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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顺1730txt下载     新顺173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章 唯一的傻子

    “有原则!”

    大拇指一竖,阴阳怪气地夸了赵百泉一句。

    “赵大人果然有原则。但我要不要学班固,那可都是赵大人的猜测。具体如何,看看再说,赵大人此时还是不要忙着劝。”

    刘钰虽夸他有原则,但内心其实并不怎么相信。

    当官嘛,就得混圈子,刘钰这个圈子里的人升迁另有途径,赵百泉这样的人升官也有途径。没有圈子、没有派系,在朝中是很难混下去的。

    在刘钰看来,赵百泉这就是在耍滑头,避开争议话题,回去还得显得他不支持刘钰。

    “此番去琉球,有些事我还是要多嘴嘱咐一下赵大人。倭国现在不是天朝藩属,虽劫掠琉球是前明万历时事,但只要琉球一日朝贡,倭人一日在琉球有奉行,这事天朝就不能不管。”

    “不然,明日西洋诸国都去朝鲜开办使馆,依倭国琉球例,你管还是不管?莫不是到时候赵大人说,礼政府只和藩属打交道,不管西洋人?”

    “赵大人自己好好想想吧。你是天朝副使,却说什么只和琉球打交道,不和倭人打交道,那陛下让你来做什么来了?”

    “亦或是说,你们礼政府准备把倭国事以后交给外交部?”

    几句话把赵百泉怼的有些茫然,刘钰哼了一声,心想老子要不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和琉球王打交道,还跟你商量个屁?

    琉球王终究是天朝的郡王,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

    当着琉球王的面杀人,甚至可能要杀三司官,相当于天朝的三公加平章事,这里面多多少少也得和琉球王打声招呼。

    刘钰要是个割据一方的军阀,这都好办,可他现在是天朝使者,这就难办。

    天朝不会闲着没事干派官方使者去琉球的,但凡去,一定是老琉球王没了,新琉球王等着册封的时间段。

    因为册封之前,琉球王不是琉球王,没级别,所以琉球王要对天使五拜三叩首。

    册封后,琉球王才是郡王级别,要只是册封还好,走、迎、送、礼这都有流程。

    这一次去琉球,不可能直接去琉球抓人、政变,那显得不是天朝和宗藩,而是帝国主义行径。

    还是要走完流程,先宣读圣旨,追问琉球王怎么和日本眉来眼去的?等琉球王解释,然后才能进一步“或逼”、“或劝”琉球王一起抓萨摩蕃的人。

    这里面没有赵百泉这个懂天朝礼仪的,刘钰自己做的话,就很容易过火。倒不是说他想搞帝国主义行径,而是他对礼法不甚了解,有时候他做的觉得很正常的事,可能在朝中就会引起麻烦。

    怼完了赵百泉,刘钰也不说话,只让赵百泉自己好好琢磨琢磨——朝廷对日本的态度,到底是天下之内?还是天下之外?

    反正刘钰觉得赵百泉的表态,纯粹是废话。本来刘钰手里就有兵权,还是正使,皇帝也许了他临机决断,这赵百泉又不是监军太监,自己做什么不需要看赵百泉的脸色。

    现在赵百泉一副大义凛然看似公正的态度,说是有原则,实际上还是想和自己撇清关系。

    之前说了那么多,又是党争不该影响政策执行、又是本朝不是宋时之类,听起来好像推心置腹似的,实则都是扯淡。

    况且除了处置萨摩藩外,还有另外一件事,也需得赵百泉帮忙。

    萨摩藩入侵琉球之前的两年,也就是前明万历三十五年,琉球王曾上表请求【照洪武、永乐年间恩赐,再赐三十六姓入琉球】。

    但被礼部以“良善之民重去他乡,去者必为沿海奸民,日后必生事端”而给否决了。

    这事在刘钰看来也挺离谱的,这么好的文化同化的机会,就放弃了?

    这一次他来,自是和万历三十五年不同。

    就算处置了萨摩藩的人,自己逼着琉球王接受移民,和琉球王主动上表请求,这也是不同的。

    可这话怎么说,他觉得自己把握不好度,还是得靠赵百泉帮忙才行。

    现在赵百泉这态度,让他很不满意,于是也不管赵百泉了,让他自己去慢慢想。

    扔下那些书卷,走到甲板上,把陈青海叫来。

    “青海,待明日到了琉球,舰队一分为二。你带着几艘船,先不要去那霸。就在外海巡逻。一旦发现有船离开,立刻追上俘获。我叫史世用跟着你,他懂倭语,不要叫倭人跑去报信。”

    刘钰是准备在琉球搞事情的,在琉球的日本人不少,虽说也不怕跑去报信,但能截住最好。

    第二日,桅杆上的瞭望手看到了海岸,从一些来过那霸的海商水手那得知这里距离那霸已经很近了。

    船便停住,放下小船,陈青海自去其余船上继续指挥舰队。刘钰指挥剩余的一半舰队直奔那霸。

    可以看到大顺的旗帜在那霸附近飘荡的时候,早有人匆匆跑进了琉球王宫,将“天使到来”的消息传给了琉球王。

    琉球王尚敬懵了,心说莫不是有人误传了消息,说自己死了?

    可就算误传了消息说自己死了,这也不对啊,自己这边没派人去,天使怎么就来了?

    虽说之前没有过这样的经验,但每次王权交接都需要册封,故而对于如何迎接天朝使者是有定式规矩的。

    可今天的事,大不寻常。

    急匆匆把朝中大臣都召集过来,这种事自然也瞒不过岛津氏。

    琉球的外交政策完全受到岛津家控制,大顺得了天下之后,幕府倒是也警告过岛津家,不要做得太过火,以免刺激到大顺,保持现在这种大顺掩耳盗铃不闻不问的现状最好。

    但幕府嘴上这么说,却并没有取消琉球的在番奉行,这等于是默许了岛津家对琉球的控制。

    中山王尚敬也是有苦难言,现在心里更是慌成一团。

    这是要出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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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历三十七年,琉球王尚宁一家子,被岛津氏抓到鹿儿岛,蹲了四年监狱,签了不平等条约,割让了岛屿,这才被放回来。

    在被抓的那段时间,让天王寺的日本长老菊隐为摄政。等尚宁王回来,琉球的三司官,也必须由萨摩蕃的人指定。

    琉球三司官,约等于大顺的平章军国事加三公,等于直接控制了琉球的政治。

    在首里城,不仅设置有在番奉行监视琉球王,在久米岛等地驻扎武士,监视琉球的朝贡行为。

    只要有贸易,难免就会出现海难、落难、打听、探子。

    为了防止露馅,萨摩蕃特意编写了一本《问答手册》。一旦发现天朝的船落难,就会派人拿着《问答手册》,按照标准的“话术”,来回答各种奇怪的问题。

    这和后世推销的套路一致,把各种可能遇到的问题都写出来,然后给出标准答案,按照这个标准答案回答就行。

    譬如:

    问:琉球派往天朝进贡船的数量和贡献期是?可答:如实回答即可。

    问:琉球的风俗是?可答:自古以来进贡中国,学习圣人和贤人的书籍。

    问:琉球女性的特点?答:重视节操和道义,壮年失去丈夫也不再婚,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实乃仰慕天朝风物教化。

    问:听说琉球三十六岛中,大岛、德之岛、鬼介岛、与论岛、永良部岛被日本支配。事实是那样吗?可答:三十六岛自古以来就是琉球的属岛,从未被日本支配。

    问:虽然这五个岛屿的居民与琉球人相似,但有文书指出,这些岛屿实际上属于日本。你为什么说谎?

    可答:我们琉球是个穷国,屡屡遭到台风和旱灾,只能向吐噶喇借粮维持国人生命。随着借粮数量的增加,我们就答应将五岛的土产作为报酬交给吐噶喇。吐噶喇不是日本,可能是因为这样,才会让人产生误解吧?

    若问:为什么琉球人房顶上有日式风向标?

    可答:当家里有人外出旅行时,留在家里的人应该注意风向。所以,通常在屋顶上挂上船形或鱼形的风向标。难道日本也是船型或鱼形的风向标吗?哎呀我们还真不知道呢。(注:此答一定要表达惊讶,以示自己真的不知道风向标是日式的)。

    若问:在中国购买的物品,朝贡所得的物品,是否都用于琉球国内的销售?为什么在琉球很少见到这些物品?

    答:这些产品是作为贡品或购买物品的报酬送给吐噶喇人的。国内消费品的数量很少。因为我们穷,要买吐噶喇的粮食,所以我们都把他们赠给吐噶喇人了。

    若问:吐噶喇是哪?可答:我们不知道(如果问到琉球西部的一些岛屿,可如实回答,万万不可说吐噶喇就是萨摩的代称)。

    若问:为什么有些墓碑上,写着萨州这样的字样?萨州是不是萨摩?

    可答:这可能是吐噶喇岛的某个地方,但不能确定。我们不知道萨州是什么。

    就是靠这种话术,不但应付各种可能的探子、间谍、嘴贱好奇的落难商人,甚至用来应对天朝使者。

    天朝使者也不是傻子,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或是觉得琉球过远,没必要为此动干戈;或是觉得,朝贡朝贡,就图个面子,对方虽然回答的很可疑,但面子给到了,回去告诉皇帝,让皇帝乐呵呵的就行了,何必多事?

    每次天朝册封的船到了,迎接船的是法司,法司是萨摩藩的人。

    因为正常情况下,天朝的官船不会无缘无故到琉球,所以只要琉球王死了,萨摩藩的武士就会隐匿一段时间,等着册封过去了,天朝的使船走了,再出来活动。

    萨摩藩之所以这么大动周章,把天朝当傻子耍,因为萨摩藩需要琉球对天朝保持朝贡地位,这样他才能以琉球“参江户”的名义,卖中国货赚钱,若不然一口通商只在长崎贸易,钱都被别人赚走了,岛津家赚不到钱。

    琉球朝贡,贡什么,萨摩藩决定;在中国买什么货,萨摩藩决定;回来之后的货物,也必须要交给萨摩藩,当然理论上会“公平交易”,不会“强取豪夺”。

    日本要搞小天朝的大君体制,有北海道可以搞个征夷大将军,要是没有个“朝贡国”,自然算不上小天朝。幕府也默许了萨摩这么搞。

    琉球虽然心里苦,但萨摩这么搞,琉球王还能喝口汤。而要是不这么搞,只怕天朝会断绝了和琉球的贸易:崇祯九年,琉球商人预付了福建商人四千六百两白银购买生丝,但福建商人吞了钱,不发货。琉球商人遂请福建的青天大老爷做主,结果朝廷嫌弃麻烦,认为这是没事找事,索性断绝了和琉球的生丝贸易,不准琉球人购买生丝。

    既有这等故事,琉球人也明白天朝处事的方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了事不管谁的错,贸易太麻烦还容易出事,索性断绝贸易就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到头来最后喝口汤都不能,于是琉球也配合萨摩藩演下去。

    这就是一场环东洋的闹剧:萨摩藩想演一场只能骗傻子的把戏;天朝使者假装自己是傻子看不出来问题;琉球被崇祯年的贸易骚操作弄得不得不配合萨摩藩演戏;幕府为了所谓的小天朝大君体系有个朝贡国又默许了萨摩藩的各种操作,假装不知道琉球“参江户朝贡”的货其实都是萨摩岛津家的。

    天朝大臣听到风声为了天下安定少动刀兵假装自己没听到;萨摩藩为了演好戏提前编写了剧本和话术应对问答;天朝使者见琉球人应答如流便“如实记叙”,以回天子,只要琉球国把该给的“意思意思”给齐了,一切好说。按照惯例,正使去一趟朝鲜两万两,去一趟琉球三千两,这都是有心得的。

    所有知情的人都不是傻子,唯一的傻子就是坐在紫禁城龙椅上的天子。

    现在忽然来了几艘天朝的船,琉球和岛津氏都没有准备,这可咋办?露馅了咋整?怎么才能欺瞒过去?

    琉球上下都乱套了,尚敬急道:“按规矩,天使到,则必须在天黑之前派人将船拉到港,迎如天使馆歇息,不可在船上过夜,以免显得对天朝大不敬。如今船已至,如之奈何?”

    法司回道:“可带人去迎接,先将他们安置在天使馆。如往常规矩,宴请数日,问问口风。在这期间,速速安排妥当。此番天使既来的蹊跷,恐要王上亲迎,我等在首里城安排妥当。”

第二十一章 迎天使

    “天使若非册封,不来琉球。这一次天使忽来,天威难测,不知祸福啊。莫不是……莫不是事发了?”

    尚敬觉得法司的意见有些扯淡,自己怎么说也是天朝的外藩郡王,又不是还没册封的世子,怎么可能跑到岸边去带队迎接天使?

    而且回报的人说,靠港的小船上明确说是天朝使者,但大舟造型却是西洋式的,看上去似乎还有不少大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萨摩藩派来的人暗中操控着琉球的朝政,从朝堂到宗教,都极力衰减着琉球的独立性。万历三十五年那次请求再赐三十六姓不成之后,当初在琉球的闽南三十六姓也已所剩不多,大部分也都被琉球化了。

    尚敬明白琉球就是小国,只能在中日之间摇摆,天朝固然是个庞大大物,可之前百余年的经验,这个庞然大物只是虚胖,军事实力难以触及到琉球。反倒是距离不远的萨摩藩更可怕。

    这时候最担心的还是天朝知道了长达一百三十年的欺骗,前来问罪来了。

    萨摩藩的人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商量了半天,也觉得法司的做法有些做贼心虚般的刻意。

    正在茫然无措的时候,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臣出面道:“王上勿忧。以往天使来,都是册封。此次非是册封,自然也就不能提前准备。可先安排他们于天使馆休息,王上可派王弟出迎,只说王上在后守次,其余人为天使准备仪礼。”

    说话这老臣,姓蔡,名文溥,字天章,号如亭,曾在京城国子监留学数年,因为“汉化”太重,故而在萨摩藩所控制的琉球并不受太大重用,只是作为世子、世孙的进讲官。官至从二品紫金大夫,但并不掌管实权。

    此人的文化水平还是很高的,当年册封尚敬的时候,他作诗与天使相和,虽然都是诸如“东藩向化忠忱笃、北阙颁封玉露深”这样的谢恩诗,但也多少可见其水平,估计能在江南等文风昌盛之地考个八股举人。

    他既在国子监留过学,礼仪制度方面颇有研究。

    毕竟迎接天使得做许多准备,天朝也懂这个潜规则,这时候又没有电话通知,一般都会在天使馆休息一段时间,什么时候琉球这边通知准备好了,再办正事。

    这就像是忽然去人家做客,人家毫不知情,赶紧去厨房忙活。你也不好一直问啥时候吃饭,只能是啥时候人家做熟了叫你去吃,你才能去。一样的道理。

    提出让王弟去迎接,是因为王弟和当年册封的天使关系不错,留下了很好的名声。

    二十年前册封尚敬王的时候,王弟尚彻还未成年,也就十五六。

    毛还没长齐,也没去过国子监留学,做了首送别诗却也算是有些才情。

    凤凰于飞越海东,翽翽其羽鸣雝雝;八月来集佳楚峰,去我归兮乘长风。

    乘长风兮不可止,天隔一方兮从兹始;鹿毛笔兮茧纸书,我情以赠远兮聊尔尔。

    化自《大雅·卷阿》的那句【凤凰于飞越海东,翽翽其羽鸣雝雝】,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外国人而言,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去大顺应该也能考个秀才。

    如今尚彻已经三十余岁,正值壮年,做了琉球的国相。

    于公这是琉球国相、于私这个琉球王同母弟;于情和之前的天使关系不错,都是合适的人选。

    琉球王尚敬看了看萨摩藩人的脸色,萨摩藩的人却反对让蔡文溥去,而是提出王弟出面可以,但蔡文溥身体老弱就不要操劳了,换一个和他们走的更近的紫金大夫跟着王弟一起去。

    尚敬也知道萨摩藩的人怕蔡文溥这样在国子监留学过的人和天朝的人扯出太多东西,可人在屋檐下,也只好同意换个亲日的紫金大夫跟着。

    …………

    船上。

    已接近了中午,船长的五个实习舰长正带着一群今年新上船的靖海宫实习生,教他们用六分仪判定什么时候才是正午十二点。

    测绘员用望远镜观察着那霸港,在那记录午潮的时间和大小。

    几个实习舰长在那半是吐槽半是无奈地和刘钰开着玩笑。

    “大人,咱们这海军,当真是官儿比兵多、舰长比船多。一群群进士,全都扔到县里的官学当穷先生。一艘船上塞四五个实习舰长,说了三年,三年三年又三年,大人,我们都快实习十年了……”

    十年,那是有些夸张了。

    如今大顺的海军军校已经步入了正轨,尽量控制人数,一年还有一百多毕业生,船却没那么多,一群群地往船上塞。一些当初从“曙光号”就开始实习的老人,眼瞅着后面的年轻小伙子就像韭菜一样一茬茬地长,都快哭冯唐易老了。

    实习过后的考试,他们早就通过了,可现在只能挂着实习舰长的名,在各个船上当实际上的大副、枪炮长、测绘员……因为没有足够的军舰。大顺的海军总吨位,如今只有不到一万吨。

    这样的吐槽刘钰听了不止一次了,几乎是条件反射式地回道:“不要急,舰队会有的……论资排辈你们也在那些新上船的小伙子前面……”

    机械式地回答的同时,掏出怀表,听着那群在那学六分仪使用的实习生报告现在已经是真太阳时十二点了,看看这块误差估计已经有六七分钟的怀表,拿出太阳时表对照了一下,摇摇头。

    “再贵的怀表也不是航海钟,从松江到琉球才多点距离?这误差都差的没法看了。”

    最后调了一下时间,把时间调到了当地的平太阳时十二点,冲着后面呼喊道:“传令兵!”

    一个穿着蓝白相间水手背心的传令兵跑过来,刘钰道:“传令,除这艘使者船和运兵船之外,其余军舰后撤,在海上游弋,等待命令。一艘船不准离开。本舰和运兵船,下帆!”

    传令兵复述了一遍,赶忙开始升旗。望远镜里,那霸那边也派出了百余条小船,趁着午潮的机会靠近,要把天朝的使船拖入那霸港。

    天朝使船不能随便找地方停,必须要停在前朝洪武年间设立的“迎恩亭”之前。当然,除了使船之外,其余的船只平时也不能靠近这个迎恩亭。

    眼看琉球的船快要靠近了,刘钰也下达了最后一项命令。

    “陆战队留下百人守船,这是去宗藩国,不是去敌国,不好直接就把大炮弄到‘迎恩亭’和‘天使馆’。剩下的人携带六十发弹药,检查燧石,卸下刺刀。各部约束好,靠岸之后不准接头接耳,不准武力恐吓,不准随便离队,不准随意和当地人交谈。”

    最后关于军队的命令传达完,一直担心刘钰要搞大事的赵百泉无奈道:“鹰娑伯,先礼后兵,先礼后兵啊!这是天朝藩属,不是敌国。”

    刘钰歪头,笑呵呵地看着赵百泉,问道:“陛下的圣旨,你看过没有?”

    赵百泉愕然,摇头道:“陛下说,这圣旨只有见了琉球王方可拆开,鹰娑伯难不成以为我敢私拆?至于何时见琉球王,要听鹰娑伯的。难道……难道……”

    难道了半天,也没难道出来个子午卯酉,心道不会是陛下要直接抓人回京城问罪吧?

    再一想,虽说琉球王是个郡王,但他这个郎中不敢随便抓,天子要抓还是有资格的。

    眼看着舰上的水手们正在检查各自的短枪,一些用于近战的回旋炮、大手炮都被留在了船上,看上去这是要准备开片,不由地咽了口唾沫。

    刘钰大笑道:“放心,放心,先礼后兵,这个我懂。好了,赵大人是懂礼法的,一会怎么办,那便说说吧。”

    赵百泉咽下去有些干燥而好容易积攒出的唾沫,说到了自己的“专业”上,那种紧张的心情慢慢消散。

    “琉球国虽小,五脏俱全,官服补子也和本朝基本一致,只是用料不同。”

    “鹰娑伯切记礼制。”

    “紫金官以上级别跪拜,你要稽揖礼回答。”

    “紫金官以下、中议大夫以上,你不能作揖,要拱手。”

    “中议大夫之下,你要坐着,挥挥手,谓之抗手。”

    “无官职的百姓,你不能挥手。”

    “加之此次不是册封,除了迎天使、聆圣旨的时候,琉球王是郡王,高于鹰娑伯,鹰娑伯虽不用跪,但如果是坐着的话,说话的时候要起身说。”

    “琉球王之下,在天使馆可以坐着,但说话的时候,鹰娑伯不用起身,他们要起身;我和鹰娑伯在天使馆说话的时候,我不用起身,但我和琉球官员说话的时候我要起身……”

    “此谓等级,揖礼、拱手、抗手,万万不可马虎。大人在威海亲爱士兵,有恩而无威,此地不比威海,乃天朝脸面,万不可错。”

    滴滴嘟嘟的一大堆规矩说了一遍,刘钰一一记在心里,心道得亏我在朝堂也混了这么多年,要不然哪里记得住这些乱七八糟的看官职分大小、下菜碟的礼法?

