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九章 中转港的尴尬地位
针对连怀观的到来,刘钰是有自己想法的。此人敢来,便足见胆识和能力。
只是,巴达维亚的事,只靠这胆识和能力,是不够的。若是处理不好,很可能将来作为大顺统治基础的数万最底层的华人,就要白白牺牲。
他现在不担心海外华人没有反抗的勇气,而是担心勇气过了头搞出来盲动主义。
为了震慑一下连怀观,刘钰摆出来很久没有摆过的谱。
正宗的鲸海节度使,官身在这,级别在这,礼法自然也在这。
青旗、青扇、杏黄伞、铜棍、兽剑、旗枪、回避和肃静牌……基本上没怎么用过的一大串的仪仗摆开。
这不是再给连怀观下马威,只是提醒一下连怀观,天朝制度就是这样,让他在真实的天朝面前和真实的荷兰面前,做出一个选择。
大顺皇帝会对巴达维亚动兵的唯一理由,不是因为巴达维亚有许多海外华人,而是因为刘钰说巴达维亚可以赚钱。
刘钰很清楚皇帝是个什么玩意儿,指望几句热血上涌民族利益之类的话,是说不动皇帝的,不管这个皇帝姓啥。
巴达维亚的局面,在大顺手里,与在荷兰手里,必然是不一样的。
荷兰走的是商业资本主义,中毒太深,加之全国百十万人口,半数在炒股,半数在跑商,除了造船业,荷兰拿不出什么有台面的手工业。
只能采取暴力手段,维系其中的利益。而为了维护暴力统治的成本,又不得不追求暴利。
不管是疯狂地在印尼砍香料树维持“供小于求”的高价;还是压榨蔗糖价格严查走私不准私卖,都是因为荷兰不能把印尼当成倾销地,而只能搞这种最低级的殖民政策。
大顺不同,此时的手工业,若是英法没有极端重商主义的贸易保护政策,是真的能把英法的手工业彻底冲垮的。
皇帝需要的是垄断紫胶、香料、苏木,这需要延续荷兰人对爪哇人的统治方式。
而华人需要的是土改、分地、自由经营和废弃包税制。
甲必丹和雷珍兰们的利益,不是华人的多数利益。
就算收回了巴达维亚,刘钰对巴达维亚的态度也很坚决:不允许巴达维亚的地头蛇依旧控制着巴达维亚,不管是甲必丹还是雷珍兰,通通都得消除。
好在巴达维亚的绝大多数华人从事的是蔗糖行业,不是香料和紫胶等一系列热带特产的种植和栽培。
占了华人绝大多数的贫苦雇工的利益,和皇帝的利益,并不冲突,这就有了一个居中调节政策的环境。
刘钰现在只能确定,连怀观有反抗荷兰人之心?但却不知道他是站在谁的利益上去反抗荷兰人?
海外的华人,不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而是被不同的经济基础分出了明确不同阶层的群体。
这连怀观,代表哪一部分的利益?
没有政策?能让巴达维亚所有的华人都受益。
终于抵达了威海的连怀观?还是第一次见到天朝高阶官员的阵仗。
他在戏文和小说里常听,但在巴达维亚实在没有机会见到。
戏文的影响还在,一片仪仗队的叫吓声中,连怀观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他不是官渡之战投奔曹操的许攸,刘钰也不了解这个人真正的目的?不可以用什么倒履相迎的态度。
一番官面话之后,刘钰还是做出了足够温和的态度?连怀观去后堂候着?半晌功夫刘钰才慢悠悠地来到了见客的地方。
连怀观回想着刚才的依仗威严?心中也先胆怯了几分。
待侍从上了茶,也不敢喝这茶?只能坐在那等刘钰问话。
刘钰打量了一下连怀观?二十五六岁,肤色可能是因为在热带晒的,有些黑。
体格很是健壮?但是腰背笔直?一看便是自小没怎么干过累活的。
“连壮士从巴达维亚前来?有何见教啊?有话不妨直说,一会儿我还要去练兵,着实匆忙。”
连怀观本想着先看看再说,一听这话,也只好直奔主题。
将巴达维亚的情况大致一说,又道:“大人,天朝既猜测荷兰人可能会迁徙天朝出海之民去往锡兰,只是不知道如今海上艰苦、锡兰炎热,若真如此,可能半数都要死在路上。”
“许多人在福建已无土地,更无半分金银,就算回到福建也难生存。巴达维亚从无到有,不管是运河、城墙还是那些棱堡,以及城外的甘蔗园、土地,都是我等海外天朝子民的血汗浇灌。”
“当年巴达维亚初建,在下的先人就是被从澎湖掠去的。那时候巴达维亚还是一片沼泽,爪哇人也不会木匠瓦匠,若无我等华人,哪里会有今日的巴达维亚?”
“如今荷兰人见我等已然‘无用’,便要清除,这是何等道理?”
“是以,在下希望天朝能够出面,维护天朝的海外子民。”
刘钰心想,枪杆子之下才有道理,荷兰人有枪有炮有钱,自然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这事,解决自然是要解决的,维护也当然要维护,但我的解决方法和你想的解决方法,可能大不一样。
“连壮士此言,大有道理。只是,你想怎么解决?”
“大人,海外子民,皆思故土。若荷兰人真的要驱逐我等,数万人无以为生,定是要起事的。若是天朝能在起事的时候,支援一些枪械,亦或是派船去攻荷兰人,巴达维亚子的海外之民,必然箪食壶浆相迎。”
刘钰嗯了一声,连怀观也不敢看他脸色,等了许久,刘钰这才慢条斯理地挤出了几句话。
“荷兰人若真做出这等事,管自然是要管的。你们既有这样的心思,朝廷岂能不顾你们的死活?却不知你想要朝廷管到什么程度?”
连怀观赶忙道:“荷兰人凶残暴虐,占据巴城,又不朝贡。待日后我等若是成事,则必朝贡天子,四季时节,不敢忘却。若如前朝的三宣六慰,我等必然忠顺。”
“天朝也不需多少兵马,只要提供一些军械,我等自可自保。如此,不废朝廷多少钱粮,便可得南洋一处忠顺地,大可为之。”
天朝这些年很少在南洋有官方活动,连怀观认为这事就算天朝要管,也就还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一套,搞一些南洋故老相传的宣慰司之类。
他对荷兰人有些轻视,因为他只看到了巴达维亚城中,没几个荷兰人,华人很多。
刘钰一听这话,就知道连怀观这是绝对轻敌了,只靠当地人,根本搞不成。
而且,说什么三宣六慰……这样的条件,是刘钰绝对不可能接受的。
与荷兰人作战,需要朝廷全力以赴,才有可能将荷兰人在南洋的势力连根拔起。
就是现在,大顺的举国之力,也赢不了。至少也得三年后,舰队初成,否则大军军改后的陆军就算再能打,也不可能划着木盆划到巴达维亚。
打完之后,若不见真金白银的利益,朝廷不可能继续支持航海,就算有支持的,阻力也必然极大。
天朝与荷兰英国不同,不可能允许商人组建一支有强大武装的贸易公司,而荷兰人在东南亚经营已久,想要干掉荷兰人只靠当地的那点华人是不够的。
为了让连怀观清醒一点,刘钰便问了几个问题。
“假使将来事成,你只要守着一个巴达维亚?我听闻,这几年爪哇人也不断反抗荷兰人的统治,若将来成事,你们只守着巴达维亚,可能守得住那些爪哇人?况且巴达维亚一地,将来又靠什么生存?”
连怀观微微一怔,不太明白刘钰的意思,他很难理解这其中的问题。
按他所想,赶走荷兰人,他做成一番大事,成为巴城之主便是。
至于将来巴城怎么样,他还真没想过。
说起来,他其实是个壮士,真正的壮士。
只是一种本能般的感觉到荷兰人的统治残暴,想着推翻荷兰人,可是对于荷兰人走后巴达维亚怎么办,他是没想过的。
刘钰见他露出茫然之色,索性说的更清楚一点。
“你明白巴达维亚的繁荣,根源在哪吗?”
连怀观琢磨了片刻,点头道:“源于商船?”
刘钰笑道:“是了,源于商船。没有商船,巴达维亚就不会繁荣。你知道这几年巴达维亚为何衰落吗?”
连怀观仍旧摇头,他大约明白,在心里多少也想过,可真要组织成语言说出来,这就很难。
“天朝闭关,则巴城繁荣。”
“天朝开放,则巴城必然衰败。”
“你们想回到曾经的好时候,只怕难了。就算是荷兰人走了,巴城的衰败也是必然。荷兰人直接能去广东买货,为什么还要转到巴达维亚?转到巴达维亚的唯一原因,不过是为了省一些白银,用巴达维亚的各种香料来换,也为了安抚巴达维亚的一系官员。”
“天朝不闭关的巴达维亚,必然衰落;而无法控制爪哇、香料群岛的巴达维亚,什么都不是。你扪心自问,凭你,控制得了整个爪哇和香料群岛吗?”
“糖价固然是荷兰人压得低,但是天朝自来产糖,印度如今也产糖,欧罗巴以西的加勒比也产糖,数万以蔗糖为生的华人雇工,你想过他们将来转行做什么吗?”
“你总不能让天朝为了你们,不要福建、台湾的糖,却高价收巴达维亚的糖吧?”
这些问题,连怀观显然没有想过,刘钰也确信连怀观想不到这些。
巴达维亚的事,不是攻占下来就可以的,攻占的后续处置,才是重中之重。
荷兰人如果被赶走了,马六甲才是最繁荣的港口,只要大顺继续开关,对欧洲的贸易,不会有傻子再绕个圈子绕到巴达维亚的。
巴达维亚在军事上很重要,可以辐射爪哇、马来、文莱,居南洋之中。
可在对欧贸易上,连个鸡肋都算不上。
这种地方和西域、东北差不多,此时是经济上的赔钱货,政治军事上的必争之地。
这种地方,不可能搞出个宣慰司就算了。
当地的华人,刘钰要依靠的是当地的华人雇工,以及那些从事小买卖的手工业者。
至于当地的地头蛇,他是一个都不想要的。
连怀观有胆子跑到这里,可见内心是要做一番大事的,这种人可以利用,可以合作,但是在合作之初就必须让他对自己的定位有个准确的判断。
荷兰人靠举国之力支撑的东印度公司,靠着波斯印度荷兰以及欧洲北美的走私,才堪堪能够统治爪哇。
连怀观这种靠一处巴达维亚立国的想法,是极为不成熟的,因为拿不出可以维系暴力统治的成本,以及钱。
一旦赶跑了荷兰人,巴达维亚中转港的作用就不存在了。一个靠中转港繁荣的城市,离开了中转港得优势,只会比现在更加衰败。
刘钰怕就怕夺回了巴达维亚之后,当地的富户和地头蛇,无不怀念大荷兰的统治。
这种事靠讲道理是讲不清楚的,所以刘钰也根本不想和这些人讲道理,那里天高皇帝远,他会坚定的站在最底层的、占华人人口绝大多数的穷苦人那边,费除掉任何现存的间接统治。
哪怕那些甲必丹、雷珍兰以及包税人都是华人,也不行。
第二八零章 隐忍胜于现在就反抗
“连壮士,这些问题你都不曾想过,如何就敢说效前朝三宣六慰故事?不过你既用护民之心,将来若是荷兰人真的做出驱逐我天朝子民的举动,你若立功,我可表奏天子,封你为官。封妻荫子,亦是人生美事。你以为如何?”
“圣上也多关注巴城之事,此番你前来,正好我要入京。可携你同往,许能面见陛下。”
这一次拿出许久没用的仪仗,就是希望连怀观看看,在朝廷当官,是“多么威风”、光宗耀祖的一件事。
亲眼见过了刘钰仪仗的威严,又想着只有戏本里才能出现的“面见皇帝”的情节,连怀观一时间有些被冲晕了头脑。
刘钰要带他去见皇帝,足见朝廷的重视,连怀观心里也高兴。
可是,这官到底是怎么个做法?若做流官,实在没有在当地做个一城之主舒坦。
见连怀观还在犹豫,刘钰觉得还是有必要让连怀观想清楚,靠他们自己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动摇荷兰人的统治。
连怀观的眼里,只有巴达维亚,只能看到一个巴达维亚,知道巴达维亚的荷兰人并不多,常日接触更是没觉得这些人算是天兵天将。
只是,这么想固然勇气可嘉,做起来却是危险的。
历史上的红溪惨案,没有攻下巴达维亚城不说,半途失败也是因为荷兰人征调了当地的土著骑兵。
想要在巴达维亚站稳脚跟,除了要考虑荷兰人,还要考虑当地的土著。没有个三五千人的正规军是不能完全接手荷兰人的统治的。
之所以想着要带连怀观入京城,一则是为了招揽,二则就是为了两头骗。
一头让连怀观一心一意,另一头也是告诉皇帝,巴达维亚很好打,当地百姓箪食壶浆等着王师呢。
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因为刘钰认为,攻打巴达维亚,不需要一个当地的华人领袖,要依靠的只是当地的贫苦雇工。
连怀观这样的华人领袖,有亦可,没有亦可。
若真是非有不可、意义重大,刘钰的态度早就“礼贤下士”来恭维了。
要解决当地华人的生存,肯定是要搞变革的,也肯定会触动当地豪绅的利益,刘钰可不想到时候这连怀观又和当地豪绅们夹杂不清。
他可能的确和甲必丹、雷珍兰们有矛盾,可甲必丹和六个雷珍兰之外的当地豪绅呢?
当然,有这么一个当地的地头蛇,也是有些好处的。可以提前派人去巴达维亚,让连怀观弄个身份,在巴达维亚收集情报、训练士兵。
但也仅限于此了?更复杂的东西,刘钰不希望连怀观插手。
“连壮士,你勇气可嘉?可我也不得不先挫汝锐气。荷兰人?不是那么好打的。就算你赶跑了巴达维亚的荷兰人,也难支撑太久。”
“你既是想做大事的?需得想清楚这一点。不然的话,只恐当地的天朝子民要白白流血?死的毫无意义。”
“没有朝廷?你们拿不下巴达维亚。你若真的有心?为巴城的天朝子民做一番事?就需得遵从朝廷的号令。若不然,不但无益?反而有害。”
“我且问你?当地能列阵迎敌、开枪防炮的几人?若荷兰人的军舰来攻,又将如何对敌?若爪哇人奉荷兰人之命来攻,又将如何?”
“此事,需得从长计议。万万不可凭一时血气之勇。我知你是一番良心,可堪嘉奖?但这事真要做,你就不能自作主张。若你自作主张,只怕要坏了数万巴城天朝子民的性命。”
这么大的大帽子先扣下来,又将巴达维亚的局势,按照刘钰的宏观理解,仔细和他说了说。
一直说了大半个下午,连怀观这才明白,他看到的巴达维亚,只是一个表面。真正的巴达维亚,是周边的马六甲、安汶岛、日本商馆、广东商馆、班西加、三宝垄……等等看到的和看不到的统称,在东印度公司的指挥下,如有臂使,要对抗的是整个荷兰的东印度公司,而不是一个小小的巴达维亚。
半是恐吓、半是警告的暂时视角,让连怀观冷汗涔涔,心里已经认同的刘钰的说法,知道自己之前想的怕是简单了。
在刘钰看来,现在巴达维亚的事,需要的不是勇气、不是鼓动,而是等待和隐忍。
贸易局势的必然发展、巴达维亚华人的产业结构,都使得这一次排华事件不可避免。
但是,因为刘钰的存在,所以大顺朝廷不可能像个傻子一样不闻不问,整件事都在一个可控的范围之内。
如果荷兰人在大顺的海军准备就绪之后,才开始排华,这自然恰好。
届时,里应外合,一举成功。
如果荷兰人在大顺的海军还未准备就绪的时候,就开始动手……
也不是不可控制。
至少,朝廷可以出面警告,几艘军舰去巴达维亚转一圈、关闭商馆断绝贸易警告一波,荷兰人应该是不敢屠杀的。
反正荷兰人的解决办法,基本上就是往锡兰、印度运。因为巴达维亚的华人都是很好的种甘蔗、榨糖的熟练工,运到锡兰或者印度去做一样的工作,可能性最大。
早晚要往印度那边扩张,也正需要一个有点人口基础的落脚点。心狠一点,靠荷兰人帮着华夏完成第一波往印度的移民,也不是不行。
恶名让荷兰人担着、全程朝廷干涉不要让荷兰人过于过分,将来对荷开战攻下马六甲,就可以顺道去锡兰,借助当地被荷兰人移民过去的华人,也不算是坏事。
听连怀观这意思,新来的巴城总督,上来就要清查一下当地华人的人口,要补缴人头税,这就是个危险的信号。
但整个战略是不能变的,日本的国力是强于荷兰在东南亚的势力的——否则,荷兰人早就炮舰外交自由贸易了。
必须要先强后弱,在日本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先解决日本,在封闭荷兰的对日贸易,制造摩擦,击溃荷兰。
这个顺序不能错,否则就很可能被日本察觉。
而且威海的海军,至少还得三年时间才能有七成的把握解决日本和南洋问题。
刘钰担心的,就是在这期间南洋出了变故。
如果当地的华人大规模反抗,可能会导致当地得华人遭到屠杀,而大顺这边又没准备好,那就白白牺牲了。
要反抗,肯定需要带头的。这连怀观,从能跑到威海这件事看,应该就是个领头的关键人物。
如果真要是巴达维亚在刘钰没准备好之前就要排华乃至屠杀,他也只能走朝廷的“外交途径”,警告荷兰人不要搞屠杀,迫使荷兰人真的出钱去往锡兰移民。
真到当地华人难以生存的时候,他也可以接济一些。
两三万人,保持最低的生存,他还是能接济过来的。
大不了,找个中间人把大部分甘蔗园和糖厂,都租到手里,隐忍到这边准备好。也不过十几万两银子,他掏掏家底还是出得起的。
或者,在没准备好之前,当地的人头税,他先给出了。将来再从荷兰人手里抢回来便是。
总归,在日本问题没有解决之前,绝对不可能对南洋下手。哪怕是花钱出人头税让荷兰人晚动手两年,也得忍。
第二八一章 专业行贿
“巴达维亚的人头税,一个月多少钱?”
