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无夷可征的征夷大将军
刘钰心想,这应该自己最后一次提礼法和利益的选择。
这事自己本不该谈,家国同构的礼法体系之下,外国君主也是君主,外国的尊卑也是尊卑,有些事朝廷还是看的很重,因为不想国内有学有样。
可这件事实在太过重要,幕府必须存在。
因为刘钰对日本就没有太长久的想法,只是想把它最后的一点黄金、白银和铜都弄走;把它作为一个商品倾销地。
事实上,从大顺开国到现在,日本一共流出了250万两黄金;110万公斤大约1100吨的白银。这里面流入大顺的约莫五分之四,剩下的都跑到荷兰去了。
能压榨的油水已经不太多了。
但就像是日本“贵族”同行的那番话:像芝麻、越榨越出油,估摸着使劲儿压榨一下,还能榨出来个百十万两黄金和六七百吨白银。
刘钰为了能让皇帝和勋贵们看到打日本的好处,可谓是煞费苦心。
好心帮着幕府铸币改革,提供了很有建设性的意见,稳住了物价、制止了通货紧缩,也让日本幕府通过铸币改革征收了不少的“铸币税”,幕府手里现如今是有现金的。
好心帮着幕府推广了地瓜,使得幕府挺过去了经济危机,维系了后续作为一个倾销市场的稳定性,也方便以后无贵金属可压榨的时候,还有大米可以运。
所以可以很方便地要出钱来,要是早几年赶着幕府那边还得要求大名们贡献米的时候,就算打了也很难压榨出来钱。
幕府存在,就有个专门帮着大顺收税的。税收的差不多了,就去收割一波,总比自己下场去收要省事儿。
而且幕府的特殊政体,以及朱子学说在日本的流行,都使得日本幕府名不正言不顺——至今为止,刘钰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幕府会自己推广朱子学说,朱熹的学说怎么看曹操,幕府心里没点数?
这一次若是大顺打赢了,幕府的威望便会直接降到最低。
到时候幕府想要维持下去,就只能依靠大顺,这可以叫卖国,也可以说是阶级意识。喊几句口号就自动放弃权力和利益的故事,基本上只在童话里,幕府别无选择。
况且将来倾销,又不是倾销军火,那最好还是不要搞出来战国乱世。那将严重影响贸易额。
大顺还在在旁边坐个平衡手更好一些。
他这么一说,在场的其余人也都觉得似该如此。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没什么。
可这件事还没这么简单。
刘钰是要把北海道拿到手的。
幕府将军的正式名称是“征夷大将军”。夷者,虾夷也。
虾夷都没有了,这征夷大将军往哪征?
这件事上,还是要给幕府个面子的,要不然脸上不好看,不给台阶下,到时候谈判也不好谈。这等于把幕府将军的法理基础给废了。
皇帝知道他已经预先在虾夷地屯粮的事,但之前也没当个大事。
此时刘钰把这件事一说,在场众人全都哑然了。
都是礼法制度下生活的人,这件事当然是一听就懂。日本这个征夷大将军的名号,确实麻烦。
但对北海道,刘钰肯定是不肯放手的。
“陛下,那虾夷地虽然无甚物产,亦和海参崴气候相近,但论及形势,可比河西走廊。”
“得虾夷,则下可监控倭国;上可断绝罗刹。又能防止罗刹与倭国勾连,故而虾夷地此时虽不毛之地,却一定要拿到手。”
“陛下既委臣节度鲸海之职,为鲸海长治久安,臣移民迁民事,一直都是先外后里,先把周边一圈的河口、沿海、港口等地占据。所谓画地为牢,四周人口滋生,内部迟早为天朝实地。”
“虾夷地于鲸海,极为重要。节度使虽为流官,臣却不得不计长远。”
他是死了心要割北海道,要说经济价值,现在几乎没有,皇帝早就私下里答应过刘钰可以割。
只觉得这种小事可以不用当做预先拟定的条件,到时候一说便是,想来又非富庶地,不过万余人口,即便割走,倭国也不心疼。
然而此时一考虑征夷大将军事,皇帝皱眉道:“这事,的确有些难办。诸卿可有什么想法妙计?”
在场的几个都是些军事重臣,这种事上着实没有太多经验。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只好道:“前朝万历年间,册封日本王,不也是册封的关白丰臣秀吉吗?只是之前那是搞不太清楚,如今也不好装聋作哑,这就另有说法。”
“天子之下,朝贡邦国,自是只能有一个王的。倭人自称大君,这大君是个什么,他们自己叫叫还好,天朝册封的,却无大君之职……”
“此时实在不好办。”
不只是大臣们皱眉苦思,想不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皇帝也是低头沉思。
皇帝觉得刘钰说的挺有道理的,保持幕府存在,还要保持日本国王的存在,这样才方便控制。
既不废王,也不废幕府,大顺才更容易控制日本。
可不废王、也不废幕府,还要把征夷大将军的“夷”割走……
制定作战计划都没这么犯难,这件事上确实集体犯难了。
再一个,若是将来日本又对大顺开战,幕府那边挂个征夷大将军的名号,这也让大顺很不爽——谁是夷?
想了好久,也没想出什么更好的办法,皇帝只好道:“罢了,此事先不提。待到事成之后,叫礼政府去想。”
“日本不可外交,只可朝贡。此事礼政府去办,最是合适。他们皓首穷经,想来会有办法的。”
刘钰心说这算什么说法?
眼巴巴地又看了皇帝几眼,皇帝笑道:“卿且放心,你为鲸海节度使,鲸海何处紧要,朕自然要听你的谏言。刚才说了征倭三条,如今再加上一条便是。”
听皇帝给了保证、背了书,刘钰谢了恩,心道这事可一定得办成啊。
煤矿铁矿要么在北海道、要么在长崎附近,后者随时可以控制,前者要是拿到手就等于锁死了日本以后的路。
但此时他也想不出办法,只能不再提。
皇帝又说了一些关于此番征倭的事,最后道:“卿等还有什么意见,也都说说。”
老迈的英国公看了一眼刘钰,问道:“此番征倭,以万人规模,是否有些托大?”
“要么不征。”
“若征,便要以雷霆之力,一击而杀。海运事,守常虽敢保证,可天意难测。一旦兵力不足,又恰逢大风暴雨难以支援……虽说军改之后,天兵以一当五,可倭国亦非小国,昔年入寇朝鲜,也有二三十万兵。”
刘钰赶忙道:“英国公且放心,万人足矣。此一时、彼一时。”
“彼时,倭国关白乱世之中成就大事,兵将都是久经历练;如今……武备松弛。”
“再者,我也去过长崎、小仓,窥见过其城池,久不修缮。自德川得势后,生怕手下藩主反叛,各家若修城墙,必要汇报,又难批准。”
“其国狭长,江户距离九州岛又远。海军袭扰,其集结兵力也需一年之久。届时我只要去江户周边转一圈,风帆一晾,其必不敢将江户本部兵力都用出。而其余藩主之兵,必不肯出力。”
“故而万人足以。若是再多,粮草军备、钱饷抚恤,都需要钱。能省一点是一点。”
“不过……这万人需得精锐。”
皇帝点头道:“自是精锐。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国家耗费钱粮无数军改,正是用的时候。”
“且诸卿放心,倭国不是准部。攻伐准部,数千斤的大炮要想运到,千难万难;可倭国近海,这大炮便可多用。”
“本朝军改之前,炮便极佳。此战又难得可以多用大炮,料来无忧。”
“况且,倭国近海,敌在此,则我在彼,寻其弱处攻打。其部众虽多,路上行走,岂有舰船快?”
这番话,正是一直萦绕在皇帝心头的噩梦。
只是为噩梦时,是刘钰诉说的西洋人侵袭沿海,借助船速运兵,游击袭扰。
这样的噩梦在这一次法兰西国使团前来、签订了互换战列舰协议之前,可谓经常会在皇帝心间,如同幽灵般飘荡,难以抹去。
如今将这样的噩梦撒在别家身上,当真是说不出的快意。
李淦心想,只要刘钰手里的海军能赢,那这一战也就无甚可说的了。
“刘钰,此番征倭,海军事自是你要负责的。然而督办粮草运输,此事也需得你来办。朕就不再找他人来做了,你当初有意成立海军部,想来海军之中也有参谋,运粮之事,你们便一并做了。”
“海商诸事,你也一并谈了。条件就如你所言,以两年为期,运送军粮,换两年垄断贸易权。两年权到,再行售卖。”
这一次漕米北运,以及之前的往日本运粮走私,都算是一次后勤演练。
皇帝对此信心十足。
按说,陆军的参谋部要负责后勤计划,但刘钰手底下的海军也有一个参谋班子,这一次陆军想要干成,就不得不依靠海军。故而后勤的事,江辰根本没提,等于直接推给了刘钰。
刘钰和海商的关系,也是有目共睹,这事交给刘钰去办也正合适。
“是,臣遵旨。”
领了军令,皇帝又问了问众人的意见,暂时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毕竟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行动,上一次这么干的还是蒙古人。若说教训,也就得了个不要在台风天起航的教训,别的却没什么可谈的了。
“既如此,卿等就先退下吧。此事万万保密,不可言于他人。若走漏消息,以通敌论处。”
“刘钰,你且留下,朕还有话说。”
第六章 先装嫩后装孙子
其余人都走了,香炉里升出的紫烟在屋子里弥散,叫人有些昏昏欲睡。
这里是机密要地,没有安装玻璃窗,而是仍旧用的厚厚的窗纸。
或许是皇帝总在这里商量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哪怕明知道玻璃窗外没有人,可看到透明的玻璃和炽热的阳光,心里也会不舒服。
皇帝也没有让刘钰等太久,待人都走后,便让刘钰坐在一旁,笑问道:“守常啊,你此番从威海回来,和往年颇有不同。”
“今日朝堂上,朕以为你又要狂喷乱骂,如同刺猬。当时有人说你是‘张骞班超等奸祸之辈’的时候,朕还想要看看你说什么呢。实是没想到,你竟如此老实。”
今天朝堂上的一段沉默期,几乎就是因为所有人都以为刘钰会选择回怼导致的。
不只是皇帝,可能今天朝会上的不少大臣,心里也是一阵纳闷。
后面说的那些话,文景汉武之类,已然是出乎皇帝所料,实在没想到刘钰还学会忍了。
刘钰心里想着田贞仪的告诫,来京之前早已经打好了草稿,此时开始缓慢地酝酿了一下情绪,在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神情。
他自认为这种神情应该是三分内疚、三分羞愧、四分无力茫然。
可毕竟他的表情修炼的还没那么自然,做出的神情倒像是便秘。
“陛下,臣……臣思虑之前作为,着实有几分羞愧。自当年金水桥问对时,一直到去岁,臣……”
说到这,顿了一下,诚恳无比地说道:“臣说完,还请陛下勿要见笑。”
皇帝笑道:“但说无妨。”
“是。臣之前,总以为臣的想法是对的。那时候年幼轻狂,不免觉得自己对,那别人便是错;自己忠,那反对自己的便是奸;自己要做的事对天朝有利,别人反对便是对天朝有害,那不是奸人是什么呢?”
“只是这几年臣才想清楚,天下才俊如此之多,陛下英明神武众正盈朝,又怎么可能只有数个忠臣?”
“无非就是臣以为那是对的,反对臣的,自然也以为自己是对的。都是想为陛下分忧,只是路线不同罢了。”
“是以,臣每每思及此事,想到当初年幼的轻狂模样,便羞愧不已。那时候总觉得,我才是忠臣,你们反对你们便是奸臣,看我不斗斗你们……”
皇帝听到这,忍不住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笑了好久,瞥了一眼刘钰,心道果然如此,少年心性,哪个不是这样走来的?
他哪知道刘钰是在这故意装中二少年的过往,不由想到自己为太子时候的一些幼稚想法,再想想转眼间自己已经四十有余,那样的日子一去不返,心头感叹之余,不免有一些颓丧。
追忆起当初金水桥问对时候,想着当初刘钰耍小聪明围罗刹城堡,再想到平准噶尔时候默许搞死那些黑山白山派全家……
被刘钰这么一说,皇帝颇有些完全能够理解刘钰想法的情绪。
心道这么一说便是了,少年轻狂时候,总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那别人岂不就是错的?
“你啊你……你可知你的问题可不止这一处。”
刘钰装作一惊,跪倒道:“请陛下指点。”
皇帝这一次倒没让刘钰直接起来,装作无意,脸上却挂着笑容道:“你那时候的问题,不是以为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而是你以为天下就你聪明,你能想到的办法别人想不到,或者别人不理解,所以有些事你做起来的时候,总会琢磨着先斩后奏。”
“你这种人,朕倒是不怨你,无非便觉得:我这么做,是对社稷有利,对君上有利,先做了便是。”
“朕当时也觉得,你少年心性。可如今已经不同了,封爵了,日后要执掌大事的。虽说你那鲸海节度使,无人可管,可你却是本朝最年轻的节度使。朕便觉得,要你再历练历练,磨砺磨砺心性。”
“今日你能这么说,朕心甚慰,可谓是不负朕心。”
“天下的事,哪有非黑即白?就说今日在朝堂上,那些人攻讦你,难道不也是因为他们内心坚定己念,认为自己是对的,所以你是错的?他们自认是忠臣,那你不就是奸臣了吗?”
“朕又不是昏君,朝堂上难不成总有半数奸臣?你能想通这一点,也不枉朕的一番苦心啊。磨砺磨砺,总有好处。”
“觉得自己聪明,没什么不对的。怕就怕觉得天底下就自己聪明,别人都是笨蛋。”
这番算是敲打亦算是笼络的话,让刘钰装出一副惶恐的神情,叩首道:“原来陛下早就知道了。只是……只是臣斗胆一问,臣当初如此顽劣,陛下也想到了,如何不提点一下微臣?”
皇帝大笑道:“哈哈哈……提点有何用?人都有少年时,朕也曾年轻过。天下谁人没有父母?难道翼国公就不提点你?只是少年时候,君、父、师说的再多,又有何用?有些事,还是要自己去想的。”
“古人云: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你如今能想明白,朕之前便说一万遍,怕也没用,还得看你自己。”
说罢,皇帝想到了一句玩笑话,先让刘钰起来,随后道:“朕深知你一心在东洋、南洋、海军。怕不是如今这些事都做成了,便觉得日后无所谓了,反正该做的都做了,索性超然物外,小小年纪便先学那老迈之辈?”
这只是一句笑话,而且一点都不好笑。刘钰呵呵地笑了两声,心道这才哪到哪?
只不过南洋之后要做的事,怕是咱们之间就没共同语言了,与其这样,不如先装几年老老实实战战兢兢。
“陛下……臣所想所忧,不论是东洋还是南洋,都是为了社稷,为了陛下。”
皇帝仍然在笑。
“朕自是知道。如果不是,朕便是再爱惜你的才能,也要敲打一番。朕难道连好坏忠奸还分不清吗?”
“以前你不愿在朝中,只想出去做事。朕也想着,你年少轻狂,在朝中又要争吵,不若外放你去做些实事。如今你既想清楚了,待南洋事一定,你便入朝,在朝堂上再历练几年吧,学一些朝堂的本事。”
“你啊,只会在外面做事,却不会在朝堂做事。如今只是学会了忍,却还不够,还需得学会在朝堂中怎么做事才算可堪大用。”
这个大,说的自然是入天佑殿这样的大。
皇帝不动声色地提到了南洋事一定就要让刘钰入朝,这便等同于收兵权。
刘钰心里明白,却仿佛根本不在意此事一般,说道:“臣的确还是不太懂朝堂的做事办法,也的确欠缺历练。陛下慧眼,臣这几年也在想这个问题。”
“不管是臣去永宁寺,还是小站练兵,亦或是威海操演海军……臣做的所有事,都是从无到有。无有人掣肘,陛下无限信任,由着臣自己性子来。”
“细细想来,臣竟不曾尝试过一件有反对之声的事,也不曾处置过一件非是从无到有而是纷繁复杂的事。”
“哪怕臣被陛下点为鲸海节度使,这鲸海也几乎无政事可做。若如一片荒芜,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可真正的难事,是良莠不齐中祛除杂草,这等本事臣还差得远。”
这话不全是假的,而是至少六分真心。
皇帝微微点头,心道的确如此啊。这些从无到有的事,你办起来朕也放心,总需有人去开拓;但朝堂纷争,处处反对,处处掣肘,如何从纷乱之中做成事,你还差得远。
想着待南洋平定,天朝稳固,天下纷繁的事太多,要变革的事也太多。想着自己已经年过四十,总要在死前把许多事做完,一旦南洋平定、海军建成,放眼四周再无威胁,那就该专心于内了。
刘钰这样的人有闯劲,可闯劲有些闯的过头,用在开拓上,绝对可用之才。可日后变革,再这么办就不行,刚过易折,只怕到时候闹出大事。
想着日后变革的事,皇帝问道:“谭甄曾和你说过废漕运改海运的事吧。他给朕上了奏折,提过一句。你是朝中最坚定废漕运改海运的,他这次要在朝会中说,朕还担心到时候你又要冒出一些激烈言辞。朕还想着,怕不是到时候朝堂上真打起来……你如今能这么想,朕也放心了。”
江苏节度使没有给刘钰写信,而是叫人传的口信,也没避人。给皇帝的奏疏中也提过一嘴,皇帝看不看、在不在意是一回事;自己提不提又是另一回事。
刘钰肯定是坚决支持海运的,这一点不是秘密,皇帝乃至朝堂都清楚。
但刘钰之前说话太难听,之前给皇帝的奏折中不止一次喷过,说什么沿途官吏克扣成风,那些官吏却说对国家多少好处……
这话不是不对,可这些话说出口,场面就不好收拾了。反对的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也不想担上这样的名声。
皇帝今天留下刘钰,原本也是想要和刘钰说说这件事:谭甄在朝堂上说这件事的时候,刘钰不要跟。在南洋的事解决之前,在海上还有威胁之前,皇帝不可能同意改海运。
但这件事不能直接和谭甄说,因为没法说清楚海上威胁的事,谭甄还不足以知道这种核心机密。
又不可能不准大臣争论,因为皇帝想着等南洋的事解决,就解决漕运这个大难题。而在此之前,又需要每年拿出来炒炒热度,不能沉寂。得让朝臣感觉皇帝摇摆不定,一边一些人体察帝心,年年来一波。
第七章 满BUFF皇子
在漕运海运这件事上,刘钰的发言权是最重的,河道总督也赶不上。
不管谁当河道总督,都不会否认运河严重影响黄淮治理:朝廷自己也得背书,先保漕运、后保黄淮。
如今海上的事多半是刘钰在管,这一次运粮又极为成功,海运派腰板儿极硬。
这时候若是刘钰出来站台,保证海运的耗损率在一成之内、保证海军护航能让海盗吓得都不敢靠前,就能废掉运河派的两个大论点。
皇帝想要废漕改海,但不是现在。也正因如此,皇帝提前给刘钰敲了敲边鼓,让刘钰不要掺和这件事。
作为一个杀手锏,在皇帝认为合适的时候再出面,压住运河派的反驳。
再者,皇帝也知道刘钰口无遮拦,之前只当是个小孩子,说话没谱也正常。可皇帝终究要面子。
到时候朝堂上大炮一放,说运河有关的利益群体以公谋私,侵害天下之利,这事又是名瞪眼的事实。皇帝是废运河还是不废运河?
