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四章 礼贤下士
“对对对!国公言简意赅,正是这个意思。我之前也派了战舰前往松江,荷兰人在那有商馆,也曾见过本朝已有海军。”
将自己之前做的一些准备一说,齐国公赞道:“除了关税,你的船越多,我这外交部对外说话的腰板儿,便越硬。这件事做的漂亮,反正都以为法国人来我朝,是商量一起对付罗刹的,又派船去了瑞典,你派军舰去松江,他们也不会想到要对南洋动手。”
本来以为刘钰给自己找了个烫手山芋,一听只需要三年军舰就能压制南洋的荷兰人,这意味着除了靠嘴去扯淡、亦或是断绝贸易之外,又有了另一种选择,自是把心放的大宽。
想着皇帝既有经略南洋之心,这一次把荷兰的事办的漂亮一些,也是自己出任外交部的功劳。
若考虑皇帝的态度,皇帝当然是既不希望荷兰人屠杀,又不希望荷兰人把那些人驱逐回福建的。若能尽可能朝着第二种可能去做,皇帝自是高兴,也算可以交差,又能彰显外交部的作用。
有些话,皇帝肯定是不能直接说的,更是不可能想背锅的。
这件事还就得外交部去办,就像是荷兰人若说把海外遗民都遣送回来,皇帝若说不允许,那就有些失德了,真要是荷兰人学西班牙人在吕宋的作为,皇帝脸上也挂不住。
心里琢磨着外交部要办的几件事,又想着要在南洋平定之前把外交部的架子搭起来,给皇帝一个满意的交代,齐国公心里也有数了。
任何部门,站在大顺是一个整体的角度去看,这个部门存在的意义,理论上,便是让大顺越来越好。
而若是单独这个部门,部门存在的意义,用“以功彰义”的角度去看,那就是这个部门的官阶越高、官员越多、掌握的资金越多,也就越有意义,越成功。
没有足够高的官阶、没有足够多的官员、没有足够大的权力、没有足够多的的资金,怎么能证明你的部门很重要呢?
至于到底办成了什么事,那倒不重要。
大顺虽然把六部改成了六政府,可就是换汤不换药。想到六部之下,还有各司,譬如兵政府下职方司、车驾司、武库司等等,这外交部的框架也要依次为模板。
若能把关税权抓到手,这关税司是要有的。
而能和大顺谈论外交的,思来想去也就那么几个。
是故还要有英圭黎司、法兰西司、西班牙司、葡萄牙司、荷兰司、瑞典司、罗刹司等等。
新部门的建立,要么从无到有管新出现的事物,要么就是从旧部门中夺权。
不算新出现的事物,若是只考虑在旧有部门夺权,这倒也不难。
关税司,吏政府本来也只能管一半,另一半在皇帝内帑那,这个只要皇帝答应,问题不大。
澳门,最多也就是从广东节度使那夺走,此事亦不难。
荷兰人也就当年走了个形式,来京城“朝贡”了一次,之后他们不来,朝廷也没要求他们再来,就是正常贸易罢了。
至于各国使节团的接待,礼政府本来也不想管这些事。当初罗刹使节团和法国使团来,礼政府的人可都不愿意处理,一则感觉屈辱,二则不想背锅——指不定哪天就有人参一本,说他们堕了天朝尊严,于礼不合。
当时礼政府不想背锅,把接待发国使团的活推出去了,现如今接待非朝贡国的这个权,也好夺。
顺带借着这一次勘界,还能把那些负责勘界的人抢到手里,这个可以和新成立的枢密院配合,把勘界的这些人瓜分掉,把兵政府手里职方司的一部分权力分走。
现在这外交部还是个空壳,但等到日后交到皇帝手里时候,已经是五脏俱全。
要确保皇帝提问,自己能答,亦或者自己手下的职司部门能回答,这事倒也不难。
“守常,这外交部要与西洋各国交流,又要掌控关税,便需人才。”
“科举人才,自是不行的。他们又不懂西洋语言,更不懂关税问题,所以要么从武德宫里选人,要么从靖海宫里选。”
“武德宫学的都是些道法,靖海宫学的都是些技术。我看,这事需得回禀陛下,靖海宫就培养这些人,将来考核堪用。”
“你那关于西洋诸国的翻译和简史介绍,也需尽快成书,便做教材。”
“正好,这一次跟我去欧罗巴的这群人,陛下也正愁如何安置,这外交部便是个好去处。没有本事,就去学嘛。”
“有本事的,陛下还是希望他们去学军阵之法,将来做军官的。次一点的,就可以扔到外交部嘛。”
一提起像是党炫明那批跟着一起去欧洲的人,齐国公也是一阵头大。
本想着见识到了西洋人的军阵技法,回来之后上疏军改,哪曾想还没到家,大顺已经军改了。
至于技术,齐国公又不是彼得,也没有去造船厂真学本事,那些跟着去的勋贵子弟更没有学什么技术。
而且天朝自古以来轻贱技术工匠,让他们去学,在他们看来也是一种侮辱。
派了一群勋贵子弟出去转了一圈,实际上毛也没学到。留了几个好学的在法、俄的科学院,或者军校之中,剩下那些回来的都是只看了数年的热闹。
可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帝也头疼这些人回来后的安置。
齐国公觉得,正好,这些人去欧洲转了一圈,多少也会几句西洋人的语言。
不妨扔到靖海宫,找一些西洋教师,学几年西洋语,到时候直接全塞进外交部便是。
反正等着南洋一定,这外交部也就是个摆设了。
正好可以安排这些人有个事做,领点薪水,都是勋贵家里的自己人,也算是为自己人谋了福利。
你好我好大家好,除了皇帝内帑或者国库。
刘钰心说你这话说的,这是把外交部当成了残次品垃圾场了?
这外交部本来就需要涉外语言,所谓家族渊源,到最后岂不是全都是近亲小圈子?
“行吧。聘用教师的事,我去做。翻译的事,我也尽快。至于人选……只怕还得陛下钦定?”
齐国公道:“那是自然。沿途表现的优劣,是否可用,是否学到了什么,这都是要奏报的。陛下是要先挑选出一些人的,军改正可用以填充为军官。剩下的,才能扔到你那。”
刘钰想着只要别往海军里面扔就行,至于外交,那倒不是太有所谓。
弱国无外交,海军不强出不得南洋,也就不存在外交。
若是海军强了,外交自然也就简单了。
反正至少今后十几年内,大顺的外交总路线已经定下来了:联法、打荷、遏英、和俄。
总路线已经铺就,大顺不需要苏秦、张仪那样的外交天才,需要的只是按部就班的人才。
细枝末节就没有那种重要了。弄一群勋贵的庶子们当外交官,凑合着倒也行。
“国公,主要还有件事。日后可能要外派他们去往欧洲各国。你可得想好了,这时候去欧洲,与流放三千里无甚区别,他们内心怕不情愿。到时候,定是要得罪一些人的。”
齐国公哼笑道:“这有什么得罪的?此番之前,可能会觉得像是流刑三千里。去过一次,只能算是外放到京城之外,没有那么蛮荒。衣食住行,虽与本朝大不同,但也不至于若如张骞困于匈奴、苏武牧于北海。”
“将来若真立了外交部,有本事的做个各司郎中,没本事的也混个员外郎。一个个又都不能袭爵,如今战功也轮不到他们,给条出路,哪里会记恨?”
这外交部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只是有个空架子,齐国公倒是已经想到了将来的各司郎中、员外郎等职务。
“这事就这么定了。我上奏陛下,先定下人选和职司,剩下的再说。瑞典人若能来,这事就我去和他们谈;荷兰人若是真有意图,也是我去管。你就不要插手了。那个叫连怀观的,过几日你叫他来我府中。”
刘钰忙道:“国公,此人自巴达维亚前来,日后我朝若经略南洋,此人尚且有用。虽不说让其如沐春风,却也不好寒了这些海外迁民的心。”
虽然这些大顺的勋贵们和自己说话的时候,一个个和颜悦色,但刘钰太清楚这些人面对平民时候的态度了。
那种不正眼瞧人的态度,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礼制之下,封建等级制度很严重,这连怀观连个秀才都不是,而且还是出海谋生的,就算在巴达维亚有些声望,可入了京城,在这些勋贵眼里,也就是个小蚂蚁。
虽然刘钰也不想让连怀观自己干大事,之前也曾稍微震慑过。
然而凡事有个度,就怕连怀观来京城一看,勋贵们看他如草芥,心里一冷,心道反正都是当狗,老子还不如给荷兰人当狗,那就完蛋了。
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刘钰觉得还是提醒一句的好。
“哈哈哈哈……守常啊守常,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最廉价的东西是什么?”
刘钰摇头,齐国公的嘴里蹦出了四个字。
“礼贤下士。一不花钱,二不让利,他看了我门口的石狮子、大红门、鎏金环,出入礼法森严,下人服从,厅堂开阔,自然会生出一种渺小的卑微。借这些东西,我只要稍微和颜悦色一点,那便让他们觉得莫大荣光。这便叫礼贤下士。”
“下,下,有上才有下。若无上下,人无有尊卑,你怎么礼贤下士?若无尊卑,只能言利。你有利,别人才会听;而上下尊卑严苛,礼法森严,这便大为不同。”
“你啊你,你只知下,而不知上,更不知这上下之别的妙用。这些事,你当好好学学。”
刘钰心头苦笑,微微叹了口气道:“只恐他在南洋散漫惯了,心向无拘无束。见国朝礼仪颇多,反倒生出不喜。”
齐国公正色道:“经略南洋,朝廷花了钱,出动大军、军舰,你当朝廷是去做什么的?虽陛下立了外交部,这也只是南洋之外的,南洋尚且还是天朝之内,难不成天朝出兵出钱,天朝的规矩却在南洋不行?你心里也清楚,若无朝廷在后,不管是天朝,亦或是英法荷,都难在外立足。不服管教的多了,西南土司,难不成就不改土归流了?”
“天朝就是如此,不知规矩,只想恩惠,你可知静海军节度使事?安南如今如何?宋时,南北尚且有别,各有仇恨,自明方才重整为天下,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南洋?”
“他若真为了南洋数万华人,岂能因自己不喜天朝礼法就背弃?若他既不想头上有个荷兰,又不想头上有个天朝,那要之何用?”
“若只是见了我,就觉得天朝礼仪繁琐,试问将来若陛下召见,他难不成要天子呼来不上朝?我这是试试他,若他连这都觉得繁琐,面露烦躁不悦之色,那最好也不要让陛下召见了,到时候陛下不喜,南洋之事可就难说了。”
“礼贤下士四个字,你只知贤、士二字,却不知道这四个字的精髓,在于礼和下。”
“天朝是天朝,中国是中国。天朝二字,归于一个‘礼’。他若有本事,在南洋赶走荷兰人,是朝贡也好、贸易也罢,均无不可;若没这等本事,必要天朝出兵,那就要守天朝的规矩。陛下……可不想经略南洋后,再去改土归流。”
这是两人之间的私密谈话,刘钰也没什么要顾及的,仔细考虑了一下齐国公的话,点头道:“是我想的少了。国公的话有道理,若是连见国公的礼仪都觉得受不住,真要是被陛下召见,难说会发生什么事。规矩就是如此。”
齐国公哎了一声,看了刘钰许久,幽幽道:“守常啊守常,当日金水桥问对,陛下能听你说,不是因为你有本事,而是因为你爹是当朝翼国公。你本身就在这规矩之中得利,从你出生,你用跪的人就没有几个。可天下,不是这样子的。”
“南洋入天朝,规矩就得守。什么人见官要拜、什么人不用跪,这都是规矩。我还是那句话,他有本事自己成事,天朝不会过问,若不贸易便不朝贡也无所谓;他若没本事自己成事,就得按照天朝的规矩来。”
“无规矩不成方圆。规矩可以改,但要改也要天朝改,新规矩换旧规矩,而不是北方有北方的规矩、南方有南方的规矩,南洋有南洋的规矩。”
第二九五章 自信的开端
“你既把那样比作本朝的‘西域’,则朝廷若开南洋,比效安西四镇。巴达维亚,或可为碎叶、龟兹、于阗、疏勒。军是要驻的,官是要流的,至于四镇之外的诸多南洋国,则可效西域诸国。”
“这些人自明时便迁居海外,对天朝离心,不可只用恩德而不用威仪。今日荷兰人压迫颇深,心慕故国;若将来天朝改制,如改土归流,当地豪族只怕未必不叛。”
“我对巴达维亚的情况所知不多,但以史为鉴,却知本朝开国之初,也是靠分了朱明皇庄和藩王的土地、后金东虏的圈地。巴达维亚没有朱明的皇庄和藩王,但却有当地的豪族;巴达维亚没有后金东虏的圈地,却有荷兰人的圈地。”
齐国公并不是太了解连怀观的背景,但却本能地想到连怀观也是当地豪族。既为豪族,首鼠两端,两头下注的事,也是常有的。
朝廷不会允许一个“中华联邦”的形式,只要出了兵、出了力,一定不会允许当地的华人拥有太强的自主势力。
正如刘钰相信的那句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南洋的经济基础很诡异,种植园经济为主,也就注定了当地的宗族、豪族们若不收拾,肯定拿捏着华人社会的全部活力。
改变当地的经济基础,才能够解巴达维亚等地“山高皇帝远、随时想自立”的想法。
以齐国公的想法,或者说以朝廷的想法,最好还是瓦解成华北地区这种小农的状态:没有宗族或者庄园主士大夫这样的天然组织,而是被官僚统治所替代。
“守常,你应知道,闽粤两地,每年都有源源不断的人出海外谋生,下南洋。南洋人口必是越来越多,故而从一开始,就要让南洋的‘安西四镇’没有豪族势力。”
“这连怀观既能来此,也算是个壮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为壮士,日后有功朝廷自然封赏,封赏之后既有品级也该遵守规矩。”
刘钰答应一声,心里盘算了一下巴达维亚的情况,心道南洋的事,与华北还真不太一样。
这巴达维亚的制糖业完蛋了,除非大顺这边的蔗糖消耗量暴涨,否则控制巴达维亚后还是无法解决庄园经济破产的情况。
估计大顺也不太可能放着台湾福建的糖不要,高价收购巴达维亚的糖。
加上正赶上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估计欧洲那边乱成一团,蔗糖的消耗量也必受影响。
荷兰人一走,短时间内去欧洲贸易都很危险,荷兰人可能半途劫船……蔗糖销量只会更低。
思来想去,想要救巴达维亚的蔗糖业,就得看日本开国之后,对蔗糖有多大的需求了。
这是唯一一个短时内的增长点,反正大顺的内需不能指望,也基本饱和了。
甘蔗园毕竟不是华北的耕地,分成小块也没问题。
日本市场,撑得起巴达维亚甘蔗园的蔗糖业吗?现在还说不准,估计就算有涨幅,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而且巴达维亚除了甘蔗业,真正的豪强都是靠包税和放贷的,土地矛盾并不是主要矛盾。
朝廷想到的抑制豪强,肯定以为巴达维亚都是靠种地为生,豪强都是大地主。
然而并不是,至少在华人内部并不是。
对于遏制当地豪强的想法,刘钰是支持的。但怎么遏制,他觉得不是现如今的朝廷那群小农脑子能想明白的。
齐国公见刘钰在那闷着不说话,笑道:“你不要以为此事很难。此事,我看也简单。江南等地,豪强难制,因为他们读书为官,胥吏一体,朝中有人。”
“本朝取天下,从均田免粮,到保天下驱鞑虏,其中变迁你是明白的。巴达维亚的豪强,何德何能,有资格做江南士绅吗?有资格让朝廷妥协吗?”
他以为刘钰考虑到朝廷连文登的“士绅纳粮、摊丁入亩、永佃权”等政策要在全国推广都难,担忧朝廷能不能在南洋控制住,便说破了其中的关窍:巴达维亚的当地豪绅,连荷兰人都打不过,若是天朝赶走了荷兰,那些豪绅算什么?
各省士绅,都是读书人,朝中有人有关系,动不得;那巴达维亚的豪绅,朝中有关系吗?有代言人吗?
还不是想揉就揉,想捏就捏?
刘钰喔了一声,不置可否。
对朝廷整体上动豪绅的大方向,是支持的,本来他也认为南洋最可靠的人是那群最底层的雇工和巴城中的小贩;而当包税人的甲必丹雷珍兰们,天朝控制后,日子只怕比荷兰人在的时候过的要差,他们可不是基本盘。
但他不是很同意齐国公想的解决方法,这方法在土地矛盾集中的地方能用,在巴达维亚这种种植园经济的基础下,不是万能的。
此时他也没直接反对,对巴达维亚的具体土地政策、荷兰人的种种制度,连怀观也只是从他的视角直观去介绍,感性有余,理性不足,这还是要再议。
好在齐国公的话,也解开了他心里的另一个心结。
他之前是担心朝廷直接复刻荷兰人在巴达维亚的统治方式,为了省事而延续旧制。
现在看来,齐国公的想法认为朝廷不可能允许当地维持旧制。只要在遏制当地豪强的大思路上一致,山高皇帝远,将来还是有很多的可操作空间的。
想着自己应该变一变在朝中的固有形象,刘钰也没再和齐国公深入讨论这个事,心道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只要别让连怀观寒了心就好。
事后问一问,要真的露出寒心之意,那也只好心狠一狠,把他扣住,以免走漏风声。
“国公应该自有打算,这本来也是外交部该管的事,小子也就不多说了。”
“还有就是,还是要提醒国公一句,早做准备。我估计,明年不只是罗刹使团要来,可能瑞典人也会来、英国人也可能来。英法世仇,而且英国自从前明时候就想派人来京城,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如今我朝变化,罗刹人来了、法国人也来了,英国人可能也会来。这罗刹特使是个特例,陛下恩准常驻京城,以便勘界、平西域等事宜。其余使团,估计想要驻京,怕是办不成。我看,不如叫他们把商馆使馆,都迁至松江,以便管辖、也便外交联络?”
大顺虽然发生了一些变化,可是对内还是要假装是天朝上国的。既是天朝上国,平等外交这种事,就不要做得太显眼,譬如在京城开使馆之类。
再者,朝廷对这些西洋人也是充满警惕的,又有禁教的风潮,按照西洋规矩在京城开使馆,根本不太现实。
且不说百姓怎么看,让朝鲜这个忠臣孝子怎么看?
