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四章 金刀计
有一年大几十万两的贸易额做保证,还有共同的敌人,密约的隐秘性是可以确保的。
密约签订之后的各种公约,则就是一些意义不大、对双方都不会产生太大影响的。
一份《禁止本国奴隶公约》,法国虽然搞奴隶贸易,但是本国没有“奴隶”,加之法国的土地肥沃,实际上也很少有人往美洲跑去做契约奴,就算有,换个名:契约长期雇工就是。
这个主要输缔约国双方不得将缔约国成员的国人当成奴隶买卖,算是有些用。
还有一份《海员救助公约》,其实也就是做做样子,此时并没有太大用处。
大顺无非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尝试着参与一下如今的国际政治,走一个双轨体系。
对传统朝贡范围之内,保持朝贡体系。
对传统朝贡范围之外,保持平等外交。
和刘钰所设想的,并不一样,全程关注着这一次中法谈判的皇帝,有自己的想法。
刘钰想的,是夺取南洋,这一点皇帝既然动了荷兰香料的心思,自然是同意的。
但刘钰看到的,只是攻占马六甲之后方便查税,控制贸易的主动权。以及后续夺取棉花产地孟加拉为工业革命做准备,免得大顺棉吃人。
皇帝看到的,却是马六甲是一道天然的城墙,可以把天朝和外部世界隔绝开的天然城关。
到时候,可以将对外贸易的口岸放在马六甲,隔绝西洋人在内地的影响,尤其是隔绝天主教的传播,以及一些“无君无父”之言。
到时候,在马六甲海峡之内,搞新型的朝贡体系,继续当天朝上国,确保国人和日本越南等隔绝西洋人的影响。
对外,则以马六甲海峡作为窗口,尽可能保持和西方的交往,也能做到一旦局面超出了自己的控制、威胁到了皇权和统治,就要关闭,从此之后关上门过小日子,继续当天朝。
这种双轨体制的构想,已然悄悄在皇帝心中成型。至于刘钰在意的印度棉花,刘钰没说过,但可能就算说了,皇帝也不会有太大的兴趣。
就像是皇帝曾经和刘钰说的那番豪言,夺占马六甲,进可攻取印度、退可经略南洋。
然而一旦说到有进有退的时候,皇帝的内心其实还是倾向于退的。
不久之后,皇帝又赐宴款待了法国使团,并且借着机会?宣读了可以公开的公约和一些不痛不痒的中法条约?真正的密约则被机密的隐藏起来。
当初说好要雷声大,这一次宴会的规格不弱于当初俄国使团前来谈判贸易和勘界问题的规格。
能公开的公约就这么几份,在京城的俄国特使顿时就慌了神。
莫尔帕伯爵的级别够高?大顺这边招待的人级别也足够高,而且双方谈了将近一个月?结果就谈出些这玩意儿?
说破大天,俄国特使也不会相信。
现在大顺正在和俄国进行西北边界的谈判,法国使节团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俄国人的阵脚。
政治上能拿到明面上说的话?基本都是扯淡。
尤其是双方这么高级别的代表谈了一个多月的情况下?俄国很怀疑是不是中法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
俄国特使紧急求见了英国公?然而英国公却表示法国人来谈的就是这么简单,并没有谈太多的内容。
这些话?俄国人一点都不相信。
当年围绕着喀尔喀蒙古和黑龙江的归属权爆发的战争,俄国人记忆犹新。当时做出的判断,就是大顺的炮兵不错、轻骑还行,肉搏兵很好,但是火枪兵战术体系落伍了。
那场边境冲突之后没多久的大顺平准之战,青州军用全新的战术体系,在随行的俄国特使面前表演了一波变革后的新军战术。
尤其是极快的行军速度和变阵速度,以及优良的炮兵技术,都给俄国特使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一副政治意味极浓、年轻人志得意满的《刘钰翻越阿尔泰山》的画作,更像是大顺对西域胜利的宣称,也像是在隐喻“大顺已经翻越了陆军差距的这座大山”。
五年前大顺还是一支三十年战争水平的陆军,五年后便快步超越了俄国。
平准之战表现出的惊人的后勤能力,更是让俄国特使深知这是一个可怕的潜在敌人。俄国是无力在这么远的地方集结这么多军队的,后勤就会让俄国的财政崩溃。
青州军的枪械又都是法国枪械,炮上还有很明显的波旁王朝的奢靡特质,比如那些看着好看但无用的炮尾兽首雕像。
这一次法国又大张旗鼓地来到了大顺京城,俄国特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中法之间缔结了一个针对俄国的盟约。
围绕着波兰问题,俄国和法国之间相当的不对付。法国又是奥斯曼的传统盟友,这种矛盾日益加深。
俄国和大顺之间又有着漫长的边境线,在大顺得到西域之后,距离俄国的腹地更近。
面对这种情况,俄国特使必须要打听清楚。
在英国公那吃了闭门羹之后,俄国特使又会拜访了法国使团。
可得到的回答和英国公一样,就是表面上的那些东西。
越是这样说,这种不安就越发的强烈,俄国特使严重怀疑大顺和法国签订了一个针对俄国的盟约。
这是一位新换来的特使,原本跟着刘钰去西域的那位特使已经回国了。
这几年刘钰没有在京城,这个新来的特使也没法直接去见刘钰,只好绕了一圈,找到了已经穿着大顺官服的汉尼拔,希望汉尼拔出面引荐一下。
然而刘钰却推说自己病了,予以拒绝。这种拒绝,更是加深了俄国特使的不安。
禁宫中,英国公和刘钰都在。
皇帝正在那观察那支装填米尼弹的膛线枪,试着激发了几次后,赞道:“若是日后有工匠解决了拉膛线的办法,使得一支枪的价格在十两银子之内,此物必将大行于世界。”
“天朝千年的北方边患,自此无忧矣。天朝工匠如此多,做一支尚且需要二三十两银子,草原游牧者哪里用得起?便是西域将来复叛,又有何惧?上次守常万人入西域,日后三五千人便可横行矣。”
他还是识货的。
这种交易,不可能瞒着皇帝。
刘钰进献了两支上等的给皇帝打猎用,试过一次之后便爱不释手。
这枪,打的真的准,而且还远。
枪虽好,皇帝还是允许了刘钰用这个和法国人做了交易。
除了对刘钰判断的信任之外,皇帝也考虑了欧洲的局势。
既然欧洲尚且还是诸侯大争之世,又有一个岁入两三千万两的英国隔在海外,让法国成为欧洲大乱的策源地,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尤其是看过地图之后,知道荷兰和法国很近,而荷兰又那么小之后,更是确信这个交易对大顺有利。
荷兰是根,东印度公司是木。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不可长久。若是法国能够攻下荷兰,这南洋便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刘钰说的也明白,这种枪械要么不用,只要用了,欧洲各国都能仿制,因为原理很简单,一点就通。
皇帝深以为然。
将这支带有膛线的燧发枪摩挲了一阵后,皇帝又道:“兵甲虽利,革器虽强,可打仗就是在打钱。我看这法兰西国,必败无疑。那英圭黎国有大洋为壑,若如秦居关中虎视诸侯相争。法兰西国,不过棋子尔。”
“既要海军强于英荷、又要陆军强于奥罗普,方可大胜。如此穷兵黩武,其国岂能久乎?”
把玩了一阵枪械,皇帝忽然道:“看到此物,我忽然想到了《通鉴》中的一个故事。”
“王猛金刀之计。”
刘钰有点懵,王猛这个人他是知道的,但那个时代乱哄哄的,他实在是没什么兴趣。
再说《资治通鉴》那么厚,这些年就算他有读书的心思,也不可能读完。
这金刀计是个什么玩意儿?
一旁的英国公却立刻明白过来,赞道:“陛下圣明。那慕容令之所以中计,究其根本还是看到了慕容垂的金刀。若是没有这个金刀作为信物,为间者说什么,慕容令也不会相信的。”
“王猛让慕容垂送个信物做离别纪念,转手就拿这个这个做纪念的信物,找了间谍送给了慕容令,说信物在此,一起逃回燕国……若无金刀,岂能相信?”
“陛下这是要将这枪,在罗刹人面前,做法兰西的金刀?”
文化水平很是不足的刘钰听的满头雾水,皇帝故意看了一眼刘钰,还没有回答英国公的话,便先对刘钰道:“守常啊,日后你多读读书。读史明智,以史为鉴。这实学学问固然有用,可这治乱的学问,都在史书之中。你只读前四史是不行的,日后多多读书才是。”
勉励了刘钰两句,又将金刀计的来龙去脉一讲,刘钰也明白了。
皇帝道:“我朝才刚刚军改,青州军成军也不过数年。罗刹人岂能相信天朝人杰地灵,岂能做出这样的新枪?”
“只要看到,必要以为这是法兰西国所赠。”
“军械大事,不可轻易外传。既法兰西人外传于本朝,必是有求于本朝。”
“本朝实要经略南洋,关键在船,切不可让荷兰国先知晓。”
“而用此金刀计,则罗刹人必要以为本朝侧重在西域,法兰西国又赠新枪,必是唆使我朝与之开战。”
“此枪,非法兰西国产,可罗刹人必然以为此法兰西国所产。如此,则罗刹人必惊。”
“西北勘界之事,其必退让。”
将大致的计策讲完,刘钰心道,这些人玩心眼是真的厉害,还好自己的计划不需要玩心眼,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只要在俄国人面前展示一下这种枪械的射击,俄国人肯定会以为这是法国人送的。
上面没有写着法国字,也没有法王的印玺,但是惯性思维之下,俄国人更相信法国的枪械制造技术,而不会相信一个十年前还处在三十年战争水平的大顺会搞出这种新枪。
法国人送枪,俄国人肯定以为法国人是在和大顺合作,建成一个东西围堵俄国的同盟。
既可以掩护密约的实质是对付荷兰的,又能在西北勘界问题上获得最大的利益,当真是一举两得。
英国公和刘钰一起拍了一阵皇帝得马屁,李淦道:“此事,英国公你去做就是。守常则要抓紧去挑选跟随法国使团前往法国的工匠。”
“若是别国,朕是不允的。如英、荷等,多有无君无父之言。这法兰西国,倒是和本国有几分相似,也不必担忧那些人学到一些妄言。”
皇帝对尼德兰国议会扯淡现在还是空位、英国砍了国王脑袋这样的事,还是有些提防的。虽然刘钰篡改了一些内容,混淆了侧重点,皇帝终究还是担心那些威胁皇权的思想传入。
刘钰也明白皇帝的心思,心道你却不知,英荷不过小打小闹,法兰西才是真正的革命的老区……
第二六五章 反对一口通商
“天朝的制度、礼仪,无不优于西洋。西洋所擅者,唯器之巧尔。此番去法兰西国,多派些工匠前往就是。读书人便不要去了,派谁去,都会当成耻辱。而且眼中不过奇技淫巧,也学不到什么。”
“朕的内帑自是要出一些钱,以兹鼓励,使其众于法兰西国专心学习,日后报效。关键便是这些人万万不可信教,若其在法兰西国信了天主,便不要回来了。”
到现在为止,皇帝和朝臣对天朝的制度礼仪还是相当自信的。
刘钰一直搞的温水煮青蛙式的变革,都是无中生有,基本没有触及到既得利益者的利益,而且打的也是器物之巧的幌子,蕴含其中的巨大力量和将来社会撕裂的风险,至今还没有一丁点的显现。
既是要派工匠去,这事也用不着走政府,刘钰自己就能挑选人前往。
刘钰心想这算是又给了自己一次钻空子的机会,齐国公去了一趟巴黎,估摸着一些“无君无父之言”也能听到不少。
趁着齐国公的使节团还没回来,那个刘钰一直担心的定时炸弹一般的陈震,也不知道会在法国看到什么,萌出什么思想。
还是趁此机会赶紧把这批人给派出去才是。
现在这个时代外出留学很尴尬,西方的硬实力才刚刚体现,距离质的飞跃满地黑烟囱的时代还有百年之久,就算出国也不会带来太大的震撼。
他是不想让皇帝派人前往的,皇帝派出去的,基本都是保守的地主阶级,他们看到的东西和刘钰让人看到的东西不会是一个视角。
“陛下,人员臣已经选定了,都是一些工匠,还有一些便是孩童。工匠去学造船,孩童去了,多学多看,日后也方便翻译。工匠五年可归,孩童十年方回。”
“法兰西国使团要想回去,还要等到今冬季风。臣奏请,若法兰西使团要求前往江南参观,或是沿运河而下,万万不可。”
“一则担忧其偷学我朝丝、瓷之巧;二则沿河而下?沿河多有困苦之民?若观之,则有损天朝体面?使其小觑我朝。”
这天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当皇帝的心里还是有点数的。
门面光鲜的京城、苏杭、广东,自然不是内部贫苦区能比的。尤其是漕运的存在,还需要大量的征夫运粮;修缮黄河?虽然给钱?可实际上给的钱低于当地的雇工水平?而且小农经济下都是农闲才做工,就算给钱其实也不过是强制劳役。
这些黑乎乎脏兮兮的地方,皇帝当然不愿意展示给外国人看?自己知道就行了。
“卿言甚是。如今已是八月?他们也不会在这里逗留太久。到时候?便跟着爱卿回威海,从何处来?便从何处走。朕自会否了他们顺运河而下松江的请奏。”
“只不过世上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若西洋人真的有心?除非彻底闭关?否则实难挡住一些见利忘义之辈将丝、瓷技巧传出。依卿所言?现在西洋人其实也会烧制瓷器了?”
刘钰想了一下?决定给皇帝提个醒。
“会,只是烧的还有些差。多则百年,少则五十年,或许就追平本朝了。至于丝绸,波斯、鲁密等国也多产生丝,法国也有丝织作坊。明末时候,西班牙人便在美洲养蚕了。臣妄言,这种躺着赚钱的日子,并不会太久。”
“至于茶叶……其实海外能种茶叶的地方极多。只是如今英圭黎国对茶叶征收重税,东印度公司无利,故而不想着投入过大去种茶。一旦英圭黎国选择放开茶叶关税,只怕西洋人也会种茶采茶了。”
“本朝既然选择了开关贸易,那就必须要承受这种后果。凡事有利有弊而已。”
很长一段时间内,高端瓷器和丝绸市场,还是仅有大顺一家,但是中低端市场就很难说了。
皇帝叹了口气,心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待到子孙辈,若是西洋人的工匠精巧反超本朝,那只能靠他们自己去解决了。
虽说要未雨绸缪,可这种前所未有之事,皇帝也没有办法。
在此之前,哪里出现过外国的上品比本国还好的情况?
可远在数万里之外,又不能阻止,想想刘钰说的,火药是蒙古人西征才带过去的,西洋人后来居上也不过用了二三百年,日后瓷器丝绸超越,似也大有可能。
只是,西洋人到底是凭什么快速反超的?