废,时机未到。
不废,刘钰这么一说,倒显得皇帝是个昏君,明知贪腐截留而不管,面子上下不来。
好在刘钰今天说了一番话,显得像是成熟了一些。
皇帝心想就算你成熟了点,这事也是提前告诉你一声,别到时候朝堂上因为海运漕运又争起来,你忍得了一时、却忍不了太多,到时候脾气一来又冲出来放炮。
皇帝自认摸透了刘钰,心想对这样的臣子,得哄着来。
“这海运漕运之事,朕其实焉不知海运的好处?只是时机未到,爱卿的言论是海运派的秤砣,需得用到合适的时候。若是提前说出,时机又未到,反倒被人抓住,日后再议反驳起来也容易。”
“若如征战,需得出一支奇兵以定战局。奇兵何时出,不可早、亦不可晚。爱卿也是打过仗的,这样的道理你是明白的。”
“爱卿真有改海之心,就不妨再等等。待万事俱备,一鼓作气而成。”
哄着刘钰的话,皇帝心想这便是因人而异,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在乎,刘钰这种人既是在意社稷安危,用这样的话哄着最是有效。
刘钰心想这一次入京,本来我也没想着掺和这件事。反正自己是打定了心思,等着黄淮发大水灾,一下子把漕运断了,这才是最好的时机。
康不怠说,君子远庖厨,只要不是自己炸的黄河大堤,那就能落个心里安生。这话虽把百姓比作了畜生,可理却是那么个理,话不好听。
待皇帝说完,刘钰闷声很轻淡地说道:“臣知道了。”
皇帝虽听刘钰说他想了挺多,反思了一番,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可刘钰这么平静地接受了,没有半句顶牛的反驳,还是让皇帝一怔,心道果然不同了?
想着就算是反思了一阵,只怕又得梗着脖子支吾一番,着实没想到会连个屁都没放。
这让李淦憋在肚子里的一大堆准备说教说教刘钰的话,无处发泄。愣了半天,只好大笑道:“好,甚好。”
此时此刻的皇帝,已经是个坚定的海运派了。
傻子也知道,海运省钱。
之前担忧的,无非就那么几件事,现在看来都可以解决。
最后的海盗或者海军,皇帝也想通了。海盗根本打不过海军了,而海军想要造反更不容易。
这几年他才知道,海军实实在在是个吞金巨兽。一艘大战列舰,动辄一二十万两、甚至七八十万两白银。
皇帝这才想明白刘钰当初说控制军队的那些话,想要控制军队,最好的办法是让军队是重金打造的,自己养私兵根本养不起。
陆军或许距离这种状态还早,海军可真的已经达成了这种境界。
此时刘钰有钱,但将来一旦把刘钰的海军军权收了,换了别人掌军,海军没有政府拨钱、有陆军在岸上看着,那就绝对是最老实的。
“对了,还有一事。朕之第七子,你也知道。自小和你一样,喜好西学,只是……嗯,你也知道他生母是教徒,他自小也受过洗,那时候教廷尚未如此无礼,朝中教士亦多是博学之辈。正好,随你往海军中历练历练。他还小,西学也未必精纯,海军的事,他懂得什么?还是你管着,只当他是个副官即可,跟着你开开眼界。”
一听到皇帝要给自己的海军里埋个副手,刘钰心道这是迟早的,但挑的这个人选,实在是有点……
这个第七子,在皇室里,算是个残次品,属于完全没可能继位的那种。
从宗教上说,这第七子在天朝,算是个“异教徒”,不可能成为天子的。
生母是个基督徒,受家里影响出生就受洗了。入了宫,生了儿子,按说这算是运气好起来了,奈何生孩子的时候还没禁教,宫廷里还有一大堆的传教士活动,就习惯性地受了洗;等孩子眼瞅着长大了,大顺禁教了。
虽然在禁教之初,这个就破门出教了,但晚了。
刘钰常说“假日改信、日后悔过”的事,皇帝也在朝堂上用类似的词敲打过那些教徒官员,明明白白地划出了红线:朝堂上有信教前科的,不可能再入天佑殿和六政府尚书;宫廷里有过信教前科的,不可能成为太子人选,哪怕现太子意外死了。
不只是皇帝的态度,士大夫们也绝对不会接受一个受洗过的当天子。
从长相上来说,这娃又出过水痘,脓痘长在了眼睛上,瞎了一只眼睛。
此时就算是皇帝的子嗣,也有将近百分之五十的死亡率,很难活到成年。
可水痘不是天花,其实并不容易死人。得了水痘长在眼睛里这种情况,实算是运气极差了。
不管怎么样,就算这时候太子挂掉,这厮也是个完全没可能被立为继承人的,这是毋庸置疑的。
这种皇子,皇帝用起来也放心,海军势力日益强大,皇帝也想找个自己家人在那看着。
选那些有可能还有继承权的,皇帝也怕闹出什么事。
选这样一个完全没有继承权机会的,太子心里也不会多想,朝臣更不可能和这样的皇子结党。
早晚要让刘钰入朝的,海军那样的大摊子,关乎到将来南洋、东洋乃至漕运安全,皇帝需要提前选一个刘钰的接班人。
日后就算成立了海军部,学法国把海军搞成一支行政海军,这种技术兵种也不可能让一群科举出身的文官去执掌。
这文官不是文武的文,而是经文的文的。
要选优秀人才,海军的优秀人才都是刘钰的“弟子”。
真要是皇帝任人唯贤,那便是让刘钰任人唯亲,皇帝肯定是不做考虑的。
原来没禁教的时候,朝中不少传教士为官,皇帝也逼着皇子们学数学。但近水楼台先得月,这皇七子的母亲自小就学过一些西洋学问,故而这个皇七子的实学学的不错。
在宫中,也是人缘很好,因为所有的兄弟都认为这是一个完全没可能构成威胁的兄弟。没有利益纷争的兄弟,或许才能是真正的兄弟。
刘钰作为勋贵子嗣,对皇家的这些事还是清楚的,这皇子和皇帝的其余儿子一样,都是有一个怪名,叫李欗,读作兰。
对这个人,刘钰也就只有个大致的印象,毕竟能凑齐“受过洗加瞎了眼”这样debuff的皇子,不想没印象都不行。
但于性格之类,他就不太了解了,两个人差了大约十岁,还没有封号,就是个皇子而已。
刘钰明白这是皇帝在选自己家人以后掌控海军,心想这倒也可以理解,抓权嘛。
再一想这个时间点,也是了然。
马上要对日开战。一旦欧洲那边打起来,肯定要打南洋的。
这两场仗打完,可能皇帝看来海军就没有什么大仗了,就不在需要一个不受掣肘的人一把抓、求效率了。
这一次肯定会涌现出一批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肯定都是刘钰带起来的,不论提拔谁顶替刘钰管海军,都是刘钰的亲近之人。
此时选这么一个皇家子弟中的“有血统却没继承权的残次品皇子”去海军历练,这是皇帝要把中国的海军,变为“大顺皇家海军”。
但问题是海军可不比陆军,稍有不慎是要死人的。难不成要养在陆地上,日后大顺要有个连船都没上过的执掌海军的亲王?
“陛下,海上风险极大。不只是风暴,海上又容易得病,船舱狭小……”
“朕知道。玉不琢,不成器。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去往白山黑水间寻永宁寺碑文了。让他跟着你便是,你去哪,便带着他去哪。”
说到这,皇帝还笑道:“他是佩服你的,又喜欢实学,也不止一次提起若有机会当跟着你学习。他自幼多有磨难,朕实心疼,这点愿望朕这个父亲还是能达成的。”
刘钰心想,皇子们想要跟着我拉关系的多了去了,要不是他眼睛瞎了、又受过洗,估计你也不太可能让皇子跟我走的太近。
我去哪,他去哪,马上要开战,我得去日本,他也得跟着;到时候打南洋,我得去巴达维亚,这还得跟着。
这不摆明了要把海军那一套都摸清楚,到时候接我的班?
第八章 偶然
皇帝是有备而来,不多时七皇子李欗便从外面进来。
虽然是皇子,可还没封号,婚也没结。
进来后先给皇帝行礼叫完了父皇,又冲着刘钰躬身行礼,称呼刘钰的爵号。
打量了一下,李欗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左眼上扣着一个眼罩。
痘疹娘娘显然没有很好的保佑他,出痘不一定非要戴眼罩,但要是脓痘长在眼睛上导致的失明,那就非戴不可了,摘下来挺吓人的。
刘钰琢磨着李欗整天在宫里,也怕自己那个看上去吓人的眼睛会导致皇帝厌恶,索性扣上了眼罩,看起来虽然也不符合审美,但总归不吓人了。
个子倒是挺高的,身量未足,还不怎么结实。
想着这样的人生际遇,又是生在帝王之家,要么万念俱灰神形涣散全然无所谓;要么便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身残志坚。
接触的少,刘钰也不好妄下结论。
“我少年时便听过鹰娑伯的名头,也曾见过那只飞到天上的气球。当初便是那些西洋传教士,也整日称赞鹰娑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师从戴侍郎,实学学问却比戴侍郎还高。今日得蒙父皇恩准,跟随鹰娑伯学习,当真有幸。”
这种场面话看不出什么,谁知道演练过多少遍了?不过刘钰倒是觉得这可能是个真想学习的,因为没有继承权嘛,也就不必表现出一副好学的样子讨皇帝欢心。
夸了刘钰几句,听起来也很受用。
李欗夸完了刘钰,又道:“自从看过鹰娑伯所撰的西洋诸国考,方知地球之大、海洋之广。也曾看过鹰娑伯编写的一些海军册子,知海军作战,之前多以跳帮战,是以一些勇者多戴眼罩,以便从阳光下进入黑洞洞的船舱,只要把眼罩换边即可交战;后远航万里,需得靠六分仪辨别纬度,整日观看太阳,常有烈日灼眼之事,故而眼罩也多。”
“我自小便失去了左眼,之前多有怨气,如今却想,这莫不是上苍示我当投身艨艟之上?”
这话说的也挺漂亮的,皇帝赞许地点点头,以示鼓励。
李欗看着眼前的刘钰,不由想到许多年前那个热气球第一次在京城飞升的秋天。
那一年自己才八岁,难得有机会去看看自己的生母,一如既往地生母怜爱着这个自小残疾的孩子。
就在秋日的园子里,生母讲着《圣经》里的故事。
一天,耶稣和门徒们走在路上,见到一位生下就瞎眼的人,坐在路边要饭。门徒问耶稣说:“老师,此人一出世就失明,是谁犯了罪?是他本人呢,还是他父母?”
耶稣说:“他失明不是因他本人犯罪,也不是他父母有罪,而是要在他身上体现上帝的能力。只要我在世上,就要为这世界带来光明。”
李欗那时候还小,也并没有太多的机会和生母接触,宫中自有制度。只是知道自己出生后不久就受了洗,那时候他还没有选择的权力,教名和前朝的火器专家孙元化一样,叫伊格纳修斯。
那一天,李欗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了。
都说童言无忌,李欗仍记得当时问过自己的生母一个让他多年后想到生母那种绝望眼神时仍会心痛的问题。
“娘,我的眼睛很小就瞎了。可是上帝并没有派耶稣来治好我……是我有罪吗?”
一句话说出口,李欗至今记得母亲的眼泪啪啪地就落了下来,扶着他的脸不住地说:“是娘的罪,是娘的罪……”
他想去妈妈的怀里,给娘擦擦眼睛,却在一抬头间看到了远处空中飘荡的那个热气球。
有那么一瞬,他真的相信,那是上帝的神迹,是来拯救他的眼睛的。
她的生母也虔诚地祈祷着,恳求耶稣基督能让她的孩子瞎掉的那一只眼睛复明。
然而……
那一天之后,李欗知道那不过是一个飞到天上的热气球。唯一的一丁点心中才生出的信仰,就此破灭。
从希望到破灭,不过数天时间。
于是那个热气球给他的印象太过深刻,他想知道那东西到底是怎么飞到天上的。
皇子是要学习的,他问过那些教他经史子集的老师,老师们不能回答。
也问过当时教他们西洋学问的传教士,传教士们也不能回答。
直到很久后,才有人告诉他,做这个东西的人给出了解释,就和孔明灯一样,气受热而胀,若如浮在水面的木板,轻于气。与其说是飞到天上的,不如说是飘浮到天上的。
李欗很早的时候,就记住了刘钰的名字。
而之后的几年,这个名字总会时不时出现在他的耳边。
罗刹开战、父皇御驾的期间,会传来关于刘钰的消息;后来宫中开始大规模换玻璃的时候,也少不了刘钰的名字;海军、准部、靖海宫、西洋使节团……
这个名字在皇子中很响亮,李欗觉得他可能不知道当朝的几位平章军国事是谁,却牢牢记得了这个名字。
时不时会有一些新印刷的关于实学的小册子流入宫廷,李欗看的津津有味,沉迷在那些经史子集中不会触及到的另一个世界——世界,到底为何如此?太阳为何东升西落?为何会有四季分明?驱动这世界如此的伟力,到底是谁的?
宫廷是天底下最阴晦的地方,在这里长大的皇子,多半不是变态就是疯子,哪怕表现的像是一个正常人。
可李欗不同,宫里没人欺负他。
正因为他的残疾,他才受到了许多其余兄弟不曾享受过的优待。
缺什么,便要说什么。
正如兄弟相残的皇宫,皇帝对子嗣们最看重的便是“兄友弟恭”这四个字。
一个残疾的弟弟,一个完全没有政治威胁的弟弟,正是在父皇面前表现兄友弟恭的最佳对象。
李欗和每一个哥哥的关系都不错,至少没人敢在明面上取笑他、欺负他。
而随着哥哥们逐渐长大,各种勾心斗角又都彻底把他排除在外,尤其是等到禁教事件后,更是如此。
没有利益纠葛,就没有无端的仇恨。
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李欗,可以算作一个稍微正常一点的人。
出于母亲的影响,出于当日那个让他彻底幻灭后的印象,他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西学上——此时改名叫实学了,因为皇帝将西学和实学,在名称上做个分割。
放在东边有效、西边也有效的,称之为实学;放在西边正常、放在东边不能接受的,称之为西学。
禁教之后,很多书籍受到了牵连,需要严格审查才能入宫。而刘钰的,不在此列,所以李欗读过很多刘钰编写的小册子,对世界的地理历史了解的远胜他的哥哥们——哥哥们要读更多的经史子集,而他没有这样的需求。
皇宫就像是一个鸟笼,而这个鸟笼中的正常人,渴望看到更大的世界。尤其是在他成长阶段,有人告诉他世界有多大之后。
冥冥中,李欗在心底是感激刘钰的。
如果那个秋天,没有那个赶巧的热气球,或许他真的会把希望寄托在上帝的拯救上,就像妈妈讲的那个故事一样,有一天耶稣会抚摸他的眼睛。
然而如果是那样,或许禁教之后,自己的命运就会彻底成为宫廷的废品。
也正是因为那个赶巧的热气球,让他成为了诸多皇子中实学学的最好的一个,皇帝也多夸赞过。
正因为这样的底子,在皇帝想要一个人接手刘钰的海军之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残疾的儿子。
对太子之位毫无威胁,无论将来谁上台,都会搞好和他的关系;是皇帝的亲儿子,不管怎么样这舰队是姓李的,而且一个不可能继承大统的人,也没有必要站队,去搞什么政变或者谋反。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残疾加上自小受洗的劣势,居然在这一次成为了优势。
海军蒸蒸日上,都传言日后必要成立海军部,下属于枢密院,陆军部海军部并列于枢密院之下。
皇子们可以去枢密院历练参谋,可以去军改后的军校学习战争的学问,但却几乎没有机会执掌真正的军权。
而他,可能会是诸多皇子中第一个真的拥有军权的。
权力的滋味,李欗还未品尝过,但却知道那是一种怎样让人迷醉的魔幻之物,以至于会让幼时那些兄友弟恭的兄长们长大后变了模样。
李欗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和那些竞争失败的哥哥们相比,他们将来可能也就一辈子被圈在京城,掌握不到一丁点的实权。而他,不管哪个哥哥上位,自己总会是第一个被拉拢的。
这一切的幸运,似乎都要追溯到眼前这个人,以及那个在金秋升到京城的热气球。
自己,什么都不要做,也什么都不用做。
不用管自己哪个哥哥会成为父亲死后的皇帝,自己也只需要忠于皇帝,而不是某个人。将来谁是皇帝,谁就是自己最亲的哥哥,自己也会是那个哥哥最近的弟弟。
此时此刻,站在刘钰面前,李欗的心情有些复杂。面对刘钰,心态也有些异样。
几分冥冥中注定的玄念;几分时常听到战功的尊重;几分仿佛治好了他心病的先知……以及几分心里有数的惧怕。
至于和刘钰说的那几句话,也不都是场面话。但他不确定刘钰是否相信。
皇帝也没说让他对刘钰“得师视之”,只是让他跟随刘钰历练、学习,或许出于某种深意,他也不想去深究,却明白皇帝不说“得师视之”是不想让他和刘钰有正式的师生关系,可不代表自己在实际中不必这么做。
短暂的沉默之后,李欗听到刘钰询问他都看过他写的什么书。
“鹰娑伯的许多书,我都看过。《西洋诸国略考》、《力和惯性,以及万有引力简介》、《物理常识》、《论动量摆与测炮弹出膛及炮术算法》、《荷兰国强盛始末》、《西班牙金银之利弊》、《三角贸易》……”
如数家珍报菜名一般地说了一大堆刘钰写的简本小册子,他有传教士教数学基础,一些东西看起来也便比寻常人容易理解;至于那些看似在说贸易实则在说政治经济学的东西,此时再无别家,也无思辨,只能通读且接受并下意识地深以为然,颇有豁然开朗茅塞顿开之感。
当然,这里面没有可以逆练的东西。
第九章 乱力怪神
“好了,日后有的是时间跟着鹰娑伯学。朕以为,这第一次见面,鹰娑伯要教教他《孙子》。”
似笑非笑地打断了刘钰和李欗之言的对话,然后用一种意味深长地语气说道:“朕以为,你要先教一教《九变篇》,或曰: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
重音并没有放在那句“君命有所不受”上,刘钰也不是傻子,就算有心也不可能在这种场合说这句话,皇帝却偏偏要说出来。
刘钰赶忙道:“臣便是教,也不会断章取义。其篇之始,曰:【将受命于君】。”
“哈哈哈哈哈……嗯,何时受命于君、何时君命有所不受,此为将帅之始。好了,欗儿,你先下去吧。待过些日子鹰娑伯回威海,你自跟着去。趁着这段时间,去看看你娘亲。”
李欗应声退下,皇帝笑道:“怎么,这孩子看的书,可能学的通海军战法?”
