地看了一阵农夫的忙碌,这才不缓不急地说道:“见,自然要见。只是,一边见,一边谈,这边的壕沟也要填平、沼泽也要铺好。我倒要听听这些倭人想谈什么条件。”

    “农夫有人、商人有钱、读书人有文化,还缺个底层武士的刀剑嘛。若能投降,筛选一下,再多说几句,也算是圆满了。”

    挥挥手,将战役指挥权交到了参谋部的手里。

    自己与史世用带着一些卫兵,就将会面的地点选在了攻城阵地附近,只叫军官过去把那几个武士押送过来。

    四名武士被押送着来到刘钰身前,炮声再度响起。

    为首的武士当即便道:“我等下山与贵国来谈,为表诚意,还请停止炮击。”

    刘钰一听这话,冷笑道:“你是何出身?现居何职?我堂堂天朝伯爵,你何等身份,竟而不拜?都言倭人蛮夷也,不知礼节,无有礼仪,难道连上下尊卑都不懂吗?”

    倭人武士的头目没有就日本不是大顺的朝贡国这个方向来反驳,而是也学着刘钰的神情冷笑道:“唐人既知尊卑,却缘何要和低贱的农夫站在一起呢?”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尔等小邦,尝有人言,倭人有小礼而无大义。此言得之。”

    想着要让日本“取其糟粕、去其精华”,便又故意将孟子的话说了一番,随后便指着远处正在填平壕沟的倭人农夫,与为首的武士说道:“你真个儿要与我辩经?我时间倒是挺多的。”

    那武士顺着刘钰的手指看去,见壕沟已经填平了大半,脸色大变,只好屈膝跪下,想着刘钰既是唐人的伯爵,怎么也算是一个藩主大名了,知道这时候在礼节问题上不能拖延,只好行此大礼。

    “唐人的伯爵大人,我等也听闻了你的仁政宏愿,只是家主尚且参觐未归。我等虽不能替家主决定,可是待家主归来,亦可进言。大人的条件我们都知道了,我们可以答应,将来减少农夫的贡赋、规定最高的贷款利息、一切之前的土地典当质押文书均为无效。”

    “大人既要去追问萨摩岛津氏侵琉球事,可调转船头向西,土佐亦可出人领航;若大人要去江户,我等亦可相送。”

    “萨摩岛津与琉球之事,土佐实不知。”

    刘钰面色稍霁,装作一副很讲道理的样子,启口道:“尔等真有谈判之意,可让出高知城。携带刀剑从城南出,如此方有诚意。否则,我缘何要信?”

    “我虽仁义,却非宋襄。高知城旦夕可下,我本不欲见你,只是想着交兵必有死伤,心有不忍。”

    “若不然,我会继续攻城。在此期间,也不会停下攻城。你可速速回报,备说如此。”

    “天朝乃礼仪之邦,我亦为仁义而来,尔等若能谈,我必可保证众人安全,不会伤害分毫。”

    “你若迟疑犹豫,不妨在这旁观,见我如何攻下高知城。”

    直接告诉土佐武士,自己的条件就是城中立刻放弃抵抗,自己可以保证安全。但不管谈不谈,自己不可能停下攻城的。

    为首的武士眼见那些农民还在继续填土,也知道不能在拖延下去了,可他还需要得到一份保证。

    “大人既来自唐国大邦,必读太史公言。前汉时,李将军尝为陇西守,羌尝反,李将军诱而降,降者八百余人,李将军诈而同日杀之。王朔曰:祸莫大于杀已降,此李将军所以不得封侯者也。”

    刘钰呵呵一笑,随口便道:“君子曰:信不由中,质无益也。苟有明信,涧溪沼沚之毛,蘋蘩蕰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可荐於鬼神,可羞於王公。既如此,又何必以李将军诱杀俘虏之事说之?你且放心。”

    土佐武士这才放心,转身欲行,又被刘钰叫住。

    “且慢,还有一事。若出城,必要上缴武器,包括佩刀。由我属下代为保管。待契约成,我军自退,武器也会一并交还。”

    “什么?此事断不可行!”武士想都没想,下意识地反对了一句,想着下山也就罢了,可要交出自己的佩刀?这怎么可能?

    刘钰摸出腰间皇帝赏赐的簧轮短铳,笑道:“我要杀汝等,你们带不带刀都无影响。叫你们交出佩刀,自有缘故。我闻尔邦有《刀狩令》,农人见了武士必要行礼。如今我既作保,定仁义之契,农夫与你们面谈时候,你们若佩刀,到底是拜还是不拜?”

    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然而那武士却道:“佩刀是武士的性命和荣耀,不可轻下。”

    刘钰闻言,也不说话,转过头看着已经在填平沼泽的农夫。

    倭人武士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知道时间紧迫,刚要说一句,才开了一个字,就被刘钰打断。

    “昔年春秋乱世,卫懿公好鹤亡国。翟人追杀卫懿公,尸体残破,唯肝完好。忠臣弘演,寻到卫懿公的肝脏,便剖腹自杀,取出自己的肝,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棺椁,纳主公之肝而葬之。此切腹之始也。”

    “我也素闻尔邦有剖腹之礼,以证其忠。此事看你们怎么看了,若是以为此事为仁义,主公并非受辱,则可出城暂降;若觉得此事终究是受辱,那就剖腹以证己忠。”

    “去吧,就这么说。觉得这是为了仁义而不算受辱的就出城,觉得这是受辱的就剖腹,亦算是给他们些体面。否则,你难道忘记了浦戸城之战的死状吗?我虽仁义,我收下的水手却鲜有仁义之辈。”

    说完这一句,刘钰就转过身不再搭理这几个人。

    为首的武士想到那日浦戸城之战后,那些唐人水手杀人的残酷暴虐,以及对尸体的极不尊重,心中暗寒。

    也知道这件事不能再拖延下去,咬咬牙,一溜烟地朝着城中跑去,只想把这个消息传递回去。

    到底这算是智计?还是仁义?还是屈辱?每个人可能都有不同的想法,可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信的,若不早做决定,那就只剩下战败的屈辱了。

    现在出城,还可以说这是出于智计,亦或者可以说出于仁义。但要是被这些唐人攻破高知城,那就只能算是屈辱了。

    跑回高知城,将刘钰的条件一说,藩主留守的家臣也立刻出现了分歧。

    有人认为这是智计,只要先把这些唐人骗走,才能为家主守住基业,这是忍辱负重。

    也也有人认为,摘下佩刀,实在是耻辱,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炮声还在继续,已经来不及争论了。

    出城野战的胆量又没有,那些认为是屈辱的,只有一死了之了。

    三十多个认为是屈辱的人被集中起来,迅速找好了介错人。

    炮声还在继续,过多的形式也来不及上演,但基本的流程还是要走完。

    只是捧刀的助手捧着的,却不是刀,而是一柄柄的扇子。

    有人不怕死,有人也不怕疼,可不怕死的总是多于怕疼的。都是凡胎肉体,谁不怕疼?