皇帝的心头产生了一丝丝疑惑,却没有问刘钰,因为他猜到要是问刘钰,肯定又是老一套说辞:兴实学、办学堂……甚至改革科举。
这等疯话,还是不要给他说出口的机会。
李淦对外部世界的判断,以及做出种种支持改革的举动,其动机无非就是把刘钰当成了前朝可以让内帑丰盈的太监,让刘钰改革军制维护统治、让刘钰主持贸易搂钱……这活,郑和也能干。
通过这一次对法兰西国使团的招待,皇帝恶补了一些欧洲各国的局势,心里对刘钰给出的“垄断南洋香料”的诱惑更加上心。
军改的很顺畅,他没去想李过留下的遗产和松动的门缝,留下了足够的科举之外的人才,才使得军改如此顺畅。
所以他只觉得,只要有钱,没有什么不了的事。
而李过的遗泽,到现在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理所当然就该有的东西,他也从未想过若是没有李过当年打下的基础,这军改要难到什么程度。
只想着钱,他当然也很在意西洋人偷取技术的事,可却无解。
“爱卿所奏西洋瓷丝之事,既然无解,那也不必去考虑了。只要小心提防即可。”
“朕也是没有办法。一管就死,一放就乱。”
“朕只要说严查,当地节度使必要上书断绝贸易,懒政以免犯错。或是砸毁海关周边的瓷器作坊,或是每日清查使得胥吏借机敛财。”
“俗语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西洋人只要起了心思,国朝又开关贸易,早晚会偷到的。随他去吧。”
“好在驱逐了传教士,总能延缓一些。”
刘钰心想倒也是,就这基层控制力,也根本不可能管得到。
英国对蒸汽机那么保密,还不是连三十年都没保住?
皇帝还有别的事要和刘钰谈,便先让英国公退下,去准备对俄国人的金刀计,迫使俄国在西北勘界问题上让步。
等到英国公一走,皇帝问了刘钰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朕这些天对西洋诸国多加了解,也问了一下东印度公司的事。可朕怎么看,这东印度公司都是与民争利啊?”
“如英夷的东印度公司,自好望角以东的贸易归其垄断。若有英夷私人贸易,则东印度公司可以将其击沉。若能俘获,船上货物一半归国库,一半归东印度公司。”
“也就是说,即便都知道天朝物产丰盈,能够赚取大量钱财,若是敢于私营就是大罪。”
“朕思索许久,实不知英夷是如何保证不至民意滔滔,控诉与民争利的?按你说,这英夷王,也非是那种君言即法的人物。”
刘钰想了想与民争利的定义,说道:“陛下明见,这东印度公司本就是与民争利。不过,一则方便税收,钱能入王室手里;二来,便是不要吃独食。其实英夷的东印度公司也多次出过问题,只是发行新股,让那些呼喊与民争利的都入股,便无人再喊了。”
“至于国朝如今的贸易公司,之所以无人呼喊与民争利,是因为他们本就无利。倭国闭关,谁有本事拿到倭国的贸易牌,谁才能贸易。”
“日后若是倭国开关,那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但就臣所见,与国民,不组贸易公司为利。但于政府、内帑、国库,组贸易公司有利。各有利弊,这还请陛下圣裁。”
皇帝心想,这还裁什么裁?自然是允许组建贸易公司,允许垄断权。
至于什么自由贸易有利国民,前明走私横行,与民的确多利,可是朝廷没钱,能做什么?
若是这天下只是东南一隅,怎么都好说,可如今天下的局势就是在东南收税贴补别处,这就没办法了。
只靠海军和海关巡查,海岸线漫长,一旦倭国将来开放贸易,那是防不住的。
不如一股脑扔出去,包税,真要是有走私的,贸易公司的船就会把他们抓住。
至于多有不满者,皇帝听完了刘钰“不吃独食”的解释,心想这也不难
勋贵如今多有入股者,吃这口食的,有勋贵,有皇室,还有沿海海商,其余人便是呼喊几声与民争利,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但他想问的,还不是日本的事。
“你前些日子说,要派船以护送瑞典国被准部俘获的人归国为名,派船前往欧洲。朕在想,既然这英、荷、法、瑞等国均能组建东印度公司,也就是说,除其公司之外,西洋诸国并无私商能够来华贸易?”
刘钰不知道皇帝想要问什么,心头略微感觉到有些奇怪,有点警觉地考虑了一番后,只能点头。
“是的。”
“那么,朕若想组建欧罗巴公司,授予垄断权,则需要海军能够击败英荷法西,迫使其开关贸易,收回其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还要关闭口岸海关,不准西洋商船的货入港,只能由欧罗巴公司的船运送西洋货,对吧?”
刘钰已经听出来有些不太对劲了,可这说的也是事实,只能称是。
“那肯定做不到。那么,若是朕将对西洋的贸易全都收为官营呢?由内帑出钱,照着贸易公司的方式,授予垄断权。只允许西洋人对有垄断权的商会进行贸易。如此一来,得利必多,百倍关税。朕便可每年多拿出一二百万两银子的内帑兴建海军,如此可乎?”
“钱在商人手中,他们又不出钱造舰。朕想要投钱,又无钱。若能如此,我看对国朝大利。”
“以西洋各国每年数百万两得贸易额,朕每年至少能多得三百万两银子。如此,每年朕可拿出一百万两移民西域、鲸海;一百万两改土归流;一百万两投入海军。”
刘钰反应了片刻,略一琢磨,吓得魂儿都没了。
心道这娘个腿的不就是一口通商?
脸色剧变,嘴里连声道:“臣以为……万万不可。臣恳请陛下不要如此。如此于国无利,只有大害。”
第二六六章 开源节流、与民争利
皇帝自以为自己想到了一个绝佳的点子,堪称完美,本想着在刘钰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生意头脑”,非是那种迂腐之人。
哪曾想皇帝居然见到了刘钰脸色巨变的场面,不但没有马屁如潮,反而像是要被砍头一样急匆匆反对。
皇帝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琢磨了好半天,觉得自己想的一点没错啊。
这西洋人能来贸易的,就几个东印度公司。
既然如此,为何不和东印度公司直接交流,西洋人能授予垄断权赚钱,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呢?
而且直接和西洋人贸易,获取利润,比收那点关税强多了。
一年少说多出来三四百万两银子的利润,一年多出三四百万两银子,除了移民和改土归流,还能再每年多拨给刘钰一百万两,怎么看刘钰都该兴高采烈才是。
想着刘钰对移民实边的热衷,想着刘钰对兴建海军的狂热和执着,再看看刘钰此时的态度,皇帝有些晕。
好半晌,李淦才道:“卿莫不是听错了?还是觉得朕轻视了海军,应该若能多收三百万两,应全都投入海军?”
刘钰刚才一联想到一口通商,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对。现在皇帝追问,他脸色渐渐平复。
要说听完皇帝要一年多投二三百万两给海军,心里一丁点没心动,那是假话。
不用一年多投三百万,就算一年多投一百万,那就是一年三艘主力战列舰。
真要这么搞,不出十年,大顺就可以在南洋齐宣西、葡、荷、英,收回澳门,攻占马六甲……
可再静下心一想,刘钰还是拒绝了。
这一切,源于皇帝的心思。
皇帝想给,就能给;想不给,就可以不给。这么搞,皇帝若是一直锐意进取还行,一旦触及到底线开始保守,那就完了。
“陛下,臣请试举一例。”
“说。”
皇帝也很好奇,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刘钰的脸色这么难看。
李淦心想,自己这见识到了西洋人的坚船利炮,也知道了西洋火器水平,也懂得了交流的重要性,还要继续往海军投钱。
而且可以短时间内弄到大笔的钱投入到海军,以他的急脾气,是希望尽快弄出一支强大的海军的。
刘钰到底为什么反对?
“陛下,前朝崇祯十四年,太祖皇帝入河南,所呼口号为何?”
这是大顺开国史事,李淦的这个李,又不是李自成血缘的李,却承的李自成的帝位,对于这些事当然记得清楚。
缓缓的,皇帝说出了四个字。
“均田、免粮。”
刘钰也跟着复述了一遍道:“均田,免粮。一片石之后,吴贼领东虏入关,荆襄之战后,太宗皇帝的义旗又是什么?”
“驱逐鞑虏,保全天下。”
刘钰又道:“当时为保全天下,多与士绅妥协。难道太宗皇帝所想的?不是先驱逐鞑虏保全天下?待天下安定之后,再让士绅一体纳粮,免除特权、清查田亩吗?”
这种事是秃头上的虱子,只是大顺到现在还没有干成。
刘钰苦笑道:“自太祖西安建制?如今已近九十年。当初的一时权宜之计,到现在却已经是根深蒂固,非用雷霆手段拼着江南糜烂的决心,只怕难以完成。”
“是故,权宜之计,必有后患。陛下要授予垄断权,这也是权宜之计,就算是陛下想要得钱兴建海军……臣斗胆一问。”
“若将来对西洋开战,西洋人必要断绝贸易,到时候,陛下真的有决心看着一年三五百万两白银的收入就没有了?到时候陛下还能坚定决心制霸七海吗?到时候又要生出多少利益关联的人事,到时候即便要废除,又岂能推行下去?”
李淦沉默了。
刘钰说的,好像是有道理的。
当初喊驱逐鞑虏保全天下的口号,也是为了和士绅妥协。当初也想着等着天下安定之后,把江南士绅的问题彻底解决掉,可之后各种各样的意外、阻挠,使得到现在,连清查田亩、士绅纳粮、免除丁税入亩税这样的事,都没有办成。
当时知道是权宜之计,可权宜到后来,根深蒂固,已难根除。
李淦看了看刘钰,忽而道:“那你难道不是支持组建对倭国的贸易公司,行使贸易垄断吗?你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是可以收上银子、方便管辖、减少走私。为什么你支持这个,而反对那个呢?”
刘钰觉得有必要把这其中的区别讲清楚。
“陛下,对倭贸易,授予垄断,陛下可以得到数万随时可以征召上舰的水手;得到钱财;得到对倭国的控制;得到数百艘随时可以运粮运军的船;得到倭国的地理山川……”
“而若垄断官营对西洋的贸易,除了钱,陛下还能得到什么?腐败?贪污?漂没?既没有水手,也没有有航海经验的船员,更没有可以竞逐于大洋之上的船长。”
李淦笑道:“卿说错了。朕的钱,一样要投入海军啊。一样可以得到水手、船员、军舰。”
刘钰梗着脖子,问道:“陛下,既然坐地就能收钱,那还养一支海军干什么呢?那不是赔钱的吗?”
李淦差一点被刘钰绕过去,自己心里理了片刻,忍不住大笑道:“爱卿真是难得糊涂!你是本末倒置了。养海军,一定要有用吗?就像是养一支无敌于天下的精锐,难道养了就一定要用?若是天下无兵战之事,不是更好?”
“就像爱卿所言,养了一支强大的海军,西洋人便不敢试图攻打本朝,糜烂东南。为什么一定要用呢?如果不用便可,朕便花钱养着又能如何?”
刘钰等皇帝笑过了,才问道:“陛下可以持续投钱,陛下怎么保证后世子孙一定投钱?前明太祖可以保证勤政而废了宰相,如何保证后世子孙如此勤政?陛下的权宜之计,三十年内大有益处;可若长久来看,不但无益,反而有害。”
“若如对倭贸易垄断权,陛下可以为后世子孙留下每年百万两的岁入;为大顺留下源源不断的每年数万水手;为大顺留下对倭国了如指掌的控制;为大顺留下数百条随时可以征召入列作战的舰船。”
“而若在岸上通商垄断,除了钱,什么都得不到。而且,陛下圣明,可以投钱入海军,臣深信不疑。可臣不敢相信,百年之后,海军是否还会有钱投入。是以,短期来看,或许有利,可以筹钱;长久来看,大为不利。”
“所以,臣这一次趁着瑞典人订烧瓷的机会,使船前往欧洲。陛下占据股份最大,能够得利;同样的,陛下还得到了一名去过欧洲的船长、一船去过欧洲的水手;一条通往欧洲的路线;一张沿途的补给海图。”
“是以,臣反对在岸上授予垄断权。坐在家里就能挣钱,必生懒惰。”
“臣,反对!”
这是刘钰第一次正式反对皇帝的意见,而且是以名正言顺的大顺勋贵伯爵的身份来反对。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打破天朝这种“坐在家里就能收钱”的惰性,为此他宁愿多等几年、宁愿每年造舰的数量慢一点,也不想皇帝搞这种权宜之计。
改变皇朝姓氏的,可能只需要一个人。
而要改变天下,需要的是一群人,一群和大顺此时的统治基础截然不同的利益群体。
皇帝今天能给,明天就能收回去,他没有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皇帝的“圣明”上。
哪怕这种“圣明”,可能会让大顺在数年之内就膨胀出一支好望角以东无敌的舰队。
但这不是一支海上的舰队,而是一支在紫禁城的舰队,很可能就会如郑和一般昙花一现。
李淦见刘钰反对的如此激烈,心头没有不爽,而是仔细考虑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爱卿勿要急躁。西洋诸国是不是闭关?”
这一点没法反驳,西洋诸国此时就是闭关的,垄断得贸易公司和重商主义思维,只希望出不希望进。
按照东贸易公司的垄断权,如果大顺的商船在英国靠港售卖,英国政府有义务把大顺的货船击沉,分走货物。哪怕不这么激烈,也绝对不会允许大顺的商船进港。
“是。西洋诸国对大顺是闭关的。”刘钰无可反驳。
“那么,爱卿派船去瑞典,就靠那些无法的走私贩子,多久才能使得岁入百万?按你所说,荷兰国与英国,两国军舰共有一百二十万料,朕的海军每年投入一百万,要追多久?朕力排众议,每年才能挤出来一百二十万两投入威海,从你去威海开始,已经快要十年了。”
“这么久,一艘战列舰都没有,只有六七艘巡航舰,朕岂能不急?”
“岁入,无非开源节流。朕这么办,难道不是开源吗?”
刘钰摇头。
“陛下,您这不是开源。您这是与民争利。源头的水流并没有扩大,只是原本归商人,现在归陛下。”
“派船去瑞典,从走私开始一点点做大,那才叫开源节流。因为一担茶,假使在福建卖十两,在哥德堡卖给走私贩子可以卖三十两。多出的这二十两,才叫开源。”
“瑞典哥德堡的走私贩子,才是天朝开源之处。”
“这二者,只能取其一。若陛下既在海关垄断,又允许臣派船去瑞典走私。试问,若西洋人控诉臣走私,威胁若不处置就断绝贸易,陛下纵然站在国人海商一边,百年之后能吗?”