“七皇子所学之术,正是基础。远胜旁人。臣必定如陆军战法一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想来,经征倭、南洋二战,七皇子必然精通海战。”
悄悄提醒了一下皇帝,不用担心,自己不会藏私。
至于等到日后若是车床和拉膛线没那么困难了,米尼弹取代了滑膛枪,现有的战术过时了,那可不是自己不教。
海军更是没必要藏什么私,无非两种战术,要么抢T字头,要么直插然后分割包围断其一指。
这些战术思潮决定的是大顺海军的风格,而战场技术还是要靠那些舰长们利用所学的知识、研判当时的环境风向敌我等作出抉择。
他作出这样的保证,也正是皇帝想听的。南洋的仗一打完,自己要保证七皇子能够接手海军,也算是君臣之间的一种暗戳戳的默契。
皇帝不挑明,他也不挑明,但还明白皇帝想要什么。
许是刘钰不管是交青州军的军权、还是交海军的军权都显得过于痛快,皇帝假装有点不太好意思。
“对了,说起南洋。朕听说你带来了一个巴达维亚的天朝遗民。”
“是,臣以为,这件事还是归外交部管。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尤其是听陛下一番教诲,自觉聪明没什么、勿要觉得唯独自己聪明别人都是愚钝就好。想来,外交部能够把这件事处置好,为天朝争取最大的利益。”
“嗯。好。那就交由外交部去办吧。朕也准了齐国公的奏请,关税事,他先一并管着。”
关税,是齐国公先一并管着,而非是外交部以后管着。刘钰听出来了区别,知道皇帝不会把关税权日后交到外交部手里管。这足见皇帝对于日后的关税,信心满满,若还是像现在一样一年大几万两银子,皇帝不会这么在意的。
这算是个好事,反正大顺的关税,不取决于大顺的开放程度,而取决于欧洲的开放程度。反正就现在欧洲这种极端关税保护的做法,关税估计短时间内难以提升,除非靠着哥德堡的走私贩子,冲开英国的茶叶关税。
“好了,你且下去吧。朕还要见见别人,西域那边又出了点乱子,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的兵练的很好,西域那边镇得住。去吧。”
叩谢后,告退出宫,又回头看了看禁城,想着皇帝塞过来一个皇子,心想这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好在那是个十七八的孩子,或许能够好好地教调一下。
…………
禁宫中,刘钰的母亲党氏正穿着繁琐的礼服,在那和皇后聊天。
命妇并不愿意入宫,太麻烦,规矩又多。
前些日子是冬至,冬至是封建王朝的大日子,与元旦一样重要,合称正至。
那一天外朝有例行的大朝会、后宫里京城的命妇们也得入宫朝见皇后。
那样的日子总是烦躁的,大冷天的,不可能让皇后等她们,她们得等皇后,浑身的礼服,头上的朝冠的三根大金簪子和红宝石,压的脖子疼。
今日的党氏依旧穿着礼服,可是心情却愉快的很。
与她一起被皇后召见的,还有齐国公夫人等几个当初开国公爵家的诰命妇。
这不是常规的朝觐,而是属于皇后召集的。
皇后召集,自然不会闲着没事,叫一群老娘们儿嗑瓜子、拉呱。
但很多事又不能说的太正式,只能用这种拉呱的形式传达一下。
“以前便听陛下提过,说守常那孩子素有壮志,最仰慕冠军侯,也说过匈奴未灭不言家。一转眼,好些年过去了,那孩子如今也有二十七八了吧?”
党氏忙道:“正是。妾生他的时候,方才廿六,如今妾已五十又三。他那时候年纪小,现在想想那些话,妾不免觉得想笑。如今四海升平,匈奴何在?只是如今还未婚配,又常年在威海,也找人去寻了一些,可是都是八字不合。”
刘钰和田贞仪的事,在勋贵圈子里算不得什么秘密。
之前齐国公出访欧洲,一去数年,这才刚回来。这时候两家结亲,总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齐国公在外,这些事就没法办。
齐国公夫人此时也在场,自是明白皇后在说什么。
最开始齐国公只是想着刘钰不能袭爵,但看重其才能,想着稍微拉一把,日后把女儿嫁过去也好。
哪曾想在罗刹的事上拉了一把,刘钰直接起飞了,这事反倒有些麻烦了。
勋贵家族互相结亲,那是上一辈的事了。如今勋贵和皇帝之间有默契,毕竟勋贵们在军权上还有很大的话语权,尤其是开国的那几个,都是李来亨把老将们靠年龄熬死的,并没有类似蓝玉案一样的事,勋贵们在大顺内的势力还很强。
勋贵们袭爵的不娶嫡女,这已经成了一种潜规则。换回的,也不只是皇帝不把女儿往勋贵家里扔,还有皇权和勋贵之间的和睦。
现如今刘钰早就封了伯爵,皇恩正盛,二十余岁凭功封爵,日后不可限量。这种情况下,虽说婚事都是各个家的家事,但没有和皇帝打招呼,肯定是不行。
再加上刘钰和田贞仪,这属于是……总归不正常,在一定程度上不怎么合乎礼法。
但皇帝并不反对,反而认为这样可以让刘钰做事的时候有所顾虑,毕竟身后好几大家子,而这时候是有株连的。
皇帝又没法说,只能让皇后传个话,点到为止。
党氏见皇后将这些开国公爵的诰命妇都招来“闲聊”,又提起了刘钰的事,心中大约也有数了。
皇后又道:“古云,子不语,乱力怪神。可事真要发生的时候,难免不想着乱力怪神之语。当年准噶尔部尚未平定,北边又有罗刹虎视眈眈。那时候刘钰这孩子便说什么匈奴未灭不言家,陛下爱惜其才,也难免多想。”
“冠军侯之事,实不忍一语成谶。当时出征之前,便有意指配婚姻,免得应了乱力神怪之谶,所谓宁信其有莫信其无。”
“好在上苍垂怜,万事安顺。饶是如此,事后封赏,也压了压,未曾封侯,还是怕刘钰年纪幼小,压不住征西伐北冠军事。如今呐,西北算是平定了,罗刹也安稳了,这早晚是要成家的,我看你这做母亲的,也该多操操心。”
“若是日后再有强敌,陛下正用人之际,只怕应了汉武时候冠军侯事。若能成婚,也少了一些谶忧。”
皇帝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模仿汉武帝入戏太深的情况,谁也不敢说。这种乱力怪神的想法,或许还真的想过。怕刘钰嘎一下,死了……
党氏忙道:“谁说不是呢?这孩子说话没个轻重,哪个做母亲的不心疼孩子?当日征伐西北,妾也是日日忧心,每日祈福。得蒙陛下洪福,得胜归来,我这心才算是放下。”
皇后笑道:“哎,这皇家自有制度,凡为后宫者,必以小家出身。勋贵之家,到没这个说法,只是想来这孩子喜好的,也不是那种藏在家中怕字都不识的德女。”
“昔年,我朝太宗皇帝,便曾批过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本朝亦曾有过健妇营、宫廷女官。若是女官制法未除,想来这女官最是合适。”
“不过如今制法有变,想来还是从勋贵家里选个结亲家才是,日后在一起也多有话说。都说门当户对,倒非是嫌贫爱富之语,多半也是如此缘故。”
话点到这里,便不需要再说的太透,只是将翼国公、齐国公两家放心,这事皇帝是允许的。
后宫不得干政,勋贵结婚按说不是政事,可政治无非人事,真要归类也要算在里面。要不然也不会出台皇后必须是小门小户家里出身的这般硬性的规定。
党氏心中大喜,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刘钰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想着齐国公不回来这事没法办;等齐国公回来了,又要考虑皇帝能否同意勋贵间搞联姻。
现在皇室这边松了口,剩下的事反倒好办了,无非是三书六礼,自有流程走完一套便是。
两家又素来亲近,都有这样的心思。想着只要等着伯爵府修好便可择定日子,党氏心想自己这辈子的心事总算是都没有了。
亲生的子女除了刘钰都结婚了,最疼爱的小儿子也算是了却了心事,这一趟繁琐的入宫怕是这些年心里最不疲累的一次。
第十章 绑定
回到家中,便是走三书六礼之类的流程。
此时刘钰虽在京城,却并不住在翼国公府中,党氏也没有立刻叫人去叫。
这几天正值大朝会,各地节度使入京,估计朝堂上又要吵得不可开交,还是等过些日子大朝会结束再说。
夜里睡觉的时候,翼国公也没有宿在妾室那。
散掉了丫鬟们,党氏见翼国公神色有些古怪,问道:“老爷,今日朝堂上可是出了什么事?”
刘盛摇头道:“事倒是没出什么。倒是咱们家那个最不省心的儿子,总算是知道进退了。今日朝堂上……嘿,别提了,都是些大事,哪一个拿出来都能吵一天的。”
党氏是读过书的,两口子过了大半辈子了,自小勋贵家里也免不得接触一些政事,翼国公也如平日习惯一般说了说今天朝堂上的几件事。
随意提了几个,党氏便笑道:“是了,不管是漕运还是铸币废两,不吵上天才怪了。怎么,今日钰儿什么都没说?”
刘盛嘿嘿一乐,回忆着朝堂上的情况,笑道:“江苏节度使显然是提前和钰儿打过招呼。要不然他自己就能说不少,肯定是打过招呼后,他做先锋,要钰儿顺势继续说。”
“然而钰儿跟睡着了一样,一句话也不说。漕运的事,根本就是泥潭,不沾最好。”
“市井间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这话用在钰儿身上,我看倒是合适。如今学会进退了,当年玩热气球谋出身的时候,可是没想着他背后还有这么一大家子,几百口人。现在想想,嘿……”
说罢,忍不住摇摇头,既不是高兴,也不是无奈,最后一个嘿,酝了太多情绪,便是三十年的枕边人也听不出来。
党氏沉默片刻道:“这也是好事。管他是为了谁呢,总归不会再由着性子胡来了。这几年他升官太快,我这心里也一直悬着。每年入京,都会搞出一些事。陛下许是喜欢,可伴君如伴虎啊。”
“况且,孩子嘛,总要长大了。当年他还小,此时想的多了而已。老爷倒是不必想那么多。再说当年也只是为了给他谋个出身,哪曾想走到这一步。”
两人说起这个,都是感慨莫名。当年觉得,就算是皇帝喜爱,封个勋卫,去黑龙江走一圈,将来西南改土归流的时候去他舅舅那磨练磨练,不说封爵,最起码混个好出身。
可不过十年时间,事情完全超出了当初的计划和掌控。不只是让他们家里有些茫然无措,便是齐国公当初也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齐国公当年想的,的确也想过促成刘钰封爵,可没想到会这么快。齐国公那边琢磨的,无非就是勋贵子弟一代比一代烂,自己人里得找出个能抗事的,将来护着自己人。
但也就是想着让刘钰先简在帝心,熬熬资历,积累战功,熬到四十岁,封个爵。
一切都超出了控制。
想到这,翼国公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现在啊,老田那边也是骑虎难下。这回好了,原来钰儿在朝中放炮,就咱们家提心吊胆的;以后啊,他也一样跟着提心吊胆吧。”
党氏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老爷觉得田家骑虎难下,殊不知说不定正合其心。都是开国公爵,到了顶了,还能求什么呢?”
“还是齐国公想得通透。这勋贵之家,与国同休。大顺国祚长久,勋贵富贵也更长久。若天下有变,秀才举人进士依旧荣华,可勋贵就不一样了。老爷不是说今日朝堂上,齐国公也说了不少?”
与国同休四个字,可能朝中勋贵里,翼国公府上是想的最清楚的一个。
因为占得是人家前朝定国公的宅院,当年权将军入京,拷掠一番,可是不讲情面的。前朝勋贵,活着几个?江南家族,才倒下几个?
刘盛笑道:“老田今日确实说了不少。可是被人抓住了把柄啊,咱们这些勋贵们,在运河上拿不到钱,吃拿卡要咱们是一分钱分不到。非是不想,实在是有心无力。”
“可是这几年钰儿搞得贸易公司,可是拉进去了咱们不少人。”
“有了利益纠葛,说话底气就不大足啊。”
“人家便问:海运对参股的人有好处,齐国公支持海运,到底是为公?还是为私?”
“你是没看到今日老田的那张脸,叫谏议大夫就差指着鼻子骂他‘名为公、实为私’了。”
“你也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指桑骂槐,如今松江搞的风生水起,朝中多少也能猜到陛下内帑怕也是入了股的。陛下脸色也不好看,若是允了海运,这不等于是陛下为内帑之私?”
“钰儿本来也没掺和这事,只是齐国公被这么攻讦,他也只好站出来,又扯了一番公私之别、功利仁义之类的废话。”
“他能说过人家那些自小读圣贤书的?”
“自取其辱。”
翼国公并不太在意刘钰“自取其辱”,哪个混迹朝堂的没被人骂的还不过嘴?
况且骂人要有文化,今天谏议大夫的一些话,翼国公严重怀疑刘钰能不能懂里面的典故。
这一次翼国公和齐国公两家联姻,虽然说刘钰封爵了,等同于分家分出去了,但毕竟还不一样。
至少在他死之前,爵位传给嫡长子之前,很多事脱不了干系的。
今天朝堂上当真如同皇家园林里的鸟兽园一般。
从漕运海运,到废两改元除火耗,又谈到了交子纸币、沿海那几个海关西班牙银元的兑换,简直是吵翻了天。福建和广东的白银,几乎快成西班牙银元为法定货币了,不少人心里自有想法,或是忠国、或是谋私。
明天可能还得接着吵,皇帝脸色也不好看,大臣们一个个也气咻咻的。
翼国公却始终不说话,这几年他也逐渐看透了,刘钰的心思太大。倒不是野心,而是对大顺的未来,似乎有种想法。
不知道这种想法是否得到了皇帝的许可,但翼国公却大约能感觉出来。
刘钰似乎想把勋贵们的财富来源,和土地剥离。
要么投资到海贸上,要么投资到作坊里,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特殊局面:就像是今天齐国公被攻讦的一样,只可惜这还没到那种程度,比如勋贵们和大海的利益牢牢绑定。
这样的动作,皇帝不可能不知道。
很显然,这种政策,就和武德宫与科举一样,皇帝大概想搞一个和土地关系没那么密切的团伙,以便将来清查田亩,先拿勋贵开刀、然后再补海贸的甜枣,让勋贵支持对士绅土地动刀?
这很难说。
所以翼国公判断,刘钰这个主管海军的事,干不长。
将来很可能大顺还要有一次变革,可能会扩大实学的范围,从平民中招收海军生员,从而走类似科举的制度。
依靠广泛的实学,促成一些底层人走考试选拔的路线,“利出一孔”,受控于皇帝。
勋贵可以拿钱,但如果在海上利益深重,那就不能管海军。
所以翼国公觉得,日后麻烦事肯定更多。
不管海军了,就算暂时海上不打仗了,那现在刘钰就是伯爵了,官身也是鲸海节度使,虽然这个节度使可能是天底下最烂最穷管辖人口最少的节度使,但终究还是个节度使。
将来不管海军了,肯定是要入朝的,要么就是外放去做封疆大吏的。这都是些泥潭,沾上就得脱层皮。
之前又没有在这种环境下做事的经验,要么在练兵、要么在演海,翼国公很担心刘钰将来会怎么样。
想到这里,翼国公叹息道:“我倒是盼着啊,将来钰儿能主管实学的事。陛下不是说要建科学院吗?要我说,日后钰儿管科学院,这便最好了。”
“他省事,我们也安心。”
党氏笑道:“老爷说的极是。咱们家里这样的,已然是到顶了。安生一些才好。钰儿年轻,又想着做一番事。日后,自会想清楚的。老爷如今也不管事,不也正好?”