    切腹那么疼,一般的武士也不会选择真的切腹,只是走个形式罢了。

    或是用木刀、或是用扇子,在自己的肚子上稍微划拉一下,介错人抓紧时间砍下脑袋,一刀的事。

    不然真的切腹,怪疼的,着实需要极大的勇气。

    显然,土佐藩的这些武士,有些真的敢死,但却没有一个敢用刀切腹的。

    许多年没有打过仗了,前些日子的浦戸城之战,可能是这些武士们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血,那时候就有不少人腿软了,况于切腹。

    这些认为是屈辱的,拿着扇子比划了一下,后面的介错人手起刀落,砍掉了脑袋,就算是切腹完成。

    三十多个人还没全都切完,两枚臼炮的开花弹就在他们不远处爆炸,介错人忙匆匆地不等剩余的人拿扇子比划,就把脑袋赶紧砍下。

    随后,剩余的还能动弹的武士都来到了城门处,遵守着约定,等待大顺军抵达后,将佩刀一一摘下。

    他们并没有多少忐忑和不安,觉得刘钰是个君子,必然说话算话,不会加害于他们,诱而杀之。

    很快,这些人被押送到了攻城阵地附近,那些已经忙完了自己事的农夫,看着往日不可一世的武士老爷们没了佩刀,欢声雷动。

    刘钰悄悄附在史世用耳边道:“史兄,你带一队兵,再带许多农夫,先占了高知城。封了粮米金银,不得轻动,叫那些农夫将山上的伤者都抬下来。”

    史世用见刘钰似乎真的有意要谈,奇道:“大人这是真把自己当仁义君子了?怎么说谎说多了,自己都信了呢?难不成大人还真和他们废口舌?”

    刘钰大笑道:“我废什么口舌啊?我只作保。你只管去,那几个豪商富户也都在山上,若是金银都在山上最好,若不在山上而是藏在窖中,我还得教这些农夫一些本事。”

    史世用一怔,心道什么本事?

    “我大顺开国汝侯、追武威郡王、太祖皇帝麾下节制百官权将军,当年在京城的本事啊。”

第四十五章 死国矣

    史世用笑道:“大人果然内行。土佐多木,夹棍做起来却是容易。只是大人既要做谦谦君子,这钱可等不到喽。”

    笑罢,自带人上山,占据地势,又叫人将山上受伤的武士都抬下来,自领了一队士兵占据被烧毁还未修复的天守阁。

    将那面硕大的“仁义”大旗树在故旧天守阁上,又将一面书写“替天行道”四字的大旗竖起。

    城下,刚才还敢跟着刘钰填平壕沟沼泽、甚至敢在看到武士们被俘之后欢声雷动的农民,此时这些武士已无反抗之力,却反倒生出了一丝丝畏惧。

    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甚至一些武士猛一抬头瞪了那些农民一眼,农夫就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直视,向后退却。

    长久的欺压已经形成了一种威压的惯性。

    权力,信则有、不信则无。哪怕此时武士的刀剑都被收缴、哪怕替天行道的大旗在高知城高高飘扬,那个千百年形成的、阴魂不散飘荡心间的魔鬼,却还在农夫的心头不散。

    刘钰知道,想要搞事,需要头羊,于是与众人道:“我只作保。既做保人,便需有双方代表。如今武士在此,却还需庶民的代表。”

    “谁人敢来,行此仁义大事?”

    连问三声,最开始和刘钰接触,帮着刘钰写过檄文的寺子屋师匠先站出来道:“此大义也,我敢!可还有读圣贤书的,通圣贤之义的,站出来与我同事?”

    此时来看热闹的,可不只是那些农民,连同城下町的一些人也都前来围观这场“闻所未闻之盛事”。

    寺子屋的师匠带了个头,人群中一些读过书的,心头有些犹豫。

    此等事,确实是大义,也是大利。

    且不说那些传单上说的仁义新政的终极、四民平等的遥远,便是此时能谈的这些条件,对他们何尝不是有利的呢?

    废除高利贷、降低利息、藩主出钱作为官钱出贷、均分土地、废弃典当土地文书、平抑物价、减少贡赋……总有一项,和他们息息相关。

    况且,这些都是符合圣贤大义的,自己读过圣贤书,这时候难道不该站出来吗?

    可也有人想,就算唐人作保,可藩主回来,只怕还是要报复的。若是别人站出来最好,有了好处,落不下自己;若将来报复,也不在自己身上。

    想的最简单的,反而是一些穷的只剩下条裤子、根本不识字的几个农夫。

    他们想的简单,自己一无所有了,土地还被质押了,现在根本还不上钱。四成领主的贡、一成乱七八糟的苛捐杂税、两成富商的租佃金,自己一年到头也剩不下什么。

    前几日吃了几天的白米饭,方知吃饱的滋味,更初晓白米甘甜,实远胜萝卜百倍。

    又想着那几日吃饭时候听这些唐人说起的一些故事,心道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求活,倒不如欢欢快快做一场。若成了,日后吃米;若不成,无非一死。

    几个农汉刚要迈步出来,就见那些被俘的武士恶狠狠地朝他们瞪了一眼,几个胆气不那么壮的,下意识地缩了回去。

    可那几个胆气壮阔的,心魔一除,心道原本你是武士老爷,如今还不是手无寸铁,还有什么可怕的?你既做的老爷,我缘何做不得?便做一日,也快活一日。

    目光一触,不但不退,反而恶狠狠地反瞪了一眼,迈步出来道:“俺没读过什么书,可既是地契文书的事,唐人作保,我等小百姓也该站出来为一方。”

    连不识字的农民都站了出来,陆陆续续也有不少人跟着向前一步,愿意加入到和武士老爷以及藩主们谈判的一方。

    而最叫人意外的,竟是武士中也有两人站出来,走到刘钰前面冲着刘钰鞠躬道:“感谢大人,我们才得以知道什么是仁义。贤者不能上,而朽者不用下,此国政颓然之因。我等愿站在仁义这一边。”

    刘钰扫了一眼这两个武士的衣服,心道这肯定是那种俸禄五六石、饭都够呛吃得起,还得来回去各处服役的那种最低阶武士。

    “你们如何得知我的仁义?”

    “回大人,我们从传单上得知。大人遍洒仁义于半空,我等奉命搜查,私读之后,若拨云见日。回想己身,实羞愧之。今日举大义,连农人都知大义,我等岂能不懂?”

    一人从怀里摸出来一张一直藏着的纸,又对刘钰施以感谢,然后阔步走到了一惊站出来作为和大名武士谈判一方的人中。

    随着这两个武士站出来,更多的人也开始往前站。

    至于要谈什么,大方向上刘钰之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而且这根本也不是讨价还价,只是让这些武士们签字承认,将来等藩主回来,促成此事。

    刘钰虽是保人,却不用参与谈判,只留下了一队士兵在这掌控秩序,自己带人登上了高知城,与已经在城中搜检许久的史世用会和。

    “大人,这倭人穷困至此?稻米倒是不少,可是金银只有约莫万两。我看这金银可以拿走,稻米就散于倭人百姓,如何?”

    “我也正有此意。稻米又带不走,不如散掉。金银自是要带走的,这也不多,不过聊胜于无罢了。”

    看着地上堆积如山的稻米,刘钰心道是不是倭人的大名都有囤积大米的癖好?至于金银,也足见幕府搞参觐交代制的效果,根本存不下什么金银。土佐应该还是有钱的,但钱应该都在那些豪商手中,至于当地百姓敢不敢拷掠豪商,那就看他们的本事了。

    几人就坐在稻米堆上,军官们问道:“大人,此间事算是了了?咱们该去江户了吧?”