第二六七章 皇帝的保守
走私是一门技术活。
所谓猛龙不过江,论现金、资本和瓷茶现货,大顺的海商绝对没问题。
但在那又没有落脚点,还是得靠瑞典人领进门。
在哥德堡拜拜码头,见见各路神仙,尤其是有潜力在独立宣言上签字的大走私贩子的前辈们。
该送礼送礼,该给回扣给回扣,路子还是能走出来的。
皇帝反问刘钰,这么搞走私要多久,才能让皇帝的收入赶上直接垄断对外贸易。这个也算是刘钰第一次没有敢给打包票的回答。
这一次准备让馒头去探探路,拜拜西欧的码头,能不能打开日后的路子,就看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法国人干的漂亮不漂亮了。
要是法国的私掠船劫的荷兰船、英国船损失惨重,局面肯定是能打开的。
可要是法国人不给力,出现什么意外,制海权瞬间丧失,私掠穿也拦不住俩东印度公司的船,局面打开的可能就困难一点。
刘钰现在也知道皇帝是个急脾气,再加上自己整天“刺激”皇帝,吹嘘欧洲各国的军舰吨位,皇帝也觉得一年一百万两的造船速度慢了点。
这一次法国使团一来,更是了解了更多欧洲海上的情况,心里若不急躁反倒不对劲。
将关于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可能导致的欧洲市场失衡、法国堵截东印度公司商船的事和皇帝说了说,这里面就是个“供不应求”四个字,皇帝就算没学过什么经济学知识,理解起来也不难。
看上去前景不错。
刘钰考虑到皇帝的急性子,又画了一个更大的饼。
“陛下,臣之所以如此在意走出国门、走向大洋,其实还有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出洋远航,得利极多,此为开源,这为一鸟。”
“而英圭黎国闭关锁国,严禁任何好望角以东的船和商品进入其国,除非东印度公司之物。茶有重税,棉布禁民众穿。然其国内,喝茶已成风气。”
“如此,走私是不可避免的。走私可以避税,价格便低。如此一久,英圭黎国便只有一个选择。”
“降低茶税,以求东印度公司的正规渠道茶叶可以售卖出去,而不会因为走私的挤压而压着货。”
“陛下也清楚,欧洲各国走海上,来回要一年半的时间。欧洲利息虽低,这一年半的利息也是一笔大额数目。加之英夷商人买茶只能用银币,而不像荷兰那般可以用香料换,是故一旦走私过多?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茶叶必然积压,在利息、仓储、损耗、发霉等成本的逼迫之下,肯定会恳求英政府降低茶叶税、严查走私。”
“如此?若其降低茶叶税?我朝出口的茶叶更多,关税收的更多?因为更多的人可以喝茶,销量必大。”
“再者?若其降低茶税?则那些被我朝养起来的走私贩子难以牟利?必然铤而走险。”
“臣以为?前朝倭寇事,也未必不可能。走私贩子劫掠英国商船、焚毁英国运茶官船?亦大有可能。”
“万里之外?疲敌之计。此管仲‘轻重之术’。”
这里面的经济学原理稍微有那么一点深了,诸子百家那一套已经过去了两千年,皇帝已经有些听不太懂了。
顺着刘钰的思路捋了半天,这才算是大致明白过来。
英国人现在每年喝的茶已经挺多,但因为重税和东印度公司垄断的缘故?导致价格过高,还有很大的销量提升空间。
刘钰要把茶叶走私到欧洲的走私贩子手里,让他们逼迫英国降低茶税。
关键是,大顺作为茶叶的产地,英国茶叶减税降价,不影响大顺茶商的利益。相反,还会因为降税导致茶叶普及,销量更多,关税更多。
反过来,在海上走私的,都是一群亡命徒。
有船、有钱、有人,真要是英国敢降低茶税,毁了走私贩子的生计,这些走私贩子自然会“揭竿而起”。
劫掠官船、私卖茶叶、抢劫茶船……这都是干的出来的。
待李淦反应过来之后,忍不住笑道:“古有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如今爱卿之意,说的是英夷,实则在劝谏朕。”
“若是朕也要在海关专营垄断,则走私必多,难以查办。到时候,可能还会形成倭寇之患?朕若在松江一地专营垄断通商,则福建、广东等地就会走私到巴达维亚,到时候说不定还会有海寇之乱?”
刘钰低头不语,心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商人言利,不可信任。为利祸国,看来东西大洋都是一样。英夷如此,难道爱卿就不担心将来本国的海商为贼吗?”
刘钰摇摇头,很坚定。
“臣不怕。因为茶叶产自我朝,而英夷收重税,这才有走私贩子成海寇之祸。试问,我朝茶、丝、大黄、瓷器、玻璃、火器、棉布等等,皆物美价廉,陛下只要继续开关,怎么会有走私贩子呢?”
“反之,若是有朝一日西洋的棉布等,比国朝的更好、更便宜。陛下担心白银外流,闭关,这才可能会有走私贩子。”
“只要天朝的物产还最丰盈、最便宜,而且还开关贸易,那就没有走私成海寇之患。唯独也就是一些求利的,绕开海关不交税罢了。”
刘钰很清楚皇帝担心的,就是将来海上出现一支强大的海贼力量,如同前朝末年的郑家。
至于那些逃税漏税不走海关的走私贩子,在皇帝眼里也就是疥癣之疾,无非就是少了点钱嘛。
皇帝担心的事,刘钰必须要先说清楚,免得皇帝或者大臣的脑子不好使,担心起这种杞人忧天的事。
“陛下,就算是欧罗巴,海盗也没有巡航舰以上的军舰。一艘战列舰,要二三十万两白银,上面的船员、补给、消耗、训练,更是数额极大。”
“自刺刀与燧发枪用于陆军;大舰用于海军,日后再无匪患可言了。陛下大可放心,都成不得气候的。”
这是在给皇权去除掉一些担忧,这样的论调多了去了。曾有人论证燧发枪就无起义,也有人论证过后膛枪时代无革命,一步步一直走到了无人机时代无革命,然而……
刘钰自己肯定是不信的,但在大顺,这个论证还是比较有说服力的,因为“无史可鉴”。
皇帝琢磨了一下刘钰的话,心想这倒的确是大有道理。以往还要担心武将擅权之类,如今训兵、掌军分开;军校控于皇权之手;军械皆在京城周边;海军更是若无陆地为依托只怕连两艘战列舰都撑不起……
难不成……难不成这大顺竟真的要千秋万代,打破始皇帝已降四百年国运为强的魔咒?
想到这,李淦的内心有些激动,饶是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是神采异样。
只要中央的权威还在,只要朝廷还能保证每年三千万左右的岁入,在军改之后,似乎真如刘钰所言,江山稳固,彻底断绝了内部颠覆的可能。
所担心的,无非就是那些同样岁入几千万两的西洋大国,内部势力唯独要有那些西洋大国的帮助才有可能成功。
似乎,是这样的。
李淦有些激动的站起身,背着手在房间内踱步,透明的玻璃射入的阳光扫出了一道道灰尘的光影,皇帝的身影就在这一道道光影中逡巡。
手指时而握在一起,时而松开,时不时又看看刘钰,心道此人真是上天派来保我大顺江山的忠贞之臣!立国已近百年,便如卫鞅、王荆公、张太岳,也只能修修补补,此子的手段却大不一样。
如今京营已经完成了军改,西北边军也在军改之中,五年之内必见成效。
届时,倭国臣服,南洋夺下,朕的威望无以复加,堪比秦皇汉武、唐宗明祖。枪在手,威望加身,届时取消江南士绅的优待、清查田亩、废弃漕运改为海运,不说千秋万代,却也敢追一追凤鸣岐山的八百年之运!
到时候,再把西洋人全都驱逐,只在马六甲一口通商,使得国人不能与西洋人接触,更无借西洋人之力成事的可能。江山如何不稳固?
朕若能控制,则控制。
若到晚年,子嗣孱弱,则废掉前往西洋贸易的商队,只留马六甲一隅为窗,大洋为壑,此真天下也。
哪怕是李淦算是锐意进取,他也不能够理解印度的棉花和倾销地对还没出现端倪的工业革命的作用。
想法此时算是宏大,但其本质已是保守。
开疆拓土未必不保守,屁股下的椅子使得他的想法必然保守。
这个放在之前要被视作穷兵黩武的想法,在刘钰出现所带来的种种变化下,似乎已经有了支撑其成为汉凿空西域一样并非遥不可及的梦想。
在房间内又转了几圈,平复下来了这种激动得心情后,勉励刘钰道:“爱卿所陈之事,大有道理。爱卿当勤勉做事,待南洋平定,说不得这伯爵府便要再大上几分,改几个字了!”
“你派船去瑞典,既是要办大事,又是为朕的天下去办,朕也自当做点什么。既是要去走私,又要取木焦油技法,朕便修书一封,一并带到瑞典,以彰支持。那几个被准部俘获的瑞典人,也赏赐些礼物,叫其回去后衣食无忧,诉说天朝恩德。”
第二六八章 瑞典人也卷入对俄忽悠
一通忽悠,总算是用很保守的言辞,办成了最激进的事。
世界不会因为一两个君主的作为而改变,刘钰只能用这种保守的似乎在保一家一姓之国的言论,去图谋改变天下的时机。
谢恩之后,确定皇帝收起了在松江搞一口通商迅速搂钱的心思,刘钰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今天这场谈话,可能是这些年来他遇到的最后怕的一场谈话。
他花了快十年时间,就是为了打破这种坐在家里就能收钱的惯性。
坐在家里就能收钱,肥的只能是地主和二道贩子。
大顺没有外部竞争的压力,人工费又只是此时英国的四分之一,也没有外部商品倾销的危机,指望地主和二道贩子是不可能把萌芽长大的。
好容易要有机会打破这种惯性了,让更高额的利润驱使更多的人开办手工工厂,靠主动贸易的外销来拉动资产阶级的成长,若是皇帝为了短时间内凑钱去搞垄断专营西洋出口,那就全完了。
垄断专营,贸易主动权在洋人手里,大顺扩展不开市场,西洋人控制着大顺的出货量。
孱弱的资产阶级还需要一些成长的时间,才能保证将来靠机器冲垮小农经济、在大顺出现一场不亚于明末大起义和天平天国的剧烈大起义中,让大顺除了“保守复古、毁灭工厂、恢复小农经济”之外,还有另一条更激进的选择。
或许会有一场东南对整个天下的战争,亦如巴黎对整个法国的战争。
也可能要死个几千万的人口,但在这之前,要保证马六甲以东皆为内海,没有外部势力可以趁火打劫。
敲定了这件事后,皇帝施恩,召见了被俘的列纳特等一众瑞典俘虏。
“叶落归根,人之常情。尔等离国三十载,先俘于罗刹、再困于准部。天朝仁慈,准尔等归乡。念列纳特有献伊塞克湖铜矿图之功,赏丝绢两匹、锦缎二匹、金银……”
一通赏赐之后,列纳特磕头谢恩,待刘钰和他们一起出来后,激动不已。
回家,当然是好的。
那些赏赐,虽然在这里不值什么钱,可都是天朝宫廷里的贡品,拿到瑞典可就不是一般的市面货了。
而且列纳特可以算是第一个见到了天朝皇帝的瑞典人,这份经历,哪怕是回去写写书,也足够成为名人了。
距离在战场上被刘钰俘获已经过去了数年,这些年他们一直在京城里蜗居,又找不到门路。
虽然每个月也能领取一些钱财,也能去和杨二官胡同的俄国人聊天,可终究无人给他们引路,也不知道当初刘钰承诺的让他们回家的事还算不算数。
今日得了赏赐?列纳特心想天朝人果然言而有信。
“伯爵大人,我们这就可以回到家乡了吗?”
“当然。陛下开恩?不但允许你们回到家乡,而且还会派一条船前往瑞典。当初我说了?只要说清楚伊塞克湖铜矿和冶炼厂的事?便准你回国。我是言而有信的。再一个……”
刘钰露出白白的牙齿,笑道:“再一个,你的炮术过时了。世界变化的太快,三十年的时间,足够很多技术落后了。”
列纳特并不感觉到尴尬?在阿尔泰山以北,他就知道自己的炮术过时了?也知道大顺的炮兵已经足够强大。大顺不是准噶尔?有太多的优秀炮手?不再需要他留在这里为新的主人铸炮和卖命了。
“是的。伯爵大人的话,很对。我的炮术真的过时了。可怜的波尔舍夫斯基?他的波兰枪骑兵技术还没过时?所以他还不能回到家乡。我为自己过时的炮术,感到幸运。我的年纪也大了,就算回去?国王也不会再征召我入伍了。”
和列纳特一起被俘的瑞典人?都可以乘船回到家乡。可怜的波尔舍夫斯基?这个教会了准噶尔人楔形冲锋的波兰人,如今被留在了京城,和当初那些被俘的罗刹哥萨克一样,成为了京营的一支队伍。
不过他是军官,在为大顺的禁军训练一支枪骑兵。而那些不想回俄国的哥萨克,只能当个普通的骑兵或者步兵,被编入队伍中。
这些都是被命运裹挟的普通人,但这些人的悲剧,都只能归咎于沙俄东扩。要不是沙俄东扩,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列纳特会像是在俄国被俘的那些人一样,服役几年后回到瑞典,或者……去西伯利亚种黑麦。
“这一次你们要回到瑞典了,可以和你们的俄国朋友道个别。之前陛下把你们也安排在了杨二官胡同附近,也是考虑到你们在俄国多年,在这里难免孤单。此番苦心,你们需铭记在心。”
微笑着向列纳特等人表达了善意,心中想的却是配合着英国公把这一套“金刀计”弄得更完善一些,让俄国人和荷兰人,都相信中法密约的内容,是俄国方向,而不是南洋方向。
列纳特只是个炮兵,根本不懂太多的阴谋诡计,因为刘钰是全然的好心。刘钰说他正好也要去看看许久没见的汉尼拔,这些人便顺路前往。
刘钰确信,俄国特使很快就会知道大顺释放瑞典人回国的消息,也会知道大顺会派船前往瑞典的消息。
瑞典,俄国……这两个百年的死敌,刘钰不怕俄国特使不多想。
骑行到了杨二官胡同,当初被俘的俄国人都已经学会了汉语,但凡有些一技之长的都被刘钰挑走了。
要么在鲸海种黑麦,要么在海参崴养战马,还有一些也都在海上,估计可能现在已经跟着白令到了西雅图……
剩下的年轻力壮的,都入了京营,军改中这些人也没有被裁撤,成了类似于瓦兰吉卫队一样装点门面的东西,让皇帝爽一爽天子之威远播罗刹的快意。
和已经被禁的天主教比起来,杨二官胡同的东正教堂运气不错,只是并无几个京城的人来信,多数人也分不清天主东正,生怕给自己惹上麻烦。
在教堂外,刘钰遇到了刚做完晚祷的汉尼拔,微笑着告诉他这些瑞典人将要回国的消息。
这几年汉尼拔也算是把他所学的一切倾囊相授,陆军军改这个人出了力,要塞工程学上的造诣也确实很高,如今还在京城的军校中教授要塞工程学。按说天津的大沽口要塞的设计,单就技术而言,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但皇帝吃过传教士绘图的亏,这种事也不可能交给他。
如果这是一种不信任,这种不信任反而让汉尼拔兴奋不已,他相信刘钰当初的承诺或许可以兑现——那就是当他的妹妹面临危险的时候,他可以从大顺回到俄国,去守护他的公主。
男人至死都是少年,或许这话有些道理。哪怕从俄国那边传来的消息,他钟情且想要守护的妹妹,实际上已经和一个乌克兰的哥萨克搞在了一起……
不过这不重要。
看到刘钰后,很热情而又满怀期待的打了声招呼,邀请刘钰去了他的宅邸。他这个男爵其实自己心里也清楚,和那群喀尔喀、准部的爵位差不多,和刘钰这种伯爵完全不是一回事。
相对比较逼仄的男爵府里,已经基本都是京城风格了,除了圣母像和十字格的窗棂外,看上去也就是个京城富人的宅子。
刘钰知道俄国特使肯定会从汉尼拔这里打听一些消息,汉尼拔看起来的表现也还不错,只是当个了中间人穿了个话,在法国使团谈判完后俄国特使希望拜见一下刘钰,被刘钰称病拒绝了。
这一次来到汉尼拔这里,刘钰自然是希望靠汉尼拔给俄国特使传递某种微妙的信号。
但是这话,得反着说。
“这些瑞典人也吃够了苦。先是被你的教父俘获,又被大策零敦多布抓住。现在他们是该回去了。”
“这一次他们回瑞典,我希望通过你把这个消息传达给俄国特使。纯粹是商业行为,并没有其余目的,希望俄国不要过度紧张。”
“其实和你说实话吧,我只是想要瑞典的木焦油蒸馏技术。你也知道,我在威海建设海军,沥青和焦油都要从别人那购买,实在有些昂贵。”
他说的,基本算是实话,这是很罕见的。汉尼拔却很怀疑刘钰这话的真实性,法国使节团来的轰轰烈烈,招待规格如此之高,难道就是谈了几个公约?这显然不可信。
只是对现在的俄国,汉尼拔也谈不上多么深厚的感情。他一个黑人,怎么也不能说他是俄国人,对俄国的感情,只在于已经死掉的彼得,和那些干姊妹身上罢了。
几年过去,汉尼拔一开口,已经是一股子夹杂了陕西味儿的京城官话了。
“刘大人,我也只能代为传达,他们相信与否,我可不能保证。俄国和瑞典的关系,你应该很清楚。在这个敏感的时间里,恐怕他们也不会相信的。”
英国公的金刀计还未上演,汉尼拔现在也不知道刘钰手里有米尼弹的事,刘钰也不提及,就当是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一起喝了几杯。
待到酒意慢慢上来,刘钰这才佯装醉意嘟囔道:“法国人的枪械,真的不错。如果大顺也能拥有法国那样的工匠和枪械设计师,这一次军改将会更加顺利。”
似乎只是顺口嘟囔了一句,又说了一些杂七杂八的话叫汉尼拔加深了一下印象后,刘钰又感叹道:“圣人之言才是大道,工匠技巧只是微末小道。难啊!难!”