“再说,老大的本事稀松,文不成武不就,将来守着这个爵位就是了。钰儿呢,将来就老老实实地做那劳什子科学院的院长,本来他便喜欢那些西洋学问……呃,不,实学学问。”
家里圣母玛利亚的“送子图”在禁教之后都烧掉了,这皇帝钦定的“实学”、“西学”之分,便是无人时候也需注意,免得日后说顺了嘴,祸从口出。
党氏心里想着,日后刘钰结了婚,便有了家室。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之类的话不好听,但当人的孩子,和自己当了父母,终究不一样。
等到不一样的那天,便该明白该退的时候退一退便是了。固然可能想着大顺国祚长久、勋贵们与国同休,此长远计;可在过程中,若是自己出了事,那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无论党家还是刘家,这都是开国公爵,实在是已经到顶了。封建王朝,又正值王朝盛世,也没人想着造反之类,就算干的再出色,难不成还能从公爵升为皇帝?
翼国公和党氏都想的明白,就怕刘钰不明白。
“老爷,那田家的女儿,我自是知道的。也喜好实学,正好合钰儿的心思。待成婚后,等见着了第一个孩子,多半也就想通了。”
“我虽听说那女娃娃不一般,但想来也就是别人好静她好动;别家女子女红针线,她喜欢读书也玩过几次骑射罢了。就是个女子,又能怎样?本就是个聪明的,日后也会规劝钰儿几句的。老爷不必担心。”
党氏觉得,田贞仪最多也就是和别的女子不太一样罢了,自己也是勋贵家里出来的,还能怎么样呢?
然而,她若是知道田贞仪给刘钰写过的那些密信,知道田贞仪当年为那些她眼里的史书妖女祸水发的感慨,只怕此时便要吓得连夜跑到齐国公府,把纳彩雁掐死,再把聘书烧了……
第十一章 不做德女
齐国公府中,田贞仪百无聊赖地听着眼前的婆子在那讲一些婚后男女私事。
说的隐晦又涩难,多用些比方比喻,又说些什么阴阳之类的玄妙词汇。
然而这些东西田贞仪早就知道了,自己的闺中友人早都结婚了,每每相聚的时候时不时也会说些私房话,她自己也看过一些禁书。
这时候田贞仪只是想笑,尤其是听到婆子用一些古怪的比喻之后,稍微联想一下,当真有些忍不住。
可想着这时候若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说不定叫人笑话,只好低着头,努力憋着气,让自己的脸憋出一阵红扑扑的颜色,装出了七分害羞的色彩。
那婆子见田贞仪“羞”红了脸,忙道:“小姐莫要害羞,这种事,乃阴阳交泰,人伦大礼,待日后总不能甚么也不明白。”
婆子只当田贞仪害羞,哪知道田贞仪的红脸儿是憋气憋出来装给她看的。
见婆子信了,便羞涩地点点头,忍住那些奇怪比喻下的笑意,直到婆子讲完。
等人都走了,田贞仪翻了翻桌上的历书,幽幽地叹了口气。
两个人从相识到知心,再到如今大事终于定下,已然数年。
可现在就算定下了,真正到结婚的那一天,还早。
她知道很多事,可能比一些大臣知道的都多,甚至比自己将来的公婆知道的还多,比如对日开战这样的事。
所以她心里清楚,婚期很可能要在刘钰从琉球回来之后那一段时间。
婚礼的事不用她操心,这不只是个婚礼,更是一种勋贵圈子内的联姻,自然是会办的风风光光。
只是想着两人就算结婚了,自己也不能去威海,可能还是聚少离多。
朝廷是有规定的,勋贵出镇,不得携带家眷;永镇云贵的高氏算是半实封,效前朝沐黔公,不在此列。
勋贵的家眷都要老老实实蹲在京城,反正要解决一些生理上的问题,可以在出镇的地方纳妾。
好在之前的信中,刘钰没有选择“督抚南洋,做‘西域’大都护”,而是认为将来还是入朝更好一些,这总算是有了一个盼头。
若真是选择了将来镇抚南洋,那自己就更不可能离开京城了。尺素鸿雁,美则美矣,终究雁声凄凉,况且鸿雁可能去南洋?
这种事又不能主动向皇帝申请,只能被动等着皇帝“开恩特许”,但她想想似乎也不太可能。
“哎……”
对着威海新产的玻璃镜子,托着腮,看着里面的人儿,默默坐了好一阵。
旁边书架上的书已经有些日子没动了,丫鬟正在侧屋擦玻璃,田贞仪就那么静静坐着。
直到西洋座钟叮叮当当地响了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看看时间,先去见了见母亲,说了一阵子话,又绕到了父亲那边。
齐国公正在那等着她,自小他就宠这个女儿,在圈内的人看来已然是有些溺爱了,比如允许女人骑马射猎玩闹。
和刘钰的事,也是齐国公默许的。
田贞仪进了屋,拜了父亲后,便坐在了一旁。
齐国公还在回味朝堂上因为海运的事被人指着鼻子骂的感觉,脸上却没有一丝朝堂上的不爽,而是笑吟吟的。
想到刘钰在这件事上的表现,齐国公问道:“漕运海运的事,守常和你提过吧?”
“是。提过。”
“他在朝堂上装闷葫芦,也是你提醒的?他不出声,倒是我被一群人骂了一顿。”
“呃……”
小心地看了看父亲的脸色,见父亲并没有生气,田贞仪也笑起来道:“父亲涵养真好,唾面自干,可是没生气呢。”
“哈哈哈哈……你做得对,做得好。我生什么气?朝上挨骂,那不是常事吗?我只是担心守常又说出什么话来,见他没说,我还在想这是谁点醒的他呢。”
语气里带着三分自豪,七分欣慰,自豪于自己的女儿、欣慰于刘钰这个之前做事太有锐气的人总算有人能制得住了,日后多提醒提醒,没坏处。
两家联姻了,以后都要担着干系。以前看中刘钰,因为刘钰的锐气,现在有些慌张,还是因为刘钰的锐气。
“贞仪啊,有些事也不必瞒你,再者想来也瞒不住。婚期我估计要在七八月份,你也知道其中缘故。”
“陛下多半开恩,允你去威海。别的我倒不担心,只担心一件事。”
直接和女儿谈婚期,田贞仪也没有羞涩,觉得很正常。
听说皇帝可能开恩,特许她去威海,心里不由咚咚直跳,真想开口问问父亲这是真的吗?有几成把握?
可想着知道婚期不用羞涩,真要是脱口直接问这个,那便有些不太好意思。
只好收下心思,听父亲说担心什么,想了想,却没想到有什么可担心的。
“父亲担心什么?”
齐国公站起身,摇摇头苦笑道:“当初禁教之前,这洋教在京城贵族妇人中传的极快。若说什么求神仙庇佑,我看与信佛求道无甚区别。但有一样,这洋教禁止纳妾,单单是这一件事,便足够一些当初在京城贵人妇女中传的快了。你母亲当年也是差点信了。”
“如今天下禁教,但威海这地方颇为不同。不少洋人在海军中做教官,当地也有一些家眷,在那里是有教堂的。一来照顾那些人求神拜天之心,二来便是若家眷不去守常那里也招不到最好的人手。”
“总归,到了那边,万万小心。守常的性子我知道,他不喜妇人足不出户,到时候你又要管着诸多事,难免抛头露面。当地女人多有信教的,这个你可万万小心,莫要因为洋教不准纳妾这样的缘故……”
“许多人盯着守常呢,威海暂时又不可能把西洋人都驱逐,里面麻烦事太多。”
当初天主教在京城是很有势力的,朝中一大堆的传教士,单单是在紫禁城附近就有两三座教堂。
一座是前朝万历年间利玛窦建的;一座是利类斯建的。后者源于当初大西军张献忠之死的一些内幕,作为供职于大西军的传教士,给出了一个和张献忠义子们完全不一样的张献忠之死和遗言的记载,成为了大顺分化瓦解大西余部的关键。
一直到禁教之前,天主教又走上层路线,尤其是不准纳妾的教条,很快在女性中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田贞仪听到父亲原来是在担心这个,轻轻笑道:“父亲多虑了。妇人多信神佛天主,无非是整日足不出户,闲极无聊,而求诸于心中有个寄托。亦或洋教聚会,有人陪伴,免于空虚。”
“便是陛下开恩,允我在威海,我哪会足不出户在家闷着?”
“再者,我虽喜好实学,但之前懂实学的多是传教士,欲学实学,必要接触传教士。如今传教士的本事,却哪里比得上他?至于当地女子,我纵有接触,西洋女子懂这等学问的却也不见得有。”
“我本担心父亲要说,因着去了一趟欧罗巴,见女子抛头露面觉得有伤风化,特来告诫女儿。原来是说这个……父亲大可放心。信教之事,假意改信、日后悔过者西洋故事里比比皆是。若真有纳妾之心,便是信教也挡不住;若无这等心思,不信教也不会就生出心思。”
齐国公打量了一眼女儿,想想女儿平日里对佛道的看法,笑道:“是了,倒是我多虑了。不过抛头露面之事,我虽算不得开明,却也不是太过在意。待你嫁出去,更是别家人了,我更管不到。守常的性子我知道,他既不肯,又不愿意,你本也是个想要飞出笼子的鸟,我说了又有何用?”
“还有一事。我是这般想的,日后你多劝劝守常,该退就退。日后若是陛下兴办了科学院,他本就喜欢实学,到时候便退到京城,做科学院的祭酒,也是好的。天下的事那么多,哪里能全管得过来?”
田贞仪嗯了一声,答应的大大方方,心里却想,此事我才不说呢。
三哥哥视实学为器,以我看来,实在算不上喜爱,只是做工具罢了。
樵夫可喜欢斧子?渔夫可喜欢渔网?
到时候说了,反倒叫他觉得我不懂他,那又何苦?
便是一身荣华富贵,若做不得想做的事,也无趣的紧,到时候每日见闷闷不乐,又有甚么意思?
无非不就是担心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进退进退,便是舍了本心。三哥哥的本心又不在传爵荣华,何必违心去做那等事?
之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道不行,则或隐于深山、或乘桴于海,发发几句牢骚,宋儒妇女之态尽显。
人生于世,何苦不开心?若真的不顺意,如今七洋四洲,凭三哥哥的本事,哪里做不出一番事业?何处不能逍遥快活?
便是不去,真不想退,那就不退,哪怕到了不退将死的地步,轰轰烈烈一场,也胜过不顺心意违心苟活。
想到这,田贞仪心里竟是浮出一股奇异的甜蜜。
心想,他若有心,以慢修稳补之态,治天下之病,将来功成身退,再兑当年之诺,共乘气球自然而动,快意随风。
只怕到时候他是耄耋老者,我也是两鬓苍苍,却不知还能否经得起随风舞动的折腾?
他若无心,以为病不可稳治,需以急躁刀石之法,最差不过是个死。便是那样,也不过死前感叹大事不成,总好过郁郁而终病死于床上哭几声大道不行。
若只能选做德女、妖女,我倒宁可做那妖女祸水。父亲还是别指望了我劝他这等事了。
心里这般想着,却明白这等事不能说,也没必要说,未来尚未可知,何必这时候争辩这些无用之言?
倒不如顺着父亲的话,做个乖乖女,待到出嫁后,枕边之言说的到底是什么,谁人又能知道?
“父亲的话,女儿记下了。若父亲之言,这科学院祭酒,许还真是个好去处。但想来,也非十年之事。可积土成山、积水成河,女儿会慢慢提及的。”
齐国公欣慰点头,笑道:“如此最好。需知有进有退,方保安生荣华。当然,该做的事也得做,这其中取舍,你是个聪明的,自会想通。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求国运长久,与国同休。他能明白这个,便不枉我一番苦心。”
第十二章 结善缘
田贞仪心想,我早就想通啦。只是我想的,和父亲想让我想的,却又不是一回事。
看着父亲欣慰的神情,心道有时候撒谎真的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举动,可以让别人高兴,也能让别人欣慰,何必非要说真话呢?
“也不知现在三哥哥在做什么呢?是不是……是不是也在想着婚期的事?”
别过了父亲,田贞仪心里默默思念着,猜想刘钰这时候在干什么。
事实上,此时刘钰并没有想着婚事。
倒不是不想,而是江苏节度使对刘钰的“背叛”深感不满,跑到刘钰的住处来讨说法。
这事已经在朝堂上讨论过了,私下里再交流交流也没什么,谭甄坐在刘钰旁边,手指点着茶杯,语气有些埋怨。
“都说鹰娑伯公忠体国,锐意无双。想不到短短数年,鹰娑伯也学会‘做官’了?”
刘钰自知理亏,陪笑道:“谭大人这话,好似谭大人不会做官一般。便是岳武穆、海刚峰,那都是一等一会做官的人。谭大人今日来找我,无非就是因为海运的事嘛。”
谭甄哼了一声道:“原来鹰娑伯也知道。海运一事,说话最有分量的便是鹰娑伯了。今日无言,明日无言,海运之事何时能成?”
刘钰赔了个不是,戏谑道:“谭大人,朝堂上说诛心之言,谭大人也躲不过去。一则你谭大人是江苏节度使,漕米海运,江苏得利最多,按朝堂上的说法,这是不是出于私利?”
谭甄知是戏谑话,也笑道:“天朝自秦而后,便无封建。我是江苏节度使,却不是封于江苏。便是改海,又岂是数年之内能成的?我这节度使今日在江苏,谁知明日去哪里?诛心之言,却诛不到我身上。我明白了,鹰娑伯的意思是说,今日齐国公被攻讦诛心,鹰娑伯是怕站出来也遭这等诛心言?”
“毕竟,这官职变来变去,这财富股份却是亘古不变。可鹰娑伯心里也清楚,此事于国大利,岂能因这几句诛心之谬,就弃了此事?”
按照谭甄的想法,自己打头阵,把话引出来。刘钰补一下做主力,直接就能把支持海运的人都勾出来站队。
结果呢,刘钰屁都不放一个。
只看着齐国公站出来,被谏议大夫们狂喷之后,刘钰居然谈起了什么“义利之辩”,那还有好?
谈义辩经,就刘钰那两把刷子,与朝中大臣相比,自是与龙王爷比宝,叫人喷的妈都不认得了。
许多准备站海运的,一看刘钰都不出头,就知道今天这仗没法打,直接偃旗息鼓,声也不发。
谭甄被人攻讦了一番,心里倒也不是怨气。都做到节度使了,又不是海刚峰那种人,怎么可能因为这点怨气就跑来和刘钰要个说法?
只是借着这个事,来探探口风,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谭甄也不是那种只会钻营的,在西南改土归流中是做出了成绩的。海运的事,他更多是出于对江山社稷的考虑,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也。
想着刘钰毕竟是勋贵,在京城消息灵通,谭甄想问问是不是皇帝有什么指示?亦或是有什么态度?
江苏节度使一般都做不长,尤其是松江开放之后,江苏已然是天下财税之重。基本上几年就要换人,甚至有时候一年就可能轮换,时间一久皇帝就怕贪腐,而江苏这等地方富庶无比,官员很难经得起诱惑。
那日虽听治水的官员说了许多,也看出来了黄淮的危机,但他也是实在不想多说。
大顺之前是大明,大明在哪起的家,谁都知道。
非要说黄淮将来可能会出事,听起来就颇为不吉利。
如醍醐灌顶还好,就怕不是醍醐灌顶,而是真出事的时候,却把怨气都撒到提出问题的人身上。
可谭甄终究还有点良心,还想着做几件真正有利社稷的事,偏偏这事上说话分量最重的刘钰装死。
他想知道刘钰装死的缘故。
要真是有什么内情,自己也就开开眼;若只是刘钰不想惹火烧身,那自己可能还要拼一拼,大不了忠言逆耳,用朱明在黄淮起家的事作为例子,最后争取一下。
刘钰心想有些事,没法和你说,也讲不明白。
反正有一条,皇帝在看不到海军势力足以将海上的威胁止在马六甲之外前,绝无改海的可能。
但这事涉及到大顺的大战略,江苏节度使级别还是不够。今日谭甄来找,刘钰也敬他,给足了面子。
可显然,谭甄想要的不只是面子,也不是专程来和刘钰吵架的。
“谭大人,古人云:天时、地利、人和。此三者,成败之关键。你于西南改土归流,应知人和之利。”
“既说人和,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对应的是什么?”
谭甄早就考虑到这个问题,回道:“对应的便是黄淮百姓。难不成运河黄淮,只有百万漕工?”
“粮役、水灾、纤役……哪一个不是悬在百姓头上的苦难?要说人和,我看人和在海运。”
“至于地利,若不考虑运河,黄淮虽不说能治理成黄河清,可若有大涝,无运河漕运之先,治水救灾也必胜过此时。”
刘钰笑道:“然也。既有人和,又有地利。我是支持海运的。”
这一句话,让谭甄微微有些晕。
天时地利人和,只说了人和与地利,还剩下个天时没说。
天有不同的含义。
此时刘钰说的天,是皇帝?还是老天爷?
“鹰娑伯,可知何谓天时?”