罗刹人特殊,因为之前要勘界、要解决蒙古、要平定西域,这都需要和罗刹的使节直接沟通,故而是恩准在京城常驻,却终究没有一个正式的大使馆。
现在搞出来了外交部,想要外交,当然是要派驻使节了。
聚在一起,方便管理,无非也就是这几个口岸。松江最好,广东太远。
满清时候,太平天国起事,有各种各样的因素。
有一样也要考虑到,便是在南京条约之前,广东一口通商,导致许多江南的货,要运到广东,这就导致了许多以此为生的人。
南京条约之后,上海成为了口岸和买办中心,导致了很多搞运输的、借助一口通商发达的人失业,为天平天国贡献了不少核心人员和核心力量。
大顺倒是不用考虑这个问题,一直都是开放了许多口岸,这种变迁引发的影响不会太大。
使馆好说,主要是商馆,扎堆一起也便于监管。海军跑不到欧洲,也暂时没能力在欧洲耀武扬威,唯一能和西洋人听懂的外交,就只剩下一个关税。
齐国公道:“这事我自是考虑过,西洋人有驻派使节的习惯,要显得我这外交部有用,我当然会考虑驻派使节的事。但是,松江是不可能的。”
“一则那里终究更远,沟通不便;二来松江地处江南,是朝廷的腹心,这使节团只怕都是细作,哪里是不可能允许驻派使节的。我的意思,是在天津。”
“天津?”刘钰有些惊住了,天津固然好,毕竟更近一些,方便沟通。但是,这能行吗?
天津,离着京城太近了,朝中能同意?
齐国公见刘钰惊奇,笑道:“陛下已经同意了。但需得海军立威之后,方可建馆。”
“放置天津,沟通方便,此其一也。”
“我回来后,陛下叫我去看了看军改后的京营,问我与西洋诸国相较如何?我说胜之!海军与西洋人相差略远,陆军却不用惧,放在天津,天津也要驻扎一军,叫西洋人知我朝军阵不弱。”
“商馆不动,使馆驻于天津。那倭人不是每年让荷兰人参江户吗?这边也让西洋人每年入京参觐,若真有事也好处置。”
“至于松江,你就不要想了。那里商贾众多,又是江南腹地,朝廷担心商贾和西洋人勾结。而且那里又是长江口,漕运之始,西洋人把那里摸清楚了,将来真要有事,对国朝大为不利。”
“京城不能驻,退一步在天津,也正好。凡要抵达天津的西洋船,都需报备,使馆报备,朝廷派船去南边接,而不能让西洋船入渤海。”
闻言,刘钰嘴角浮出笑意,看来朝廷终于在自负之后,有了一丝真正的自信。除却考虑到和西洋人勾结、江南腹心等问题外,这一次允许西洋使节驻扎天津,就在于皇帝真的相信军改后的陆军很强,这是询问了出访欧洲的齐国公后产生的比较后的自信,而非是之前那种极端的自负。
皇帝特意询问了去过欧洲观战过的齐国公,刘钰觉得这是自己之前那些吓唬人的话,把皇帝从天朝的自负吓成了不自信,这回确认之后扔了自负,真正自信了。
也算是一个很好的开端,自信就好,自信才能包容,越不自信越封闭。
敢在天津设使馆,皇帝的心态真的变了。
“使馆和常驻使节的事,这都定下了。倒是你那边,瑞典人、英国人,明年真的会来?莫要我在这摆了一桌子菜,客人却不来。”
刘钰想了想,也不敢说满,只道:“七成把握吧。”
说罢,心道馒头应该快要从欧洲那边返航了吧?
第二九六章 英雄所见略同
哥德堡比馒头去过的大顺最北端的黑龙江,还要往北。
从六分仪上可以轻易地算出纬度,这地方的纬度要比黑龙江高得多,可是气候却比黑龙江暖和多了。
冬天并不太冷,港口也不会结冰,也就相当于威海的气候,可能还要再暖和一点。
自由贸易号上靖海宫出身的军官们倒是知道,这是因为北大西洋暖流的缘故。可之前都是从课堂上学的,如今真的来到这地方亲身体验过,才知道洋流真的是太神奇了,真的可以这么靠北还这么暖和。
一些人心想,这要是鲸海也这么暖和,怕不是从汉唐时候,黑龙江就住满了人?哪里还用每年往那花钱移民?
船上,已经售空了从中国带来的各种货物,茶叶之类的紧俏货更是在获得了瑞典国会允许后的第一天就被一群往英国去的走私贩子包了。
此时一群码头工人正在往船上装瑞典的铁器、铜等。
要在西洋历的二月份,也就是过年左右才能返航,和那些瑞典船一样,要先去一趟西班牙的加的斯,在那把瑞典的铜铁卖掉换了西班牙的银币。
前几年西班牙的塞维利亚港口淤积,只能把贸易中心挪到了加的斯,那里是瑞典人的最爱,只有在那才能获得足够的银币。
去中国贸易,瑞典人只能用银币,大顺那边也只对银币有兴趣。
船上的商人早就算过了,不算这一次特许的用瑞典的铜铁焦油去西班牙卖的利润,只是单程的茶瓷利润,就有百分之一百一。
扣除掉船只的折损、死人、维修等,还能剩下个百分之八十。
比不过往日本去的双程贸易,可日本贸易就那么点份额,没什么太大的增长。这百分之八十左右的利润,传回国内,想来贸易公司的股价又得暴涨一波。
这一次准备的比较充分,一路上就死了两个人。以第一次远航而言,这是个相当不错的成绩了。
商人们琢磨着,若是能在回去的途中,在非洲买一批象牙之类的,回去还能再赚一笔,只可惜非洲那地方瑞典没什么势力,也是人生地不熟,这个想法只能暂时搁置。
百分之八十的利润回报率,已经让这些人相当满意。
而且与那些走私贩子们交流之后,走私贩子们认为再多几倍的货,他们也能吃下。
瑞典东印度公司资本还是不足,造船成本又高,尤其是能去中国的船,造价确实不低。
加上中国那边只收真金白银,瑞典东印度公司也拿不出那么多的真金白银去贸易,在那边又受到荷、英、法等国东印度公司的压制,这让这群在哥德堡的走私贩子们嗷嗷待哺。
走私贩子们向来认为,自己就是在搞“自由贸易”,对大顺的这艘“自由贸易号”,表现出了极大的好感。当然,主要是能给他们带来利益。
事实上,在瑞典东印度公司组成之前,马达加斯加的海盗们,就和瑞典人合作过。
他们劫了船,劫了货,总得销赃。
马达加斯加的海盗们,眼光和刘钰差不多,在欧洲看了一大圈,觉得最佳的合作对象还是瑞典。
英荷法西对马达加斯加的海盗们都深恶痛绝,海盗们也没法找他们合作,当时就觉得瑞典的哥德堡简直就是最好的销赃地。
虽然最终没成,却也足见他们是有眼光的。
亦或者说,欧洲现在的贸易局势,也只能从瑞典这打开缺口。
英雄所见略同。
可惜瑞典这边成立了东印度公司,与海盗的合作关系就到此为止了。
走私贩子们是真把海盗当亲爹的,货又便宜又好,可惜了。
大顺的这艘“自由贸易号”,虽然不是海盗,但在欧洲东印度公司已经瓜分市场、各国贸易保护和重商主义的环境下,也和当年那群海盗差不多了,简直就是走私贩子眼中的亲爹。
只可惜这里是瑞典,在人家的地盘,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一次成行之后,下一次行不行,还得看瑞典人的脸色。
走私贩子们在欧洲也没有私港,倒是有走私贩子询问能否合作直接把船开到美洲,干几票大买卖。
船上的军官们考虑之后觉得过于异想天开,在欧洲没有落脚点,到处都是巡航船和海盗,去美洲怕不是给人送菜的?
在哥德堡停泊的这段时间,引来了不少人的参观,也引来了许多各怀心思的人。
此时欧洲正刮起一阵中国热,上一次齐国公到访巴黎,在欧洲引起了轰动,瑞典人是有所耳闻却不曾亲见,这一次算是真正见到了,这艘重金打造的大商船,也算是让瑞典人确信这是一个强大的帝国。
军官们一部分留在船上整理海图,另一部分去参观了瑞典造船厂,看到了瑞典人正在建造的一艘名为“哥德堡号”的大商船。
和自由贸易号差不多大,但可能要一年后才能完工,瑞典人的造船水平此时已经比不过威海了,毕竟穷。
船上几个真正负责的头目,此时都不在哥德堡,而是前往了斯德哥尔摩。
这艘虽然是条商船,但也有官方的成分,想要日后合作,还是必须要得到瑞典国会的允许。
现在的瑞典国王,没有正式的继承权,是“女婿”。
此时瑞典王的媳妇,也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和大顺的宗法制差不多,女王还有个死了的姐姐留下的外甥,外甥的继承权高于她。
“得位不正”,正式国会的那群老爷们所喜欢的:要么答应国会老爷们的更多要求,要么我们就不支持你这个第二顺位继承人。
和俄国枢密院那一套想要夺权的想法差不多,只是瑞典的国会没有玩脱,毕竟瑞典不是“第三罗马”,缺了个禁卫军政变的传统。
既没玩脱,又加上有传言“查理十二世就是被他的妹夫、现任的瑞典王弄死的”,导致瑞典国王的权力受到了极大限制,有事还得国会批准。
这瑞典王还是黑森卡塞尔伯爵,真正的领地在神罗,虽然在瑞典这被议会控制,但在自己的领地内还有大笔收入,再加上他也是瑞典东印度公司的大股东之一,钱倒是不少。
历史上这个人想法挺多,建了一座中国庄园不说,最大的脑洞在于想在瑞典“养蚕”,派人从广东弄回蚕种,想要在斯德哥尔摩养蚕,结果可想而知。
这一次自由贸易号抵达瑞典,瑞典国王夫妇还是用盛大的宫廷礼仪迎接的。
名义上这是大顺官方在“归还大北方战争被俄国俘获的瑞典俘虏”,亦算是一种正式的官方往来。
不过以大顺来看,这可算不得官方:船上人员连个礼政府侍郎都没有,算个锤子的官方往来?
瑞典人也搞不懂,加之顺俄战争的缘故,颇有些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的亲近感。
故而国会的老爷们大笔一挥,允许了自由贸易号在哥德堡把携带的货物卖出的要求,为了示好还允许他们这一次免税。
只是仅仅这一次免税和允许售卖货物,可并不是大顺这边的想法。馒头秉持着刘钰的意志,自然是想要更多。
木焦油技术引进的事,出奇的顺利,根本没有太多谈判。
只是提了一嘴,瑞典方面就允许了。反正大顺的木焦油又卖不到欧洲,抢不了他们的生意,还能给这个俄国的敌人示好,何乐不为?
但谈论日后贸易的事,并不顺利。
如果只是国王还好说,但瑞典的国会内,大量在东印度公司持有股份的,他们可是一点都不想叫大顺的商人分一杯羹。
休息的地方,负责这一次商业谈判的正在和馒头吐槽着不满。
“子明兄,你说瑞典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就他们能成立垄断的东印度公司?合着就以为咱们天朝只会自由贸易呗?把他们的商馆一封,不准贸易,他们一文钱都赚不到。”
“娘了个腿的,在这跟老子摆谱。广东福建的货,瑞典人不要,自有荷兰人英国人要,他们也不想想,缺了他们对咱天朝可是没影响,缺了咱们他们可是连货都没有,等着破产吧!”
馒头笑道:“莫要急,这事不是你我能谈的。这一次瑞典人不是说会派特使去往天朝吗?关税的事,你谈不妥,回去后自有人能谈。那个考林·卡姆比尔如今也在瑞典封爵了,又是东印度公司的大股东,他去最合适。”
“当年瑞典人第一次去广东的时候,就是他带队去的。当时还给了他个对华大使的名头,想着要需要交涉。可连广东节度使都没见到,直接就贸易了。”
“刘大人早就说过,我朝的贸易政策有问题。这哪叫贸易?这简直叫放任自流。全天下就没有一个这么搞贸易的,倒真是天底下独一份的真正自由贸易。”
“朝廷之前想不到,贸易可以控制,也不懂。现在有刘大人撺掇,朝廷应该可以做出反应的。”
说罢,馒头又是嘿嘿一笑,摊手道:“要是不同意,那就查封商馆,断绝贸易,让瑞典东印度公司破产呗。多简单。”
那人叹息道:“朝廷手有利器,却不知用。我也不知道朝廷咋想的,之前对北方草原,尚且知道互市贸易可以做筹码,怎么对上西洋人,就把这些老祖宗的经验都忘了?”
馒头笑道:“之前谁也没想到把货卖到欧洲,虽有利刃,无可用处。这一次不同了。瑞典人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你要不说关税和断绝贸易的威胁,他们根本想不到。明天,给他们通个信。”
第二九七章 宁与友邦,不给国人
第二日,当考林·卡姆比尔再度约见这几个自由贸易号上的头目时,心里不由地嘀咕了一句谚语。
“uaimelesjeunessouris……”
老到的猫,总是喜欢抓稚嫩的老鼠。
换成人话,便是欺软怕硬。
卡姆比尔心想,你们倒是去和英国的东印度公司谈啊,和荷兰的东印度公司谈啊?他们才是做大买卖的,却不敢和他们谈,反倒盯着最弱的瑞典公司谈条件,这不是老猫专挑小耗子是什么?
来到斯德哥尔摩的这些人,要么懂拉丁文,要么会一些简单法语,亦或是懂一些俄语,最优秀的几个人都能用拉丁语沟通。
之前的几次接触,大顺这边已经提出了希望在瑞典东印度公司入股的想法,这引起了瑞典东印度公司股东们的极大反对。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愚蠢。尤其是当今天馒头等人说出了如果不同意,大顺可能会在关税和供货方面做出调整的时候,卡姆比尔不得不朝着他们诉苦。
“来自中国的舰长先生,31年,我第一次以瑞典东印度公司负责人的身份去过广东。在那之前,我也曾是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员工,去过福建也去过松江。”
“必须承认,即便有官员索贿,中国的港口仍然是最适合贸易的,我们愿意和中国做生意。为什么现在要改变这种政策呢?”
“你们的商品,只要卖出去就好,为什么一定要由你们装船货运呢?如果瑞典可以坐在家里就有人来贸易,送来银币,我们不会选择冒险的。”
“就算是您准备的很充足,这一次远航,您的船上还是死了两个人,这样的风险,我们欧洲人承担就好了,你们没有必要承担这样的风险。”
“你们,就在广东和江苏的海岸线上,收钱就好。”
馒头轻轻一笑,转述了刘钰常说的一句话。
“资本惧怕没有利润或利润过于微小的情况。一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会非常胆壮起来。只要有百分之十的利润,它就会到处被人使用;有百分之二十,就会活泼起来;有百分之五十,就会引起积极的冒险;有百分之百,就会使人不顾一切法律……如果动乱和纷争会带来利润,它就会鼓励它们。走私和奴隶贸易就是证据。”
“无他,坐在家里收白银,利润还是不够罢了。每年死在疟疾、热病、坏血病和海难中的欧洲人很多。”
说到这,他轻轻一笑:“我们,也想有死于追逐利润的机会。”
“这不是我个人的要求,而是松江、福建、广东的资本希望打开这条贸易路线。这不是个人的意志,而是资本的意志。而且,天子陛下也不希望这些热钱流入到购买土地的贸易中。”
“过去的大顺,只有真正的自由贸易。但从现在开始,不再是了。我无权决定这样的政策,我只是转达一下政策的转变,希望贵公司和瑞典国会派出足够级别的人前去商谈。”
“您既然31年就去过广东,而且也被授予过对华全权大使,这一次前往中国,您是很合适的人选。我只是在您去之前,告诉一下政策的换转变,希望卡姆比尔先生能和董事会、国会说清楚。”
馒头很清楚自己的职责,首要任务是找到做木焦油的工匠,这件事已经做成。
至于谈判,他是不负责的,只是负责把有资格谈判的人带上船。
如果从某种所谓的“道德”来看,这还真就是在助长走私。
不过用刘钰的官方话术,这叫垄断权下的走私,是高尚的自由贸易。
反正大顺是一点都不怕被此时的洋货倾销,一百年后也是靠鸦片抹平的逆差,现在怕什么?
卡姆比尔面对一脸最后通牒架势的馒头,只能耐心的去解释,瑞典的东印度公司有多么艰难。
“舰长先生,您应该知道,瑞典是个小国,很穷。在成立东印度公司之初,国会就极端反对,认为这样会冲垮瑞典刚刚起步的纺织业。如果印度或者中国的棉布进入瑞典,瑞典的织工都会失业。”
“本身就穷,又打了常年的大北方战争,人们不希望东方的奢侈品和棉布,换走瑞典少得可怜的银币。”
“国会认为,成立东印度公司是愚蠢的。用银币去换取毫无意义的瓷器丝绸和茶叶。”
“说我们这些人,努力游说说服了国会。”
“即便最后允许了东印度公司成立,可是也不允许中国的货物在瑞典销售,只能卖给第三方。”
馒头心道没错,先生也没指望卖给你们瑞典国。瑞典国才几个人?能买多少茶?
“卡姆比尔先生,你放心。这一点我们一样可以保证,我们会遵守这个规定,绝对不会私自售卖。我们要的是合作,是入股,而不是希望直接在哥德堡贸易。”
说着,心里又想,就算你们现在统一开放哥德堡作为口岸,我们也不会同意的。不挂你们的旗,将来打起来,荷兰人非要劫我们不可。
不是不可以多花点钱,买你们这个中立国的船籍。这都是可以谈的,但现在我是不会和你谈的。
卡姆比尔又道:“我们的资本,比起荷兰和英国,差得太远。英国和荷兰政府是有规定的,禁止私人从事东方贸易,只能由东印度公司从事此项垄断。”
“这就导致本公司的经营,有很多的特殊之处。要对客户的资料绝对保密,也要对股东的身份绝对保密。”
“虽然我们每次航行之后都销毁账本,但是,国会中很多没有机会入股的,都心怀不满。都希望也分一杯羹——虽然在一开始,他们是反对的,但现在他们没有账本,也能估算出我们的利润有多高。”
“如果开放给你们参股,国会里一些没有入股的人,一定会反对的。这真的很难办。”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瑞典在四海之内,自然这句话在斯德哥尔摩也是有效的。
一旦允许中国股东参股,瑞典国会里很多没有入股的人,就会质问:为什么宁可允许外国人入股,也不允许我们入股?为什么东印度公司的账目不公开?为什么不给我们入股的机会?
大好的赚钱机会,宁与友邦,不给国人?这算什么?