“你知道吗,我问列纳特,他当年和俄国打仗的时候,大部分还是火绳枪或者簧轮枪。那时候,俄国的图拉兵工厂还没有建成。等他被准部俘获的时候,法国已经尝试普及刺刀了。等他被我抓到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又发生了变化。”
“可是,我能怎么办呢?只有靠学习和仿造吗?”
嘟囔了几句很沮丧的话,汉尼拔略微感觉到有些不太对。这个当初在黑龙江畔对着他意气风发说什么我来我见我征服的少年,今日是受了什么刺激,如此感叹?
燧发枪,大顺已经仿造和生产了,如今大顺军改也在进行,按说刘钰不该如此沮丧才对。
难道说……这一次法国人带来的一些东西,把他震撼到了?
念头一闪而过间,刘钰也像是知道自己失言了一般,不再提这件事,而是说起来汉尼拔最关心的、但俄国特使可能没兴趣的事。
“对了,汉尼拔,或许再过几年,你也可以回到俄国了。陛下说,你在军校里教授的不错,那些要塞工程学的技巧也未藏私。我也替你美言了几句,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当初说好了你把法国军校学到的东西都翻译出来,我保证将来你可以回国帮助你的干妹妹。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他不想让自己的这一次来访显得有些突兀,也不想让这个故意泄露的配合英国公的计谋显得过于刻意,便说起来了送汉尼拔回国……辅佐伊丽莎白政变的事。
这一次中法密约的战略欺骗后,大顺要在南洋扩张,战略欺骗掩护期一过,便需要一个稍微友好一点的俄国,让俄国放心在欧洲搞事,让欧洲乱得更厉害。相对于现在依仗德国党的安娜一世,刘钰还是更看好彼得的女儿伊丽莎白。
至于俄国将来的威胁,刘钰赌的是京城到松花江和蒙古的铁路,比西伯利亚铁路更早通车,他有把握自己能赌赢,而不是现在在苦寒的西伯利亚打高耗损高补给几乎无回报的仗。
第二六九章 俄国需要一位明君
长袖善舞的外交,是大顺破除天朝,成为中国的重要一步。
虽然这一次对俄国的布局其实并没有太大卵用。
但刘钰要让皇帝以为这是有用的,假装外交是有成效的,从而让朝廷对外交这种事重视起来。
汉尼拔回不回去,伊丽莎白都会夺权成功。
俄国现如今已经被安娜带来的德国人控制了,俄国的传统贵族也是相当不满的,要不是这几场政变,俄国可能宫廷上下都要说德语了。
可现在要假装是汉尼拔回去后,使得俄国会出现政变、全力向西拓展,营造一种外交有用的假象,刘钰就不得不费些周章。
汉尼拔对彼得堡和莫斯科的事,也听到了一些风声,知道伊丽莎白和如今的安娜女皇不对付。他在这里也是心急。
现在他有大顺的最不值钱的夷狄男爵爵位,也不用担心回去后有什么影响,宫廷里的爵位是互相承认的,俄国一大堆在神罗有爵位的贵族,中华的这顶皇冠现在分量还很重。
“刘大人,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够回去呢?”
刘钰想的是军改完成之前、战列舰造出来之前,肯定是不能放你回去的。让你回去是为了让俄国人确信,东进没有指望了,只能全力搞好和大顺的关系,努力西进。
但也不能太晚,要是等着伊丽莎白政变成功再回去,显得就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了——这个不是给俄国人看的,是给大顺的朝廷看的,假装意义重大。
“就算你想回去,现在也不是时候。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会做到。你就安心等待就是。到时候,还有一些被俘的哥萨克会一起跟你回去。”
“但在你回去之前,我想听听你对顺俄关系的看法。”
汉尼拔想都没想,很实在地说道:“就像彼得皇帝说的一样,俄国的未来在西方。大顺军改之后,俄国已经无力在东边获得任何优势了。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看到了许多人看不到的东西。大顺对北方苦寒之地的经营,只在于皇帝陛下是否愿意;而如果俄国东进发生了冲突,反而会激起大顺北上的决心。”
“西伯利亚太冷了,也太大了,俄国在边境只能维持三五千人的队伍。大顺军改之后,这些人已经不能取得任何的成效,尤其是您的攻城战术推广之后,棱堡也失去了效果。”
他说的都是真心实意的大实话,刘钰估摸着他的想法也差不多。
俄国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聪明的、睿智的、懂得外交的人去掌舵;而不是一个又一个的脑瘫,甚至连俄语都不会说只会说德语的蠢货。
要杜绝蠢货在俄国上台。
实力对比已经发生了变化,聪明人才会做出理性的判断、制定理性的政策。而蠢货则往往会做出一些叫人想了十天十夜也想不通的决定。
一个理性的智商正常的沙皇,在面对大顺的这种变化后?应该全力向西、向西、向西。
对大顺有利的选择,是俄国需要一位脑子清醒的明君?结束俄国自彼得死后的混乱时代。
“你有兴趣的话?可以选择坐船回去。或许,可以在非洲停靠一下?你去看看你自小离开的故乡。”
这个建议也是不怎么怀有好意,对汉尼拔看看故乡这种事刘钰没什么兴趣,但是让一艘中国帆船抵达圣彼得堡?给俄国传递一个大顺的海军也一样经历了一场彼得军改的信号?意义很大。
俄国哪怕还会生出夺取太平洋不冻港的想法,也会在这艘帆船的阴影下放弃这个想法。
只要掌舵的人脑子还正常?就明白即便攻占了一个远东的海港,没有海军也根本守不住。
此外,他是一点都不放弃赚钱的想法。直接派船去俄国贸易,肯定不行?但以送汉尼拔回国的名义?携带大量的货物?这种半官方访问外交的形式,俄国那边也会选择把船上的货吃下。
汉尼兴趣不大,只道:“我对故乡没有太多的印象。只要能够回到俄国?不管是乘船,还是从西伯利亚乘坐雪橇,都是一样的。那么,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呢?”
刘钰心想,当然是对日宣战、对荷宣战之后才能让你回去。
顺便就把这个战略欺诈解除,完成对俄的外交亲善转变,促使俄国没有两线作战的后顾之忧,全力西进。
东进的弊端,刘钰已经不需要和汉尼拔讲太多。军改一旦完成,俄国东进就毫无胜算了。
汉尼拔也很清楚,刘钰当初也说过,对大顺而言,希望俄国上台一位践行彼得西进政策的君主。
这是双方能够合作的前提。
伊丽莎白作为彼得的女儿,可能是此时唯一活着的彼得血脉,无疑被俄国的西方党视作一种图腾。
局势的变化,当初扶植安娜上位的那些人,也不得不面对俄国沙皇靠德国人来治国的无奈,彼得的女儿也被视作正统俄罗斯的某种图腾。
难得的西方党和守旧党都支持的继承人,也使得如今的安娜女皇对这位公主的态度很敌视。
大国之间的交往,必然是以利益为导向的。汉尼拔也认为自己的所见所闻,都证明了今后俄国东进就是一个错误。即便他可以清楚刘钰的用意,却也并不会觉得被利用。
只是刘钰迟迟不给他一个明确的回复,让他始终觉得似乎明天就能回去,又似乎要在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后,这种每天悬着一般的感觉很不好。
刘钰也没法给出一个具体的时间,按照预估,应该是在三年之内。完成造舰计划、法国答应的战列舰上了船台,就是迅速调整外交策略的时候。
面对汉尼拔一遍又一遍的询问,刘钰只能打着哈哈,搪塞说快了、快了。
汉尼拔心想,汉语词汇中的快了、马上,真的很神奇。
…………
刘钰拜访了汉尼拔后的不久,俄国特使忧心忡忡地来到了汉尼拔的府邸。
从一些渠道,俄国特使得到了一个很模糊的消息。
大顺似乎有了一种新式的膛线枪,这种枪的装填速度和滑膛的燧发枪一样,但射程和准确度都要高出许多。
这个消息是无意中知道的,俄国特使的第一反应,就是法国向大顺提供了这种新枪械的技术。
这个俄国特使第一次随团来大顺的时候,还不是正使,亲眼目睹了京城的火绳枪京营,连十年的时间都不到,他不会相信这是大顺自己研发出来的。
大顺这边对于西北勘界问题的态度,忽然间强硬起来。
这个强硬的时机,让俄国特使很担忧。
就在中法双方完成了谈判之后,大顺的态度立刻变得强硬无比,几乎推翻了之前的谈判条件,加入了一些俄国底线之下根本不可能接受的条件。
围绕着额尔齐斯河上的几座要塞、围绕着中亚其余各国的朝贡国是大顺等等问题,步步施压。
不断紧逼,已经触动了俄国特使的底线,他已经无权做出回复,只能选择返回俄国,将这里发生的变化向上报告,从而获得朝廷的新底线。
顺俄两国的外交时间,是以两年为基本单位的。
在决意返回俄国之前,听说前些日子刘钰去见了汉尼拔,俄国特使希望从汉尼拔这里得到一些消息。
汉尼拔没有说自己要回俄国的事,把当日刘钰说起“工匠贱业”时候的愁眉苦脸复述了一遍,又说到瑞典人将会乘船回瑞典,而大顺这边会派船送这些人回瑞典的事。
瑞典、法国……
再联想到之前大顺这边对法国使节团的招待规格,俄国特使的心里慌乱起来。
“中国人是要打通和瑞典的关系?如果只是让列纳特等人回国,在澳门或者广东,都可以找到回欧洲的船。瑞典也有东印度公司,他们为什么要派船去瑞典?”
汉尼拔想到了一个成语。
“交往远处的国家,攻击近处的国家。中国有这样的谚语。刘钰和我说,他只是派人去学习木焦油的蒸馏技术,这是一个可以说得过去的理由。”
俄国特使摇头道:“说得过去,但并不充分,也不可信。俄国和土耳其的战争还在继续,瑞典人的确不堪一击,可是如果瑞典、法国、土耳其和中国达成了某种针对俄国的同盟呢?”
这是个很危险的信号。一旦这个针对俄国的同盟达成,俄国的处境将会相当困难。
曾经俄国可以做双头鹰,从叶尔马斯克征服西伯利亚汗国开始,俄国便认为东进是一种不需要正规军、靠哥萨克和自发组织的皮毛狩猎队就能完成的事。
西伯利亚毛皮和黑龙江紫貂皮的巨大利益,不但可以填补国库,而且几乎不动用国库的一分钱。
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蒙古人已经完蛋了,所有的缓冲区都没了,再想东扩,就只能动用正规军了。靠哥萨克去挑战大顺军改之后的陆军,是不理智的。
俄国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是东进?还是西进?亦或是南下?
和瑞典人有仇、和法国人为波兰开战、和土耳其是世仇、和大顺有边境争端、和波斯的关系也极差……这种之前走一步看一步的外交政策,必须要做出调整了。
大顺和法国的高规格外交、护送瑞典战俘回国……这两件事凑在了一起,使得俄国特使做出了一个很震惊的判断:中法之间的密约内容,是针对俄国得。
恐怕,俄国必须要派出级别足够的使节团,再来一次大顺的京城,要在西北做出让步。在大顺平定了准部的叛乱后,必须要签订一份永久有效的边境合约。
俄国特使这样想着,心想恐怕要派遣伯爵以上级别的特使前来了。
第二七零章 先驱者
被刘钰当成吓唬俄国人的筹码,列纳特并不知道这其中的道道。在九月份,他和一起被俘的一批瑞典人,跟随刘钰去了威海。
法国使节团会在随后乘船抵达天津,在威海停留后,就会等待季风起而返回。
刘钰先回威海,还要准备前往法国留学的工匠人选,以及准备大顺的第一次欧洲商船之行。
用了军用的橡木和台湾桧木制作的第一艘远洋商船已经完成,刘钰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自由贸易号”。
预定的货物在南方也都准备完毕,贸易公司的人,人脉广泛。
不论是丝绸还是定制瓷器、茶叶,都已经囤积在仓库中,就等着这艘自由贸易号商船前往松江和福建装货,在明年一月份跟随瑞典东印度公司的两艘帆船一起前往瑞典。
不只是刘钰对这艘货船给予厚望,贸易公司的股东们都对这艘商船给予厚望。
对日贸易已经趋近饱和,南洋贸易被荷兰人掌控着,而现在日本那边渡过的饥荒,又重新开始收紧了货币政策,运米携带私货的许可可能明年就要废止。
对此,长崎那边的解释是:日本国是重农轻商的,武士和藩主们的俸禄都是大米,如果米价过低,将会严重触及武士们的利益。这一次幕府改革的一大目标,也是要维持米价处在一个高区间的范围内。
虽然很感谢刘钰提议的货币政策,也很感谢刘钰送去的地瓜备荒之术,幕府将军特许这种运米贸易再维持一年。
故而这一次前往瑞典,就成为了贸易公司明年的增长点,股东们都希望这一次航行带来的利润,能够弥补一下对日走私被废止后的利润损失,至少能够持平。
现在看来,大部分股东们的心态还是积极乐观的,贸易公司的股价并没有因为日本那边的坏消息降低太多。
馒头陪着刘钰登上了这艘排水量大约在1200吨的远洋商船自由贸易号上,遴选出来的水手中还有二十个刚刚服役的见习水手。
船上还配备了十门大炮,还有一批火枪和回旋炮。
被选为这一次出航的船长,馒头明白这是刘钰对他的器重。
因为造船台上还有一艘尚未完工的战列舰,此时他把自己的巡航舰船长位子交了出去,只要能够安全返航,自己应该就是大顺第一艘战列舰的舰长。
“子明啊,别的我倒是不担心。主要就是到了南洋之后,荷兰人可能会拦截。荷兰人不敢对我们宣战,也不敢真的打我们,但是搞一些小动作是可能的。”
“比如扣押、检查之类。为的就是错过季风、拖延时间,使得这些紧俏货物不会影响到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售卖。你知道万一遇到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办吗?”