“回大人,8个大铜子,或者32个小铜子。按月交。”
“谁收?”
“包税人或者雷珍兰、甲必丹,也可能是街长。各个街都有街长,街长一般是包税人,人头税有时候外包,有时候不外包。”
“这当包税人,需要什么条件?怎么才能当上?”
连怀观嘿嘿一笑,心道大人你也是当官的,这个问题还不懂吗?
“回大人,包税,有些要拍***如说今年的赌场税,起拍价是900荷兰盾,你要是出的高基本上就是你的。但是,有些不拍卖,就要靠送礼、行贿了。”
一听送钱行贿,刘钰心想这倒是简单了。
“这行贿,得有门路吗?”
“回大人,需要门路,但更需要钱。当地的荷兰官员会在政府布告的下面,写出来自己要拍卖自己的‘私产’。比如要卖一个茶杯,你想给他送钱,你就去拍卖会把这个茶杯买回来。前几年,甲必丹连富光买了荷兰人的一个破茶杯,花了400荷兰盾,其实也就值几个铜子的破杯子。”
“但这个破杯子,给他换来了包酒税的资格。可以说,什么都能拍卖,荷兰官员家里的勺子、衣服、破车等等,只要想收钱就拍卖。因为……这……不算行贿。”
刘钰忍不住笑出声,赞道:“荷兰人的商业社会,果然把行贿玩出了新花样。妙得紧呐。”
“对了,这巴城的荷兰人多吗?”
连怀观摇摇头。
“回大人,荷兰人不多。巴城,是东印度公司的,不是荷兰的。”
“因为非公司的荷兰人如果来了,就可能携带私货、或者做私商,会影响公司的收益。故而,公司不欢迎非公司职员来巴达维亚,就算有来的,也都是抱着发一笔财回荷兰享受的心态。华人不准经营香料,但是可以经营甘蔗,一些荷兰人也就是把糖厂什么的外包出去收租金?靠公司走账,他们自己都不在巴达维亚。”
城中的荷兰人不多?这也是连怀观生出要取而代之想法的重要因素。
然而荷兰人的确不多?可是土著不少,荷兰人可以调动一些土著骑兵。
加之一些土著的税收,也被荷兰人用心险恶的交给了华人包税人……矛盾可想而知。
包税包税?要先交了包税额?剩下的自负盈亏。
商人花那么多钱又是拍卖又是送礼的?取得包税权,可不是自己掏钱去为人民去服务的。
就这些情况,刘钰在心里算了一笔账。
如果三四年内,荷兰人还没准备好全面驱逐华人,那么就算了。
如果要是提前动手了?要花钱交人头税?让荷兰人暂时不动?其实也花不了多少钱。
一个月8个大铜子?打三五万人算,一年也就三五万两银子。
花上三五万两银子?在巴达维亚养一支潜在的反抗军,而不是让这支反抗军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起事被屠杀?绝对大赚。
在保留这一批核心反抗力量的同时?如果能用外交手段和禁运制裁做威胁,使得荷兰人运送一批人去锡兰,也不是不行。
只要大顺朝廷的反应没那么迟钝,屠杀,荷兰人现在应该是没这个胆子的。
而现在,又是大航海时代的尾巴,哪有什么国际法,也不需要非得荷兰人先动手才能去打荷兰人,根本不需要非得等到荷兰人动手屠杀了才能有大义名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况且荷兰也不是欲加之罪,当年澎湖、台湾、舟山的事儿,还没算呢。继承了明帝国,自然要把这些仇恨和战争借口一并继承了。
“连壮士,你在锡兰等地有熟人吗?”
“有。我的一些弟兄不交人头税,被罚做苦工,一些人就被发配到了科伦坡。是生是死,也不知道。”
连怀观不知道刘钰问锡兰的事做什么,以为刘钰是琢磨着荷兰人要把巴城华人往锡兰迁徙的事。
锡兰这个小地方,位置很重要,尤其是对华人完全控制南洋的澳洲很重要。
因为赤道无风带的存在,想要从印尼群岛去澳洲,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刘钰希望白令去美洲探险的时候,走南美太平洋航线,沿着洋流到澳洲。
锡兰,几乎算是一个此时去往澳洲最近的跳板,要不然就只能沿着这一次白令的航线走山东——绕朝鲜——鲸海——千岛群岛——北美——南美——澳洲的路线,这纯粹是不切实际的做梦。
若将来赶走荷兰人,能在锡兰有个容身之地,就简单多了。
锡兰是信佛的,刘钰对完全占据锡兰毫无兴趣。
但是帮着锡兰王国赶走荷兰人,占据科伦坡城做个据点还是有很大兴趣的。
信佛的,最起码比东南亚这一票信绿教的要更适合华人相处。
如果荷兰人能在自己的操控下,往锡兰移个三五千巴达维亚的华人,就算过半的死亡率,也有一个日后站稳脚跟的基础。
辩证的去看,凡事有利有弊。
想办法在这一次荷兰的排华浪潮中,借荷兰人的船往锡兰移民华人,让荷兰人担上恶名,也算是把坏事变成了有利的好事。
当然,要是操作不好,很可能玩脱了,到时候数万华人被屠,那就是自作聪明了。
心中有了初步的打算,刘钰知道还得坚定一下连怀观的心思,便带着他去参观了一下威海的陆军军营。
这一支名为“靠近海岸熟悉日后海上作战、沿海海运漕米减少耗费”;实则是皇帝派来监视海军的军改后的陆军,是大顺此时为数不多完成了军改的部队。皇帝都没放在京城,而是放在了威海。
威海的炮台也是被陆军接管了,这是平衡与制衡之术,倒不是皇帝对刘钰已经不信任了。
虽然主官不是当年小站练兵出去的,但是军中的参谋和一批基干老兵还是小站练兵出身的,面子还在。
赶着出操的时候去看一看,负责操训的参谋们也认真准备了一场军操。
连怀观虽没当过兵,却也能分得清好坏。
跟着刘钰转了一圈,心中也明白,自己想的太简单了。自己手底下的那群弟兄,哪里能和正轨的军队比一比?
本想着自立为王,现在看来,真要是朝廷动了心思,自己那点小野心稍微一碾就会粉碎。
如今刘钰给了个这么大的台阶,许诺他事成之后封官,连怀观又不是傻子,在威海军营中黑洞洞的枪口下,很快做出的决定。
“既是大人抬举,小人也不能不识抬举。朝廷既有决断,在下也就放心了。之前着实是担忧荷兰人残暴,做出如若吕宋那般的举动,是以心有戚戚焉。到时候,可能便是玉石俱焚。”
谁是玉?谁是石?
刘钰笑了笑,也没纠结这个说法。
“连壮士,巴城的华人,皆是天朝子民。朝廷自是要管的。可怎么管,这里面就有说法了。信上说,你在巴城也有糖厂和甘蔗园,你庇护自己的弟兄,靠的是钱对吧?”
连怀观点头道:“是的。有钱就好办事。我那几个糖厂,也赚不到钱,我也不靠糖厂赚那点钱。只是给弟兄们找个安身之地罢了。”
这办法的确是个好办法,巴达维亚的荷兰人连直接统治都做不到,可见管理能力弱到什么程度。
所有糖厂的雇工,都是靠华人的富商间接统治的。
馒头的信上、以及连怀观的自述,加上刘钰早就知道为了牟利的经营者是什么德行,对巴达维亚糖厂雇工的生存状况他心里也有数。
连怀观不靠糖厂赚钱,自有别的门路,那这糖厂的作用也就是给围在他身边的兄弟们打个掩护。
连怀观能这么干,刘钰自然也能这么干,不就是钱吗?
“在巴达维亚,租糖厂好租吗?”
“好租。这几年尤其好租。很多人都不想继续经营了,可是欠了一些高利贷,只能硬着头皮经营,只盼着今年糖价能高一些。在下愚钝,不知这糖业贸易如今有这么大的问题,可就算在下如此愚钝,却也知道那些人纯粹做梦。这糖,是荷兰人强收的,就算还有利润,又怎么可能主动提价?”
既然好租,那就简单了。白银如今是世界范围内的硬通货,大顺的白银拿到巴达维亚去花,一样有人收。
“连壮士,若要起事,人少了可不行。而且又多分散,将来也是个麻烦。这样吧,我助你一笔钱,你回巴达维亚,买几座糖厂和甘蔗园。将爪哇人都赶走,只留华人。”
“我也不图挣钱,就算是为将来做个准备。万一荷兰人欲要屠戮,组织在一起,远胜于分散于各地。”
“当然了,我得派人去盯着。这倒不是说不信任连壮士,主要是人多口杂,有些事,你未必懂,而且一旦要是几千人聚在一起,你不要说甲必丹雷珍兰,便是个街长都没当过,哪里管得过来?”
看破不说破,场面话让双方都不那么尴尬,也挺好得。
连怀观想了一下,笑道:“大人高明。荷兰人根本不知道各处糖厂到底有多少华人,甚至连巴城到底有多少华人都不清楚。若有个十几个糖厂,不求牟利,数千人还是养的住的。”
“只是,苦了那些不能照顾到的人了。”
第二八二章 放松
让连怀观出面租下几座糖厂和甘蔗园,在那里进行一些秘密的基础训练,把巴达维亚最有反抗精神的一些基干都聚到一起。
组织,是最重要的。没有组织到一起的平民,是一盘散沙,而将平民组装在一起的军队,在同等人数上是足以以一敌十的。
南洋,只能朝廷自己下场,靠大顺的海商是不行的。
单单一个资本的差距,就和荷兰东印度公司差了八条街,怎么玩的过?而且就现在的情况看,去了之后,最有钱的更愿意选择给荷兰人当包税人,压榨其同胞倒是有一手。
组织起来一批人,剩下照看不到的,那就只能想别的办法了。
真要是荷兰人提前动手,只要不屠杀,连怀观糖厂里的这些人就得隐忍着,哪怕是剩下的人要被送到锡兰。
“买了糖厂之后,荷兰人真要是清查人头税,这人头税我便出了。当然不能当实诚人,十个人出三个人的人头税就好。若不然你交的太多,反倒让荷兰人认定华人尚可再压榨,你这几个糖厂就交了这么多钱,剩下的糖厂雇工要是都交钱,那不是发财了?”
“我对巴达维亚不熟,这里面行贿、送礼的门路,我也不清楚。想来你是清楚的。”
连怀观急忙点头,他对巴达维亚的这一套行贿送礼的门路很清楚。只要有钱,他知道钱该送给谁。
而且,总督制度下,没有不贪钱的总督。权力有时限,过期作废,谁不想使劲儿搂一笔钱回荷兰?
钱不用他出,他只是做一个中间人,也就明白了自己在其中的地位。
他的这个地位,不是不可替代的,许多人都可以代替他所能做的事。
刘钰摆出仪仗是震慑、领他观看军营是安心、带他去京城是为了给个荣誉,而真正可以维系合作的利益,他决定给连怀观一部分松江的股票。不用太多,但也足以让这个在巴达维亚都没有混成雷珍兰的资产的家伙,认真地投入到这番大业之中:为自己的利益。
此事先不急,待从京城回来之后再说。
叫人先带了连怀观下去休息,刘钰总结了一下连怀观诉说的巴达维亚的情况。他不是太重视太多的细节,而是在宏观层面上整理了一下巴达维亚的现状。
基本上和他预想的差不多,荷兰的国力和商业资本主义政策?使得荷兰在巴达维亚的统治岌岌可危了。
和他之前通过东印度公司对巴达维亚政策的变化判断出的“东印度公司的现金流出问题了”?基本上可以连在一起看。
可谓是成也阿姆斯特丹证券交易所、败也阿姆斯特丹证券交易所。
小小的荷兰和证券股票以及商业海运绑定的太深,只要掐断马六甲、打击东南亚贸易,必然会在地球另一端的阿姆斯特丹掀起撼动整个荷兰的巨浪。
依靠暴力维系垄断的成本太高了?而荷兰本身脆弱的手工业和金融带来的过高人力成本?又不可能走倾销模式。
荷兰人,这一次死定了。
但为了一击制敌?必须要等到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开打、法荷宣战之后才能动手,如此才能彻底瓦解荷兰的殖民体系,也算是为承担着给英国放血重任的法国“盟友”做出一点贡献。
这一次连怀观跟着他入京,主要就是给皇帝打一针放心针?告诉皇帝荷兰人真的很脆弱。
可能皇帝理解不了这其中的本质逻辑?而连怀观对巴达维亚的主观印象,正是皇帝所需要的信心。
这一次回京城,倒不是他主动要回去的,而是因为今年的京城注定有诸多大事,皇帝命他必须回去。
齐国公的使节团绕道罗刹回来了?前几天接到的快马报信知道已经在京城引发了轩然大波。
今年又是松江、苏州二府的漕米第一次经过海上运输,关乎着今后朝廷对海运、河运的取舍。
加之松江那边的一些作坊已经开始生产,玻璃等新兴产业,征收的都是附加的消费税,又是一大笔的收入的同时,又涉及到一个很严重的“盐税”问题:之前盐从来都只是日用品,现在玻璃产业的中间环节制碱法需要消耗大量的盐,这些盐怎么计税也成为了一个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还有朝鲜那边的租借地;俄国要派更高级别的公爵特使前来商定西部边界问题;苏闽粤等海关地收银币太多建议铸造银元的奏折……种种这些好的或者不好的消息,每一件都在诉说着大顺这个天朝在慢慢打开九州结界,开始融入外部的世界。
这一次刘钰要回去,要风风光光的回去,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连怀观的事,不过是个添头,给皇帝下最后的决心罢了。
想要在讨论朝廷政策的时候腰杆子硬气一些,这一次海运就不能出一丁点问题。
很快,刘钰叫来了陈青海和杜锋,给两人各自分配了新的任务。
这一次漕米走海运,虽然走黑水洋的路线已经相当成熟,沿途也没有海盗之类,可为了以防万一,刘钰还是决定派出军舰进行第一次海运的护航。
除此之外,在他建议下的松江的新增税银,也会用军舰运输,直接在大沽口靠港。
他要确保万无一失,哪怕做足了准备,甚至也有了皇室组织的海运保险公司,可要是半途出了什么事,还是会有大问题。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松江那边也做足了准备。
囤积了大量的南洋米,反正今年日本那边就要禁止运米私货贸易了,大量的南洋米囤积在松江,就是为了防止海运的损失,成为运河派反对海运的借口。
入股了海运漕米的人,都知道细水长流的道理,为此公司也做出了决断:今年拿出一定的钱,多运几成的米,抵消掉可能的海运风险,确保十成十的米运到京城。
不为别的,就为这运米能够携带十分之一免税商品的利益。
若是真能废漕改海,百万漕工的利润,都要转移到了江苏沿海,为了这等长远的利益,今年多投入一点也是值得的。
陈青海和杜锋听刘钰说的是这样的任务,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一副轻松的神色。
这条航线他们可是走过许多次了,每个人都对自己的军舰爱得深沉,根本不惧可能的海盗。
况且这些年也实在没见过海盗的模样,他们这些军舰都是靠银子堆出来的,海盗哪里会有这么多的银子?
“这一次去松江,整个舰队一起出动,青海做正手,杜锋你做副。一则是为了练兵,二则也是让一些有心人心里有数,不要动歪点子。”
“这些有心人,既是国内的,也可能是国外的。可能西洋人都知道咱们在编练海军,可是包括法国人在内,也不知道咱们的海军到底是什么水平。”
“所以这一次你们要齐齐整整地去一趟松江。正好,现在是西洋舰船来松江贸易的季节,让他们见识见识。”
说出来这一次航行的目的后,陈青海奇道:“大人不是一直偷偷摸摸、韬光养晦地发展海军吗?这若是被潜在的敌人知晓,只怕心生防备。若是咱们那艘战列舰建成下水了,再如此招摇,似也不迟。”
这些优秀的海军军官们整日听刘钰讲解大航海时代的局势和世界贸易,虽然刘钰从未公开说过朝廷要对日本、对南洋动手,可和刘钰走得近的这几个,心里都清楚。
海军这么费钱,如果不是打仗,养这么一支海军根本不值得。
况且,不打仗怎么建功?不建功怎么升官?
面对陈青海的疑惑,刘钰哈哈大笑,开怀而又放松。
不再是数年前刚来威海时候一切要藏着掖着的时候了,现如今大局已定,没什么可以改变的了。
他之前跪舔日本以求贸易,为的是在朝廷投钱之前,把海军的架子和教育搭建起来,把一个对日本开战有利的群体集合起来。
海军是技术兵种,需要提前许多年的投入。等到朝廷决定投钱的时候,那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了:造舰,让那些蹲在陆地上学数学的舰长们,拥有一艘真正的军舰。
现在就算是日本猛醒过来了,就算有钱,阴干的橡木柚木桧木不是空手就能变出来的;会炮击和航海的船长和军官,也不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
至于荷兰……且不说能不能感知到这支海军是冲着他们去的不说,也不提东印度公司现在面临的资金和经营困境。
就算他们的神降下启示让他们知晓了一切,就现在的通讯水平,今年的消息,要到明年到阿姆斯特丹,然后第三年才能传回巴达维亚,估计那时候威海的第一艘74炮战列舰都造出来了。
荷兰人在欧洲,是很牛,舰队很强,可来不了南洋,再多也是无用。
现如今刘钰是有恃无恐,正好借着这件事,干涉一下连怀观所反映的情况:巴达维亚可能的排华问题。
对荷开战,不需要等着一个悲惨的现实以求正义性,也不用非得等到荷兰人动手杀人了才动手。
主动权在自己手里,自己想什么时候打,就可以什么时候打。
信心满满。
“我以前总说,海军建成,非一日之功。什么算是建成了一支海军?你们说说看,现在咱们的海军算是建成了吗?”