本来这种呼声就有不少,入股的除了瑞典大商人和贵族,便是英国和荷兰商人,账本是无论如何不能公开的。
冒着本国国民禁止参加亚洲贸易禁令的荷兰人和英国人,没办法在法律地位上撼动东印度公司的存在,都将希望放在了瑞典的东印度公司上。他们给了王室很大的支持,也贿赂了不少国会成员,虽然用掩耳盗铃的方式销毁每一次的账本,可哪怕掩耳盗铃也是有效的。
现在如果允许中国商人参股,连掩耳盗铃这一步都不做了,必然会有大量的国会内的“便帽党”,要求公开公司的股份名单,驱赶那些英国和荷兰的股东,方便让自己参股。
考林·卡姆比尔很清楚,国会里的那些反对派,会找许多的理由。
除了股权风波,还有就是当初便有很多人反对成立东印度公司,他们很清楚瑞典那可怜的纺织业,不论中国,单单面对印度的手工业冲击会是什么模样。
英国都颁布的禁令,严禁英国人穿棉布,瑞典何德何能,敢与英国比纺织业?英国纺织业打不过印度,印度的棉布又一丁点卖不进中国,这其中的巨大差距,哪怕相隔数万里的大海和损耗,一样会让瑞典的纺织业崩溃。
这些人有一部分是从事纺织业的,在国会中是有席位的,他们认为应该保护民族工业,扩大出口而不是进口,应该提高进口关税,宁可让瑞典人穿昂贵而有质量低劣的国货,也要杜绝廉价的好货。
虽然……东印度公司在成立之初,就承诺不会在瑞典售卖,而是转卖给第三方。可是……怎么可能执行的那么彻底?如果闹大了,那些从事本土纺织业的国会议员借题发挥,公司也会很难办:至少,又得花一大笔钱,在国会贿赂、游说。
现在的局面来之不易,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当中。不管是掩耳盗铃而是借题发挥,打破这种平衡,都可能带来许多不确定的因素。
当然,这种不确定因素,靠钱和贿赂,还是能解决的。
卡姆比尔也知道,光靠讲讲道理、卖卖惨,是没有用的。中国那边一旦在关税上动动手脚,瑞典的东印度公司就要崩溃。瑞典不是荷兰不是英国,在印度、波斯、南洋乃至非洲,都没有太强的势力,公司的半数高利润业务都是在和中国往来。
他只是希望讲清楚这个道理,和大顺这边讨价还价:走私贩子的人脉,算不算股本?国会这边的游说和贿赂,算不算股本?
馒头也懒得听对方的弦外之音,他也不负责谈判,只是笑道:“彼此制衡,才有合作的基础。没有中国的货,你们公司要破产;没有你们的销路,我们的商人也不能得利。这样的合作,难道不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吗?”
“至于各种细则,我不谈,您可以到了天朝后,和朝廷的人去谈。只是现在,我想知道,国会能否修改东印度公司的条款?或者,您能否在去之前,确定国会是否同意?一来一回,至少两年时间,朝廷不会等你们两年的。”
“况且,你刚才不是说,资本募集困难吗?多了不敢说,一二百万两白银的股本,在大顺还是顷刻间就能募集到的。只要有足够的利润。”
最后这句话可不是吹牛。大顺一点都不缺银子,只是银子没有一个集中和流通的手段,或者说缺银子的是大顺的朝廷。
户政府不是央行,连度支都做不明白,可是皇帝带着把大肥猪们都圈在松江养着的想法,这就使得资本很容易富集起来。
只要利润足够,凭着贸易公司的名头和以往的积累,一二百万两银子还是少说了。
现在瑞典人的资本还是不足,至少商船数量就不够,欧洲的走私者们也还没到吃不下货的地步。瑞典人缺现金,大顺这边有钱,正是天作之合。
馒头心想这谈判就是混不吝,你不接受我就关贸易。
说条件也不是现在说。现在要做的首要之事,是确定国会能否修改东印度公司的条例?
瑞典的东印度公司现在有很多限制,比如船必须要用瑞典的船,以给瑞典造船厂提供订单,增加就业;比如战时,东印度公司的舰队需要划归海军指挥,所有商船船长都等同于海军军官。
比如……随时要和俄国的波罗的海舰队死磕。
这些条例,可不是卡姆比尔能决定的,还得通过国会。如果国会不松口,卡姆比尔就算去了大顺,谈的条件也无意义。
馒头也知道,国会这东西,和大顺虽然不同,但有个东西肯定能解决:钱。
只是,还需要一个渠道。行贿,也得有关系、有人引荐才行。
“卡姆比尔先生,我知道你是东印度公司的发起人。再去之前,请做好如下准备。”
“分割东印度公司,将对华贸易业务独立出来。双方的合作,是固定货物比例。大顺的商船不会在战时受控于瑞典海军,但作为回报,如果俄国和瑞典爆发了战争,大顺可以调停。”
“主动权既在你们手里,因为你们有市场;但也在我们手里,因为我们货源。合则两利、分则两伤。”
“至于国会,我想你们既然能够促成东印度公司成立,也一定有办法促成修改法令。钱……不是问题。如果允许我们的商人参股,公司的事就是他们的事,他们精通行贿。相信我,在大顺的商人很清楚行贿的价值,他们在行贿上绝不吝啬。”
此时能够说出来的条件,必然不是最终的条件,而是可以就地还钱的。
前期的话,可能还需要给瑞典让渡更多的利益,主要是考虑到瑞典在今后的欧洲战争中保持中立,英国荷兰出于对瑞典铜矿铁矿和木焦油的需求,不会劫瑞典的船。
真要是南洋那边打起来,要是挂大顺的旗帜,可能一出马六甲,就被荷兰人给劫了。
这一次既是要借瑞典的壳,也是要借瑞典的人脉和市场。只要能打开这个缺口,就算商人不出钱,刘钰也愿意出一笔行贿的钱的。
况且大顺的商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的道理?国会,不就是个衙门吗?
卡姆比尔听到这样的条件,心里也是微微一动,他明白这些条件必然不是最后的条件,这也不是不能谈的。
第二九八章 道德绑架
现在大顺捏住了瑞典东印度公司的脖子,要在关税和贸易问题上做要挟,公司的董事们其实已经有接受的意愿,宁可少赚点,也好过破产。
但在态度上,还是要打打嘴炮,说大顺这是用官方权力阻碍贸易云云。
可前几天刚说完这番话,就被大顺这边的人狂喷了一通,反问有垄断权的东印度公司算哪门子的自由贸易?只许你国会授权垄断,不许我朝廷命令加关税?
卡姆比尔自知理亏,在讲道理的事上说不过这些中国人。
至少,在自由贸易问题上,大顺真的可以指责任何一个欧洲国家搞贸易垄断。不管是英、法还是荷、西。
大顺不是不开放海关,是开放了之后,你们的货卖不进去,那有什么办法?
不要说现在大顺的关税已经相当低,就算没有关税,除了荷兰的香料和法国的钟表机械,还有什么能卖进去的?
大顺可没出台政策,说中国人不准穿棉布以防印度棉布的冲击;也没有出台政策说中国人不准穿呢绒,以防欧洲的毛纺织品冲击纺织业。
自由贸易,各凭本事。这几个被刘钰影响的大顺军官们一个个都觉得,瑞典哪来的脸,好意思指责大顺以政府命令影响贸易?
辩论又辩不过,武力威胁不敢做梦,真断绝贸易大顺倒是无所谓,瑞典东印度公司可非得破产不可。
短短几句没有什么技巧的谈判辞令,一下子将卡姆比尔逼到了无话可说的境地。绝对的实力面前,谈判的技巧毫无意义。
“舰长先生,如果剥离了对华贸易业务,东印度公司的业务量就所剩无几了。这个条件……”
馒头立刻道:“我不是谈判者,也不是全权代表。我只是替人给你带个话。有什么问题,可以去天朝再谈。”
说是这样说,但来回至少一年半,去之前就必须要拿出一个可以接受的底线。
这个底线,到底应该划在哪?
明确知道这种谈判毫无意义之后,卡姆比尔星夜前往了哥德堡。
在哥德堡,与等候在那里的东印度公司股东们召开了一个内部的秘密会议。
当他说到大顺这边开出的条件之后,另一位发起人亨利克·雪坪拍着桌子怒吼起来。
“这是讹诈!这是趁火打劫!这是无耻的、堪比海盗的行径!”
“整个欧洲都在说中国人彬彬有礼,是一个绅士之国。先生们,看来这些传言都是错误的,他们根本就是一群强盗、诈骗犯、讹诈的盗匪!”
“只有孟德斯鸠说得对,中国人都是一群诈骗犯,毫无信誉可言!之所以欧洲国家无法和日本贸易,都是因为他们雇佣过中国人当船员,让日本人产生了厌恶!”
“让他们吃屎去吧!我们不会分给他们任何一点贸易份额。”
他亢奋的喊叫声引来了几人的支持,几个人嗷嗷叫着,拍手叫好。脑袋清醒一点的却想,不能和日本贸易,和中国船员有什么关系?除了荷兰,只有中国才能和日本贸易,这个叫孟德斯鸠的,到底是从哪得来的白痴一样的言论?
几人亢奋的狂欢后,卡姆比尔冷静地道:“先生们,这样的指责和发泄,毫无意义。你们是小女孩吗?一个会做生意的民族,怎么可能是一个礼貌的民族?真正礼貌的民族,是那些在海岛上用一个玻璃球就能换来半打毛皮的民族,中国人显然不是这样的。”
“现在,如果我们不答应顺帝国的条件,他们就会提高关税。先生们,我想你们很清楚,我们的主要利润在于对华贸易。没有他们的生丝和茶叶,我们空有客户,却赚不到哪怕半个铜子。”
一盆叫人冷静的冰水泼下,那几个叫嚣着让大顺去吃屎的大股东们都不做声了。
这超出了他们的理解。
按照他们的理解,大顺根本不懂什么叫关税,更不懂什么叫垄断,他们只是傻乎乎地出售他们的货物。
虽然官员受贿,虽然要用在他们看来可笑的东方跪礼去见官员,但整体税率依旧是整个世界最低的,通商环境也是最好的。
在他们所有人看来,大顺自由贸易,是天经地义的。
似乎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将来也会一直如此。
当有一天,他们发现大顺也会用关税和贸易作为武器的时候,一个个都难以接受。
惊诧莫名。
逐渐冷静下来的亨利克惋惜道:“我曾在奥斯坦德公司做过事,也去过广东和松江。那里的商人只想着把货送到我们的船上,却从没想过要把货运到欧洲。”
“这一切的根源,可以听到自由贸易号的那些军官们提起,都是因为那个狗娘养的刘钰。他的政策,蛊惑了帝国的皇帝,让他们的皇帝和商人变得贪婪。这不再是那个礼仪之国了。”
痛骂了刘钰之后,又道:“还有这一次他们送回来的战俘,那群老掉牙的家伙,就应该老死在蒙古人的手里,而不是回来。他们回来,带来了东方人的贪婪。”
“那群被俘的蠢货,就应该在西伯利亚挖土豆!为什么要回来?”
骂的还不够爽,尤其是想到当年在奥斯坦德公司的经历,那时候的广东真的是个天堂般的地方。
可现在,那群中国人居然挥舞着关税的大棒,妄图从他的利益中分走一部分,亨利克怒不可遏。
然而……
“毫无意义。”
卡姆比尔冷静无比地指出了亨利克的话,都是废话。
“辱骂解决不了问题。上帝也不会惩罚他们。我们现在要明确一件事,对华贸易不能停下来,更不能允许他们提高关税。”
“先生们,如果他们提高了关税,我们对荷兰和英国的东印度公司,将毫无优势。我们的优势,是可以走私。而走私的价格过高,他们为什么要冒着风险买走私品?为什么不直接去拍卖荷兰或者英国人带回来的茶叶?”
这个最现实的问题,终于直白地摆在了这群无能狂怒的股东面前:如果大顺加了关税,那么客户为什么不去买“合法”的荷兰或者英国货?
等到股东们都冷静下来后,卡姆比尔说了说自己对未来的前景。
“先生们,虽然让中国商人插手,会损害我们的利益,但我们必须清楚,如果不允许,我们将毫无利益。”
“我给你们算一笔账。一艘船前往中国,大约需要90万西班牙银元的货款。周期是一年半。我们现在平均每年要派遣大约六艘船。这就是大约600万银元。”
“如果他们前往中国,却发现没有人敢卖给他们货物。不算耗损,这600万银元,一年半的利息是多少?只要他们稍微进行一下阻拦,错过了季风,我们从利息上就要损失大约100万银元。而你们都清楚,公司还欠着银行家们一笔钱,我们虽然暂时不用偿还本金,但却要支付利息。”
“这还是中国朝廷只是用行政手段进行阻碍的前提下。而如果他们真正的执行了政策,我们就只有破产一途了。”
“先生们,先生们!我想你们应该清楚,那个东方的帝国,是个绝对的君主制帝国,他们甚至没有贵族,哪怕是公爵,也只是皇帝手下的官员,他们会用一种我们所不能理解的态度,执行皇帝的命令,不会有任何折扣。”
“相信我,我在31年之前就去过中国三次,31年又去过一次,我太了解那是一个怎么样的、高效的官僚国家。他们皇帝的话,就是法律。”
一部分股东没去过中国,尤其是一部分股东亲眼见证了瑞典的国会是怎么逼迫女王签署命令放弃绝对君主制的;他们也没有见过真正科举制下的完善官僚体系,一个完全地彻底执行皇帝命令的官僚机器。
可是,卡姆比尔见过,在奥斯坦德公司做过事的亨利克也见过。
刚刚还辱骂的无比爽快的亨利克沉默了,他清楚卡姆比尔说的都是事实。
一个福建的节度使,就能让瑞典商船拿不到一担武夷茶。
而他们,没有走私的能力,荷兰人和英国人会在第一时间向大顺官方举报,他们进行违法的走私活动,从而给荷兰人和英国人一个千载难逢的挤走他们的机会——而上一次搞掉同样类型的竞争者奥斯坦德公司,还是趁着奥地利变更继承法的《国事诏书》,用支持女子即位换取废掉了奥斯坦德公司;如果大顺这次真的不允许和瑞典贸易,有大顺商人走私的话,荷兰人和英国人会高兴的燃放烟花。
荷兰和英国人当年在日本的“平山常陈事件”,足以证明他们的胆子足够大,头脑够聪明,并且乐于利用东方帝国的官府来达成他们排挤竞争者的目的。
对大顺的生产者而言,瑞典只是个可有可无的选择。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法国……都可以承受他们的货物缺口。
大顺,或许是此时世界上唯一一个敢于“放弃部分出口”的大国,并且不会对帝国产生哪怕涟漪一般的影响。
在给这些股东们解释清楚了东方帝国强大的官僚体系后,卡姆比尔又说起来他的展望。
“我认为,我们和中国商人合作,并不会损失太多的利益。首先,我们的银币不足,每次的购货量都受到限制。而且我们在那边的时间很短,在供货方面,我们也竞争不过荷兰人和英国人。奥斯坦德茶叶事件后,英荷都派出了专业的对华贸易人员,始终储备着大量的现金,用于确保不会出现类似的竞争事件。”
“如果能够有中国商人参股,先生们,就像是这一次我们拿到订烧瓷一样,我们可以拿到比荷兰英国葡萄牙和西班牙更好的货,而且货源绝对保证。”
“我们的客户需要更多的茶叶,更多的丝绵混合布,以及更多的瓷器。我们想要扩大贸易,又必须要造新船。这艘在建的哥德堡号,就耗费了我们今年的大量利润。如果中国的商人能够出船,出货,在保证我们原本股金的前提下,我们可以和他们谈。”
“我们可以划定一个份额。但是,绝对不能够让他们断绝贸易。”
“事实上,先生们,公司对国会的最大保证,只有一点:那就是这些货物不会在瑞典销售,而是走私给第三国。只要确保这个保证的底线不被逾越,国会是可以接受我们的条件的——爱国者,会考虑中国和俄国的对立关系;入股者,会考虑东印度公司会不会破产。”
“而这,正是我们可以煽动国会攻击反对者的方向:谁不允许和中国商人合作,谁就是不爱国。”
第二九九章 国小而不处卑
此时国会的权力,总是与战争结果息息相关。
君主执掌军队,打赢了,威望就高,就能压制贵族,甚至解散国会,加强集权。
打输了……
之前的查理十二世,能力还行,和俄国人打了那么久,虽然被俄国人赶到了土耳其躲避,可是能力还是有的。然而他却在回国后攻打挪威的途中,被一颗意外的子弹打死了——有说法,说是他妹夫、现在的瑞典国王开了一枪,引发了卫兵的反应,流弹误杀。
因着他死了,他妹妹的继承权顺位又在他外甥之下,所以国会自然而然地执掌了大权,废弃了绝对君主制。
要搞定贸易问题,首先要搞定议会。
而和俄国的多年战争,使得议会中的激进派们,无一不以“击败俄国、收复失地”为目标。
这就是一个可以利用的道德绑架,终究大顺和俄国在此之前爆发过战争,而且大顺又和法国眉来眼去,这一次又归还了大北方战争中被俘的瑞典俘虏,这让许多瑞典年轻贵族喜出望外:这是个天然的盟友。
此时瑞典的公共知识分子们,对中国的印象很好。
和伏尔泰等人一样,这些公共知识分子们,会虚构一个理想国。既然“地上天国”太虚无缥缈而且和宗教绑定,那么就需要虚构出一个现实存在的理想国,来实践自己的政治理想。
这个理想国不能离得太近,如果离得太近,很容易被人去亲眼看到,然后必然幻灭。
所以这个理想国得很远,寻常人接触不到,才能可劲儿的抡圆了吹,夹带自己的私货。
这个理想国必须长寿且强大。
绝大多数普通人,都是嫌贫爱富且以成败论英雄的,越富庶、越强大,这个理想国就越有吸引力,成功者拉屎都是有道理的,失败者努力都是浪费时间。
比如几年后瑞典人为了鼓吹议会制和出版自由,出版过一本书,叫《唐帝国(618-907)的审查制度》,吹嘘道:唐帝国的皇帝是文明的皇帝,他们走进民居,倾听每一位民众的呼声。他们为民众谋求福祉,任何人民都可以向皇帝提出自己的意见……
这要是不知道的,看过这本书后,估计要以为唐朝就有自由出版法案和全民议会制了。
正是越缺啥,也要在“理想国”中描绘什么。
瑞典是此时欧洲出了名的“莫谈国事”——不允许出版任何政治书籍,只要是写成字就不行,甚至包括私人信件——如果私人信件大谈国事,一样要被判刑。
这种情况下,国会很容易被煽动,民众的思想也很容易被控制。对俄国的复仇主义思想,可以讨论,但是不准写字。民众愚昧到了极点,很容易被商人、贵族、有钱人煽动,这正是这些东印度公司股东们可以操作的地方。
比如卡姆比尔所说的,谁不支持大顺的商人参股,谁就是卖国贼。
这是个绝佳的切入点。
而且……此时的瑞典,一场党争正在酝酿,这些东印度公司的股东们,可以决定这场党争的失败者是谁。
…………
斯德哥尔摩。
瑞典的国会是与别处不同的:都是分成等级和党派,开会的时候比谁的嗓门大,假装可以做出决定国策的决定。
等级院却不同,他们分为四个等级,多出了一个农民等级,因为瑞典的农奴制和封建制并不完整,超过一半的农夫是自由农民,而非隶属于贵族庄园。
国会召开的时候,议员们商定法律和税收——这是1723年女王王夫上位的妥协,之前是没有的——议员们会按照指定的税收标准盯着,谁违反了谁就下台。
法律和税收,并不是国家的全部内政和外交,真正治理国家的,也不是这个乱哄哄的议会,而是一个75人的秘密委员会,以及一个在议会休会期的参政院。
贵族、僧侣、商人和小市民、农民,虽然都有四个等级的国会议员,但75个参政院秘密委员会里,并没有农民的存在。
曾经的女王的丈夫、现在的瑞典国王弗雷德里克伯爵,是真正主持国政的九人参政会中,唯一有两票的人。
不过自从1723年新法否决了双王共治和绝对王权制,将立法权交给国会之后,国王便忙着找情人和生孩子——正妻无所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
反正他是神罗的伯爵,自己在神罗有封地,王室开销不用看这群瑞典人的脸色。
此时真正主持瑞典政策的,是瑞典的首席大臣,阿维德·霍恩。
如果只是从政策上看,这是一位温和派。但如果说的难听点,这位叫“英俄派”。
他的脑子还是比较清醒的,瑞典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不再是那个脚踢神罗、殴打北方的雄狮了。
所有的政策出发点总结成一句话,就是韩非子的那句“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阿维德还是很清醒的,打不过俄国,越打越完蛋,不如老老实实的,别去收复失地,别渲染复仇主义,搞好和俄国的关系。
别让俄国再打了。波罗的海出海口,该扔的扔、该割的割,一定不能和俄国开战。
在经济上,他虽然支持重商主义,也鼓励国内的手工业发展,但是认为瑞典也没能力和英荷争霸,俄国海军都打不过,还去撩英荷?