馒头笑道:“先生放心。不卑不亢,有礼有节。他要是敢扣船,我就开炮。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岸上不是还有荷兰人的商馆吗?”
闻此一言?刘钰大为放心。
“对。真要是敢拦截?你就开炮。我会和松江那边打招呼的?如果真要是出了事,你放心,朝廷会站在咱们这边的。到时候直接把荷兰人的船全都扣下、把商馆抄了。”
“当然,荷兰人要是不那么咄咄逼人,也最好不要主动招惹。沿途挂着咱们的旗帜就好。暂时不要招惹他们。”
回身指了指远处的造船台和船坞?馒头心领神会。
“到了那边?贸易的事你就掌一下大局?自有贸易公司的人负责。那边我也交代了。你也算是朝廷命官,到了那边之后,主要就是聘用一些木焦油蒸馏技术的人。我也和列纳特等人打了招呼?他们也会帮忙的。”
馒头将刘钰的这些话一一记下,跟着刘钰又去见了见这一次远航的除贸易公司以外的人。
负责测量的、绘制海图的、以及内定的将来这艘商船的船长,都聚过来,听刘钰布下了注意事项。
“你们中大多数都是舰队的老人了。之前也跟着白令去绘制过鲸海的海岸线图?各种技巧也都掌握了。这种技巧上的事?我便不多说了。”
“远航的注意事项我也说了?你们也懂什么叫坏血病,以及应该吃什么来预防。虽说这条航线西洋人跑了二百多年了,但海上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尽可能都活着回来,回来后军衔都提一级。”
“勇士出征,是要送别的。明天晚上我设宴,到时候再说一些详细的。”
这些人散去后,刘钰又去了造船厂,从里面抽调了一些年轻的工匠,这些人就是前往法国造船厂实习的。
只有这些人还不够,刘钰又去了在胶东大荒那一年收纳的孤儿义学中,挑选一下这里的人才。
这些人和工匠不一样,可能要在法国逗留十年甚至更久。
成年人的三观已经定性,这些十岁左右的孩子们却还没有定型,而且算是他一手教出来的,用的都是他另起炉灶的教材。
从大灾荒之后,这些人就几乎没有离开过刘公岛。
过着一种近似与外界隔绝的生活。
许多年过去,他们已经遗忘了外面的世界,忘记了那些父母生前给他们讲过的故事,接受了和刘钰一样的启蒙,承载着几乎一样的对天地万物的认知。
十几岁的孩子不会懂太多,但就像是后世的孩子一样,不知道地球为什么是圆的,但却对地球是圆的深信不疑。
课堂内,他们已经学到了大约小学六年级的水平。文字、算数、几何和拉丁文,都有现成的老师,而一些其余的诸如常识之类的课程,都是刘钰亲自教的。
这些是他作为改变世界的种子,格外关心,每个人大约是什么水平,他心里也是一清二楚。
自然界的常识,刘钰可以教。
甚至于刘钰可以说,派这些人去法国,单就科学和数学而言,他们学的未必有留在刘公岛的孩子学得好。
但一些政治的常识,刘钰不能教。
他要是敢教,皇帝就要先被吓破胆。
所以,还是要把最聪明最优秀的,送去“革命的老区”深造。
借鸡生蛋,等他们回来的时候,也就该真正学成了。
站在走廊里,就像是后世每一个查课的班主任一样,垫着脚透过走廊的玻璃,观察着里面的学生。
黑板上,写着一些字,正在教授康不怠编写的历史简本。要离开大顺,他们首先要知道自己是谁,自己的祖国在哪。
讲台上,高薪选拔出来的人老师正按照康不怠编写的课本,抑扬顿挫地念着一首词。
“靖康耻,犹未雪……”
下面的孩子也跟着老师的语调,诵读着这首距离他们已经数百年的词,听着老师的解释,看着书本上绘制的简单地图。
看来,历史课还没有学到明亡。
康不怠编写的历史简明课本,史观也是符合大顺意识形态的民族主义史观,里面夹杂了一些刘钰掺杂的阶级史观的私货,但没有那么露骨,只是讲了讲土地兼并之类的问题。
教书的先生也没有什么不适,觉得讲的没什么问题,也没有什么无君无父之言。
能考举人的都不会在这里教书,剩下的穷秀才们刘钰也不怎么收,老师的主力军还是那些接受了营学教育但又不能袭良家子身份的社会边缘人。
他们当教书先生,少了许多“少学圣人之言此本末倒置”的聒噪,每个月三两多的银子拿着,一个个才不会去没事找事。
扫了一眼黑板上的课程表,历史课的下一节课是数学课,刘钰就静静盯着外面下课的钟声响起。
钟声一响,孩子们正要跑出去玩耍,刘钰推门而入。
几个跑的快的脸色顿时露出了孩子特有的喜怒形于色,看上去就知道这一次的课间休息要被占用了。
齐齐地叫了声先生,刘钰念了几个人的名字,这几个人忐忑不安地站出来,小心地跟在了刘钰的身后。
想着之前被打手心板的记忆,一个个都在回忆自己是不是又惹了什么祸事?
这些孩子对刘钰的感情很特殊,当年那场大灾发生的时候,最大的也就十岁。
他们的记忆中永远磨灭不去当年父母被饿死的惨状,清醒的知道自己的地位,也跟着刘钰切身感受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刘钰让他们活了下来,他们也跟着刘钰学会了认字和常识。
所有的孩子,都有着严重的心理问题。
很容易走极端。
刘钰不是在做社会化抚养的实验,而是残酷的现实让这个孩子自然的成为了这种试验品。
父母都不在了,残余的亲人兄长要么去了海参崴、要么在当兵,很少有见面的机会。
所有人都是自小在一起长大、一起吃饭、一起洗澡、一起睡觉,直到一些女孩子开始流血之后,这才分开。
但是,他们周边也没有目睹别人父母慈爱的场景,这种集体化的生活已经深深地映入了他们的脑海中,成为了一种习惯。
对刘钰,他们敬而不畏、怕而不惧,更多的是一种爱戴。
刘钰每隔一段时间会给他们上一次常识课,平日里也会抽出时间关心一下他们的生活,更是可以叫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今天这几个孩子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发生不亚于当年灾荒样的变化,战战兢兢地跟着刘钰走到了办公室,一个个全都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你们几个,今年冬天就要去法国了。来,站出来,给我指一指法国在哪?”
随手指了一个目瞪口呆的孩子,叫出名字后,那孩子走到了传教士绘制的地界地图旁,很自然地指点了一下法国的位置。
嘴里也很自然地背诵道:“法国的首都是……”
背完了之后,有个胆大的孩子出声问道:“先生,您也要去法国吗?”
刘钰摇摇头,笑道:“我就不去了。你们去那里生活几年,过几年我派人把你们接回来。到了那边,要听话。”
这些孩子虽然有些惊奇,却没有对这未知的旅程生出丝毫的不安。
他们都是孤儿,在刘公岛的这些年,他们一直没有父母,在他们看来,法国不过是一个很远的地方,生活还是和这里差不多。
况且,常识课和每天都能见到的、挂在教室墙壁上的世界地图,让他们的眼界变得开阔,数万里的距离,都能在墙上的地图上找到。
比起他们的父母从胶东到山东都觉得遥不可及,他们和他们的父母甚至大顺此时绝大多数的国人都不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
“先生,我们去法国学什么呢?”
“学什么都行,想学什么便学什么。”
这一点刘钰毫不担心,这些人接受的基础教育和从小养成的习惯,使得他们有很大的概率和法国的那群启蒙学者们混到一起。
历史课本上学到的一些刘钰夹带了私货的史观,以及他们特殊的童年经历,极大的可能,使得他们在法国大学毕业后,成为一群最激进的人。
不同人的视角是不同的,这也是刘钰不希望大顺这边派一些官派留学生的原因。
官派学生,必然家庭优渥,或者干脆就是皇室锋刃的良家子们,他们的屁股会歪到皇室王室贵族那一边。
如果是儒生,去了之后,看到的要么便是“率兽食人”、要么便是“无君无父”。
当今世界,还没到满清后期那种有识之士全然绝望的程度,东西方的差距也没到看到蒸汽船逆水而行而三观震裂的程度。
这时候派“有识之士”去,只会更加保守和反动,这一点刘钰心里还是有数的。正如当日他恐慌于陈震跟随齐国公使团去欧洲。
他希望法国那群坐在沙龙里扯淡的人,把他想说但又不敢在刘公岛教这些孩子的话都说出来。
启蒙运动有很多流派。
这些自小失去父母、经历过苦难、自小集体生活、又接受过刘钰私货教育的人,最有可能接受接触的流派,要么是百科全书派、要么是平等派和掘地派。
这和他们自小的生活有关,就像是负电和正电一样,必然会从繁杂的启蒙学派中,嗅到最合乎他们口味的一派。
只是……这些人如果真的走上了这条路,必然会死。因为此时走不通。
或许,将来镇压他们得就是刘钰,但总得有人死在这条路上,做奠基者。
这都是那批孤儿中男孩中的佼佼者,想着他们可能的未来,刘钰扫去了心中一闪而逝的悲伤,给他们每人倒了一小杯果酒。
“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死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这个世界和人无关的常识,我已经教会了你们。”
“那些与人、与为什么有穷有富、为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道理,就靠你们自己去探索了。待到将来想明白了,莫要忘了回来告诉我。”
第二七一章 巴达维亚的必然(上)
这些可爱的男孩子喝了酒之后,一个个话都多了起来。
脸红扑扑的,眼睛咪着像是要睡着了,却又努力睁着的样子有些滑稽。
话越说越多,一些人可能是想起来已经忘记什么模样的父母,开始哭起来。情绪的发泄来的快,去的却慢,呜呜的哭声持续了很久。
刘钰索性给他们放了假,让他们这些天便不用去上课了,只是收拾一下要准备的物品。
派了几个心腹人跟着,去那边后照顾这些孩子的生活。
本想着再多派个心腹人,去一趟欧洲,把已经做出了H1航海钟的哈里森诱骗过来。
可想了一下,英国那边虽然给奖励扣扣索索的,但技术封锁很有一套,英国人的秉性向来如此:我可以得不到,但你想得到我会想方设法恶心你。
估计就算拿出两三万英镑,也很难成行。
再者那东西完全手工打造,学起来太难,根本不能量产,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放弃了。
把经度测量的宝,全都压在了星图和航海天文年历上,只盼着欧拉给力一点,早点为天文年历打好数学基础。
随着季风的时间一天天临近,各项准备也多做完了。
刘钰根本不信鬼神,可这一次出航之前,还是带着自由贸易号上的军官们去了一趟烟台的长岛。
在长岛的显应宫妈祖庙前,仔细地祭拜了一下,祈求妈祖娘娘的保佑。
这件事意义重大,如果成功,将激起海商们向欧洲的兴趣;如果失败,不只是自己在海军里最心腹的人要死掉,很可能大顺海商们走出马六甲的计划就彻底失败了。
威海卫和刘公岛上的军官们,第一次见到刘钰去拜庙祭神,均知这一次意义重大,也能猜到其中的凶险。
哪怕是白令等人要去探索美洲,刘钰都没有去烧香祈福过,足见这一次航海的分量。
从显应宫回来,十月份风向一变,刘公岛放了一长串炮仗。
馒头登船起航,先去了松江,在松江装上了茶叶和丝绸,又去了福建,在福建装满了订烧的瓷器,以及囤积的大黄。
和两艘瑞典商船组成了一个船队,从福建起航?踏上了这一次前往欧洲的旅程。
自由贸易号在福建起航的同时?一艘前往巴达维亚的华人商船上,正在清点人头。
这艘船和刘钰没有任何的关系。
一百多名衣衫褴褛、目光呆滞的破产农民,延续着自从大顺开国开关贸易之后的闯南洋之路。
船头轻车熟路,不知道跑过多少次巴达维亚了。
账房们正在核对契约,这些不认字的闯南洋的穷人家,要听账房们把契约念清楚。
“泰兴十八年、月、日。因家贫无以为生?闯南洋。所欠船资?抵达南洋后由主家垫付。垫付船资?日后做工偿还……”
将这份几乎算是契约奴的合同念了一遍?确保这些人都听懂后?一个个不识字的穷苦人在上面按上了手印。
他们不知道将会遭受怎样的命运?却知道在岸上活不下去了。
地没了,福建的地本来就少?即便福建早在明末就普及了地瓜?可还是不够吃。
老婆孩子能卖的都卖的?当然多数人根本就没有,除了下南洋,再没有其余谋生的路。
听说去到那边,管吃管住,就是给人做工砍甘蔗、熬糖,听起来还算可以,至少比在这里饿死要强。
带着一丝丝对未来的期待,这批穷苦人踏上了通往巴达维亚的船。
和运奴船的区别不是很大,狭小的空间内密密麻麻地挤着一群人,拉屎撒尿都需要排着队,腥臭污浊的味道遍布船舱。
船里面没有多少货,船长每天都会来点点人头,将生病的人抛到大海。
只盼着可别死太多。
如今去巴达维亚的生意不好做,就指着卖点奴工赚一点,回来的时候再捎带一些香料之类。
自从前些年那奥地利的奥斯坦德公司在这边收了一波茶叶囤积,导致荷兰人放弃了巴达维亚做中转站,而是从阿姆斯特丹派了一个中国贸易委员会之后,大顺的开关政策彻底让原来做二道贩子的海商没了活路。
荷兰人直接在广东、福建买茶。
而巴达维亚那边又经常扣押商船,使得海商们去往巴达维亚基本赚不到钱,只能贩卖一些人口,免得空船。
不是卖给荷兰人,荷兰人担心巴达维亚的华人越来越多难以控制,出台了各种政策,控制巴达维亚的华人入港。
而是卖给当地的“同胞”,那才是真正买奴工的人。
颠簸的船舱内,船长饮着酒,和几个副手吃着酒菜,笑道:“这群穷鬼上了船,可就下不来喽!到了那边,都没有荷兰人的居留许可证,只能在甘蔗园里做黑工。敢跑,敢多要钱,人家园主在那混了多少年?只要告诉荷兰人,没有居留许可证的,就得去挖河堤服劳役,还不如在甘蔗园子里干一辈子呢。”
几个副手也是哈哈大笑,反正到了海上,那些诱骗的面孔就不需要再保持了。
荷兰人为了防止华人拥有反抗力量,很“仁慈”的免除了华人的兵役,但是要缴纳人头税。
使得华人几乎都是一群待宰的猪羊,没有当兵的经验,也没有强大的组织。
找了一些华人富商做包税人,间接统治、以华制华,刻骨的仇恨和矛盾,都是压在那些当狗腿子的包税人身上,而不会有人清醒地告诉他们残酷压迫的真相是背后的荷兰人。
一座座华商富人投资的甘蔗园,需要大量的劳工。
而华人劳工一则需要办理很麻烦的居留许可证,二则需要缴纳人头税。
包税制下,缴纳人头税不可能从每个人手里收取,荷兰人在南洋没有这样的基层控制力,只能靠包税人收。
园主们隐瞒这些奴工,不需要缴纳人头税,而只需要向包税人们行贿一笔钱。
同样,这些做奴工的同胞若是受不了苦想跑,则会有包税人带着人过来殴打一番,亦或是杀鸡儆猴,将几个闹事的抓到荷兰人那,作为没有居留许可证的黑户,就得给荷兰人做奴工、修堤坝,一直做到死。
巴达维亚城里的小商户、小商贩华人们,恨那些被荷兰人当转嫁矛盾的富商包税人;甘蔗园里的奴工,也一样恨都是同胞、说着一样方言的园主。
在荷兰人的挑唆下,南洋的华人几乎成了两个民族,彻彻底底成了一盘散沙:有钱的有文化有能力组织的人,做狗腿子;没钱的、人多的、有力量来保护自己性命的,却先恨狗腿子,没有人告诉他们真正的压迫者藏在背后。
这些事,跑巴达维亚的船主们闹不清,也不在乎。
他们知道自己卖的是什么。但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个生意而已。
荷兰人直接去广东福建买茶买瓷,巴达维亚不再需要这些海商们做中转,能卖卖人口,也好过去的时候空船。
但在出航之前,他们看到了贸易公司的那条自由贸易号,带来了一些震撼。
“我说,你们见到没?那个贸易公司的大帆船?他们啥时候能造这么大的船了?比那些西洋人的大船还要大呢。”
呷了一口酒,船长感叹着在福建起航前的见闻,那艘大船的巨大阴影让他的海船像是一艘小艇。
“那还有个看不见?在福建停着装茶呢……要不说,人家是做大买卖的。娘的,要是能卖茶叶给那些西洋鬼佬,谁愿意卖人口?”