    又等了好一阵,琉球的小船靠近战舰,将绳子系好后,趁着午潮将战舰慢慢拖到了那霸港的迎恩亭。

    此亭为前朝洪武年间初建,时时修葺,如今还是和新的一样。

    刚下船,一大堆琉球官员已经排列成班,在最前面的一个人,穿着一件绣着白鹤的官服,看上去很像是大顺官服的高仿品,很容易看出来还有很多不一样的细节,应该是故意留下的区分。

    等刘钰走到百官之前,琉球众官员一起跪在地上,高呼:“圣躬万福!”

    刘钰和赵百泉也赶忙回一句。

    “圣躬万福!”

    说完了这句圣躬万福,这才打量了一下琉球百官的官服,一个个品阶都不算低。

    刘钰是伯爵,自不必提。

    赵百泉虽然只是个礼政府郎中,但按照惯例,出使琉球,皇帝都会特赐一件一品文官官服,特许在琉球穿,就是为了避免出现五品官被穿着一品二品官服的人磕头这种尴尬情况。

    到了迎恩亭,王弟、琉球国国相尚彻先跪于地,一拜一叩,还不到五拜三叩首的时候。

    刘钰想着赵百泉的叮嘱,后背挺直,弯腰向前,以揖礼答之。

    “藩属琉球之臣、敕封中山王之弟、琉球国相尚彻,恭迎天使。敕封琉球国中山王守次于后。因着天使忽来,各部亦在后准备仪礼。百官皆在迎恩亭外,请以入谒。”

    “准!”

    果真如赵百泉叮嘱的那般,按照各自的等级品级,分成了三个波次依次入见。

    刘钰也看人下菜碟,根据礼法身份,用不同的礼节回应。

    迎恩亭流程走完,紫金大夫在前引导,仪仗于两侧开路,走了一里多地,终于到了天使馆。

    标注的中式建筑,开门迎了天使进去,到了仪门那,见上面已经有些模糊的牌匾上写着“天泽门”三字。

    尚彻又请道:“仪门上的牌匾,乃前朝万历年间封使夏子阳题。琉球多风雨,字不甚清,还请天使再题。”

    “另依规矩,凡天使来,也需多题一匾,以使琉球世世不忘天恩。”

    这个问题一下子让刘钰有些尴尬,抬头看了看匾额上的字,龙凤凤舞笔力刚劲,可远不是自己这等没下过科举苦功的人能比的。

    好在还有个科举出身的副使,刘钰想着自己这个天朝人的文化水平可能还赶不上这群琉球官员,脸色羞红,点头应下。

第二十二章 演戏做全套

    入到天使馆中,又走了一遍流程后,迎接的前奏流程就算走完了。

    按照规矩,天朝的官方船只和使者抵达,要现在天使馆住着,毕竟琉球要迎接也得准备很多的事。

    正常都是等个十天半拉月,刘钰明白这都是萨摩藩的人在安排,他也暂时不点破。

    从入了天使馆之后,琉球官员就不用一直跪着了,可以坐下了。

    需要对话的时候就起身,正常起身是双方都要起身,因为正常册封琉球不会派级别太高的官员,至于派伯爵去更是前所未有的。

    因为不正常,所以尚彻说话的时候要起身,刘钰说话的时候只需要坐着,赵百泉和刘钰说话的时候可以坐着,赵百泉和尚彻说话的时候需要站起身。

    这些东西也不用叫琉球人,琉球学的大多都是天朝礼法那一套,内核通用。

    “敢问天使,不知此番天朝来人,连带水手杂役,一共多少?也好叫人准备饭食。品级不同,各有供应,还请天使赐予名单。”

    “琉球国地贫民穷,实无好食,还请天使见谅。”

    这个在船上的时候,赵百泉已经准备好了,询问刘钰一共去多少人。

    那几艘巡航舰,除了陈青海带走封锁琉球的几艘,剩余的都没有入那霸港,而是在海上飘着。

    海军不喜欢也不可能在陌生的地方下帆,入港,一旦要是出现意外情况来不及反应。

    跟着刘钰上岸的,只有一艘巡航舰作为天船,剩下的运兵船自是跟着。

    合计有陆战队士兵五百,但只有四百上岸,剩下的蹲在船上守着大炮,总不好拖着陆军用的野战炮直接来那霸。

    其余水手、杂役、仪仗等约莫二百,加起来需要住在天使馆的合计六百多人,和往常的人数差不多,琉球这边也容得下。

    尚彻接过名单,其实心里还有很多话要问。

    比如为什么这一次天朝的船,派了一艘西洋船?为什么这一次天朝派了军队?天朝这一次来到底是干啥的?

    想了很多的可能性,却从没想过天朝知道了琉球被萨摩藩控制的真相,因为骗了一百三十年,一直骗的很顺利,已经形成了一种思维惯性,根本不会往这方面去想。

    这一次还是有些不同,伯爵级别的天朝官员亲来,这让尚彻心里很不踏实。

    本来他就是要来试探的,便趁着这个机会问了一嘴。

    “不知天使此番莅临小邦,所为何事?”

    赵百泉不知如何说,刘钰说谎确实张嘴就来。

    “所为何事?这倒不急着说,待中山王亲来再议不迟,天子自有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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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对了,国相大人,我素来听闻琉球在海商,商贸往来船只通行,却不知道琉球可知天朝禁教之事?”

    这事和禁教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刘钰也在这耍滑头,他可没说自己这次来是因为禁教的事,而是说正事他会和中山王说,你这个王弟级别不够。

    但是转嘴就是一句禁教,听起来和前者有关系,但实际上和前者没有任何关系。

    因为他加了一句“对了”,这意味着话题已经转移。

    尚彻却没想这么多,更没想过向来都傻乎乎的天使会耍这种把戏,心中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琉球国地处偏远,却也有所耳闻。加之也曾有闽地商人流落此地,中山王也都善加招待,亦曾有所听闻。”

    刘钰心想,锤的善加招待,明明是软禁监视防止消息外漏,当老子没派人假装海难来过?

    只要靠了岸,就被日本人监视着,有吃有喝,但是不准乱动。

    可以求见琉球王,但要等琉球王召见,问的那些问题,与其说是琉球问的,到他娘的像是长崎的唐人风说书的标准问题。

    也就这几年大顺开关贸易,用开关让台湾东北边变得治理成本大于利益,终于让那边悄悄活动的西班牙人、荷兰人撤了,琉球中转站的地位下降,倒是总算这种欺瞒也能瞒得住。

    这几年对日贸易的主要港口转移到了松江,更是利用西洋航海术直航长崎,落难琉球的人更少了。

    可之前派的几波人,回来后总结的琉球人的问题,足见萨摩藩对琉球的控制之深。很多问题根本不是琉球人该问的、或者有意愿问的。

    此时还不到翻脸的时候,刘钰还要继续撒谎,遂道:“中山王善待落海商贾,实大善也。只是商贾哪里知道许多?你们有所不知啊,前些年天朝禁绝西洋天主教,福建等地教民作乱,焚烧儒庙、砸毁庙宇。这琉球距离闽地很近,却不知琉球可有信天主教的闽人流落?”

    故意选择用禁教来岔开话题,因为日本也在禁教,而萨摩藩对禁教看的更严,琉球在萨摩藩的控制下,禁教这种事可以引发“共鸣”。

    尚彻还真不知福建教民暴动的事,听刘钰这么一说,心里自作聪明地以为明白了这一次天朝忽然派人来琉球的意思。

    “天使且放心,琉球国自有神道、祝女、女巫,自然是禁绝天主教的。不但禁绝,而且严查,凡海难之船,若携有十字架等物,严禁登岸。为了普及,中山王还特命人绘制了天主教相关的一些图画,凡有发现者定有赏赐。令神道祝女亦下令严查。”

    “本邦绝无天主教事!”

    他以为天朝禁教出了事,搞出来像是日本当年岛原之乱这样的大新闻。作为藩属,尤其是可以朝贡的藩属,天朝是有权力要求一起禁教的。

    要真是这样,那就可以放心了,反正萨摩藩对天主教也是严防死守,琉球这种海上交通要道更是查的仔细。

    想着或许是不是有一些天主教徒乘船跑了,所以天朝派战舰来抓?

    而且出现教民作乱的是福建,很大几率跑到琉球……

    这么看的话,这一次天朝派出军舰、随行人员还有军人,这就很说得通了。

    刘钰嗯了一声,清清嗓子道:“这个……嗯,这个洋教啊,它……”

    稍微支吾了一下,赵百泉便把话接了过去,禁教和礼政府息息相关,那些官方的标准答案他比刘钰更熟悉。

    从皇帝圣旨禁教到洋教的种种坏处,按照官方指定的版本说了一遍后,琉球王弟尚彻忙道:“天子圣明。琉球小国,绝无洋教盛行,最近也没有闽人乘船前来,也没有西洋船只抵达。英圭黎国曾于前朝天启年元与那霸设立过商馆,但不久之后便关闭了,自此后西洋人也不曾来过。”

    第一次听到英国人来过琉球,刘钰心里一慌,问道:“什么时候?”

    “回天使,倒是很久远了。是在前朝万历四十三年。自万历四十三年后,英人再没有来过。”

    刘钰心道这都百十年前的事了,吓我一跳。算了算时间,应该正是英国人被荷兰人在日本大坑一次的时候,虽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也放心了。看来西洋人的势力已经彻底放弃琉球了。

    这时候他又装模作样地说道:“既如此,若有西洋人来琉球,一定要上报天朝。西洋人岂可绕开天朝,单独与藩属交涉?再者,若日后有流亡至此的天朝教徒,亦可一并捕获。”

    三句不离禁教,让尚彻完完全全地放心了。

    刘钰话锋一转道:“此番来,又非册封,故而也不用准备祭台大礼之类。而且既非册封,也不必去中山王庙,就在天使馆吧。天子差遣我来,自有要事,国相可传话于中山王,尽早尽快。”

    “固然要守礼,却不可铺张浪费,一切从简。正事要紧。”

    尚彻连声称是。

    中山王庙那是册封用的,但凡册封肯定是死了人了。

    天朝又不可能死人来一波、册封再来一波,所以向来都是丧事喜事一起办。

    天使馆的正堂是有一个皇帝的虚座位的,完全可以承担中山王见天使以及谢恩的种种功能。

    “天使所言极是。我这就回报中山王。天使周途劳顿,可先暂歇数日。不知天使还有什么吩咐,若无吩咐,我这就退去,不影响天使休息了。”

    刘钰起身相送,等到尚彻快要离开的时候,似乎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出口问道:“城中可有妓女否?”

    跟在刘钰身旁的赵百泉一下子愣住了,琉球王弟尚彻也愣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好在琉球和萨摩藩的《问答手册》上有标准答案,忙道:“琉球各岛屿都没有。至于一些人传言的琉球疮(梅毒),也和琉球没有任何的关系,只是一些人附会之说。”

    再一想之前交流中已知刘钰是“武将出身”,打过准噶尔和罗刹,尚彻心下了然,心道武夫果然直爽。

    他也是个机灵的,笑道:“琉球国地处南方,如今正值皋月,夜里炎热难眠,自是要派人来给天使打扇擦身。”

    赵百泉心道鹰娑伯啊鹰娑伯,不至于吧?这才几天呢,就忍不了了?不是说接待的时候不能搞这个,但咱们才来第一天,是不是要克制一下?

    一旁的刘钰笑道:“国相误会了。我倒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因为你也看到了,此番我来带了不少兵。这都是在海上飘着的,最近一直在海上飘着,办一些事。最近他们都憋得久了,我是怕他们因为妓子争风吃醋又闹事。若是没有,那就最好,免得闹事,损了天朝脸面,我回去也要受罚。”

    “此番来,和以往不同。这些兵就不要派杂役来服侍了,我也带了人,厨师之类也都一应俱全。琉球国只要将每天的米面按时送到即可,我是带兵的,治军要严,不可与地方混杂。再说也住不得几日,还要赶紧回去有大事。”

    想着自己带的那些兵,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兵,瞒也瞒不住,不如大大方方说清楚。

    也好叫琉球这边放松警惕,往自己“带兵去追西洋人或者天主教徒”之类的方向上去想。

    见刘钰坚持,尚彻心道这也好,倒也省了要调用民力了。他既是个带兵的,糙汉武夫,看来应该是因为禁教之类的事,顺路来的琉球,并无大事。

    “既如此,那就多谢天使体恤。我这就回报中山王,尽快来迎旨。”

第二十三章 第四把锁

    尚彻返回首里城的时候,琉球王尚敬正在那抑扬顿挫地“背课文”。

    恭惟皇帝陛下,道隆尧、舜,德迈汤、文。统六合而垂衣,教仁必先教孝;开九重以典礼,作君又兼作师。

    荷龙章之远锡,鲛岛生辉;沐凤诏之追扬,丹楹增色。臣对天使而五拜,望象阙以三呼。统王会以开图,合车书者千八百国;占天时而应律,验祯祥于三十六风……

    在京城留学过的蔡文溥正在那奋笔疾书,帮着尚敬写回赠天使的诗,以及马屁天子的表文。

    蔡文溥的骈文做的不错,尚敬的汉语说得不太流利,但是汉字写的不错。一会儿不但要“背诵课文”,还要“默写”。

    按照规矩,天使走之前,是要赠诗相送的。这和中原的诗会不同,属于命题作文,可以提前准备准备,到时候打小抄。

    萨摩藩的人也在,尚彻便将自己在天使馆的见闻一说,不管是尚敬还是萨摩藩的人,都松了口气。

    刘钰是个武夫,开口便问城中是否有妓女,显然不是正经科班出身的。琉球虽有在大顺的国子监留学生,可终究不是武将,根本搞不懂大顺的“武举”政策。

    这样说来,禁教这个理由,就大有可能。很可能,是有天主教徒作乱,逃亡海上了,所以天子竟然没有按照以往规矩派翰林院出身的人当正使,而是派了战舰和士兵。

    禁教……

    这倒是简单了,萨摩藩的人对禁教也相当严格,萨摩藩知道台湾那边有西班牙人,荷兰人也一直到大顺彻底开关、幕府锁国使得荷兰不需要台湾作为一个中转港后才撤走,故而对琉球这个之前很容易被天主教侵染的地方看管极严。

    虽然荷兰人曾忽悠日本人说,阿姆斯特丹砸毁过耶稣雕像云云,但日本人又不傻。

    明显荷兰人为了贸易什么话都能扯,哪怕多数荷兰人信的不是天主教那也信不过。况且当年荷兰在平户的商馆,就用过耶稣纪年,这还导致平户的商馆被封转移到了长崎,日本这边也很警觉,至少分得清耶稣纪年和年号纪年。

    既然大顺这一次派出使者的目的似乎也和禁教有关,琉球人和萨摩人觉得这件事就不必过于紧张。

    只要照旧撒谎演戏,保管叫这些人看不出来。翰林尚且看不出来,一个武夫能看出什么?

    既然天朝这一次带了士兵和西洋式的军舰,萨摩藩也正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悄悄考察一下大顺的军事实力。

    只是不能做的太过火,在久米岛上监视朝贡船队的武士最好先避一避。

    尽可能在那霸这边观察一下就好,比如可以假装成小贩或者送饭的去船上看一看。

    整个日本,对外部了解最多的,除了幕府便是长崎和萨摩了。不管是唐风说书还是荷兰风说书,那都是幕府内部传阅,不能展示给别人看的。长崎作为一口通商的港口,萨摩作为假借琉球之名打擦边球贸易的强藩,对外部世界都有一定的了解。

    只是大顺的海军在威海,军改也多在北方,加之刘钰基本垄断了对日贸易,这几年漂流到琉球的海难商人很少。

    即便有,多半也是威海靖海宫官学的军官生假冒的。

    和琉球有固定的问答手册一样,贸易公司的唐风说书和装作落难海商的军官生也有固定的回答手册。

    萨摩藩的人对大顺的军事力量感觉到由衷的好奇,尤其是看到大顺官船改为西洋式战舰后更是如此。

    然而,想着假借送补给的机会靠近港口战舰的计划,很快被证明不可行。还没等靠近,就被一群士兵拦住,只说军中规矩,闲杂人等不可靠近。

    几日后,又有人传信入了首里城。

    说是天使这边会在拜见的那天,试演军操,此虽无定制,叫中山王到时不必诧异。

    尚敬不明白这是何等意思,求问于蔡文溥。

    “天朝自古尚文,以往遣使,未曾有试演军操之举,此番何意?”

    蔡文溥回了一句古话。

    “持干戚而舞,有苗乃服尔。天朝先胜罗刹,又定西域,彰显军威,臣以为这是叫王上上表恭贺。这贺表,需得重新一份才是。”

    这么一说,尚敬心头最后的一点疑惑也没了,心想果然如此,大有道理。

    天朝平定西域,自己这边之前并不知晓……当然,以琉球国的大小,尚敬也很难理解西域到底在哪、从京城到西域到底有多远。

    如今天朝携胜利之威,欲播威名于远方,这也说得过去。

    只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萨摩藩驯化了,此时竟然完全想不到借天朝之力推翻萨摩在琉球的控制,亦或许也可能是因为万历、崇祯年间的事让琉球已经彻底对天朝绝望了。

    此外,也因为推翻萨摩藩似乎对琉球而言也没啥好处。东南亚的贸易被西洋人霸占了,琉球根本伸不过去手。

    中日贸易,也不再需要琉球这个中转站。如果和萨摩藩闹翻了,现在萨摩藩吃肉,自己还能喝汤;若是闹翻了,日本那边已经锁国了,琉球靠什么赚钱?只怕到时候只能去啃苏铁种子度日了。

    至于祖先的仇恨、国恨家仇、民族利益之类,在王室私利面前,可能永远都只是个附加选项。

    …………

    天使馆中,刘钰躺在床上,琢磨着琉球的将来。

    一旦中日贸易垄断,琉球的经济地位就会显著下降。垄断中日贸易,里面也会加上一个琉球,以盈利为目的的贸易公司,可不会分给琉球一文钱的利润。

    琉球敢随便贸易,贸易公司只要拿到了垄断权,绝对敢抓住把柄击沉琉球商船。

    贸易价值不高,但军事价值极高,这里作为海军基地,就如同一把锁头。

    在刘钰规划的锁链中,一共有四把锁头锁住日本。

    朝鲜、海参崴、北海道、琉球。

    这四把锁头,现在就差一个琉球了。

    可以尝试让琉球王室入股贸易公司,换取在琉球驻扎海军的权力,这样保证了琉球王室对天朝的向心力,又可以通过赐“三十六姓”的方式,慢慢进行文化渗透同化。

    在那胡思乱想,心道说不得日后新垣结衣小姐姐就要叫林结衣了,如今琉球的三十六姓所剩不多,却不知她是哪家的后人?

    正在那瞎琢磨的时候,赵百泉求见,刘钰赶忙爬起来,问道:“赵大人又有何事?”

    就在不久前,刘钰当着赵百泉的面,部署了几日后见琉球王和琉球百官时候的计划。

    赵百泉觉得这实在是有点扯淡,本以为不过是班超于鄯善斩匈奴使,可听刘钰的部署,这分明是要劫持琉球王啊。

    再怎么样,琉球王也是个郡王,也是天朝藩属,这么做,麻烦大了。

    “鹰娑伯,陛下的圣旨……到底说的什么?你莫不是知道?”

    如果是皇帝秘密授意的,这还还说,可要不是呢?赵百泉心里相当的不安。

    刘钰摇头道:“不知。但前朝万历年间倭人侵琉球的事,确凿无疑。我亦知琉球物产,琉球朝贡货物,我也拖关系查过,绝对不是琉球国自己的。他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

    赵百泉无奈道:“大人,下官不得不劝一句。大人若要学班定远,我只嘴上反对。可琉球王来接圣旨,你在那时候动手,折损的是天子颜面。”

    “天朝上国,琉球蕞尔,还要用这种欺诈手段吗?琉球王来接圣旨,那便是心服天朝,若有罪,可问可罚,但却不能在接圣旨的时候动手,鹰娑伯不会是连这个都想不明白吧?”

    刘钰哈哈一笑,嘴里迸出一句日语,问道:“赵大人懂倭语吗?”