所以,适当降低关税,允许英荷的货物在瑞典销售。
在东印度公司问题上,小心行事,不要高调,不要招惹英国和荷兰,免得英荷不满。
发展个锤子的纺织业,瑞典这环境、这人口、这气温,能不能发展的起来纺织业,心里没点数吗?不如老老实实进口外国的纺织品,搞好英荷关系,卖卖自己的特产钢铁和铜以及木焦油得了。
消消停停,当个小国,别做大国的梦了。
时代变了。
议会中对这位首席大臣的反对派,是激进派,领袖是卡尔·吉伦特博格。说的难听一点,这位叫“法国派”。
他的脑子就相当不清醒,认为瑞典应该延续旧时代的辉煌,脚踢俄国、猛踹普鲁士、海扁英荷。
历史上,法国人口头上给予了大量的支持,可是刷卡时为零。
历史上这位一上台,就对俄宣战,要复仇,要重现昔日的荣光,要让俄国人割让圣彼得堡。
然而法国人只有嘴在支持,俄国那边上台了伊丽莎白女皇,仅次于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女沙皇,暴打了瑞典,割走了芬兰,还把伊丽莎白的前未婚夫的弟弟立为瑞典世子。
激进派的经济政策,也很奇葩。
大幅提高关税,高压控制外来的纺织品,努力支持本国大纺织业主的利益,宁可瑞典无好布,不可瑞典用英荷货。
努力支持东印度公司,挖荷兰和英国的墙角。历史上,趁着奥地利王位战争开打、法英荷西互相私掠劫船的机会,猛往广东派商船,到处勾搭走私商,使劲儿往英国卖走私茶叶,开辟了前往美洲的走私线。
换言之,周边的邻居全得罪了一遍。
和法国走得近,这叫远交近攻。可远交近攻的前提是自己是个强国,弱国搞远交近攻,那是嫌死的慢了。现在的俄国和普鲁士,还是当年的俄国和普鲁士吗?
可想而知,支持他们的,都是年轻军官、年轻贵族、大商人、手工业者,以及最保守最爱国的农民。
卡姆比尔等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们,盯上的就是国会中的激进派,希望他们在国会中取胜,支持他们,以换取他们的回报——至于瑞典被俄打、被英嫌,那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有钱,去英国去荷兰去俄国,不一样当大爷?
况且,卡姆比尔本来也不是瑞典人,而是一个英国人。
趁着二月份还没到,商船还没起航的机会,卡姆比尔又匆匆返回了斯德哥尔摩,找到了激进派的领袖人物卡尔·吉伦特博格。
三年一度的国会就要召开,卡尔也是志得意满。
他的支持者们,学习英国人内战时候戴假发和不戴假发的方式,戴着与保守派截然不同的帽子,利用不准写国事不准出书的审查制度,到处煽动对俄复仇的演讲,取得了大量的支持。
他有信心,在这一次国会中,干掉保守派的阿维德,自己成为国务大臣。
而且,不久之前,法国特使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法国和大顺的外交十分顺利,具体谈了什么不能说,但是十分顺利。显然,这意思是说法国和大顺在合谋对付俄国,反正大顺不可能派军舰来打英国。
如果瑞典选择对俄开战,法国愿意提供一笔援助,包括一部分枪支、火炮,甚至一些舰队。
同时,这位可爱的法国使者,还给瑞典带来了一笔很大的订单。
法国的波尔多,盛产葡萄酒,而制作葡萄酒桶,需要上等的铁做箍,瑞典的铁质量相当好。所以法国断绝了和其余国家的铁贸易,将波尔多箍酒桶的铁订单,都交给了瑞典。
以此,作为这一次支持瑞典对俄开战的诚意。
这笔订单,是给激进派的,法国可不会把这笔订单算在保守的英俄派政绩上。
除非激进派掌控国会,订单才会生效;而如果还是阿维德那个老头子,这笔订单是不会交到瑞典手里的。
订单,意味着又能获取一些工商业者的支持,这让卡尔当国务大臣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现在,东印度公司的发起人、大董事、瑞典的勋爵卡姆比尔又找上了他,卡尔·吉伦特博格觉得国会的事,更稳了。
他想,他会引导瑞典人民,攻占圣彼得堡,然后……或许可以凭借威望,彻底毁掉瑞典的绝对君主制余烬,他可以成为瑞典的护国公。
第三零零章 又一个战略欺骗的牺牲品
历史是滑稽的。
历史上,这批激进派,最终成为了保王党。
因为他们对俄开战被暴打,随后又对巅峰期的腓特烈的普鲁士单独开战……当然,全都打输了。
担心保守派要诉讼他们、追究他们的责任,于是激进派立刻转身,支持国王废除国会,以免自己遭到保守派的审判和清算。
此时这种滑稽还未上演,激进派们还处在一种别样的亢奋之中。
闭关锁国和文字狱般的出版审查和信件检查之下,瑞典人并不知道外部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更不知道俄国和普鲁士,都已经不是曾经可以被暴打的弱鸡了。
卡尔·吉伦特博格在对俄开战这件事上,信心十足。
现在,就缺钱了。
卡姆比尔有钱,吉伦特博格缺钱,两者的会面的气氛是如此的和谐和愉快。除了这两人,还有自由贸易号的舰长馒头。
馒头很容易搞清楚了瑞典国会的情况,他跟着刘钰读过不少书,也了解前朝的历史,心道这不就是阉党和东林党?谁上台,政策就要变,眼前这位人是党魁,很可能成为瑞典的新内阁大学士、左平章军国事?
“两位,我先声明。我只是这一次的舰长,不是天朝对瑞典的全权大使。我没有资格决定谈判,我只能解答你们一定的疑问。”
来之前,刘钰倒是和他说了不少事。但考虑到这种事不是他这个鹰娑伯能定下的,话也没说的太满,只是给了一些可能的底线。
刘钰说的可能,馒头觉得差不多就是定下来了,他也知道自己能答应什么、否定什么。
不管怎么说,他认可刘钰的想法,认为瑞典是打开欧洲窗口的机会,尤其是亲眼见到那些走私贩子之后,更坚定了这种想法。
武夷茶在福建,是论担卖的。加上杂七杂八的税、给海关的贿赂,装上船也就15两银子一担,120斤。
跑到这,这茶叶也是论斤卖的。英国一斤武夷茶,单单是税就得收3钱银子,价不算;而在哥德堡,卖给走私贩子,全价也就4钱银子,一担就是48两,暴利。
就算将来运的多了,薄利多销,弄到3钱银子甚至2钱银子一斤,这都有得赚。
而且武夷茶还是比较低端的茶,要换成长炒青之类,利润更高。
再说这些西洋人懂个锤子的茶?他们只能是各国东印度公司买什么,顾客喝什么,各国的东印度公司当然是只选便宜的,不选好的。
可坐在家门口,那些运茶到福建港口的,实在赚不到这么多。一艘船,百十万西班牙银元还能卖得出的。
来时刘钰就嘱咐过他,搞好和当地地头蛇的关系。
该贿赂贿赂、该送礼送礼,五万两之内,通通报销。
不怕对方开口要钱,就怕对方不开口要钱。
卡尔·吉伦特博格知道卡姆比尔是这一次去往中国的全权大使,也知道眼前这个军官很年轻,听说也不是贵族出身,应该也不能掌握谈判。
听馒头一说,他心想这需要先确定一下中国那边到底能提供什么样的条件。
“舰长先生,这一次法国使节团去中国,到底达成了怎么样的协议呢?”试探着问了一下中法会盟的结果,他知道法国和大顺有一些类似国际法的条约,比如海难救助,可是真正核心的密约,并不知晓。
“对不起,我只是个舰长,距离可以商讨国事的三品官还差得远。条约并未公开,也可能现在公开了?但在法国人离开之前,我就护送贵国的俘虏前来哥德堡了。”
馒头耍了个小花招。他护送瑞典俘虏归来,和法国没有一毛钱关系,但这么一说,愣生生把两个毫无关系的事联系在了一起。
卡尔·吉伦特博格果然被这个话术绕了进去,或者人们总是喜欢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他自己的判断是中法这一次交往,就是为了对付俄国人的。
这种外交小花招是刘钰为瑞典人、英国人、荷兰人准备的小剧场,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战略欺骗。
显然,瑞典人上当了。
“舰长先生,听说您参加过对俄国的战争,还在前线受到了天朝皇帝的表彰?”
“是的。我在额尔古纳河前线的棱堡攻击战中,曾获得过勋功奖励。我的老师,是对俄谈判的副使,也是这一次对准噶尔蒙古人征战的将军。贵国的俘虏,就是我的老师在阿尔泰山救出来的。我在额尔古纳河回来后,一直在北方舰队服役,绘制过北太平洋的海图。我们的舰队里,也有瑞典人,是个叫斯文也不姓斯文的,是当年俄国探险队的副队长。”
他想着刘钰交代的事,和瑞典人交谈的时候,三句不离俄国,弄得简直像是一种外交暗示。
“我的老师在对俄国的谈判中,一直谴责俄国人对克里米亚的侵略,以及对卡累利阿的非法侵占。天朝的将军们在和准噶尔部作战的时候,也被列纳特的炮兵攻击过,大臣们也曾怀疑贵国支持准噶尔部。后来也是我的老师澄清的情况,诉说了瑞俄对立的事。”
句句不离俄国,侃侃而谈。
心里却想,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反正我知道,威海的海军军官们,都是南下派,可没想着要和俄国开战——和俄国开战,海军就只能蹲在威海睡觉,反正不能陆地行舟把船开到西域,连刷战功的机会都没有,总不能跑去勘察加去劫俄国扒海象皮的渔船吧。
朝廷也不会对俄开战的,不会把精贵的军改后的陆军,派去西伯利亚吃雪。打个准噶尔,打出去近千万两白银的后勤损耗,有一千万两,足够把舰队爆成好望角以东最强了。
听馒头一直在说俄国,卡尔心想,这一次对俄开战,优势很大啊。
有法国的支持,有中国的支持,这还不暴打俄国?只要开战,中国人从东边出兵,一定能产生连锁反应——土耳其人如果知道中国出兵、瑞典出兵,也一定不会闲着。
可是,为什么顺帝国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在贸易问题上压迫瑞典?这是什么意思?是作为对俄开战的贸易补偿?
他不是商人,想到的都是国与国之间的利益。站在一个预国务大臣的角度去看,似乎也说得通。
顺帝国出兵,看上去更像是对瑞典的帮助,从而想要获得瑞典的贸易份额。
而且,显然这群中国人对欧洲研究的很透彻,发国使团出访这样的机会,似乎也没有和法国谈贸易问题,显然盯上的是哥德堡的走私贩子们。
卡姆比尔趁机道:“吉伦特博格爵士,中国商人希望在东印度公司入股,理论上,这并不违背国会对东印度垄断权的授权。公司的股本,也不是只向瑞典募集。但是,顺帝国的一条条件,是违背垄断授权的。”
“比如这艘自由贸易号。他们希望能够用自己的船,以振兴自己的造船业,增加足够的水手海员。而垄断授权规定,东印度公司的船只,只能在瑞典建造。”
“或许,国会可以修订一下这个授权?”
对东印度公司的股东而言,用谁的船都一样。大顺的船又便宜,用料也好——瑞典可没有柚木和桧木,而且瑞典的橡木也不多,都是些松树和杉树,并不是上好的造船料。
但是,对瑞典的造船业主而言,尤其是在国会中有席位的造船业主而言,他们支持东印度公司的唯一理由,就是东印度公司要在瑞典造船。
造船业主是激进派,这不是因为他们热爱祖国,而是因为和俄国开战,意味着需要订购军舰。
可是如果放开东印度公司只能在瑞典造船的限制,显然他们也不太可能会支持东印度公司。
卡尔虽然有些“极为过高的估瑞典的国力,心里没点数”,但在一些事上还是有脑子的。
卡姆比尔这样的东印度公司董事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如果瑞典拒绝,不但在对俄开战的问题上可能得不到大顺的支持,甚至对华贸易都可能彻底终结。
现实很残酷。
说是叫东印度公司,不如叫对华贸易与非洲贸易公司。
瑞典倒是也想在东南亚搞一块殖民地,然而荷兰立刻警告,如果瑞典在东南亚伸手,荷兰就要开战。
瑞典也想在印度搞一小块地方,然而这一次不但英国反对,连准盟友的法国也立刻警告,如果瑞典在印度伸手,就要挨打。
一没香料,二没印度,好望角以东的垄断权,也就有个自由贸易、海关大开的大顺。
他自己也在东印度公司有股份,每年东印度公司还交不少的税和垄断费,这对小国瑞典而言,可能是除了铜铁矿以外的第三收入。
公司的利润当然高,但公司的利润是股东的,不是瑞典国库的。要是东印度公司破产,每年国库就得少一大笔收入。
没钱,打什么仗?怎么拳打俄国、脚踢普鲁士?
而且,自己这个激进党的党魁马上就要上台,就要面临东印度公司破产解散的“重大政绩”?
“呃……舰长先生,商船只是一种工具,难道贵国的商人,就不能允许在瑞典造船吗?”
馒头也没说太多废话,而是说了一个奇葩的回答。
“天朝搞海外贸易的商人,都在威海造船厂有股份。”
一句话堵住了卡尔,这个回答简洁又有力,等同于拒绝。
既然在造船厂有股份,那还扯什么?
“我不是全权特使,但我个人认为,或许……在战时,天朝的商船可以被征召作为瑞典海军?但可能,只限于对俄开战。”
这个条件,他可没资格答应,但反正要回国后谈,不妨先说出来骗一骗。条件嘛,坐地起价,就地还钱,谈成谈不成的,谁说得准?
这个条件,倒是很有力量。
考虑了片刻后,卡尔心头也做出了一些判断,他应该力促国会,通过对东印度公司垄断法案的修订。
这一次,应该大肆宣扬中国的船只送回瑞典俘虏的事,首先要让俄国知道。不管大顺到底是什么意思,要让俄国相信大顺在搞瑞、法、中三国同盟就好。
再加上如果大顺提高关税、东印度公司必然破产的窘境,无论如何应该支持。
既然自己可能会上台的缘故,就是煽动复仇主义,对俄开战。那么,或许,可以在国会上,将这件事和收复失地的爱国主义绑定在一起。
只要,大顺能够答应,商船可以在必要时候,被瑞典海军征召对付俄国。或者,大顺可以确定中瑞反俄同盟,这都可以作为他的外交成功,很容易促成国会在爱国复仇的情绪下,通过修改垄断权的法案。
第三零一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瑞典的激进派政客,需要一个五年平俄的政绩;东印度公司董事选择利润分出一部分而不是破产;大顺需要的打开欧洲市场站住脚并且愿意付出一定的代价。
三方稍微谈了谈,在某种底线上已经达成了一致。
底线可以接受,卡尔却不能立刻给出确定的答复。
他现在还不是国务大臣,即便他很有信心,自己的激进派能在今年的国会中执掌大权,可现在毕竟还没有。
名不正,言不顺。
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卡尔心中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自己可以给东印度公司设置一个底线。
如果,一切顺利,自己的激进派在今年掌控了国会,那么自己就可以承认卡姆比尔在中国的谈判。
如果,出现了意外,那么卡姆比尔在中国谈判的条件,并没有法律效力,瑞典可以直接不承认。
在政客看来,如果瑞典出尔反尔,大顺有反制措施,可以断绝贸易、加增瑞典的出口关税。
但那不重要。
相反,如果出现了意外,激进派在这次国会召开中失败,那么所有的责任都是现任的国务大臣阿维德担着。
这无疑是一个一举两得的手段。
先斩后奏,造成既定事实,国会可以后期追认认可。
如果换届成功,等卡姆比尔从中国回来,他这个激进派的新国务大臣,就可以作为一项自己的政绩宣传:看,是我达成了瑞、法、中的反俄同盟,是我守护住了东印度公司股东们的利益。
既然卡姆比尔找到了这里,显然在东印度公司的内部,已经达成了某种共同意识。
和英国、荷兰的东印度公司不同,瑞典的东印度公司账本是不公开的,船到就直接销毁的。所以根本不需要面对汹汹的、数量众多的小股东。
只要大股东们同意,小股东们是翻不起什么浪的——他们连利润到底是多少,都无权知道,只要确保自己的收益高于荷兰国债或者英国国债,就值得投。要不然,在瑞典,留着钱还有什么可增值的投资方向呢?总不能向国王学习,在瑞典养蚕吧?
卡尔·吉伦特博格心中的这个大胆的想法,就像是春天发芽的荨麻,很快布满了心间,用那些剧毒的毛刺驱赶走了其余的杂草。
至于那些造船业主,这是可以用钱搞定的。而这笔钱,可以作为谈判的条件,由大顺的商人出,以作为游说国会的资金,以便修改垄断权条例。
斟酌片刻后,他认定馒头只是在传达某种意图,确实没有最终谈判的资格。
于是请馒头先离开,只留下了东印度公司的代表卡姆比尔,商谈这个私密问题。
“考林爵士,你既然作为对华交涉的全权代表,国务大臣给你的底线是什么呢?”
此时还不是国务大臣的卡尔询问了一下,这应该算是一个秘密,有些事是不能够公开讨论的。
“国务大臣并没有给我具体的底线。他说只需要让我对国会负责、遵守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条例。这样的谈判,必然是毫无意义的,也定然是会无功而返的。”
“如果我遵守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条例,那么就意味着:中国的商船不能参股,只能在瑞典建造;中国商船的船主,必须接受瑞典的军职,在战时受控于瑞典海军……显然,这是顺帝国不能接受的。”
“他们不能接受,就必然采取反制措施。加增对瑞典的出口关税、增加瑞典船只入港税、甚至封闭瑞典商馆。”
“国务大臣的底线,模棱两可,一切责任都是我来承担。”
卡姆比尔脑子很清醒,现任的国务大臣阿维德不想背锅,给的这些个底线,纯粹扯淡。
既要不违背瑞典法令,又要保证东印度公司存活,这不是扯淡是什么?