    刘钰眺望着山下聚集的人群,摇头道:“还欠点火候,不急。你可知道咱们如今坐的位置,便是倭人大名所谓的天守?倭人百姓其心已动,只差最后一步,叫他们踏足原本只敢仰望的天守阁,得知不过一堆石土而已,想来待咱们一走,会很有意思。”

    “来人,去知会一声那个倭人师匠,便说他若欲行大义,此地便是钜桥。若有胆魄便行之、若无则我代行。”

    “告诉他,自古变革者,未曾有不流血者。切支丹教徒尚有岛原之勇,古儒一派难道只会口称大义?”

    军官和通译领命,急忙下山,刘钰从怀里摸出一叠简单的小册子,上面是他这些天夜里奋笔疾书的“术”。

    如何组织、如何鼓动、如何守城,都是速成之法,或许仅适用于高知城及如今土佐藩的局势。

    纸上也明确地说了,藩主未必可信,应该如何如何做、如何如何扣押人质、如何如何不能轻信等等。

    眼下,那些人还只是在和土佐藩的武士谈判,似乎还在祈求领主的施舍。

    但如果有人敢走到天守阁,将大名的财米分掉,那就不是在谈判了。

    若有几人敢大步走上来分米,那么此地便是钜桥、此地便是鹿台,意义就截然不同了。

    不负他所望,不只是那个寺子屋的师匠,还有其余几个识字读过书的人也都一并来到了他们之前只敢仰望的天守阁中。

    刘钰坐在米堆上,笑道:“此地米多,钱财却少。我倒是想起一桩旧事。”

    “我大顺太祖皇帝起义兵,入京城之前,前明皇帝欲守城而无钱,遂请借贷于百官。然百官皆清廉如水,此事遂罢。待我朝太祖皇帝入京,权将军做夹棍五千,拷掠京城百官,得钱数百万。”

    “所以这里只是钜桥?亦或者这里既是钜桥,亦是鹿台,就看你们的本事了。前几日你说那些富商豪商,若纣之夜宴,想来钱财不少。这些钱皆取自民脂民膏,我不欲取,你若有心,替我发还于百姓。”

    这几个读过书,但也只读到明朝灭亡之前的事。之后锁国,他们对很多事并不知晓,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当年唐国京城的细节,心下惊奇,也将这番话记在了心底。

    刘钰也不讳言,直截了当地说道:“这里是钜桥也好、鹿台也罢。可要知道一件事,武王若败于牧野,则必为醢酱。我看你们倒也有几分胆色,却不知这胆色到底几分?”

    领头的那个师匠大笑道:“大人说的对。既然切支丹教徒尚且敢殉教,我等儒生岂无舍生取义之勇?况且天朝可帮一时,岂可帮一世?乾坤昏暗,自当有人化为闪电,纵一时之光,亦可叫后人心生希望。”

    他刚要出言赞许,却不想旁边又有一个新面孔,小声嘀咕道:“况……若此为鹿台钜桥,天朝若武王,吾等其实不愿做微子启。武王固仁,比干岂无义?仁义相通,却终非周臣。”

    “我来此,只不想唐人分此财货于民。既分为义,吾等亦可为之。”

    刘钰闻言一笑,明白这个新面孔的意思,不是要学比干被杀,而是说……他不会做微子启那样的带路党,哪怕攻打来的真的是仁义无双的武王。

    反正听这意思,好像是说反正这些米都要分,那他不能让刘钰这些唐人来取这个仁义。

    不过这都无所谓,这人若是存着这样的心思,根本活不了。活着,也无所谓,他那一套,不管是阳明还是程朱,亦或他们的古儒,道都走不通了。

    轻笑之后,刘钰转为大笑,从怀里掏出那本小册子递与之前的那个师匠,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死国矣!”

第四十六章 物伤其类

    留下了一地鸡毛,刘钰只带走了小部分大米和那不到一万两金银,舰队即将起航前往江户。

    至于土佐的这些人到底会做成什么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要做给幕府和大名们看的事已经做完,统治阶层不会因为底层泥腿子和他们一样都是日本人,就少收税少盘剥的,幕府也不可能保日本不保幕府。

    既要保幕府,就得对土佐的事严防死守,想要刘钰以后不要这么玩,赔款的时候就得加钱,很简单的逻辑。土佐之乱,只是刘钰在想幕府证明,自己可以这么玩,而且自己还能玩出许多花活。

    登上熟悉的战舰,炮手们按照刘钰的命令,在万民相送的背景下,按照海军条例中哀乐葬礼的规格,鸣炮送别。

    土佐必要血流成河,此时送别,当以丧情。

    已然见多了生死、见过胶辽地区那场大灾一死死一村的场景,与此情此景刘钰没有太多的感叹,反倒是在哀鸣的炮声中开了个玩笑。

    “得走了啊。武王伐纣,还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汉高斩蛇,倒是没听说有秦人饿死不食汉粟。留在这,反倒容易叫倭人底层分成两派,难以合力。”

    陆战队的士兵暂时留在了浦戸城,只是将这里作为军营,给当地的倭人农工商们壮壮胆,但他们会严格遵守刘钰的命令,不会下山。

    等到刘钰从江户回来,他们才会和刘钰一起返回。而浦戸城暂时就作为一个海军基地,探险船将会在刘钰去江户的途中,负责绘制四国岛周边的海岸线地图,大量的测绘人员也都留了下来。

    陆战队虽能打,刘钰也不至于自大到认为可以凭这点人和号称十万武士的江户城对抗,而且江户城是有炮台的,舰队也就是去转一圈、送一封信、证明舰队可以抵达江户罢了。

    大顺开国之初,幕府还从荷兰那拿到过四十磅的臼炮,北条氏长还在一个瑞典人的帮助下编写过《荷兰攻城法》,虽然都是过时百年的东西,但底子还是有一些的。

    反正那年月瑞典的炮兵挺能溜达,除了天朝,周边准噶尔、罗刹、日本、缅甸都有过瑞典的炮手,倒也足见瑞典的炮术是有两把刷子的。

    既无奇袭江户之心,考虑到日本此时的水军水平,之后的一路就只能当旅游了。

    真正要做的事已经在土佐做完,刘钰的心情也轻松起来。船上还有两个土佐藩的高级武士,山内的亲信家臣,目睹了土佐发生的一切。

    他们将作为信使,替刘钰送信。本来史世用自告奋勇要去送信的,勇气可嘉,可刘钰估计幕府那边肯定会恼羞成怒杀了史世用。

    毕竟……威海的第一艘军舰,是对日贸易的钱赚到的,军官也全靠长崎锁国的信牌垄断制培养的,而让刘钰垄断对日贸易的信牌,正是幕府将军交到刘钰手里的。

    史世用这个大顺的间谍,愣是在江户生活了数年,还被江户的一些武士奉为座上宾,为恢复鹰狩令后的武士传授骑射之法。

    史世用之所以想着要自己去送信,是想让刘钰效仿一下诸葛武侯三气周公瑾,搞点大新闻,最好把德川吉宗气个脑出血之类的——史世用在江户搜集了不少情报,德川吉宗的长子是个成年还尿床、话都说不明白的,很有晋惠帝的潜质,在加上幕府体制的一大堆外样大名,史世用觉得这是个搞出“八王之乱”的机会。

    按史世用所想,自己去送信先打打幕府的脸,刘钰再把这些年的事添油加醋一说,保教德川吉宗吐血三升、威望尽失,自己亦可青史扬名,颂歌于市井之间、流传于文章千古。

    但刘钰的想法和史世用正相反,他想要一个看似稳定的幕府,否则幕府体制完蛋,去哪再去找四十万有消费能力的武士阶层?谁来维护一个统一的日本市场?