    “不懂。”

    啪……

    刘钰打了个响指道:“我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礼毕、起身的意思。这琉球国到底是否有罪,到时候一试便知。他们不是始终说不知道倭国事,和倭国没有联系、房顶的风向标不是倭式的而是巧合相似吗?难不成这语言也可以无师自通?”

    “你也不是没听过琉球国相说话,听起来分明是福建官话嘛。这琉球语中听着也有几分闽语味道。这便叫让他们无从抵赖。”

    “陛下圣旨里到底写了什么,我不知。但我要抓住琉球私通倭国的证据。”

    “到时候,我用倭语诈一诈。赵大人,若是到时候一群人都起身,我自然会动手;当然若无人起身,那就要靠你来圆场了。”

    “只是,我先问一句赵大人,若是到时候琉球百官许多人起身,赵大人会怎么做?”

    赵百泉还真没想过这么损的主意,心道这办法确实……猥琐。

    琉球人的一些回答,明面上天衣无缝,正常天朝能想出来的问题,琉球人都是早有准备,对答如流。

    可语言确确实实不能说是巧合,真要是一群人听得懂倭语,那就不是巧合,也就无法抵赖和倭国有来往。

    这事等于也是琉球自己作的。

    琉球离日本这么近,懂几句日语很正常,可偏偏萨摩藩和琉球都做贼心虚,偏偏说和日本没有一丁点的联系,这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证据确凿,那可就有的说了。

    “鹰娑伯觉得我该怎么办?”

    “赵大人是礼政府的,我可不是。赵大人不妨先问问自己,礼政府想要什么?天朝想要什么?你要知道想要什么,才能知道该怎么办呀。”

    这件事还没发生,可赵百泉见着刘钰信心满满的样子,心里已经信了八成。

    可能讲道理,刘钰不行,但论及打仗和对外部世界的了解,赵百泉也是在京为官的,听过刘钰不少的故事,在这方面绝对的相信。

    他反对刘钰的一些做法和做事方法,但事实和立场不是一回事。在“事实”这二字上,赵百泉相信刘钰掌握着“事实”。

    分歧在于,事实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道事实之后的立场。

    使者,不只是来传话的。

    虽然大部分使者都是习惯性地当传声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早没有了汉唐时候那股气凶狠劲儿,明明就是个外交官恨不能靠那几个随从搞出封侯的大事。

    哪怕赵百泉并不赞同刘钰要学班超的行为,可不代表他反对一切有主观能动性的自主的行动,他反对的只是行动的方式。

    现在刘钰把这个皮球踢到了他脚下,赵百泉心道是啊,礼政府在追求什么呢?

    如果只是追求一个名义上的天朝,那么琉球这边私通倭国,只要明面上还来天朝朝贡,那目的已经达到了,完全不用做任何改变。

    可如果只是如此,天子又何必在不是册封的时机派人来琉球?

    想通了这个关节,赵百泉点头道:“多谢鹰娑伯,我想我明白了。鹰娑伯少读经书,不知如何斥责。天朝恩威并施,兵甲之威在鹰娑伯;礼仪之威于在下的这张嘴。”

    刘钰拍手赞道:“赵大人啊赵大人,你终于明白了。却不知赵大人要从哪入手?”

    这等嘴皮子的事,自不用刘钰教。

    “万历三十七年事若为真,则认贼作父。明明与倭人勾连却说没有,则欺君罔上。天朝使者屡来、学生常去国子监,却不言国辱,则以为天子昏暗不能守其藩属,此辱君也。”

    “然琉球小国也,故不能挡倭国兵锋,这又不是不可以原谅的。但如何才能证明琉球对天朝的忠诚呢?”

    说着说着,赵百泉发现自己已经掉进了刘钰准备好的陷阱,后面的话讲不出来了。

    证明忠诚,怎么证明呢?

    刘钰笑道:“你看,所以说你和我要做的事,都是一回事。如何才能证明琉球对天朝忠诚、之前只是被逼无奈呢?当然是斩杀倭人使者,对琉球来一场大清洗。可琉球兵弱,本爵也只好帮忙了,这不还是班超的举动吗?”

    赵百泉自知说到这已经无法反驳了,只好气势微弱地说道:“那……那还是不一样的。班定远是没挣得鄯善国主同意,咱们这么做是要琉球同意,此名正言顺也。”

    “非汉之霸道,乃天朝王道。”

    刘钰莞尔,冲着赵百泉拱拱手,阴阳怪气揶揄道:“所以礼政府存在的意义,就是放屁之前,先找一条裤子穿上。”

第二十四章 问罪

    这样的讥讽也在大顺武德宫与科举之争的范畴之中,久而久之,双方早就习惯。

    “哼,昔年东虏‘不穿裤子’,兵锋强盛。只以力取而无名,则我朝与东虏何异?况且就算东虏,尚知穿着为前朝幽宗复仇的裤子。”

    “却不知鹰娑伯极力促成的外交部,到底是穿天朝的裤子?还是穿西洋的裤子?”

    刘钰心道,不穿裤子,光腚耍光棍,关税走私先来一套。

    现在还没有一条全世界都通用的裤子,不过这条裤子缝制的时候,大顺不可不参与。

    这点揶揄还不至于叫两人不欢而散,赵百泉回唇反讥之后,心里反倒轻松起来。

    刘钰能打,他很清楚,哪怕带的兵不多,却也让赵百泉相信足以应付。这是个敢带一万兵翻阿尔泰山直扑伊犁的强人,赵百泉确信刘钰有心算无心主动想打的仗,肯定是手拿把攥。

    既如此,琉球的事也就不是事。

    自己只要能保证刘钰先礼后兵、先抓住证据再动手,哪怕日后真的对日开战导致朝中一些人不满,自己却也做得,以对得起自己的本心。

    他在内心已经相信了刘钰的判断,虽说是进士出身,这等临机对答的本事不低,却也知道早做准备的益处。

    故而也不再去管刘钰要干什么,开始琢磨着到时候真要是出了事如何恩威并施地斥责琉球,又不使之离心。

    刘钰则在耐心等待琉球那边的消息。

    幸于每隔一段时间就来琉球册封一次,屡次来的天使对那霸和首里城的情况都了如指掌,如今距离上次册封还不过二十年,当年来过这里的天使们还没死,周边的地形地势刘钰早就了然。

    这里距离海边港口的迎恩亭,约莫一里路。港口附近有两座小要塞,一名屋良座森城,一名三重城。

    石砌,没有防炮土坡,早已落伍。

    炮旧,估计还是万历援朝战争时候的水平。

    虽然选择和炮台对射的舰长都应该送军事法庭,可这两座炮台不在此列,年久失修,守卫多年不曾征战,可能都没杀过羊。

    这两座炮台若能控制,军舰就可以在那霸港口附近集结,鸣炮示威,以给琉球王壮壮胆子,帮助他做出“正确的选择”。

    使团现在居住的天使馆院落,大约占地四五亩,出了门向东是类似寺庙的天妃宫,附近是儒庙,距离天使馆二里是中山先生庙,名字虽然叫人不免颇多联想,可事实就是如此,就是叫中山先生庙。

    若是册封,是要去中山先生庙的。

    把历任中山王的牌位都用红布盖上,然后设置一个空的龙椅。但这一次不是册封,也就不必去中山先生庙了。

    不去中山先生庙,这也给了刘钰动手的机会。

    不然真去人家宗庙里动手,万一不小心失手砸了人家祖先的牌位,也确实不好。

    过了中山先生庙,距离中山王府也就四五里距离。

    中山王府的城墙也很容易攻破,连基本的防炮墙都没有。

    琉球的城堡都很低矮,大部分城墙都是波浪形的,可波浪形并不代表这就是棱堡,全都是石头砌的,一炮下去就能轰开。

    琉球本国的兵力,最多也就能凑出个三五百,加上萨摩藩的武士,五百顶天了。剩下的也就是凑数的,论人数也实在不好意思算成士兵。

    琉球百姓只能啃苏铁种子生活,要么就是啃地瓜,自从西洋人占据了南洋、日本锁国、大顺开关之后,琉球就不可能再富足了。

    没钱,就没强兵,这是很简单的道理。钱,庸俗,却有效。

    就算刘钰手底下的陆战队不是全套海军型的燧发枪和一部分米尼弹膛线燧石枪,便是大顺军改前的装备和训练,也一样可以吊打。

    在等待的这几天,刘钰就在天使馆和旧天使馆转圈,看着那些穿越时空的文字,瞻仰着自前朝洪武年历次册封使者留下的诸如“洒露怀远”、“每怀靡及”之类的墨字。

    偶尔询问一下赵百泉,这洒露之类都是出于何等典故,增长一下自己的知识水平。

    一身轻松。

    以往规矩,每日都有一名通事、二十名红帕秀才前来以供驱使。

    诸如馆务司、承应所、掌牲所、供应所、书简司、评价司等琉球方便专门为了招待天使而设立的诸多部门的劳役,刘钰把这个也给免了。

    理由和当年去朝鲜册封的那些人弄钱的理由一样:人就免了,所有人折算成一天一百两银子,钱给我就行,我用自己的人,也省了你们麻烦。

    这理由很说得过去,武将爱财几乎是一种潜意识里认可的真理,琉球人也没有起疑。

    除了每日来送米送菜的,剩下的人都撤了,只是每天在送米的时候,给刘钰带来一百两银子。

    至于如何搞仪仗、代表皇帝的扎彩带摆香炉的龙亭,那自然是副使赵百泉的活。

    等了数日,琉球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可以在五月二十五这个吉日接圣旨,具体时间何时算作吉时也都有定制,不会错半分。

    军官们都被召集起来,拿出怀表对了对时间,开始听刘钰对明天的布置。

    一百五十人会在这里列队,以表演军操的名义,等待琉球王带领百官抵达后,看刘钰的指示动手。

    一百五十人在琉球百官进入天使馆后,便立刻出发,攻取那霸港的两座炮台,控制炮台后点火催烟,等待在海上的舰队抵达那霸港。

    届时在船上留手的炮兵立刻登陆,推着大炮前往天使馆。

    剩余百人留作预备队,以防出现什么意外情况。

    下岸的水手们也都做好准备,但刘钰尽量不会使用他们。

    这些人在船上还好,一旦上了岸,根本没有什么纪律性,稍不注意就可能搞出来烧杀抢掠的事。

    像是监狱一样狭小的船舱,每日最大的希望就是餐后的那杯酒的生活,是精神病和嗜血狂躁的培养皿,刘钰心里很清楚这个时代“优秀”的水手都是什么德行。

    赵百泉又跑过来嘱咐了一句,如果明天真的动手了,不要把枪口对准琉球王。琉球王是朝廷册封的,其余官员不是,在朝廷剥夺了琉球王王位之前,终究是郡王。

    次日黎明,天使馆就已经忙碌起来。

    门外,琉球王率众官及金鼓、仪仗毕集天使馆前,待时间一到,便请开门。

    刘钰亲自打开门,士兵持枪配上刺刀,站成两列,琉球王率领众官跪地道:“请迎龙亭!”

    龙亭就是一种象征,代表着皇帝,哪怕皇帝远在万里之外。

    象征皇帝,自然不可能在门前或者院子里,必须要到中堂里,将龙亭抬到了中堂。

    琉球王在前,其余人皆在其后。

    两名司香官,举着香案慢慢来到龙亭前,添香,燃出烟尘。

    刘钰站在龙亭的左边,赵百泉站在龙亭的右边。

    捧轴官站在东南角;展轴官站在西南角。待一切繁琐的仪式就位,礼官用汉语喊道:“排班!”

    排班话音刚落,众人皆不做声,犹如紫禁城中排班时候一样,不敢有一丁点声响。

    随后礼官用琉球语喊着节拍,琉球王等皆行五跪三叩首之礼,喊的抑扬顿挫,叩拜之礼不能早也不能晚,必须跟着礼官的节奏来。

    刘钰等的就是这个沉浸其中的机会,待礼官喊完,一众人还没等到礼毕之语的时候,刘钰忽然用日语喊了一声礼毕起身。

    呼啦啦……一群人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包括琉球王尚敬也是如此。

    可他站到一半的时候,立刻意识到了不对。

    拼着这时候再跪下去必要淤青膝盖甚至脑供血不足跌倒的危险,愣生生地又跪了下去。

    “完了!完了!”

    尚敬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心都停止了跳动。

    虽然脑袋后面没长眼睛,却知道肯定会有不少人听懂这句日语都站起来。

    一旦这些人站起来……

    那几个已经站起来的人也立刻意识到了问题不对,可已经晚了。

    在两侧站立的士兵迅速冲上去,将那几个站起来的琉球官员控制住,其余人举起了枪,唯独没有对着琉球王。

    刘钰暴喝,下意识地就要拍一下身边的东西以壮声势,手都抬到一半了,这才想起来自己站在龙亭左边,这一巴掌拍下去等于在扇皇帝的脸,手在空中划了半个圈,扇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中山王!你好大的胆子。你还敢说琉球国与倭国毫无关联?之前只说别样事物与倭国相近是巧合,这琉球语与倭语难道一样?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百官中有几个意识到问题不对的,站起身就想跑,守在两侧的士兵拿着枪托就猛砸过去。

    几名陆战队里人高马大的掷弹兵,手里提着手雷,捏着火绳,盯着琉球百官,至此再也没有人敢有任何动作。

    一直捏了一把汗的赵百泉,看着一堆人听懂了日语站起身,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他也是个聪明的,知道这件事已经定性了,人赃俱获、证据确凿,那么这件事的意义就大不一样了。

    如果先抓人,那就是班超在鄯善的举动,属于借天威而兴边衅,很容易受到朝中攻讦。

    但现在,就类似于前朝代王六世孙、奉国将军朱充灼之事:勾结蒙古,焚烧大同粮仓、邀请小王子攻打天朝。

    这种事就算朝中有人心里不愿意,尤其是如果因此而对日开战的话,但嘴上绝对不敢说什么的。

    只在一瞬,赵百泉就坚定了心思,知道自己该站队到哪一边。

    况且若无皇帝的许可,刘钰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一个郡王面前舞刀弄枪。

    赵百泉反应极快,见刘钰的人已经控住了局面,高声道:“请圣旨!”

    武力已经震慑过,现在还要靠天朝的威严再震慑一番,以给琉球王一个机会:听圣旨的时候,赶紧想想一会请罪的词儿,也好找个台阶下。天朝是想继续保留琉球这个朝贡国的,该给的台阶还是要给。

    捧轴官听到赵百泉的叫喊,自东南角走到龙亭前,刘钰捧出圣旨,交由捧轴官。

    展轴官上前,两人一起展开圣旨,赵百泉自走到圣旨前,念出了皇帝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恭膺天眷,统御万邦;声教诞敷,遐迩率俾。粤在荒服,悉溥仁恩;奕叶承祧,并加宠锡……尔琉球国地居炎徼,自前朝宣德四年,天朝赐姓尚氏,自此职列藩封……

    藩封者,本天家之屏翰也!

    然有人奏于朕,言前朝万历三十七年,倭人萨摩藩入寇,大掠数日,焚烧王庙,又掠王族入萨州,此国仇家恨。尔等不思复仇,却通倭人……此为真?为假?

    念完了圣旨,圣旨写的模棱两可,并没有表达出过多的情绪,只是看似皇帝很和气地问一问琉球王,这件事是真的假的。

    然而,赵百泉在念完了圣旨后,立刻把自己憋了好几天准备的词全都喷了出来。

    “既列藩封,隐而不报,此无君也!”

    “宗庙被隳,委身从贼,此无父也!”

    “古云:教仁必先教孝。倭人掠汝先族,不思雪恨。无君、无父、无孝,岂称人哉?”

    “中山王,你还有何话说?可有隐情?”

第二十五章 真正的贵族

    这已经不是给台阶下了。

    而是生怕琉球王找不到台阶,赶紧弯下身子做了个台阶,怕琉球王摔死。

    天使不能定琉球王的罪,赵百泉也不想刘钰做的太过火——直接去藩属抓郡王,以刘钰现在天眷正隆,肯定赏而不罚,那岂不是助长边将们都学刘钰?

    反正打仗能立功,混好了封爵入相,那还不可劲儿打?甚至很可能土司不反逼其反、藩属忠贞迫其叛。

    这大顺真就要以强亡了……

    刘钰大约也能猜到赵百泉的想法,心道你这台阶给的真好。

    跪服于地的尚敬不敢抬头,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天朝,而是自己的弟弟,这才是最大的威胁。天子会保藩属的社稷,不会强占琉球,可自己的弟弟和上任天使的关系很好。

    想到这,立刻抬起头,朝着地面重重地磕下去。

    磕的时候,头贴到地面的时候,迅速一擦,擦出了一道道血痕,直到血流出湿了眼睛,这才冲着龙亭哭道:“臣有罪!臣有罪!臣有罪啊!臣日日夜夜岂不思先祖之仇、家国之恨?”

    “然倭人看管甚严,臣只能效勾践故事,忍辱负重,以求时机。”

    他正哭的时候,身后的老臣蔡文溥暗自叹了口气,心道王上啊王上,这话可不能乱说了,你又不是没有机会,本国可是派了人去国子监和太医院学习的。你这般说,岂不是罪上加罪?

    副使赵百泉也觉得琉球王的话过于扯淡,给台阶可以,但不能把天子的使者当傻子耍啊,编谎话最起码也得用心点。自己这还担着责任呢,回去后皇帝反问一句,这么明显的谎言你怎么都信了,日后也不用混了。

    “中山王,就算倭人监视日严,可昔年曹贼如此蛮横,献帝尚有衣带诏之举。倭人虽威逼,可琉球亦多派儒生往国子监求学,难道这些人在国子监学着忠君之言,却对琉球的事一无所知?难不成中山王就不能秘使他们陈奏琉球事于天子?亦或是说,这琉球国去往国子监求学的,都是倭人所选?”

    这话只是在训诫中山王,可于在国子监留学过的蔡文溥听来,无一不是在骂他。

    再想着刚刚赵百泉说无君无父之类的话,这对一个饱读诗书的儒生而言,实在是难以接受的屈辱。

    再想想这一次天朝的震怒,显然是有备而来,蔡文溥长叹一声。

    想着在天朝国子监学到的那些圣人之言,忠君之义,心道王上啊王上,老臣只能助你最后一次了。

    猛然抬起花白的头,使出最大的力气,猛撞向地面。

    他这是求死真撞,非是做戏。

    年纪也近七十,这一撞下,顿时脑浆迸裂,死于当场。

    场面一乱的功夫,尚敬一看蔡文溥的在血泊中的头,知其不可能活过来了,遂不假思索地说道:“臣昔年为世子时,恰蔡文溥入京求学于国子监,臣秘使之告知天子,诉说倭人为祸之事。”

    说到这时,蔡文溥的家人孩子几十条人命在他心头一闪而过,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此番天使来小邦,天兵列阵、艨艟壮阔,臣便以为天朝这是来为臣主持公道来了。蔡文溥叫臣忍耐,也说他在国子监时已秘将此事上奏天听,难不成竟无此事?亦或许他竟私通倭人,隐瞒不报,却来诓骗我已报备天听?”

    刘钰嗅着空气中的血腥味,心里默默地给尚敬竖了个大拇指,心道果然是当贵族的料,当贵族的基本功很扎实。

    他也不说破,就听尚敬在那面不改色地扯淡,现在唯一的证人已死,那还不是随你说?

    赵百泉对琉球的情况了解不深,也不知这是真是假,但却知道这时候应该相信。

    事实,并不是相信的理由。

    但台阶给的还是不足,他又道:“中山王,你若真有此心,难道不能派人乘一叶扁舟去天朝吗?”

    “天使有所不知,萨州倭人看管甚严,往来朝贡之船、所载之物,皆由其控制。臣虽有心为天家屏翰,奈何国小兵弱,兵不足千,实有心无力。如今天兵既至,天使亲来,我邦之仇、祖先之恨,可复矣!”

    他又朝着地面磕了几个头,哭道:“臣自知死罪,愿请面陈陛下,若能复琉球宗庙社稷,纵死无憾尔!臣万死不能平罪,只恐死后无有面目见列祖列宗啊!”