刘钰伸出手指,装模作样地算了一会,笑道:“倒是忘了告诉谭大人,我虽学过天文历法,却不会占卜。何时天时,我却算不出。可有一样,若天时、地利、人和齐备,海运必成。”
“只是,届时谭大人上不上奏折,也无甚意义。况且到时候只怕谭大人未必还节度江苏。谭大人之功,我看并不在请行海运。”
刘钰不说人话,谭甄却也是官场的老油子,都混成节度使了,自是听懂了刘钰的意思。
海运必成,可运河的事其实是两件事。一件是海运,另一个是废漕。这两个看似是一件事,却又不是。
既然刘钰提醒他说功不再请行海运,难不成功劳在废漕上?
谭甄嘿了一声,无奈道:“若行海运,百万漕工最少的,便是江苏。废漕运事,无论是漕工安置、亦或是治理黄淮,这可都非是我所能提及的。其上且有平章事,我无非一节度使而已。”
刘钰笑道:“谭大人,这么说吧。若此时天时地利人和齐备,朝廷改海运容易,朝廷随时就能组织起运送漕米的船,不过几百万石而已,轻而易举。”
“废漕运后漕工、运丁的安置,无非是钱。那你说了诸多废漕改海的好处,我且问你,如今就算天时地利人和皆备,你说的另一大好处,治理黄淮,可能直接实行?”
“朝中可有在不考虑运河前提下,治理黄淮的方案?可有完善的不考虑运河前提下,黄淮分水的计划?”
“我不长于政事,亦不会治水河工,我是武将出身,又喜参谋提前预案。我看,谭大人的心思,多用在此处才是。”
点到这里,刘钰索性说的更清楚一点。
废运河、改海运,看上去是一件事,实际上是三件事。
其中最容易被忽视的一件,就是废弃运河之后的黄淮问题。
实际上这件事才是刘钰最关注的的,因为黄淮离他规划的纺织中心松江太近。大顺不是一口通商,不用考虑外贸基地从广州转移到松江之后,自湖南到广东广西的各行各业的失业问题。
但问题不是不存在,只是从湖广粤转移到了黄淮。
海运本身很好解决,蒙元时代就能走黑水洋的海运,这时候技术根本不是问题、资本和运作方式也不是问题,松江已经有了样板和雏形,照搬就是。
漕工问题,只在于朝廷想不想解决,而不在于能不能解决。无非就是钱,海运省出来的钱,怎么也够了。军队也不是白养的。
最容易被忽视的黄淮治水问题,这才是刘钰想说的。
他是等着天时的,他等的这个天时,是黄淮水灾,直接断掉了运河。
朝廷顺势而为,直接改了海运。
但是,没了运河优先的政治决策后的黄淮治理,朝廷并无计划。
前朝祖陵在那,治水的时候就出过问题,祖陵优先,运河其后,最后才是黄淮百姓。
大顺不用考虑祖陵被淹问题,如果废掉运河,是否能拿出一个解决黄淮下游年年水患的计划?
运河、洪泽湖、长江、淮河、黄河……几大水系在那片本该是中国富庶之地的地方肆虐、交叉,可谓是帝国的癌症,尤其是周边外患基本消亡的背景下,这个癌症发作起来,对刘钰将来的计划大为不利。
这个问题又要分成两部分。
其一,不考虑运河,能不能治理?
其二,若能,如何治?若不能,如何规划分洪?
此时朝廷全无计划,整个朝廷就像头毛驴,抽一鞭子往前走一步,就没有一个预先的计划。
既是这样,不如让谭甄上疏。
朝廷派一些有治水经验的技术官僚,去完整地考察一下黄淮刘钰,拿出一个适当的以备万一的方案。
按照刘钰的习惯,可以叫“黄淮治理委员会”,当然朝廷不可能这么叫。
唯有如此,才能更加坚定将来废运河之心,也可以做到一旦“天时”来临,就可以放手解决这件事。
不然,到时候就要抓瞎,折腾一番,又不知猴年马月了。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永远治不好黄淮运河。
正好谭甄对自己朝堂的表现不满,奏疏由他上,也当结个善缘,谁知将来用得上用不上。
第十三章 琉球啊琉球
刘钰行事本来怪异,谭甄也早有耳闻。
细细一想刘钰的话,果然大有道理,计议深长。若是“天”真的有心废运河、改海运,这等奏疏必定会得皇帝赏识。
再一想,谭甄觉得好像明白了刘钰的意思。
显然,刘钰是支持海运的,但或许是因为怕被人攻讦“出于私利”等缘故,故而不能提?
亦或许,刘钰在海运一事上说话的分量太重,天时未至,尚不可打草惊蛇?
故而由自己提出为妥,早做准备,以便将来。
“鹰娑伯所想即是,若是贸然改动,确实难以得海运三利之全。只是此事最好还是由河道总督来提,鹰娑伯让我上疏,这似乎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
刘钰笑道:“谭大人,这话可就不对了。你如今难不成就没在火上?”
谭甄一怔,随后一笑,心道也是,自己已经在朝堂上说过海运的事了,自己已经站队了。
可转念再一想,不由反问道:“鹰娑伯就算在朝堂上没说话,可谁都知道鹰娑伯是海运派的。就算明哲保身,却也晚了吧?”
“哈哈哈,谭大人,我可还没学会明哲保身呢。只是我还没想好怎么说而已。待到想明白怎么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谭甄终于明白了,心道这可不是没想明白怎么说,分明是早想明白了怎么说,只是时机不对。
既是如此,反正都是为了天下社稷苍生,这奏疏也没什么坏处,不妨自己上了就是。
该试探出来的,已经都试探出来了,谭甄估计自己再多问什么,刘钰也不会说了。
也不等刘钰送客,自己主动告辞,心中始终琢磨着这“天时”到底竟是什么时候?
天时难测,谭甄难以忖度,去还是顺从了刘钰的想法,回去将这件事写成了奏折。
几日后的朝会中,提起此事,皇帝果然态度暧昧地褒奖了一番,却没说海运的事,只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江苏节度使的想法有些道理。
但在海运一事上,也就到此为止了。
敦促了工政府,叫其组织了一批人,按照江苏节度使奏疏上的意思,彻底考察一下黄淮下游的水文。
海运派觉得似乎还有希望,这件事还没完全断绝。
运河派也觉得皇帝算是给海运派个面子,到此为止。
双方也都按照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去想,只能说天时真的难测。
一直到刘钰返回威海前,年末大朝会几乎一直都是在忙着吵架,他也是学会了在朝堂上休息养神。
可以说,今年的大朝会上,正事一件都没办成,全都是和稀泥的再议,以及皇帝模棱两可的态度。
铸币废两,再议;海运废漕,再议;试发交子,再议;摊丁入亩,再议;永佃试行于省,再议;士绅纳粮,再议……
可能与刘钰唯一有点关联的事,就是文登州州牧白云航,治理有功,行取入京做户政府郎中。
大朝会周期结束,刘钰即将返回威海之前,皇帝再度将刘钰等那些知道对日开战事的人召集入宫。
李淦看着这几个自己认为的能臣,嘴里说着对日开战的事,心中也是无比激动。
之前所做的诸多事,数千年史书中做的比他好的比比皆是。
不管是蒙古高原还是西域,前有强汉、后有盛唐。
而现在要做的这件事,翻遍了史书,可能也就蒙古人尝试着做过。不止于日本,还有南洋爪哇,蒙古人都尝试过,只不过都失败了。
若是自己能够做成这件事,李淦觉得自己亦算是历代皇帝中的佼佼者,至少前无古人。
至于蒙古,李淦觉得到时候自己也可以稍微碰碰瓷。譬如蒙古和罗刹打过仗,自己也打过;蒙古和波兰人打过仗,自己也抓过波兰人的战俘,如今还在军中操练枪骑兵……
若能服日本、占南洋,自己自比汉武唐宗的时候,再也不用那么心虚,总觉得说出去会被人嘲笑。
当然,不止于此。
若能服日本、下南洋,则海上也再无威胁,更是可以趁着自己还有几年活头,将朝廷的一大症结漕运运河解决掉。
一旦日本、南洋给自己带来了足够的内帑收入,威望正高,甚至可能在死前,将前朝的一条鞭法的惯性继续执行下去,直到完成文登州的种种试点改革推行全国。
届时,自己青史留名,又能留给后世子孙一个稳固的江山,便是后世子孙无能,也能给大顺夺续几辈子。
之前他只是在模仿汉唐,学着之前他所认为的明君——当然不是宋仁宗这样的的明君——而现在,终于要到了比那些明君更进一步的时候,心中如何能不激动?
前两次征罗刹、平西域,他御驾亲征,两次战胜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威望,顺利地推行了军改。
而这一次,若能再胜,就可以裹挟其威,完成内部的一些他认为能多续几年的变革。
一众能臣中,最年轻的刘钰掩盖了其余人身上的许多光芒,皇帝却并不担心。
他觉得刘钰是个忠臣,虽然是那种社稷为重君而次之的忠臣,但他很自信自己走的每一条路,都是有利于社稷的,所以刘钰会一直同路下去。
况且两战之后,刘钰的兵权就可以收走了。
若将来复安南、伐缅甸,国势之下、海军既成,也用不到此人,正可用此人于内部变革之上。
此时正说到刘钰今年要做的事,便问道:“鹰娑伯以为,五月份去往琉球,可有什么问题吗?”
“朕是这般想着,既然今年至少罗刹、瑞典、法兰西的使节会到,正好叫他们知晓一下何谓天朝。”
“天朝、天朝,有威、有恩。天朝之内的天下,也正好叫西洋人知道何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五月份去琉球,七八月若能返回,正值西洋诸国使节团其至。琉球王不能前来,却可命其世子前来朝中谢罪,令西洋人观之。”
“九十月份,正值风向好,可伐倭人。速战速决,正好明年元旦时候西洋诸国船只返回,也好传回消息。自此之后,天朝藩属,西洋诸国不得私自打交道,必由天朝。”
这里面还涉及到一个战略威慑,若是征日成功,在罗刹高级别使节团前来的谈判中,必可在西北拿下更大的利益。
皇帝是盼着打完日本之后,勘界条约签了后,欧洲就出大事。
比如刘钰整天提及的奥地利王薨了,法兰西与荷兰开战,便可一鼓作气下南洋,挤走荷兰。
这样好处都占了,还能立刻缓和与罗刹的关系,从而使得北方边疆彻底稳固。
只是这里面的计划,知道的人就更少了,这时候也不好细说。
之前已经说过了琉球的事,和周天子问楚国不贡苞茅差不多,找个理由便是。
国子监有琉球的留学生,京城太医院里也有琉球在这边学习医学的学生,有些事天朝不提,琉球自己也不提。可要是天朝提了,随便找个琉球的留学生问问,萨摩蕃是不是欺负你们了?
这事本来就是个皇帝的新衣,很多人都知道,但都装聋。只要皇帝假装从一些人那里听到了、主动去问,朝臣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自会有人揣摩上意上疏怒斥倭国无礼。
到时候师出有名,连那句“我蛮夷尔”都省了,免得倭国再上表“无罪”。
刘钰盘算了一下,五月确实是个好时候,除了可能去琉球的路上会有台风之外。
一来到了五月,正值夏收,今年是丰年还是灾年,心里也就有数了;二来九十月份用兵,辽东的秋粮直接可以征调,海运到日本也很方便,再从朝鲜那要一批。
至于皇帝设想的对西洋诸国的秀肌肉,刘钰觉得也没什么问题。
威海的那几艘巡航舰,在亚洲秀秀肌肉足够了,英荷法可能都会觉得这海军不值一提,但大顺又不去欧洲、他们船再多主力舰也来不了亚洲,足够欧洲人接受东亚是朝贡体系的目的了。
“陛下,臣以为五月正值其时。只是若臣为正使,副使……副使最好还是选个既知典籍、却又不是皓首穷经只知文采的。”
“斥固然要斥,但琉球国亦无罪,需得把握好度。”
“天朝既有恩,也有威。”
“本朝太祖时,永昌二年,伪明遣使往琉球。历来规矩,若使者至,必吃拿卡要,勒索求贿,琉球国质押当宫古、八重山,问萨摩蕃借银九千两,以供伪明使者之贿赂。此事教训,日后册封朝贡藩属,需得整治,以免离心。”
“更往前时,前明万历三十七年,倭人入寇琉球,琉球使者求诸天朝,天朝不闻不问,自此之后,琉球亦知天朝管不到琉球更管不到倭国,倭人欺压,琉球人也只能忍气吞声。”
“是以,天朝必要有一支海军,日后更不可废弛。否则,天朝颜面尽失不谈,藩属无力自保时天朝无力相助,也只能明贡而阴违。”
“是以王土之大,普天至于何处为界,陆上看枪炮、海上看军舰。”
“此番臣为正使往琉球,只求三件事。副使要清廉干吏,使船必要用军舰。倭人萨摩蕃在琉球常驻使节监视,请陛下授臣临机决断之权。”
第十四章 润物细无声
用军舰作为使船往琉球,这是之前几乎没有的情况下。朝廷还是要脸面的,琉球小国,明面上也向来恭顺,派军舰去看上去像是以大欺小。
但刘钰的意思是说,这一次派军舰去,不是吓唬琉球人的,而是恩赐琉球的,让琉球知道,天朝还是可以依仗的,有冤诉冤、有苦诉苦。
要就是派两艘正常的大船去,琉球人琢磨琢磨,觉得还是日本人更可怕,不太可能说实话。
萨摩蕃在琉球肯定是有耳目的,到时候可能还有可能打起来。顺带着若是琉球王大声诉苦,自己可以直接废掉萨摩蕃在琉球的机构。
反正九十月份用兵的话,日本那边的反应时间没有多少,等于就是去琉球走个过场,朝廷这边搞出了出师有名的同时,大军已经在威海等海军基地集结了。
真到五六月份的时候,就根本不用考虑保密了。日本九州岛的那点兵,根本不抗打,幕府估计也不敢大打,毕竟还要吸取镰仓幕府的教训。
皇帝心道这一次派你去琉球,本就是没事找事的。真要是萨摩蕃的人和你在琉球起了冲突,这不正好瞌睡来了送枕头?
“甚好。朕便允了。至于清廉,你为正使,你不拿钱,副使如何敢拿?朕亦可降诏琉球,日后招待皆有定例,若超定例,必重罚,可允其入京诉案。”
“至于军舰,天朝岂可只有恩荣而无雷霆?朕也允了,军舰为使舟,若在琉球国有甚冲突,你亦可决断。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刘钰这才彻底安心,心道既说自己是将在外,那君命的意思就是必然开战。给了自己临机决断的权力,自然会叫这件事彻底坐实,连朝堂上争吵的机会都不留。
如果只是为了开关贸易,刘钰觉得海军自己就能办了。但皇帝想着威慑一下日本,又要日本朝贡、又要日本赔钱,这事海军还真没法自己办成,还得靠陆军。
但皇帝给了临机决断之权,在琉球怎么搞,那就另有说法了。海军是有陆战队的,陆军可没有战列舰。
皇帝又追问了一下琉球那边的诸多情况,确认天朝这一次出兵绝对是“师出有名”之后,又追问了一下枢密院关于调兵的事。
征调的部队是哪些、几月份开始集结、后续以备万一的援军是哪些,这些都是枢密院的权责范畴。
日本锁国之下,内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也实在没法派探子。荷兰人手里可能有日本的详细地图,但大顺这边真的没有。
纵然海军优势很大,皇帝也担心陆军出问题。
枢密院的江辰倒是很自信,他是带过多年兵的,军改之后的大顺陆军水平如何,他心里有数。
再三向皇帝保证,只要海军能压制日本海军、能把陆军送上岸,绝无任何问题。
彻底放心后,皇帝这才叫众人散去。
等众人都离开,皇帝一个人坐在那,取出了自己的写的一封书册,看着上面的几行字,呆呆出神。
征倭。南洋。海运。黄淮。摊丁入亩。士绅纳粮。
下面还有一句话:切忌急躁。
看了许久,叫太监取来了镜子,盯着鬓间的几根白发,长叹一声。
“哀吾生之须臾!”
…………
返回威海的刘钰,身边跟着一个七皇子做累赘。
到了威海之后,便领着李欗到处转了一圈。
“这便是鹰娑伯书上所说的纽可门蒸汽机?果然神奇。”
“这便是鹰娑伯书上说的水力锯木?果然神奇。”
“这便是……”
转了一圈,到处发着果然神奇的感叹,直到刘钰领着他去看了看新下水的那门六十四炮战列舰的齐射演练之后,感叹中的神奇化为了惊诧。
他在看书看过军舰的介绍,也知道作战的方法,甚至上面也记载了大致的尺寸。
可即便记载的这般详细,真正看到千余吨的战舰齐射之后漫天硝烟的场景,也是被这种无法想象的场景所震惊。
人们的任何幻想,都要基于曾经见过的事物之上。没见过绿色的人,永远想象不出绿色是什么样,哪怕说的再详细,也难以理解,这是一样的道理。
战列舰的齐射实在是此时海上最壮观的景象,李欗心想,这十几万两银子,果然没白花。
便是父皇,也不曾见过这般震撼的场景吧?
在硝烟弥散之后,李欗忍不住问道:“鹰娑伯,如此大舰,天朝只要有个几艘,东海扬波,谁人可敌?”
刘钰看着这艘战列舰,缓缓叹了口气。
“七皇子,说实话,这艘战列舰并不好,也不是我想要的。速度太慢,行动迟缓,甚至可能一辈子都用不上,只能在威海渤海游弋。”
“十几万两银子,其实不过是买个经验,以便有建造过战列舰的工匠。”
“若七皇子日后执掌海军,切记一件事:别不舍得花钱。没有钱,海军建不起来。”
“执掌海军,最重要的本事不是海上决战,而是如何要到钱,以及如何赚到钱。海军不用,是赔钱货,毕竟,海军连民变都镇压不了。”
给李欗上的第一课,就是告诉他日后给海军争取军费,告诉他十几万两银子在海军这里,不过就是个买经验的小数额。
李欗忙道:“鹰娑伯说的,我懂。鹰娑伯的小册子上,也说过英荷战争的事,宫中无人在意,我却看的津津有味。蕞尔小国,却可航行七海,成就一方霸主,占据南洋、攻我澎湖。”
“经书上说,穷兵黩武。我看了荷兰国事后,便觉得,荷兰人既是商人,自然求利。若无利益,怎肯养这么一支海军?”