    史世用有心成名而垂青史,可惜刘钰不给他这个机会,心情略些烦躁,在船上闷闷不乐。

    刘钰除了在船舱编写翻译手册外,便是和史世用一处闲聊吃酒,宽慰道:“史兄的心情我也理解,说句难听的,见土佐武士的惨状,难免有兔死狐悲之叹。原本史兄武艺超群,如今虽也练了三十斤火药,可这玩枪的手段,军中大把高手。原本是鹤立鸡群,如今是鹤归鹤群,心情难免不佳,又怕自己日后泯然众人,再难有立功名机会。”

    史世用呷了一口苦酒,只觉刘钰的这几句话像是钻到了他心里面一般,苦叹一声道:“鹰娑伯这话,可是说到了我心坎里。论新军学问,我和这些小年轻的相差甚远,人年纪一大,学东西也慢;论弓马骑射,只怕日后也少有用得到的地方了,我见那波兰人在京营按照鹰娑伯的手段编练的骑兵,个人武艺与我相较甚远,可若结阵冲击,我不能及。”

    “若说兔死狐悲……不免说,还真有那么一丝滋味。”

    之前刘钰指挥的几次战斗,史世用只是听说,从未亲眼见过。这一次土佐之乱,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真正火药燧发枪、开花弹时代的战斗。

    虽然他可以在杀死大黑好胜之后轻飘飘的说一句,时代变了。可他也只是跟上了时代,却再难如从前一般站在时代的浪尖上了。

    曾经武艺超群的他,在这个大顺军改的大背景下,泯然众矣。那种最后的武士一样的感叹,用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亦不算错。

    骑射骑射,燧发枪让他的射再无意义;京营的新式枪骑兵让他的骑也不甚重要。斩将夺旗勇冠三军的时代结束了,史世用感叹之余,心中迷茫失落。

    “史兄,所谓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幸之甚也,史兄腰间的火枪,便是顺之。史兄虽老,子嗣犹在,这等醒悟,当传之子孙。自己又何必如此感怀?”

    “倭国之事,我自有打算,实为国之计深远。史兄想要留名后世,我倒有个主意。”

    都说喝闷酒的人眼睛会没有光彩,可这一刻史世用的眼睛分明是明亮的。

    人活一世,到了一定地步,要么求名、要么求利,总有那么几个人想要有点追求。

    “史兄可读过《英烈传》?”

    史世用点头道:“市井之间,谁没读过?”

    大顺又非蛮夷,对明朝开国的事还是赞许的,理由也很简单:你朱元璋能解民于倒悬,我大顺亦解民于倒悬,你做得,我亦做得。这本书又不曾封禁,流传甚广。

    刘钰的父亲还曾拿这本书给刘钰做个例子,鼓励他学学郭家出的定襄伯,也不是靠袭爵还是打出来的。

    “史兄既读过,想来也知道市井间的传闻,说是此书乃前朝郭勋找门客幕僚做枪手而写成,便是为了突出鄱阳湖水战,郭英射死陈友谅事。其中真假,难以分辨,可市井皆知是郭英射死了陈友谅。”

    “史兄做间于江户,所经所历,可堪传奇。加之国中又少有人知道倭国到底何等风情、习俗。待倭国事一定,史兄何不找人,亦作小说一本?”

    “备说昔年卧底江户之事,亦或说说自己与倭人第一剑客、第一弓取之类较量的事。反正无人知晓真假,史兄便可劲儿吹便是,加之有异国风情,市井间传播必广,这岂不也算是扬名了?”

    刘钰的语气像是开玩笑,可也不全是开玩笑,若真写成,这本书还是有些意义的,不只是一本小说,更是亲历者的第一手资料。

    可能史世用印象最深的,不会是江户卧底的那段时间,而是这一次土佐之乱。将来若能加在书中,叫人看看当年的第一弓取,最后也兴叹皆不如火枪,在市井间传播出去也大有好处。

    “史兄若是缺钱,我可以帮着找人做枪,这不是正好?常言道,为细作者,名字无人知晓、功绩永世长存。待倭国事一定,史兄这番经历,自可写出,便是名字无人不晓、功绩永世长存。”

    史世用怦然心动,嘿笑一声,心动归心动,可多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心道这三国不是诸葛亮写的、说岳也不是岳爷爷写的,实在没听说自己写自己的经历做小说,难免叫人觉得有自吹之嫌。

    可再一想,自己在江户那段时间,也的确如刘钰所言,颇会了倭国的不少高手。弓马枪槊之术,他自狂傲,也确实和一些高手较量过,只要稍微添油加醋一番,倒也不失为一件妙事。

    略琢磨了一下,不由问道:“鹰娑伯这不是另有什么目的吧?”

    刘钰笑道:“也不能说丝毫没有。只是之前我也看过不少市井小说,说岳也好、扫北也罢,这北朝看上去就是国朝的模样,除了人名古怪,实在看不出那是北国风情。史兄是真经历过的,也算是为个榜样,开个先河嘛。”

    “再者也需叫天下人知晓,外面世界颇大,便是熟知的倭国都有诸多不同,也好叫人好奇西洋到底如何。再就是说一千、道一万,时代变了。连史兄这样的人物,弓马娴熟、枪棒称雄,亦不免生出诸多感叹,心灰意冷,也省的叫人再去学骑射之术,不若多去学学实学。”

    “你便有万斤力气,若人间太岁,赤手搏虎,又岂能与火枪大炮相抗?”

    史世用一想刘钰的一贯行为,一贯想法,心想这便是了。不过对自己也有好处,甚至正合心意,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自嘲笑道:“我于江户时多风光,便有土佐拔枪时多抑郁。便如斩颜良诛文丑方有麦城之恨意;闹东京征辽北更显蓼儿洼之悲音。当真有些意思。”

第四十七章 旧相识

    总算是稍微消解了一下史世用的情绪,刘钰心道大时代之下,谁又能幸免呢?

    故而这骑射马槊将来用不上了,科举所学今后又有多少能用得上呢?这样的感叹,只求有几人知其心声,把原本用在科举八股上的心思,用在实学上。

    史世用虽然在自己的事上微微释怀,可是在对日政策上,依旧不能理解刘钰为什么非要保留一个完整的幕府。

    以他所知,刘钰绝对不是那种迂古不化之辈。也知道刘钰在土佐所宣传的“仁义”都有目的,可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刘钰。

    “鹰娑伯,倭国的事,自有你们这样的朝廷重臣做主,可我在江户的时候,曾听说过这么一件事。”

    “倭人有大儒名为山崎闇斋者,其弟子问他:若唐国以孔子为大将、以孟子为副将,率万骑来攻我邦。则我等学孔孟之道之徒,如何为之?”

    “山崎闇斋回道:若不幸逢此厄,则吾党身披坚手执锐,一战而擒孔孟,以报国恩。”

    “我朝开国时候,尚有我朝是否为贼、东虏是否为明复仇之辩。可倭国读书人的态度却大抵如此,便是孔孟亲至,亦要披坚执锐而擒之。”

    “那日在土佐,那些倭人亦说什么宁为比干、不做微子启之说。大人的决断,我不细知,只是觉得还是多提醒一句。”

    刘钰点点头,面色却不凝重,笑道:“史兄多虑了。萨尔浒之前,人人都是华夷不两立,你去京城问一个,保准没一个说蛮夷亦可为中原之主的,各个忠臣。萨尔浒后,那又不同。”

    “再说了,倭人自己都没搞清楚呢。那幕府到底不过是曹贼,曹贼尚不能除,谈什么报国恩?倭国的事,日后还有的乱呢,这才哪到哪?”