“那船那么大,这要是跑一趟西洋,不得百十万两银子?”
带着七分羡慕、三分酸意,船上的这些人心里也是不爽。
胳膊拧不过大腿,西洋人有那么大的公司,有枪有炮有战舰,他们这些散沙一样的船主哪里争得过西洋人?除非有人组织起来,可朝廷不组织,私人组织,那可是犯忌讳。
前些年往巴达维亚运茶叶,被荷兰人扣住,眼看着利息一天天增多、茶叶逐渐老化,只能按着荷兰人给的低价卖出去。
虽发了誓言,日后傻子才往巴达维亚运茶叶,可也只能到此为止了,这份气也只能咽下去,否则又能怎么样呢?
“那些大买卖人,前些日子都往松江跑,去入股。可惜咱们没什么大钱,等咱们得到消息的时候,股都分完了。你们想想,往天津运漕米,又能携带私货,若能干上这个,谁来干这等行当?”
船主酸溜溜的说起前些日子在福建引发的风波,几个副手也嘟囔道:“没办法,那边的人有本事。漳州帮福州帮那群跑东洋的,都没了脾气,有啥办法?人家后台是谁?福州帮、漳州帮跑东洋的后台,哪能比得过人家?”
“要我说,这买卖日后越来越难做了。卖人,都不怎么赚钱了,也就省着空船。你听说没有,巴城的糖价,又掉了?”
他们没学过太多经济学,但却知道,若是糖价一掉,这甘蔗园就难做。
甘蔗园难做,奴工的价格就低,甚至可能卖不出去。奴工卖不出去,他们跑巴达维亚就得放单程,放单程就赚不到几个钱。
船主无奈道:“看看吧,等过一阵要是买卖真的做不下去了,就带着船去松江,看看那边能不能入个股什么的?人多,劲儿才大。西洋人凭啥啊?不就凭着有个大公司,人多、钱多、船多、炮多吗?”
“总是拦咱们的船,你看看他们敢不敢拦那艘自由贸易号?”
自由贸易号,只是一艘武装商船,真要对战连刘钰一直吐槽的巡航舰都打不过。
但这么大得船,而且还是中国的船,自郑和后第一次出现在南洋,甚至可能第一次要去欧洲,这对南洋的海商们而言,依旧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第二七二章 巴达维亚的必然(中)
绕开了荷兰人的检查,卖奴工的船悄悄在巴城远处的一处港口停靠。
轻车熟路地拿着一笔钱,贿赂了一下当地管事的荷兰人,船就轻松地入了港。
登船检查的人左手收下了银子,眼睛立刻就瞎了,根本看不到没船舱里的人——虽然巴城总督有令,华人商船不得超过五十人,但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又不是只在中国有效。
甘蔗园的园主们赶过来,像是挑选牲口一样,将这些刚下船觉得逃离了地狱的奴工们买走。
理论上,奴工们不是奴隶,而是契约长工。
船费由园主垫付,只要干足了抵偿船费的钱,他们就自由了。
然而,这只是理论上。
几十个奴工跟着两个壮汉一起到了甘蔗园,入园的第一件事,便是先把这里的规矩讲清楚。
“来了就做活,不要想一些歪门邪道。咱们都是签了契的,便是跑回福建,官府也是向着我们。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若是想跑,也不妨告诉你们。你们可都没有居留许可证,要是被西洋人抓到,就得去搭炮台、修运河,三五年便要累死。”
“丑话我也先说在前头,谁要是刺头,领头闹事,那我就先把谁扔给西洋鬼佬!”
一番规矩讲完,这一批奴工就先跟着工头去了甘蔗园,开始了劳作。
面对奴工还能颐指气使的园主,在收纳了这批奴工后,立刻换了一副嘴脸。
他要用笑脸,去一趟巴达维亚。
在前往巴达维亚之前,就得先把笑容挤出来。
今天是去城里还贷的日子,去年的糖价很低,借贷经营的园主根本无法偿还本息,只能先把今年的利息还了。
要不然利滚利,明年全家老小就要去当奴工了。
来到了巴城,找到了放贷的老乡,自甘蔗园就堆积出的笑容,此时已经凝固。
“掌柜,今年可得再宽限宽限,我就能把利钱先给了。你也知道?这几年糖生意实在难做。园子里又有上百口子等着我喂食呢,吃喝拉撒的,西洋鬼佬又把糖价压那么低,着实不好做啊。”
“越不好做?越得做。要是不做,单单是这些人的人头税,就得弄垮了我。那些穷鬼也是无恒产无恒心的?真要是逼到份上,他们是真敢闹大事的。”
“这明年的利钱,能不能少上一点?”
放贷的掌柜拢了拢账目道:“谁也不容易啊。你说你不容易?那我们放贷的便容易了吗?我这的伙计?也都要靠我吃饭呢。利息咱是说好的?对吧?你要嫌利息高,那便不借。借贷嘛?你情我愿的?谁也没逼谁,你说是不是?”
园主哪里敢还嘴?这些放贷的,都是巴城的地头蛇?和荷兰人都有关系的。
真要是敢招惹他们?不说别的?便是举报一下他的园子里有不交人头税的奴工?补缴的人头税就得让他家破人亡。
堆着笑把今年的利息缴了,对了一下账目,便离开了借贷的地方。
城里几个荷兰兵正在巡逻,一个做小买卖的商贩正跪在地上,给一个包税的磕头,说着这年月都不容易,希望这税能少收一点。
包税的道:“我们这包税的便容易吗?包税包税,这税我们得提前交上。钱都给出去了,你们不缴税给我,我怎么办?你不容易,我也不容易。说这些没用,痛快一点把钱给了是正经。”
“若是磕头便能磕出来金子银子,那我还做什么买卖?天天磕头就是了,我能把头磕破血!”
包税的华商骂了几句,甘蔗园的园主无奈心道:放屁,包税还有赔的?待老子赚了钱,也去买个包税人当当。
想着自己的事还没办完,也不看这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的热闹,去杂货铺子买了一些礼品,拎着去了他甘蔗园的业主家里。
他的甘蔗园不是他的,而是承包业主的。
荷兰人对华人管理的很严格,也是为了方便控制,只给少数一些懂荷兰语、有关系的人,发放了经营许可。
业主才是甘蔗园真正的主人,业主把甘蔗园承包给园主,园主要按照每年固定的金额把承包钱给业主,中间隔了好几层。
拎着礼物,有些卑微地来到了在巴达维亚做“雷珍兰”的业主家中。
雷珍兰,荷兰语之“Luitenant”,中尉的意思。
甲必丹,荷兰语之“Kapitein”,上尉的意思。
谁大谁小,一目了然。
现在巴达维亚还没有华人的“马腰”,荷兰语的“majoor”少校,这雷珍兰就算是华人中仅次于甲必丹的。
这些雷珍兰们,更希望当地的同胞叫他们雷珍兰,而不是他们的字号,因为雷珍兰象征着在巴达维亚的地位,字号这东西在这里镇不住人。
荷兰人有枪杆子。
园主送上礼物,委婉地表达了一下希望降低一点租金的想法。
这位雷珍兰叹息道:“买卖、买卖,有赚有赔。前些年蔗糖贵的时候,也没见你跑来,说多给我加一点租金,对吧?”
园主一时语塞,只能堆笑道:“雷珍兰大人,这几年买卖实在难做。糖价实在太低了。若是租金还这么高,真的就干不下去了。”
这位雷珍兰道:“我说,你可别忘了,我也担着风险呢!我是业主,要是园子里有不交人头税、没有居留许可证的,出了事我得担着。这钱,也是我补交的。虽说咱们白纸黑字写了,我要被罚了钱,你得还我,可我这也担着干系呢。荷兰人可是精明呢。”
“再说了,你日子不好过,我日子也难过。你这跑来给我送礼,我转头还得去给别人送礼。你们眼里我这雷珍兰是个大人物,在洋人眼里,我就是个屁啊。”
“你是真没听说?今日巴城里新来了一位总督大人。我们这些雷珍兰、甲必丹,都得去恭贺。新官上任,总不能空着手吧?日后结交,这不都是钱吗?”
园主还真不知道巴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奇道:“总督做得好好的,怎么就换人了?”
这个雷珍兰嘿然,摇头道:“有人举报,说巴城的官员私卖拘留许可证,说他纵容华人在这里拘留,损公肥私。牵扯出来一大堆的事,谁的屁股能干净?只要查,还有个不出事?”
“公司董事会那边派了个新总督过来,叫什么瓦尔克尼尔,也不知道脾气喜好。”
“我在这也给你提个醒。最近风声可能挺紧,新官上任三把火,谁也不知道新来的这位总督大人会不会点一把火,清查没有居留许可证的事。你们都小心点。”
“人头税,我是不可能缴的。真要是出了事,或者换了政策,也只能断了牙往肚子里咽了。”
园主的神色大变,显然这位雷珍兰是要撇清关系。
奴工是他花钱买的,人头税理论上要业主交,若是业主不交,他这个园主就得出来顶罪,到时候业主就说一概不知。
本想着赌一把,今年若是蔗糖价高,就能翻身。哪曾想竟有这样的消息,万一这个瓦尔克尼尔要“清除积弊”,岂不是要出大事?
想着降一降租金,看来不太可能了。业主可不管园主赚不赚得到,租金是一分钱都不会少的。
这是园主早就知道的道理,可心底终究带着一丝都是同乡、亲族的期待。然而这同乡、亲族,在金子银子面前,似乎一文不值。
园主悻悻离开,做雷珍兰的业主收好了礼物,又取了一些金银,一样提前堆出了笑容,前往巴达维亚的总督府,和那里的甲必丹、雷珍兰们一起,迎接新任的总督。
新任总督的姓,是瓦尔克尼尔,这在荷兰也算是名门望族了。东印度公司当然是论资排辈的,更是爹是英雄儿子好汉的,瓦尔克尼尔家族早在一百年前就加入了东印度公司,而东印度公司组建之初,他们家族便是阿姆斯特丹市的市长。
瓦尔克尼尔没有先去接见那些华人的甲必丹、雷珍兰们,而是要先和公司在这里的机构人员见见面。
自从奥斯坦德公司茶叶事件后,公司总部成立了对华贸易委员会,把巴达维亚总督的一部分权力收走了,这些人直属于公司董事会控制,他这个巴达维亚总督也得和委员会的成员搞好关系。
上一任总督是个替罪羊,因为积弊太深,根本无法改革。
选择了包税制,那么包税的华人商贾和富商,必然会隐匿人口;搞居留许可证制度,又每个月都得交人头税,只要有权力,就留下了权力寻租的口子……正常缴税十个银币,我收三个银币的贿赂,岂不美哉?收了钱也是归公司的,收了贿赂可是归自己的。
这一次瓦尔克尼尔前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齐国公到访巴黎,法国派出使团前往大顺的消息,在荷兰引发了轰动。
巴达维亚是荷兰东印度公司最重要的据点,也是轴心。而巴达维亚到底有多少华人?这是公司自己都不清楚的。
正常交人头税的,约莫八千;而那些不交人头税的黑户,只怕有个两三万甚至更多。
中法这一次互派使节,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华人在巴达维亚越来越多,已经是一种极大的风险了。
前朝天启年间,荷兰人劫掠舟山群岛、澎湖,掠夺了大量的华人去巴达维亚当奴工。
因为那时候的巴达维亚,需要建设。当地土著劳作水平太差,和华人差得远,当地又奇缺劳动力。
也因为,那时候蔗糖价格很高,在巴达维亚种糖,利润丰厚。
然而,西印度群岛、加勒比地区的糖,距离欧洲更近,质量也更好。
百年过去,当年荷兰人想要更多的华人来种糖,现在却把这些人当成为危机。
用后即弃。
几年前,萨菲波斯崩溃了。荷兰人在印度不如英法,在亚洲最大的主顾是萨菲波斯。萨菲波斯的崩溃,导致东印度公司在亚洲失去了最大的主顾:日本锁国、中国蔗糖足够,印度有英法,唯独波斯才能给公司的糖带去销路。
欧洲已经开始大规模食用加勒比的糖了,亚洲运糖回去,连坐压舱石都不值得。
瓦尔克尼尔心想:该死的纳迪尔沙,一个奴隶做到了波斯的皇帝值得钦佩,却也让东印度公司在波斯的销路阻塞,收紧了贸易政策,控制贵金属外流。
然而打又打不过,这位刚暴打了奥斯曼、差点攻下了巴格达,荷兰东印度公司还是有点数的。炮舰外交自由贸易,不敢用在这位身上。
现在,摆在瓦尔克尼尔面前的问题很严峻:蔗糖贸易出问题的本质,是公司机密。但纸里藏不住火,董事会认定,蔗糖的价格肯定会继续走低下去,只能继续压低收购价压榨华人,在这里种甘蔗的九成都是华人。
巴达维亚至今为止,一共颁发了260个蔗部,分属于84个业主。其中,79个华人,4个荷兰人,一个爪哇人。而且可以确定,4个荷兰人中的3个,以及那个爪哇人,也是转租给华人经营。
这已经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
“幸好,会活不下去而反抗的华人,没有枪。而有钱有枪的,不会反抗。”
看着公司的统计报表,瓦尔克尼尔有了一个激进的念头。
这个念头不是忽然间冒出的,而是某种必然:大顺开放贸易导致巴达维亚中转港地位下降;日本闭关锁国和大顺小农经济,以及奥斯坦德公司屯茶事件,导致巴达维亚失去了茶叶利润;萨菲波斯的乱局和那位从奴隶到皇帝的强人,使得公司蔗糖贸易下滑;加勒比群岛得开发和欧洲各国的重商主义政策,使得糖卖不到欧洲……
大量的甘蔗园里的华人,要生存。
第二七三章 巴达维亚的必然(下)
“如果没有这些华人,巴达维亚不能发展到现在的地步。但现在,这些华人是整个爪哇的负资产。”
“他们太勤劳了,导致本地的糖供过于求,严重影响了公司的利益。这都是他们的罪恶。”
“或许,是该将他们从这里清除了。”
瓦尔克尼尔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等待迎接新总督的华人甲必丹和雷珍兰们,对糖业主管道格拉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现在的东印度公司在巴达维亚,就像是帝国的末年,腐败丛生,处处漏水。
走私横行、员工携带私货、只能控制巴达维亚和爪哇的棱堡周围、在城市之外完全失去了控制力。
城中的甲必丹和雷珍兰们,对城市外的甘蔗园和华人乡村,根本没有控制力。而且包税下征收人头税,包税人也会做假账,交十个人的人头税,收十五个人的贿赂,实际上却有三十个人。
在巴达维亚周边的华人到底有多少,巴达维亚的总督府和评议会都不清楚。
内部腐败,大顺开关,香料价格暴跌,都使得巴达维亚成为了一个“鸡肋”一般的存在。
钱能解决很多问题,但是……没钱。
尤其是阿姆斯特丹和泽兰将成立了对华贸易特别委员会,不经巴达维亚中转后,巴达维亚已经入不敷出。
荷兰当初就在东南亚搞血腥统治,为了保证香料的垄断,搞大屠杀;为了保证香料稀缺,大规模在东南亚砍香料树、烧香料林。
这种统治方式,注定了反抗此起彼伏。为了能统治下去,又只能建棱堡、驻军队,这都需要钱。
刚刚被查办的上一任总督,总的路子是继续血腥压迫,扩大征税人群,导致怨气连天,统治出现了危机。加之在对华贸易委员会和巴达维亚出现利益冲突后的对抗政策,才使得十七人委员会对巴达维亚的上层来了次大清洗。
至于说什么私自倒卖居留许可证,那都不过是说给外人听的,也算不上什么大罪:总督总督,权力不用过期作废,谁当总督不以权谋私多搂点钱?多大个事啊,怎么可能真的是因为这个被查办的。
只是前一任的血放的有些太过,巴达维亚的许多糖厂已经有些支撑不下去了。
而此时就站在瓦尔克尼尔旁边的这位糖业主管道格拉斯,被委员会质询的时候,给出了这样一个解释:
【华人糖厂的困境,和糖价收购价被压的很低没有关系。真正的原因是很多糖厂的园主借贷经营,而贷款利息过高导致的。这只是华人的内耗,和巴达维亚的糖价低政策没有直接的关系。】
这是一个很有迷惑性的回答……为啥华人的糖厂要靠借贷才能维持呢?