无论他在中国那边达成了什么条件,到头来都是错的。
允许中国商人入股,那就违背了国会;不允许中国商人入股,那就造成了公司倒闭。
国务大臣倒是不用担责任,可以诘责他,这种事实在是幼稚的政治。
给他的头衔是对华交涉全权代表,可他能交涉什么?后面的绳子拴的这么紧,往左走是死、往右走也是死。
故而卡姆比尔根本没有指望在现在的国会中纠结,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了国会改组,支持激进派上位,赶走阿维德,换一个和东印度公司走的更近的政客,也就是眼前这位卡尔·吉伦特博格。
故意透露出的无奈,在等着卡尔表态。
“不得不说,我们的阿维德大人的外交政策,是软弱且愚蠢的。国会里像他这样腐朽的人太多了。”
“如果我是国务大臣,我会答应顺帝国的许多条件。有芜菁吃,也比饿着肚子强。”
卡尔很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卡尔爵士,东印度公司也认为国会的一些外交政策,过于温和。至少,对东印度而言,海外的利益,没有中国的支持,是不可能盈利的。与其叫东印度公司,不如叫瑞典中国公司。这是现实。”
“对于英国和荷兰,虽然我们欠荷兰人不少债务,但您知道,荷兰人做生意很讲信誉。当年荷兰和西班牙、法国打仗的时候,只要给钱,荷兰商人是可以把粮食和火药运到法国人的城堡里的。”
“即便我们扩大业务,会引起英荷的不满,但……但事实上,您也知道,瑞典的东印度公司从组建的第一天开始,英荷就是不满的。我们给英国的外交照会,英国根本没有拆封给送了回来;荷兰人也差不多。既然他们已经不满了,那么我们再扩大一下业务,也没有什么问题。”
卡姆比尔站在商人的角度上,冷静的分析了一下此时东印度公司的处境。荷兰人的“讲信誉”在欧洲还是很立得住的,就算立不住,有了顺帝国商人的资本,完全可以连本带息地将荷兰的债券偿还。
当然,最好不还。欠钱的是大爷,欠债越多,荷兰动手的顾虑就越大,要是还了本金,反而让荷兰人少了顾虑。
而且东印度公司现在的问题,主要就是两点。
资本少,船少,运的货少。
在中国,被在那里根深蒂固的荷、英、法、西、葡打压,拿不到上等茶叶和瓷器。
大顺商人如果可以入股,确实能把这两个问题都解决掉。不管是荷兰盾,还是西班牙银元,在广东、福建,存量都不比加的斯或者阿姆斯特丹少。
去年商船的订烧瓷,也表明了在大顺做生意,有官方背景的,让你活你就能活,让你死你就得死,让你拿到货你就能拿到货,让你拿不到货你就拿不到货。
这些问题,他和那些不怎么太过愚蠢的东印度公司董事说清楚了,现在也需要向眼前这位很可能执掌国会的人说清楚。
这也不是说给卡尔明白的,而是让卡尔在国会中,接受质询时候的说辞。
“考林爵士,你的话很有道理。中国贸易的利润,不应该被英国和荷兰垄断,瑞典理应分一杯羹。而且,这和我们的激进的重商主义政策不矛盾。只要你们保证,不会将中国的纺织品在瑞典销售,我想这应该是国会授予你们的唯一底线。”
“至于其他,您作为商人,商人的第一目标是追求利润,而且您还是东印度公司的发起者和第一股东,我想您在谈判中完全可以清楚地取舍利益。”
“国会应该支持,而不是应该反对。”
话尽于此,卡尔也不能说的太明白,毕竟他还不是国务大臣,他的激进派还没有控制国会。
但他已经给出了卡姆比尔底线:只要保证纺织品不在瑞典销售,剩下的都能谈。
“不过,一些国会议员们的利益,或许会受到一些损害。这或许需要一定程度的补偿。这个,或许也应该作为一个和中国人谈判的条件。”
卡姆比尔完全听懂了。他盘算了一下,今年国会要开会,激进派很有可能大获全胜,那么旧的国务大臣给自己的那些模棱两可的底线,自己完全不需要听。
一朝天子一朝臣。
眼前这位最可能的新国务大臣,已经给了自己新的底线,这一次中国之行也就轻松多了。
那么,剩下的,便是行贿了。或者说,叫游说。
结束了这次谈话,卡姆比尔再度约见了馒头,隐晦地表达了一下条件后,他又立刻返回了哥德堡,解决股东们的最关心的分离对华业务的股权分配。
馒头还不能立刻返回哥德堡,他来的时候,是带了一些礼物给瑞典国王的。
天子既然知道这事,礼仪之邦嘛,就不可能让他们空着手来,自然是赠送了一大堆的礼物,所以他要在这里等瑞典国王的还礼。
天子送的礼物,有贵、有重。
贵者,首先要符合礼制。天朝可不承认瑞典是帝国,依照郡王礼,紫檀木漆器为顶,白玉青玉的一些礼器都是单的,估计瑞典人也不懂,可能也不觉得值钱。
重者,则是瓷器、丝绸、茶叶等三件套,这些在瑞典都能卖上好价钱,瑞典国王肯定是还相应的礼物。
好在瑞典国王是神罗的黑森伯爵,领地不少,不至于拿不出相应的礼物。
在等待瑞典王凑礼物的时候,两对精美的青花敞口壶、四匹上等的倭缎、二十柄对日贸易积压的扇子、两口倭刀、一套朱漆菊瓣儿盘、六团普洱茶等等礼物,被送入了卡尔·吉伦特博格的府邸。
除了这些礼物,还送了一张价值两千两的代金股权,表示将来在中国入股的时候,卡尔的这一份会直接入股到瑞典东印度公司中,股息就作为他退休后的年金,可以直接在瑞典东印度公司的哥德堡大楼取息。
不怕送礼,而是怕送礼找不到对的人。看来,这个卡尔·吉伦特博格,是个值得送礼的。
第三零二章 这大英,药丸呐
在自由贸易号停泊瑞典、馒头等人忙着送礼的同时。
英国,伦敦。
从汉诺威返回英国的国王车驾的后面,一群英国的糙汉追着车驾在那骂。
“要杜松子酒!不要国王!”
“不减酒税,就滚回汉诺威!”
因为前些日子对杜松子酒征收高额消费税,伦敦的街头已经发生了多次的暴动和抗议。
或许,这只是一个引子,挤压在英国人心中的怒火已经淤积了太久。
英国国王……连英语都说不利索。
国王的母语是德语,王后的母语也是德语。
国王是“汉诺威蛮夷、窃据英国国主之位”,过度温和的外交政策,都围绕着一件事:干涉欧洲大陆太深,汉诺威可能会遭殃。
法国或者普鲁士,确实游不到伦敦,然而汉诺威周围可没海。
所以英国这几年的外交政策,畏畏缩缩,以保王室“龙兴之地”。
这种温和的外交政策,使得英国的海商们大为不满,海商无不怀念大建海军的护国公。
英国是岛,汉诺威是神罗选帝侯,天然矛盾。只是蜷缩在岛上,可以游刃有余挑动欧洲大战;汉诺威,却又必须保持欧洲大陆的均衡,不能选边站,只能对法对普妥协。
保大英?还是保汉诺威?
这是摆在英国国王面前不可不考虑的抉择。
马车上,国王乔治二世看着伦敦的暴民,忍不住用德语骂了一句。
“这群讨厌的蠢货!我诚心诚意地希望魔鬼把你们都带走!还有你们这帮大臣,你们的议会,你们这个小岛。整个英国被魔鬼带走,我就回老家汉诺威去。”
车窗外,响彻着此起彼伏的骂声,没有丝毫的停歇。车轮压过路面的咯咯声,也掩盖不住这些酒鬼的愤怒。
英国人不让他顺心,自己的儿子也不让他顺心。
他不喜欢英国,他更喜欢汉诺威,也更愿意统治汉诺威。这一次前往汉诺威,再度让自己的妻子做英国摄政王,而不是自己的长子,长子已经相当不满。
王后坐镇伦敦摄政,世子心急如焚,惊呼世子尚在且成年,岂有母后监国之故事?
世子周围,团聚着清流辉格党,威廉皮特等人已经崭露头角,号称“真正爱国者”,希望世子即位,对外开战,保大英不保汉诺威。
乔治二世的烦心事,不止如此。
他本来应该在去年就返回英国的,常年在外,英国人很不满。
结果归来途中遇到了风暴,推迟了返程,整个英国立刻都传出了谣言:国王已死、世子当立。
等到得到消息他没死,只是遇到风暴推迟回国后,英国顿时又出现了诸多的讽刺戏剧。
好在户部尚书、内阁大学士罗伯特·沃波尔揣摩上意,在国会强制通过了《LigActof1737》,在英国大搞文字狱。
所有戏院必须申领牌照才能上演含有对白的戏剧。
所有对白,必须经过内务府总管(LordofChamberlain)的审查,如审查不合格,则处以重罪。
查封了一批莎士比亚的戏剧,因为这些戏剧中的某些对白,明显是“另有所指”、“其心可诛”、“借古讽今”,有暗讽“汉诺威蛮夷窃据英吉利国主之意”。
而内务府总馆又是精通德语却疏于英语,按照《LigActof1737》之法令,他不止要负责审查对白,还要负责发给剧院执照。
既疏于英语,又不想担责任,索性一共只给两家剧院发了牌照,其余的通通查封,莫谈国事。
但毕竟英国的法律有漏洞,大家一看戏剧有法令规定,戏剧家纷纷改行写小说,反倒促成了英国文学的发展,与满清禁戏而红楼出有异曲同工之妙、照相辉映。
这一次乔治二世匆忙从汉诺威返回,因为户部尚书、内阁大学士罗伯特·沃波尔传去了消息,希望他尽快回国,有两件大事必须得到国王的许可。
当初之所以选择户部尚书罗伯特·沃波尔做内阁大学士,主要是因为罗伯特能弄钱,南海泡沫的烂摊子,是他摆平的;而且他可以确保每年给内帑弄三十万两银子(10万英镑王室年金),又颇通上意……虽然此人不会德语,君臣交流要用蹩脚的拉丁文,但禁不住枕头风,王后力保。
为此,乔治二世特赐唐宁街十号,为户部尚书宅邸,兼领内阁诸事。
总体上,此人做的还颇得乔治二世满意,深知乔治二世保汉诺威不保英国、英伦只暂居之地、汉诺威方为国本的想法,在外交政策上平和斡旋,力求避免战争波及到汉诺威。
这一次非要乔治从汉诺威回来,非要处理的两件事,都很麻烦。
其一,便是英国的死敌向中国派出了使节团,访问非常成功,签订了没有公开的密约;而中国这边也派出了非正式使团前往瑞典,归还瑞典俘虏。
几位内阁大学士认为,欧洲大陆将有大变,俄国恐遭围攻。
而法国在访华过程中,必多诋毁英国,不可不察;又逢奥地利王至今无男嗣,恐欧洲将有大变。
东印度公司在亚洲的利益,没有中国的许可无法开展。如果法国诋毁英国——而这,几乎是不需要考虑的必然,正如英国人会抓住任何机会诋毁法国一样——之前中国都是不接受欧洲使节团的,这一次法国人既然去了,英国也必应派遣使团前往中国,以免双方误解,更应澄清法国对英国的不实之言。
虽然不知道法国说了什么,但肯定说了。
而且,毕竟,英国人很清楚,他们在中国有前科。
前明天启年间,英国伙同荷兰,劫海船、抢舟山、攻澳门不克,这些事也不需要法国造谣,只要把这些陈年旧历拿出来,必要触动天朝的神经。
之前倒是无所谓,天朝就像是在亚洲睡着了一般,连东南亚都不管。现在可不同,为了打俄国,都跑到瑞典来送俘虏,这是睡醒了啊。
除了要挽回英国的形象,防止大顺这边听了法国谣言切断了和英国的贸易,还应该去中国考察一下,为啥中国只进不出?
每年巨量的白银流向中国,英国却找不出能往中国卖的货物,偶尔能卖一点呢绒,可这几年东印度公司抱怨,呢绒的份额都被法国人占了,哪怕法国呢绒的质量不怎么样。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东印度公司牵扯的利益不少,对华贸易虽然是大大的逆差,可公司是盈利的。
加之看起来似乎大顺在拉起来一个对俄国的包围网,法国人肯定乐于如此。如果被瑞典和大顺在东西两端……可能再加上一个土耳其,三面牵扯了俄国的精力,法国在中欧的扩张将无可阻挡:如果真的如此,法国是有联合普鲁士,趁着王位继承问题肢解奥利地哈布斯堡的能力的。
这对英国,可是大为不利。
此番前往中国,既是为了贸易、也是为了探查一下大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至于第二件事……
醉汉们叫嚷着废除杜松子酒税的街头,有一个只有一只耳朵的人,手里拿着一玻璃瓶子,瓶子里装着朗姆酒,朗姆酒里泡着一只活灵活现的耳朵。
此人正在那里大声疾呼。
“先生们!先生们!没错,按照《塞维利亚条约》,我不能往西班牙的殖民地走私货物,西班牙人也的确有权登船检查。”
“可是,先生们,我只是经过那里,而且在我真正走私到港口之前,怎么能算走私呢?”
“然而,西班牙人却割下了我的耳朵!”
他把玻璃瓶子里的耳朵扬的高高的,六七年前割下的耳朵,此时居然如此新鲜。
“先生们!这是对英国的侮辱,我们需要西班牙人给英国一个道歉。”
“或许,有人会说,走私,听上去是违法的。”
“可在我看来,这是一种荣耀。英国的崛起,就建立在走私、劫掠和海盗上,德雷克爵士难道不是走私贩子吗?难道不是海盗吗?”
“就算我走私,有什么错呢?”
“去他妈的《塞维利亚条约》,去他妈的走私违法!让炮舰去和西班牙人讲道理,这是他们唯一听得懂语言!”
“我们的国王是德国人,只想着保卫他的汉诺威;我们的首相是马屁精,只会向西班牙和法国屈膝投降。真正的爱国者,应该站出来,将走私视为荣耀、将劫掠视为战功。”
数年前因为走私,被西班牙缉私队割下耳朵的詹金斯,大声疾呼,呼唤民众的爱国热情。有专门人为他写的口号,背后的金主准备的很充分。
几年前他被割掉耳朵的时候,闹腾了一阵,可并没有掀起什么浪花。
这一次,金主们再度找到了他,炒作起来这件已经过去数年的旧闻,煽动起来民众的情绪。
虽然南海泡沫的影响刚刚平息,虽然英国为了征税连杜松子酒都开始加高税,虽然水手们三番五次的暴动要求提高生活水平……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大商人、走私船主、工商业者们需要更大的市场,主导整个大西洋的贸易,获得往西班牙殖民地走私货物的权力。
更远的地方,孩童正在那唱着刚刚学会的童谣,这可以换来一些糖。
主佑英,走私成,只因西人太霸凌。
西印度,菲律宾,缉私查办数不清。
割耳朵,吊绞绳,烧杀掳掠太无情。
帆炮艺,都学会,要平西贼不费难。
攻航道,劫商帆,欢天喜地抢宝船。
西班牙,心胆寒,南美北美尽萧然。
波旁家,尽除完,大英一统靖江山。
第三零三章 这一年,世界的轴心在京城(上)
英国商人眼中,西班牙才是头号大敌。
法国在印度还没站稳脚跟,在加拿大也没多少人口,英国商人需要的是市场。
而西班牙拥有几乎整个拉美和最富庶的中美,开发了数百年,人口众多,西班牙手工业又弱,正是一个良好的市场。
呢绒在中国卖不动,在西班牙殖民地还卖不动吗?
可是之前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打完,英西条约一签,英国被禁止往西班牙的殖民地走私。
为了确保此条约执行有效,西班牙舰队可以登船检查英国商船,以确定其是不是走私贩子。
很显然,说是去打渔的,西班牙人又不傻,当然不会信。
提着耳朵的詹金斯,就是这种背景下被割掉耳朵的。
这事原本起不来什么风波,但资本可以控制舆论,可以炒作焦点,六七年前的事此时翻出来,一样可以掀起滔天巨浪。
打败西班牙,夺取大西洋的海权,这是每一个英国商人的梦想。
至于法国……港口里的战列舰就剩下六条还能动的了、小农生活水平又高都不愿意去海外、在殖民地的政策也是复制本土使得非天主教徒更喜欢往英国殖民地跑使得殖民地人口稀少没有消费能力……种种原因,打了无益,卖不出去货物,打仗图什么呢?
为国王的汉诺威,去流英国人的血?花英国人的钱?
很快,伦敦的舆论就发酵起来,一番番为了詹金斯的耳朵对西班牙开战的呼声,冲开了下议院的大门。
西班牙是个全球帝国,在美洲,在东南亚,都有领土。
美洲的战争自然要打,东南亚的战争也要打,而要在东南亚打仗,肯定是希望搞好和中国的关系。
英荷虽然同盟,英国却不会忘记当年的安汶屠杀事件,更不会忘记荷兰人将英国从东南亚赶走的屈辱。
如果对西开战,如果要打菲律宾,荷兰不会允许英国停靠在荷兰港口进行补给。
因为那样,会把荷兰拖下水。
而且,英国人不傻,荷兰人当然也不傻,在能确保独霸东南亚的情况下,荷兰人不希望英国取代西班牙在菲律宾的统治,更不可能在对西班牙的战争中给予英国支持:至少,在东南亚是不可能给英国支持的。
此时派出舰队前往东南亚,是一个可怕的任务。
商船还好,小船也行,但五级舰以上的战舰走这么远,要带着六成死亡率的决心。
到了亚洲,在哪补给,逡巡一圈,也就只剩下一个中国。
如果能够在中国谈成借港口补给的事,东印度公司很有信心帮助皇家海军夺取菲律宾,取得百年前被荷兰人赶走的在东南亚的落脚点。
否则只在美洲打,那是西印度公司的业务范围,东印度公司可是兴趣不大。
不管是出于对法国访华的应激,还是出于对英西战争补给的考虑,在乔治二世返回伦敦后不久,很快做出了两个决定。
派遣一支访华使团,解释清楚法国可能的诋毁,同时希望在将来的英西战争中,借中国的港口停泊补给。
向西班牙递交国书,要求西班牙国王为詹金斯的耳朵道歉、向英国道歉。
前往西班牙的使节很快出发。
前往中国的使节团也忙着采买各种礼品,时间有限,必须要在三月份之前出发,才能赶上季风,否则可能今年都到不了亚洲了。
…………
于此同时,俄国,彼得堡。
当年彼得大帝为了西化,远离旧贵族统治的莫斯科,迁都到了这里,这是西化党的胜利。
彼得二世这个小毛孩子,被旧贵族们操控朝政,又从彼得堡迁回了旧贵族根深蒂固的莫斯科,这是守旧党的胜利。
安娜女皇又折腾了一圈,把首都迁回了彼得堡。
这一次不是西化党的胜利,而是因为俄国出现了另外一支政治势力:德国党。
这一次迁都,是西化党和守旧党共同的失败。
在位数年,两万余人被抄家、流放到西伯利亚;当年彼得二世的断袖之友多尔戈鲁基公爵被车裂。
为了防止西化党的精神领袖、彼得大帝此时唯一在世的子嗣伊丽莎白公主上位,守旧党从德国请回了继承顺位很低的安娜,以便控制。
上台之初,约法三章。
无枢密院之许可,不得宣战;无枢密院之许可,不得结婚;无枢密院之许可,不得指定继承人。
安娜答应的很痛快,她一嫁到库尔兰的公爵夫人,怎么就成了沙皇了呢?