对两个心腹忽然提出这么一个问题,两人楞了一阵,刘钰道:“一支海军,不只是一支舰队。”
“而是有靖海宫官学每年收人,报考的人越发的多,开始源源不断有新的毕业生。有更多的储备水手,在新式的软帆帆船上做事。”
“有大量可以造船的工匠,舰船出现了损伤只要回港就能修,有完整的伐木锯木和干料作坊。现在来看,大顺的海军算是建成了,只是存量差一些。存量问题,不就是钱吗?真逼急了的时候,朝廷会抠出钱来的。”
“所以我现在胆子大了,也不用藏着掖着的。因为我可以说,大顺终于有海军了。”
这和杜锋与陈青海所理解的“真正的海军”不太一样,按他们想,一支真正的海军应该是遮天蔽日的舰队。
但刘钰从一开始就认为那样的海军是一次性的,算不得有海军,只能算是有了一支舰队而已。
就像法国,四万吨的战舰,现如今英荷舰队十分之一的存量,可真打起来数年之内又能成为世界第二海军。
法国的世界第二海军,不在海上也没在港口里,而是在军校、科学院、加拿大的木材、以及水手登记和服役制度上。
威海,如今多少有了个底子,这才是刘钰眼中的海军初成。
“这一次到了松江,返航的时候,青海带队回来。杜锋还要去一趟广东,护送一些人去一趟。陛下拨了一笔钱,允了我上奏的在广州附近建造一个海军港口的奏疏。要能修船,还有修筑一些炮台。这不是你的事,你只要把人送到就好。”
“到了松江,去贸易公司那边,让他们借几条船。去广东、福建招募一批水手和陆战队士兵。广东那边少收一点,福建那边多招一点,具体人数我也写好了,你照做就是。”
听到这话,两人都兴奋起来了。这再明显不过了,是要对南洋动手了,所以才要征召大量的广东和福建的人来当兵。
南边气候太热,威海现有的这群海军和陆战队,根本适应不了当地的气候。而且南洋华人,多以闽粤为主,语言不通也是个极大的问题。
皇帝允了刘钰在广州附近的海港建造一个军港的奏疏,这便足见对南洋生出兴趣了。真要是打起来,总不能把船开回威海来修,肯定要就近找一处能修船的港口。
两人相视一望,均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出来了兴奋。终于要打起来了。
海军军官们又不打仗,整日除了练习航行就是在学数学知识,一个个闲的极点,也是私下里打了不少赌约。
有东进派、有南下派,两边互相赌注,到底海军得第一战是东进倭国,还是南下西洋,亦或者两者都要打?
杜锋和陈青海都在“先打倭国后下南洋”的赌注上,压了不少钱,如今看来,显然是赌对了。
如果志不在南洋,这个港口应该修在台湾,而不是广州。如果不是要打倭国,不可能提早在虾夷地筑城赖着不走,囤积粮食。
海军上下,虽然打赌有赌东进还是南下的,可内心谁都盼着下南洋。毕竟,打倭国,还是陆军唱主角;而下南洋,海军终于可以唱一回主角了。南洋的陆上军队,威海的海军陆战队就能收拾了;倭国的陆军,靠陆战队可赢不了。
第二八三章 想干实事的官僚也有不少
舰队南下之前,刘钰的幕僚们也将今年给日本幕府的“唐风说书”写好了。
贸易公司的委员会可以决定装什么货、走什么路线,但一些政治性的事务还是严格受到控制的。
就像是给幕府的“唐风说书”,想要贸易,就必须得上交给长崎。
风说书上怎么写,这就成为了重点审查的方向,贸易公司是做不得主的。
幕僚们按照刘钰的意思,将这一次舰队南下的事也写了。
理由也足够忽悠:朝廷有改漕运为海运的意向,为了防止出现海盗抢劫,便出动了水师护送,日后可能会成为常态。
幕府就靠长崎这一个窗口了解外部的世界,如果只是华人海商倒是好说,那些单独拿到贸易信牌的船主敢乱说话、出面海防机密等,抓起来就是,刘钰这个官也不是白当的。
奈何还有可恶的荷兰人,荷兰每年还要参江户,上风说书,也会诉说大顺的情况,这件事瞒不住。
既瞒不住,那就不妨直接大大方方写出来,反正日本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多半会以为真的是要改漕运为海运而已。
…………
江苏,淮安。
提议苏、松漕米海运试行的江苏节度使谭甄,正在淮安府尹和几名治河官员的陪同下,查看今年的黄河河段。
自宋黄河改道之后,这些年黄河一直从江苏夺淮入海。
数百年了,曾经的富庶之地,曾经的鱼米之乡,如今成了各个王朝腰腹间的一处癌症,赵宋遗泽。
就像是一块长大帝国伤口上的烂肉,永远好不了,也永远治不了。
谭甄提出试行松江府和苏州府的漕米沿海运输,现在还不是运送漕米的时候,今年黄河的水患可能就要先来了。
治河的技术官僚叹息道:“节度使大人,有运河在,治河只能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一切以保漕运为上,其次才是治河。本末倒置,本末倒置,我等也不是蠢笨,而是在先保漕运的前提下,很多治河的手段无法使用。”
“如今泥沙淤积,黄河淮河自不必提,便是扬州因为运河沟通,也可能会有水患。”
“淤积愈发严重,若是现在再不加大治理?十余年后亦或是几十年后,一旦黄河决口改走北道?则江淮富庶地危矣。”
“淮河入海之处,淤泥日多?若是将来黄河改道?淮河难以入海,很可能就要夺运河、大湖入长江。一旦大涝,那便不只是江淮,而是大江下游财税重地也很危险。”
“水若不多、冲刷不足,淮河入不了海?就只能南下长江了。长江若是再多一个淮河的水……”
这些年新的测量技术出现,治河水工的数学水平和测量水平也提升了不少?已经看出来了日后的危险。
固然有人想着细水长流?巴不得年年决堤、年年有灾?这样朝廷就要出一大笔钱来疏通运河、治理河道,每年稍微过一过手?也能分个几万两银子。
可尧之都、舜之壤?总有那么几个秉持着为生民立命的念头。
天下,总有这样的“傻子”,而且中华大地也向来不缺这样的“傻子”。
这些人盼着?彻底治好黄淮?治好这块隔绝南北、处在腹心之处的烂疮。
谭甄上任之后?就有人抱着“新官上任试一试”的想法,说出了黄河淮河和运河的事。
上书的人都是历任官员眼中的刺头,奈何真有本事,又不得不用。
谭甄试行漕米走海,未必是出于解决“先保漕运、后保洪涝,以至治河不能治本”的想法。
但凡事,论迹不论心。
是真的想要为生民立命也好,亦或是为了做出政绩升迁也罢,总归是迈出了这么一步。
他和刘钰没见过面,但却相信这一次海上运米,刘钰那边一定会派出船南下,护送第一批走海运的漕米。
这种默契,源于他知道刘钰是支持废漕改海一派的。
今年的第一波漕米就要起运了,可是江淮今年的雨水极大,很可能又会出现水患。在漕米运转之前,他跟着这个治河的官员来到了黄河边上看看,听着治河官员的介绍,问道:“若是将来废漕改海,你们就一定能治好黄河?”
几个治河的技术官僚都笑了。
“节度使大人说笑了,黄河,非是大禹复生,否则谁敢说能治得了黄河?我等可没这个本事。”
“只是,若是能废漕改海,那么治河的第一考虑,就是水旱之患,而不是确保运河通畅。这样,许多现在不能用的手段,便可以用。”
“不说能治本吧,就算治标,也比现在的手段好用的多。”
这几个治河的官员不去考虑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也不去考虑漕运海运的风险,他们与其说是官,不如说是吏。
他们不考虑政治,也没有太大的大局观和宏观叙事的视角,只考虑自己专业范围内的事。
他们也不是谦虚,一些人甚至想,就算大禹复生,只怕也没这样的本事治好黄河。
那时候人少,现在人多,只要改道就会数十万灾民。
保谁?弃谁?
人不是树,被淹死了不能再长出来。
只是,黄河决口几乎是必然的,三年就要来一波小的,几十年就会来一波大的。
不下决心自己改道治理,就只能等着天灾降临的时候死更多。
现在就这么为了漕运而拖下去,将来一旦黄河向北决口改回宋前河道,不只是黄河新道要遭殃,日后淮河没有黄河的水,冲不进大海,从淮安到扬州都会危险。
“节度使大人,本朝治理黄河,是有极大优势的。”
“前朝朱明的皇陵在凤阳,除了要护漕,还要考虑到护陵。这样一来,难免束手束脚,很多手段不能用,只能在小范围内闪转腾挪。”
“本朝祖陵在天保府,这就不需要考虑这些事。护陵、护漕,二者就只剩下了护漕一事。”
“若能解决漕米北运,我等不敢说根绝黄河水患,至少不会有大的祸患。”
技术上的难点,有两千余年的治水经验,可谓此时世界最丰富的。
然而好解决的总是技术问题,难解决的是政治问题,大顺没有保护皇陵不被大水淹没的压力,事实上大顺的祖陵也完全没有被水淹没的风险,若是大顺的祖陵都被大水淹了……
谭甄心想此事倒也的确如此,遂道:“此事,若想解决,不在你我,而在东海。”
“今年试运松江、苏州的漕米,若是今年走的顺利,日后才有治理黄淮的可能。若是今年走的不顺利,只怕是难咯。”
“我也没怎么碰过船,之前要么是在京城,要么是在西南平叛改土归流。若论海上的事,还得问鹰娑伯。”
“他既一直想要废漕改海,能不能走出这第一步,就看他的本事了。”
虽未谋面,对刘钰的本事,谭甄还是相信的,信心满满。
松江这两年添了不少奇奇怪怪的衙门,增加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税赋,可是松江反而越来越繁华,也没人叫着与民争利,亦算是一件奇事了。
这些他所想不到却有效的古怪手段,就是他对刘钰信心的来源。
“治水之事,本是河道总督的职责。本节度使也不宜越俎代庖。不过,便是河道总督,只要漕运的事不解决,也等于是戴着镣铐做事,想来也难。”
“这废漕改海的事,未必能成,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你们便先写出一些章程了。”
“今年若是运米顺利,赶着冬日节度使入京奏事的时候,我也一并递交陛下。”
官场里的事,很多潜规则。
他这个江苏节度使,虽然管着黄河和淮河,也随时有水患的风险,但绕开河道总督总是不好。
二者不是从属关系,这就显的好像是在打河道总督的脸。
治水的事,最难的反而是官场里人际关系。
谭甄能任江苏节度使,足见皇帝的信任,可论官阶还在河道总督之下。
现如今的河道总督是支持运河派的,不管是因为真的支持,还是利益关系,亦或是考虑到其中的利益群体,总归是和支持海运的谭甄不对付。
河道总督的衙门就在淮安,江苏节度使跑到淮安来,视察水患,这本身已经算是个忌讳了,这视河道总督为何物?
想到这些烦心事,谭甄只能叹息。
“难!难!难啊!”
面着涛涛黄河发出这样的感慨,谭甄心想,终究这件事自己是要做的,也不求留名后世,但求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吧。
想着大顺现如今的局面,他是在西南改土归流出身的,对当今的局势是有自己的理解的。
现在西域平定、蒙古臣服,西北又移民垦殖河套、西域,西北的祸乱暂时安稳了。
南方经济发达、西南改土归流、东北更是被前人犁庭扫穴了一番疯狂移民山东河南的人口……在谭甄看来,日后大顺的内部大患,只可能出在淮地。
这里是沟通南北的通道,一旦水患出现,这里必然溃烂。本身这里就不是什么安稳地方,南下可以直接威胁到大顺的经济重心、溃烂更可能连卷数省。
如果不考虑外部西洋诸国的影响,大顺如果出现前朝末年的情况,淮地只怕要成为前明的陕西河南。
似乎,这是一个可以让皇帝下定决心得理由:趁着皇帝真正壮年、威望正隆、四方平定,尽可能把这个天下最可能溃烂的伤疤治好。
想着在西南改土归流的经验,谭甄狠了狠心,心道真要是因为废漕改海,出现许多无以为生的流民,那就……镇压。
军改,军改,花了这么多钱军改,四周外患已平,总不能白白养着。他心狠,做出了最坏的打算,就是不知道皇帝敢不敢下这个决心了。
第二八四章 商人是晴雨表
从淮安回到节度使衙门所在的苏州后不久,谭甄又去了松江。
今年是海上运米的第一次,又是他建言提出的,这一次起航是需要他出面的,以示重视。
到了松江,陈青海率领的舰队也到了松江。一番对西洋商馆的武力展示之后,陈青海带着刘钰的礼物,去拜访了江苏节度使谭甄。
谭甄是襄阳人,陈青海是京畿人,但两个人的出身身份还是很亲近的。
都是良家子出身,无非就是陈青海没考上武德宫,而谭甄考入了武德宫。
和正规科举出身的人,总归隔着一层,类似出身的人便自然的亲近,这也是大顺官场体系内的一个特色,武德宫出身的和科举出身的有一种天然隔阂。
陈青海奉上了刘钰送来的礼物,都是一些西洋的精巧玩物,还有一些玻璃窗和玻璃屏风等曾经昂贵、现如今已经不算新鲜的本地货,最贵的就是一支带有水晶透镜片的法国怀表。
“节度使大人,在下奉鹰娑伯之命问候大人。在下陈青海,鹰娑伯派在下前来,护送漕米船队。”
虽然两人都是良家子出身,可终究陈青海走的是“歪门邪道”,举止谈吐和官场里的人差了太远。
他在刘公岛上学的时候,整天蹲在岛上;好容易上了船,一年也没几次机会下船。
说话就有一种在官场内很生硬的气质。
好在这几年谭甄也和威海那边的人打过交道,知道威海那边出身的人都这个调调,也不见怪。
看在刘钰的面上,叫陈青海坐下,问道:“鹰娑伯还有什么见教?”
“回大人,鹰娑伯说,这一次大人不用有丝毫的担忧。运粮公司的人多准备了几成的粮食,就算有损耗,也是一粒米都不会少的运到天津。”
“而且,黑水洋很多人走过无数次了,历年往辽东贩豆不提,这一次我们海军引路护送,各种导航的器械一应俱全。加之刘公岛等地也都修了灯塔,绝无问题。大人只管放心。”
“鹰娑伯言,虽未谋面,却也算是神交。这一次走黑水洋运漕米入京,不只是大人的事,也是他的事。无论如何,也要漂漂亮亮的。”
将刘钰嘱咐的话复述了一遍,谭甄不太懂这两年在松江新成立的那些什么公司啊、保险啊是如何运作的,也懒得去了解。既是信得过刘钰搞出的这些东西,或者信得过刘钰无中生有的本事,他也根本不管。
只要税按时交?不闹乱子,何乐而不为?况且松江这边比淮安有河道总督还复杂,还有一个属于皇帝家事的西洋海关、印花税银等等?谭甄也知这里面的深浅,一点不像在这里伸太长的手。
就刘钰在京城的关系,若说这些新行业里没有勋贵的股份,只怕不可能。甚至有没有皇帝的股,也难说。
“鹰娑伯既已都准备好了?那我也就放心了。海上终究不比运河,想要真的废漕改海?不只是要快?还要稳,更要省钱。总结起来?便是快、稳、省。若能做到这三样,将来廷议的时候?才能挺直腰板。”
陈青海和刘钰相处久了?对官场里说话的态度几乎没什么印象,此时闻言?忍不住笑道:“我们这些人,学天文、学地理、单是数学就学了整整五年。别说从松江去个天津?我们海军都已经开始探索美洲、远走瑞典了。区区去个天津,还要如此担忧?大人实在是大可不必。”
“鹰娑伯常说?西洋人能从西洋跑到南洋?走数万里海路,若是我朝连从松江到天津都要畏首畏尾,那还谈什么自比汉唐?汉唐时候的匈奴、突厥是什么水平?现在的蒙古、准部又是什么狗屁实力?斗转星移,海上走出去,方才可自比汉唐。”
他说的极度自信,不是源于别的,而是源于这些年学到的专业知识。知识,使人自信而强大。
在陈青海看来,朝廷中很多人不支持海运,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不过就是知识不足、啥也不懂而已。
平日里自信多了,这时候说起话来难免叫谭甄觉得有些轻狂。好在威海出身的人谭甄见过的几个,大多都是这个德行,一个个恨不得把眼睛叉在脑门顶上,他心里虽有些不爽,却也看在刘钰的面上没说什么。
陈青海却是意犹未尽,在他看来,从松江去天津这点事,朝中还这么担忧,节度使亲来、海军护航,搞得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要是对日本开战了呢。
他心想,对日开战,也就这个阵仗了。
蒙元时候就能走的玩意儿,隔着快四百年了,居然现在就跟大姑娘上轿似的,着实无趣。
跟了刘钰这么久,上一次感觉到刘钰很重视的出航,是米高率商船去瑞典;再就是这一次了。
可问题是这完全不是一个难度,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可担忧的?日本贸易都跑了这么多年了,这条四百年前就玩的很溜的海路,值得这么慎重吗?
谭甄见陈青海还是那副眼高于顶的神情,笑道:“既是你们有信心,这事我也不担心了。有件事,你回一下鹰娑伯。”
“大人请讲。”
“就说今年节度使入京,我会奏废漕改海的事。鹰娑伯就不要提了,免得倒像是我等互相串联一般。此事也不写信,只要口传,正大光明的说。”
陈青海不懂其中的道道,却还是记下了。
“正好,你随我一同,去那运米的地方看看。”
此时漕米还没有完全收起运抵,但是为了运米而成立的公司早已就位,废弃了以往个体船主的方式,而是由股份制集结起来的资本雄厚的公司承担,也减少了中间环节,更是便于管理。
松江大部分新建的衙门都在贸易公司附近,不管是交税的、交易所、漕米运送的,都在一处建筑群中。
陈青海陪同着谭甄到了那,公司的人对漕米倒是不怎么上心,而是都忙着在那整理今年北上要携带的货物。
朝廷省了钱,商人得了利,这些免税的货物利润极大。
几个公司管事做决策的,见了谭甄,赶忙跪拜,跪拜之后,又是一顿猛拍马屁。
“我等商贾,无不感念大人。若非大人提出的试行松江、苏州漕米走海运,我等哪里有这等为国尽力的机会?”
这话说的漂亮,谭甄心里也明白这只是场面话。狗屁的为国尽力,还不是有利可图?