    “你不会以为我是那种要纯以德政教化的人吧?史兄这是侮辱我啊。”

    史世用哈哈大笑,心道我就算相信你将来会造反,也不相信你是那种纯以德政教化的人。事我已经说了,论见识我着实不如你,那便不用问了。

    之后无话,船队过了和歌山的潮岬,延顺着黑潮,不几日便从伊豆大岛以北穿过,在伊豆的一处河流入海处暂停了一下,躲避了一阵风雨。

    一场大雨,群山的形象分不出远近,都染成一片白,前面的小河眼见得混浊了,变成黄色,轰轰作响。

    刘钰将自己书写好的信,交到了两个被抓到船上的土佐藩家臣手中,让他们下了船。

    “此地距离江户已经不远了,你们两个这就去江户吧。想说什么,随你们的便。只是这封信是给幕府将军的,我也算是和他有过数面之缘,只要提我的名字,他便知晓。”

    “我的舰队会在这里歇息三日,你若骑乘快马,一日当可抵江户。告诉尔邦将军,我的舰队要往浦贺,若他有意要御敌于海岸之外,我给他两天时间纠结水军,与我会战于浦贺。”

    “若嫌两天不够,只管再多给他些时间,我自等着便是。”

    “若无水军决战的心思,可叫人速速给我回信,不要拖延。至于条件,我都写在信上了。”

    放两人上了岸,交还了他们的佩刀,目送两人离开后,舰队休息了一天,第二日便起航前往江户湾。

    他也没急着进入可以直达江户的海湾,而是在海上漂了一日,叫人记录潮时、海流、每日的风向变化,以确保进得去也出的来。

    在江户湾的两个半岛形成的湾口间徘徊了一阵,观望着这里的地形。

    当年英国人三浦按针建议英国人把商馆放在这,这儿附近还是三浦按针的封地,可是英国那边并未同意。

    后世来看,这里地势险要,扼住了进出江户的咽喉,后世名横须贺。

    然而就三浦按针的那个年代,就算把商馆放在这也没用,英国没什么可以给日本提供的紧俏货,被荷兰排挤,早晚要退出。

    考察了一下,觉得若是日后能在这里租借一块地,往来贸易,说不定幕府还真有可能同意。

    幕府直接掌控贸易,总比被鹿儿岛等那些外样大名自己贸易搞走私要强。可这里距离江户又实在太近,这还是要看陆军的大哥们在九州岛打的怎么样,若能打疼,便有希望。

    海军能做的事实在不多,日本锁国之后,禁止五百石以上的船,按照一百五十公斤一石来算,也就是最多允许七八十吨的船。

    威海的海军,假想敌连荷兰都不是,而是将来在印度的英国舰队,这才不惜用技术换法式战列舰,可从没有把日本放在心上。

    直到看到岸上开始有武士往岸边集结,看来幕府那边终于得到消息了。

    确定了军官们已经大体掌握了江户湾的海潮和水流情况,刘钰终于下令,将舰队开入了江户湾。

    …………

    江户城。

    德川吉宗看着刘钰的信,还未细读,只是看了眼开头,便木然无语,胸闷若窒。

    昔年江户一见的场景历历在目,刘钰作为第一个前往江户“参觐”的唐国人,又几乎影响了他的种种改革,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记得不深刻?

    “狡兔三窟”的话,言犹在耳,可现在在这封信面前,一切都不过是谎言。

    不只是刘钰,还有那个当初在江户教授骑射的史世用,都是谎言。

    当初史世用来到江户,德川吉宗对史世用并无任何的怀疑。骑与射自然有用,唐人若为间谍,怎么可能会蠢到把真本事都拿出来?

    也正是史世用,使得后续的诸多事件串联在了一起。

    战马、角弓、药材、铠甲、情报、兵书……这些寻常人拿不到的货,就像唐人不可能出口的“武士”一样,被刘钰源源不断地送到长崎,换了一张又一张的贸易信牌。

    而刘钰来江户那一次,更是用狡兔三窟、只要有钱处处是窟的理由,让德川吉宗失去了最后一点怀疑。

    因为长崎本来就有贸易,刘钰也只要贸易,哪怕就算刘钰是唐人天子派出的,那也没什么。

    自那之后,长崎的唐人贸易,完全被刘钰垄断了。荷兰人给的风说书,也难知道大顺具体的情况。

    现在出了事,也可想到,大顺海商给的风说书,实在没必要看了,肯定全是假话。

    事实上,在这件事之前的几天,德川吉宗还怀念过刘钰,认为天朝果然大国,人杰地灵,竟有这样的人物。

    不管怎么说,他施行的种种改革,都和刘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算没有这件事,他还是会时不时想起那个曾经来到江户的唐人。

    有才而无德,这是当初德川吉宗听刘钰“狡兔三窟、有钱处处皆为窟”的说法之后给出的评价。

    有才,是真的有才。无德,是真的无德。

    享保十六年的大灾,受灾者数以百万计。是刘钰送来了番薯种植备荒的技术,使得德川吉宗的统治稳固了许多。

    当时他都准备要应对可能的一揆了,这些地瓜使得百姓总算有了一条活路,比起整日吃萝卜,竟算是生活有所进步。

    长崎走私稻米,那倒没什么,数量毕竟不太多。可是长崎作为幕府特殊的直辖地,也是当年灾荒最严重的地区之一,那些走私到长崎的大米也的确保证了长崎的稳定。

    随后的铸币改革,也是刘钰送来了关于“通货紧缩”之类的分析,使得这一次改铸十分成功,不但稳定了市场,还提高了米价——禄米制下,谷贱不止伤农,还伤那些武士,作为幕府将军心里很清楚谁才是帮着自己统治的基本盘。

    不但提高了米价,还借助这一次成功的改铸,使得幕府征收了大量的铸币税,存金银数以百万。

    原本一直窘迫的财政局面得以缓解,至少数十年内不会重回以放弃参觐交代换大名贡米的地步了。

    再之后的鹰狩令恢复,史世用的天朝射术,也使得武士的技艺有所增进,学会了唐人的一些传统射法和一些特殊骑术。加之刘钰走私过来的一些战马,使得幕府手里真的有了几匹真正的好马。

    扶持朱子学,刘钰也是全力支持,搜集了大量的书籍送来。

    德川吉宗觉得自己的改革如此顺利,那个叫刘钰的唐人实在是帮了大忙,不说心存感激,也时不时会想起。

    可这一切……都不一样了。

    山内家的两个家臣来到江户,说了土佐发生的事,整个幕府震惊了。

    他们不惊讶于唐人因为琉球的事来问罪,既然敢做,就早就料到有一天唐人可能会干涉。

    这一点他们心里有数,纸里包不住火。萨摩藩能欺骗天朝大国一百三十余年,从万历年骗到新朝泰兴年,这已经是意料之外了。

    在刘钰之前的长崎贸易中,不管是荷兰的风说书,还是唐人风说书,都诉说过大顺海防的情况、军舰的情况,似乎也就比幕府这边略强一点,却也就那么回事。

    当时便想着,就算打,难不成唐人还真能打到琉球去?况且有蒙元殷鉴,估计唐人也实在不敢渡海来攻。

    然而,山内氏的两个家臣说了一下土佐的事后,这就完全超出了所有的预料。

    仁义?