但是,魔幻的是?这个扯淡的回答就这么圆了过去,委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算了。
这几年连压低糖价获利的空间都没有了?波斯市场被紧闭之后,糖产业已经成为了一个可能引爆巴达维亚的危险存在:欠钱越多的园主,越要压榨经营?以求能够赶上糖类涨价?一次性还清之前的欠款。要压榨经营?就要增加人手,而正常渠道的移民是被禁止的还得交人头税,所以大量走私福建人口来做奴工。
道格拉斯倒是很同意这位信任总督大人的想法,如果能够清除巴达维亚的华人,的确是有益的。
但是?这里面还有个很严峻的问题:对华贸易怎么办?
公司总部城立了对华贸易的特别委员会?驻广东的商馆直接和大顺贸易。
如果巴达维亚驱逐华人?巴达维亚地方受利?但却必然影响公司总部的对华贸易,只怕总部不会同意。
“总督大人?要怎么清除这些已经无用的华人呢?如果让他们全都缴纳人头税,清查人口?这也可以提高收入?他们就算是有用的人了。可如果清查人口,缴纳人头税,甘蔗园和制糖厂一定会大规模倒闭,他们无以为生,可能会带来混乱。”
道格拉斯还是很清楚现在巴达维亚制糖业的现状的,这几年压榨的太狠,严防走私的同时又强制收购,糖价太低,不只是奴工的生存环境日益恶劣,便是许多糖业园主都快要撑不下去了。
瓦尔克尼尔初来乍到,只能通过这些统计报表来制定政策。
这几年公司的日子不是很好过,资金流出了一些问题,巴达维亚更是成为了一个不能扔但却不赚钱、每年必须往里面投钱的大坑。
十七人委员会不是让瓦尔克尼尔来背锅的,而是希望他能够依靠激进的手段,靠着一股闯进,快刀斩乱麻地让巴达维亚扭亏为盈。
然而,这就像是明末的状况,积弊百年,指望一个内阁首辅解决全部的问题一样可笑。
但瓦尔克尼尔却雄心壮志,以为凭自己的手段,足以解决巴达维亚的全部问题。
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而且也有自己的一套规划。
他的计划很激进,但是只和道格拉斯说了要清除,却没有说出细则,而是避开了这个话题,说道:“让那些中国的甲必丹、雷珍兰和包税人们进来吧。是该让他们拜谒新总督的时候了。”
很快,巴达维亚的华人头目们鱼贯而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巴达维亚的华人甲必丹连富光。
连富光今年还不到三十岁,自己的父亲是巴达维亚的六位雷珍兰之一,自己娶的是六位雷珍兰的女儿,他的妹妹嫁给了三宝垄的甲必丹。
如今他已经成为了巴达维亚的甲必丹,富人们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
历史上发生红溪惨案的时候,巴达维亚的六个华人雷珍兰中的三个,选择向巴达维亚的荷兰人告密说华人奴工要造反;连富光更是在惨案发生的一年前就举报起义领袖连怀观“品行不端、希望当局对此人予以重视”。
红溪惨案之后,城内的华人商户集体罢市,又是他和雷珍兰们出面要求商户们重新开张的。
如此跪舔的结果,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好的下场。
因为“一年前确实举报过起义领袖连怀观品行不端”,本来要判处以五马分尸头要挂在城墙上的罪名,最终被改判为流放安汶岛,没收了全部财产。
此时的连富光刚刚成为巴达维亚的华人甲必丹,心怀着让家族昌盛的“使命感”,知道一定要结好新来的这位总督。
按照规矩,送上了贵重的礼物后,瓦尔克尼尔示意这些甲必丹、雷珍兰们坐下。
“先生们,上一任总督滥发居留许可证,谋取私利,这件事我想你们是知道的。”
“而我听说,许多在甘蔗园做工的华人,并没有居留许可证,也不缴纳人头税。这将严重损害巴达维亚的利益,也是违背法律的。”
“连富光先生,你作为巴达维亚的华人甲必丹,听说你有将近三十座糖厂和甘蔗园?我希望你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在你的甘蔗园里,到底有多少没有居留许可证且不缴纳人头税的奴工?”
能够拜谒总督的,都会很流利的荷兰语。
连富光道:“总督大人,我所有的糖厂和甘蔗园,都转租出去了。事实上,我只负责收取租金。糖厂的经营和我没有任何的关系。这是商业问题,我想我不能够去对糖厂的经营者指手画脚。至少我可以保证,在糖厂和甘蔗园归我自己经营的时候,我没有收留任何没有居留许可证的人,也没有少缴纳任何一个人的人头税。”
连忙向总督做出保证,并且表示如果总督需要,他可以随时回到家里取回自己的租赁契约,证明自己的糖厂全都租出去了。
连富光并没有说假话,作为巴达维亚的上层华人圈子里的人,他的消息还是很灵通的,和当地的荷兰官员们的关系也不错。
很早就知道公司的糖销售出了问题,很早就把甘蔗园都租了出去,只坐在家里收取资金。
“总督大人,我现在经营的产业,是售卖一些货物、开办赌场。而且赌场的税,我都是准时缴纳的。”
“我家里的仆人,也都是取得了居留许可证的,而且也是按月缴纳人头税的。这一点,我也是可以保证的。”
瓦尔克尼尔又询问了其余的雷珍兰,六位雷珍兰也都一致表示,自己的甘蔗园和糖厂都是租给别人经营的。
自己从事的行业,要么是放贷,要么是经商,并没有经营这些实体行业。虽然许多甘蔗园和糖厂是记在他们名下的,但自己并不经营,也对糖厂和甘蔗园里的事并不过问。
瓦尔克尼尔初来乍到,心里没点数。一旁的道格拉斯赶忙提醒道:“总督大人,我要提醒您。我们只能管辖巴达维亚、安汶等几座城市。对于城市外面的事,我们是缺乏控制的。只能依靠这些甲必丹和雷珍兰们进行间接的管理。”
道格拉斯未必对这些华人富商有什么好感,只是担心瓦尔克尼尔弄不清楚状况,下达一些奇怪的命令。
他也想提醒一下这位新来的总督大人,在城里居住的华人,是有用的人。他们对巴达维亚很忠诚,而且大多是包税人和商人,按时缴纳人头税,又提供一些华人的动向。
真正要清除的垃圾人口,是那些做雇工的穷人,那些人既不缴税,现在蔗糖又没有利润,而且那些人有富有战斗精神。
他希望这位新来的总杜大人要清醒一点,知道以华制华,才是巴达维亚一直以来的政策。如果对这些“忠诚”的华人压榨的太狠,可能会导致华人一条心。这些人有钱,又有人脉,要是把他们逼到和那些做雇工得华人站在一起,才是要出大事的。
瓦尔克尼尔有些不悦于道格拉斯的打断,正要说点什么,外面忽然传来了几声炮响。
玻璃窗被微微震动,屋子里的人顿时混乱起来,以为发生了什么变故。
一个荷兰人匆匆跑进来。
“总督大人,请不要担心。只是对瑞典东印度公司船只例行的扣押检查。而放炮的,是一艘大顺的武装商船,但其船长是一名军官,只是按照规矩鸣放礼炮!”
第二七四章 娘家舅舅
瓦尔克尼尔初来乍到,有些不太懂这里面的事,先让那些被吓坏了的甲必丹和雷珍兰们退下,这才仔细询问了一下懂行的人。
“总督大人,瑞典的东印度公司总是赶在新年就起航,力求能够最早抵达哥德堡,抢占新一年的商机。”
“我们也总是假装他们是海盗,如果军舰能够捕获他们,就会让他们前往巴达维亚。例行检查。”
“他们要出示他们不是海盗的证据,这样就能拖延他们返航的时间。哥德堡的走私贩子们就不能够在最早的时间拿到货。这个时间差是合理的利用规则,当然他们出示了不是海盗的证据后,我们是要放行的。”
提起来哥德堡的走私贩子,瓦尔克尼尔的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他深知那里的走私贩子有多么猖獗,而瑞典人又对客户资料绝对保密,很难查验。
这个可以理解。
可是,大顺的武装商船,什么时候来到巴达维亚还要鸣放礼炮了?军官做船长的武装商船?这是怎么回事?
好在港口那边很快回报,说是大顺在对准噶尔的平叛战争中,俘获了一些瑞典战俘。
大顺派了一艘船,护送这些瑞典战俘回国,并且有大顺高阶官员的文书和大顺皇帝的国书为证。
码头旁。
二十五岁的连怀观兴奋地而激动的看着那艘巨大的武装商船。刚刚鸣放过礼炮的硝烟刚刚散去,几个穿着军装的人就下了船。
大顺的旗帜在巨大的商船桅杆上飘荡着,上面写的几个中国字,即便连怀观生于巴达维亚,从未回国祖先的故土,却依旧认得。
“这是咱中国的船!朝廷这是第一次派官船来巴达维亚!可大顺什么时候也有这么大的软帆船了?”
连怀观有些疑惑,在巴达维亚,常常可以见到华人海商的船。船都不大,而且都是硬帆的,从未见过这种千吨以上的中国船。
哪怕是荷兰人,多数也只是一些六七百吨的船,偶尔也有一些超过千吨的大船,都是跑广东福建回荷兰的。
看着这条船,连怀观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就像是一个娃娃,妈死了、爹没了,独身在外,忽然有一天看到了自己的亲娘舅……
大约就像是这种感觉,毕竟他生于巴达维亚,此时算不得大顺的人,可若说大顺此时算他们这些海外华人的亲娘舅,大抵是不错的。
几名军官先从船上下来,一个个虽然穿着毛呢的军装,可是头顶的红缨毡帽还是很有特点的。
为首的一名军官穿着一身很漂亮的礼服,腰间悬着一口汉剑,正在和码头上的一名荷兰人说话。
说的不是荷兰语,而是北方官话,脸色肉眼可见的不悦。
跟在这名军官后面的一些军官,也都是差不多的打扮?一个个昂着头,一脸的天朝上国的傲气,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不过说的都是北方官话?连怀观也听不太懂,但那句字正腔圆的问候别人母亲的话,却还是可以听明白的。
连怀观有些震惊,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巴达维亚,见到有中国人敢对荷兰人骂骂咧咧的?哪怕是甲必丹也不敢这样。
码头上的荷兰人也只能堆着笑,不断地解释什么。
凑过去听了一阵?大约也能听得懂?好像是说经常有海盗悬挂瑞典或者其余国家的国旗,这种例行检查是惯例?希望不要介意云云。
连怀观身边的几个弟兄也是看直了眼,以前也不是没有福建广东的商船来过?可无论哪条船到了港口?在荷兰人面前都是老老实实的。哪里见过中国人在荷兰人面前破口大骂?