但这事,确实是一个三赢的局面。
朝廷省了一大笔钱。
松江和苏州,粮米将近百万石,若是走运河,得照着原来两倍的损耗,这里面有真的沉没、有假的沉没,有克扣,有意外,有民夫的消耗,这些都要钱。
民众也省了运粮之苦。
粮食不可能自己走到运河,也不可能从运河走到京城。虽说朝廷理论上延续和继承了一条鞭法并且有所发展,理论上修河堤、运粮食都是要给钱的,但给的这点钱着实不够。要是一个月三两银子,肯定趋之若鹜,但……但没钱,就不要提什么仁政。
商人又能借此机会得利。
确实三赢,商人们非说自己“为国尽力”,那也不好说不对。赢了里子,也想要个面子。
几个管事的又道:“大人有所不知。以往运往京城的货物,走运河,虽说朝廷规定只有几处税关,可是沿途吃拿卡要,我等商贾也实在有些承受不住。”
“如今运送漕米,可以携带十分之一的货物免税,这是省了许多的钱啊。回来时候,又正巧可以运输辽东的大豆,一来一回,获利极多,股东们也都高兴。”
“大人在这,也不是我等说什么胡话。只是松江、苏州的漕米,实在不值一提。若是要把所有的漕米都走海运,只要提前说一声,这入股的人必是趋之若鹜。”
“威海的船厂,更是能造大船。就算不用威海新造的船,也有诸多沙船船主带船入股而求之不得。若是将来朝廷将漕米全都海运,我们公司这门槛,就要被踩坏了呢。”
看得出这样参与者的兴奋,谭甄内心也放松下来,似乎有些理解陈青海为什么之前会如此轻狂了。
商人求利,船沉了,商人就会有损失。到底行不行,商人是心里最有数的。
若真的如一些朝廷人所说的风险极大,这些商人如此精明,怎么可能往这里面钻?
商人的态度,可比陈青海的自信更让谭甄放心。
陈青海对此次海运的自信,或许还能归结为威海那群海军的德行一贯如此;商人也如此,那就真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商人们的自信自然是有各种原因的。
除了早就有船主经常跑辽东贩卖大豆之外,一些广东福建那边来入股的船主也是常跑南洋的,什么吕宋、巴达维亚等地也都去过。
当然,还有就是股份制的风险均摊和保险公司的成立。缴纳一定的保险费,真要是出了事这个新城里的海运保险公司可是会赔的。
如果是从前,这种新鲜事物要被接受,怕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可这个新成立的海运保险公司,有刘钰站台,凭着这份信誉和这些年在商人圈子里的名头,自然是足够可信。
隔壁的贸易公司本来也有从南洋贩米的业务,漕米真要是出了事,随时可以补充,根本不用担忧。
一人承运,可能担不起风险。现在这种形式,风险均摊,这就容易接受的多。
朝廷也放心这群人配得起、这群人也确信根本就是有赚无赔……早就有人算过,运河的过关税和吃拿卡要太多,这批海运过去十分之一容量免税得货,只要一两年时间,就能让那些沿着运河带货的,赔的妈都认不出来。
到时候,才是海运和河运集团针尖对麦芒的时候。
只可惜大顺的商人,拼的不是资本,不是技术,不是成本,而是看谁在官场的关系深、看谁在朝堂的代言人嗓门大、谁的后台在皇帝面前跪的勤。无可奈何,却无可改变。
第二八五章 黄淮患
眼见商人如此,对运粮一事,谭甄也没有了之前的担忧。
海运既无问题,苏南的事倒可无虑,便剩下苏北了。
江苏不大,可苏南和苏北完全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松江的繁华之下,是苏北黄河沿岸的贫困,几乎年年都要小规模决口带来的灾荒,使得苏北土地兼并的速度远胜别处。
谭甄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而且在他这一次巡抚苏北的途中,听到了一些极为细思恐极的传闻。
在黄河泛滥的苏北,现如今流传着这么一个“奇怪”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主角,叫范丹。
单说这个名字,谭甄当然是知道的。
北方小曲和一些莲花落中常唱:石崇豪富范丹穷,运早甘罗晚太公。彭祖寿高颜命短,六人俱在五行中。
他也知道此人是历史上的人物,汉时的名士,因为党锢之祸,不愿同流合污,以乞讨为生,被视作乞丐的守护神。
然而……苏北、安徽等地传唱的范丹,却不是这个范丹。
而是借用范丹要饭的典故,扭曲了另外一个故事:孔子困于陈蔡、借粮。
这个故事里,孔子派人公冶长去借粮,而公冶长找的是当乞丐的范丹借粮。
东汉时候的名人,化用到春秋时候,就像是李靖成为了托塔天王一样,历史太悠久,乱了朝代,民间也分不清。
这个故事的真正恐怖之处,在于借粮之后的对话:孔子说,我借了你的粮,日后一定还你,要是找不到你,就还给你的家人;范丹说,我是要饭的叫花子,天底下没饭吃的人都是我的家人。
这个故事在要饭人很多的黄淮水患区流传极广,故事里最后的这段对话,谭甄太清楚这里面所蕴含的力量了。
这句话,让穷人吃大户……有了合法性。虽然只是穷人自认为的合法性?但却减轻了道德束缚。
但凡大户,家里都有读经书的,所以都是孔子的弟子。
但凡乞丐?都说是范丹的家人,所以当年陈蔡借粮时候的诺言,是有效的,因为故事里孔子没还范丹粮食,所以这个欠债得孔子的弟子们偿还给范丹的家人们。
但凡读圣贤书?就是夫子的弟子,这是谁也不敢否认的。
那孔夫子欠的粮?找你们还?难道不应该吗?
遭灾了、决口了、黄河又开了,没饭吃?成群结队去大户人家吃大户,难道不是欠债还钱、祖债孙偿、天经地义的吗?
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不过此时谭甄并未感慨这一点?而是在感慨一旦有一日淮上遭了大灾,很可能就是一场大规模的起义。
明末时候创立的罗教、还是一天不造反浑身难受的白莲教、亦或是罗教演化出的***?在淮上都有庞大的群众基础。
而这个“孔夫子问范丹借粮没还”的故事,更是为将来活不下去的时候造反找到了合理性。
大顺是靠什么起家的?在大顺朝廷里当官的哪个不清楚?
吃他娘、和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
单单这个口号?还有点像是“匪寇”。
但人家这个“孔子欠债不还、我们不是抢大户、我们只是要债”的口号?那就极其合理了?把最后一点“道德”上的愧疚感都弄没了。
现在苏北、安徽、鲁南地区,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口号有了,合理性有了,组织有罗教、***和白莲教,领袖人物更是直接有宗教领袖都现成的,连年小规模水灾和运河修缮征调民夫导致的土地兼并远胜别地……满满的柴草都泼了油,现在就差一场大的天灾了。
这等危机和松江的繁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谭甄是在西南搞改土归流而升迁的,更是明白这种事不能拖,拖的越晚,越容易出大事。
朝廷,得拿出剜肉的决心,解决运河和黄河问题,如此才能永保太平。
他想做忠臣,正臣,为王朝的长治久安着想,做一些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
可反过来……谭甄也清楚,如果起义恰好在废漕改海的阶段爆发,或者废漕改海的短痛加速了当地的矛盾……
这责任,是不是这些废漕改海的人得担着?
自己这个身板,是否担得起?
思虑许久,谭甄还是留了一手。
在第一批运粮船起航之前,谭甄装作无意地又和陈青海谈起来淮上的事。
算是借题发挥,他确信陈青海会把这些事转传给刘钰。
刘钰和他虽然都是节度使,但两个人还不一样。刘钰是勋贵出镇,他是节度一方。
谭甄觉得,有些事,还是刘钰说更好一些。
毕竟这废漕改海的诸多利益,和刘钰息息相关。
得利的人不出来站台、抗事,谁来抗?反正是吃定了刘钰肯定支持,不如自己就打个前锋,引个头,再掀起一次漕运海运的廷议。
…………
运粮船抵达刘公岛后,军舰就不再护航了。
陈青海将谭甄的口信传给了刘钰,又将谭甄似乎“无意”的临行前的那番话复述一遍。
只听陈青海转述了那个“范丹和孔子”的故事后,刘钰知道,这淮北的事,可能积压太久了,从宋朝之后一直积压到了现在,已经形成了一种特色文化了。
元末淮上出过大事,明末这里也不安稳,造反常态化的结果,就是塑造出了这么一个“名正言顺”吃大户求生的正当理由。
倒是那些白莲教之类的宗教战斗力不太行,朝廷也抓的很紧,这一次禁绝天主教,对内部的罗教、白莲等也是严查了一番。
起义想要有战斗力,得有当过兵的参加。而废漕改海,裁撤旧军,每一步都会加剧这种起义的战斗力。
事物是普遍联系的。
海运、军改、废漕、海外贸易、松江口岸化……这些和黄河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实则每一项都关系巨大。
这个事对于刘钰想做的事,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很值得仔细考虑。
谭甄的意思是节度使入京奏事的时候,谭甄作为江苏节度使,名正言顺地提出来漕运、河防的问题,这是分内之事。
可后来又和陈青海无意的说了关于淮北隐藏的危机的事,肯定是有深意的,是不是需要自己配合一番?
这该怎么配合?
找到了康不怠,将谭甄的担忧一说,又提到了淮上的危机,康不怠笑道:“这位江苏节度使谭大人倒是好眼光。”
“公子请看,这天下之大,无非也就分为东南西北、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共八处。取天下之中,本朝起家于西北,成事于中原。本朝的危机,还真就如这位谭大人所言,唯有淮上是最为危险的。”
“中原平坦,凡起事者,未有于中原而成事的。皆起于八方,待势力成而霸中原,成大事。”
“西北,西域平定,河套收复,均可移民,垦殖蒙古。公子借刀杀人,留准部与黄教,隔绝苏菲派与哈乃斐派,西北无忧。”
“东南富庶,自不必提。”
“东北,地广人稀,异族已灭,蒙古臣服,棱堡驿站,罗刹挤压,亦无危险。”
“西南,各族杂居,难成大事。改土归流,皆为小乱,汉人与小族难以站在一起。”
“南方,土客之争,自明就有。只是朝廷开放海禁,出海谋生者多矣,公子一心经略南洋,若南洋定,此地亦无大患。”
“故而,若真有天下震动的大乱,本朝若乱,必起于淮上。”
“不过,只看淮上,倒也没什么。毕竟,淮上乱,也是最容易平息的。”
“只是淮上一乱,朝廷调动镇压,别处压制不足,是故淮上乱,最可能为天下乱之首;但最终让天下崩坏的,却又最不可能是淮上。”
康不怠对千年历史中的起义,比刘钰研究的透彻,尤其是苏鲁皖豫地区的情况,更是以史为鉴。
“淮上若乱,南下是江南。江南富庶,必不跟从,此其一也。”
“淮上自宋之后,黄河改道,水网纵横,又被运河、黄河分割为小块。京畿地区有重兵,北上不能,南下不能。但是,朝廷想要深入平定,只怕也难。多半要沿河布防,借助运河、黄河等诸多水道,就能将淮上之乱困于淮上。”
“闪转腾挪的空间太小,淮上起事,必为王先驱。”
“然而,困于淮上,则运河截断,南北分隔。”
“南北分隔,朝廷欲要控制南方,海军则为朝廷第一要务,海运之事则可成。尤其是这一次海运如此顺利的前提下,更让朝廷少了对海运的担忧。”
“我看,这谭大人的担忧,其实反倒是好事。”
康不怠这番话,已经说的足以掉脑袋了。
也就是在刘钰面前,显然说的是昭然若揭了。
对这种可怕的想法,刘钰也不是太在意。
当初在皇帝面前,他心里也有那么一瞬间,生出来“盼着”黄河大灾,改道北上,天灾断绝漕运,让朝廷别无选择,只能改海运、治黄淮的可怕想法。
他和康不怠的想法也差不多,无非一个在等天灾,一个在等人乱。
对朝廷的判断,都觉得得像推磨赶驴一样,抽朝廷一鞭子,朝廷往前挪一步。
只是康不怠看重的,还是海军的地位。
认为淮上要是出了事,海军就成为朝廷控制南方的重要力量和总要同道,到时候一手组建海军的刘钰,也必安稳,才能说话更有分量。
康不怠也没觉得自己说的太过分,淮上可能的灾祸,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又不是他引发的。
他觉得,这只是就事论事。
可刘钰心里清楚,这事儿和他脱不了关系。可能的天灾就是个引子,只要别出现黄河改道山东这么大的天灾,淮上出事的最大可能还真就是废漕改海、松江作为出口中心和初步工业化的策源地。
如果大顺追上并且赶超英国的工业革命速度……
和满清不同,满清是外力冲击下,广东作为通商口岸导致对小农和手工业的初步冲击在两广最为严重,某种程度促成了广西大起义;而大顺要是自主走到工业革命,松江作为纺织业中心,冲击最大、承受能力最弱的、最先起事得,肯定是淮上。
所以,是不是未雨绸缪,先把淮上解决掉,将来初步工业化对小农的冲击,让朝廷看来危险没那么大?
第二八六章 等天灾、等人乱
想现在解决淮上的危机,增加将来的抵抗力,第一步就必须是废漕改海,花大力气改变淮上多灾多难的局面。
当然,非是一日就能成的事,想要朝廷下决心,刘钰必须证明一件事:海军在天朝的势力范围之内站得住脚,世界排名不算,但于天下范围内全无敌。
这天下,要包括南洋。
只有这样,才能让皇帝安心。
之前吓唬了皇帝一番,固然让皇帝下决心搞一搞海军,但也存了心思,把运河作为一个备选方案。
想着花钱维护着,要是海军败了,还能靠运河统领南北不至分裂和割据。
朝廷做任何事,都需要提前筹备,不能一拍脑袋就上。
废漕改海,不只是海运这一件事。
废漕改海之后,没有了保漕运的优先级,黄河应该怎么治理?当地受影响的人怎么处置?这都需要方案。
人可以杀,可黄河杀不动,现在朝廷在保漕运的思维之下,也根本没有一个在不保漕运的前提下对黄淮治理的方案。
这些方案的研究,也需要工部们忙上几年。
所以这事儿,还真就得今年提。荷兰和日本都不是旷日持久的战争,两国一个幕府体制,一个公司距离本土太远,都是速战速胜论,算起来这两件事最多五年之内就能解决。一旦这两件事解决了,皇帝对保留运河做万一海军战败的保底策略,就可以废弃了。
五年时间,应该也就将将够在不考虑漕运的前提下,勾勒出一个治理黄淮的全面计划。
若不治理,淮上的抗灾能力太脆弱了,又没地方可以迁民垦殖,又距离松江等刘钰设想的纺织业工业革命中心,哪怕工厂制刚刚起步,稍有工业的冲击,也必要出大事。
一旦出事,这屎盆子就要被扣在工业的头上,就儒家的保守反动退回到井田制为终极解决方案的意识形态?必要疯狂反扑。
现在是这个谭甄要在今年提出来废漕改海治理黄河的构想?也让陈青海传话了,是说这个谭甄要打头阵、当先锋?让刘钰跟在后面配合。
问题是该怎么配合?陈青海临走的时候?谭甄又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他将自己在这方面的疑惑一说,康不怠想了想?道:“这位谭大人的意思其实很简单。这事儿?他这个节度使?只能说江苏的事;公子这个伯爵,可以面陈陛下天下的事。”
“什么叫天下的事?天下的事,便是淮上是块烂肉?应该下狠心解决掉。”
“这事儿和江苏有关吗?当然有关。”
“但?为运河所患的地方只有苏北吗?只怕安徽、鲁南等地?也深受其害。江苏节度使管不管得到安徽?管不管得到鲁南?”
“有些事儿,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位谭大人是江苏节度使?我且问公子?他这个江苏节度使?让漕米海运?顺利抵达?使得民众减轻了负担、商人得利、朝廷省钱,这是不是分内之事?”
刘钰点头道:“这自是分内之事。”
“那治理河道,是他的分内之事吗?”
“呃……是,也不是吧?”
这个问题,刘钰还真不好回答。
江苏又不是只有苏南,还有苏北。
这个谭甄是江苏节度使,又不是苏南节度使。
那治理河道,算不算他的职责?
按理说,这是算的。
但是,还有个河道总督管着这个事,说不算,也不能为过。
康不怠又提醒道:“作为一省节度使,提个对本省明显有利的建议,理所当然,分内之责。”
“江苏节度使能当多久?将来若是他不当江苏节度使了,这事儿他还怎么提?他要是调任到西京、亦或是将来镇守西南,提八竿子打不着的黄淮运河?到时候,就只能等着别人提,他在后面站队支持,摇旗呐喊,但他是不能提的。”
“可公子不同啊。公子这个鲸海节度使,就是个凑数的。公子真正的身份是鹰娑伯和陛下亲信郎官,编练海军的。海运的事,公子也插手太深,将来脱不开干系的。”
“废漕改海,就算是实行了,江苏节度使也只是配合。将来和那些支持漕运的人打擂台的,不是这位谭大人,而是公子你啊。”
“我看,这位谭大人是想提醒一下公子:以鹰娑伯的身份,立陈废漕改海不只是钱粮的问题,而是有利于黄淮治水、淮上稳定的长久利益。”
“当然了,如果将来出了问题,这锅也得公子背着。”
刘钰一听又要背锅,忍不住笑了,说道:“这倒是奇了。那谭甄也是支持废漕改海的,怎么他就不用担责任?我却得担?”
康不怠用了一个有些粗俗的比喻。
“废漕改海,若如女人的月事。朝堂上隔三差五就提一次,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没人会真的在意、记恨,因为都是打嘴仗。唯独公子不同,这海运的事,公子是真能办成的,已经过了打嘴仗的阶段了。”
“正因为废漕改海是女人月事一般的廷议内容。他就打个先锋,后面的人跟不上,就当在朝堂里放了个屁,味道一散就拉到了,没人在意。要是他打了先锋,公子跟在后面摇旗呐喊,那就不是放屁了。”
刘钰赶忙摆摆手道:“别了,我也担不起。废漕改海的事,就根本不在海运上。是,我证明了海运能行,但是运河两岸的事,我解决不了啊。真要是海运出了问题,我可以负责;可运河两岸的锅,我可不想背,也背不动。”
康不怠也是嘿嘿一笑,瞅着刘钰道:“这么想就对了。公子真要想办成这事,得迂回着来。不然,大黑锅非得背在公子身上。”
“所以,公子虽然支持,但是和这位谭甄谭大人想要公子做的,可不一样。而是要在办事之前,就把可能的祸患都说出来。”
“什么意思?”刘钰一愣,听康不怠的意思,这是准备让自己站在反对漕运的角度,把改革之后可能造成的影响说出来?