    替天行道?

    这是要干什么?

    哪怕这唐人去打鹿儿岛,这都可以理解,甚至直接来江户,也可以理解。问题是跑到土佐搞仁义,这实在难以理解。

    图什么?

    德川吉宗放下了手中的信,却不准其余人看,哪怕是身边的人也不得看。

    “唐人刘钰到底带了多少人?军舰虽大,却不能陆地行舟。你只说他登陆的人有多少?”

    “五百至多。”

    有幕府重臣要出言斥责,区区五百之数就不能胜?然而德川吉宗提前制止了可能的斥责,让烦躁的心情渐渐冷静下来。

    山内氏的家臣便把土佐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大舰皆南蛮样式,关船尚未靠近,万炮齐发,便糜烂为齑粉。唐人登浦戸旧城,我等围攻,死伤数百。遂退入高知城固守。”

    “唐人秋毫无犯,张榜安民,竖仁义大旗,蛊惑百姓。百姓皆和贼也,附和唐人,于西北角为唐人担土拉炮。高知不能守,便以智计取之,骗唐人离开土佐。”

    德川吉宗听完,深深地叹了口气。

    五百人纵横土佐,不足为惧。

    十数日间,使得百姓皆为和贼、赢粮景从斩木为兵,此诚可惧也。

    再联想到史世用、刘钰都是间谍,只怕早就存了攻日的心思,彼知我而我不知彼,又能联络百姓做和贼带路,兼有坚船利炮……实不可与之争锋。

    败,是必然的了。

    只是,唐国会要求什么样的条件?

    是叫岛津氏自杀谢罪?

    还是……更屈辱的质子、朝贡?

    至于仁义,德川吉宗却还没傻到那种地步,并未考虑。那是骗老百姓的。

    他以为的屈辱,最多也就是到朝贡那一步,于是再度展开了刘钰的信,继续往下读。

第四十八章 二虎竞食

    信上都是汉字,德川吉宗亲自在圣堂给人讲过朱子学,汉学水平还是足够的。

    越是水平够,看的越来气。

    刘钰现实义正辞严地质问德川吉宗,为何要纵容萨摩藩侵占琉球?固然是从德川家康时候开始的,但是延续到现在却未制止,难道这不是罪恶吗?

    知乱而不拨,亦为罪也。

    又质问德川吉宗,何以行桀纣之政,征收超过四成的贡赋,此隋炀亦不耻云云。

    看到刘钰满篇的仁义,德川吉宗不怒反笑,他是真的被气笑了。

    在刘钰垄断长崎贸易之前,也不是没有其余船主的唐人风说书,里面对大顺的情况介绍了许多。

    的确,理论上大顺的正税不高,可是佃户依旧缴纳将近五成的地租,甚至更高,这些东西唐风说书上都写的明白。

    心想无非是我将税直接收到手中,而唐国朝廷是没收那么多,可是地主依旧收的不少。

    况且只怕你唐国尚不如我,若如前朝大明,若能保证公四民六、一人一作、地不得买卖,岂能亡国?若真能做到一人一作、公四民六,只怕亦算是善政了。

    又想我虽为了增加收入,又加了税,以致五公五民,可我至少控制了土地兼并,不至有唐国兼并之势。即便开了商人垦田、默许租佃的头,以增加收入,却也未至之前唐人风说书中富者阡陌相连的程度。

    我虽抬高米价,可武士与农民欣喜,商人固然苦痛,可自古仁政,岂有士农工商四民皆喜之政?米价低,则士农苦、工商乐;米价高,则工商苦、士农乐。世间安有两全法?

    越看刘钰的信,越觉得刘钰虚伪。

    只觉唐国之民尚苦,你既仁义,不去解唐人百姓之苦,何以来用仁义刺我?

    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看着这些洋洋洒洒的数篇仁义道德的指责,德川吉宗直接翻了过去。

    仁义问题,自有儒生争辩,这都是毫无意义的问题。

    他想知道刘钰到底想要什么。

    翻过了四五页仁义、仁德、仁政的废话,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那一刻,德川吉宗骇然,这才明白这一次事情严峻了。

    他以为大顺最大的要求,无非就是让岛津氏谢罪,再不掺琉球事。亦或者又是打嘴炮,逼其朝贡,哪曾想看到后面,句句惊心。

    胸间郁结的气血不断上涌,让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倒像是江户湾的海潮汹涌而来冲击着他的脑袋。

    直到看到最后,刘钰又“很好心”地提醒他,若是不想背这个锅,可由住在“僭洛阳”的那位去背,亦算是全了两人一面之缘的交情。

    德川吉宗哼哼冷笑数声,心道你倒好心,连这个都想到了?

    抬头又问那两个土佐的家臣。

    “唐人舰船,着实不可胜?”

    两个土佐的家臣回忆着在高知见过的战舰,回忆起战舰齐射将关船打碎的场景,伏地不敢言。

    许久才道:“船坚炮利,非水军所能敌。一炮糜烂数十里,当者皆碎、山石俱裂,诚不能胜。”

    又实打实地形容了一下唐人舰队的规模,将刘钰说“给他时间整理水军、会战于浦贺”的话转达之后,德川吉宗知道水军无论如何是赢不了的。

    刘钰和史世用都来过江户,此番来既是有备而来,且有恃无恐,自是打定了水军不能交锋的主意。

    若是信上的条件稍微再宽松一些,德川吉宗其实有心直接同意。可信上的条件,他无论如何是不能答应的,答应了便是死,无异于饮鸩止渴。

    可水军不能胜,陆军看起来也不能胜,就算是江户最精锐的旗本,也不可能五百人攻破高知城,纵横土佐数十里无人能挡。

    况且大顺大国也,岂能只有五百可战之兵?加以百倍,亦不算多。就算所有在籍的武士都召集起来,老弱病残全算上,江户也不守了,也不过三十万,这还打什么?

    头越发的疼,德川吉宗扣下书信,叫那两个土佐的家臣先退下,又将亲信重臣老中奉行等皆召至身前,先将刘钰信中关于“开国”的要求说了一下。

    后世日本电视剧里的常客、身份和名气类如天朝包拯的大冈忠相,此时正类似是“开封府尹”,留下了不少断案的传奇,此时又兼推广铸币改革和番薯种植,在开国一事上正有一些发言权。

    当日刘钰来江户的时候,也曾有过一面之缘,也研读过刘钰留下的关于币制改革的小册子,当时还以为这是个不忠不孝只求自己快活的世外高人,哪曾想转眼就成了欺压幕府的大敌。

    “将军殿下,昔日新井白石曾言:金银者非比米粟,不可再生。自朱印船贸易来,本国金银多半流失出外。为此新井白石立贸易信牌制,严防金银外流。将军虽不喜其人,却延其政,足见善政。”

    “唐人之丝、绸、瓷等,皆被追捧。而长崎那边,唐人海商只喜铜锭,如俵物等皆不肯携带。”

    “若开国,唐人货物涌入,本邦金银外流,不消数年,金银日少、货物日多,则金银价日贵一日,只恐両替商人必囤积金银。如此,恐又有唐人刘钰所谓‘通货紧缩’之祸。”

    “本邦除铜之外,无货可卖出;唐人除铜之外,无货不可入。虽唐人亦禁切支丹教,可锁国之策万不能变,国门万万不可开。”