守旧党以为此人根基不深,常年在库尔兰,德语说的比俄语还好,必好控制。
然而登基当天,安娜就带着德国势力,与本就不满的西化党一起,来了一场罗马传统。
枢密院被解散,旧贵族死的死,杀的杀,流放的流放;西化党也发现,这也不是他们想要的。
他们想要的西化,是俄罗斯的近代化,而不是用失去俄罗斯做代价拥抱近代化,更不是搞成一群德国人在统治俄罗斯,这样的西化宁可不要。
彼得大帝生前,组建了两支禁卫军。
一支谢苗诺夫斯科耶团,这类似于羽林卫。
一支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近卫团,这是锦衣卫。
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近卫团,能抓、能杀,能审,更有昭狱。
所以,很显然,新皇即位,为了制衡锦衣卫,得立东厂、西厂。
这道理在中国有效,在俄国也是一样。
明朝东厂西厂是太监,因为他们在文官武将中都没有基本盘,只能依靠皇权。
俄国没有太监干政的传统,但有德国人。他们在俄国的文官武将中也没有基本盘,只能依靠皇权。
所以组建了伊兹梅洛沃近卫团,里面都是德国军官。
又组建了秘密刑侦事务衙门,夺了“锦衣卫”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近卫团的权,先斩后奏,皇权特许,先照着一千人杀,两万人流放的标准来。
等到把多尔戈鲁基公爵车裂之后,更是人尽胆寒,谈而变色。
俄国的这种混乱政局,也让许多高级人才胆战心惊。
科学院里,伯努利提前溜了,欧拉也已经在犹豫是去普鲁士还是去大顺,即便伊丽莎白公主竭力挽留。
此时此刻的冬宫,气氛和往常不同。
往常时候,一定会有诸多的宫廷小丑表演着滑稽的闹剧,乡下地主审美的女皇会纵声大笑。
可今天,气氛有些沉闷。
坏消息接踵而至。
大顺的船到了瑞典,归还了瑞典俘虏,还去见了瑞典国王,是否达成了某种针对俄国的交易?
法国使节团访问北京,双方签订了密约,而且法国向大顺提供了一种新型的枪械。这种枪械可以拥有膛线,却又有滑膛枪的装填速度——至少,从京城返回彼得堡的俄国特使是这么形容的。
大顺在西北勘界问题上的态度,忽然强硬,要求俄国拆除在额尔齐斯河上的几座要塞。
中国这边传来的消息已经足够叫人揪心,秘密刑侦事务衙门带来的关于法国的消息,也很糟心。
法国在俄国的使节,最近频繁接触深居简出的伊丽莎白公主,虽然对方一直回避,但显然,法国人很可能勾连俄国的西化党余孽。
对法国来说,德国是敌人。
普鲁士不是德国、奥地利也不是德国;但普鲁士是德国,奥地利也是德国。
谁强,谁就是德国。
现在,俄奥同盟极其稳固,法国一心想要拆散这个俄奥同盟,因为此时看起来还是奥地利更为强大。
安娜作为半个德国人,俄国作为德国党掌权的国度,法国人显然希望一个更加俄罗斯的君主上台,尤其是西化党的终究目标就是向西,和德国必然冲突,这才是符合俄罗斯利益的外交政策。当然,也是符合法国的外交政策,夹击德国,不管是普鲁士还是奥地利。
法国人到底和伊丽莎白公主是否有勾连,这还不清楚。
可联想到法国和大顺之间的这一次外交,以及之后的大顺归还瑞典俘虏、在中亚勘界问题上突然强硬的表现,都在诉说一种可能:法国出枪、瑞典出人、奥斯曼和中国出兵的针对俄国的包围网,在慢慢形成。而法国人也试图在俄国内部,寻找合适的人选予以支持。
俄国不乏人才,面对这种情况,早有人向女皇提出了建议。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如今和土耳其还在打仗,土耳其人虽然打不过俄军,可是却暴打奥地利,现在的情况对俄国来说略占优势。
大顺的态度不明,西伯利亚苦寒之地,不太可能爆发太大规模的战争,这是可以外交斡旋解决的。
法国人只是嘴上有力量,要打俄罗斯,要先踏过奥地利的尸体。
那么,最弱的就是瑞典,趁着这个针对俄罗斯的反俄同盟还未形成,不如先发制人。
外交上请法国人做保,迅速和土耳其缔结和约,在瑞典还未准备好的情况下,对瑞典开战,解决后顾之忧。
然后派遣最高级的使节团,由安娜女皇的宠信近臣、帮助安娜夺权的重要人物、内阁第一大臣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奥斯捷尔曼伯爵,率领一支级别足够的访华团前往北京。
授予他在西北勘界全权代表的大权,牺牲一定的利益,拆几座额尔齐斯河的堡垒,画出一片缓冲区。
这个策略很聪明,可是……大多数人反对。
和土耳其打了这么久,死了这么多人,这时候和谈,就算能够拿回亚速,可是进出黑海的权力肯定会被土耳其人否决。
那这就毫无意义了。
不如再等等看,现在神圣罗马帝国虽然处于劣势……
但万一出现了什么意外,在某次会战中击败了土耳其,那岂不是就能签一个对俄国极为有利的和约?战场上的事,谁说的准?土耳其人固然能打,可万一神罗能打一场胜仗呢?
这场三罗马之战,还应该再看看。
现在和谈,是及时止损?还是不败而败?
花了那么多钱,死了那么多人,终究还是盼着更多的战果,说不定神罗给力,只要那边赢一场,这边就能签俄国梦寐以求的条约,夺取黑海的出海口。
现在俄国面临的问题,是没有一个准确而清醒的战略。
东边也打、南边也打、北边也打、西边也打,真真正正的四面树敌。俄国到底应该往哪边使劲儿?
第三零四章 这一年,世界的轴心在京城(下)
俄国到底是蒙古?还是拜占庭?还是彼得梦想的西方国家?总之它现在还不是俄罗斯。
这是摆在俄国面前的历史疑惑。
东方、中亚,还应不应该是俄国的扩张方向?
虽然俄国现在仍旧很混乱,仍旧没有一个有序的战略方向和外交策略,但在东方和中亚问题,俄国宫廷中已经有不少大臣开始隐约感觉,东进是一个错误的战略。
阿尔泰山以北那一战,军改后的青州军没有吓到俄国,大顺让俄国感觉绝望的后勤能力,吓到了俄国。
从莫斯科到伊犁,可比从北京到伊犁近多了。
青州军再能打,大顺军改后的新式陆军战斗力再强,没有后勤,也是无用。
阿尔泰山一战,俄国的精英看到的,是大顺只要有意愿,完全可以在额尔齐斯河集结一支一两万人的野战部队,并且足以保证其后勤补给。
当然,这得花钱。可大顺似乎花得起,至少此时的中华帝国,是全天下皇冠中最富丽堂皇最沉重的那顶,上面缀着最多的金银。
之前几个前往中国的特使,都是中国的富庶赞不绝口,而他们看到的还只是京城,甚至没有去过苏杭。
在这种情况下,主张对大顺妥协让步的态度,渐渐成为了俄国宫廷的主流。
与其和中国打一仗输掉额尔齐斯河,输掉布里亚特蒙古,输掉勘察加的毛皮贸易,输掉每年给俄国带来大量收入的色楞格河中俄贸易……不如主动让步,在西北勘界问题上退让。
拆除几座堡垒,划归一个双方都不驻军的缓冲区。
或者,由能言善辩的外交家,德烈·伊万诺维奇·奥斯捷尔曼伯爵,祸水南引,签订个中俄互不侵犯条约,让大顺去和荷兰、西班牙、日本折腾去。
当年彼得大帝雄心万丈,亲自接见了漂流到勘察加的日本商人传兵卫,并在俄国建立了日语学校,以求将来打开东方的入海口,开展和日本的海上贸易。
而现在,这个雄心已经不可能实现了,雄心成为了过去的妄想。
及时止损结束第四次俄土战争,趁着瑞典准备不足先发制人打瑞典;亦或是瑞典问题放一放,等着盟友神圣罗马帝国在巴尔干战场大胜土耳其,签订一个彻底得到黑海通行权的条约……在这两件事,俄国宫廷还没有达成共识。
可在让奥斯捷尔曼伯爵作为全权大使出访中国的决定,很快就在混乱的宫廷中定了下来。
…………
这一年的西洋历二月,正是大顺过年的时候。
季风吹起的时刻,欧洲的海上或者陆地上,几个不同国家的使节团,带着不同的目的,去往同一个目的地。
法国派出了一批很好的造船工匠,几名海军部的文职官员和设计师,乘船前往中国。
在那里,他们将要完成对中法密约条款的执行,帮助大顺建造世界风帆舰海军史上最经典的法式74炮战列舰。
只要他们建成,就可以获得新式的膛线枪技术。
法国的梦想,最终放在了欧洲大陆上。
他们确信,大顺一旦对荷兰宣战,切断了东印度公司的贸易,法国将可能夺走低地地区。断绝了荷兰的重要财路,荷兰将不堪一击。
十个印度、十个加拿大,也不如多少法国人梦寐以求的低地,为了那,可以放弃海外的一切。
虽然,商人们不认可,但那不重要。
…………
英国采买了大约一万五千英镑的各种礼物,乘坐着帆船前往中国。
在那里,他们将要辩解一下法国人必然对他们的不实污蔑,并希望在即将开打的英西战争中,获得大顺港口的停泊权——理论上,大顺作为中立国,禁止英西任何一方停泊。
可大顺在亚洲的特殊地位,可以使国际法当放屁。
英国人希望忽悠一下中方,允许英西交战中都在中国停泊补给,看上去很合理,但其实就是拉偏架。
因为,英国人在东南亚,早就被荷兰人赶走了,一个港口都没有。而西班牙有菲律宾,根本不需要大顺的港口。
…………
葡萄牙也派出了自己的使团,但葡萄牙人很聪明,他们希望重申一下葡萄牙的朝贡地位,而非外交国。
朝贡国,或许还能占着澳门。
可要是变成外交国,也难说大顺这边会不会把他们赶走。这一次法国使节团访华,给葡萄牙人带来的极大的震动,他们从明朝就和中国打交道,伪明向罗马教廷求援宫廷受洗的书信也是葡萄牙人传递的,他们从未想过有一天中国居然考虑了“外交”这两个字。
这种改变,让葡萄牙人很恐慌。
大顺的禁教是严厉的,葡萄牙作为天主教国家,在传教士问题上过于积极。大顺禁教之后,大量的传教士躲到了澳门,还有一些“殉道者”冒着被官员抓起来拷打的风险,继续在广东、广西和福建传教,这也让葡萄牙有些担忧。
他们害怕大顺将怒火发泄在澳门上,尤其是大顺的开关贸易政策,使得澳门这个明朝锁国时候的特殊存在变得极为尴尬。
对大顺而言,贸易上,可有可无了。广东福建松江宁波的各国商馆,不需要再从澳门开始立足。
而在宗教上,澳门就成为了大顺的一块心病。天主教的礼仪之争,已经让大顺的皇帝和儒家官员彻底震怒了,不许祭祖、不许拜皇帝、不许拜周公孔子……这既是在向儒教宣战,也是在向世俗皇帝宣战。
贸易上可有可无、宗教上心病易发,葡萄牙人慌了。
外交还是朝贡?
利益最重要。
葡萄牙人希望继续保持一个朝贡的身份,忽悠大顺,反正大顺也从没问葡萄牙要过贡品。
事实上,他们根本不懂朝贡国的含义,即便澳门存在了这么久,他们也不知道朝贡意味着和朝鲜的地位一样。葡萄牙王室变更,是要大顺派礼政府来册封的,之前不过是装聋作哑不管不问,真要认真起来,可就不是一回事了。
…………
荷兰人没有派使节团前往中国,因为荷兰现在是空位期,既没有国王,也没有执政,各个省各自为政。
不过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十七人绅士团,倒也关切了一下大顺的外交局势,他们在巴达维亚总督的信件影响下,认定了大顺要和俄国开战。
在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十七人绅士团看来,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他们给巴达维亚总督的指示上,认为应该抓住这一次千载难逢的顺俄开战的机会,趁着大顺来不及反应,彻底解决掉巴达维亚的冗余无用的华人问题。
最好是悄悄遣送回锡兰、安汶、班达等地,让这些华人去锡兰修要塞。
在大顺和俄国开战的时候,肃清这些华人。因为蔗糖贸易的不盈利,这些人很可能成为巴达维亚的“不安定因素”。
如果能够及时肃清,即便大顺将来反应过来了,也不可能选择攻打巴达维亚。因为那里已经没有华人了,打下来也管不住,而且也没有可能的华人在大顺攻打的时候带路。
只是,这样的指示不能写的太明确,将来真要是出了事,得有个人背锅。
所以没有明确的指示,只是用了一些隐晦的言语,支持了巴达维亚总督的决定。
尤其表扬了巴达维亚总督提出的“私货合法化”建议,认为既然巴达维亚的腐败和私货不可避免,那么将其从违法变为合法,那不就没有腐败和私货了吗?
唯有这样,才能断绝公司的荷兰员工和华人的紧密联系。
只要私货不合法,那么走私和私货就不可避免,而这就必然让员工和华人海商产生关联。
这,是驱逐华人的第一步。
…………
自然的,瑞典人也派出了他们的使节团。
不过以瑞典而言,这不是第一次派出对华的全权大使了,实际上早在六七年前,考林组建东印度公司的时候,瑞典过会就授权他作为对华谈判的全权大使。
只是那一次只是为了贸易,而大顺的贸易坏境是特殊的自由贸易,根本没有什么可谈的,也没有什么需要谈的。
至于说上一次去广东的时候,想着以全权大使的身份见见皇帝?考林有在其他东印度公司工作的经验,当然明白那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能不能见到广东节度使都是个问题。
但这一次与众不同。
这一次,是真的可以见到皇帝的,或者至少可以见到伯爵以上级别的高官。
在斯德哥尔摩和哥德堡的密谋是有效的,卡尔·吉伦特博格确定自己可以执掌国会,以此时非是国务大臣的身份,给了考林这个特使一个国务大臣和国王才能授权的谈判底线。
并且保证,他回到瑞典的时候,国会可以通过法案的修订。
贿赂、游说,可能不是一个意思,但至少在此时的瑞典是差不多的。
瑞典人被煽动起来了民粹的复仇情绪,而东印度公司的瑞典股份并不多。
公司的利益或许不是瑞典的利益,但可以假装成瑞典人民的利益。
…………
苍茫的西伯利亚,行走着俄国的使节团。
这不是俄国的第一支使节团,几年前的黑龙江之战后,俄国就派出过使节团,大顺也来参加过沙皇的加冕礼。
可这一次,有些不同。
奥斯捷尔曼伯爵不是公爵,但权势却比俄国的那些公爵大的多,原本要派公爵前往,此时换成了伯爵,反而说明更加重视。
历史上,安娜女皇死前托孤之际,就是此人和她的情夫在场,可谓重臣。
不管是西化党、守旧党,亦或是德国党,这一次出奇的一致。
不管是色楞格河的贸易额,还是大顺军改后的军力,亦或是对土战争的不顺利,或者瑞典的威胁……
总归,在东方的态度上,俄国人放下了党争,确认彼得的东方计划破产。
和上一次被刘钰逼死的老托尔斯泰伯爵不同,这一次奥斯捷尔曼伯爵不是去背锅的,而是去实打实的外交的。
国会各方以及女沙皇,都明确地授权他,可以在勘界问题上让步,以换取东方的和平。
不利的条约,就像是生孩子。
第一次的时候,千难万险,痛苦万分;一回生二回熟,生的多了,顺滑无比。
这一次,不用背锅。
相反,恶劣无比的外交局势,若能签订一个双方的互不侵犯条约,哪怕放弃一些土地,也是巨大的功劳。
第一章 外交无用论
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就快开打的这一年,法国使节团访华和大顺收复西域前对俄开战的连锁反应,以及对华贸易稳赚不赔的各家东印度公司的存在,都让京城成为了今年外交的焦点。
没有一个国家是冲着天朝来的,都是冲着中国来的。
天朝的旗号、影响力、意识形态和儒家道德,远不及江西的磁窑、松江的织工、福建的茶农。
只是想来皇帝和官僚们,心里是没数的,估计也分不清。说不定真要是西洋人帆船齐至的那一刻,还真会有不少人以为这算是万国来朝。
此时,这个即将成为外交焦点的城市的中心,紫禁城。
朝堂上,却还在进行着一场“外交无用论”的争辩。
刘钰站在勋贵那一排里,好几次捏紧了拳头准备出来开骂,可最终还是忍住了。
家里人也好、齐国公也罢,都劝过他。
皇帝,或许不再需要一个锐气无双的冠军侯了。
朝堂上慷慨激昂的陈奏声,居然让放下了开喷心思的刘钰有些昏昏欲睡。
“江山之固,在德而不在险……”
“本朝自比汉唐,然汉唐之旧弊,不可不察。”
“昔,汉时。士大夫而欲有为,唯拥兵以戮力于边徼;其次则驱芟盗贼于中原。欲有功名,必好开战。”
“于是天下都知道,想要升官,最好是开边,其次是对内镇压民变。然而直到这样可能会导致祸患的人,却少。”
“于是,汉朝兵锋强大,士大夫喜欢,民众也竞相尚武。以成乎袁、曹、孙、刘之世。”
“或曰,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这难道是赞赏吗?这不是赞赏,而是痛斥汉时尚武,以致以军功为上,这正是汉朝灭亡的原因啊。”
“如今本朝定西域、抚蒙古、流西南。已达极盛。诚以为,当偃兵息武,专注修德于内,而不可再起战端。”
“外交者,必多牵扯列国事。涉入既深,难免纷争。”
“若无外交,则英法荷等国,远在数万里之外,则可不管。”
“何休注《春秋》,曰:王者不治夷狄。录戎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也。”
“夫天下之至严,而用法之至详者,莫过于《春秋》。”
“来者不拒、去者不追,则焉用外交欤?”
又是老一套的关于“把头插进裤裆里,则外面的事就不存在”的老一套说辞,刘钰已经是连出来对喷的气性都没了。
这人说罢,有人挺身而出道:“臣附议。”
“外交者,无非摇唇鼓舌的纵横之辈。若如苏秦、张仪之辈,皆小人也。不行正道,不修德行,嘴无实言。以诓骗为荣,以欺诈为誉。挑唆争端,鼓吹开战,以求功名利禄加诸于身。”
“此所谓害天下而利己身之辈。”
“及至前汉,又有张骞之辈。若张骞不通西域,不访西域,何至有武帝征大宛至户口减半事?”