“鹰娑伯如此紧张,想也能想到,这等大舰,西洋诸国定是数以十计。”
“要钱、赚钱,互为表里。能赚到钱,才能要到钱。”
李欗心道我可是没少看你写的小册子,宫中其余人也就是随意看看,我却看得多。
这海军既是你的心血,想必也怕你走之后海军废弛。
刘钰看了一眼李欗,笑道:“七皇子锦衣玉食,居然也知道这要钱、赚钱互为表里事?”
李欗尴尬一笑,无奈道:“本朝制度,未封王之前,俸禄尔尔。封王之后,又禁吞地,只能靠朝廷俸禄为生,居于京城,不得外封,以免前朝藩王侵吞田产事。若有别样差职,还能多拿一些。做皇子的,其实未必比你们这些勋贵的日子好过。鹰娑伯以为,在宫中便不用钱吗?”
“父皇既叫我追随鹰娑伯历练,鹰娑伯也万万不要不好意思。我知做海军军官,必要靖海宫官学出身。如今该看的也都看了,还请鹰娑伯准我入学?”
他看似老实乖巧,实则心里想的很清楚,皇帝叫他来就是为了将来接手海军的。
自己虽然是个皇子,但是个残次品,继承大统绝无可能,皇帝对待自己可不会像是对待那些有继承可能的兄弟那样。
要是跟着刘钰许久,什么本事都没学到……别说接手海军了,只怕回去挨一顿训斥,甚至连封王都别想了。
至于刘钰,眼见他对海军爱的深沉,自己要是学不成,叫刘钰觉得这不是个适合接手的人,以他的性子,定是要上疏不准自己接手的。
这种事,李欗觉得刘钰绝对干得出来。从这些年听到的一些事迹,也能推断出。
自己虽是皇子,可还没封王,在威海还是要老老实实。
想着刘钰喜欢什么,自然是自己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学成真本事,那自己自然要投其所好。
刘钰也明白李欗的心思,心道正好这段时间我忙得很,把你扔到靖海宫去学习航海技术,正好免了累赘。
不过靖海宫学到的东西,并不是最重要的。那是术,而非道。
将来执掌海军的接班人,未必是海军利益的代言人,却一定是贸易和殖民地政策的拥护者。
这些东西,虽然靖海宫官学教材上潜移默化地灌输着,刘钰觉得未必够。
“七皇子果然勤奋好学。靖海宫官学事,暂时不忙。要到三月份才能下一期开学。七皇子若有心思,不妨尝试一下招生考试如何?”
李欗笑道:“甚好!我在宫中学了不少,正想要知道自己的水平于天下英杰中到底如何。”
看着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刘钰心道你的水平当然不错,毕竟我这边的实学建设才刚起步,等着第一批毕业生报考靖海宫还早,现在报考的人数也少,水平也很一般。
皇宫里的教育水平,真想学肯定不低,正好让你爽一爽,迎合一下孩子天性。
“既如此,那便预祝七皇子旗开得胜、拔得头筹。不过在考取靖海宫之前,我倒有个问题,想问问七皇子。”
“鹰娑伯请讲。”
刘钰双手撑着军舰的船舷,望向远处无边的大洋,看似很随意地问道:“海军,到底是做什么的?”
这个问题好像很简单,可李欗心里却是咯噔一下,知道刘钰这是在考自己。
越是简单的问题,回答起来反而越难。
若是保卫海疆,固然对,但这可能并不是刘钰想听的。
沉默片刻,李欗想着刚才刘钰叮嘱的“执掌海军”的要素,回忆着几乎是看刘钰的小册子被塑造出来的一些世界观,心下一横道:“鹰娑伯的问题,叫我想起了你书上的一件事。”
“英、西之战。英国想把货卖给西班牙,西班牙不想要英国的货。我想,海军的作用,便是让一国有让别人不得不买、或是让别人欲卖而不得的能力。”
“天朝之困,在于天朝货物无有竞争,但西洋诸国闭关高税,天朝欲卖而不能。”
“西洋诸国海军,是为了鹰娑伯书中所说的‘重商主义’;天朝海军,是为了鹰娑伯书中所说的‘自由贸易’。”
“至于保卫海疆,不过顺手为之而已。鹰娑伯以为,我说的可对?”
第十五章 真正的力量
刘钰心想,自由贸易?这也不尽然,但对一个皇族成员而言,能想到这一步也算难得了。
皇帝想要搂钱的话,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对西洋诸国一口通商,自己控制垄断特权,不止方便征税还分到一部分货物的利润。
基本上,这对国内的手工业而言,其实没有什么侵害。
是不是一口通商,都不影响西洋人买走多少货,现在制约西洋人贸易额的是他们本国的重商主义贵金属积累政策,而手工业规模取决于有多大的市场。
此时的世界货币,不是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后的美元纸,而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自己少进口一些货,本国的贵金属就能少流出一分,自己强一分,别人就弱一分,西洋诸国都在奉行这个思路,使劲加关税。
刘钰不想搞一口通商,而是想走出去,掌握贸易主动权,哪怕还要看此时已是弱鸡的瑞典人的脸色。
靠哥德堡的走私贩子,算自由贸易吗?
很难说。
自由贸易有时候就是一厢情愿,就像此时此刻的大顺。
此时是真的想自由贸易,可自己一厢情愿想自由贸易,并不能让英国放开茶税、修改曼彻斯特纺织品条例、废除航海条例、解散东印度公司和取消垄断权。
想是没有用的。
刘钰在李欗看过的那些小册子里,只是随手一点,并没有选择辩经去解释到底什么才算是自由贸易:反正也不用解释,大顺此时不需要关税壁垒,大概便说没关税壁垒就是自由贸易,有就不是。当然,并不是这样定义的,但也足够了。
他想再提醒一下李欗。
李欗此时也正眼巴巴地看着刘钰,希望从刘钰嘴里得到一句诸如“七皇子果然聪慧过人”之类的评价。
他说的这番话,自觉既算是迎合刘钰,也算是自己的肺腑之言。
然而刘钰并没有开口夸赞,而是讲起来另一件事。
“七皇子可知荷兰国在南洋的巴达维亚?”
李欗立刻把书中的内容背了一遍,道:“巴达维亚,赤道之南,南纬约6度,此地不见北斗。若以京城为天下之中,此地约为西经10度,以东西论约与天保府同经。其地炎热,四季如夏,多雨多潮多发疟疾。地产蔗糖、香料等等,自前朝便有天朝人南下定居,以避闽地八山一水之困。”
这都是小册子上的内容,李欗记性不错,这小册子编写的也算是尽可能以大顺为参照物,背起来却也容易。
经纬度这种事,刘钰编写小册子也不敢胡乱写。要经度纬度不以京城为天下之中,反倒是以威海,那就纯属没事找事了。
等李欗背完,刘钰已经酝酿出了叹息声。
“前朝闭关,不与荷兰通商。故而自天启之后,荷兰人欲要得货,必求天朝海商往巴达维亚,更资助李旦、郑芝龙等劫持往马尼拉的货船。彼时,只要去船往巴城,不但公平买卖,还多赏赐布匹香料,以求下次再去。”
“本朝开关之后,荷兰人于闽、粤、江等地建设商馆。自此之后,华商若去巴城,多被克扣,动辄扣货。如今更有传闻,荷兰人以为天朝移民过多,欲杀之除之。”
“七皇子以为如何?”
李欗想都没想,下意识地答道:“自如汉之陈汤言: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鹰娑伯的意思,我明白了。若汉唐开西域,将士或步行、或骑马、或驾驼。而巴城遥远,非军舰不能至,步行是去不成的。所以本朝开关,似比前朝而言更像是自由贸易,但若无海军,全然自由贸易,反倒助长了西夷有恃无恐。”
“荷兰人或想,反正你们要我的银子;亦或者,反正你们不卖给我,我也可以靠海商运到巴城,或是借他国商馆的空子。是以,杀便杀之,你们也打不过来,有恃无恐,有何惧哉?”
“哪怕本朝断绝了与荷兰的贸易,只要还继续开关,允许南洋贸易,总会有人把货运到巴城,此难禁绝。所以若想开关而又使得天朝子民在外不受欺凌,必要有海军。”
这话算是说到了点上,刘钰当然是断章取义,荷兰人想要在巴达维亚排华的原因不是这么简单。
更像是公司的政策出了问题,制糖业需要“裁员”,而这时候裁员就是让种植园的华人饿死,怕他们饿死之前反抗,所以提前屠杀了,自然就不会反抗了。
但这些事,李欗此时还不必知道。
十七八的年纪,正是满脑子狂热的时候,灌输几句“虽远必诛”,可比讲清楚其中的本质要容易的多。
刘钰对此回答赞许地点点头,又问道:“如今天朝的丝帛瓷棉,皆价低质高。本朝自由贸易,自无问题。”
“若有朝一日,西洋人的瓷器、棉布等,比本朝还便宜的时候……若再自由贸易,则千万以纺、烧为生的百姓必然无业,届时又当如何?”
李欗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自古以来这个问题都不再中华系的统治者的考虑范畴之内。
从汉武帝凿空西域之后,有国外商品倾向中原的时候吗?
虽说大顺名缎里有倭缎,名字虽叫倭缎,也可能源于日本,可倭缎产量排行第一是福建,第二是四川,第三才是日本。
别说李欗还小,就算是朝中那些久经世事的老狐狸们,跟他们说一句倾销,他们肯定都不能理解,因为历史上从未出现过,也就无从考虑。
李欗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是有些怪异,刚想说这不可能,可转念一想,心道:鹰娑伯是问我假如有这样的事,该怎么办,可没与我争论此事有无可能。若我执念与“是否可能”,便是错了方向。
“鹰娑伯所假设的,若真有那么一天,自是闭关高税,保护本朝工商。天朝虽不重工商,可本朝太宗皇帝也曾说过,士农工商四民一体。况且就算不说这个,我也知谷贱伤农。谷贱伤农,帛贱自是伤工。”
刘钰又问道:“那若是西洋人开船来袭,逼我朝开门贸易呢?”
一直说到这里,李欗福至心灵,一下子想通了。
“我明白了!海军既不是为了自由贸易,也不是为了重商主义。”
“而是朝廷何等政策,海军要有能力维护朝廷的政策。军令出于君;政令出于天佑殿。政令要自由贸易,海军就有能力让别家开关;政令要重商主义,海军就有能力让一艘洋船近不得岸。”
“若如天子六师,伐楚,曰:不贡苞茅;亦如楚之三军,伐随,曰:我蛮夷也。自由贸易和重商主义,就是不贡苞茅和我蛮夷也,师出有名尔;海军,便是天子六师与楚之三军,师出有名,胜而取之。”
“时也,势也。之前我言海军是为了自由贸易,不过是此时此刻。而彼时彼刻,若一成不变,那就是刻舟求剑了。”
这个回答让刘钰很满意,心道你总算分得清什么叫仁义天朝,什么叫帝国主义了。
于是大笑道:“七皇子放心。我有一物,可叫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请随我来,让七皇子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力量。”
听到刘钰的笑声,感受到刘钰笑声中的认可,李欗很兴奋。可眼前刚刚看到了这艘六十四炮的战列舰齐射,这在刘钰眼中都不算是真正的力量,那真正的力量又将是怎样的震撼?
带着这种期待,跟着刘钰上了岸,在威海以南的小山区河谷,走进了一处守卫森严的大院。
李欗以为自己会看到比战列舰还震撼的东西,可当刘钰在一群工匠的引导下,掀开一块红布覆盖的器物时,李欗懵了。
眼前这个东西,看上去既不恢弘,也不壮阔,好像只是一种水力推动的工具器械。
想着战列舰齐射的震撼,李欗心想这玩意难不成可以一炮糜烂数十里?看着也不像是一门大炮啊。
再看看刘钰兴奋得意的神情,李欗试探着问道:“鹰娑伯,这就是……这就是你所谓的真正的力量?这是何物?”
刘钰用一种很淡然却又难以掩饰激动的语气,缓缓吐出了两个字。
“镗床。”
“呃……”
李欗不知道何谓镗床,细问了半天,才知道这果然是一种铁匠用的工具,可以切铁削铜。
不但不能糜烂数十里,而且可能杀人都不如匕首容易。
所以,这是真正的力量?而那艘可以齐射的战列舰,在刘钰看来只是练手培养工匠浪费着玩的十几万两银子?
李欗有些搞不懂了,镗床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这东西比战列舰还有力量?
摸了摸这个木头居多的家伙,忍不住笑道:“我当这东西可以点石成金?恕我愚钝,鹰娑伯,我实不知其力量何处?”
刘钰说的是“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李欗明白其意在于这东西可以让西洋人的货,始终难以比上天朝便宜。但之前说的是布匹丝绸瓷器,李欗很难把这个钻铁的东西和布匹丝绸联系在一起。
而且和震撼实在是八竿子打不着,饶是他觉得刘钰很重视,也忍不住开了个玩笑。
这个玩笑让刘钰笑了一瞬,并没有解释这东西的力量到底在何处,而是将这东西最次等的用途说了出来。
比如,镗炮筒。
第十六章 荣誉
这是威尔金斯发明镗床的本意,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助力瓦特成就了蒸汽机的神话。
大顺对手工业的态度很暧昧,当初太宗皇帝倒是说过诸如士农工商四民一体之类的话。
可是统治的意识形态始终是小农小生产者的那一套,不管是谷贱伤农,亦或是百万漕工,一切以稳为主。
刘钰也就揭过了这东西的真正力量,而是用了个诡辩术,把问题引向战争上。
自然是要投钱搞蒸汽机的,镗床是前置科技,后续科技并无压力。
但镗床对大顺的皇室而言,刘钰想让他们看到的力量更多的还是用于镗炮。
蒸汽机对中国有利,但对皇朝不利;镗炮对中国有利,对皇朝也有利。
刘钰想给皇室展示的,只是他想让皇室看到的;他不想让皇室看到的,等皇室看明白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大炮当然是皇帝想看到的。
现在大顺的炮兵体系,沿用的还是法国体系,如果算上营队配属的四磅炮,也有一部分瑞典体系。
之所以选择这个体系,源于铸造技术和镗加工技术不过关。
现在有了镗床,就可以取消四磅炮和八磅炮,折中为六磅炮,减轻重量,保持威力,同时也能尝试搞出拿破仑时代水准的十二磅炮。
镗床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决这个问题,可以完善大顺军改后的炮兵体系。
将来在法系新战列舰建造的时候,也可以在海军上安装重量更轻、口径更大的加农舰炮,或者更短一些的卡隆炮。
他估计李欗暂时也不能理解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的蒸汽机,所以只说了镗炮之用。
果然,李欗误解了刘钰的意思。
刘钰的本意,说彼时彼刻,自己可以搞出蒸汽机,始终保证大顺有资格维系此时此刻的自由贸易制度。
但李欗听完刘钰说完了镗炮,以为刘钰的意思是这东西可以保证大顺有足够强大的战斗力,以至谁强就打谁的彼时彼刻。
他也不懂铸炮,可听刘钰说完,这个不起眼的机器在他眼里,果然真的有了一种强横的若如战列舰一般的力量感。
只是这份力量感过于抽象,远不如战列舰的直观。
“鹰娑伯,若此物真能让我天朝炮兵更上一层,此事当表奏天子,赏赐工匠。”
刘钰心道表奏天子赏赐工匠?皇帝可能会从内帑里拿点布匹丝帛钱财赏赐,可要说封赏功勋,那是绝无可能的,过不了朝堂那一关。
就皇帝能赏的那几个钱,啥也干不成。英国可以拿两万英镑悬赏航海钟,大顺距离这种程度的赏赐还差得远。
他呵呵一笑道:“为此物,我是开出了八万两白银的赏格。其中开销,更是在数万两。七皇子,此事自然是要表奏陛下的,但至于赏赐……钱财我已许了他们,除此之外,还需给一些荣耀。”
“七皇子是天家的人,我倒是有个不情之请,七皇子可否给这些工匠们授旗以记其功?”
有些东西,除了皇帝,别人不能赏,赏了就是僭越。
但有些东西,是不需要跟皇帝打招呼的。
本来刘钰是想让自己以伯爵的身份,给予这些工匠一些荣誉,当然是除了钱之外的荣誉,而不是跟皇室和朝廷一样扣扣索索的“系上牛头充炭值”,只给不值钱的荣誉不给钱。
可如今正有个皇子在这,这等事,要皇子来做,那就再合适不过了。
即便李欗还未封王,理论上比自己这个伯爵要差一些级别,但既为龙子,那又不同。
见李欗还在那犹豫,刘钰解释道:“这些工匠出了不少的力,不说将来大炮更加犀利,便是铸炮用的铜料也能节省不少。八万两银子,不但不多,在我看来反而少了。”
“但要说荣誉,天朝制度,士农工商,百工低贱。前朝更有匠户陋俗弊政,纵然本朝取消,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雪消冰融也非一日之春。”
“若求陛下封赏授勋,只恐朝中非议,以为陛下重工匠而轻士大夫。况且蒙元时候有封铸炮工匠为万户侯事,此时封赏工匠,恐怕要被士大夫诘责为蛮夷。”
“朝中事,过于复杂。但七皇子行事,可少受拘束。毕竟,陛下兴建海军,也是‘一意孤行’,朝中大臣都不支持。陛下既遣七皇子来海军历练,想来也不想七皇子在意这等小节。”
李欗赶忙摆手,示意自己绝无此意,心道我在宫中多学实学,本就是个异类。海军也是异类,父皇叫我来而不叫别人,除了我的眼睛和那个伊格纳修斯的教名之外,更多的也是因为父皇觉得我最能接受一些新鲜事物。
“鹰娑伯误会了,我真不曾觉得工匠一定低贱。昔年周天子时,百工亦可为士,本朝太宗皇帝也多次说过匠户事,我为天家人,如何能不记祖训?”