    日本和大顺不一样,大顺的“央行”是日本和西洋诸国的东印度公司,要不是这几年开发云南,伴随着经济发展,可能连铜钱都铸不起了。

    可是大顺根本不用担心,因为往那一坐,银子就会源源不断地送来,根本不会去考虑太多。

    日本自己有金山银山,而且还不是比喻意义的金山银山,而是实打实的金山银山,对于金银外流的事,还是极为敏感的。

    新井白石的改革,断了大顺海商的财路,导致了大顺海商内卷,从原本的合力控制议价权合伙坑日本商人,到之前的海商内卷分成了漳州帮、福州帮和浙江帮,这些幕府都看在眼中。

    要不是刘钰之前确确实实给幕府帮了大忙,德川吉宗也不会默许刘钰在长崎贸易上的垄断地位。

    大冈忠相此时再提此事,就此断言,万万不可开国,哪怕大顺也禁天主教,那也不行。

    一旦开国,想都不用想,日本的丝织业和工商业就彻底完蛋了。

    所有的经验都源于总结,天朝没有机会总结,因为哪怕到一鸦的时候、哪怕英国人已经偷了茶种在印度种植自产自销,依旧没有总结的机会,因为即便算上鸦片依旧还是顺差。直到被人倾销到小农破产的时候,才有“有识之士”想明白。

    日本却有经验,而且早在几十年前就有经验,大顺海商的瓷器把日本刚刚起步的瓷器差点搞垮。

    趁着明末战乱西洋人在天朝无法拿到货的机会好容易生长起来的瓷器产业,在大顺稳定天下后不到二十年,就岌岌可危。

    不得已出台了政策,在长崎抓到运瓷器的船就直接扣押、取消贸易信牌,这才保住了日本的瓷器产业。

    而且那还是大顺海商主要卖丝、顺带偶尔当压舱石运瓷的情况。

    既有总结经验的机会,便不至于这么应对是错,对于开国一事,从纯粹的经济角度考虑,万不可开。

    德川吉宗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刘钰小儿深谙水战之道,怕难有镰仓神风之助。他通实学、晓天文,如今更是可以直接来到江户。既能来江户,况于长崎、萨摩?”

    大冈忠相却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进言道:“殿下,我邦国小,又无大船,水战的确不能胜。可我邦不善水战,却有善于水战的。我正有一驱虎吞狼之计。”

    “哦?计将安出?”

    德川吉宗话音刚出,立刻想到了荷兰人。若说日本此时能联系到的,又善于水战的,也就只有荷兰人了。

    当年岛原之乱,也多亏了荷兰人帮忙,舰队炮击岛原的天主教徒,加之每年荷兰商馆的人都来参觐……

    可是,驱虎吞狼,虎又不傻,如何能驱?

    德川吉宗自是读过三国的,摇头道:“荀文若二虎竞食之计,乃操为汉相,挟天子以令诸侯。故可表刘备为徐州牧,乃使吕布深恨之。老夫有何可使唐、荷相争?”

    大冈忠相见德川吉宗已经想到了荷兰人,便将自己的策略解释了一番。

    所谓驱虎吞狼,非是借刀杀人,更准确来说,也可以叫“二虎竞食”。

    既是竞食,则必先有食,而且这个食,还得是二虎都想要的食物。

    原本大顺和荷兰之间,并没有可争的食物。

    但现在既然大顺要求日本开国,荷兰也一直希望日本扩大日荷贸易,多发几张贸易信牌给荷兰,那么大顺与荷兰之间,便有了“竞食”的基础。

    日本自己的金银,或者叫市场,便是二虎所竞之食也。

    大冈忠相解释了何以驱使虎狼之后,德川吉宗点点头,面露笑意,可随后又道:“若荷兰人胜,则恐赶走了狼、又来了猛虎。”

    “唐人的舰队,我且不能战胜。若唐人都打不过荷兰人,那么荷兰人的舰队,我又怎么可以战胜呢?”

    大冈忠相胸有成竹,宽慰道:“殿下放心,于唐国水军,荷兰为虎。于我邦,荷兰不过兔也。”

第四十九章 传教千年

    “哦?”

    德川吉宗仍旧没想清楚其中的关键,心道虎吃了狼,除非两败俱伤,可……

    “昔年荀文若以二虎竞食之计,竞食之食已有之。然若除非自己亦是猛虎,否则若是扑朔小兔,纵然二虎有伤,又岂能敌之?曹操佣兵百万,故可以驱虎吞狼,坐观其败,无非削弱而已。”

    “可以唐人、荷兰水军之强,即便各有损伤,我等也难抵挡啊。欲要驱虎,必先有虎之爪牙。荷兰若能胜唐,岂可称之为兔?”

    大冈忠相却摇摇头,并不认可德川吉宗的想法。

    “殿下,荷兰人所求者,固然是贸易。可若只是荷兰人的货物,我邦又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呢绒,远不如丝绸,本也难以售卖。苏木、香料,就算敞开了卖,又能卖多少呢?”

    “我们怕的是唐人的丝绸、瓷器、纸张、桌椅等等诸多,可不是怕荷兰人的呢绒、铁棒、铅块和香料。”

    “如果荷兰与唐人相争,唐人难道还会和荷兰人贸易吗?唐人断绝了荷兰人的贸易,荷兰人只靠香料和铁棒,我们又能损失多少金银呢?”

    “况且,唐人刘钰垄断长崎贸易,每年带走金银铜数百万。这数百万本就是要流出的,就算荷兰人能把这些金银全都带走,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此其一也!”

    当真是一语惊醒了梦中人,德川吉宗只是考虑到锁国政策不可轻开,完全没有考虑开关对象是荷兰还是大顺的区别。

    大冈忠相的计策,在其看来,正打在了关键处。

    的确,如果荷兰人和大顺开战,那么荷兰人就没法从大顺拿货。

    无法从大顺拿货,就算荷兰人敞开了贸易,就靠荷兰人自己的贸易品,能不能赚走本该被刘钰带走的金银都难说。

    所以,日本可以给荷兰一个极好的条件:日本断绝唐人贸易,将唐人所有的贸易信牌,都给荷兰人,使得荷兰人每年可以来日本的商船数量增加数倍。

    荷兰商馆的人,几乎每年参江户的时候,都会提出扩大贸易的想法。

    庄稼不收年年种,荷兰人也是如此,幕府不许年年提,持之以恒、坚持不懈,已经提了百余年。

    这既是荷兰人日思夜想的,对日本也没有实质性的损害,倒是的确可以以二虎竞食之计。

    德川吉宗既是幕府将军,可能在经济问题上想的不是很清楚,但在阴谋诡计上却是精通。

    他已想到,到时候召见荷兰商馆的馆长,只说大顺要求垄断贸易、让日本驱逐荷兰人,只允许大顺进行贸易。

    这件事,荷兰人就算去问大顺那边,就算大顺说并非如此,荷兰人也不会相信,认为这是欺诈,一旦做成了就会翻脸。

    每年荷兰人能从日本带走不少金银,这么大的诱惑,加之百余年一直孜孜不倦的要求日本扩大贸易的要求,在可行性上,确实是大有可为的。

    德川吉宗松了口气,他最怕的就是刘钰的海军,因为刘钰可以在日本的任何一处选择登陆。

    而土佐的事又证明了,刘钰有各种各样的姿势,让农人商人做和奸,层出不穷,蛊惑性极强。

    可恨的是幕府这边并没有能与之抗衡的水军,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刘钰到处乱窜。

    这就导致了整个幕府针对大顺可能入侵的防守战略,就必须要被刘钰牵着鼻子走。

    因为……信上,刘钰就很“好心”的告诉德川吉宗,最好是把武士们分成几个机动兵团,分兵把守各处,否则他就会乘军舰到处登陆,从长崎到土佐、从和歌山到仙台,只要他想去,可以处处插“仁义”与“替天行道”之大旗。

    这不是阴谋,而是阳谋,就这么说了,却又不敢不信,只能像是耕田的牛一样,被刘钰在前面牵着鼻子,那还打什么?