这算是啥?算是给对手先提供一堆炮弹?
康不怠笑道:“自己人说,坏事可以变好事,这叫长痛不如短痛,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无非是短暂有些苦痛;别人说出来,那叫你考虑不周,不知深浅;别人不说,自己也不说,将来出了事,那要祸国殃民,背个王荆公那么大的黑锅,也不是没可能。”
“换言之,公子支持废漕改海,但是公子也要先于漕运派,先把废漕运的坏处都写出来。”
“唯有这样,一旦政策定下来,那就才能长久实行,遇到问题也不会就此政息。否则,一旦出了一点事,责任就全是海运派的了。”
刘钰皱眉道:“我支持,可我还先把坏处说出来?就朝堂这个局势,你不是不懂,要做事,就得矫枉过正。你全都说好的,尚且难以说服呢;你这直接把坏处都说出来,这不是自设障碍?”
“再说了,漕运一年出的事,也不少吧?谁也不能否认,一些水患,和运河有极大关系吧?”
康不怠道:“事情是事情,道理是道理。立场是立场,事实是事实。朝堂中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啊。”
“本朝开国以来,就是漕运,没有海运。就像是太阳挂在天上,可能会有旱灾,但大家都觉得这不是太阳的错,而是不可避免的。海运千般好、万般好,却如同换了个太阳,一旦出事,那就全是新太阳的错。”
“现在漕运毛病很多,水灾也和漕运有极大的关系。但是,现在发生了水灾,就是天灾,哪怕是因为运河引起的,那也是天灾。如果废弃漕运,治理黄淮,那么出了灾,就是人祸。”
“什么是天?自古就有的,便是天。运河的事,自古就有,所以什么都不做,出了事就是天灾。天灾嘛,谁也没责任。”
“公子真想要搞成……”
康不怠猛然停住,深吸一口气道:“公子真要想办成,要么等天灾、要么等人乱!”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无大灾,黄河若不决口,这事办不成;若无人乱,淮上糜烂,运河不通,这事也办不成。”
“所谓谋事,就是把利弊都说出来,将来出了大灾,再弊还能弊成什么样呢?届时,公子所陈的弊端,都无意义了,只余下利了。”
“谭大人想让公子站在鹰娑伯的角度,替大顺考虑长远,以为这样就能说服陛下,当然也是觉得这锅得公子背。但说这么多都没用,我不信朝中没人知道黄淮是将来天下最可能祸乱的地方。”
“所以,就等一场大天灾吧。唯有一场彻底断绝河运、淮北大乱民变的大灾,这事儿才能办成。是以,公子要支持,就要先说废漕改海的弊端,让这件事成不了。”
“淮北的事,仅仅是运河、黄河的事吗?土地兼并、人多地少,东南西北都是人多之地,无处可移民。”
“早晚要乱,晚乱不如早乱,想要早乱,运河就还得有,继续让黄淮年年泛滥成灾。”
“要不然,万一废漕改海当年,一场天灾……嘿嘿,公子可知宋时《流民图》?倒不是公子的前程,而是可能自此之后,再无人敢提废漕改海之事。”
“呃……”刘钰有些无语,等天灾,等天灾,要是十年二十年,黄河都不决口,运河都没有中断的机会,到时候这大锅岂不是可能要背在工业革命导致小民破产上了?
听起来这谭甄像是个要真正办事得,自己这么搞,就算嘴上支持,可把废漕改海的缺点猛然一列,这倒像是嘴上支持、背后捅刀子。
都把官做到这等地位了,也在朝堂上混了数年了,很多道德其实也没剩下多少。这么搞,很容易在朝中没朋友啊。
第二八七章 女人的视角看政事
用刘钰前世很常见的那个比喻,现在漕运、黄淮的问题,就像是媳妇和妈都掉进了水里,先救谁的问题。
前明的话,除了妈和媳妇,还有个祖宗,更是个三难选择。
漕运改海,这等于媳妇没掉水里。黄河,母亲河嘛,到时候就剩一个妈要救,手段就多了许多。
康不怠的想法也是简单,这个两难的问题很好解决:等媳妇先淹死了,再去救妈,岂不就不是个两难的选择了?
见刘钰还是在那犹豫,康不怠直接道:“公子,所谓君子远庖厨也。将来黄河出了事,和你没有关系,也不是你扒开的黄河大堤、阻塞的运河。”
“那谭大人想的是,在出事之前就解决,可他解决的了吗?依我看,说也是白说。”
这话稍微让刘钰轻松了一点,不管是天灾,还是人乱,涉及到的都是上百万人的伤亡。
这似乎也是没办法,封建朝廷办事,从来都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根本没有一个数年的规划。
“行吧,让我再想想。合着盘算了半天,只能靠老天爷发灾?通过这事,让我有些消沉啊。这不还是做修补匠?破了之后才能补?”
康不怠宽慰道:“自古以来,守旧最易、出新次之、变革最难。公子搞海军也好、兴公司也罢,那都是出新,而不是变革。”
“唯一称得上变革的,是军改。军改,公子是赌了命的,而对手也不过是准部的大小策凌敦多布。这治河,废漕,就算不考虑人,你还得考虑老天爷。”
“你赢得了人,你胜的了天吗?对人敢赌命,对老天爷怎么赌命?怕就怕不考虑运河而大规模治黄淮,老天爷发大水,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这么折腾,每年都要死个十几万人。不如一次来一场大的,灾死个百十万,一劳永逸,彻底解决漕运、黄淮的事。公子也别怪我心狠?我就是说个实话,毕竟我没去扒黄河大堤。”
一句“胜的了人、胜不得天”?让刘钰这个自小接受了人定胜天教育的人,极为不适。
再仔细想想?康不怠这话也不对。
哪里是胜不了天?分明还是胜不了朝堂上的人。
这些年他尽可能不往朝堂里站?都是在搞一些从无到有的东西,几乎没涉及到变革。而今后,总是不可避免地要和朝堂里的人同僚们打交道,他的心里开始有些没底了。
心情沉闷地回到住处,提起笔?按照平日的习惯,将最近发生的这些事?给在京城的田贞仪写了一封信。
也不是为了获取什么建议?只是抒发一下心中的郁闷。
信上大致介绍了一下关于漕运、黄淮的事?又说到了节度使入京奏事大廷议一事。
刘钰已经认可了康不怠的想法,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把漕运现在的问题?都说出来?而且奏折的重点应该放在这上面。
如果将来漕运、黄淮真出了大事,岂不是就为海运更加了一些砝码?
他有专门传递信件的通道,用的也是约定好的一本查找字号的书?按照页码写的密信。
田贞仪的回信很快?然而信上的第一句话?就是先把刘钰的想法给驳斥了。
“三哥哥要说这漕运、黄淮可能带来的灾患,那三哥哥是想当铮臣,而让陛下去当昏君?若是这几年漕运、黄淮真出了事,陛下是不是还要下个罪己诏,痛哭自己悔不该当初不听你的建议?”
“三哥哥欲为袁本初之田丰欤?”
“三哥哥你好好想想,这几年陛下可能接受废漕改海的决定吗?事情你之前也想的很明白了,在南洋事解决之前,在海军证明陛下当初的那番祸起东海的担忧不再必要之前,运河无论如何都会保留,为的是将来真要东海有患,还有军改后的陆军能控制运河。”
“康先生说,就算如果现在废漕改海,出了灾,那就要算在废漕改海派的头上。”
“那反过来想,在陛下确定不可能废漕改海的这几年,要是真出了事,三哥哥又提前说了许多,这黑锅岂不是要陛下担着?”
“三哥哥以为,这锅要漕运派背着,实际上否决提议的,是陛下还是大臣呢?”
“天子,真的喜欢铮臣吗?三哥哥要做的事,没有陛下的宠信,做得成吗?三哥哥对自己在朝廷的定位,是大臣?还是宠信的郎官?亦或是勋贵?三者不可得兼,三哥哥万万要想清楚。”
开头就是一番激烈的言辞,将刘钰想的那些全然否决。
读过之后,刘钰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的确,在考虑背锅的时候,把皇帝给忘了。
而自己,看似是武德宫的魁首出身、鹰娑伯、又是鲸海节度使。看上去既是勋贵、又是大臣、又是郎官,但实际上,这三者不能共存,只能选一个,剩余的都只是这个的添头。
变革总不是一蹴而就的,总可能伴随着这样或者那样的意外,需要背锅的时候,皇帝是没人可以追究的,只能假惺惺地下个罪己诏。
刘钰想的是,的确,在南洋战争结束前,废漕改海是不可能实行的。但是,可以提前准备准备,或者先把“不这么办早晚要出事”这样的话先说出来,这种“预言”是最安全的,因为谁都不想出事,而一旦出了事这便是“远见卓识”。
按他想的,到时候支持漕运派的就得背锅,变革的阻力会急剧减小。
但是,田贞仪却认为,到时候真出了事,皇帝肯定会在心里生出罅隙,认为刘钰折损了他的面子,让他难堪,到时候纵然下了罪己诏,却也一定会对刘钰生出讨厌。
康不怠的侧重点,在于党争。
而田贞仪的侧重点,在于人情。
或者,康不怠认为,大顺有党争;而田贞仪则认为,大顺没有党争,一切都是皇帝的工具和平衡控制,党争只是皇帝允许的一种“假装君臣共治”的局面。
这几年,田贞仪的信都是这般风格。从当初那封力劝刘钰在威海时,一定要想清楚青州军是谁的那件事开始,田贞仪一直都以这个思路在分析问题。
有时候很有用,有时候又似乎没用。
读过前面的这一小段,将信扔进火盆烧成灰、碾碎,又把后面的信对照着字符翻译出来。
信的后面,语气就柔顺的多了,但还是借着“大臣、勋贵,还是郎官”的定位问题,写了一些她这几年深思熟虑的一些话。
“三哥哥,陛下初用你的时候,你也才十七八岁。用当日陛下的话说,不过是个娃娃,考虑不周,实属正常。”
“少年人,就该朝气蓬勃,不要瞻前顾后,陛下要的就是三哥哥的一股锐气。”
“那时候,是真的喜爱。也只是将三哥哥看成一个子侄辈,在一滩烂泥般的勋贵子弟中找出来了一个还有忧国心思的,自是喜爱的不行。”
“那时候,可以容忍三哥哥做很多出格的事。就当是看一个锐气蓬勃的孩子。”
“陛下既有雄心,难免有‘慕古’之情。心里只怕也把自己当成了汉武,却把三哥哥想象成霍去病。”
“若是三哥哥在平定西域后病死,只怕终此一朝,三哥哥的地位都无可撼动。一部分真的是怀念三哥哥,一部分陛下可能会真觉得自己是汉武转世,这种冥冥之说,实难猜测。”
“三哥哥既把本朝比汉唐,把南洋比西域,那么三哥哥是否还是少年,就不在于三哥哥的年纪,而在于南洋何时平定。”
“只要南洋未定,三哥哥在陛下心中,仍旧少年。口无遮拦也好、锐气胡闹也罢,都可容忍,甚至淡然一笑,也就轻轻敲打一下。陛下都会觉得,有汉武之志,上天以守常所遗吾,可为吾之冠军侯。”
“少年若无锐气,岂称少年?”
“而南洋事,是外事。运河事,是内事。若处置内事,三哥哥就不再是陛下眼中的那个锐气蓬勃的少年了。锐气太盛、咄咄逼人,陛下会觉得,这不是他得郎官了,而是一个朝中大臣了。”
“妹只是女子之见,可陛下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其实心思,女子反倒更易理解。”
“所以我才说,让三哥哥想清楚,勋贵、大臣、郎官,三者选其一。”
“郎官之盛者,霍冠军也。死后无限哀荣,死前战功赫赫,死时不过廿四年纪。”
“依我看,三哥哥这郎官,只能当到南洋平定。”
“还有数年缓冲,三哥哥这段时间,应该是让陛下逐渐接受,三哥哥不再是那个少年了,从郎官成长为大臣了、亦或是勋贵了。”
“若三哥哥将来要做的事,在外,则为勋贵,忠勇无双、骄悍之志、不问朝政、一心向外、不懂政治、不问政治,则可为‘安西大都督’,镇守南洋。”
“若三哥哥将来要做的事,在内,则为重臣,稳重深邃,不站队、不选边、利弊陈明,陛下自决,做陛下的参谋——本朝无相,天佑殿就是陛下的参谋,三哥哥在军中搞出参谋制,当知参谋只陈利弊、定计划,却无决断权。”
“南洋若定,陛下再也不需要一个锐气逼人的郎官了。到时候之前淡淡一笑以为子侄辈年轻的事,便可能会是心生芥蒂。”
“是故,深思,慎思,缜思。”
第二八八章 法国笑话
田贞仪的这封信,完全是从类似于“宫斗”的角度去看待问题。
女人的心思与视角,总和男人不同。
可看过之后,刘钰又觉得这看问题的角度似乎有些意思,仔细想想,好像也真就是这么回事。
之前皇帝的确是敲打过他一次,但平定西域后的那次敲打,实在太轻,简直就像是摸摸头,捏捏鼻子。
田贞仪用的奇怪比喻,好像是说皇帝“入戏太深,真把自己当汉武唐宗”了,所以入戏太深就把刘钰当成霍去病。
而霍去病死的太早,等到大顺的“匈奴”平定之后,“霍去病”若是还没死,定位又该是什么?
若想在南洋做大事,那就当个正统的出镇勋贵。如果想要对内变革,那就当个合格的参谋。
要做的事,可以悄悄做,但不要说;那些必须要说的事,也不表态,只是跟皇帝陈诉利弊,让皇帝“圣裁”,不表达支持或者反对的态度。
这封信,“女人”味儿有些太浓,这都不是“人事即政治”了,而是“人情即政治”了。
让刘钰抓住这几年缓冲期,完成在皇帝心中的“形象转变”,这让刘钰不得不多想一想。
后面的信,都是一些京城里的趣事、齐国公从罗刹归来后的家事,字里行间里洋溢着小女孩的喜悦,齐国公似乎也有意无意地表达了对两人婚事的支持,至少不反对。
但信的最后,应该是田贞仪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又仔细了嘱咐了另一件事。
“三哥哥,差点忘了。黄淮治理的事,如康先生所言,要做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万事俱备,自然包括将来废弃漕运后的淮河治理方案。”
“但是,千万、千万、千万、千万不要派靖海宫出身的、学过实学和数学的人,去寻访、研究、调查甚至找人制定计划。要制定计划,也要陛下安排人手去办。”
信到这里而止,后面就没有了,最后的一段话也是写的力透纸背,和前面的欣喜女子心思全然不同。
一把火将信烧了个干净,揉揉脑袋,将自己原本准备好的奏折撕了。
自己应该已经不用在表达支持海运的态度了,就像康不怠所言,这一次海运成功?已经让自己和海运派绑定在了一起。
田贞仪和康不怠说的都有道理?那就不妨折中一下。
这一次谭甄要借海运试行成功的机会上疏?谈废漕改海?但现在看?或许时机真的未到。
也只能继续等下去了。这时候说得越多,将来真出了事?也确实在像打皇帝的脸。
皇帝的颜面,在皇帝看来?可能比数十万百姓更重要。
想着谭甄未必是拿自己当枪使,可这事他也只能用谭甄未必喜欢的方式?来配合海运派的想法了。
…………
及至冬月一到,又逢今年事多?各地的节度使都要入京。
刘钰带着在去松江参观了一段时间的连怀观一起入京,巴达维亚没有雪?也根本不曾见过雪,第一次见到雪花飘飘场景的连怀观显得很兴奋。
那几个追随他来的兄弟,都哆哆嗦嗦的?带有玻璃窗的马车又不是他们乘坐的,这些巴达维亚长大的人也不会骑马。
穿着如同狗熊一般?浑身裹着棉衣,一路哆嗦着到了京城。
刘钰的伯爵府还未建好,好在在京城他也不缺住处,将这几人安排后,去京城里打听了一下消息。
知道今年朝鲜也派出了贡使前来,对于天朝想要租借几块地的事,朝鲜那边看来意见还是挺大的。
安顿好后,刘钰见了该见的人,便去了他舅舅府上,自己的表兄党炫明没有留在欧洲,而是跟随使团一起返回了。
之前一直在西南搞改土归流的舅舅也回来了,拜访之后,表兄党炫明也知刘钰的目的,把厚厚的一大摞书捧了出来。
走的时候,尚且叫一句“守常”;回来的时候,刘钰已经封爵了,即便在家里,还是先叫了一声官名,待刘钰客套地说完你我表亲不必如此之后,这才叫了表字。
党炫明的房间里已经装上了玻璃,被仆从擦得极为明亮。外面的风雪被玻璃挡在外面,却挡不住太阳的光,正值正午,太阳暖融融的。
这些玻璃就是前几年刘钰进献给皇帝、而皇帝又赏赐给大臣的。
有皇宫和大臣们带动,京城这几年兴起了换玻璃的风潮,当然最主要是玻璃便宜了。
以前是奢侈品,当官儿的都讲究个清廉,至少表面上要清廉。即便当年十五六两银子一块的玻璃也买得起,却太招摇:皇宫里,之前也就皇帝看书的几处地方安着玻璃,自己家若是全换上玻璃,那就未免有些过于不开眼了。
现如今玻璃哪怕在出厂之前,就先收走了税,价格依旧是京城的富户们都消受得起的。从奢侈品跌落为日常用品,谁也不会选择相对玻璃而言,黑乎乎的窗纸。
党炫明倒是没觉得什么,这一次跟着齐国公去往欧洲,一行数年,逗留许久,玻璃窗这样的东西自是见的多了。
“守常,你要的那几本书,我可都给你带回来了。还有些东西,在齐国公府上。这本《不列颠星表》和《南半球星表》,我也看不懂。只是你走的时候刻意嘱托,这我是不敢忘了的。”
从一摞书中找出了走之前刘钰仔细叮嘱过的两本书,递给刘钰。刘钰翻了一眼,看了看名字,确定这就是自己想要的。
“四哥,辛苦了。这两本书可太重要了。那个,当初我说让你帮我送礼物和信的事,就罗刹科学院里的那几个人,他们给回信了吗?”