“只是,我不过是个皇子,我想若由陛下封赏,这才叫工匠更觉得圣恩,也更觉得重视。”
刘钰将他拉到一旁,小声道:“此事,七皇子需得想一想。我开出了八万两银子的赏格,陛下若是赏赐,能赏多少?宫中自有定例,朝中自有制度,我便是征西域、俘准酋,亦不过赏银八千两。”
“你我都知道,陛下需也得按照规矩来,况且内帑用处颇多,这几年西域也要用钱。纵然陛下有心,也难赏太多。到时候……这些工匠并不知晓,岂不是觉得陛下小气?”
他这么一点,李欗心道是啊,八万两银子?宫中赏赐可从未有这么多过,自己这个没封王的皇子,一年也就千两银子,这事确实不好办。
刘钰赏的太多,皇帝赏的太少,那就还不如不赏。
刘钰又唆使道:“此物虽然可以镗炮,但毕竟不是炮。朝中大臣未必懂其中技巧,便是七皇子饱读实学之书,不也是认为此物远不及战列舰震撼?”
“不若等到新炮镗出,进献于陛下,届时也好赏赐。而且七皇子新来,此时也必非七皇子之功。若是数年之后,新炮铸成,新器镗就,届时表奏,又说七皇子为鼓励工匠而授以名誉……”
李欗大喜,连声道:“对对对!鹰娑伯所言极是,这镗床看起来确实平平无奇,不要说和战列舰比,就是和那几艘巡航舰相较,也差得远。朝中大臣又多半不懂其中妙处,还是等新炮铸成之后,再行表奏。”
“那这授予的荣誉、仪式……”
刘钰笑道:“这个七皇子放心,我虽少读书,却也知道何为僭越、何为逾制。一切都有人安排,只要到时候七皇子出面就是。”
巨大的文化惯性之下,工匠们的身份依旧低贱。封建制度的宗法等级制深入人心,上位者可以用很小的成本,让下位者感激涕零。
威海的工匠固然和别处有些不同,却也没到理直气壮认为“自己应得的”这种地步。
等级制下,皇帝最大,皇帝的儿子们当然是工匠们觉得可望而不可及的遥远。自己这个伯爵,在威海混的太久,并无太多官架子,这时候反倒不如这个没封王的皇子。
顺应时代,自然要用这个时代最低的成本,取得最大的成果。
等级制下,被上位者当面夸奖一句,级别差的越大,得到的快感折算成相应的白银,也就越多。哪怕后世,刚上班的年轻人被领导不花钱地夸几句,都可能满心兴奋,甚至不要钱也猛干,况于现在。
刘钰是夸得太多了,夸得这里的工匠们多半免疫了,阈值飞升,需要更强的刺激激励。
既听刘钰都布置好了,李欗也完全放心了,只要不僭越、逾制,自己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他又跟着刘钰参观了几圈,这就先回去准备一下到时候的发言。因为刘钰提醒他,这些工匠的文化水平都很一般,所以不要用很书面的文言,最好用口语表彰,不然倒像是对牛弹琴,别人听不懂。
李欗觉得大有道理,虽然在这种似乎和正式的场合说白话,有些不太适应,可他还是觉得尝试一番。
待李欗一走,刘钰将几个领头的工匠叫了过来,那几个工匠喜气洋洋,已然是得了金钱,真金白银一分不差。虽早就知道刘钰说话算话,可这么一大笔钱真的落在自己手里,那感觉还是大为不同。
“鹰娑伯,此物按照大人的要求,可以镗三尺的圆,误差不过两三枚大钱那么厚。自然还有可以改进的地方,可也算是堪堪达成了鹰娑伯的要求。”
为首的工匠很自豪地介绍着镗床的情况,比起历史上瓦特挖气缸的那个,精度上差不太多,也是一米直径能差个三四毫米,这个精度在此时完全够用了。
之前他花钱让法国人帮忙买了不少纽可门式的蒸汽机,威海的工匠是各管一摊,反正刘钰使劲儿砸钱,工匠们就按照他的要求拆了不少,基本上纽可门式蒸汽机威海已经可以自造。
这时候拆分出来,再按照之前的技术攻关小组的方式,配属不同专业的人才,使劲儿砸钱是可以砸出来他想要的东西的。
既然这精度弄出个这个时代可用的气缸已经足够,那便不能舍得花钱,照着十万两银子往里面砸,毕竟瓦特可没这么好的配置、以及这么雄厚的资本。
表彰大会还要晚些日子做准备,趁着现在还有时间,刘钰便道:“这东西既是做出来了,银子也给了,我估计你们这回才算是心放到了肚子里,觉得我不是在忽悠你们吧?”
工匠忙笑道:“大人说笑了,之前几个技术攻关的小组早已领到的赏银,分文不差,我们可真是一点没担心。不过也不怕大人笑话,这钱真到了手里,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我们这些人合计了一下,若说回去买地耕读,也没什么意思。这里新奇事物多,还是更喜欢这。可钱在手里,不能烂了,得想办法生钱。若说出借高利贷,在威海这也不好借,还请大人帮着买些股份?日后也好给儿孙们留些财产不是?”
此时的威海,这种商业资本的意识,可能比松江还要浓一些,不说是移风易俗,却也让不少人有了和之前不一样的选择。
“这事好说。不过,我这里还有几件事,赏格嘛,自然有。你既为领班,明日选一些可靠的,我还有几件事要你们办。”
听到又有新项目,工匠们都高兴起来,这钱,还有嫌多的吗?
刘钰看着这些高兴的工匠,心道我才是赚大的那个,大顺可没专利制度,你们这东西若走专利,和我给的这点赏钱一比,怕真是西瓜与芝麻。
第十七章 一牛之力
最好的一批工匠集结在讲堂中,这些人有搞过镗床的,有拆过纽可门蒸汽机的,还有十几个从那批孤儿中挑选出来的懂科学但不会技术的半大孩子做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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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板上,刘钰正在那讲一个很关键、但可能这些人听起来像是废话的问题。
“水烧开了变成水汽,得吸热;水汽变成水,得放热……热劲儿,都是煤烧出来的。就跟一桶水,不管你是装进茶壶还是泡在衣服里,总量是一定的。”
这些在工匠眼里似乎都是很直觉的知识。即便自此之后的很多科学都是反直觉的,可此时大部分的科学还是符合直觉的。
刘钰在那滔滔不绝地讲了一番放热、吸热、烧煤的问题,最后才说到改良蒸汽机。
理论上不难,学过机械原理的,曲柄联动系统这都不是问题,反正大顺没专利制度,也不用跟瓦特似的还得绕开专利再单独设计一套行星齿轮系统。
呜呜啦啦地讲了一大堆,下面的人也基本都听懂了,整体问题就是把威海现在已有的、他们很多人已经可以仿制的那种在船坞抽水的蒸汽机改良一下,分离冷凝器、完成只能上下运动到可以曲柄转动、烧更少的煤有更大的劲儿。
至于劲儿到底有多大,劲儿是个问题,功率又是另一个问题,刘钰也没讲的那么文绉绉,而是开了个玩笑。
“要说多大的劲儿,评书上说薛仁贵吃了九天玄女娘娘的面饼,有了一龙二虎九牛之力。这龙虎之力,咱也不敢想到底有多大。但说这牛力吧。我说哪天咱们就测一测这牛到底能干多少活。”
“找个深井,搞个滑轮,弄个1000斤的铁疙瘩,让牛在平地上拉着。掐着怀表看一看,这一分钟时间到底能拉多远。这就算是一牛之力。等你们搞出了改良的蒸汽机,若能达成二牛之力,就算成功。若能达成三牛之力、五牛之力,那就另有奖励。”
“一牛之力到底多大,过几日你们自己去试试。”
说完,他简单地画了一个定滑轮的样式,前面简笔画了个奇怪的动物突出两个牛角就当做是牛。
直截了当,一目了然,比起硬性去规定牛、加速度、速度、质量这些东西,定义起来功率更直观。
当初那些劫后余生的孤儿学的东西,分得清功率和力,有一套自己体系的换算单位,而且这都是他们的课后练习题,很容易就能解出高度势能转化后的功率。
只是那些工匠却不会算,但听到一龙二虎九牛之力的时候,一个个都笑起来,心道这倒是好理解,一牛之力到底多大,这么试正合适。
听到刘钰的要求不高,也就是二三牛之力就行,一些工匠心想,这比作镗床还简单哩。
镗床也有了,气缸也能挖,曲柄结构也有了,自反馈的调节器也照抄,几人看着黑板上的那些图画,拍着胸口道:“最多两年,便能搞出来。只是,大人,搞出这东西,不是就用来提水吧?”
刘钰笑道:“自然不是。能用水排的行当,这不都能用吗?而且还不用非得有水。一些牛马拉的比如磨盘、磨坊什么的,也都能用。锻铁、砸甲、甚至带动这个镗床,不都能用吗?”
“你们先做出来,然后再想将来用在哪。反正花我的钱。”
众人一想,心道也是,反正花刘钰的钱,人家真金白银给着。哪怕做出来玩呢,谁也管不到。
可也有人立刻联想到自己之前的行业,心道这东西若真能做出来,说不定还真能省许多事。
譬如四川的盐井,有了这玩意儿,那不是不用养那么多拉辘轳的牛了?这玩意可是一天十二个时辰无休,牛可不能一天到头都干活,便是不睡觉还得反刍呢。
不同的行业想到了不同的用处,刘钰心里也有打算。
反正是不能先用在纺织业上,不考虑对纺织业的冲击,也得考虑到蒸汽机就是个动力,适合动力机械的大型机器还没有呢。
估计英国那边的水力纺纱机也快了,等打完荷兰,找个机会去一趟欧洲,自己评价有什么可以直接“拿来主义”的东西,能抄就抄。
英国的曼彻斯特法案已经实行,这对大顺的棉纺织业既是挑战,也是机遇。
没有这个法案,大顺就没得抄,因为大顺的主流衣料不是羊毛,羊毛仿制技术和毛棉混纺技术,和纯棉纺织技术不一样。
这可能需要一段时间,如果蒸汽机搞出来,肯定是要先用在一些新兴行业上。
大部分新兴行业都是他控制的,而且也不是小作坊式的,不会引发同行的反对。
磨玻璃、挖矿、锻铁、碎矿、锯木、机械……这些行业都用得上。
和英国先轻工后重工的符合经济规律的发展方向不同,刘钰想要借朝廷的力量推广而不是自发发展,肯定是要先重工的。
辽东的铁矿、煤矿,乃至唐山的煤矿,这些都算是从无到有的东西,对新事物也没那么大的反对。
和满清的情况不同,满清到义和团的时候,未必是反科学,更像是一种民粹——洋人坏,洋人搞的东西我们不用,洋人的东西也没那么好,如果在效率上找不到黑点,那就从迷信中找。
更多的是一种天朝沦落后的失落感的民粹。
这种情绪很奇怪。
如果这东西是你先搞出来的,那便是这东西真好,洋人不会真蛮夷;别人先搞出来就把你欺负的很惨,那就是这东西不好,就算好用那也肯定有不好的地方,我们老祖宗的东西肯定有好的地方。
这种心态,刘钰摸的很清楚。很多传统行业,越真的有用,越开放包容;越落后无用,越封闭排斥。
既是自己这边先搞出来的,他倒不担心这个。
等这一批自己教的孤儿们跟着实习几年,有科学打底子,也有实践的技术,就可以指望他们搞蒸汽机车,这东西才是最能打动皇帝支持的——不需要水的大运河,方便调兵、方便统治、方便镇压、方便集权、方便阻止出现地方势力等等,皇帝必然是乐于见到的。
反过来如果是搞纺织业,对外倾销的武力基础还不足,只能对内内卷。
无论质量还是价格,大顺的布在国际市场上都优势巨大,可是并没什么卵用,真实的世界不存在不受政府控制的真正自由市场。
这么搞,实际上就是把分散在各个小手工业者手里的利润,富集到蒸汽工厂中。如果要靠这种方法富集资金搞煤铁联合体和修铁路,刘钰觉得都不如搞一口通商搞官营出口贸易来钱快、影响小,皇帝也更容易支持。
他连一口通商来快速搞钱都不想搞,自然是不想走这条路。就算走,也得在印度站稳脚、彻底打开日本的国门后才能搞纺织业,先后顺序绝对不能弄错了。
此时唯一担心的,便是时间了。工匠们信心满满,认为两年之内绝对搞得出他要求的那种改良蒸汽机。
以此推动的蒸汽动力的鼓风机,可以尝试新的冶铁炼钢法,这都没问题。
就是自己培养出的这批寄予重望孤儿们,能否在蒸汽机研究成功后,凭借他们的理论知识和技术经验,在十年之内搞出实验性质的蒸汽机车?