    这也正是德川吉宗被刘钰气的头疼的地方,简直就像是戏耍,不但要打他,还要好心教他怎么防守。

    狂妄到这种地步,可见自信到了何等程度。

    五百人能搞的土佐一片狼藉,那若两千人呢?

    两千人,就得至少六七千方敢野战,六七千人,至少也得是四十万石的石高,各藩大名又有几个四十万石以上石高的?

    船若顺风,一日夜百里,士兵又不困苦。

    照着土佐那种情况,十天就能攻下一座城的效率,还能把百姓全都弄成和奸……也就只能按照刘钰给他“出的主意”,将武士们集结起来,分成六七个野战集团,都有能和两千大顺军野战的能力,分散部署在各处,以抵消大顺以船运兵的机动速度。

    刘钰有船,有制海权,这两千人可以当五万人用。那里虚弱就往哪里跑,反正你抓不到,而他又在土佐证明自己真的可以攻城。

    大冈忠相的二虎竞食之计,在德川吉宗看来,正打在了刘钰的破绽处。

    只要荷兰舰队出面,刘钰就绝对不敢带着陆军运输船到处跑,那么自己这边就可以集中兵力,专心防守九州岛即可。

    不管是走琉球,还是走朝鲜,大顺必定会登陆九州岛,这是不需要考虑的。

    数千人的军队或许可以乘船乱窜,但数万大军只能走对马老途,似别无他法。

    而且,只要荷兰人出兵,那么大顺就不敢冒险渡海,以免被荷兰人截断退路,成为瓮中之鳖。

    越想越觉得可行,正要大加夸赞大冈忠相,猛然一个想法一下子冒出,就像是赤壁火攻之前的那个西北风的旗脚,让德川吉宗心口猛然一疼。

    “唐人既有准备,刘钰、史世用之辈十年前就埋伏于此。再者,以刘钰之能,岂不知琉球事?难道真的是今日才知?”

    “非是今日才知,而是今日方才准备好。他既来,定是有备而来。唐人若不日渡海,荷兰人纵然有心,又哪里来得及?”

    “土佐事,你亦非不知。刘钰兵不过五百,土佐便不能敌。唐人若有万人,在冬日前登陆,荷兰人又岂能在冬日前抵达?”

    “此计虽妙,只恐来不及啊。”

    大冈忠相刚才只说了个其一,正准备把这二虎竞食好处的二三四五六都说出来,就听德川吉宗这么一说,心下也是一沉。

    德川吉宗又拿出刘钰的书信,将刘钰“阳谋”,教他如何防守的那番话念了一遍,说道:“如此张狂,此人大才却非那种夸夸其谈之辈,谋而后定,若如毒蛇,数年前便已盯上我。隐忍数载,只等此时此刻露出獠牙。我只恐……我只恐他连当初改铸金银之事,也是为了今日一战的赔款啊。”

    “他去琉球,绝非因为才知道,只怕早就知道,不过是师出有名而已。毒牙已伸、恶信已吐,纵有捕蛇者,亦来不及啊。”

    大冈忠相沉默片刻,知道这件事唯一的转机,就在荷兰人身上。刘钰既然敢在信上这么写,又在土佐做出了好大事,便是证明他真的可以这么干。

    丢失一两座城池,问题不大。今日丢了,明日多回来就是。

    可刘钰在土佐的事,不一样之处就在于,一旦这城丢了,就夺不回来了。

    因为夺回来的,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城了,而是充斥着数万“刁民”、“和奸”的一揆之城。

    岛原之乱,集结十余万武士方可剿灭,人要换种,一个不留。若是几十处岛原之乱呢?

    刘钰不是切支丹教徒,可他有比切支丹教徒更可怕的东西——仁义。

    切支丹教要做事,还要先花时间传教,就算传播力极强,也得个十几年才能搞出岛原之乱。

    刘钰用仁义搞事,连传教都不用。

    因为从遣唐使开始,已经传教千年了!

    当年山崎闇斋的关于“生擒孔孟”的话,听起来不应该是感觉到喜悦,反倒应该感觉到危机。

    因为……他的弟子能问出这个问题,本身就证明思想已经混乱。

    如果思想不混乱,没有疑惑,又怎么可能去问这个问题?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有惑,方有问。

    如果这是一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弟子吃饱的撑的,去问屎好吃还是饭好吃?

    山崎闇斋只是解答了弟子的疑惑,这反倒证明很多人心存疑惑:若孔子为主将、孟子为副将来攻,是投?是战?

    换言之,仁义高于主权?还是主权高于仁义?正因为搞不明白,所以才问,这才是最可怖的地方。

    再换个说法,周武王伐纣,到底是跟着纣王干?还是面向武王投?这个问题本就是无解的。对农民来说,德川吉宗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自己就是纣。

    如果现在要这么干的,是切支丹的南蛮国,或者是荷兰国,德川吉宗并不紧张,打就是了,死不投降,能奈我何?

    百姓再怎么样,也会对赤发碧眼的南蛮人心怀恐惧,而且锁国多年,天主教徒基本死光了,再怎么样也不会搞成土佐那种“替天行道”的模式。

    但儒家仁义,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像是一些知名儒生,如太宰春台,甚至认为神道教是从唐国传来的,非日本之所旧有。

    既然神道教也是从唐国传来的,儒学也是从唐国传来的,那还纠结什么?舍弃神道教,罢黜神道独尊儒术得了。太宰春台的想法,又非一人异想天开,而是有极强的基础的,不少儒生对此都颇为赞同。

    传教传到了这种地步,又加之五公五民的改革,德川吉宗很清楚,整个日本已经是一个堆满了薪柴的大火堆了。

    就算他知道大顺的赋税也就那么回事、大顺的仁政也不见得比他高到哪去,可架不住刘钰根本就是管杀不管埋——德川吉宗觉得,真占了日本,刘钰只怕要比五公五民还狠,但没占之前,喊喊三十税一的口号,那还不容易?

    再想想明末之事,心道你们的李自成不是也喊过均田免粮?却不见大顺如今免粮!可当时喊的时候,万民影从,箪食壶浆,之后的事谁又知晓呢?

    这口号,偏偏刘钰真的可以喊,此才是最难办之处。反正刘钰若无侵占之心,别说三十税一,只怕均田免粮他都敢喊。

    荷兰人来得及吗?只要来不及,刘钰就能让几十座城都乱起来。德川吉宗想着荷兰人,再想着刘钰,不禁想到了荷兰人曾说过的那个故事,南蛮古之名将,汉尼拔纵横罗马……或可,间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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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介绍:
假如明亡后是一个汉人王朝,会是怎样?
刘钰穿越后,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个历史拐点下的王朝大顺。
起步就是公爵之子,有爹有娘有丫鬟,钱多人多关系多,生活枯燥之余,刘钰只好找点事情做。
于是……
新顺173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顺173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顺173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