党炫明点点头。
“没在我这,在齐国公那。他知你办的事必有大用,在罗刹国的时候,就派人去看望过,也送过礼物。对了,在巴黎的时候,有人还托我给我捎回来一本书。好像是他的儿子在罗刹的科学院当院士,他在瑞士也不什么小国的。”
说瑞士的时候,用的是拉丁语,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翻译。
翻出来了一本伯努利家族的约翰·伯努利撰写的《积分学教程》,看着这上面的名字,刘钰不由想到了那场著名的交易。
洛必达花钱从伯努利手里买走了“洛必达法则”,靠金币能在科学史上名垂千古,后世大学生必学的洛必达法则,这买卖实在是赚大了。
党炫明笑道:“这人挺有意思的。当年我们临去罗刹之前,陛下不是给那群罗刹使团里的年轻人来了个下马威吗?出了一些难题。这人从他儿子那听说了这事,不远千里往巴黎送了书,还托我带了一封信。”
将信给了刘钰,刘钰展开一读,忍不住笑出声,心道这人的确有些意思。
信上就两个内容。
先是,他不相信,最快降速问题,是大顺普通考试的内容。
如果这样的题目在大顺都是普通考试的内容,那他所做的很多研究似乎都是毫无意义的在重复别人已经做过的工作。
再就是,信上一再重申,牛顿的万有引力学说是错的,而笛卡尔的以太旋涡理论才是解释天体运行的真正道理,希望刘钰不要再继续研究牛顿的理论,也不要把大顺的科学带上歧途。
这倒不是说他暗中使坏,而是这人是真的信笛卡尔的那一套机械唯物主义的以太旋涡理论,为此没少和牛顿打嘴炮:他是莱布尼茨的好朋友,为了喷牛顿,不遗余力,为此连带着英国人一起喷,可谓此时数学界的垃圾话王者。
信是用拉丁文写的,党炫明虽然认得一些字,但一些特别的专有名词他也不认得,上面又是一大堆奇奇怪怪的符号,他是毫无兴趣的。
只是看刘钰看信就看的嘴角漾笑,心道这倒是奇了,我若拿着唐诗宋词给那些人看,他们哪里懂得里面好?反过来他们给我看的那些戏剧,咿咿呀呀的我也看不懂。
倒是这些奇奇怪怪的符号,隔着数万里,守常也能和这人交流,甚至打嘴炮?
看来,这应该都是一些像是太阳从东边升起的学问,不分东学还是西学。
待刘钰看完信,党炫明指着那两本星表道:“这两本书,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嗨,钦天监的那些东西。主要是我在海上有用,既是人家搞出来了,拿来就用,倒也省了自己去观察了。主要是这本《南半球星表》,咱们这想要弄出来实在难,所以我才格外关注,哪怕不惜代价。”
大约了解释了一番,党炫明也听不太懂。
刘钰也知道,这两本星表虽然很重要,但是在没有一个天才解决月球轨道问题之前,还是不能观天以知自己何处。
好在听党炫明说,自己关注的欧拉给自己写了一封回信,在齐国公手里。或许在自己的影响下,欧拉可以更早的解决这个月球轨道问题?
只要欧拉能解决月球轨道问题,他就可以组织人率先编出一份天文年历,大顺的海军在导航问题上,就可以领先英国半个身位:航海钟虽好,不能量产,英国现在的领先还没到无法超越的地步。
收起了这些书本,刘钰此时最感兴趣的,反而是这些人前往欧洲回来之后的感想。
问及这个,党炫明忍不住笑起来。
“这法国人,似乎有个爱好。喜欢叫人看他们怎么攻城。”
刘钰亦笑道:“是,老传统了。”
“嗯,我们到了法国不久,法国就和别人打起来了。陛下派我们去,便是去看看西洋人怎么打仗嘛。本以为军国重事,法国人不会同意,哪曾想法国说他们一直有请人参观围城的传统。”
“这一次攻个叫什么菲利普斯堡的地方,据说法国之前的元帅沃邦就围攻过,而且用的就是你的那种挖坑推进的方法。这一次又打这个地方,这次带队的还是个元帅,我听说是英国国王的私生子,和个姓丘吉尔的女人的生的。”
“乱的很,他的舅舅好像是英国的元帅,他是法国的元帅。完后法国人就说嘛,当年沃邦元帅就是攻得菲尔普斯堡,轻车熟路,也叫我等见见法国的攻城手段,多有彰显武力之意。”
“法国人多和我们吹嘘,他们攻城围堡的本事,天下无双。”
说到这,党炫明实在是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结果,这法国元帅命不好,围城的时候……哈哈哈哈哈,好巧不巧,被守军的炮炸死了。我们就看了半程,后半程全看法国的笑话去了。”
第二八九章 看不到差距
这个笑话确实好笑,本来想露脸,结果把屁股露出来了。
只是……刘钰心想,让你们去那边,可不是让你们去看笑话的。
“四哥,你们不会就只记着个笑话吧?”
“怎么会?!”
党炫明像是被踩到了钉子一般跳将起来,连声道:“可莫要瞎说。”
“这笑话固然要看,但看他们打仗,也本是这一次陛下派我们去那边的目的。只是……你也知道,这种事不好说。”
“明知道是法国人在炫耀武力,我们能怎么说?总不好说,贵国打仗真有一手,这军阵枪械技法大为可怖?岂不是堕天朝国威?”
“齐国公说的明白,看可以,但不可惊讶于脸上,心中即便惊诧,也要藏在心里、回来记上。在法国人面前,万万不可露怯。”
出去转了一圈,正赶上波兰王位继承战争,法俄奥波都在开战,主战场就在莱茵河。
自从沃邦元帅开始,法国就有叫人参观围城战的“癖好”,菲利普斯堡可谓是沃邦元帅的成名地,也是之字壕掘进攻棱堡法的发源地,估计法国人对这个普利普斯堡比对巴黎都熟。
然而这一次玩脱了,英国逊王詹姆斯二世的私生子、法国元帅贝里克公爵在围攻菲利普斯堡中,被守军一炮崩死了。
党炫明心道这不能怪我笑,任谁也得笑啊。出发之前,法国人可是一番吹嘘的,谁能想到这事简直比看戏还有意思?
若是以往,也就当个笑话了。可刘钰既是问了,如今刘钰和他这等没有官身的又不一样,虽是亲戚,此时也不好嬉皮笑脸。
“哎……这事也是难说。守常,其实我们看过之后,齐国公也是深深忧虑。自觉这西洋人的军阵,大为不同。所以当时齐国公也询问了我们一些人,是否有愿意留下来的。”
“也有几个,有心学成之后报效陛下,便留在了那。我们笨一些,单单是这法语学起来就难,便跟着回来了。”
“哪曾想抵达罗刹的时候,便听说你的青州军在西域打出了一场好仗,用的是新式阵法。等到了色楞格河将要回来了,便听说陛下也在实行军改了。当时我便想,那几个留下的,可算是白留了。”
刘钰也略微尴尬地笑了笑,也明白这些人谁也不愿意留在那。
大部分跟随使团出行的,都是些勋贵家里的,亦或是有资格蒙荫的官员子嗣,那地方人生地不熟不说,日子过得也远没有在国内舒坦。
陆军的事,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法国此时在陆军上的军事思想,也没太多值得学的。
这一点刘钰很自信,他以一套脱胎于法革人民安全委会员新操典的战术思路,在线膛枪普及之前绝对不会过时,而且也很适合大顺周边的情况。
炮兵改革要熬技术,他也想要轻便而威力大的六磅炮,取消八磅炮和四磅炮,但现在技术还差点,这不是战术思路能解决的纯粹硬件问题。
本想着这些人去一趟欧洲,观察一下,回来以方便军改。
但西域之战过于耀眼,也更为直观,皇帝允许了军改尝试,那些留在法国的意义也就不甚太大了。
要说造舰、海军这些,还是值得学学的。
刘钰试探着问道:“没有主动琢磨海军的?”
“也有几个。齐国公留了几个聪明的。我不是听说,前一阵法国使团来了,这边也派人去了?”
“嗯,那倒是。齐国公还是很有眼光的嘛。”
党炫明笑道:“那是自然,要不然陛下也不会让他带队去,难不成就只是为了参加罗刹沙皇加冕礼的?他有决断之权,我等谁敢不从?也就是我笨一些,倒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用留在那了。”
刘钰心道,福?一点都不福啊,你这回来后,能干什么?
他倒没当劝学者,反正学习这等事,是劝不出来的。
主要还想了解一下这些人去欧洲的感触,便问道:“那你们在欧罗巴转了一圈,就没什么感触?”
党炫明琢磨一下,摇头道:“走马观花,感触不大。也不曾见一些看到后就惊掉下巴的东西。”
“除了军阵之外,我不知道别人啊,反正在我眼里,天朝处处优越,西洋人很是不行。哦,对了,西洋人的舰船水师也厉害,战舰巨大,白帆扬起遮天蔽日。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哦,对了。到了巴黎我才知道,原来西洋人的街头,也有玩三仙归洞把戏的。”
“呃……”刘钰颇为无语,心道你这都是去看什么了?
可再一想,似乎也是,欧洲现在还没有黑烟囱到处,能叫人产生一种地球人见到三体人的那种震撼。
除了军队,真正拉开差距的是这个定理、那个定理,但这些东西又不是直观能感受到的。
科学上的差异难以觉察,文化上的差异他们又不是正统学儒学的,也很难掰扯清楚。
生活生平的话,按绝对平均数,法国是略胜一些的。但这帮子勋贵子弟哪里知道真正底层民众的生活?
按平均工资,此时的英国是大顺的四倍到五倍,法国可能也差不多,除了茶丝等奢侈品,粮食也不贵。
但这些东西,也不可能指望这些人看到。
想到这,刘钰便想到了使团里当初和自己闹过矛盾的陈震,便问道:“那个陈震呢?”
党炫明知道刘钰和陈震有矛盾,但走的时候,刘钰又送了金银又送棉衣的,党炫明也就没再和勋贵子弟们合伙折腾他。
“这人留在法国了。法国有个人,好像叫伏尔泰吧,对孔夫子很有兴趣,我们是懂的不多,那陈震却懂。结果没多久,法国就搞了场文字狱,说伏尔泰写的书‘攻讦朝廷、谬赞英夷、学说邪祟’,但也没抓。都知道跑到他姘头那去了,法国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陈震留在巴黎,和伏尔泰介绍的那些朋友们整天扯淡,咱也不知道扯了些什么。”
党炫明很自然地用天朝的视角去看法国,对法国搞文字狱一事,觉得很是熟悉。
街头上有人玩三仙归洞,朝廷里在搞文字狱,心里不免觉得怪不得法国和天朝接触的远比英荷等国晚,可这关系却是天然亲近。
听到陈震此番没回来,而是和伏尔泰等人在巴黎扯淡,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最容易站在儒家角度猛喷西洋的人没回来,未必是好事,因为走马观花看过之后也难说了解,而了解是喷的言之有物的前提,也不知陈震久居巴黎,看得久了,到底会不会生出不一样的想法。
说到伏尔泰和他的“姘头”,刘钰心中也不免感慨。
论起来,法国虽然地处欧洲,可这思想传播的速度也没那么快。
反正记忆里,《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写成的时候,和郑成功打过仗的揆一还活着呢;但到现在,才由伏尔泰的情人译成了法语,牛顿的学说才第一次用法语在法国流传。
就隔了一个海峡,尚且如此,看来自己另起炉灶而不是“东学西渐”的想法,是正确的。
法国搞西学东渐,《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花了将近六十年,蒸汽机花了将近三十年,这还是只隔着一个英吉利海峡,这要是大顺这么搞,始终都要差个几十年,怕是难谈什么“以求超胜”了。
最起码,那本《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刘钰看的头疼,太晦涩了。
觉得党炫明毕竟人生阅历太少,文化水平也不够,未必能看到太多的东西。
可他既然知道西洋人的军阵和海军值得学习,这一点就够了,至少这一批去欧洲转了一圈的人,会坚定支持军改和海军,甚至还可以更直观地告诉皇帝,西洋人的舰队的确很强,应该警惕。
再问了问,党炫明也没觉得太多值得惊奇的地方,只是讲了讲法国的那些勋贵的生活,终究走马观花,看不到许多。
“你们这一路来回,其余人怎么想的?”
“嗨,能怎么想?大部分人和我差不多呗。”
说着,党炫明笑点了一下那一大堆书道:“可能有些东西在这样的书里,然而我们又看不懂。我们倒是能看懂宫廷礼仪,然而简陋可笑;军阵之事,本以为学到了些,哪曾想回来后知道天朝已然军改;剩下的大儒学问、天地之道,我法语都说不利索呢,就会几句笨猪、傻驴,大部分人和我也差不多。”
“至于罗刹国,更别提了。本来是去参加那个小彼得的加冕礼的,结果去了后人就没了,倒是看了一出牝鸡司晨的好戏。乱哄哄,一团糟,迁都迁都又迁都,彼得堡、莫斯科,来回变,无甚可看的。”
说到这,党炫明忍不住嘀咕道:“守常,听你常说西洋人的事,我们以为去了后会见到各种惊掉下巴的事,可哪里有许多?出去之后,我倒是觉得,这天朝二字,更得体了。”
“这么说吧,我跟着齐国公拜访了法国的一些勋贵,他们招待我们用的瓷器、绸子……说实话,咱们家里要请客,那样的瓷器是断不能上桌的,丢不起那人。”
闻言,刘钰也只能跟着笑。
党炫明悄声问道:“你可听到什么消息没?陛下准备怎么用我们这些人?”
这才是这些跟着齐国公出访后返回的人,心里最惦记的事。很多人当时不情愿离开,都想着哪怕混个小官在朝中熬熬资历。
若有进取心的,还能跟着去趟西南,改土归流平叛中,立点功;亦或是趁着朝廷平定西域的机会,混出个名堂。
只是这些人中不想着混吃等死的,从巴黎返回到莫斯科的时候,心态就和去的时候截然不同了。
在那里,他们就听说了天朝平定准部、重夺西域的事。刘钰在阿尔泰山以北一战,断绝了许多人想要趁机立功的想法,碾碎了不知道多少渴望混出名头的勋贵庶子们的梦。
只想着这一次出行竟算是因祸得福,若不然就算留在朝中,到时候也没功勋可占,还不如出去转一圈。
可转了一圈,仔细想想,也就看到了西洋军阵的手段。然而大顺已经开始军改了,包括党炫明在内,都在琢磨着回来干什么?
刘钰笑道:“我如今常年在威海,你问我?我问谁去?倒是舅舅从西南回来,朝中的消息,我难不成比舅舅更清楚?”
党炫明摇头道:“休提,休提。你舅舅也为我发愁呢。一起跟着去的,有志气的,留在法国去了军校学习。次一点的,也学了些法语、拉丁文、罗刹语。我是真没学到什么。按着原来的规矩,你舅舅在西南立了功,我是要荫个一官半职的。可是如今军改,我们也只能从头干起,当个芝麻绿豆大小的连长之类。你舅舅的意思,便是问问去海军能不能好一点?”
“主要是问问海军有什么好的缺。我也知海上风险,最好是不上船,又能管着后勤的那种。这事儿自是不用你出面办,就是问问有什么好去处,也好有个数。”
第二九零章 翻译运动
明目张胆的腐败和走后门,这在天朝实在是小事。
若说海军有没有肥缺,肯定是有的,党炫明也就是问问路,其中运作也不用刘钰伸手。
“四哥,这事儿……怎么说呢。海军现在也就有个架子,将来升不升海军部,还是要等廷议和陛下的决定。就现在来说,我劝你暂时不要急。”
“你们这么多人跟着齐国公走了一圈,陛下肯定会有安排。这样吧,我先去趟齐国公那探探底,得了消息便回你。”
“我这么说吧,现在往海军里面挤,不是好时候。”
将来一旦成立了海军部,里面冗员肯定会不少,很多肥缺也必然是这些勋贵子弟亦或是官员子弟占据,比如后勤、被服采购等等,而一线的舰长……这不是往里面挤就能挤进去的。
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到头来还是要看皇帝怎么弄。
党炫明没觉得刘钰在搪塞,只好说道:“齐国公那,也有风声。说是要成立了外交部,齐国公便主管,和礼政府并立。礼政府只管朝贡国,外交部管非朝贡国。说实在的,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非朝贡国,也没什么油水啊。你看,这一次朝鲜贡使团入京,礼政府那边又揩了些油水,房屋修缮、衣食住行,都有搂钱的惯例。”
“人家去朝鲜册封的,正使哪一个不弄个三万五万两?手底下的跟着分分,正副使吃肉,手底下人喝汤……这外交部,不像是有什么油水的样子。我是不想去。”
对朝鲜的揩油,自古有之。除了朝鲜之外,朝贡其实就是一种官方垄断的贸易,里面油水肯定不少。
外交……很多人还不能理解外交,总觉得若非朝贡,自由贸易,油水全被海关的人揩走了,那这外交部还剩下什么?
大顺又不是晚清,外交部意义重大,毕竟守土官长,能不能统治得看洋人的脸色。
现在这情况,确实别扭。
跪舔的,都归礼政府管;剩下贸易的,争端的,归外交部,又不用看洋人脸色,听起来着实像是个清水衙门。
刘钰笑道:“你就这么不看好?”