    又哭了数声,晕厥于地,复又起身,当真有杜鹃泣血之悲、苌弘化碧之叹。

    刘钰默不作声,听的实在无聊。

    无聊至极地他低着头,看远处死去的蔡文溥流出的血慢慢汇聚,眼中盯着远处的一条砖缝,心道他好像有点高血脂啊,要不然早该流到砖缝那了。

    再看看尚敬,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心道差不多得了。

    这一次他肯定是要把尚敬抓回去的,不是为了皇帝的面子,是抓给西洋人的看的:赤县神州结界之内,朝贡体系等同于领土,皇帝有权处置任何朝贡国国王。

    让西洋人承认天朝的内部法理,以后和天朝公示的朝贡国直接打交道不行,得去京城。天朝皇帝是中国加朝鲜、琉球等国共同的皇帝,而不是那群传教士搞的地图上的汉法理王国国王。

    这天下没有一个国家有资格当天子,但五霸还是凑得齐的。虽五霸制礼不合矩,但也只能如此了。

    天朝体系想要往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平稳过度,必须要搞清楚藩属到底是什么?是殖民地?是附庸国?还是分封国?联统国?亦或者四者都不是,而是一种超然的特殊存在的地理意义而无法理意义?

    这些都需要和将来的“五霸”之四们签条约,搞清楚,得到主要国家的承认。合理不合理的,先有事实再定“国际法”,自然也就合理了。

    朝鲜太“忠”,没有借口,这琉球恰恰撞在枪口上,自是要拿他开刀,做个示范。

    怎么证明这是自己儿子,户口本可以伪造,但当着外人面打一顿孩子,孩子哭着喊爹我知道错了,那应该就可以证明了。

    琉球王尚不知道自己要承担这么大的意义,心中想的全是如何脱罪。

    他不敢抬头去看刘钰和赵百泉,心里想着这一次无论如何要去一趟天朝,来一波自缚以请罪。

    去天朝,可能会死。

    但留在琉球,必死无疑。

    按照以往规矩,出了这么大的事,要派世子或者王弟前往天朝。可这时候无论是派世子还是派王弟,都很危险。

    此一时,彼一时。

    琉球小国,朝贡国的地位是天朝给的。以往派世子或者王弟去,天朝需要遵守礼制,不但不会动歪心思,反而会维持在琉球统治的琉球王,这叫礼法。

    而现在,若是派世子或者王弟去,万一王弟在天子面前表现的极好,把责任全都推倒自己这个琉球王身上,那自己这个琉球王还能当吗?到时候天子以琉球王尚敬不忠不孝为由剥夺其王爵,授王爵于在天子面前表现了一番弟弟或者儿子,自己岂非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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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自己若是去了天朝,留在琉球的名义上只是摄政或者监国,只要天子原谅了,自己的王位还是稳固的。

    想到这,他也坚定了心思,明知去天朝可能会死,却也只能赌一把了。

    “臣辜负天恩,请自缚面见天子,自陈臣罪。还请天使许可!”

    赵百泉刚要说话,刘钰轻咳了一声,止住了赵百泉想说的话。

    场面渐渐安静下来,无人做声,直到外面一人匆匆跑来,在刘钰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大人,那霸的炮台咱们已经控制住了。琉球人没抵抗。烟也升起来了,在外面的军舰大约在中午时分就能到。”

    “炮台上的炮都很老,而且都是铁炮,没有铜的。我们也没拆。没啥用。”

    刘钰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低头看了看琉球王。

    这时候琉球王也恰好抬头悄悄看着刘钰,想知道这个忽然进来的人到底说了什么,自己的命运到底会如何?

    赵百泉也在看着刘钰,嘴炮的事,他负责。但琉球王到底怎么处置,刘钰才是正使,现在刘钰做什么他都不会反对,这件事,琉球这边做的实在过分,放在朝中那是要凌迟的——郡王勾结外邦,欺瞒皇帝,甚至朝中一大堆外邦武士,这还不凌迟那真的是视王法为无物了。

    刘钰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距离正午还有三个小时,他也不急。

    “中山王,天子此番差遣我等前来,只是询问琉球国事。你为天朝藩属,只有天子有权处置。你既有心自缚于京城请罪,虽有真心,可这真心只见于形而不见于质。”

    “来人!笔墨!”

    笔墨纸砚早已准备好了,可如今皇帝的龙亭还在,没办法坐着写,站着也没法写,执笔之人只好跪在地上,面朝空空的象征皇权的龙亭,铺纸于地。

    “中山王,请吧。倭人在琉球的在番奉行于何处?多少武士驻扎?各居于何处?朝中几人是忠,几人是奸?几人被倭人控制?几人源于倭人的命令才得以为官?”

    “琉球虽远,天朝兵锋依旧可至。倭人无礼,天子必罚。待六师移之,再说可就晚了。”

    跟琉球王说完,又道:“中山王弟尚彻!”

    尚彻一惊,忙道:“在!”

    “上次天子册封,天使归朝对你多有赞许,说你颇通文采,记忆绝伦,想来是真的。中山王年纪大了,怕是有些人记不清楚,你不妨帮他回忆回忆。来人,送中山王弟于偏厢,撰写名单。”

    “还有琉球国紫金大夫以上官员,也都帮着王爷回忆回忆,免得有漏网之鱼。送走。”

第二十六章 谁的责任?

    很快,原本跪在一起的百官中的高阶官员,都被拆散。

    要么因为对日语太敏感站的太快而被枪托砸倒、要么就被送到了厢房去“帮助”中山王回忆一下名单。

    “中山王,倭人既在这里为祸,天朝自有义务保护王府。速速选人跟随,先护卫王府。”

    刘钰不担心萨摩藩的人给自己造成什么损失,而是担心萨摩藩的武士脑子一热,占据了中山王府,让自己投鼠忌器,那就不好做了。

    正好手边还有一百人的陆战队做后备,去王府这个任务当然是不能交给水手的。

    赶忙交出了信物,选了一个近臣跟随,百余人朝着中山王府疾驰。具体要干什么,刘钰昨天就安排好了,现在就是走个过场。

    等这件事处理完,尚敬也知道刘钰这是在考验自己,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有所隐瞒了。自己有所隐瞒,别人“帮着”自己回忆起来,那就不好了。

    萨摩藩在琉球的控制很深,也正因为控制的深,所以有恃无恐,所有萨摩藩的人活动都是公开的。

    尚敬将名单一一念出,生怕有什么遗漏的,直说到口干舌燥,一份长长的大清洗名单就此出炉。

    看尚敬也憋不出太多名单了,刘钰心想这里面的名单还得再审核一下。

    有些是墙头草,谁强就站谁那边,这些人无所谓。

    有些则是铁杆的亲日派,这些肯定是要洗一波的。

    待其余人也把名单都上交,刘钰这才了给了赵百泉一个眼色,赵百泉便顺势道:“此事暂先搁置,中山王与百官谢恩!”

    琉球王暗暗松了口气,又度五拜三叩后,跪在龙亭前又问了一句“圣躬万福!”

    刘钰也答了一句,一众人慢慢退到了外面。刘钰和赵百泉便要去更衣,这时候穿的衣服是代表皇帝传旨的,一会正常交流就不能穿这一套了。

    换衣服的途中,赵百泉问道:“鹰娑伯,如今名单已有,他们必有所察觉。若想一网打尽,不如现在动手?”

    刘钰抖了抖名单,笑道:“苍蝇乱飞,哪里好抓?不如找个粪坑,全都聚堆,这才好抓。算上墙头草,一共也就二百来号人,真倭人不多。这几个大族也就有个十几个人的甲兵,不用急。”

    “无非两处紧要,一则中山王府,一则那霸炮台。如今两处都在我手中,有甚可怕?我最不怕的就是临阵野战,等着吧。我估计,傍晚时候,这些倭人就会聚堆到一起。琉球城堡不少,他们会负隅顽抗的,也省的我到处去找,麻烦。”

    赵百泉知论及打仗自己远不如刘钰,见刘钰都有安排,他也就不担心。

    刘钰又看了看表,磨蹭了一会,很快就有人跑来报告。

    一直在港口外海上逡巡的分舰队已经在港口处集结,正值午潮,可以靠近距离港口很近的地方。

    陆战队也占据了中山王府,将中山王的家眷保护的很好,而且秋毫无犯,也没有惊扰女眷,只是在府中警戒。

    城中民众也已经被天朝安抚,天朝威名尚在,民众也无太大的惊诧。反正除了贵族能吃米外,大部分民众都只能吃苏铁种子和地瓜,王府和他们也没太大的关系。

    刘钰见这一切都差不多了,宽慰有些急躁的赵百泉道:“赵大人且放心。我之前没有急着动手,你以为我在等什么?”

    赵百泉不解,问道:“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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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萨摩藩的人演戏呀。本朝使者一来,萨摩藩的武士便要提前撤到中城城躲避,以免天朝人看出问题来。天朝使者也只在首里城逗留,从未去过中城城。”

    “我给了萨摩藩的人这么久的准备时间,你说他们之前能不去中城城躲着吗?现在我扣住了琉球王,估计风声也传出去了,亲日一派的必然蜂拥往中城城跑。那就是我说的粪坑。”

    “往粪坑里扔炮仗炸蛆,比到处拍苍蝇可快得多。”

    赵百泉顿时明白过来,心里由衷赞叹,心道只怕鹰娑伯早就做好了打算,这可不是仓促之间能想出来的。

    “中城城距离此地多远?”

    刘钰摇头道:“十里?十几里?反正琉球就这么大,没多远。此地自古就有城,琉球王尚未得天朝赐姓的时候,就在那筑城了。往北是山区,往南就是这一片平原,你可以理解成琉球的雁门关。”

    “赵大人一直在朝中,还没见过攻城拔寨吧?过几日我带你去看看,叫你开开眼,知道何以称之为船坚炮利。”

    “反正琉球是岛,他们也没处跑,更等不到援兵。一会儿叫琉球王与百官见见天朝海军,再请他们观本伯攻城,许多年不曾攻城,平准也没机会,如今正有些技痒。”

    赵百泉心中大乐,笑道:“是了,谁人不知鹰娑伯攻城之术天下无双?他们困守孤城,这正好解一解鹰娑伯技痒之心。”

    刘钰亦笑道:“正是。我已让舰队在那霸集结。欲使琉球百官观之。如何说,这就要靠赵大人的本事了。”

    两人说笑着走了出去,在见到琉球王众人的时候,立刻换上一副死马脸。

    该给的巴掌都给完了,中山王也主动要求去京城,是时候该秀一秀肌肉让其加深一下印象了。

    “中山王,前朝万历三十七年事,天朝亦不怪你们。只是天数有变、神器更易,大顺以水德而灭火明,其志在水、其利在洋,非是前朝腐朽所能及。册封时候,也还了印信,变了服饰,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既如此,却仍旧不告知天朝,那是视我大顺如腐朽前明?”

    二话不说,上来又先扣了一顶大帽子,反正明朝已经没了,拿明朝来说事毫无代价。心底固然可以理解明朝的作为,但这时候用来吓唬吓唬琉球人,也只能说的一文不值。

    这么大的帽子,琉球王可不敢接,正要申辩,赵百泉立刻把话接过去道:“天朝兵锋之盛,非琉球小邦可知也。”

    “一则,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为之。”

    “二则,琉球,藩属也。所谓蛮夷畏威而不怀德,天朝之兵,只用于蛮夷,于藩属仍以仁义教化。”

    “你既说之前作为,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也说曾派蔡文溥入天朝秘报,此事尚不知真假。”

    “若为真,虽有过,想来天子仁慈圣明,自当理解。”

    “若为假,则蛮夷尔,畏威而不怀德。既如此,便不得不叫尔等见识一下天兵之威,日后另有分说。”

    “还请中山王移步迎恩亭,观天兵出海。事未澄清,勿怪我以畏威而不怀德的蛮夷视之!”

    天使没资格撤销郡王,中山王现在还是中山王,赵百泉很聪明,顺着刘钰的意思去做,找了个由头让琉球百官去海边。

    到底是不得已而为之、心仍在天朝的卧薪尝胆;还是畏威而不怀德的蛮夷,事实不重要,只在于皇帝一句话。怎么说,都有理,也都能找出道理。

    赵百泉知道礼政府存在的价值,就是刘钰所说的“穿裤子”,明明是武力威慑,却也非要找出一个听起来似乎有理有礼的理由。

    尚敬哪里敢接话,只好同意,于是之前被扣押的中山王府仪仗们被放了出来,摆出中山王的规格。

    铁叉二人,曲枪二人,狼牙钩二人,长钩四人,钺斧四人,长杆枪三十二人,月牙四人,鸡毛帚十二人,马尾帚二人,大刀二人,黄繖二人,花繖二人,引马二人,提炉二人,黄缎团扇二人,绿珠团扇二人,印箱二人,衣箱二人,轿前红杆枪四人,红鞘长腰刀四人,黑腰刀二人,戴铜假面武士六人,大掌扇一人,红络金炉二人,金葫芦二人,珠兠扇二人,小鹅毛扇二人,蝇拂二人……

    小国不大,排场却不小,浩浩荡荡地朝着迎恩亭而去,离得老远就能看到借助午潮靠近那霸的分舰队。

    五艘巡航舰列成一排,从运兵船上下来的陆战队炮兵,也把擦的闪亮的十门十二磅、六门十八磅的铜炮在港口处摆开。

    琉球一众人才刚站定,舰队便来了一次保留节目:齐射。

    硝烟弥漫中,原本心中还有些摇摆、担心将来萨摩藩报复的琉球官员,在硝烟还没散去之前,心中已经打定了跟着天朝走的心思。

    三次齐射之后,所有的琉球官员都明白了。

    前面的尚敬自此之后便只是天朝体系下的中山王,而不是大君体系下的琉球国司了;日后琉球的度量衡,也只能用大顺的斤两钱厘,而非日本的贯匁釐毫。

    尚敬眼望远处的战舰,泣涕道:“天兵如此雄壮,若早知琉球之难,只需数日便可为臣复家国之仇,倭人不堪一击。”

    “然琉球颓败至此,皆我之罪,我若早些通知天朝,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刘钰心道,还行,还是挺上道的,你这么说就对了。

    天朝的藩属被人控制了,天子不管,天子有没有责任?不管怎么说,万历三十七年是上奏过的。大顺内部也是有人知道琉球国情况的,不是所有的天使都是傻子。

    可天子也是要面子的。

    琉球闹出这么大的闹剧,天子当然有责任,但天子不能有责任。

    现在你琉球王把责任都背过去,这个责任就不在天子,而在你琉球王身上——谁让你不打报告的?导致天子被蒙蔽。

    当然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你当天子的你瞎啊?最亲近的藩属国之一都被人控制了你不知道,被人骗了一百三十多年,天朝都蒙着眼睛吗?

    刘钰心道,只要你肯背这个锅,皇帝当然会网开一面。

    心想:你看现在这不就挺好?你替皇帝背锅,蔡文溥替你背锅,我给你找台阶下,你给皇帝找台阶下,你好我好大家好,其乐融融,死了蔡文溥全家,幸福你们琉球尚氏,多好。

    皇帝会不会信尚敬让蔡文溥传过话?琉球王肯背锅,皇帝就会信;琉球王不肯背锅,甚至恼羞成怒说天朝不管不问我有什么办法,那皇帝当然就不会信。

    见尚敬如此上道,刘钰便道:“中山王此言不错,若是王爷早日报知天子,天兵十日即到,倭人岂能相抗?这个责任,无论如何是不能推脱的。”

    “是是是,天使所言极是。如今倭人多半藏身于中城城,还请天兵剿灭,以其头祭祖庙,请天朝雪琉球之耻。”尚敬正式向刘钰发出了出兵剿灭倭人的请求。

    刘钰等的就是这个名正言顺,点头道:“如此,可见中山王许真的是卧薪尝胆以待时机。还请移步中城城,观天兵攻城。”

第二十七章 雷罚

    说是要打,却不着急,而是先让琉球王回中山王府,宣布对倭国的七大恨,稳定一下琉球岛上的情绪。

    反正按照刘钰的“粪坑聚苍蝇”理论,拖的久一点更好一些,免得有漏网之鱼。

    既然萨摩藩这一百三十年来,都是如此演戏,只要有天朝使者来,监视琉球的武士就都躲进中城城,那么遇到现在这种情况,可能岛上的日本人第一选择就是据守中城城。

    为了让岛上的日本人死心,刘钰让分分舰队绕到了琉球的西南边,在中城城可以看到的海湾,占据了那里的一处港口。

    后世这里很出名,作为美军在琉球的海军基地,位置极好。

    北边是一个延伸出大海的连胜半岛,正面是长长的一片雪白沙滩,后面还有津坚岛、久高岛等一系列抵挡海浪的岛屿,和威海湾一样,是极好的海军基地,有几座小岛和半岛形成的自然防波堤。

    加之台风一般都是从琉球和中国之间的海域吹过,在背面的中城港做海军基地最适合:那霸更适合做民用港,不管是去中国还是日本都很方便,但做军港就很不合适。

    刘钰已经想好了将来琉球的海军基地建在了哪,就等着平掉中城城,把中山王带回京城,好好聊聊了。

    几日后,琉球的局面已经稳定下来,大部分和日本走得比较近的家族,都带着家族里的十几个私兵跑到了中城城,加上四散监视的武士,那里已经聚集了大约二百人。

    琉球的汉儒与和学之争,和学一直占据上风,日本在琉球的影响力日大,很多官员都是亲日派。

    闽南三十六姓出身的高官很少,历史上这个时间段,恰好是第二位三十六姓出身的官员执掌朝政,但即便历史上,这位三十六姓出身的官员也是执行亲萨摩的政策。

    原本历史上,此时正在执政的这位三十六姓出身的官员,名叫蔡温,崭露头角也是源于朝贡事件:

    1683年,满清正在攻打台湾,所以海外贸易处在锁国状态,除了朝鲜谁也拿不到货——也就是那一年,朝鲜靠着特殊环境下的对日贸易,积攒够了足够的重金属,正式发行了货币。

    历史上的那一年,趁着册封琉球的机会,很多商人跟着册封船去琉球。

    既然当时台湾还没打下,还在执行严厉的海禁政策,显而易见,这一次贸易获利极大。

    日本的、荷兰的、西班牙的商人齐聚那霸,把这一批价值几万两银子的货一天之内就吃下了,利润极高。

    等到1718年册封尚敬的时候,台湾已经攻下,禁海政策不再,西洋人随时可以在广东拿货;日本自己也有长崎贸易。然而商人们却根本不懂分析大政策对商业的影响,照着1683年的经验,跟在册封使团的后面,准备再来一场1683年的盛事。

    这就是一场教科书般的“刻舟求剑”。

    然而1718年,局势已经变了,去了琉球之后,发现根本没人在这拿货,也根本不像是1683年的那样,当年的经验坑死了这群海商。

    可出海的商人岂是易与之辈?逼着琉球王要求琉球王把所有的货都吃下去,琉球王吃不动,海商们便发扬了海商的传统艺能:能卖货的时候我是商,不能卖货的时候我是海盗,把那霸抢了一遍,逼着琉球王把货都吃掉。

    闽南三十六姓出身的蔡温,这才借着这个机会崭露头角,冷静而又圆满地处理了这件事,自此登上了琉球的高层舞台,制定了诸如“均田法”之类的政策,触动了贵族利益,爆发了琉球历史上的一次大动乱。

    总的来说,他的政策是外交亲日、文化亲中、左右摇摆、土地改革、抓紧种树以便造船。一切以朝贡为目的,一切政策以保持吃两边的朝贡而制定。

    然而这个时空之下,大顺根本就没有锁国过,1683年也没出过全东亚除了朝鲜都拿不到货只能趁着册封在那霸拿货的盛大场面。

    故而1718年的册封也就没有多少商人跟着去,也就没有出现这一场“评价事件”,自然蔡温也没有借此出头而成名。时势造英雄,此人虽有才能,可在时代大背景的变化之下,错失了“锥子露头”的机会,此时在琉球早已因为文化亲中而被清洗,担任个闲散官。

    于是琉球只有在萨摩藩控制之前,有过一位三十六姓出身的执政大臣,之后再也没有三十六姓出身的执政大臣,也就导致了亲日一派在琉球的极端扩大,无人制衡。

    这一次刘钰选择找个粪坑聚苍蝇,也正是如此,不将这些和学派、亲日派一扫而空,琉球迟早要完。

    见粪坑里的苍蝇聚的差不多了,便点起兵马,朝着二十里外的中城城而去。

    中山王打起仪仗,带着琉球国的五百兵马做个样子,跟着刘钰一起到了中城城下。

    这里距离首里城不远,琉球本来也没多大。

    有一个大约直径三四百米的小山,测高之后最高处约莫五十丈,有点像是日本的山城,依山而建。

    对于只有二百多人的兵力而言,这城实在有些大了。

    如果只考虑筑墙的技术,十八磅炮之下,石墙皆平等,只是依山而建就有些麻烦。

    还是老样子,升起热气球,参谋们在上面把中城城的城防图看了个遍,将上面的两处炮台标记出来,寻找出适合突破的点。

    山虽五十丈,可在热气球面前,还是一览无余。

    琉球国一众官员看着热气球,惊诧之余,却也想着既是天朝,有此等手段也属正常。颇有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

    绘制好的地图摆在了刘钰面前,南面是绝壁,北面是陡坡,西面好打一些,当然也是城墙最多的地方。

    城墙不厚,最厚实的地方也就两米,用石头铺就,在冷兵器时代或许难攻,但确实连实心炮也防不住。

    参谋们很快找到了中城城的弱点,指着西边一处城墙道:“大人,只需要攻下这里,将加农炮都拉上去,慢慢轰上两天,此城便破。倭人居高临下,我们的动作他们也看得清,有限的兵力也都会拉到这里与我们对峙。”

    和刘钰的意见基本一致,这城周阔三四里,可很多地方都是毫无意义的存在,只要西边这一点突破,这城也就守不住了。

    参谋所说的突破点这,有两道石墙。在山上是一处宽阔的平坦地,正好可以构筑炮兵阵地,只要攻下这,舍得花钱,砸上两天,剩下的城墙都要倒塌。

    “行吧,就以这个思路来,天黑之前给我一个详细的计划。听说倭国有不少山城,实践出真知,这次就当是一次预演。”

    参谋们得令而去,天黑之前就将作战计划送到了刘钰面前。

    攻取山城的麻烦之处,在于加农炮的弹道太直,有山坡阻挡,很容易绕开城墙,伤不到人。

    所以作为攻城主力的十八磅炮,只有等着拿下西边的城墙之后,才有发挥的余地。

    参谋们也正好试一下威海北方工业商会新出产的一种开花弹,用射速更慢、弹道更曲的榴弹炮和臼炮打开缺口。

    第二日一早,沉重的臼炮和轻便的榴弹炮就在阵地前展开,炮兵们试射了两次实心弹,校正了一下距离,炮兵军官们就开始了阵前例行的查表。

    调整好了仰角,山上的也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山下的大顺海军陆战队在那慢悠悠地有条不紊。

    试着冲过两次,但被米尼弹和滑膛枪组成的线阵打了回去,他们手里的火绳枪又打不了那么远,琉球一些家族的私兵用的还是大明的鸟铳,对射占不到半点便宜。

    搬运炮弹的炮兵班组脱光了上衣,从后面将一枚又又一枚的开花榴弹或者臼炮炮弹搬到前面。

    开花弹很危险,稍有不慎可能会殉爆,所以不能像是实心炮弹那样直接堆积在大炮前。

    要像海军的那些火药猴子一样,从储存弹药的地方把炮弹和火药一次次地运过来。

    军官查完了表,喊道:“引线,寸三。准备!”