“至后汉,又有班超。本朝大儒王夫之曾言:以三十六人横行诸国,取其君,欲杀则杀,欲禽则禽,或曰古今未有奇智神勇而能此者……发穴而攻蝼蛄,入沼而捕鳅鯈——有识者笑之久矣。”
“像班超这样欺侮弱小凌辱寡少,挠乱这里的人民和动物,以此骗取奇功,班超也不再有人的良心。”
“而古往今来人们还都盛赞他的所作所为,这不是更加鼓动的狂妄的人更加狂妄吗?班超这样的人,简直让有识之士耻笑。”
“按照如今的说法,此大约即为外交?”
“以班超的作为可知,若设立外交官,驻扎西夷,则必以班超为榜样,效仿班超故事,骗取奇功。尤其西夷相距数万里,外交官必多蒙蔽上听,鼓吹开战之事。”
“这都是为了学班超谋取自己的私利功名,怎么能是为了国家呢?”
“朝中一些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或曰欲效张博望、班定远。”
“殊不知,张骞,乃汉武征大宛户口减半之首罪;班超,助后汉争启边衅而以强亡之祸首!”
这话一说,一些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刘钰。都知道那个“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欲效张博望、班定远”的人是谁。
大顺虽然鼓动一些汉唐言论,可能入朝的,哪一个都不是毛头小伙子,不可能会被这几句口号所“蛊惑”。
有些言论,真要是这么有效,明末的事就不可能发生。李过当年或许有雄心大志,努力扭转舆论风气,可惜死的太早,根本无从在根本上改变太多。
很多事,都源于利益之争。
本来大顺就搞出了一个分科举独木桥的武德宫,如今又行军改,使得科举学的那些东西去当将军,根本玩不转。
照着汉唐这一套走下去,军功为首,只怕科举出身的文官们势力越发微弱。
除了朝堂上的权势之争,还有许多文官考虑到将来。
明末留下了很多教训,其中最大的教训没有人学会,但旁支的教训却记得清楚。
文官们都清楚,他们可以收租、可以欺压的根源,是国家的稳定。
不说战乱时候,武将杀文官就像杀狗一样,就算是当年的江南奴变,如果没有政府兜底,他们都要死在奴变之中。
这个政府,谁都行,包括满清,只要能镇压奴变、提供稳定即可。
不管是为了权势之争,还是为了国家稳定,此时士绅出身的科举文官们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
大顺的扩张,到此为止了。
不能再琢磨着开战了。
如果没有外交,那么周边也就没有值得开战的方向了,安安心心关上门,做天朝,延续着旧有的道路即可。
一旦有了外交,那么外面的世界就可能对内产生影响,大顺就可能继续开战——尤其是大顺建海军这件事,让很多人心里不安。
他们也不都是蝇营狗苟之辈,而是考虑到要开战,得花钱。
花钱,得收税。收税……那文登的白云航,在文登搞得摊丁入亩、清查田亩之类的变革,就可能发生。
因为今年大计外察,这白云航在文登搞得简直有声有色,取消丁税之后,税收居然比原来还高出了几成。
就算不变革,这收上来的税用去打仗,也是浪费,还不如用于民生。比如修修黄河、蠲免钱粮等等。
西域倒是打下来了,可是有什么用?每年还要往里面贴不少钱,还得驻军。
是,给甘肃、西京等地的农夫带来了好处,不再是前线,真过不下去还可以走西域、垦河套。
可好处都是甘肃、西京的人得了,税却要从江南人手里收,凭什么?有能耐别在江南收一分钱的税,靠西京甘肃的税去平西域啊。
当初罗刹人入京的时候,皇帝就说过,到平西域为止。
现在又要搞外交部,这不是出尔反尔吗?
只要不外交,和外部就没有联系,也就没有再打仗的可能。
多数人是这么想的,刘钰已经习惯了这个时代士大夫们的思维方式,见惯不惊。
后世的中国,和此时的中国,在三观上有着根本的不同。
王安石在九十年前,还是奸贼,只是大顺搞了变形的三舍法,儒生们也不好喷的太过,那是打朝廷的脸;张骞的评价,也不都是正面的;班超斩杀匈奴使节的事,更有许多人诟病,认为这是无德仗势欺人的体现。
其实,比这更严重的想法,也有。
比如有人认为,四方边境都是累赘,不如舍弃,纯粹浪费钱。
王者不治四夷。当然,辽东不算,那里已经不算四夷了,都是一群移民。
此时朝堂上安静的可怕,这番言论,等同于是在指着刘钰的鼻子骂奸贼了。不少人都知道,今天的事,没这么简单。
朝堂之争,也和打仗差不多。有前锋,有主力,有后卫,有出来和稀泥调停的。
在这个节度使入京陈事的节骨眼,前锋试探火力的,肯定是要派谏议大夫这种有资格说话,但败了己方也无太大伤亡的人。
都知道刘钰在朝堂上就是个孩子,吃不得一点亏。
一些在外的节度使心想,今天又有热闹看了。
连皇帝都没吱声,等着刘钰站出来开骂。
然而被指责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刘钰,却安静的像个羞涩的少女,唾面自干,往那一杵,跟睡着了似的。
等了半天,皇帝见气氛过于尴尬,只好先说话了。
“那西洋诸国,亦非小国。你们难道没看鹰娑伯所著的西洋诸国略考吗?那英圭黎国,岁入两千万,战舰六七十万料;齐国公出法国,法兰西国兵也不弱。外交之事,互通有无,知己知彼。”
“汉时尚且称赞罗马,称之大秦。西洋诸国,非是小国。鹰娑比素知西洋事,当可信之。”
有人出来道:“世人皆知,鹰娑伯《论语》、《孟子》背不熟练、经典少有研读,这西洋诸国事,倒是如数家珍。他对西洋人的了解,我们自是信的。”
夹枪带棒地羞辱了刘钰一番后,又道:“那英圭黎国,土地不过一广西、人口尚不及山东。如此却收税两千万两白银、战舰六十万料,足可见横征暴敛、穷兵黩武。”
“以吾观之,必不可久,定会亡国。地不及广西、人不足山东,岁入两千万,陛下难道以为这是好事吗?”
“此等必亡之国,交往何用?”
“就算交往,已有礼政府、鸿胪寺。如今又立外交部。”
“臣试问,这叫朝鲜、琉球如何看待?朝鲜,孝子也,五服之内;西夷,外人也,夷狄之属。”
“招待罗刹,规格高于朝鲜。此重夷狄而轻五服之亲,只恐藩属离心寒心。”
“西夷诸国,纵然兵强,又打不到我们,相距又远,何苦交往而寒藩属之心?”
关于外交部的讨论,刘钰不出声,齐国公本为了避嫌不该出声,此时却忍不住道:“诸公难道忘了前明英荷葡等国寇海之事?舟山、澎湖、台湾事,殷鉴不远。”
然而反对者也早已想到,笑道:“齐国公之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那前明闭关,英荷欲求通商而已。如今我朝既已通商,天朝货物,通于西洋,人人追捧。他们岂敢开战,自断财路?”
“另外西洋人多用大黄、茶叶,又食牛羊肉奶,若无茶叶大黄,必腹胀而死。他们岂敢开战,自寻死路?”
“本朝只要继续开关,必无战端。西洋人无非求之贸易,贸易事,海关即可办理,何必又要再立外交部?”
“还有派人前往瑞典国一事,远交近攻,看似妙极,实则大祸。罗刹人与本朝已定边境,派访瑞典,罗刹人必以为本朝将对罗刹开战,边境增兵,我朝是否增兵?增兵便要花钱。”
“亦或者,一些人欲学汉唐事,军功为上,自是愿意打仗的。与罗刹战,有何益处?苦寒之地,那松花江都无人肯去,便是夺了罗刹土地,又有何用?”
“军改一事,更使得汉兵可以以一敌五,更是助长了一些边将立功之心。”
“臣以为,外敌已无,当修德政,万万不可学汉唐,走上穷兵黩武之穷途。”
“臣亦不是那种不知天下事的人,也曾看过西洋人的地球仪。上古便有大九州之说,赤县神州为大九州之一,更是富庶无双之地,只要勤修德政,自是万国来朝,何必用苏秦张仪张骞班固之举?”
“欲使西夷不觊觎本朝,唯有教化。教化二字,唯在经典。若求教化,当建番学。招收番人教授经典,实胜外交百倍。”
“是以,外交无用,反取祸患。”
第二章 你顺也配碰瓷汉武?
刘钰缓缓睁开快要睡着的眼睛,心道这等于说的是没有用的废话。
真要是内部能改革,以此时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地球最强的手工业生产力,确实只要内部解决了,就天下无敌。
问题是做不到。
只能走歪路子,从外部开始,另起炉灶,培养一群“武德充沛”的海商,而不是一群坐地卖货的坐商。敢冒着五成死亡率玩航海、敢有班超那胆量三十来个人就敢灭国的魄力。
修德,修德,到底怎么修?你要是修德就能修出一个工业革命的北美泄压阀、能修出一个能容纳一省工业化的市场、能修德修出蒸汽机,怎么修都行。
现在不谈别的,就说一个江苏省,要是完成了初步工业化,天底下去哪找这么大的市场?
到时候不往外走,憋在家里,小农破产,流民遍地,照着四五千万的人死,谁有那么大的本事扛得住?
英国搞的那一套,要不是有个美洲的泄压阀,早炸了;要不是有个印度的市场,那点点工业,法国荷兰普鲁士全都是重商主义高关税,等着内卷吧。
可是这些东西没法谈,谈了他们也听不懂,这些东西是朝堂上的异端见解,天朝就算要变革,也只能从故纸堆里找合理性,而不是说一些完全不兼容的政治经济学。
夫子的书,不是政治经济学,而是道德伦理学。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道德标准取决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西洋的经济基础,除了此时小农颇多的法国,谁会对这一套有兴趣?
再说了,这些经典,凭什么和走底层路线的天主教争?
在广西广东福建这样的自己家里,都快输的裤衩不剩了,一些人靠着走底层路线去对抗族权、夫权,要不是朝廷直接下场禁教……论洗脑能力,连印度那边的宗教都比不过,标准的窝里横。白马寺可是修到了洛阳。
心里想着以后自己要改变一下形象,不要那么尖锐,强忍着心里的怒气不出声。
可偏偏树欲静而不风不止。
皇帝见刘钰也不出声,竟是主动提及。
“鹰娑伯,你对此事有何见解?”
刘钰听皇帝这么一叫唤,心里暗骂道这事你让我怎么说?
说好了打南洋,但这事现在不能说出嘴,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封了口,不得外泄。
要是不打南洋,外交确实没什么用。
显然皇帝心里也知道,要不说南洋的事,道理肯定辩不过。想着刘钰机灵,也知道刘钰不可能说漏了要打南洋的事,便想着让刘钰出来挡挡风。
皇帝叫他,他也不能不应,只好站出来。
“臣刚才听说汉武之事,不由想到另一件事。若说本朝像汉武时代,倒不如说那英荷等国像是汉武时候。”
“说起汉武,臣便想到一人。”
刚才一群人骂他是张骞和班超,刘钰也没吱声。这时候又提起了汉武帝时候的旧事,皇帝和朝臣倒是都好奇起来。
“何人呐?”
“桑弘羊。”
“嗯?”
皇帝懵了,大臣们也愣了,心道提桑弘羊干什么?
几个脑洞大的、见识过刘钰之前在朝堂上是怎么仗着年轻啥都敢说的,心里更是一咯噔,心道:提桑弘羊,莫不是……
刘钰悄悄从袖子里拿出一些记录着各种数字的丝绢,扫了几眼。
“陛下,桑弘羊盐铁专营,是以武帝有开边之资。臣观西洋制度,多有桑弘羊之法。”
“如东印度公司专营权,非此之外,不得私营。若有私营,抓着查杀。这算不算是桑弘羊盐铁专营之策?”
“其桑弘羊之策,使得其国每年岁入数百万,是以可以开边拓土。”
“反观本朝,哪里有一丝汉武时候的模样?本朝离着汉武还远着呢。”
“臣之前曾托人收集了一下西洋各国在江、浙、闽、粤海关的货物量,很有意思,臣请念一念。”
待皇帝许可,刘钰把自己托田平统计的数据念了出来。
“以泰兴十四年为例。”
“泰兴十四年,闽、粤、江、浙各海关,西洋船带货如下。”
“茶,英圭黎国,5437担;丹麦,7980担;瑞典,3280担;法兰西,3320担;荷兰,5681担。其余葡萄牙走澳门,此无算;西班牙人的,亦不曾统计。不入账的、走私的,都不算。”
“瓷,以箱为算,一箱大约500斤,大约500件。”
“合计:英,320箱;法,150箱;丹麦,260箱;瑞典,当年无订烧瓷,却也拿了80箱;荷兰,180箱。葡、西不知,走私无算。”
“绸……丝……大黄……”
将海关的明面统计数据念了一遍后,刘钰又道:“不算瓷、丝、绸、布、大黄等,只算茶叶。”
“英、法、瑞、丹、荷,共计25700担。以西葡合计5000担,大约30000担。”
“一担百斤,一斤最差的武夷茶,在欧罗巴洲可赚2钱银子,另缴3钱银子的税。合计五钱银子,则一担合纯入50两。”
“则单单茶叶一项,以桑弘羊之法,西洋诸国就能入近二百万两白银。”
“瓷器、丝绸、大黄等皆不算。齐国公去往欧洲,途经罗刹,想来也知道,罗刹的大黄也是官营专营的,不得私卖。”
“剩余的瓷、丝等物,皆算是与茶相等,则西洋人以桑弘羊之法,便可岁入近千万。”
“这是天朝特产。再说一下南洋荷兰人的香料专营。亦是桑弘羊之法,私人经营,当地爪哇人则砍手、断头、车裂;本国人私营,则没收、击沉、充公。”
“我手里倒是没搞到这几年的,但有一份泰兴元年的,那年之前正好欧洲出了点事,有个叫南海商会的,出了点事,牵扯太多,那一年的账目是公开的。”
“其中,丁香,80万斤,当年的丁香价格是每斤4荷兰盾,一盾大约是8钱库银。在当地,若如盐在产地,运到荷兰十倍利润,则算盈利200万两。”
“肉豆蔻,30万斤。每斤的价格是2弗洛林,大约是两钱黄金,算2两白银。则利为60万两。”
“胡椒,胡椒倒是便宜,约莫10斤能赚一两银子。但量倒是多,荷兰国在泰兴元年合计运走胡椒770万斤。则利为80万两。”
“诸如蔗糖、苏木、等不算。西洋人如今又喜咖啡,南洋诸国更是开始种植咖啡,此亦每年约百万两。”
“对倭贸易,都是从天朝拿货,转口倭国,每年利润约八十万两。”
“对波斯贸易,这几年波斯有事,故而大减,却也有近百万两。”
“前朝崇祯14年,倒是报过一次总额,折合资产共4800万英镑,折合库银一万万五千万两。当年利润约为四成,扣除战舰、火炮、驻军等,岁入约为2500万两。”
“之后虽伴随日本锁国、波斯开战、英法走私香料、葡萄牙的巴西丁香木分走香料,蔗糖降价等等,年入亦有1500万两有余。”
“这还只是一个荷兰国。靠桑弘羊之术,垄断专营,年入1500万两不止,公司欠债9000万英镑约合两万万七千万两白银而不散。”
“本朝……哪好意思与汉武相较?”
“是以我说,这几位大人动辄将本朝借古讽今,说什么汉武汉武,只怕论及与汉武相较,尚且不如英荷。连桑弘羊之术都没有,哪能比汉武呢?”
“我看本朝明明就是文景嘛。”
说完这组数据,刘钰心道你个大顺也配碰瓷汉武?英荷,哪一个玩桑弘羊之术,不比你们玩的明白?
桑弘羊玩的是盐铁,合着变成香料蔗糖咖啡茶叶丝绸瓷器,就不是了?
别的不敢说,英国的私人商船敢过好望角,真的是要被击沉货物充公、公司六、王室四的,找国王都不好使。
真要是汉武帝、桑弘羊等一批人主政,就这人口,就这贸易竞争力,就这手工业,就这国外市场,一年不搞出一亿两岁入,都不好意思下罪己诏。
你们这群人哪来的大脸,就好意思碰瓷汉武时代?就汉武帝的外交视野,能让荷兰人占了南洋,连点反应都没有?
不过他本意倒不是在说这个。
这话里有话,懂得人自然懂,不懂的人以为刘钰真的是在为“汉武”还是“文景”在争辩。
汉武帝在历史上的名声不好,至少此时不咋地,和秦始皇差不多吧。文人眼中,卫青是奴才,汉武帝是暴君。
但文景,就好多了。要是宋仁宗,就更好了。
这时候用英荷的例子,来说天朝距离汉武帝的政策差得远,完全不用担心,实则并非要说这个。
朝堂上知道刘钰要对南洋动手的几个人,都明白这组数据是说给皇帝听的。
因为他既不说英国,也不谈法国,偏偏谈荷兰。
这分明就是在利诱皇帝,告诉皇帝搞下南洋到底有多大的利润。
怕与民争利?没事,反正民也走不出马六甲,也拿不到荷兰人垄断的香料。
不算糖和咖啡,只算香料,只算往欧洲卖的香料,这都将近六七百万两了,数据详实、明明白白,这还不打,等什么呢?
刘钰心里明镜似的,哪有什么君臣共治?自从朱元璋废了丞相之后,内阁也好,天佑殿也罢,通通全是秘书处。
皇帝都是天子、宰相一肩挑的。皇帝不上朝,内阁处理政事,那也只是秘书代行领导的权责,说撸就撸的。
这外交部的设置,也是一样。最后还是皇帝说的算。
只看皇帝愿意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被骂的程度。
当初刘钰说南洋价值几个河南省的赋税,现在把数据明确地报给皇帝了,皇帝脑子只要不坏,就应该清楚,这事得办。
办,就得设置外交部,因为刘钰说英荷同盟,说荷兰有60万料战舰……以及荷兰东印度公司现在欠债9000万英镑。
往好了说,这叫此时正值虚弱,交好法国,避开英国参战,则可一举而定。
往坏了说,欠债也是本事。你大顺国库欠债两亿七千万两白银试试?去了零,都够呛,欠债这么多还没跨,足见实力强劲,不借法国之力“以夷制夷”,恐事难成。
皇帝闻弦知意,心道你倒是滑头,这话是说给朕听的,至于什么汉武还是文景,却也不是废话。
朕要是起了收对外贸易专营的心思,那便是与民争利;若是夺了南洋,本就非民之利,只要不往本国专营,那便会少许多骂声。
到时候内帑留一些,分户政府一些,这嘴便都堵上了。这便是你说的做新饼、别分旧饼?