“不看好。就像是和罗刹勘界,这肯定是归外交部管,让礼政府去管,一则人家不是朝贡国,二则也管不明白。”
“勘界,能不能搂钱?当然能搂,可这钱……搂到手里,容易掉脑袋啊。去朝鲜就不同了,册封要钱,已然成俗。朝鲜王给,那能不要吗?都不用张口,自有惯例。”
“罗刹人就算给钱,勘界这么大的事,谁敢收?所以我说,这外交部,整个儿一清水衙门,发的还是陛下内帑。国库的钱好赚,内帑的钱拿着烫手啊。”
“哈哈哈哈……”刘钰猛笑了一阵,才道:“罢!罢!我这就去齐国公那打听打听。这样吧,过几日我摆个局,你把这一次去欧洲的朋友们都叫来,咱们好好聊聊。我那伯爵府还没建起来,先借我父亲那吧。这几天我也打听下消息,到时候咱们再说。”
“那我先走了。去舅舅、舅母那告个别。就不要留饭了。”
起身告辞,转去舅舅舅妈那,也说了一声,匆匆赶去了齐国公那。
一进门,多年未见的齐国公便来迎了刘钰,入了正堂。
之前来的时候,刘钰还是没有什么身份的子侄辈;现在大为不同,该走的礼仪一点不能少。
“守常啊,你来的正好。这一次去了欧罗巴,我是感慨良多,有太多话要说。陛下留了我两日,我也才说了一半。”
和党炫明的感慨完全不一样,齐国公的感慨要多的多,看得出神情也极为激动。
几年风霜,看上去老了许多,毕竟大半时间都在路上,俄国这样的破地方、西伯利亚的苦寒,太过熬人。哪怕只是路过,也必是吃了不少苦。
将自己刚从舅舅那出来的事一说,不免谈到了党炫明对这一次欧洲之旅的见识。
“他们这些娃娃,懂的什么?正是鸟之所见,食也;鱼之所见,水也;士之所见,义也;圣之所见,道也。”
“我走了这一圈,感慨良多啊。正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西洋人有些东西,天朝还是要学的。”
从党炫明的态度上看,刘钰倒真的没觉得党炫明有些骄傲自大,愚蠢无知。
而是欧洲的制度,此时真的没什么可学的。在文化上,天朝也依旧还有极大的优越感。
真正的实力隐藏在表面之下,很难说欧洲忽然爆发式的增长,到底算是量变引起质变,还是机缘巧合之下的一种忽然。
单就现在来说,哪怕到瓦特改良出蒸汽机,不要说东方,就连那么近的法国也是反应了好久,直到纺织业受到冲击之后才做出了应激反应。
倒是齐国公的感慨良多,如今激动,让刘钰颇为好奇。
“当时在法兰西,法国人邀我去看攻城拔寨,我就明知这是法国人在展示国威。虽说最后闹个了笑话,但我也是惊虑不安呐。”
“好在还未回来呢,就听说天朝军改了,悬着的心才算是放下来了。守常,这件事做得好啊。若不然,这一次我回来,也必是要向陛下上疏,力陈军改之事。”
见又是说军队的事,刘钰不想谈这个,而是谦虚地揭过去后道:“我在舅舅那,听闻陛下欲将外交部委予国公?”
“不只是外交部。”齐国公不由叹了口气,皇帝让他管的事,他觉得有些头疼。
“又叫我主管翻译西洋书籍。这一次三四万两银子的书,又非是孔夫子时候的竹简,满满几十大车的书,成千上万。我虽不直接去做通译的事,可翻译的人手不足。”
“懂西洋语的,未必懂书中的内容。朝廷禁教,而懂西洋话的,天主教徒居多,陛下是不愿意用的。你可懂我的意思?”
翻译外来书籍,齐国公就是挂个名,做一下组织工作就是。这种事本来也是勋贵们的日常,刘钰的父亲还挂着名,为表达对前朝的重视和新旧交替,还挂名修明史呢。
齐国公的意思倒也好懂。
朝中,或者天下,懂西洋语言的人,其实真的不少。
但是,很多懂西洋语的人,精通的是《圣经》,而不是科学。
哪怕如前朝徐光启那样的人物,几何原本的后半部,也看不懂,只能等着利玛窦翻译。
但利玛窦就是用这东西来钓鱼的,哪里肯一次性翻完?之后的来的几个传教士,水平也都有一般,好在之前朝廷出了几个人物,总算是翻完了。
可那都是两千年前的书了,这一次搞回来的一大堆书,翻译起来可就麻烦了。
尤其是正值朝廷禁教的背景,前朝也曾有过一个庞大的“翻译计划”,可那个计划里的大多数书,都是些宗教类的书籍。
这一次肯定是要剔除宗教类的书籍的。
剔除掉宗教类的书籍,一些懂西洋语的人就派不上用场了,因为他们懂的最多的也就是宗教类词汇,而且也担心这些人往里面添加宗教类的私货。
再者,让他们翻译个神学书籍还行,翻译翻译这些理工科的内容,尤其是这几年的新成果,寻常人也没那本事。
闻弦知意,齐国公是找自己借人?这和自己所设想的路线,完全不同,他不认为花大力气翻译一大堆的书,效费比很高。
“国公,其实要我说,翻译的事不急。我手里是有几个能翻译这些实学书的小伙子,但是……凡事有轻重缓急。”
“说句自大的话,哪些书该优先翻译,哪些书可以以后再说,小子心里是有数的。”
“我这边的人手,也挪不开。真要用的话,也得个三五年之后,我倒是培养了一批可以接手这些实学书翻译的,但现在都还没学成呢。”
“陛下给时限了?”
齐国公摇摇头,笑道:“没给。但陛下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只说什么欲求超胜,必先汇通,欲求汇通,必先翻译。陛下听我说了西洋开战的状况,也是急躁了。”
“花了几万两银子买了书回来,陛下也知道西洋人在机械、军阵上的优势,心里自然是着急的。”
“可这和军改终究不同。军改嘛,有太宗皇帝留下的底子,军官们培养起来容易;但这翻译,靠太宗皇帝留的底子,那就不够了。”
“陛下又刻意嘱托,翻译时,一定要严格审查。务求不使西洋宗教蛊惑人心之语流传,朝中为官的那些传教士靠不住,朝中懂西洋语的也多半是曾经的教徒。我是思来想去,只能从你这找人了。”
“可你既说有轻重缓急,我也不太懂何谓轻重。这样吧,你那边翻译出几本,便送过来,我也好交差。”
“主要是陛下叫我去选人,又不能用信教的,我去哪找那么多懂拉丁语的?”
说完了在人才上的缺陷,齐国公又说起来之前就深刻领教过的一件事。
翻译的信雅达。
当初找到刘钰,就是让刘钰帮着翻译一下给罗刹国的国书,当时听刘钰讲了大半天的俄国史和拜占庭简史,这才算是弄清楚翻译的好坏。
现在要翻译的,去掉宗教类书籍,有史书、有实学、有技术,这翻译起来就更难了。
翻译技术类书籍,得有相关经验;翻译史书,得懂西方的历史;翻译实学,得有数学基础。
这还可以归结为“人才”问题,可翻译的标准,才是真正头疼的地方。
“譬如你说的‘代数学’,那传教士却翻译成‘阿尔热巴拉’;你说的‘爱尔兰’,传教士却翻译成‘洗百尼亚’;你说的‘西班牙’,却翻译成‘以西百尼亚’……”
“如今,跟着你学的人,知道爱尔兰,却不知洗百尼亚;跟着传教士学的人,知道阿尔热巴拉,却不知道代数学。”
“同样一本书,若翻译的人不同,则几乎要成两本书,这如何翻译?”
“我若不是亲去了一趟欧罗巴,陛下纵然要我主持翻译,我也就是应付了事,找些人随便翻翻就好,我管是阿尔热巴拉还是代数学?”
“可如今既是亲去了,也应知道尺寸之长。既如此,这翻译就不是小事,万万要翻译好。”
“否则,当误国之大责啊。”
第二九一章 外交部的格调过低
齐国公对这件事很重视,可能是真的感觉到西洋人在一些地方已经领先了。
但刘钰其实真的不支持西学东渐和翻译运动,至少此时。
阿拉伯百年翻译运动的前提,是全世界的技术水平几乎都是停滞的,可以慢慢翻译,慢慢影响。
而现在,不说一年三变,但说一句十年就会产生许多前所未有的理论,靠翻译是不行的。如果在明末,或许翻译运动还来得及,但现在真的不行。
有些技术类书籍,翻译了也没什么卵用,现在的技术还是得靠学徒制自小学习。
搞得牛顿等一系列顶尖数学家灰头土脸、做出了航海钟的哈里森,刘钰严重怀疑他会不会写字。
瓦特可能不是文盲,但估计也就那么回事。
而专业类的数学等,在欧拉统一数学符号、将微积分抚养成人之前,牛顿的书翻译过来,也得是最顶尖的人才能看得懂,意义不大。
至于代数学之类,需要有大能写一套教学教材,而不是把之前的论文都翻译出来。
当然,翻译还是要翻译的。
刘钰觉得,要搞翻译运动,还是以文史类书籍为主,理工类的还是等他编写完教材、等那批孤儿长大后,另起炉灶吧。
“国公所见即是。这翻译名目若不统一,确实难办。这样吧,我出一本普及西洋地理和简史的书,日后翻译就以此为准。”
齐国公赞道:“守常果然是一点就通。我正是这个意思,陛下也是这个意思。这事还是得你来办。反正我听说陛下说,你在威海也是挺闲,一切按部就班,海军已经可以自行运转。倒是你,今日去松江、明日寻巴达维亚的,闲着也是闲着。”
“翻译的事,我就等你的消息了。还有个事,就是陛下有意叫我执掌外交部,罗刹人因为勘界的事,又要派级别高一些的特使来。罗刹这边的事,倒是好说。但陛下又说了件事,就是让我问问你,关于和瑞典人贸易的事。”
和瑞典人贸易的事,挺重要的,知道的人不多。
既是齐国公说陛下让他接手,看来皇帝是把一些事和他说了,刘钰也不再隐瞒。
“这事说麻烦也麻烦,说简单也简单。陛下是有意经略南洋的,这一次也派了船去瑞典,售卖货物。”
“一旦对南洋开战,荷兰人必要劫咱们的船。马六甲以东,咱们是不用怕的。但过了马六甲,咱们的船可就去不到欧罗巴了。半途非要被荷兰人劫到破产不可。”
“我是这么想的,欧洲必有大战。一旦欧洲开战,法、西两国,必要劫荷、英的商船;反之,荷、英也必劫法、西的商船。这就是个极好的机会,我朝的贸易,完全受制于西洋人,买什么、卖什么,西洋人说的算,中途的利润也都被西洋人赚去。”
“是以,借着这一次欧洲大战的机会,他们既互相劫船,咱们当然要趁着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把货卖到西洋去。”
“只是……咱们若经略南洋,必和荷兰人开战。所以想着借瑞典,借鸡生蛋,挂瑞典的旗,亦或是和瑞典人谈贸易公司的事。瑞典人肯定又不愿意放弃手中的利益,是以这件事便要靠外交手段。”
和欧洲不同,其实大顺的“外交部”,意义真的不是很大。只是刘钰想要让大顺放开天朝、走入世界,就只能让人以为外交部意义重大,哪怕是装出来、脱裤子放屁,也得造出这种假象。
齐国公一听就明白了,皱眉道:“荷兰国……荷兰国,不可小觑啊。”
“我于法兰西国时,正值战乱。这法兰西国可谓强国,军势之强,着实令人惊叹。可即便如此,却也是几次三番纵横捭阖,连在荷兰附近开战的胆子都没,生怕把荷兰拉入到战争中。那荷兰国虽小,人也不多,却是恁地强盛。”
刘钰倒不觉得,笑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荷兰人无非有钱而已,打仗就是打钱。可他再有钱,也不会往南洋花太多钱,在南洋还不是任我等揉捏?国公这次去欧洲,可查看欧洲关税的事?”
这个齐国公还真就考察过。
“查看了。我去的时候,荷兰人正好来法国,又在谈关税的事。他们物产相差不多,若如河南与山东,是以彼此竞争。若法国的酒,荷兰人不收税,则荷兰造酒的就无以为生,反之亦然。”
“这事,国朝就不好办。一则互通有无,此时也并无什么竞争;二则便是,国朝海岸绵长,关税也不好管。收的多了,走私便多,从威海到广东,你那几条船,也真的查不过来。”
“陛下说让我处理这件事,配合你。可我真的不好配合。”
“瑞典国,与罗刹接壤,死敌之争。这个倒是可以做个远交近攻的谈判,但谈这种事,我这外交部哪能做得了主?若是瑞典国与罗刹作战,我要威慑罗刹,威胁开战,外交部哪有这么大的权?”
“再一个就是关税,外交部有权决定对谁征税?”
“所以,我是真不懂这外交部,到底是做什么的?我看,和鸿胪寺什么的,也没区别,管管礼仪?”
新的部门,必然引来权力的分配和重组。
外交部的好处在于,不会侵占礼政府的权责,等于无中生有,阻力很小。
但坏处也是一样存在,外交部占不走别人的权,整个一个摆设。
理论上,外交部如果想要办成事,应该入阁,入天佑殿,对大顺的皇帝兼首相——天子负责。
现在大顺的问题是权责不清,天佑殿啥都管,到处侵六部的权责。
可六部实际上还有自己的头目,有自己的班子。
皇帝不想有宰相,弄了个秘书班子的前朝内阁或者本朝的天佑殿,反倒是很多事都不好办。
外交部想要办成事,现在倒是简单,因为外交部的头头是齐国公,可以越过天佑殿,直接和皇帝奏事。
但将来呢?没有明确的权责分配和讨论机制,换了人怎么办?总不能全靠勋贵,生生把外交部搞成养老院。
按说最合理的,应该是天佑殿里六七个人,分出来一个主管外交部。
英国人也有类似的情况,所以英国有外交部,还有个英联邦事务部。对应下来,倒也可以贴合大顺,一个主管朝贡国事务,一个主管朝贡国范围之外的外交,对马六甲以东称天朝、对马六甲以西称中国。
但外交部加礼部,总得有个主管的,而且也应该是入阁的。
现在这种情况,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说没权吧,又能直接沟通皇帝;说有权吧,屁事都不能自己做主。
这事儿,落在自己身上,刘钰想的也清楚。
皇帝不想让刘钰管太多的事、抓太多的权。
原本这些事,是刘钰直接向皇帝汇报的,现在隔着一个外交部,对西洋诸国的交往交流和谈判,实际上就从“依靠刘钰”变成了“依靠外交部”。
这是皇帝在提前夺走权柄,只是为了办的方便,又让齐国公主管。一则人选合适,去过欧洲;二则,皇帝也知道齐国公和刘钰的关系。
将来,等外交部的班子可以独立运转了,肯定是会换人的。
现在皇帝想要组织两套班子,一套是对内的天朝;一套是对外的中国。问题是天佑殿就一个,既是天朝的天佑殿,又是中国的内阁,这就很麻烦。
皇帝把内朝挪到外朝,使劲儿抓权,抓到现在发现精力有限,又不得不默许放一些权。
可又没形成规矩,只靠潜规则撑着,遇到外交部这种新兴部门,就有些抓瞎,尤其是还没有形成一整套运转的潜规则,自然抓瞎。
齐国公也是觉得,这外交部,纯粹就是个卵用没有的图章。
“守常,你看啊。上一次法兰西国使团入京,咱们这边的正使是英国公。英国公是天佑殿的平章军国事,所以事能谈成。”
“那下一次,若是罗刹国、英圭黎国、荷兰国派出使团。要谈正事,那出面谈的,最起码也得是个加平章军国事吧?”
“那我不就是负责负责礼仪?出些通译?”
齐国公倒不是有太多不满,他对入天佑殿没什么兴趣,也知道天佑殿的人选几乎是固定的。英国公下去了,还有当年在西北作战多年如今要解兵权的那位。
但皇帝既让他出任这个新部门,他也得考虑这个部门的权柄。
其实刘钰也不是很懂外交部到底是干啥的,外交政策肯定不能是独立的,而是必须要考虑战争、关税等等一系列问题。
那外交部就是个盖章的?出来说话的?
外交外交,大顺的地理位置,决定了有资格和大顺外交的周边,其实就一个俄国和西班牙。
葡萄牙占着澳门,但名义上是朝贡的;日本国不是朝贡国,但大家都假装不存在,真要是把日本的事弄到外交部去管,必将天下惊诧。
而且也就俄国在大顺这边,常驻个级别差不多的使节,这还是因为边界问题一直要谈,将来是否可以常驻,此时也难说。
西班牙是摊烂泥,暂时假装不存在最好。吕宋屠杀的事,一旦引爆舆论,肯定哗然;但为了搞掉荷兰,又必须捏着鼻子交流,毕竟西法同盟,又都是波旁王朝,搞完荷兰才好往这个泥潭里跳。
这样一来,这叫外交部?
这分明是“对俄交涉勘界处”,格调一下子就从部级掉成了处级机构。
第二九二章 工具人瑞典
要假装外交很有用,是假装天朝变成中国的重要组成部分。
想要假装外交很有用,就得拿到一定的权柄。
而勘界这样的事,不是权柄,只是工作。
“国公,这国朝外交,说难也难,说易也易。说难,国朝不比欧罗巴,需得合纵连横,外交部无处施展自己的本事;说易,国朝虽和欧罗巴各国相距数万里,但大海和白帆将其连在了一起。”
“若要搞外交,必要拿到关税。如此,方可与那些非朝贡国外交。也唯有关税,此时能让欧洲各国与我朝打交道。”
“是以……国公不妨上疏,请收关税权于外交部?”
从这个方向上抓权,齐国公还真没想到。
乍一听,似乎风马牛不相及。
可再一想,顿觉醍醐灌顶,这外交部的权柄,此时可不就是在关税上吗?