    炮手拿出切锯,按照上面的尺寸,把开花弹前面的木制引信截断。这种开花弹,说白了就是一种大爆竹。

    一个空心的木头,里面塞满了压实的黑火药,黑火药里面有硝酸盐作为氧化剂,不需要氧气也可能燃烧,压实之后燃烧的很均匀。

    空心铁球里面装着火药,留出的孔插着空心木头的引信,等引信烧到里面就会爆炸——和点捻子的爆竹一样的道理。

    野战的时候,这东西最好在头顶爆炸,效果才能最佳。这就需要炮兵军官查表确定外面留多长的引信。

    攻城的话,留的太长也不好:万一有胆大的,提着还没爆炸的榴弹扔出来,那也不是不可能,哪里都有勇士嘛。

    和实心炮弹在外形上最大的不同,就是后面有一个木头做的弹托。因为这时候都是滑膛炮,炮弹的口径小于炮管口径,炮弹和炮筒之间有空隙,说不准炮弹在里面就会乱转,万一把带着引信的那一面转到了里面,膛压那么大,很可能一下子把引信吹压到炮弹里,立刻爆炸,那可就热闹了:炮组一个也剩不下。

    有了这个简单的木头弹托,就可以让开花弹没机会在炮筒里乱转,至少在出膛之前,头是头、腚是腚,不用担心炸膛。

    刘钰没在炮兵阵地附近,虽然出事的几率不大,可他也不想冒这个险。

    他更不想让琉球王靠近,万一死在炸膛意外之下,自己担不起这个责任。

    琉球国已经一百三十年没打过仗了,大顺开关之后,也已经近百年没有海盗了。

    再看看大顺这些人打仗的方式,琉球王和百官都有些陌生,不知所谓。

    “中山王,这中城城在琉球可算坚固?”

    刘钰不怀好意地问了一句。

    “回天使,中城城自前明正统年间就多次修缮。万历三十七年,倭人自北来攻,琉球兵少,中城城没有守住。萨州倭人占据中城城,在番奉行亦驻此处。往年天使来册封,萨州武士便会避于此处。加之此地地处险厄,分琉球以南北,故而萨州倭人多加修缮。在琉球,实第一雄城,亦不为过。”

    刘钰笑道:“以我观之,如插标卖首耳。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天兵若攻则必克,你若早说倭人为祸,何至于等到今日?”

    这是很明显地政治仗,吓唬琉球人用的。既然中城城算是琉球此时最难攻的山城,就算有所夸张,想来与首里城也差不多。

    攻下这里,意味着天朝随时可以攻下琉球,也好叫琉球人知道日后该抱谁的大腿。

    尚敬面色微微有些难看,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若说天使未可小觑,显得好像折损天朝的面子;若说天朝必攻无不克,万一打的不好看,到时候面上更难看。

    一共五百多兵,虽看上去威武雄壮,可兵皆不着甲、无有刀,只有火枪,琉球王也不知道这样的兵能不能打,反正他知道萨州的武士都是带刀、着甲的,而萨州的武士打琉球兵又是易如反掌的。

    这时候军官跑来,告知刘钰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开花弹还是挺贵的,可这一场既是政治仗,那也顾不得多花钱了,只要能让琉球彻底臣服,回去后皇帝一高兴,钱肯定是报销的。

    看看表,已是中午。看看天,艳阳高照,短期之内也无降雨。

    “先轰一下午。明天早晨六点开始轰,轰到八点,开始进攻。”

    “遵命。”

    军官领命而去,没过多久,犹如正午太阳正浓的时候,冷不防打了一串串的霹雳。

    黑色的浓烟在中城城上爆出,黑烟中不时闪烁出火光,火光闪过后的许久,爆炸声才从那里传来。

    犹如台风过境时候的呼号,亦如冬日雷雨时候的轰鸣,琉球王与百官的脸色骤变,他们也不是没见过大炮,何曾见过这样的大炮?

    就像是神道雷神降罚于中城,虽看不到城中的惨状,却可以想象若是这东西在自己的头顶爆开,会是怎番模样?

    几个胆子小的,已经瑟缩于地,不敢抬头去看黑烟与闪光,琉球王尽量保持着镇定,嘴里却也发干。

    心道首里城如何扛得住天朝的怒火?亏得自己反应的快,若不然受这天罚的便是自己了。再看看在空中飘荡着的热气球,琉球王冲着西北方向拱手拜道:“天子神威,拯琉球于水火,罚蛮夷以雷鸣。琉球百姓,无不感念天子仁德。”

    拜过之后不久,城中那些聚集在西边城墙上的幸存者已经承受不住这种轰击。

    在几个着甲武士的带领下,高喊着从山上冲了下来。

    宁可死在冲锋上,也不想在城墙上被时不时落在头顶爆炸的炮弹炸死却毫无还手之力。

第二十八章 可压榨的

    八十多人的冲锋队伍冲到一半,就被呈散兵列阵的米尼弹散兵打死过半,剩下的想要作鸟兽散,却也被线列的火枪手一次齐射,彻底解决。

    本想着做来一场表演秀,却不想看看表才下午两点,一切都要结束了。

    刘钰挥挥手,榴弹炮和臼炮停止了轰击,陆战队的射手开始以纵队突击的方式,上了刺刀,攻下了那段已经被毁掉的城墙。

    刚才还坐在那,吸着烟、看同袍们热闹的十八磅炮炮组成员,一个个骂骂咧咧地从炮身上跳下来,将横杆插在炮架上,套上马车,把大炮往山顶上搬运。

    反正有的是时间,刘钰一切求稳。待山上的士兵挥舞旗帜,示意已经占据了西边的城墙后,炮兵也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把沉重的十二磅和十八磅加农炮搬了上去。

    炮兵一个个没什么好气,简单地构筑了阵地,把那些尸体丢到一旁,就开始轰击里面的两道城墙。

    太阳还没落山,中城城里的萨州武士头目剖腹自杀,剩余的人都投降了。

    抓了七十多个俘虏,绝大多数都是琉球人的私兵,萨州的武士就抓了两个。清点了一下尸体,确认在番奉行的头目都死了,琉球王与百官全都松了口气。

    随后就是无尽的惊恐。

    在他们看来,宛如天兵天将不可战胜的萨州人,在刘钰的攻打下,占据着优势地形的中城城,居然连一天都没撑住。

    这哪里是打仗,简直和大人打孩子没什么区别。

    热气球飞到空中,依山而建的中城防御与调动尽收眼底;开花弹洗地,故意引诱山上的人力守西边,可没经过排枪抗压训练的武士根本无法做到在炮击之下保持镇定,下山猛冲,全都死在了枪口下;重炮上山,平地展开,十八磅铁球之下,城墙结构不论是相积法、还是乱积法,万法平等。

    萨州如此脆弱,天朝若有吞琉球之心,又当如何?

    好在,天朝的名声一直不错,对于藩属,那都是尽可能守其宗庙、不绝其祀。尚敬心道,这一次去京城,可万万不能说错了话,若不然……

    “倭人守城,在天使眼中,果然如插标卖首。还请移步王府,为天兵旗开得胜开宴。”

    引着刘钰等人回了中山王府,设宴款待。

    席间,中山王府众人捧着四百两黄金,跪在刘钰面前。

    尚敬道:“圣天子覃恩于弱小之邦,天使冲风破浪,艰险惊虞,莫此为甚!天使入国以来,抚绥海邦,剪除倭人之祸,举国臣民,无不感仰。”

    “本王所深愧者,琉球国小,地处边海荒野,无以将敬,还请代物以金。虽自知乎菲薄,便是十倍亦不能抵天使之劳,可琉球国穷,少产金银,以往朝贡货物,皆由萨州控制。还请天使万万不要嫌少。”

    四百两黄金,在大顺大约是四千五百两白银,卖到欧洲大约是六千两白银。

    刘钰却没接,瞟了一眼赵百泉。

    赵百泉正色道:“圣天子知琉球事,故遣我等前来。”

    “你国虽介居海中,传国亦有三百载。倭奴一入,王城不守,原野暴骨,庙社为墟。何以至此,岂不细思?前车既覆,后车岂可不引以为戒!”

    “今日之事,止以大义发愤,岂为金银之利?”

    琉球王心道我细思什么细思?就琉球这般大小,如何敌得过倭人?更不要提天朝了。

    便是我励精图治,又有何用?难不成这商汤三百里可成帝业还是真的?这话说说就得了。再说我琉球沦落到这种地步,还不是因为天朝开关贸易导致的?若只有朝贡而无贸易,琉球何至于此?凭借朝贡的贸易特权,便可多养一两千兵。

    在心里嘀咕了几声,脸上堆笑道:“天使所言极是,我等日后定要励精图治,以求自守。只是天兵前来,出力极多,本国这些金银只是聊表心意,还请天使不要推辞。”

    如此推脱再三,赵百泉又借机训斥了琉球王一番,以为刘钰只是要假装推脱。

    可就要接受的时候,刘钰却道:“中山王,本朝政治清明,岂非旧朝可比?日后定例金银,尽可不用准备。”

    他这算是一锤定音,示意这钱真的不要,琉球王惊了,心道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天使不爱钱?

    刘钰不是不爱钱,只是不想从琉球这里拿钱。

    琉球人的生活,他大致可以总结出来。

    琉球王与贵族们,整天削尖了脑袋琢磨怎么维持朝贡关系,从天朝这里骗点钱。萨摩藩吃肉,他们喝汤,也好过断了朝贡。

    琉球百姓,则无日不思逃离这一处苏铁地狱与番薯地狱,非贵族不能吃米,只能白天去搜集苏铁果实,那玩意儿连地瓜都不如。

    没什么物产,民众连这么活着都不怕,在刘钰眼中,这简直就是一处绝佳的兵源地。

    而且他也明白,自己这么一折腾,对日开战胜利,拿到日本开关贸易后,琉球就算是完了。

    中转港地位消失,朝贡国转口贸易不复存在,南洋贸易参与不了,琉球王室和贵族们的日子比现在要难过的多。

    贸易公司背后的资本,是吃人的。拿到垄断权,对琉球可绝对不会客气,敢走私,想都不用想,必然击沉。

    琉球日后的日子,可以想象。自己想办法拿到中城港作为海军基地,就靠给海军基地种粮食、卖菜、卖女,可能能赚一点钱,毕竟当海军的军饷发的足,还能养活一批小商贩和老鸨。

    一方面要想办法安抚琉球王室和贵族,让他们和大顺的海洋政策绑定在一起;另一方面还是要从琉球这里招兵,最好是琉球人花钱,自己出教官,培养一支琉球的陆军,指挥权要捏在自己手里。

    如果面对正常的贿赂而不接受,自然是想要更多。

    “中山王,此番天朝派兵打压倭奴,可日后怎么办?你可想过?”

    尚敬已经不再考虑朝贡这个遥远到似乎不可及的梦想了,刘钰的问题就在眼下,正是当务之急。

    既刘钰主动提及,尚敬心中亦是无奈。

    事已至此,实在是没有退路了。

    天朝要是日后不管,萨摩藩的人肯定会杀回来。

    现在闹成这个样子,琉球朝贡吃两面,已无可能。最大的愿景,也就是天朝继续保持他这个琉球王的册封,派一支军队驻扎在这,帮着琉球抵御萨州的入侵。

    再怎么样,天朝还是讲礼的,不会像萨州那么毫不讲礼。

    “琉球国小,实难自守。还请天朝驻一支天兵于此,一应花费,皆出王府。”

    刘钰摇头道:“驻扎少了,并无用处。况且,自助者、天助之。陛下就算开恩驻军,琉球贫瘠,也怕驻不得多少。还是要靠自强啊。”

    “你也看到天兵作战的本事,若琉球有千余这等军队,守住宗庙,也不算难。再者若日后倭人再来,天朝必要派水师前来,那霸商船尚可,军舰却不适合。”

    “不若这样,你请求陛下开恩,允天朝派遣军官,培训琉球军队。再修一座军港、炮台,天朝少驻些军。”

    “若倭奴再来,能守则守,不能守亦可请天朝出兵。”

    刘钰知道,中山王府还是有些家底的。

    但这家底,也就仅限于此了。

    整个东亚的贸易,说白了就是谁能从中国拿到货,谁就能赚到钱。一个个对朝贡乐此不疲,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琉球现在已经完蛋了。对日贸易琉球已经没资格参与了,所能压榨的只剩下琉球的劳动力了。

    琉球民众那么苦,刘钰不可能以自己的名义在这招兵:民不患寡而患不均,要是发一样多的军饷,为啥不在威海招兵呢?发的少了,等于激发琉球士兵的民族意识。

    所以这支军队,名义上必须是琉球王的名义招的,你琉球王一个月发多少军饷,和大顺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是,自己可以在适当的时候,给琉球兵一些好处:琉球兵一方面看着自己的王发的军饷比威海太少,一方面又见到刘钰仁义还见他们可怜多给一些钱,心之所向,那就不必提了。

    只要操作得当,这群士兵将来很可能一声炮响,攻入首里城,恳求并入天朝,军饷待遇一按天朝例。

    东亚的朝贡体系,只要不是掩耳盗铃的假天朝,周边所觉醒的民族意识就和欧洲不会一样,走到最后应该是“藩属夷狄皆以天朝子民为荣”,而不是民族的独立。

    当然,天朝的官员也是贪腐者居多,所以这仇恨就更不能让天朝担着,必须要让琉球王室担起来这些“有战斗力、有枪有炮、将来必要说汉语、渴望平等待遇”的军队的怨气。

    琉球的地理位置和土地贫瘠程度,决定了琉球比西域还坑:政治上地缘上必须要拿到手,经济上却根本就是个赔钱货,西域还有天山以南和伊犁河谷可以垦荒,琉球能干啥?

    朝廷在这驻军太多,肯定会产生和当地人的矛盾,反而促成了分离主义。所以驻军要驻,但绝对不能多,也就是修个港口、安个要塞就是。

    琉球又没钱,也没什么好货物,只能让琉球王担起民役。

    尚敬不知道刘钰的真实意图,他也想不到刘钰已经在这琢磨着培养一批特殊的琉球人了。

    见刘钰对黄金坚辞不受,又听刘钰说之前收钱而不要仆从驱使,不过是为了麻痹倭人之后,已经把刘钰想成了一个正直忠贞之辈。

    再一想刘钰的建议,貌似确实不错。如果能练出一支刘钰手底下的军队,自保应该是足够了。而且如果选择修炮台、筑城、建港口,这也不用花钱。

    百姓服劳役是免费的,反正不用王府花钱。

    刘钰则心想,军港的好处我拿,黑锅你背,谁叫琉球穷呢,要不我是想让你出钱买两艘军舰我派人指挥,可惜你们又出不起钱。

第二十九章 礼部谈利、军方谈礼

    宴会散后,琉球王又使人悄悄来到天使馆,奉上金银。

    刘钰依旧没收,又将之前为了麻痹萨摩藩而每天收取的白银退还,叮嘱使者日后不要再来这一套了。

    赵百泉看在眼中,心中百味陈杂。京城都传言刘钰好财货,如今看来这些话未必是真。

    想着这一次来琉球的大大小小官员,一个个回去定要骂娘,赵百泉倒不在意。他这一次也算是立下了大功,帮着藩属国平定了外部的入侵,如果琉球王真的能够跟随他们回京城,那也算是一大盛事。

    “鹰娑伯实乃高洁之人。看来京城的一些传闻,倒是虚言。可见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笑呵呵地恭维了刘钰一句,又道:“却不知咱们何时何时归朝?”

    “归朝需等些时日,一来需要中山王将琉球国政处置一番,清洗一下亲倭家族。二来嘛……”刘钰笑了笑,引着赵百泉道:“赵大人觉得,琉球国抵的住倭人的攻打吗?”

    宴会上,赵百泉也拿着官面文章规劝了琉球王一番,示意让他整饬武备,修德政,不能只靠天朝。

    可他自己都知道,自己的话是废话。

    就算再怎么整饬武备,哪怕琉球真的练出一支青州军;哪怕琉球王真的是文武转世,德政无双,怕也难以抵挡倭国的报复。

    国力差距太大。

    说一些屁话没什么,怕的是自己把屁话当真,好在赵百泉并未当真。

    见刘钰如此问,他沉吟半晌,开口一笑,一切尽在那一声轻笑中。

    “赵大人,这里无人,有些话我便直说了。若是倭人真的再打琉球,你觉得我朝是否要如当年万历援朝一般,出兵来助琉球?”

    “呃……”

    这问题在赵百泉看来是无解的。

    他是礼政府的郎中,藩属关系到天朝威严,按说是要打的。

    可他又是反对穷兵黩武一党的,私下里认为天朝为了个穷的叮当响的琉球打仗,实在不值。

    花的是百姓的汗,流的是天朝的血,为了这尺寸之地,和当年能凑出二十万大军的倭国开战?

    朝中很多人,其实连攻打西域也是反对的,认为劳民伤财,只要保持朝贡就好。打下来,每年还得投钱,很多人觉得这图什么呢?就图一个开疆拓土的虚名?

    现在刘钰主动问了赵百泉,他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道:“想来经此一事,倭人知我天朝威严,日后必不敢再犯。”

    “我朝可使一扁舟,遣一使者往倭国,训斥倭人琉球事。倭人当知我天朝之强,日后定不敢乱来。”

    刘钰哼了一声,反问道:“若是倭人再犯,礼政府的人是准备自杀谢罪吗?赵大人,有些话,你扪心自问,你自己信吗?蛮夷畏威而不怀德,要不我派一叶扁舟,送赵大人去江户城,去和倭人将军谈谈?”

    赵百泉被噎了一句,无奈道:“便是去倭国,也是需奉天子之命。若天子有诏,令我使倭,赴汤蹈火,亦有何惧?只是如今倭人已服,祸首已诛……”

    “赵大人,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祸首已诛?你确定祸首已诛?赵大人这话,可是有违圣人之言啊。”

    用杀人者兵也的比喻,赵百泉更没法说这话扯淡,讷讷不语,刘钰乘胜追击。

    “再者,倭人侵我藩属,我却只派人去训斥,赵大人这难道不是助长蛮夷侵我藩属?反正也没事,只不过挨几句骂而已,赵大人倒真是合格的礼政府属员呀,礼数全用在别人身上了。”

    刷的一下,赵百泉的脸一下子羞红了,心道这能怎么办?