想到这,又看看刘钰,心道这厮果是长大了。本以为今日朝议,又会口出狂言,疯狗一般到处咬,看来这要结婚的人,以后有个在乎的,身后背的东西多了,果然便稳重老实了。
这便好,朕不怕你有本事,还就怕你没什么在乎的。
第三章 双喜临门
皇帝听得懂刘钰的弦外之音,其余不知情的人却听不懂。
听起来刘钰像是在说,天朝还有继续压榨、对外开战的潜力,距离汉武时代对民间的压榨还差得远。
桑弘羊是法家制度,这一下子朝堂上顿时炸开了。
或曰便是王安石变法,那也是行申商之术而讳其名,如今刘钰口口声声说桑弘羊的这一套,这纯粹是要祸乱天下。
此时四周似已无外敌,当休养生息,万万不可行剧烈之事。
更有甚者,担心皇帝要把一些对外出口的货物官营。
以前还可以只能从史书中找出例子,现在刘钰说了一大堆西洋诸国的制度,甚至连罗刹都是大黄官营,不少人都生怕皇帝脑袋一热,就真的搞什么官营了。
公忠体国者清楚,这么搞只怕要搞成宋朝那样,固然多收上来了钱,可是成本太高,天下必乱。
为身后利益者,担心这么搞皇帝完全控制了对西洋的贸易,这会让他们损失很大。
还有一些或是出于懒政、或是出于禁教以防明教不敌天主的顾虑,觉得干脆把海关都关了,就留一个口子,这样既方便征税,也方便查走私,还省了许多沿海节度使的麻烦。
混乱中,刘钰却又变成那种呆若木鸡的神情。
听着朝堂上的各种发言,站在那半闭着眼睛,在一阵喧嚣中酝酿着睡意。
直到散了朝,也没争出个子午卯酉,而很多话完全都是虚空输出,无中生有。
朝堂一散,刘钰出去就赶紧开溜,他是怕一些“出于激愤”者围殴他一顿。很多科举出身的,也是学过射艺的,还是有几分的力气的。
回到住处,屁股还没坐热乎,有人便过来禀告。
“大人,威海那边来人了。有急事求见。”
“啊?”
听到威海那边来人有急事,刘钰慌了神,鞋都没穿好就赶忙叫人进来。
威海那边这时候能有什么事?
第一艘六十四炮的战列舰下水就沉了?
日本那边察觉到了什么,禁绝贸易了?
还是北海道那边的屯粮城打起来了?
自己走之前都安排的好好的,这个时间段要是出事,肯定都是坏事。
很快,一个心腹人进来,递上来一封信,便站到了一旁。
扫了一眼信,是康不怠的记号,刘钰心里更慌。
然而打开信,信上只有四个字。
“镗床已成”
啪……
桌上的茶杯掉落在地,刘钰像是椅子上长出来了一个刺一样,嗖的一下蹦了起来,撞的桌子摇摇晃晃。
手就像是中风了一样发抖,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
送信的心腹人不知信上的内容,但也跟着刘钰许多年了,知道刘钰虽不说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却也是打过罗刹、攻过西域统兵之人,何等事才能让他如此激动?
送信的人不知道,康不怠可能也不清楚这镗床到底有多重要。
但有一点,他却知道这东西,是刘钰开价最高的一个。
当初直接开了几万两银子的赏格,说是要比英国的航海钟赏格还高。每个月需要的银钱,一定数量之内,直接支取。
康不怠不懂技术,但会算数,根据数目大小,很清楚哪些是刘钰看重的。
贵的,肯定就是好的。
中风了一番的刘钰在房间里转了七八圈之后,这才停下来。
一阵大笑之后,口里不由自主地把朝堂上那些屁事的怨气全都喷了出来。
“去他娘的勾心斗角!老子不用陪你们玩了!哈哈哈哈哈……”
他知道这东西没什么难度,只要讲通了原理,换个思路解决挠度和进动问题,以现在的技术水平完全做得出。
现在欧洲已经一大堆的蒸汽机了,只不过还没有改良成瓦特的那种,而且没考虑能量守恒定律,导致大量的能量被浪费,所以就像是威海干船坞的那种蒸汽机,就只能用来提水。
此时是工匠的时代,而非科学家的时代。
科学此时有用,但在蒸汽机上,并不是很有用。
现在存在的蒸汽机,就像是威海已经在用的纽可门机,从科学的角度上看,就是欠缺一个“潜热”科学——蒸汽变成水要放热、水变成蒸汽要吸热。
但这东西在成为科学定理之前,很多人其实是有模糊的直觉感知的。
正如恩格斯对瓦特的评价:瓦特的改良给它加上了一个分离的冷凝器,这就使蒸汽机在原则上达到了现在的水平。
瓦特找出了分离冷凝器的思路,这个思路对刘钰而言不是问题。
有了思路,当年拦在瓦特面前的,是两道坎。
一道是气缸的精度,钻大炮的水力镗床的出现,解决了这个靠手工很难完成的任务。
另一道便是英国的专利制度,曲柄传动机构,早就被申请专利了,为此瓦特又搞了一套行星太阳齿轮结构,一直到曲柄传动的专利到期,蒸汽机这才算是定型。
而在刘钰面前,这两个问题都不存在了。
水力镗床解决了。
而专利……
大顺根本不存在专利这个概念。
可以说,现在拦在大顺出现第一台瓦特式蒸汽机,应该只差大约四五年的时间,外加几万两银子的投资。
镗床,是蒸汽时代之母。
或许现在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康不怠既然给自己写信了,那足以证明达成了他当时要求的水准。
虽然早就想过,自己真金白银砸出去搞得科技攻关计划,肯定会在数年之内突破。
即便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当“镗床已成”这四个字真真正正递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巨大的冲击让他明白他其实还没做好接受这一切可以这么快的心理准备。
米尼弹,算不得什么。战列舰,算不得什么。
而这台“蒸汽时代之母”,才是真正可以改变天下的东西。
用颤抖的手提起笔,龙飞凤舞地给康不怠回了一封信,也很简短。
“兑现承诺。不要声张。待我回去。”
写好后封好,交到那心腹人手里,嘱咐道:“速速回去。”
送信人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却知此事必然重要无比,也顾不得在京城逗留休息,赶忙骑着快马离开。
留在房间里的刘钰赶走了其余人,就剩下自己后,又把那只写了四个字的信纸拿出,脸上忍不住浮现出了笑容。
可笑了一阵后,脸色又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镗床的出现,距离瓦特式蒸汽机只差最后一步了。
这最后一步还是很容易迈过去的,但迈过去之后,才是最难走的一段路。
考虑到大顺自有国情在此,刘钰心道,得,烧钱的过程才刚开始。
得用钱烧出一个兜底的选择。
兴奋之后的清醒,刘钰很清楚蒸汽机这东西在朝臣、皇帝的眼中,意味着什么。
如果上来就搞纺织业,皇帝、朝臣的眼中,看到的不是生产力的巨大进步,而是看到数千万小农织工无以为生;看到的是商人的力量可能会不受朝廷控制地壮大。
英国事先砍过国王的脑袋,大顺可还没经过这一步,而且大顺作为一个正统的古典华夏帝国,小农的稳定是朝代统治的基础,他们考虑问题必然会从稳定大于一切的角度去看。
至少,此时新兴的资产阶级们,只能算是刚刚正式萌芽。
距离拥有对内镇压大规模小农破产起义面不改色;对上砍掉皇帝脑袋以儆效尤令龙椅无人敢坐;对外抢夺市场和原材料基地等等这样的“武德充沛”,还差得远。
在大顺,想做成事,就得要考虑兜底,就得换一种说法。
蒸汽机可以给皇帝看,但给皇帝看的,不可能是蒸汽机驱动的纺织机,而应该是“一条不需要河水、纤夫,就可以通向东北、西北;贯通南北的大运河”:蒸汽火车模型。
为了江山稳固、为了对内镇压、为了边疆稳定,皇帝和朝臣对此八成会支持。
反正他们也不懂这玩意还有别的用处,只要在准备好之前别提前暴露,足以忽悠一阵,做一个兜底选项。
为了这个兜底选项,肯定还得继续砸钱,往铁路的方向砸个八百十万两。
这钱,偏偏还不能从纺织业那拿到,这一次的“原始积累”,只能从海外贸易中弄了。
不过转念一想,心道东北问题倒是彻底解决了。
无论如何,从京城到黑龙江的铁路,肯定会比西伯利亚铁路更早竣工。
外东北和西伯利亚,已然是囊中之物,只是时间问题了。
凡事都有两面性,只要让皇帝看到皇帝喜欢的、别让皇帝看到皇帝警觉的,就还可以继续忽悠下去。
在没能力确保皇帝不会因为保守江山稳固而禁止之前,机械纺织这条“工业革命的正途”,还是不要走,要剑走偏锋。
正琢磨着后续的计划时,有人在外面叫了一声,刘钰喝道:“不是说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吗?”
“大人,宫里来人,请大人速去宫里。陛下召见。”
也不知道皇帝那边有什么事,赶忙换好衣服,匆匆入宫,太监引领着去了天佑殿附近。
待进去后,刘钰有些惊奇。
屋子里只有皇帝和几个重臣,在场连个记录的都没有。
当初在西北被刘钰抢了头功、如今卸下兵权任了新成立的枢密院、其实也就是大顺总参谋部的江辰,亦在其中。
几人身前的桌上,扔着几张地图,只是扫了一眼轮廓,已然认出来那是日本。
第四章 礼法还是利益
刘钰不是来的最晚的,又有几个人鱼贯而入。
见过皇帝后,都赐了座。
待人都到齐了,皇帝先问刘钰道:“你编练海军数年,如今有多少把握赢过倭人水师?”
一听是这件事,刘钰心里咚咚一跳,兴奋起来。
“回陛下,十成把握,没有意外。秋后起航,无有神风。倭国水师,孱弱不堪。”
几个早已知道风声的,带着各式想法,想着这一天总算到了。
支持的、不支持的,此时态度已无意义。
皇帝搞了个小圈子,明显就是不想被别人知道,而且能被召集到这里的,哪一个都是“莫大殊荣”,这意味着皇帝的信任。
这时候再说这个那个、劳民伤财之类,便是不开眼了。
可皇帝问完刘钰之后,还是找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前朝万历三十七年,倭国岛津氏攻打琉球,劫掠王城。又派人监视,琉球国不得不两面朝贡,既朝于天朝,又参于江户。”
“本朝之后,琉球王亦是遮遮掩掩,不敢以实情相告。朕虽恨其欺君,但念其非是本心,只是迫于淫威,这琉球王的罪过,尚可商议,朕亦可宽恕。”
“然倭国如此,朕实不能忍。朕虽外交,然倭国岂在外交之列?此番又与天朝争朝贡国,实乃大罪。”
“朕派人去往倭国,得了不少消息。有些东西,你们不妨看看。”
说罢,将那本被康不怠添油加醋、煽风拱火的《国姓爷合战》拿出,分发给在场的每个人。
一些地方都被皇帝特意标红,几个心里不是很支持的,在看过之后也明白,这一仗不可避免了。
书上的内容固然拱火,可能在这里议事的,哪有可能被几句拱火的言语就气的怒发冲冠?
但皇帝假装怒发冲冠,大臣们自是也要假装怒发冲冠。这书上的标红,不过是在告诉这些重臣们,朕意已决。
果然,一阵“狼子野心”的骂声之后,皇帝道:“朕亦非是那种穷兵黩武之君。自前朝万历年间一战后,朕以为这倭国已知天朝不可撼动,必收了心思。如今看来,死心不改。”
“正好,罗刹国应会派遣使团、那瑞典国、法兰西国也会派人前来,鹰娑伯说英圭黎国也有可能。既是西洋诸国齐至,也正好叫西洋诸国明白天朝边界何处。”
“当初齐国公与罗刹人签了界约,便说这倭国乃天朝朝贡范围,以西夷之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论,既为朝贡,则无外交,大事小情均需与天朝报备。”
“他罗刹国知道,自是不够的,也需得其余西洋诸国知晓。”
“再者,琉球国之事,若掩耳盗铃,终非长久之计。一旦泄露,你们当是折损的琉球国的颜面?那折损的,可是天朝颜面。”
“朝贡之国,竟参江户,是可忍,孰不可忍。”
琉球国双面朝贡的事,其实在大顺也不是啥秘密。
只是谁也不敢说这不是秘密,毕竟这事太打天子的脸。
一些老成之辈则认为,为了琉球去打日本,劳民伤财,只得一个虚名,无甚意义。
琉球毕竟不是朝鲜,日本若打朝鲜,大顺肯定是要出兵的;可要到琉球,隔着大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元朝攻打日本的记忆还在史书上,觉得打起来实在不值。
现在皇帝“惊呼”原来琉球还有这样的事,大臣们也只能惊呼是可忍孰不可忍。
齐国公见这件事和外交有关,连忙道:“陛下,臣以为,应派使者往琉球,质问此事。”
“纵然琉球国迫于淫威,但终究有罪。罪,天子可免,却不得不申饬。”
“臣常听鹰娑伯言,海军非一日能成。便是派去琉球,倭国有所警觉,其海军也非一年之内能建成。”
“故而臣以为,当遣鹰娑伯前往琉球。一则彰显天朝军威,二则也叫琉球王知晓,天朝自有手段护佑其国,使之收心。且威吓安抚当并用,鹰娑比自去威吓,又应再遣一使加以安抚。”
皇帝嗯了一声,却不置可否。
半晌道:“鹰娑伯有句话说得好,战争在开始前,就该知道如何结束。打仗嘛,总要有个目的。”
“朕的目的,便有几点。”
“其一,处置岛津氏,押送京城受审;倭国必要朝贡,天朝册封。”
“其二,天朝征伐,耗费军饷,当由倭人出。”
“其三,开放贸易,天朝商贾可以售货于东洋,不受限制;其国既朝贡,则与西洋诸国贸易,非天朝允许不得通商。”
“至于驻军占据、统治设府,朕倒是并无此意。”
“此番不过膺惩其不敬之罪。”
先说完了这几个必须要达成的战争目的,那几个心里本有些反对的,也放松下来。
既然不是以灭国为目的,这便是周天子的征伐不臣,名正言顺。
而且这么一来,也不会耗费太多钱粮兵力,尤其是大顺军改之后,阿尔泰山一战让朝中不少人信心倍增,认为以少胜多当无问题。
再者若能让倭国赔款,这仗打的也不赔。
况且倭国又不是准部,隔着大海呢,就算打输了,也不用怕天下震动。
几人都看看刘钰,知道决定这一战成败的关键,就在刘钰的海军上。
之前皇帝已经问过刘钰可有把握,既说十成,众人都觉得打仗这种事,刘钰虽年轻,可看的却准。
说有十成,那便十成了。
然而皇帝并没有叫刘钰发表意见,而是说道:“自军改之后,这枢密院行参谋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倒也参谋了一些对倭国开战的办法。当然,未必用,只是做些准备,以备不测。至于安南、缅甸等处,亦有备案。”
“这几年也派了不少探子去往倭国,虽倭国锁国,虚实难知,可刺探之下,军力倒也不强。”
“自前朝万历年后,少有征战,武备松弛。枢密院的参谋们认为可战,你们不妨听听,共商此事。”
“一则验证下军改之威;二则试试这参谋体制如何。”
给一旁的江辰使了个眼色,江辰便把一张日本的地图拿出,随后冲着刘钰一笑道:“此番虽是陆军的事,可缺了鹰娑伯统领的海军,怕是不成。但若如唱戏,这场戏的主角,非陆军莫属了。”
“鹰娑伯此番只需做两件事。击溃倭人水师;运兵到合适处。昔日西域准备一战,鹰娑伯叫我西路大军上下怨气哭泣,多少渴望凭此封爵之辈断了念想,这一次可不要再有这样的事了。”
“上一次都是陆军,这一次若再有此事,那可是陆海不合。”
江辰就是说个笑话,活跃下气氛,其余人都笑呵呵的,唯独刘钰心里一阵嘀咕,心道这个笑话可一点都不好笑。
好在大顺日后要扩张,只能往南打才有意义,陆海之争也不至于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尴尬的笑过之后,江辰便将作战计划说了说。
先以海军携载大约三千人登陆,攻下小仓城,隔断马关海峡,关门打狗。
随后再运输陆军,占据长崎,在长崎屯粮屯兵,击破九州岛各处之敌。
待肃清九州岛之倭军,便与幕府谈判,要求幕府答应所有条件,随后撤军。
这样只要海军足够强,只需要一万多军改后的陆军即可成功。
耗费钱粮也不多。
粮草等,海商年年去长崎贸易,绝对比打准噶尔要便宜,甚至可以在长崎用在京城的价格买到粮食。
计划听上去挺简单的,只是刘钰心想这可行了,海军完全成了陆军的仆从了,就帮着陆军夺个制海权?
皇帝对这个简单的计划很自信,笑道:“这一次漕米海运,海商踊跃,损耗几无。天朝本就多有海商前往倭国贸易,也曾往长崎运过米粮。打仗费钱,最费者,辎重也。”
“此番可让海商出面,运送粮草辎重。”
“日后朕准其特许往倭国贸易。不过日后贸易,得利的便是海商,这劳军费用,他们还是要出一出的。”
“却不知这些海商愿意出多少?”
刘钰心说这可多了,真要是能让日本开关贸易、允许铜金银等贵金属交易,这里面的利润可大了去了。
不说别的,便是黄金,日本的金银价,若能用白银套购黄金,这都能大赚一笔。
况且放开的了的话,再把荷兰人挤走,一年大几十万两肯定是愿意出的。
但想要拿到手,这场仗肯定是要表现一下的。
“陛下,臣以为,若膺惩倭国,海商们自是踊跃。若对倭开战,则海商们短时间内又不能前往倭国贸易。依西洋制度,海商船只皆可征用,贸易公司又有一些远航大船,后勤补给辎重,都非是问题。”
“江南粮米,可直接转运到长崎;辽东麦食,亦可转运到小仓。转运费用,便不必支付给海商,只算作日后垄断费。”
“至于愿出多少劳军捐助,此事……臣以为不宜用捐。既是允其垄断贸易,明码标价,商人皆重利小人,无利可图必不肯做。”
“不若这样,对倭作战以两年为限。两年之内,转运粮草费用,折算垄断权两年。”
“待日后条约签订,开关贸易,则再议定垄断费用。一来,两年之后,收入多寡,商人心里也没数。两年之后,若是利润倍增,自然愿意多付一些钱。”
“此事,松江的贸易公司必可承担。但此事一旦定下,就不可迟缓。”
“齐国公既言,臣应前往琉球,质问琉球王朝贡二心之事,恐倭人会有警觉。不过好在倭人锁国,反应迟缓,在其警觉之前,必要定下开战。”
“以今年金秋开战为佳,还可就粮于敌。倭人封建,公六民四,只要我朝仁义,少收粮草,倭人百姓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战端之事,无可计较。倭人必败。唯独便是那倭人自有国王,掌权者幕府将军,挟倭王以令大名。真要是令其朝贡,这册封……是要册封谁?”
“臣以为,天朝还是保持其幕府体制,如此市场统一,才便于销售货物。幕府经此一战,威望必损,定是难以压服部众大名。到时,必会有求于天朝,令幕府做天朝的守土官长,岂不美哉?”
“是以臣以为,此事上,勿以礼法为重;当以利益为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