而且西洋关税,一部分是不走国库的,也在皇帝的内帑之中。关键是此时这笔钱不是很多,也就大几万两银子,虽然各个关税司那的油水多,但在上面接手,阻力倒也不大。
齐国公去过一趟欧洲,知道关税在欧洲意味着战争与和平,是一项极为重要的谈判手段。
譬如英国和西班牙、譬如法国和荷兰、荷兰与英国,双方围绕着关税、走私等等问题,不知道打过几次了。
大顺空有这样的能力,得天独厚,却几乎从未用过。
要么,就是一刀切,要关闭海关,防止西洋人袭扰;要么,就是如现在一样,关税收的像傻子一样,门户大开,从松江到广东,西洋商馆都能租住在这。
听刘钰说到外交部抓住关税权柄,齐国公眼睛顿时一亮,心道这倒是一条好路。
正好,皇帝让他配合刘钰搞定瑞典的事。
他也知道自己家里在贸易公司里投了一笔钱,但多半是田平投的,他当时在外,家里当家的没有这等魄力,错失了个好机会,可也投了一些。
如果说上一次对俄国使团的接待,算是大顺开了外交之起点;那么这一次解决瑞典的贸易问题,就是大顺的外交部做成的第一件事。
拿到关税权柄,想要让外交部在朝堂中说话有分量,就得给朝廷交出一份有重量的答卷。
这重量,便是金银。
“外交部管关税?嗯……这倒不是不行,我可以向陛下陈奏此事。你和瑞典人的交涉,正好需要关税配合。对这件事,你有几成把握?”
勘界的事,按部就班即可,朝廷有底线,基本上心里也有数,能把边界画到哪。
瑞典的事,才是外交部的开门第一炮。
这一炮,应打的响亮。
“国公,其实对瑞典,无非只能从两方面下手。一是罗刹,罗刹和瑞典的战争,不可避免,法国人也说了,他们为了遏制罗刹,也会唆使瑞典人和俄国对抗。双方打了几十年,仇恨在那。”
“这一点上,外交部可以携平定西域之威,未必恐吓罗刹,但却可以保证假使瑞罗开战,居中调停。瑞典人很自信,但毕竟几十万人口的小国,就算以一敌十,那也打不过罗刹。届时,若能出面调停,亦算是一种保证。”
“但仅凭这一点,是无法说服瑞典人让利的。”
这一次派出商船前往瑞典,刘钰是在等欧洲大战的机会。这时候可没什么国际法,私掠船到处跑,从印度打到美洲又打到欧洲,欧洲的商船贸易必然受到影响。
一旦受影响,就会出现供应的真空。而这个供应的真空,就是刘钰让大顺的海上涉足西洋的机会。
只要走私量足够大,要么英国降低茶税,对外出口猛增,大顺关税增加;要么欧洲各国就只能看着走私贩子到处跑,把各家东印度公司的利润全都抢走。
十几年前,英荷法等国,刚刚肢解了奥斯坦德公司,想要在欧洲立足,必须要利用英法矛盾,确保在矛盾最深的时候插上一脚,赖着不走。
别扭之处,就在于大顺还不能和英国翻脸,把英国商馆驱逐了,英国反正也没了后顾之忧,在大西洋上可劲儿劫大顺的商船;为了不让英国劫大顺的商船,还得给英国笑脸让他继续在这边贸易,以便交涉让英国保证大顺商船的航行安全。
你敢劫船,我就拆商馆,互相有抵押,这才能谈下去。
和荷兰,这就不好办了。刘钰想要的可不只是荷兰的那点贸易,而是要把荷兰在南洋的经营连根拔起。
这就得需要一个中立的白手套。
选来选去,也就瑞典最合适。
俄国最为共同的潜在敌人,这是一个可以谈判的方向。
当然,瑞典人肯定不愿意让中国商人涉足哥德堡的走私业务,这就需要大顺的外交部门在关税问题上做文章:如果不能允许大顺参股瑞典东印度公司的对华业务,那么将对瑞典东印度公司加增关税。
能跑到广东贸易的,没有私人。
因为欧洲各国都有垄断权的东印度公司,私人贸易不但违法,而且会被东印度公司抓获、分货,每年那么多的垄断权真金白银买来的,不是白买的。
就算你有背景,你的背景比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们还牛?
刘钰很细心地和齐国公分析了一下可以拿关税做文章迫使瑞典同意的原因。
“瑞典人不是荷兰人,没有巴达维亚。他们在南洋也没有任何的落脚点。所以,一旦断绝贸易,他们连靠国朝海商走私的机会拿货都不可能。”
“说句难听的,威海的海军,此时收拾不了荷兰人,还收拾不了瑞典人吗?”
“走私不能,欧洲竞争又激烈。这就意味着,他们要么放弃对华业务,要么割肉放血,分给我们一部分。”
“自杀,还是砍手指,正常人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也就是欺负欺负之前我朝一直开关贸易,以为真就有这么一处真正自由贸易的天堂罢了。”
“再者,瑞典国势微弱,造船又没钱,他们也舍不得造太大的商船。都是些不大的商船,他们的股本也和英国荷兰差得远。”
“英国还能卖点印度货,荷兰还能卖香料,他们只能用银子买。股本不够,也制约了他们的贸易额度。我们参股,实乃双赢。”
“我估计,瑞典人必会同意。这一次我已经叫米子明带去了口信,希望瑞典派东印度公司的创始人来一趟。他几年前来过广东,也算轻车熟路。”
“若能打开通往西洋的贸易,就有钱。有钱,在朝中,便站得稳、说的响。”
齐国公盘算了一下刘钰说的,心下也是大喜,问道:“你要做成什么样?”
“简单,瑞典东印度公司,剥离对华业务。对华业务,我们出一部分股本,瑞典王室和那几个大股东出一部分。既然出了股本便都是一家人,我们可以优先保证自己的货,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断掉对英、荷的贸易。”
齐国公又问道:“若他们不同意,难不成真的断了贸易?”
“对啊,我们不是恐吓他们,毕竟我们还有备选啊。”
“备选?谁?”
“葡萄牙人。如果不同意我们借他们的壳在欧洲贸易,站稳脚跟,那就收回澳门,让他们滚蛋。当然了,这只是用来吓唬瑞典人的,等将来经略南洋,澳门肯定是要拿回来的。要之无用,留着反倒使传教士滋生,我个人是不想和葡萄牙人扯太多关系的,免得将来投鼠忌器。”
这个备选,大出齐国公所料。
沉默的考虑了一阵后,又觉得这种可能性还是极大的,只要把控住方向,完全可以谈的成。
其中关键,就是瑞典人不是荷兰人,在南洋没有落脚点。
所以,要么滚蛋,彻底放弃对华业务;要么分一杯羹,中瑞合力把走私业务发展到极致,让英荷以及美洲都用走私货。
没有靠华人海商走私到南洋这一条路可选,这就使得瑞典人只能接受。
反正其股本也不雄厚,大顺这边出船出货,又不损害原有大股东们的利润,这倒的确可行。
齐国公想了一阵,笑道:“是了。这荷、英,皆强国也,又在南洋、印度有势力。与其合作,则为与虎谋皮,殊为不智。”
“唯独瑞典小国,在南洋印度并无势力,又在欧洲中立,唯独与罗刹为敌。罗刹又劫不到瑞典人的船。”
刘钰道:“正是如此。我朝在欧洲贸易,最大的难点就是欧洲各国的东印度公司,都有垄断权的。把船开过去,也卖不得货;而且真要是开了去,半途就会被东印度公司的船给劫持。”
“瑞典人是此时欧洲最大的走私贩子,大顺海贸的未来也就只能依靠走私贩子。这正是,一拍即合。”
见刘钰说的这些,显然是深思熟虑过,恐怕也早就给皇帝说过。
齐国公略微一想,也明白了其中的制衡。
这件事,本来刘钰自己就能办,但皇帝不希望对西洋的交涉都是刘钰主导,哪怕这种主导必须要禀告皇帝,也不行。
至于说对俄交涉和勘界,这种事,有没有外交部,区别不大。之前勘界,没有外交部,也一样勘界完成了东段线。
这样看起来,皇帝要设置这个外交部,就是想要从刘钰手里分走对外交涉的权力。也算是防患于未然,担心刘钰和西洋人交涉太深,或者担心日后天朝的对外交涉都要指望刘钰。
想通了这一节,齐国公也明白该怎么做了。
这外交部的架子,是要搭起来,让皇帝看到确确实实在做事了。
皇帝要看的,想要的,就是这种脱裤子放屁的行政官僚化,让刘钰自己办不成事,必须依靠更多的部门配合。
哪怕至今为止刘钰办的事,都是经过皇帝许可的,这也必须要把这个权分走。
齐国公心道:陛下既知对瑞典的策略,又交代我来办,那便是这个意思了。而这种事,陛下又如此上心,只怕内帑也有不少股份在贸易中。只是不肯明说,以免被人攻讦与民争利罢了。
又想着陛下的心思,也应该点一点刘钰,遂道:“守常啊,待这外交部建成,日后对外的事,便要外交部来做了。若能拿到关税权,日后你便不要插手了。有什么事,叫那些商人反应,走正常的程序,由关税那边再交到我这里。”
“朝堂上,你是鹰娑伯,海军督办,节度鲸海。该你管的,你管;不该你管的……陛下若难拿捏,自会召见你,亦或是廷议时宣你参加。”
劝诫完刘钰,齐国公自己心里也有数。
心道自己执掌外交部,最多也就到南洋平定为止。
需得合力进取时,陛下自是用上下配合的好的;若到不需进取时,便先要想着怎么平衡掣肘了。
他寻思着,南洋一定,我这外交部就得交出去喽。明知如此,却还得做好,不然倒显得我心有怨气。若做不好,搭不起架子,做不出一两件可为后世例的事,陛下说不定就要借此发难。
第二九三章 第三种可能
对齐国公的告诫提点,刘钰也放在了心上,心想这样也好,免得日后麻烦。
“国公说的是,我都记下了。无规矩不成方圆,既是陛下单设职司处置这些西夷,与这帮子西夷交涉的事,自是外交部来管。孔夫子不也说嘛,从心所欲不逾矩。”
齐国公面上露出微笑,当年走的时候,刘钰还有过多的锐气,身上的棱角太多。
那时候年纪还小,自不算什么。刚才这番叫刘钰注意一些规矩的话,本以为刘钰又会如当年一般嘀咕一些诸如“掣肘太多、想要办成事太难”之类的话,却不想并非如此,而是老老实实的答应了。
“我知你一直把西洋人当成大敌,在我想来,陛下也是如此。即便本朝开国如此艰难,可有一点却不得不‘感谢’当年的东虏。西洋事,朝中会留意的。”
一句感谢,听起来像是反话,实际上却也算是一句实话。
甲申年的事,使得自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都有不少人对外部威胁有一种很强的忧患意识。
有点像是汉朝开国,上来就被匈奴欺负,白登之围文景修养,至于武帝时候,疯狂拓边,通西域、开西南。
大顺也有点这样的意思,区别也自不小。当年后金起兵的时候很不起眼,却差点沉了天下,这也算是李淦能听进去刘钰讲的“祸起东海”的原因:荷兰人看似渺小,谁知将来不会又是另一个后金?
谁敢保证,那些看起来此时没有威胁的小国,将来会不会成明末之事?
以史为鉴,此时总算是鉴出了一些道理。
齐国公自是知道刘钰是想办成一些事的,说这些话也就是宽慰一下刘钰,告诉他朝廷既是设置了外交部,虽然此时权责不明,但有明末的历史为鉴,对西洋人的警惕还是足够高的。
“守常啊,西洋人也是人,有些道理,这里用得上,西洋人那里也用得上。之前无非就是除你之外,再无对西洋人了解极深之辈。那些传教士,各怀心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我听闻军改之初,陛下就问过你新的军阵兵法之事,你说毕生所学都已勘录成书,毫不藏私。”
“这件事,你做的就极聪明。这与西洋人交流交涉事,你也应该一样聪明才是。陛下需要的是一个胜于他人的人才,而不是一个非他不可的天才。你可懂其中区别?”
想着以后自己家族要和刘钰绑的更深,虽然一些事还未明说,可说起话来,却自然而然地夹上了一些长辈的语气。
胜于他人,非他不可,这两者的区别,刘钰懂。
齐国公也算是把话说的很清楚了,他赶忙道:“国公安心,这其中的区别,我懂得。懂得人越多,会的人越多,陛下用我才会更放心。”
“正好国公不是要主持翻译事?正好也需我将这些西洋诸国的简略历史、文化做些翻译,以作将来翻译的规矩。将西洋诸国的事,写的更为详略一些。”
“我不过中人之姿,无非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比别人早知晓一些西洋事。天朝人杰地灵,纵横捭阖之术更是百家时便有争鸣,只要更多的人知晓西洋诸国的事,如何有利如何有弊,想必外交部不会缺了人才。”
齐国公见他上道,笑道:“正是如此。不谈你,只谈我。我能居此高位,非我才能优异,只是有祖上勋功。那科举出身的三甲、武德宫的魁首,都是千军万马杀将出来的,我等这些靠祖先之功的终究难比。”
“你是聪明人。你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他们想不到,不是因为你比他们聪明,只是因为你比他们更早知道西洋事罢了;我自成年便能处置一些事务,也非是我聪颖过人,不过是家中自小接触罢了。”
刘钰嘴上称是,心里却道这虽大有道理,可落在外交部上,那也不尽然。
这倒不是聪明不聪明的缘故,而是思维方式的区别。
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解决问题的方式也就不同,知道西洋诸国的历史文化只是个开始,懂得什么叫原始积累什么叫殖民贸易,懂得站在和天朝不同的中国的角度上,这才能做出一些决断。
只是这话也不能说出口,而且他也明白,自己的出身决定了,自己分享的越多,皇帝反而越信任。
很多事自己只要完全分享不藏私,皇帝少了担心反倒会更加重用。
这事也不用齐国公说,当年自己去威海“小站练兵”之前,田贞仪就说过。
练兵可以,但一定要可以复刻,别人照着方法依样画葫芦,一样可以练。否则的话,西域一定,青州军越能打,刘钰就越可能封个侯爵蹲在京城,再也没有办大事的可能了。
当时刘钰就深以为然,想不到父女都是一个调调。
这外交部的事虽不是练兵可比,但皇帝这么搞是铁了心的,既希望和西洋诸国的外交继续下去,又不希望刘钰一手抓成为朝廷唯一一个可以和西洋人打交道的。
外交部的设立,算是大顺绕开了“天下”的范畴,开始尝试着和外部世界打打交道。
不怕官僚化,怕的是连官僚化的机会都没有。反正现在是个比烂的世界,谁也不比谁更效率。
再者刘钰也觉得照着以前那样实在不是办法,随着对外交流越来越多,要都是自己抓着,自己真要成“外相兼海军大臣”了。与其等着皇帝心里起芥蒂,不如现在就该放手的放手。
“国公,正好还有个事要交到你手里。南洋的巴达维亚,有个壮士前来,诉说巴城华人被欺压之事。此人也是个人物,有做大事之心。但这件事终究需要从长计议,是以巴城的天朝子民,还得靠外交部去解决。”
“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谋者无赫赫之名。这事最好还是在荷兰人动手之前,就压一压。不要等着荷兰人学西班牙人在吕宋搞屠杀之后,再遣书谴责。”
将连怀观的事与齐国公一说,又大致说了说巴达维亚的情况。
齐国公应该是朝中为数不多知道将来要对南洋动手的人,又是个在朝堂这种天下最肮脏的地方沉浸数十年的,一听便知道了刘钰的意思。
听完之后,齐国公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你倒是给我的这个外交部,找了许多活做。若不然,这事要么归福建节度使管,要么归礼政府那边管。你既抢到了手,我也正可以施展一下手脚。”
“但这事,也是个烫手的。若是我不接手,荷兰人真要是动手屠杀,礼政府多半会说以大局为重,出海之民远隔万里,作奸犯科,荷兰人处置也怨不得他们。”
“但我这个外交部若是接手了,真要是没控制住局面,荷兰人动手屠戮,我就要被参上一本,说我无视天朝海外子民云云。但我要控制住了局面,甚至主张开战,只怕又会有人说为海外遗民耗费钱粮百万,大为不值,不若用于河工、蠲免。”
“你又想在火中取粟,我也只能束手束脚。毕竟,你只考虑了一种可能。”
“可是,守常啊,你想没想另一种可能?我问你,若是荷兰人将爪哇的天朝海外之民皆遣送回来,天朝收是不收?”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刘钰问住了。
他照着历史上的惯性来思维,觉得无非就是屠杀和驱赶到安汶班达锡兰这两种可能。
可齐国公一提醒,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了。
心道是啊,形式变了,随着大顺开始涉足与他们的官方交涉,荷兰人真要是觉得那些种甘蔗的都是累赘了,很可能还会遣送回福建啊。
如果荷兰人这么办了,怎么处置?
吸了一口凉气,正思考间,齐国公笑道:“自是不能收的。福建,山多地少,本难养活太多人,这才出海。若是都回来,一无土地、二无生计,必要作乱。”
“况且,将来若经营南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非要有移民不可。”
“有海外子民在爪哇,上有荷兰压迫,我等去,便是解民倒悬,王师撑腰;若无,攻下爪哇,又强迫从福建移民,那就成了暴虐之政,骨肉分离。”
“长远看,荷兰人要送他们回来,我们万万不可收。”
听齐国公如此态度,刘钰略微放心,点头道:“极是!极是!若是那些人不回来,咱们去便是解民倒悬。回来后,不说作乱,将来再迁徙过去,那又是另一个说法了。巴达维亚那等鬼地方,便是去西域伊犁、辽东,若是强制迁民都有万般怨言,不知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况于那等地方?”
齐国公笑道:“所以我说啊,你给我找个了烫手的麻烦。但这事也好解决,你需给我一个准信。威海的海军,到底还要多久,才能有七成把握全胜南洋的荷兰人?”
这一次齐国公既没问为何、又没问何以,是用一种全然信任的态度,只希望刘钰给出一个具体的时间。
刘钰想了一下,伸出三根手指。
“三年。”
“三年?那好说了。”
听到三年这个时间,齐国公也是放心了。
“多了不敢说,三年时间我还是能磨过去的。当年和罗刹人谈判,你在黑龙江打仗,我在色楞格河扯淡,也是与罗刹人扯了一年。那这就没事了。”
“现在咱们捋一捋。荷兰人一共有三种可能。”
“其一,屠杀。”
“其二,迁之于安汶、锡兰。”
“其三,遣回福建。”
“是以,一定要保证第一种可能不会发生,第三种可能要靠外交扯皮,尽量争取第二种可能,是这个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