    以义论,定是要伐倭人的;可以利论,伐倭又是劳民伤财。

    内心琢磨着如今这世道,礼政府的人却要谈利、不读书的武德宫子弟却要谈义……这天下,真是乱了套了。

    见赵百泉脸红无语,刘钰的语气渐渐转为了几分温暖,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还有琉球,欺瞒天朝这么久,日后谁能保证再无此事?自万历三十七年,一百三十年间,次次欺骗,竟无人知晓,亦或者有人知晓而故意不报。这岂非掩耳盗铃?琉球的事,朝廷应该解决,不应该再这样了。”

    赵百泉想了半天说辞,只好道:“宴会上,中山王提及当年事。自万历三十七年被倭人侵占后,其心一直心向天朝。万历四十四年,倭人侵台湾,琉球国亦悄悄向天朝报警。可见琉球人心向天朝,只是有心无力……”

    刘钰大笑不止。

    “赵大人啊赵大人,你真是读书读傻了。琉球王说万历四十四年,德川家康遣村山秋安侵台湾,琉球预警。你好好想想,是出于对天朝的忠心?还是因为若是倭人占据了台湾,琉球的中转港贸易就完蛋了赚不到钱才报知的天朝?”

    “以琉球论,最好的情况是什么?是天朝锁国,台湾在天朝手里。最坏的情况是什么?天朝开关,台湾在倭人手里。如果倭人当年占据了台湾,日后与天朝贸易,琉球人赚什么?吃什么?喝什么?花什么?”

    “本朝既已开关,如今琉球又清理了倭人,日后琉球贸易必不复存在。琉球人的忠诚,是演给礼部、礼政府看的,为的却是贸易。”

    “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就现在这个局势,朝廷若不控制,今天我们走了,明日琉球就会派人去倭国示好,以求保证贸易通畅。又会借着天朝威严,吓唬倭人,保持自己独立。赵大人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赵百泉是读圣贤书的,哪里懂得这里面的事?

    可听刘钰说的,又实在难以反驳。刘钰说琉球万历四十四年的那次预警,也是怕丧失了中转港的地位,甚至可能是故意的造成中日之间的矛盾,从而获利。听起来似乎像是一种从人性之恶做出的推断,可赵百泉内心实在是被刘钰说服,已然信了。

    刘钰又道:“别说琉球了。当年朝鲜被倭人打成什么样了?不转身就和倭国贸易?有些事,赵大人坐在家中读书,是读不出来的。”

    赵百泉苦笑道:“罢了,这等事我不如鹰娑伯,这赌我也不敢打。可大人想怎么办?总不能复汉时郡国并行的制度吧?难道要天朝派人来琉球,做相邦、三司?”

    苦笑之后,笑的更苦。

    “鹰娑伯其实心里也明白,本朝朝贡国,实实在在的,这几年都快被你们折腾没了。西边的一些小国,混杂不清,很多都已经早已灭国,却依旧打着朝贡的旗号前来,平定西域后,朝廷严查,处置了好多官员。蒙古各部也都成了内附,不再是朝贡国;准部已灭,回部也是天朝镇守……其实现在,也就只剩下朝鲜、琉球这几个了。”

    “天朝天朝,岂能没有朝贡国?鹰娑伯开了先河,把罗刹搞成外交,承认了罗刹帝位。西洋诸国纷纷外交而不朝贡,这天下不成样子。总要保留几分天朝体面啊。”

    “真要是郡国并行,控制藩属朝政,于礼不合。无礼,则天朝何以谓之天朝?”

    刘钰不想争辩这个,反问道:“不谈这个,只说教化藩属,天朝是否有义务?琉球这些年多用和学而少用汉学,此非礼政府之责乎?”

    “我只盼赵大人经此一行,知道藩属到底是什么情况,免得坐在家里猜测臆想。琉球教化,教化到现在,和学大兴,汉学日衰,这等教化,放在英圭黎国,礼政府尚书是要引咎辞职的!”

    之所以和赵百泉说这些话,因为赵百泉也要写一份出使琉球的情况交给朝廷。有些话刘钰说的,那是自带政敌的光环,很多人可能会为了反对而反对。

    刘钰的身份有些特殊,有些话,还是赵百泉说更好一些。

    加之刘钰暂时不准备直接返回朝廷,他要考察一下琉球的中城港,顺带还要带着舰队去日本浪一圈,直奔江户,给幕府带来恐慌,让幕府将来与大顺在九州岛作战的时候,必须在江户预留大量的部队。

    刘钰要让幕府提前知道一件事:大顺的海军有能力在江户登陆,以让幕府不敢出动太多兵力去九州岛。

    而且还要知道,大顺的海军可以在日本任意一处登陆,不想被人偷家,那就老老实实地每一藩国准备一队应急的兵力,九州岛那边就少去点人,趁早把条约签了,你好我也好。

    至于直接登陆江户,这样的想法刘钰暂时没有考虑,他想给幕府多留一些面子,多保留一些幕府的权威,以便让幕府做守土官长。

    大顺如果不想在日本卖军火,而是准备卖丝绸瓷器,那就最好让日本幕府还存在,维系现在这种看似统一的市场。

    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日本资源太缺乏,真要是幕府的权威丧失殆尽,又重回战国时代,各个大名肯定是敲骨吸髓地搞钱、扩军、买军火。那就没钱去买刘钰想卖的东西。

    而且军火这东西,卖起来一时爽,后患实无穷。

    瓷器丝绸棉布则不然,卖起来时特别爽,后续把其本土的制瓷业和纺织业全打垮后,卖起来更爽。

    此外,他还要给幕府那边送一封信,教会幕府一件事:如果大顺真的要逼日本开国,那就去京都,找所谓的“天皇”来背这个锅,这样比较容易给幕府台阶。

    免得到时候日本那边没人想到这个找人背锅的办法,以至于幕府死要威望硬撑下去,那就不妙了。

    反正就现在这局势,一旦日本开关,谁和幕府过不去,那就是和他过不去。谁敢挑起日本内乱,尊王复政,那就是和整个东南沿海入股对日贸易的股东过不去。

    这些问题都和琉球息息相关,日后琉球必要丧失贸易机会,要今年确保琉球不会转为海盗、还要想办法让琉球稍微变革一下,将来这里作为海军基地,最起码能买到粮食,而不是让他的水手和琉球百姓一样,啃芭蕉叶、吃苏铁种。

    这些考虑不必与赵百泉谈,可要达成目的,还需要赵百泉去“引导”一下琉球王。

    对琉球而言,这也是一次极好的变革机会。

    大量的亲日派被清洗,都是琉球上层的贵族。对外政策亲日,对内也是极端反对清查田亩、均田令实行,琉球是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搞一下变革的。

    以及日后的教化、同化、控制等等问题,皇帝有些话是抹不开天子的面子的。尤其是看上去像是欺负一下琉球这样人畜无害的小国。

    赵百泉刚才起了一个很好的话头,那就是汉初的郡国并行体制。藩属到本土之间的过渡,汉朝的这个郡国并行体制提供了一个不错的模板。可在刘钰看来并不太适合琉球。

    这就像是地方和中央的博弈,中央空降到地方的人,地方上必然会抱团对抗,这反倒给了琉球王一个团结琉球本土大族的机会。

    因为天朝指派的人,根基太深,琉球王不得不寻求与本地大族合作。

    反之,既然还有闽人三十六姓的残存,这些年因为亲日派的打压,在琉球政局上一直没有机会执政。

    这倒是一个机会,琉球王应该选择一位闽人三十六姓出身的本地人,出任执政,趁着这一次大清洗的机会,彻底清除本地大族的势力。以强化王权为导向,彻底清除亲日派,扶植根基较浅,但让天朝高兴的三十六姓,这应该也是琉球王乐于见到的。

    国相、执政、三司官这样的职位,可以留给本地人。但朝廷还是要派人来,做一些教化……也就是同化工作。

    或许在天朝,礼政府是六政府中最没牌面的。但在琉球,掌管教化礼仪的天朝专员,地位就大不一样。

    一方面可以执行同化工作,扭转和学胜于汉学的局面,另一方面又可以监视一下琉球的举动。

    这一次大清洗之后,一直被打压的三十六姓就可以崭露头角,填补空位了。

    历史上的蔡温鉴于琉球当时的局势,采取文化亲中打击政敌、政治亲日维持琉球吃两面的政策,可以理解,聪明人的选择。不能因为他的祖上是“米、苏、蔡、黄”这种史上留名的书法宋四家的嫡系子孙,就觉得他一定亲近天朝,那是在臆想的世界才存在的。

    聪明人会随着局势的变化采取新的政策,想来经此一事,政治亲日的选项完全可以被聪明人排除了。

    至于蔡温到底能不能脱颖而出,还是要看他有没有真本事。之前琉球是一切为了朝贡、朝贡就是一切。

    现在朝贡贸易中转中日没戏了,这时候还能做出政绩,最起码让琉球百姓都吃上地瓜,这才是真本事。否则只要种种树、造造船,能维持朝贡就算人杰,那也未免太简单。

第三十章 鸡肋的军港

    这些事,最好在琉球王前往京城请罪之前,“引导”琉球王做出正确的选择,在京城里就白纸黑字的把事定下来、说清楚。

    刘钰自认按照现在的三观讲道理,是远不如赵百泉的。很多时候他感觉别人脑袋有问题,可一样,别人其实也感觉他脑袋有问题。

    所以他很希望赵百泉把这件事给办了。

    “赵大人,前朝洪、永年间,天朝赐三十六姓于琉球。一则教琉球造船,以便朝贡;二则也是为了教化琉球,使之亲近天朝。”

    “如今三十六姓散落,所剩不多,这些年一直被打压。想要琉球心服教化,为长远计,我看琉球王还应该上表,请再赐三十六姓。”

    “不过这一次多以工匠、善稼穑者为主。”

    “至于琉球国政,你我本不该干涉,可倭人之前渗透太深,我等既为天使,便不可不有所作为。”

    赵百泉已经见识过刘钰的“作为”是什么意思,听到刘钰又要作为,心里一阵紧张。

    心道你上次作为是来了一场大清洗,直接把亲倭一派抓了个遍。这一次还要作为,难不成真要逼得琉球王做傀儡?

    然而刘钰后面的话,让他稍微放松下来。

    “赵大人,我的文化水平不高,只会一些实学。诗词歌赋,一窍不通。但琉球心慕我朝者不少,三十六姓遗族亦有一些,赵大人何不趁这几日与他们多多交流?”

    “如今我朝赶走倭人,正占上风,不妨与三十六姓遗族交流交流……恰逢此时琉球官位空出许多。当然,你我既为天使,你又反对学汉唐使者,那我们也不好对琉球过多干涉,可与天朝遗民交流交流,亦不为过吧?”

    听到刘钰不是要直接带兵让琉球王指定官员,赵百泉知道刘钰已经退了一步,暗暗松了口气之余,也明白了刘钰的意思。

    说是交流交流,琉球王定看在眼中。赵百泉只要摆出亲近三十六姓遗族的姿态,琉球王自然明白这是一个向天朝表忠心的机会:之前都是亲萨摩藩的人执政,现在当然要焕然一新。

    到时候在琉球王面前,稍微提点一下,让琉球王自己主动申请朝廷派人教化,也的确是赵百泉可以接受的行事方针。

    两人有分歧,可刘钰已经让步,赵百泉便道:“鹰娑伯不妨和我说说,到底要达成什么效果,我也好试试他们是否有才可用。琉球事,毕竟与本朝不一样。”

    刘钰问道:“琉球国的酒、面粉、豆腐这样的东西,都只能王室专营,只能由王府制造。由此,民不种米、麦、豆,只以番薯、芭蕉叶子和苏铁果实为食,此弊政乎?”

    赵百泉点点头,心道这要是不算弊政,那什么算是弊政?天朝皇帝要是敢这么干,早就被骂死了。

    但一想,琉球现在的政治水平,还处在九品中正制的阶段,也不能要求太高。

    刘钰又问:“琉球本有均田法,奈何多年不变,使得豪族多占田产。若琉球国行检地清查田亩之政,此德政乎?”

    在大顺搞这些,肯定会有许多人反对。

    但在琉球,地不是大顺官员的,就可以完全站在三观的角度来考虑,站着说话不腰疼,没有既得利益,就能说得比唱的还好听。

    赵百泉又点点头。

    刘钰遂道:“琉球嘛,百里之国,哪有那么多政事?谁能清查田亩、取消王室专营米麦、开垦土地,谁就是能臣,谁就有才。其余更多,那就是强人所难了。一县之地,你还能要求出个殿试状元?”

    “日后我不求别的,我若领王命出征,能在琉球花钱买到粮食即可。海军可不啃芭蕉叶子,更不可能去啃苏铁果实。我也不求琉球人能贡献多少,怕的是花钱都买不到。就这么简单。”

    “缺人,缺技术,让琉球求陛下再赐三十六姓,教稼穑百工垦地之法。至于教化,自不必提,必要大兴汉学,摒弃倭学,焕然一新。”

    “琉球小国,论及人杰地灵自不如中原,加之不过百里之城,也难有大才。可我看,这百里之国亦治不明白,实是政治晦暗不明。赵大人可与三十六姓遗族交流交流,若有人能看到琉球的问题所在……”

    赵百泉笑道:“若有人看到问题所在,那便可与中山王交谈时,提及一句:国有才而不用,是以有倭奴之祸。”

    见赵百泉一点就通,刘钰笑道:“就是这样的。赵大人若能做成此事,也算是行了德政。本朝清查田亩什么的,暂时我看也不用想了,可在琉球,赵大人又没有土地,我看正是行仁义之政以对本心的时机。”

    又是阴阳怪气地嘲讽了一句,赵百泉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也知道刘钰看他们很不顺眼,可这件事确实如刘钰所说,算是实行仁政的机会。

    国内没机会行仁政,在琉球总有机会尝试一下。

    再一想刘钰说话做事的风格,也觉得刘钰去和三十六姓后人交流,确实不合适:聊不到一起去,完全没有共同语言,也不会诗文。

    “行,那我就去拜访一下天朝遗民三十六姓的后人。”

    之后几日,刘钰又和琉球王见了几面,观赏了一下琉球特色的“磔刑”。这一场对亲日派的大清洗,七家大族的族长被分成了八段,这是琉球最重的刑罚。

    本来就是做给天朝看的,处刑的场面两位天使当然要在场。

    磔刑后不久,刘钰就带着人,骑着琉球王赠送的马匹,带了一些主修要塞工程学的海军军官生,去了中城城,考察了一下日式风格很浓的城墙建造,判断一下攻城火炮的威力,以及攻击那里才最容易造成城墙倒塌。

    在上面向下俯瞰,就是刘钰认为最适合的琉球军港,中城港。太平洋的海浪被远处的岛屿阻挡,又有半岛遮蔽周边的海潮,海湾下风平浪静。

    两艘探险船,正在那测量水深,以便看看这里是否可以直接停泊,以应对可能会到来的台风天。

    这几个学要塞工程学的军官生也一眼看中了这个好地方,指着北边的连胜半岛道:“若大人选择这里修军港,炮台和要塞,可建在那个半岛上。只要海军在,则半岛上的堡垒炮台,就无法攻破;反之,只要炮台在,军港也就安全。互为倚仗,海潮不大,水深若是适合,这里做军港最合适了。”

    他们指着的地方,正有一个小山丘,山丘上有一座破败的城堡,也是琉球人修的,估计很久之前就已存在。

    一行人又纵马绕过海湾,去了那座城堡。城堡不大,但是位置极好。

    距离刘钰选中的军港所在处,正在此时岸炮的射程之内,而且有一座小小山丘,可以依山修筑。

    距离海滩也只有几十米的距离,而且琉球本就不大,半岛更是狭窄,控制了这里,只要海军不灭,补给通畅,按照新型堡垒的修法,从琉球进攻的兵力无法展开,只要驻守个二百人,配上足够的火炮,即可保军港无忧。

    这城堡修的很差,可是眼光不错,地势很好。有天然的土坡,旧城堡的石料也充足,只要能让琉球王出面征发劳役,有专业的工程负责人,修起来并不难。

    “你们觉得此地可以?”

    这几个军官生都道:“此地地理很别扭。琉球贫瘠,其实在这里修要塞,并不是很合适。补给不足,只能避风,物资囤积不好办。”

    “但若我们不占,别人占去,这里便是威胁我们海岸的前出基地。”

    “可其实我们占了,用处也不是很大。就近监视倭国的话,对马岛、济州岛更好一些,补给方便。”

    “总归,这是个对我们不是很有用,但绝对不能被别人占据的地方。若为守势,则此地可比玉门关;若攻势,则此地可堪称鸡肋。但势无常势,水无常形,先占着总是有好处的。”

    这些军官生的眼界是有的,跟着刘钰学了也好些年了,要塞工程学固然要学西方的要塞技术,可也要学山川地理和地缘学问。

    怎么修要塞,只是技术;哪里值得修要塞,更是学问。

    针对这里是个鸡肋的看法,刘钰大体是认同的,但他还是讲了一下为什么要占据这里。

    “若只论我朝与倭国,你们这么说自然对。可不要忘了,倭人和荷兰人走的很近,当年岛原之乱,荷兰人是派了军舰支持的。英国退出倭国后,又想去与倭国通商,倭国以‘英王迎娶了葡萄牙王女’为理由拒绝了。可见倭人对外面世界的了解,远胜本朝那些大臣。”

    “虽说都是借口,可能找到英王迎娶天主教徒这个理由,亦可知其对西洋诸国了解甚深。”

    “日后若倭国想要变革,他们从我朝这里得不到,只能去找西洋人。西洋人若来,唯有此路可通。”

    “待日后南洋定,此地当真也就是鸡肋了。可现在嘛……还是值得花个几万两银子的。”

    “你们几个就留在这里,修筑要塞。明年我会把炮运来。今年冬季,我也再运一些大米来,以作体恤琉球民力之意。尽快修好,在明年冬季之前,要塞、港口,都要建成。”

    按他所想,明年冬季之前,对日战争应该就可以结束了。南洋的事,暂时还解决不了,就得防止日本与荷兰勾结。

    这里可以严防死堵荷兰的走私,必要的时候可以先放下马尼拉大屠杀,日后算账,先和西班牙人配合围堵,只要避开英国打西班牙的舰队,别把英国拖下水就好。

    大顺把日本一锁,日本想要学习新技术,只有荷兰这一个选择。荷兰人想要绕开大顺和日本沟通,会选择黑潮洋流航线,琉球是必经之路。

    可再想想几年后若能攻下南洋、拿下北海道、迫使朝鲜租借港口经略鲸海、设卡于马六甲……到时候,这琉球就连个鸡肋都算不上。可现在还要往里面扔几万两银子修军港和要塞,忍不住咬牙切齿的一阵肉疼。

第三十一章 可利用的矛盾

    即便肉疼,这钱也得投。算是留个保底。

    南洋若下,马六甲和巽他海峡在手,琉球真就连个鸡肋都不如。

    这几万两银子的投入买了个可能一辈子都用不到的军港,实在有些无语。

    花了钱,却盼着将来一辈子用不到,大概就像是皇帝在天津翻修前朝的大沽口炮台一样:花一大堆银子,盼着的却是这些银子全都白花打水漂。可谁要是上书说修天津炮台纯粹劳民伤财,皇帝定要臭骂一通。差不多的道理。

    琉球在只有中日的世界里、且中攻日守、朝鲜在手、能割对马和北海道的情况下,实无意义。但有外部势力,那就成了阿克琉斯之踵,可能一辈子都用不上,却也不得不装上坚固的胫甲。

    这源于刘钰的不太自信。

    他心里还是有点怕荷兰人,毕竟有二十万吨的海军存量,还有二百年的海战经验,就算主力舰来不了亚洲,可威海的海军理论虽丰富却终究没有一次实战经验。

    他也不确定威海的海军是否有能力赌赢这场国运,是否有能力击败能逼得英国打了二百年英荷战争的荷兰。

    要是错过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就得再等许久一直等到七年战争开打了,时不我待,他已经等不及了。