会议散后,刘钰留下了这十几个半大孩子。距离那场大灾荒已经过去了七八年,这些孩子也在刘公岛这样的封闭环境下学了七八年。
虽然这七八年时间,平均下来刘钰每个月只能空出四五天的时间给这群孩子讲课,但还是灌输了足够的、超越时代的理论知识。
最大的孩子已经十八了,从当初那些濒临饿死的小孩,已然成为了小伙子、大姑娘。
“老师。”
齐声声地叫了一声,刘钰叫他们都坐下,说起来火车的事。
他们都学过一篇刘钰执笔的课文,或者叫“科幻”,名目叫《五十年后的模样》。
“先知”书写的科幻不是科幻,而是神准的预言,这些孩子虽然都没见过火车,可不妨碍他们知道火车。
他们不但知道火车,还知道空气中有氮,如果能够富集就能做肥料;知道钢和铁只是含碳量不同;知道人生病是因为细菌引起的;知道天上打雷的电和实验中摩擦起电的电都是一样的电。
就像是后世的孩子,哪怕只有十岁,哪怕不曾飞上过太空,却也对地球是圆的深信不疑。
就像是后世的孩子,哪怕从未见过根瘤菌,哪怕一辈子都没摸过化肥,却也对大豆下面长者根瘤深信不疑,对氮磷钾这三个字印象深刻。
封闭的环境,专断的教材,让这些孩子和刘钰拥有了类似的世界观和认知。
刘钰很难得地引用了一些诗句,鼓励这些孩子。
“老祖宗有句话说得好,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你们将来要做的事,便是这样的事。如果有了火车,胶东饥荒,则可调江南之米;陕甘饥荒,则可用四川之粮。人总要衣食住行,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那是住。若能搞出火车,便是行、食。”
“你们都挨过饿,也知道挨饿的滋味。如今我都快要三十了,当初我写的五十年后的世界,真到五十年后,我都要七十多了。人说,人到七十古来稀,我是盼着我活到那时候,看着那篇文章里的世界真的实现。”
“好好做,我看好你们。你们已经学到了世界的什么样的,但问题的关键不是解释世界,而是改变世界。”
第十八章 五月
当初被康不怠以为刘钰要养死士的孩子,一共约三百。几乎耗尽了刘钰所有的空闲时间。
现在,快要到收获的时候了。
除了那批派往巴黎这个革命老区,准备去感受下启蒙时代回来当造反头目的,剩下的那些的命运他也基本都安排完了。
三分之一作为老师,继续播种、收获。
三分之一将来会扔到各个新兴行业,做支柱人才,或是去跟着做几年学徒积累实践经验。
最优秀的,送到欧拉身边去学数学。其余诸如物理、化学、生物等基础知识,刘公岛已经是世界巅峰,毕竟此时的巅峰也不高。唯独数学刘钰自己心里有数,和欧拉、拉格朗日等这批人,真的没法比。
这批最优秀的稍微往下一点的,他会选出最心腹的一些人,教他们组织术和一些屠龙纲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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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批被选为跟着那些工匠们做学徒、全程参与蒸汽机改良的,在数学上并不是很有天赋。
不过此时最经典的发明家,都不是数学家,动手能力才是最重要的。
面对刘钰的希冀,这些孩子深知自己身上承担的希望有多大,但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个还是表示自己有信心。
“老师且放心。我们常听您说,科学是科学,技术是技术,我们分得清。三人行必有我师,《师说》里不也说了嘛,巫医乐师百工之人,皆可为师,况且我们也算不得读书人。”
他们对自己的定位还是挺清晰的,刘钰笑道:“是啊,你们不是读书人。既不能科举,也不能做官。但说做官为啥,要么求财,要么求权,要么求名,要么就是求利天下民。”
“求权你们就别想了,我这个伯爵已经管太多事了。剩下的三个,你们随便求,凭心所好就是。”
几个人便嗤嗤的笑,有些不好意思;也有几个愕然无比,只说自己真的想要做一些利民之事。
刘钰不在意也不在乎,鼓励道:“不问心,只看迹。我只要蒸汽机车。去吧,跟着他们好好学。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很破例地和这些年轻孩子们握了握手,这是刘公岛那些孤儿们内部的礼仪,孩子们知道这一次握手意味着他们在刘钰心里,算是长大了,不再是学堂的孩子了。
一个个握手的神情都很郑重,最后冲着刘钰鞠了一躬,又喊了一声老师,便按照之前的分配去了各个小组与那些工匠一起忙活着蒸汽机的改良去了。
几天后,在雄壮的稍微有些变调的运动员进行曲的伴奏下,一场威海工匠的表彰大会召开。
天朝是有自己的音乐体系的,但等级之下刘钰没法随便用,民间小调又不适合,只能用这种没有纳入等级制中的“奇葩”乐曲。他哼哼出的调子,那些搞乐器的再编成曲子,走调的地方不少,却也多少能听出那种熟悉的韵律。
礼堂里,一个皇子,一个伯爵,被授勋的是一群工匠。这在大顺,规格已然足够高,仅次于皇帝大阅军队后的授勋。
李欗接受了刘钰的意见,没有用文言而是用白话,虽然还是不伦不类,可身份等级摆在那,配上光闪闪的金银铜勋章,也让这些工匠在精神上得到了极大满足。
李欗可以感觉到威海的氛围有些古怪,到底古怪在哪,又说不出来。若说是天朝,的确是;若说不是,又能找出诸多不一样的地方。
直到三月份靖海宫官学新生开学后,李欗也慢慢融入其中,不过月余时间,也渐渐被威海这里的气氛所同化。
三月末,第一批京营的军队在天津集结,刘钰派船将他们运抵威海,借助之前青州军的营房和早就有的粮仓,大顺军改后的军队开始慢慢朝威海集结。
同月,巴达维亚的连怀观从京城抵达了威海,齐国公掌握的外交部从皇帝内帑拿到了一笔钱,作为连怀观去巴达维亚买甘蔗园做掩护的经费。
二十多名皇帝身边的孩儿军,以及一百名威海的海军陆战队成员,携带了一些火炮和火枪,和连怀观一起返回巴达维亚。
四月初,京城便开始了走程序。
朝堂上有人忽然提及琉球国两面朝贡的事,皇帝“震惊”,大怒,令速召国子监琉球国学生与太医院琉球国学生质问,不数日,知萨摩蕃在琉球国设立“在番奉行”,监视琉球国贸易。
朝堂“震惊”,皇帝大怒,命鹰娑伯刘钰为正使、礼政府郎中赵百泉为副使,巡琉球,质问琉球王何以不报天朝、欺君瞒上。
而此时刘钰已经在前往松江的船上,他要协调贸易公司的人和财力,为这一次出征日本做好后勤准备。
月中,以换防为名,京城的一支炮兵、一支工兵集、新训练的一支枪骑兵集结于大沽口,乘船前往威海。
四月末,刘钰从松江返回,和贸易公司的执行委员会成员谈完了资军和贸易垄断权。
贸易公司决定,七月份将加增股份,继续募股。
到五月初,威海已经集结了一万两千军改后的新军,枪械齐备,火炮充足,青州军老底子的工兵也都集结于此。
领军大将刘钰不太熟,也是勋贵,但和翼国公家族走动不多。
两家不是同一批封爵的,虽都是勋贵,圈子却不太一样。
主将不算太熟,可主将之外的熟人依旧不少。
征西域时候做过青州军参谋长的吴芳瑞,是这一次的前线参谋长。参谋部的那群参谋里不少都是刘钰教出来的。
对倭国很了解的史世用,也被皇帝派了过来,跟随刘钰去办事,贴身保护刘钰。
能言善辩知晓礼仪的出使琉球的副使赵百泉,也在五月初就到了威海,四月朝堂走程序找琉球的事,五月初副使就到了威海,朝堂上这一次效率无比,可见天佑殿里知情的人早就选好了人选。
刘钰见过他后,稍微询问了一下,可以判断出这应该不是一个迂腐的家伙。
对刘钰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可能是因为他是科举出来的,而刘钰是武德宫出身的,日后混的圈子不同,没必要走的太近。
不过既是皇帝让刘钰做正使,赵百泉做副使,大事小情都听刘钰的,真正要宣读的质问诏书,天佑殿早就起草好了,赵百泉跟着就是去琉球打嘴炮的。
他既公事公办,刘钰就叫他领着作为使船的那艘,去祭拜海神天地,祈求一路顺风。
他自己则留在了刘公岛,将海军内部的最后几件事处理完。
一千多名为陆战队、实为隶属于海军的精锐陆军开始登船,他们要前往海参崴,在那里修整之后,择机前往北海道。
三艘巡航舰也一同前往海参崴,对东北气候比较熟悉的杜锋,作为那边的军事主官,配合松花江那边调动的一批府兵,做好攻占北海道的准备。
杜锋一脸的兴奋,他当初听了刘钰的,投身海军,在威海憋了快十年也没捞着打仗。
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己是最早从实习舰长转正的几人之一,可没仗打这官也就一直升不上去。
日本国的水军什么水平,他心里也有数,估计海战也没什么战功。
去北海道,至少能打一场好仗,而且调集的府兵不少都是他的老熟人。
他虽然转投了海军,当年额尔古纳河一战的名气还在,在府兵圈子里也算是个传奇人物了。
北海道总共也没多少人,这些名为陆战队的海军,炮兵水平比军改后的京营陆军还要好,工兵之类的兵种更是优秀。
刘钰给他的任务,就是八月份一到,渡海去北海道,汇合在当地死皮赖脸留下的那队人,攻占松前福山城。
封锁轻津海峡,再派些人手前往靠近勘察加的一系列岛屿,把俄国人竖起来的十字架都拔掉。
这是个白送的功劳,松前藩的俸米只有一万石,根据当地传回的情报,总兵力也就六七百人,而且还是火绳枪。
松前福山城也没有多难攻,海参崴已经囤积了足够的粮草,杜锋又是刘钰的心腹人,学的东西也多,他也明白自己的任务就是攻下来后守住就行。
若有本事,也可以尝试渡过轻津海峡去玩玩。当然,那就看自己的本事了,在完成既定任务的前提下,攻一攻、打一打,那都是额外的功劳。
刘钰觉得也没什么值得叮嘱的,想了一下后道:“只有一样。你们去北边那些岛拔十字架的时候,注意一点。遇到毛皮贩子,扣起来就行,不要杀人。暂时不要和罗刹人起冲突。”
杜锋笑道:“大人放心,我知道轻重。黑龙江那边有不少咱们的熟人,库页岛上也有当初一起盟誓的熟人。估摸着虾夷人的语言,他们听得懂。当年大人怎么处置黑龙江口的事,我就怎么处置虾夷的事。他们和倭人本也也有仇恨,我心里有数。”
见杜锋思路很清晰,刘钰点头道:“如此我就放心了。八月份就动手,不可早也不可晚。太晚了,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不好行动。”
“不管朝廷这一次是否出意外,是否开战,你那边不用考虑。只要按时去打就好。”
“想多立功可以,但别出什么意外。当年不是闹过倭寇嘛,你办好了事,顺带也在倭国北边闹一闹,绘制绘制地图。过海峡去交战,那就不必了。”
杜锋应声道:“大人放心就是。我都从实习舰长转正了,还不知道绘图的重要性吗?好说我也是跟着大人攻过斯捷潘诺夫堡、打过额尔古纳河要塞的人。虽转了海军,陆战的本事可没扔下。”
“大人要虾夷地,吾便给大人夺来。”
碰了一碗出征酒,送他上了船,眼见他们扬帆起航,刘钰算算日子,心道是该去琉球了。
“传令,海军全军休息三日,饷银预发两个月的。纠察日夜巡视,禁止在妓院门前打架斗殴,直接进驻妓院巡查秩序。”
“陆战队第一营集结,分取弹药,准备行囊。”
“各舰舰长到我这里开会。”
命令传达,威海顿时热闹起来,领了饷银的海军水手们心里都明白这是要干什么了。两个月的饷银三天之内花的干干净净,一片狼藉。
第十九章 假公正
端午,正阳,苍龙七宿飞升于正南天中,正合飞龙在天之卦,大吉,宜行舟。
十四艘巡航舰、两艘运兵船、两艘快速的适合绘制地图和跑路的探险船,在威海祭天后出航。
那艘花了十几万两银子建造的战列舰,留在威海趴窝训练,速度太慢,只能当个摆设。
舰队中的十艘战舰和其余船只会跟随刘钰前往琉球,剩余四艘则分别逗留在松江、宁波、漳州和广东。
一旦开战,外交部会照会荷兰商馆,告诉他们禁止前往日本。而届时,留下的这四艘战舰会尾随荷兰船,如果他们越界,就将他们俘获。
刘钰给各个舰长的命令是:尽可能俘获,不要造成荷兰人伤亡。但如果出了意外,荷兰那边死了人,那就直接登船灭口,免得麻烦。
之前军舰虽没去过琉球,但去琉球本也很容易,经纬度测量在这么短的距离内,靠称漏、沙漏、燃香也能凑合着计算出来。
历史上,满清康麻子年间也用这样的手段测绘过琉球的经纬度,【今测,琉球北极出地二十六度二分三厘,与福州东西经度相去八度三十分】,虽然不是很精确,但也差毬不多。
至于威海这边,手段自是比满清要强。早就有专业人员混在一些商船中去过琉球,测过精确的经纬度。整条航线军舰虽没走过,却熟悉的如同自己家的澡盆。
在松江完成了舰队分离后,舰队驶入大洋。
航行编队由陈青海指挥,刘钰就在船长室里喝喝茶,提笔在那编写日后的翻译标准,在那考虑Peter这个名字,到底是按照国籍不同翻译成彼得、佩德罗、皮埃尔、皮萨罗还是全都翻译成彼得。
副使赵百泉则在那无聊至极地翻着刘钰的一些书籍,好奇地打量着时不时来和刘钰汇报的陈青海,用一些他每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不知所谓的词汇,说些航行的事。
风向一直不错,万幸也没遇到台风,根据准确的纬度和不怎么准确的经度来算,最多还有两天就能抵达琉球了。
对这一次先礼后兵,刘钰难得的没觉得这是脱裤子放屁。
毕竟皇帝认为天朝的范围是马六甲以东,对天朝范围之内的藩属,还是要走程序走礼仪的。
将来和西洋人打起来,那就不用这么客气了,学学荷兰人直接突袭锚地再宣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不是不行。
朝贡体系要脸。外交体系不用要脸。
只是琉球将来对大顺的态度,刘钰知道这里面还有更麻烦的事。
他其实跟皇帝撒谎了。
琉球的事,比皇帝想的要严重的多。
可以说,从前朝万历三十七年到现在,萨摩藩岛津氏,在琉球问题上,就是拿天朝当傻子耍,而且耍的似乎天衣无缝,至今没有露馅。
一旁的赵百泉听陈青海说还有两日就能到琉球后,轻咳一声给刘钰使了个颜色,叫刘钰支开了陈青海。
“鹰娑伯,我来之前,平章事嘱咐我,此番去琉球,另有说法。叫我临近琉球的时候问你,不得外泄。”
说完,拿出盖着天佑殿章的一封信展开,上面也没说什么内容,只说刘钰可以告诉赵百泉可以告诉的,以便让赵百泉清楚这一次到底是去干什么的。
眼见也要到了琉球,想着这个人既是选出来的,应该不至于那么迂腐,刘钰考虑了一下,试探着问道:“赵大人,朝秦而暮楚,小邦之罪欤?”
赵百泉闻言,立刻正色端庄,冲着西北方向拱了拱手道:“鹰娑伯此言大谬啊。秦虽强,不过诸侯;楚虽阔,亦不敢称王。诸侯相争,小邦欲保其宗庙,左右摇摆,自无罪。”
“然如今圣朝一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来秦楚之喻?琉球明贡天朝,暗通倭国,此大罪也。”
这是原则性问题,赵百泉久在礼政府,这等事万万不敢瞎比喻。
可他也不是那等迂腐之辈,虽然在原则问题上必须要纠正刘钰的话,心里实际上已经明白了朝廷的意思。
本来以为这一次让刘钰做正使去琉球,是准备学一学前明永乐朝执番邦之君入京请罪的。
可刘钰这么一说,他就明白了,这事儿可能不能把话说的太绝,朝廷对琉球虽有不满,但也并不认为罪无可恕。
抛开政治正确,朝秦暮楚,小邦无罪。那有罪的是谁?
显然既非秦、也非楚,而是周天子无能。当然这话不能这么说,放到这种场合,赵百泉明白朝廷这是准备做个有能力保护藩属的天子了。
“鹰娑伯,这琉球国自来朝贡,国王都需天朝册封。虽不及朝鲜依亲王礼制,却也是个郡王。既为本朝郡王,他暗与倭人通款曲,这还是要训斥的。”
“朝中有人说,倭人在琉球设有在番奉行,监视其国。鹰娑伯如何看待?”
这件事是皇帝故意在朝堂引爆的,是真是假,现在说不准,所以才要派刘钰做正使去问,以求证据确凿。
刘钰笑眯眯地问道:“你觉得应该如何看待?”
赵百泉心道你们武将自是喜欢打仗的,打仗有军功,升得快,本朝又可以出将入相,谁知道你会怎么办?
“呃……莫不是要效班定远鄯善事?”
刘钰呵呵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心道班定远?
琉球还效个屁的班定远啊,琉球国的“丞相”都是萨摩藩委任的,连每次册封迎接天使的法司都是萨摩藩的人在那演戏,这哪是斩杀几个“匈奴”使者的事?
他也没说破,怕这事把赵百泉笑道,遂反问道:“你以为如何?”
赵百泉可以用其余的典故,却故意用班超在鄯善杀匈奴使者的例子,源于他知道当日在朝堂上的那场争论,刘钰被人攻讦为祸国,也借古讽今地喷了一番张骞和班超。
现在刘钰笑的有些瘆人,赵百泉不由叹了口气道:“鹰娑伯,有句话我还是要说的。昔年宋时新旧党争,多以史论评价。新党观史书人物,有一个看法;旧党观史书人物,又有另一个看法。”
刘钰心想没错,这可以算是史观不同。历史终究是为现实服务的,怎么评价历史人物,在于现实需要怎么评价。
这时候赵百泉说道新旧党争,刘钰不由道:“依赵大人看来,当日朝堂上说班固误国、张骞祸首,只是党争之言?”
赵百泉并不点头也不摇头,苦笑一声道:“本朝立国,多推永嘉、永康之学。靖康耻恨,明末东虏之怨,谁人年轻的时候不是一腔碧血?谁人不慕张骞、班固?”
“那日朝堂上,明着是在评价张骞、班固,可内里还是在争论朝廷国策。鹰娑伯心里也清楚。”
“太宗皇帝昔年也说,朝堂若无党争,反倒怪了。党争不可怕,只要定下了大策,底下的人放下党争,先把事做好,做完之前、做完之后都可以争论,唯独做的过程中便不要争论。”
“太宗遗训,我也时常记诵。只是……哎!”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赵百泉心里清楚,若真能达成这种程度,天下早就朗朗乾坤了。遗训在那,并没有什么卵用,党争党争,争到最后就是互相扯后腿,像是理想中的政策制定之前可以争、政策制定之后就要步调一致,在赵百泉看来实在是只在神话之中。
当日朝堂上,如何评价张骞班固,这是一条党争的红线。认可班固张骞,那就是认可大顺应该继续对外扩张;不认可甚至辱骂,那就是反对大顺应该继续对外扩张。
和每个人的真实感官并不相同,可能那天在朝堂上痛骂班固张骞误国的,心里未必就不认可崇拜。但为了朝廷政策,只能表现出厌恶。
以宋后腐朽之道德意识形态治国,就不可能名正言顺地谈理性和利益,只能翻书从故纸堆里评价古人,然后作为论证。
赵百泉是认可大顺不应该继续对外扩张的,他认为大顺已经没必要扩张了,再往外打那就是穷兵黩武了。到时候民不聊生,百姓受苦,打下来边疆又有什么意义?有这钱,不如蠲免一下各地钱粮赋税。
但如今距离琉球不过两日路程了,刘钰又似乎明确告诉他准备要效仿班固在鄯善斩杀匈奴使者的事,赵百泉无奈之余,只能道:“鹰娑伯,太宗关于党争的遗训,固然难成。我也不认可鹰娑伯的想法。但事已至此,鹰娑伯是正使,鹰娑伯真要做,我定不会扯后腿便是。”
“做的是否对、是否值得做,待做完回朝再说。这一点,鹰娑伯大可放心,我是不会跑去告诉倭人的。本朝虽有党争,但有些底线还是有的,断不会如宋时那般为党争送土于西夏。”
刘钰哼笑一声,心道你只能代表你自己,至于朝中,我看未必。
说不定这事换了个人,真就有可能提前告诉日本人让他们先撤,叫大顺抓不住把柄。而且心安理得认为自己这是为了天下苍生,免于战争。这种人,史书上多了去了,大顺多个啥,凭啥可以不一样?
既然避开具体的阶级利益,甚至连利益二字谈起来都有些羞愧,动辄天下天下,那玩起来只能是对政敌政策的全面反动,怕难有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之行。
赵百泉也早知道刘钰对他们这群人的态度,听刘钰笑的阴阳怪气,想了半天,只好道:“鹰娑伯,党争或有意见,可每一方其实都是为了天下,而且真的相信那么做才是为了天下。反对的就是奸佞。”
刘钰摆手道:“别,天下那么多人呢,漕工和海运,都有人受利有人受损。所以,谁是天下之内?谁是天下之外?动辄就为了天下、为了天下,我看这话得细究。”
“鹰娑伯这是对我们有偏见。”赵百泉心道你对我们有偏见,我们还对你有偏见呢。自唐之后,科举取士,最是公平,凭啥你们这些人可以通过武德宫学另一套体系为官?
真要是都走科举……哼哼,赵百泉心想,真要是只能走科举,你刘钰只会实学,怕也就当个小吏,哪能在这跟我居高临下?
“鹰娑伯,我素知你的本事和胆量,你要做的事,便是拦也拦不住。况且这一次陛下以你为正使,那便是许了按你的办法来。我赵某人便说句明白话。”
“鹰娑伯要做班定远,我自会反对,并且记录下来,将来回朝奏报,我反对穷兵黩武,更反对边将擅起边衅。但鹰娑伯做,我也不阻止,不扯后腿。我此番来,不和倭人打交道,只和琉球王打交道。”
“哪怕有功,我也不做。哪怕扬名,我亦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