    不过一件事值得欣慰。

    赢了,冲破南洋去吃肉,养肥资本主义萌芽,必要时把门一关,海军中立对外,就能任凭国内可劲儿折腾,起义革命逼宫素质三连,不用担心外部影响。

    输了,皇帝必要砸锅卖铁大建海军,因为输了,意味着刘钰的恐怖预言很可能变成现实,皇室统治枷锁更重,但却可以为将来留个足够厚的家底子。

    当然,要是南洋赌输了,刘钰就是大顺最忠心的重臣;赢了,那就另说了。

    跟随他的海军军官生大约都知道将来要打南洋,内心也盼着在南洋开战,他们可不想一辈子窝在威海,不打仗永远升不上去。

    此时听刘钰明知这是一处鸡肋还非要花钱,心中不由窃喜,心道鹰娑比显然是力主南下的。

    被留在这里考察和日后监督炮台港口建造的,心下了然,既要执行命令,也觉得这地方风景还不错。

    比起那些驻守苦寒之地鲸海以北的人,他们的运气要好的多。

    刘钰又嘱咐了他们,一定要喝开水之类的平日里不知道说过多少次的内容,这才离开了中城港。

    几日后,台风来袭,在外巡逻的陈青海的分舰队也回到了琉球,躲避完了台风,刘钰就准备去日本了。

    他不确定下一次台风会什么时候来,但玄学的琢磨着弹坑理论,觉得大概刚来了一场台风走了琉球日本线,下一次不会恰好走琉球日本的路线。

    琉球国王这边也已经处理好了国内的问题,国内军政由王弟尚彻暂摄,琉球王尚敬跟随赵百泉一同前往天朝。

    出发之前,刘钰私下里叮嘱了一下赵百泉。

    “赵大人,中山王去往天朝,此大事也。按照以往册封的规矩,都是琉球使者先去京城请封,然后天使再来。这一回换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方便准备。你可先将他安排在松江暂住,一则让其见识一下天朝繁华,以收其心。二来也是先让朝中有所准备。”

    “不要就把他直接带回京城,朝中无所准备,礼政府尚书大人定要骂娘。”

    有些事的内幕,赵百泉并不知晓,比如皇帝准备拿琉球说事,做给西洋人的世界团看,以期达成一种朝贡国即领土的共同认知。

    琉球本身是小事,但可以作为名正言顺征日的大义,刘钰得配合皇帝演戏。

    赵百泉虽不知内幕,却知刘钰是这一次的正使,有些事还是听他的更好一些。

    而且诚如刘钰所言,礼政府这边也没什么经验。

    之前实在没有藩属国的国王亲自来京城,而且这次还是自缚请罪的。

    正常有藩属使者前来,都是早朝的时候禀告皇帝,皇帝在朝会后接见,这一次大不一样,怎么接待都是个问题。

    以郡王之礼接待?琉球王自认大罪,又要自缚请罪,好像不合适;可能定藩属罪的只有皇帝,皇帝还没发话,郡王的级别还在……

    这些麻烦事都要礼政府去管,赵百泉想想也是一阵头疼。

    想着先留在松江缓冲一下,倒也不错。

    届时再沿着运河一路去京城,也不用担心海船出事,只要到了松江就算万无一失了。

    应下了刘钰的嘱咐,两艘战舰调拨给赵百泉,护送他们一起回国。

    跟随两艘战舰一起回去的,还有四名论资排辈等了许久的实习舰长,回去后就要接手两艘新造下水的巡航舰,要抓紧时间训练在九月份之前完成磨合。

    一一送别之后,刘钰的舰队也从琉球起航,顺着黑潮洋流前往日本。

    刘钰要去的第一个目标,是土佐藩,在四国岛。以刘钰所知,以及史世用的情报,可知这个季节,正是各个藩主前往江户参觐交代的季节。

    四国岛上已经将近一百五十年没打过仗了,土佐藩的藩主估计这时候正在江户,正是一个适合去吓唬吓唬日本各藩藩主的好地方。

    再一次前往日本的史世用,正在给海军参谋部的人说一些日本的情况,这时候正说到倭国大名们参觐交代的事。

    “多亏鹰娑伯的本事,给倭国上了番薯救荒之法,又行币制改革。若不然,泰兴十二年之前,倭人的幕府将军已经停了参觐交代。各个藩主也不需要再前往江户。如今倭国幕府挺了过来,幕府有钱了,各地饥荒也减缓了,这参觐交代又恢复了。”

    “土佐藩藩主的正妻要住在江户,藩主也需每年前往江户一次。四月份启程,在江户居住一段时间,再返回高知城。”

    “参觐交代,不过是幕府疲敝大名之策。一年时间,三成时间在路上,三成时间在江户,剩下的四成时间才能回本藩居住。一来一回,又要仪仗开销,每年的那些收入,许多都耗费在参觐交代上了。”

    史世用当年凭借弓马之术,在刚刚恢复鹰狩令的幕府那边当了数年间谍,对日本了解颇多。

    刘钰也就知道土佐藩后来出了个坂本龙马,维新之杰,剑术超群,但第一次得到左轮之后,就左轮不离身,也不去玩剑术了。

    他曾说过:《论语》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个世界是在不分昼夜不断变化的,因此,顺应时代潮流才是君子之道,坚定了想法就一门心思去做,那是不对的,是要被时代甩到身后的。

    可见孔子的话,可以有一万种解释,关键看需要。

    除此之外,他对土佐藩所知不多。

    史世用倒是知道不少,因为他在江户教幕府的武士们骑射的时候,土佐藩出了不少事。

    前几年,失了一次火,把高知城给烧了。

    刚烧完,就赶上了刘钰趁机走私的享保大饥荒,土佐藩受灾极为严重,饿死了不少人,而且还从幕府那借了几万两银子,回来想要振兴产业。

    但从时间来算,估计这时候高知城也还没有重修起来,几万两银子就像振兴产业估计也没戏。事实上也确实没戏,历史上土佐藩试图把造纸业收为官营,结果引发了一场大规模起义,最终无可奈何,放弃了造纸业官营的想法。

    根据“火灾、饥荒、借钱”这三件从史世用那得知的消息,刘钰判断,土佐藩现在正是一个好欺负的。

    战国时代结束后,幕府要求一国一城,尤其是土佐藩这样的外样大名,那都是不可信任的,土佐藩应该就这么一座高知城。

    烧了也没几年,之前又赶上大灾,估计现在也没修起来。未必真的要攻打,去吓唬吓唬也足够了。

    二十万石的石高,兵力也没多少。

    加之土佐藩的长宗我部氏在关原合战中站到了西军那一边,土佐藩现在的藩主山内氏是后分封过来的,之前旧藩主的那些旧部,肯定不能赶尽杀绝,只能区分为上士、下士,新人上位、旧人沦为下士,内部矛盾也不少。

    这种地方正适合杀鸡儆猴,搞搞乱子。

    史世用想来佩服刘钰的胆子,尤其是当年刘钰真的敢去江户之后,更是深觉刘钰胆魄非凡。这一次刘钰提出要去土佐藩看看,史世用也知道刘钰在琉球砍瓜切菜般解决了萨摩蕃武士的事,亦是信心满满,不觉得有什么危险的。

    他给在场的海军内的中高级军官讲完了这些,刘钰笑容满面地说道:“想来诸位也猜到了,对日开战一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琉球事毕,连东风都有了。”

    “刚才史大人也讲了不少,只是倭国与本朝终究不同,你们可以大约理解为周天子与诸侯的关系。当然,政治正确的说法,倭国岂可比周天子?我这么讲,也只是方便理解。”

    “武王得天下,封太公望于齐,齐周边便是周公之鲁。所为者何?周公姬姓、太公望吕氏。内外亲疏有别,也有鲁国监视齐国之意。放在倭国,大体上可以这么理解。”

    “殷商后裔的宋国,是外样大名;齐国,是谱代大名;鲁国,是亲藩大名。”

    “这土佐,便是一个外样大名。”

    “古人有句话,叫九世之仇,尤可报也。说的是周天子烹杀齐哀公之事。当然,若是齐桓公时,便是给周天子十个胆子也不敢烹杀齐桓公。此时的倭国幕府,权威大体相当于天子烹杀齐哀公时候。”

    “至于兵制,倭国农兵分离,各个大名也都有自己的兵丁。大致可以理解成天子有六师,诸侯亦有三军。”

    “明白了这些,你们便应该知道,此次作战若不以分裂倭国为目的,我们作战的发了该当如何。若能利用好倭国内部的矛盾,胜于数万雄兵。”

第三十二章 无中生有

    这些军官们在威海憋了许久,整日看着地图推演种种可能,这是参谋的本职工作。

    刘钰用周天子和诸侯做了个不恰当的比喻,虽不完美,胜在直观,倒也更容易理解。

    他们推演过无数次,想着若是对倭开战,战场必在九州岛。

    现在刘钰说要运用倭国内部的矛盾,造成一种各方心不齐的局势,他们大概也明白了刘钰为什么要去土佐转一圈了。

    土佐既是外样大名,大顺的舰队若能在土佐附近击溃海岸防御,以极少的兵力纵横土佐,那么在其余外样大名看来,大顺的海军可以在海岸线的任何一处登陆,很可能威胁到他们的封地。

    这样一来,他们出兵的时候必然会犹犹豫豫,而且也肯定会想办法留足足够的兵力守在自己的城中,以免被大顺偷了家。

    至少,不会过于主动,就算不得不去,也得等到幕府那边传来命令,逼着他们不得不出兵的时候才会出兵。而且可能会耍滑头,避开交战,消极等待幕府直辖的兵力前来。

    反过来也一样,幕府直辖的兵力也不想都消耗在和大顺的战争中。一旦幕府没有兵力,压不住诸侯,那就是春秋时的礼崩乐坏,外样大名可不会老老实实。

    刨除掉亲藩大名,还有一群随时可能当墙头草的谱代大名,这都是不安定因素。

    日本国虽大,实际能动员的战争潜力却不多。甚至只要能够对幕府直辖的兵力打出一场万人左右规模的歼灭战,幕府就会立刻求和,而不会选择把自己所有的兵力都用来保日本——相对于保日本,保幕府更重要一些。

    去土佐转一圈,就是在给幕府那边埋雷。

    外样大名肯定会请求幕府不要调动他们的兵力,让他们的兵力守城,以免大顺的海军沿着海岸线登陆。

    幕府答应,那么打仗的主力、死的最多的,就是幕府直辖的兵力。

    幕府不答应,就是在外样大名的心头结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即便无可奈何直辖出动全部兵力,必然离心离德。

    尤其是刘钰又不是准备只在土佐停留,而是要去一趟江户外海,在那里直接威胁江户城,宣告大顺的海军随时可以在江户附近登陆。

    幕府如果在江户预留了大量部队,那么外样大名就会想:你幕府可以留兵守家,却叫我们出全力,这他妈什么玩意儿?

    若留兵守家,则去九州岛的兵力就不会多,又定然会集结各地大名的兵力。一方面制造了隔阂和不满,另一方面,这种十八路诸侯齐聚的情况,根本打不好仗。

    人一旦多了、杂了,指挥起来就不顺畅,各有心思,各怀鬼胎,大顺陆军那边打起来也就容易一些。

    弄清楚这一次去土佐的目的后,刘钰又叮嘱道:“这一次登陆,一定要记得严明军纪。不得烧杀抢掠。咱们要为将来的谈判,来一个无中生有。”

    “无中生有?”

    军官们一脸茫然,不知道这无中生有,从何而生?生的又是什么?

    “倭国禁教,其一大原因,是因为当年岛原之乱,天主教徒起事。倭国又非信绿教,之前也有不少大名信天主教。倭国到底怕天主教什么?”

    “就像一个人不会水,所以害怕掉进河里。那么他到底是怕水?还是怕死呢?如果怕水的话,是连喝水都怕的。所以,本质上讲,这是怕死。”

    “倭国也是一样。他们怕天主教,是怕天主教在底层民众中传播,底层民众借此组织起来,反抗倭国暴政。故而,倭国最怕的,是底层民众的反抗,只是天主教恰好可以作为一个组织在一起的工具。”

    “所谓无中生有,那便是生出一些让倭人幕府、大名都害怕的东西——民众的反抗。”

    “要严明纪律。要传播一些倭国一点都不想听到的东西。等到和谈签条约的时候,却把这些我们根本不在意的东西,加在条约里面,这便是无中生有。我们坐地起价,他就地还钱,便可多得一些还价的利。”

    “日后也必能使倭国更加锁国,除了我们要的开关之外,其余地方必然更加封闭,严禁出海,更严禁求学于国外。”

    其实大顺也是一个吊样,也怕底层组织起来造反,但毕竟这种王侯将相的确有种的时代,天朝早就过去了。

    绝对世袭的那一套从商鞅时代就被逐渐打破了,如今更是可以说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再怎么样,大顺的士农工商和日本的士农工商不是一回事。

    大顺有科举这个阶级流动的利器,考上科举就是士;而日本,士这东西终究还是世袭的。

    所以有些话,完全可以在日本大肆宣传,而不用担心被朝中知道后觉得这是大逆不道之言。

    这些话讲好了,也能抵得上数万雄兵。

    原本只是大名和幕府之间的勾心斗角,各怀心思;现在还要挑唆一下阶级矛盾,使得各个大名还要考虑底层在大顺登陆之后“一揆”的可能性。

    将来谈判的时候,这件事可能也会是幕府第一个要求去除的条件,比如不得传播类似思想、不得接纳倭国自发去往大顺求学的人。

    既然要除去这个条件,那就得从别处补,这就得加钱。

    大顺再怎么封建王朝,唯才是举、科举取士、轻徭薄赋、出役给钱、四民一体这些东西,依旧是此时的政治正确。可放在日本,哪一句都会引发轩然大波。

    底层缺组织,也缺指导思想,组织需要时间,而指导思想这东西可以短时间内灌输一些,底层百姓听不听得懂没关系,反正也是说给高阶武士、大名和幕府听的。

    选在土佐,也因为土佐在关原之战后换了藩主,新藩主家的武士和旧藩主遗留的武士之间也有巨大的矛盾,在这里造成的影响会更大。

    手里除了水手,也就五百人的陆战队,就算高知城前几年失过火、又恰逢饥荒刚过去,攻高知城也不现实。

    可自己就偏偏要靠这五百陆战队,叫土佐藩将来一个兵都不敢出。

    至于抢钱……明抢是最低级的手段,刘钰不屑于用。

    将自己的计划和众人说完,确保可以明确知晓以便贯彻实施后,几个会日语的通译就开始在那背诵刘钰写的蛊惑人心、煽动情绪的小册子。

    很快,前面的军舰捕获了一艘日本的商船。

    自从锁国令颁布之后,曾经可以造盖伦船、横渡过太平洋去墨西哥招采矿工程师的日本,已经没有一艘可以出海远航的船了。

    这商船小的可怜,也就走走近海,证明这里已经距离海岸不远了。

    船主被转移到了刘钰的座舰上,看得出这个可怜的船主已经被吓坏了,这里又不是长崎,这里的船主既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船,也没见过外国的人。

    上了船之后,就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刘钰知道商人最喜欢什么,也想试探一下锁国令对这里的商人有多大的影响,笑吟吟地摸出几枚在墨西哥铸造的西班牙银元——这玩意多的在福建和广东一抓一大把,比银锞子还常见。

    跪在地上的商人看到闪闪发光的银元,原本的恐惧一扫而空,知道但凡笑眯眯给钱的,一定不是坏人,更不可能杀了他。

    朝着刘钰磕了几个头,接过刘钰递过去的银元。

    可银元刚摸到手里,立刻就像是触电一般,把这几枚银元扔到了一旁,吓得更是在地上猛磕头。

    因为,银元的后面,印着一个十字架盾徽。

    刘钰又摸出了一枚同样的银币,指着后面的十字架盾徽,用自己那口半吊子日语问道:“是因为这个?”

    商人磕头如捣蒜,连连称是,若是被人看到这样的标志,是要被钉在十字架上上火刑的。

    岛原之乱后,幕府对天主教徒有了标准的处置流程:钉十字架,砸碎了尸体砌在城墙里,看看到底能不能复活。

    商人虽不曾出过外海,可锁国令这种事他可记得清楚,一旦被发现肯定会死。哪怕对白银爱的深沉,也只能像是上面沾了屎一样赶紧丢掉,甚至可能上面就算真的沾了屎也不至于如此。

    从这个商人的反应上,刘钰可以判断出幕府的控制力还是很强的。便把那几枚银元收走,摸出了一些日本这几年新铸的享保钱,商人眼睛一亮,赶忙收下。

    “大人是唐人吗?”

    收了钱,胆气也壮了许多,竟然敢主动和刘钰说话了。

    “嗯,是唐人。你是做什么生意的呢?”

    “小人是贩卖纸的。土佐的纸,很有名气。小人是小本生意,恳求大人放我离开。”

    “嗯,你放心,唐国的纸遍地都是,我自不会要你的纸,也不会要你的船。你是土佐人?”

    “是,小人是土佐的商人。”

    “我听说高知城失火了,现在还没有修好吗?”

    “没有,还没有修。”

    “你们的藩主是去江户参觐了?”

    “是的。”

    “一般什么时候回来?”

    “要到八月份。”

    “高知城距离海岸有多远?”

    又摸出了两枚享保银币,商人接过银币,回道:“距离海岸河口有约莫十余里。河口狭窄,大人的船可能无法通行。河口往上十里才是高知城,在两条河的夹口处。”

    “海边有炮台吗?”

    “没有。”

    取来纸笔,一边询问着,一边绘制了一下河口的大致情况。

    如果这个商人说的都是真话,攻高知城是不用想了,河口太窄,而且刘钰绝对不会在步兵不足的情况下,将军舰开进狭窄的河道,那是给人送菜的行为。

    但城是城、市是市,高知城就是个城堡,绝大多数的人口当然是在城下町居住。

    这里百余年没打过仗了,海岸连个炮台都没有。

    问清楚了要问的情况后,刘钰还很好心地告诉这个商人,日后若是被人问及应该如何应答。

    待商人彻底放松了警惕,在银币的面子上认为唐人都是好人的时候,刘钰笑吟吟地露出了獠牙。

    “你说的若是真的,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若是假的,你的名字定会在土佐流传。”

    商人刚刚松懈的精神顿时又被惊住,连连磕头口称不敢,刘钰这才对着刚才口述绘制的地图,询问了更多的细节。

    行家出手,是真是假一听便知,终究也是带兵这么久的人了。商人将他知道的情况一一说出,基本可以确定都是真话后,刘钰又赏了他几枚银币。

    放他归船之前,又叫他取了一些土佐出产的纸张,询问了一下价格,判断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除非蒸汽机大规模应用,否则无法对日本的造纸业造成冲击。

    剩余的丝绸瓷器等常见货物,刘钰门清,每年走私和正常贸易都有详实的价目表。

    放了那个商人离开,得知这里距离土佐已经不远,便升旗帜,告诉舰队稍微改变一下航向。

    船上,负责测绘的军官生们正在将一箱箱的仪器搬出来,木星定位法没法在摇晃的船上用,所需的望远镜也颇大,一旦登陆,他们就要尽快测量此地的经纬度。

    两艘探险船,又分出来两艘巡航舰,折向西边,沿途绘制四国岛的海岸线地图。

    舰队主力越发靠近土佐,海上的各种船只也就越多。可是都没有大船,都是些小船,要么是打渔的,要么是运货的,船都不大。

    大部分船见了刘钰的舰队,就飞也似地往岸上跑,水手们遵守着刘钰的命令,没有用枪在甲板上射人玩。

    围在刘钰身边的军官生看着那些小船,一个个苦着脸。

    “大人,倭人连海军都没有,就算有也都是一些小船。咱们海军这一仗,岂不是就是给陆军当运输队的?要我说,集结陆战队,陆军打陆军的,咱们海军打咱们的。”

    “咱们把陆军往九州岛上一送,留下一半的船保证海权,监视倭人水师。剩下的,直接沿着倭国沿海转一圈,哪个城兵少就打哪,他们又追不上,咱们想打就打,觉得打不过就撤便是。”

    “如此,保管叫倭人的兵都缩在城中,一个都不敢出来。”

    刘钰笑道:“算了吧。炮弹挺贵的,火药也不便宜,吓唬吓唬得了。攻下来后,能抢到啥战利品?我吭哧吭哧地打一天炮,抢两船大米?就像高知城这样的,都得问幕府借钱,高知城现在还没修好,你说能榨出油吗?”

    “我为了叫倭国有钱可赔,煞费苦心啊。又帮着他们稳定饥荒,又帮他们出主意铸币改革,就为了今天方便收钱。各个大名每年都要参觐交代,有个屁的钱?幕府前几年穷的连参觐交代都停了,你觉得但凡有钱,能把这种削弱潜在对手的制度停了吗?”

    “攻下九州岛,能要多少钱那就是定数了,你再攻几座城,他没有你又能怎么办?你要知道,倭国又没有一个英格兰银行,逼急了他也凑不出钱啊。”

    说笑间,桅杆上的瞭望手传来信号,已经可以看到河口了。

    刘钰冲着旗手挥挥手,示意各部准备战斗,鸣炮示威,任何靠近的船通通击沉。

第三十三章 见过

    土佐已经很多年没有经历过战火,也根本没有机会看到西洋式的帆船。

    明末大乱的时候,张献忠告诉传教士你们那一套搞不通、但是历法还是很好的,不妨回意大利多搞一些天文和数学书籍来,少带神学书;李自成和传教士在北京城一起喝酒,称赞了当时京城里传教士的道德水准和天文水平。

    大顺和日本,终究不一样,可能哪怕大西,也会不同。

    幕府可以知道查理二世娶了葡萄牙公主,可绝大多数日本人这些年就没见过这样的军舰。他们可以知道手里拿有画着十字架的银币会被斩首,可却不知道那些东西从何而来。

    伴随着示威的火炮声响起,很多在岸边看热闹的土佐人也被吓得四处乱跑。

    土佐藩一共五艘关船,此时能出来迎敌的只有两艘。

    当两艘划桨的帆船从河口使出的时候,刘钰猛扇了自己一巴掌,以为自己穿越到了东晋,心道这玩意不是和《洛神赋图卷》里的船长的一样?千年无寸进,敢相信这是造出过盖伦横渡太平洋的造船水平?

    在威海用不要钱似的火药训练出来的炮手们,早已经等不及了。伴随着船只的每一次晃动,最有经验的炮手等待着最佳的射击时间,最早上船的一批老炮手凭着感觉就能掌控这些细节。

    刘钰看着远处的两艘关船,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道我知道那些描述是怎么来的了。

    其舟长五十丈,横广六七丈,皆置大铳外向,可以穿裂石城,震数十里,人船当之粉碎,是其流毒海上之长技有如此者……

    他还没感慨完,那两艘关船已经在舰队的一次齐射中化为了齑粉,火药喂出来的炮手配合上燧发炮机构,这种慢腾腾的小船就是靶子。

    “大人,你说这倭国的海防如此脆弱,金银又多,西洋人怎么不逼其开关?”

    陈青海站在刘钰身边,观察着海上飘荡的木板,心中有些不解。

    他常听刘钰说日本锁国之后再无海军,可他是跟着刘钰去过长崎的,也见过荷兰的大船逗留长崎,实在没想到土佐的水师会脆弱到这种程度。

    “这事儿,感谢前明郑氏吧。要不是台湾那档子事,你真当荷兰人没想过炮舰开国?台湾事后,他们被吓住了。再者,荷兰人在南洋能有几个兵?拿不下印度,西洋人谁也没本事招惹天朝和倭国。”

    “上回来威海的那个法国佬,杜普莱克斯,那才是个可怕的人物。他琢磨着要招收印度土兵,以夷制夷,这人本事不小。可惜了,法国海军太次,他就算当个印度总督,法国也没戏。荷兰人就更别提了。”

    “天朝可以轻易集结万人的部队渡海,你让现在的英、法、荷集结三千军队在南洋都不可能。”

    “海战虽必胜,可倭国又不出口,锁国而不和谈,你能奈他何?咱们,说白了,海军这一次就是陆军的运输队,你指望着在这立功?嘿,别想了,真的,你就算全歼了倭国水师,我都不好意思记功。”

    在心腹面前,刘钰没什么隐瞒的,尽可能多和这些心腹们谈一谈外面的局势,培养他们的大局观。

    其实荷兰人在南海泡沫爆炸之前,是想过炮舰打开日本国门的。奈何南海公司虽然在英国炸了泡沫,可荷兰东印度公司早就没心思在实业和商业上,改行金融业了,南海泡沫也把荷兰伤的不轻。

    日本凭着英国股市的南海泡沫事件躲过一劫,可到头来大顺这边还是出兵了。

    这一次除非京城地震把紫禁城弄塌了,否则没有意外了。

    陈青海看着日本的这些小船,想着刘钰刚才说的话,心道这倒也是,就算把他们的水师都歼灭了,也实在不值一提。

    只要舰长不作死,往河道、前滩里钻,海上的仗根本不用打。

    再想想刘钰曾给他们讲过的伊达政宗造盖伦、以及万历十年日本访欧少年团的事,不由地也有些感叹。

    “时也、运也。若当年倭国维持盖伦船横渡太平洋的水准,纵百余年无寸进,又何至于此?我朝当引以为鉴。”

    刘钰只是笑笑,却没接话。没有那么多可以引以为鉴的东西,这里面的事又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的,可以说有偶然也有必然。

    万历十年去欧洲,能学到什么?远还没到震撼到叫人目瞪口呆的地步,反倒是访欧少年团的成员对欧洲人把他们擦手的丝绸仔细收好的印象颇为深刻,一股子优越感油然而生。

    至于伊达政宗,当时传闻他要问西班牙借兵平分日本的谣言满天飞,没被清算就不错了,还想搞航海?当时荷兰还正和西班牙打仗,船都没回日本,返航到马尼拉就被征调为西班牙军舰了,根本也回不去。

    反正不管是偶然还是必然,此时大顺先走了一步,而这一步已经提前走了快十年,日本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

    隆隆的炮声中,刘钰也在观察着岸边的情况,和商人给出的情报做了一下对照,心道看来日本对海防真的是一点都不在意。

    和商人说的基本一致,一条大约宽三四里的河在这里入海,但在入海之前,陡然收窄,只有个不到五百米左右的入海口。

    卡在入海口处的,是一处岬角,有一座不太高的小山丘。

    可以说控制了那里,就等于封锁了土佐的出海口、也保卫了土佐的海防安全。

    那里,原本是有一座城的。

    关原合战之前的长宗我部氏的城,就在这一处岬角上,原名浦戸城。

    在这地方筑城,只要修筑了炮台,刘钰的军舰就只能傻眼。敢在这种河口滩涂地用舰炮和岸炮对轰的舰长,通通可以以渎职罪枪毙。

    若这地方有防御,就只能在旁边登陆,靠陆战队绕后啃下来,军舰才敢靠近。

    然而,关原合战之后分封到这里的山内氏,嫌弃这地方太狭窄,在距离海岸十余里的地方建了个高知城。

    一国一城令之下,可想而知,浦戸城被拆了。

    就算不拆,想着前几年高知城刚刚失火,肯定也会废物利用,把浦戸城的建筑材料都搬到告知城去了。

    这一处地势如此重要的地方,如今尽是一片废墟,望远镜里可见之处,半个人都没有。

    刘钰松了口气,下令陆战队登陆,先把浦戸城的废墟占据。

    一旦将那里占据,把大炮拖上去,莫说山内詈敷去参江户还没回来,也莫说土佐藩只有二十万石高,就算再给他加上一倍的石高,也攻不下这里。

    岬角延伸封锁了河口,又形成了一个狭窄的半岛。

    只要陆战队爬上去,想要进攻只能从河西边的海岸,而那又在军舰的射程之内,刘钰能让土佐藩连阵前集结展开都做不到。

    午饭之前,陆战队便占据了浦戸城遗址,在上面升起来了海军的旗帜。十八磅炮太沉重,暂时都留在了船上,等稳住局面再拉上去。

    而轻便一些的榴弹炮和十二磅炮都被拉了上去。

    刘钰等人登上了岸,站在后世大概坂本龙马纪念馆的位置,居高临下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据说浦戸城当年是作为侵略朝鲜时长宗我部氏的造船基地的,现在已经荒废,只是在河里还有一座小型的造船厂,估计也能造个五百石左右的小船,完全可以忽视。

    日本四面临海,可日本此时并不是一个海权国家,山内氏的高知城也根本没有考虑近海防御的功能。

    有座山挡着,无法观察到高知城。

    想要去看看,就只能走河道,或者沿着河边走上去。翻山的话不太行,没有路,而且树木郁郁葱葱。

    浦戸城废墟下,就是一片商业区,下面的人有的慌乱,有的紧张,也有的凑到附近看热闹,但并没有敢上山的。

    大炮部署好了之后,军舰轮番放下小船,让水手们分批上岸休息休息。

    不到傍晚,两个倭人的武士举着山内家的三瓣花旗帜朝山下靠近,看样子是想要谈判或者询问。

    这几人走的越发靠近,拿着望远镜在那看的史世用嘿了一声,有些不太淡定了。

    刘钰见史世用神色古怪,抽回望远镜,问道:“怎么,认识?”

    “嗯,在江户的时候切磋过。那个粗实的,叫林安太夫正。当年跟着土佐藩的藩主去江户参觐交代的时候,我那时候不是正在江户教骑射之术吗?这个是个玩倭刀的,好像还是什么无双直传英信流的门主?倭刀用的不错,只用刀的话我打不过他。”

    “不过,刀剑皆为下士之学,弓方为上士之学。上士必以弓术而……”

    说到这,有些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刘钰身边那些背着米尼弹膛线枪的护卫,再摸了摸自己腰间挂着的燧发短枪,苦笑无言。

    刘钰又看了一阵,问道:“那旁边那个呢?”

    “也见过,两人家里有亲戚关系,你也知道,倭人这些武士之间,基本都有亲戚关系。好像是叫大黑好胜,在江户的时候跟土岐美浓那边的人学过大和流弓术,交流过,他箭术可比我差远了,骑射的话差的更多。大黑好胜的堂妹,是林安太夫正的丈母娘,林安太夫正是上门女婿,得了居合道的真传。”

    想了一下,史世用还是想到了一个可能很有用的信息。

    “对了,这个大黑好胜好像是土佐的大名大目付,监察切支丹教徒的。”

    刘钰对什么大和流、无双直传英信流什么的所知不多,也没兴趣,只觉得连剑术大家坂本龙马都认为左轮胜过一切剑术,这破玩意学了无用,否则当初也不会放心大胆地让史世用去日本教骑射之法了。

    但听到“监察切支丹教徒”这个职责,顿时明白过来了。所谓切支丹教就是天主教,看来土佐藩以为自己这边是天主教徒?

    想想也是,不论是船的形状,还是风帆的制式,产生这种错觉也属正常。也足见幕府这边稳定大于天,生怕有天主教传播。

    转念再想,就土佐藩的反应速度,也就是自己人少。但凡再多两艘运兵船,多出来一倍的兵,上午靠港、到傍晚了才派人来查看打探,就这反应速度,早打到高知城下了。

    如今己方占据着这么好的位置,正要小打一场给这些人看看,来的正合适。

    自己也不用先礼后兵,先把这些人惹出火气,叫其赶紧召集人马来攻才是正事。

第三十四章 下心毒

    上了山顶,便是一场令人尴尬的会面。

    大黑好胜和林安太夫正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史世用,以为自己看错了,面面相觑许久,这才确定就是当初在江户见到的那个自唐国来的骑射大家。

    史世用穿着一身武将官服,这时候把头一昂,拱手道:“许久不见。”

    大黑好胜确定这是史世用,内心倒是先松了口气。既是从唐国来的,最起码不会是天主教徒,最担心的事可以放下了。

    史世用知旁边的林安太夫正的本事,自己站在了刘钰身前,旁边的护卫也拿出了燧发短枪,以备不测。

    刘钰见场面尴尬,自己先开口道:“本官是天朝敕封鹰娑伯、鲸海节度使刘钰。尔等小邦之臣,见天朝伯爵,何以不拜?”

    大黑好胜确定这是唐国官方的人物,刚想要打几句不拜的嘴炮,就被身旁的侍卫用力踢在膝盖处,让其跪在地上。

    两人受此大辱,本欲拼死,可想着自己还有任务在身,只好忍住。

    “唐国的伯爵,来日出之国又是为了什么呢?”

    “所为者,两件事。一个是萨摩藩的人侵占天朝藩属琉球,圣天子震怒,命我巡琉球。本爵正要前往江户,问问幕府将军,该如何处置萨摩藩?再者,幕府亦应遣质入天朝谢罪,以平琉球之怨。否则天子一怒,尔等小邦伏尸百万矣!”

    咋咋呼呼地说了一番,眼看着引起了两人的火气后,刘钰又道:“第二件事嘛,便是我受人所托。本来嘛,萨摩藩的事,我该去鹿儿岛才对,或者直接去江户。”

    “但是呢,我有个朋友,原来是长宗我部氏的家臣,后来你们藩主山内氏占了此地,据说对长宗我部氏的家臣赶尽杀绝,听说还假意举办了一场相扑大会,还搭了个庆功楼?等着长宗我部氏的旧臣来看的时候,点燃了下面的火药,炸死了许多。”

    “就算有侥幸没死的,在土佐也是颇受歧视,有人逃亡去了天朝,我与他相谈甚欢,既闻此事,受他所托,本爵特来问山内氏讨个公道。”

    一旁的侍从和军官们都是听《英烈传》长大的,庆功楼三字可是熟悉。

    大顺自然也是各种开黑庆功楼的故事,一个个都在那憋着笑,心道大人还算是用了些心,最起码说的是相扑大会……

    这话说出来,大黑好胜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土佐一些爱嚼舌头的人嘴里,确确实实有相扑大会杀旧臣的故事,这种阴谋故事向来在市井间很受欢迎。

    可问题是……他们家祖上,不单是长宗我部的家臣,更是长宗我部氏的分支,在户次川合战中还为长宗我部氏战死了。

    不管怎么说,新藩主山内氏,确实对长宗我部的旧臣不好,而且长宗我部氏的旧臣三天两头造反。原本土佐实行的“一领具足制”,三百亩以上土地的人,必须要出一个全甲的武士,有点像是府兵制。这些人都是地头蛇,可后来农兵分离,又受歧视,新藩主收买了一部分上层,下层的也就给了个乡士,一个个若不造山内氏的反,着实屈才。

    一方面,大黑好胜觉得刘钰在羞辱他这个背叛旧主的家族。

    另一方面,又明白土佐藩内部的矛盾极大,那些旧藩主的旧部确实受了一些不公正的待遇,一旦真要是以这个理由起事,只怕一些乡士真的会站在大顺这边,这是极有可能的。

    刘钰就是顺嘴胡诌了个段子,找个理由借口给土佐藩找点事做罢了。

    大黑好胜也不知刘钰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听起来又挺像那么一回事。再说一想,一个唐国的伯爵,总不可能顺嘴胡诌,难不成真有人在锁国令之后逃到了唐国?

    “唐国的伯爵,请问这位武士的名字是什么?”

    “坂本龙马。”

    随口念叨了个名字,大黑好胜想了半天,也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物。

    他还想说点什么,刘钰道:“我听闻倭国不行仁政,又乏教化,特来看看。又见此地不错,颇为适合筑城做军港,以供天朝艨艟逗留,又可顺带教化土佐之民。尔等可速归,回报山内詈敷,就说浦戸城既是长宗我部氏的旧城,本爵又受其旧部所托,此地就归我了。”

    “我的名字,想来你也不曾听过。你可以去江户问问德川吉宗,我见过他。”

    “享保改铸我在场、番薯救荒我提议的。上回你们这闹饥荒,我还往长崎送了不少米呢,说不定你俩就吃过我运来的米。”

    随口几句话,彻底引燃了两人的怒火,尤其是话语里对他们的藩主和将军没有一丁点的尊重。

    刘钰向后退了一步,示意侍卫们把他们放开,挥挥手道:“赶紧回去报信吧,我在这等着。若是你们藩主不来,那也没用,我就占着不走了。送客!”

    侍卫们将这两人推着送下了山,刘钰掏出怀表看看时间,安排道:“今晚上也不用担心夜袭,他们组织不了这么快的。留下哨,叫弟兄们抓紧时间休息休息。趁着今晚上天好,该测经纬度的测经纬度。”

    身边的海军军官生都已经熟悉了刘钰的行事方式,想着刚才的胡诌,陈青海忍不住笑道:“大人找的这个理由,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你是见识太少,理由多了去了,我不找也可以。只是给土佐藩留一点心理阴影,加深一些旧臣和新臣的隔阂罢了。这隔阂本已有之,顺势而为,加深一下罢了。”

    陈青海看看周边的地势,称赞道:“大人选军港的眼光是真不错,这里确实适合作为军港,尤其是这座浦戸城。只是咱们若撤,将来再来,倭人必有防备。”

    刘钰摇摇头。

    “暂时不撤了。陆战队暂时留在这。我估计土佐藩很快就会集结部队,想要夺回此地。死伤必重,也无法攻下。我在这边闹点乱子,五百人守这样的地方,留两条军舰封锁海路,撑到九月份、十月份再撤,叫倭人以为我们准备在四国岛登陆。”

    “防守海岸嘛,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这一仗打得好,就能让倭人明白我军实力,这样他们就不敢单独行动,只能等待大军集结。大军集结,需要时间,而海岸处处都是漏洞,又不敢冒进攻打,海军又没有,换了你,你怎么办?”

    陈青海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刘钰的问题,前置条件都已给出,他设身处地站在幕府将军的角度考虑之后,点头道:“我明白了。”

    “若我为幕府将军,见此情况,必要命令各部不得轻进。而我军随时可以登陆,他又不知道我军到底何时何处,海军又没有,极怕海上封锁。”

    “是故,必要九州岛一军、数万;四国岛一军、数万;江户城预留大部。若杜锋那边攻的顺利,虾夷地以南也要预留一支机动兵力。”

    “如此,则其全军至少一分为四,否则很可能被海军分割,导致无法渡海。既无海军,只能集结机动兵团,分地块部署,以不变应万变。”

    “陆战队炮多,幕府必然可知,城不可守。所以也不能收缩兵力各处守城,只能集结野战机动兵团,随时调动。”

    刘钰笑着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陆军那群参谋,还不能理真正理解海军的重要意义。他们制定的那计划,那是纯粹的陆军思维,得亏还跟我在威海学了那么久呢。”

    “我之所以去江户,就是为了让倭人知道,我可以在任何地点登陆。九州岛、四国岛、江户城附近、乃至虾夷。”

    “我之所以在土佐逗留,是为了让倭人知道,我军野战之强,使之不得不按你说的,将部队自己分割为各个机动军团。否则的话,倭人步兵的两条腿,凭什么跑过船帆?”

    “故而我激怒土佐藩,就是让土佐藩的人赶紧派兵来打。打过才知道,天兵不满千,满千不可敌。只有这几点全都做到了,才能让幕府不得不按照咱们想的这样部署。”

    陈青海小声道:“若是他们不来打呢?”

    “那也简单。找那群通译,去下面的城镇宣扬仁义道德,让当地百姓搞‘一揆’嘛。百姓不会,我可以教呀。分粮仓米粮、焚烧高利贷借据,本朝起家的手段,我还是会的。”

    “还有那些旧藩主时代的余孽,那都是愿意来听讲的嘛。相对攻城,他们可能更怕咱们的嘴。保准三天之内就得来攻。”

    理解了这其中的战略,陈青海心道大人做局果然阴狠。

    便和刘钰作别,他作为舰队的战斗指挥官,晚上不能在岸上睡觉,必须要回到船上。

    第二日一早,各个军舰上抽调了三分之一的枪炮手,登陆到了浦戸城,又将陆战队的重炮都一一拉到了山上。

    山上的建筑虽然都被拆了,可是基座还在,很平整;木料没了,断壁残垣却存,指挥部队部署了炮位,构建了简单的胸墙。

    趁着土佐藩的部队还未集结,将影响射界的树木都砍了,或是搭建帐篷,或是夜里用来烧火取暖。

    拉到山上的十八磅炮都对准了河道,因为这个岬角的缘故,舰队没办法封锁河道,但山上的炮却可以完全将河道封死。

    剩余的火炮都对准了唯一可能进攻的方向,浦戸城的西边。东、南、东北三个方向,都在军舰的掩护范围之内,刘钰确信自己在这转一圈等将来走了,这地方日本必是要修炮台的,不过到时候再修就没意义了,自己又不傻,为啥非得往这么险要的地方冲?

    山上一共五百陆战队,军舰抽调的三分之一的枪炮手也有将近三百,这种借助地势守城、攻城方又几乎没大炮、甚至铁炮鸟铳都未必太多、己方又有舰队支援完全控制制海权的守城战,刘钰信心满满。

    …………

    高知城中,大黑好胜将在浦戸城见刘钰的情况和留守的重要家臣一说,这些家臣的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

    琉球的事,和土佐藩没什么关系,去打萨摩就去去打呗。或者去江户问责也行,这都无所谓。打下江户才好呢,外样大名巴不得呢。

    真正让这些留守家臣担忧的,还是大黑好胜说的关于土佐藩乡士的情况,这才是土佐藩最害怕的地方。

    “依我看,应将乡士集结,关押监视,如有异动,可先戮之。”

    “届时唐人若来攻,他们或为内应作乱。必为和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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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介绍:
假如明亡后是一个汉人王朝,会是怎样?
刘钰穿越后,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个历史拐点下的王朝大顺。
起步就是公爵之子,有爹有娘有丫鬟,钱多人多关系多,生活枯燥之余,刘钰只好找点事情做。
于是……
新顺173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顺173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顺173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