侧耳仔细听了下荷兰人身边的一个翻译,那翻译正在把那些军官的脏话?用很干净的句式表达出来。
“耽误了去的季风,伯爵大人便要禀告皇帝陛下?查封你们的商馆!我们的船,不准你们上去检查!我们不是来巴达维亚贸易的?我们要去瑞典。有什么问题?你们可以去京城、或者去斯德哥尔摩协商。”
连怀观等人都听傻了?不敢想象会有这么硬气的对话,而这番硬气的对话之后,那个交涉的荷兰人只能面带微笑不断解释。
自小生长在巴达维亚的连怀观彻底惊住了,在他所认知的世界里,荷兰人最大。至少在巴达维亚,荷兰人就是天。
“天外有天啊。”
不由地感叹了一句。
他这个人是个任侠般的人物,也做买卖,家境也还不错,但是专好结交一些城狐社鼠,尤其是巴达维亚城中的一些底层华人。
他们结社为盟,互称兄弟,荷兰人称他们为“乌衫党”。
大多数人没有什么正当的工作,属于“流氓无产者”,偷鸡摸狗、打架斗殴、好勇斗狠,算是一批游离在巴达维亚的“高等华人”之外、又不属于糖厂奴工阶层的一群灰色阶层。
连怀观算是其中的异类,他做生意,有钱,弟兄们靠他接济的也不少。
和甲必丹连富光也有一些生意上的往来,两个人都姓连,但却不是亲属。这里姓连的、姓林的都很多。
和那些甲必丹、雷珍兰们不同,连怀观最喜欢的故事,是“大丈夫当如是”和“吾可取而代之”,他内心是渴望干一番大事的。
呆呆的盯着这艘大顺的大船出神,身旁的弟兄们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
正在与荷兰人交涉的馒头,心情并不像脸上表现的那样不悦。
在来之前,刘钰就告诉过他,可能会被荷兰人阻拦。
瑞典人的船无可奈何地来了巴达维亚,他也跟着来了,毕竟没有瑞典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哥德堡。
事情有轻重缓急,刘钰也都嘱托过,他还分得清。
船上的绘图员正在悄悄观察着巴达维亚的城防,这是刘钰安排的:假如荷兰人不翻脸,非要去一趟巴达维亚检查的话,就顺便观察一下巴达维亚的城防。
与荷兰人的交涉也很顺利,荷兰人在得知这是一艘有大顺官方背景的船后,表现的很客气,不敢做什么异样的举动。
毕竟在广东还有荷兰的商馆,每年的贸易额也巨大,荷兰人根本不想招惹大顺。
第一次到南洋,馒头算是见识到了刘钰常说的“海上马车夫”到底是怎样的蛮横。
瑞典人也要老老实实的,在荷兰人要求前往巴达维亚检查后,就算明知道这是荷兰人在拖延货船返回欧洲的时间,也只能乖乖前来。
荷兰人说怀疑瑞典的商船是假冒瑞典国旗的海盗,如果还击就坐实了是海盗、如果不还击就要去一趟巴达维亚接受检查。
瑞典人心里也清楚,只能骂几声,知道荷兰人想要拖延他们回去的时间,但也不敢反抗,只能配合。
瑞典人不走,他们也不认路。馒头开的又是商船,不是他心爱的军舰,只能一起跟着来巴达维亚。
和馒头一样在刘公岛靖海宫官学毕业的大顺海军军官们,一个个都对荷兰人的蛮横,很不以为然:凭啥呀?
这也没有一艘战列舰,大部分战舰也都不如威海的巡航舰,凭啥这么牛逼?说拦谁就拦谁?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质,在这些年轻的海军军官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反正他们只是听说过荷兰突袭伦敦的战例,却没真正和荷兰人交手过,一个个都觉得自己很牛。
到了巴达维亚,看了看巴达维亚的城防,更是感觉到可笑。
巴达维亚的周边有十几个小棱堡群,有一道城墙,可这些棱堡群的水平明显落后于他们在靖海宫官学里学到的那些。
法国人对付这样的棱堡轻车熟路,这些师承刘钰而实际上师承沃邦战术的年轻军官们对此觉得,就这样的防御,不需要陆军那群人,自己这些海军军官完全能打出一份教科书式的攻城战。
而且就这破地方,还用攻城吗?
只要海军出动夺得制海权,把周边一围,只要荷兰的海军不能解围,这地方就得投降。
且不说荷兰的主力舰能不能跑到这里,就算能来,从荷兰到这,怎么也得大半年时间。
来了之后黄瓜菜都凉了,要是半年还围不下这样一座城,当初在小站练兵的那些炮兵和工兵的陆军蠢货们就可以自刎谢罪了。
馒头的想法也差不多,他是为数不多知道刘钰决心要下南洋的人,也早就知道巴达维亚是荷兰人在南洋最重要的据点,可现在看来,到处都是漏洞。
码头上不是华人就是爪哇人,也看不到几个荷兰人。
一些背着枪的士兵,也有一些爪哇人,见惯了隔壁青州军的训练,再看看这些荷兰军的水平,难免生出轻视。
青州军训练的严格程度,远非这些殖民地军队能比。小站练兵处也在刘公岛,海军军官们成天看,就像是看多了美人再去看无盐女,能忍住不笑就算是涵养了。
与荷兰人的交涉完成后,馒头甩下一句话:自己是大顺的海军中校,当年对俄一战也曾被皇帝亲自授勋过,码头上的荷兰人级别不够,有什么事,让级别足够的来见他。
撂下这句话,便回了船上。
按照出海得规矩,靠港就把水手们的钱一发,让水手们下去找乐子,惹事可以,但不要搞出来诸如吃饭不给钱、逛窑子不给钱之类丢人的事。
军官们都留在了船上,不准随便外出,主要是怕染上脏病,这年月可不好治。水手们可以征召,这些靖海宫官学出身的军官们,可都是刘钰用钱和有限的精力培起来的,金贵的很。
傍晚时候,有人来到了船长室。
“大人,有个当地人送了封拜帖。想见见大人。”
一封拜帖送来,馒头肯定听不懂当地人说的话,但却认得拜帖上的字:当然,这拜帖上的字,从巴达维亚到精奇里江、从山东到西域伊犁城,都通用。
【汉人连怀观,求见船长大人】
拜帖上就这么一行字,引的馒头很有兴趣,心道这人倒是有趣,遂道:“既为同族,那便上船一叙。”
第二七五章 明知故问
船长在航行途中,拥有无限的、不受约束的权力。
这是各国海军此时的常识,作为船长的馒头也有资格决定是否和一些人会面。
对这个主动要求见面的人有些兴趣,更重要的是刘钰曾说过,西洋人在南洋就像是有了一条带着锁头的铁链,而巴达维亚就是这道铁链的锁头。
一个有溜门撬锁经验的人非常清楚,一条带着锁头的铁链,最容易破开的地方不是那些铁链,而是锁头。
锁头一坏,剩余的铁链也就毫无意义了。
馒头是知道刘钰对南洋的心思的,而且从始至终都清楚,借着这个机会,他想要看看这个让刘钰夜不能寐、食不安寝的巴达维亚,到底是什么模样。
考虑到这个自称连怀观的人的措辞,馒头脱下了毛呢的海军军装,换上了一套五品武官的官服。
几名副官很尽责地收取了连怀观身上的武器,将一支短枪代为保管。
一个懂福建话的水手出面做个翻译,双方说的都是方言而非外语,可若没有翻译实在听不懂。
连怀观倒是没有对这艘商船本身发出太大的感慨,巴达维亚有一些华人也是当水手的,跟着商船到处跑,也有一些去过欧洲的,这种西洋软帆船连怀观见得多了。
他出生于巴达维亚,从未履及先人故土,也就对一些礼节礼法很陌生,并没有如同在陆上的平民一样磕头见礼。
但是看到戏文中常见的官服,还是生出了一丝说不出的感觉,不是敬畏也不是亲近,而是很难说清楚的一种情绪。
馒头倒是不在意这些东西,他从奴仆成为了人,对这种礼节相当不在意。叫人泡了茶送来,摆出一副很亲切的笑容。
“连这个姓氏,在京城很少见。我也读过一些书,知道春秋时候有个‘及瓜而代’的典故。这连称是齐国的大夫,天朝海军都在威海,似乎也算齐地。如此论来,咱们倒算是半个老乡。”
两人虽然“方言不通”,可一个时隔两千年的典故,顿时拉近了两人的关系。哪怕馒头出生的京城距离巴达维亚有万里之遥。
当年齐襄公派遣大夫连称驻守戍边?戍边条件恶劣?约定瓜熟时节前往,到明年瓜熟时节派人去替换。连称驻守一年,瓜熟时节已过而齐襄公不派人替换?于是和公孙无知一起?弄死了齐襄公?留下了一个“及瓜而代”的典故。连称可能不算太出名,但齐襄公还是相当出名的?诗经里不少关于他和亲妹妹文姜的骨科诗……
这个典故或许对于不姓连的人很陌生?但对姓连的?这也算是祖宗的故事?自是小时便听过的。
虽然连怀观这辈子都没去过齐鲁大地,可馒头说起这个典故,在他听来却无比熟悉,仿佛这穿越两千年的齐国和他生活的巴达维亚并不远。
凡华人?但凡有名有姓的,往上数个千百年,谁家祖上还没留下过一两个典故?
“大人说的是?这及瓜而代的米大夫?正是在下的得姓先祖。却不知大人名讳?”
“哦?我姓米,名高,字子明。”
“哦哦!大人这字,竟是和三国名将吕蒙相同。”
连怀观读书不算多,可三国的故事在巴达维亚的流行程度并不亚于在山东、在京城。像是他这种老琢磨着做出一番大事来的,对三国故事的熟悉程度也是非比寻常。
馒头想着刘钰给他起这个字的缘故?微微一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只可惜我比较鲁钝,辜负了我先生的期待。对了,你找我何事?”
连怀观心想这人的先生却是哪位?此人年纪轻轻就已是个官儿了,这位的先生只怕如今也是身居高位。
短短的几句话,连怀观也听出了馒头对他的那位先生的尊重。面对馒头的问题,连怀观忙道:“米大人,若说有事,其实也没事。只是在巴达维亚许久,不曾见过天朝官员来过。今日好奇,故而唐突求见。”
这等场面话,馒头这些年也学会了不少,呵呵一笑,心道谁会没事来就为见一面?若是先生还好,名声在外,若有想要求见一面者也属正常。如今谁人识得我米子明是谁?
见连怀观也不说,他也不急着问,笑道:“如今见也见了,难不成是你想要跟着去一趟瑞典国见见世面?”
连怀观见馒头并没什么太大的官架子,便笑道:“大人说笑了。这瑞典国我虽不曾去过,我的一些弟兄们也做过荷兰人的水手,阿姆斯特丹还是去过的。也听闻过瑞典国的名头,想来也不甚远,小人实无去看一看的兴趣。”
“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
馒头倒是听刘钰说过,从前明时候,其实就有一些华人水手去过欧洲了,如今跑到加勒比当海盗的也不是没有。
听连怀观说对去瑞典毫无兴趣,馒头也不觉有什么可奇怪的,这年月水手的死亡率虽然下降了许多,可海上风险依旧很大。
“哦?不知你有什么想问的?”
连怀观没有什么犹豫,问道:“那瑞典国距离天朝数万里之外,天朝尚且遣使前往。这巴达维亚距离福建不过十余日之遥,天朝却无宣慰者前来一次。我生于巴达维亚,亦算是化外之民,可依旧算是天朝子民。却不知天朝何以对数万里之外的瑞典都要结交,却不知来咫尺之遥的巴达维亚?”
他胆子挺大的,但若是生于京城等地,面对官员无论如何不会说出这样出格的话。
巴达维亚说的好听点叫自由,说的难听点叫荷兰人在这里并无基层控制力,颇有些元朝蒙古人统治中原的状态:包税制、啥也不管,说得好听叫无为而治,难听点叫毫无能力,河南行中书省范孟端一个汉人小吏杀光了全省蒙古高官,关闭了黄河漕运,元朝居然没有发现……
巴达维亚也差不多了,连怀观生于斯、长于斯,并没有生下来就有的那种见官便要先跪的氛围,说起这些话来更是肆无忌惮。
馒头一听这话就乐了,心道这人倒是有些意思,反问道:“你想要天朝做什么呢?我听先生说,这里不是华人半自治吗?有甲必丹和雷珍兰领着,又立有华人的法堂。”
说起这些甲必丹和雷珍兰,连怀观不由生出一丝不屑,哼声道:“不过是给荷兰人做守土官长罢了。”
“干拎拈!面对荷兰人唯唯诺诺,见我等便摆出甲必丹的官威,不提也罢。”
说到兴起,出口成脏,这心里着实积累了太多不满。
他对天朝的了解,几乎都源于故事、话本、小说和戏文,戏文和小说里的天朝是梦境一般美好的,距离产生了美,似乎青天大老爷大有人在,可以拦路喊冤,自有人出面还一套朗朗乾坤。
想着巴达维亚城中的那些放贷的、包税的、甲必丹、雷珍兰,连怀观心里就忍不住想骂人。
心想这等奸佞小人,若在天朝,早已就戮,哪里容得如此嚣张?
他们这些乌衫党人,多数都是被逼到无可衣食,很多人曾经是糖厂的雇工,但糖厂园主压榨太狠,还有一些闹事的便逃亡出来。
这事儿,荷兰人干的很隐秘。
明明是荷兰人把糖价压的太低,导致了种种破产的情况,可很多人看不透更深一层的东西。
人的感觉都是很主观的,越直观的表象越容易理解。哪怕只是藏了一层弯弯绕,这就会让很多人想不清楚。
连怀观虽然此时还没有想这些深层次的原因,但他的身份让他对荷兰人也相当不满。
和那些只能接触到园主糖厂主的雇工不同,他是生意人,处在直接被荷兰人压榨的层面,缺乏中间商吸引仇恨,故而对荷兰人的不满是自小就有的记忆。
尤其是上一任总督任上的时候,为了弥补巴达维亚入不敷出的亏空,简直是把当地的华人当成了挤奶的牛。
当然,比起来这位想把华人直接杀了剔骨吃肉的现任总督还能强点,可谁也没有前后眼,也不知道这位新总督的“宏大规划”。
可前任干的那些事,已经足够让连怀观充满仇恨了。
他是市井中人,那点算计基本都来自《三国演义》,此时想着先主智激黄忠的故事,便对着馒头先来了个激将法。
这天朝都能派船去瑞典了,怎么就对更近的巴达维亚毫不关心?
馒头不懂闽语,可那句“干拎拈”还是很容易理解为干恁娘,心道先生说的果然没错,这南洋的事,靠得住的还是和我一样为奴为仆做雇工的人,而不是那些有钱有势当甲必丹、雷珍兰的家伙。
如今看到一个激愤的连怀观,馒头也没有立刻就信任。
心里想着刘钰对南洋的念念不忘,也不敢确定这不是荷兰人故意派来诈言的,便收敛神情,正色道:“天朝派握前往瑞典,自有要事。你眼中,这瑞典相隔数万里海疆,却不知这瑞典距离天朝,只隔着一个罗刹国。”
担心这个连怀观是荷兰人派来探消息的,馒头嘴里一点风声不漏。可又考虑到这连怀观或许真的是个激愤游侠之辈,这话也没说的太绝。
若是荷兰人派来探底的,这也算是支持的刘钰的战略欺骗,让荷兰人确信法国人前来是为了和大顺签订对俄共同攻防盟约的。
若不是荷兰人来探底的,也算是留了一些余地,只说这里面是有原因的。
罗刹人在松花江以北、蒙古以及西域,还是很有名头的。可到了巴达维亚,就差得远了,连怀观也根本不知道这个罗刹是哪里,巴达维亚或许有世界地图,可就算是连怀观看过,也不知这罗刹是个啥,肯定是用荷兰语翻译的音译。
果然,连怀观听的一头雾水,尤其是那个做翻译的把音译的罗刹在闽语中意译之后,更是难懂。
琢磨了片刻,连怀观也算是大约明白了,可能就是北方的一个大国,夹在了瑞典和大顺之间,此所谓远交而近攻也?
这么一想,连怀观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米大人可知这巴城的历史?”
馒头点点头,心道我知道的恐怕比你知道的还多。用先生的话,你们知道的,不过是眼见和耳听到的,我学的,则是站在更远的地方回看的,岂能不知?
“这巴城的历史,我略知一二。”
“于海商,前朝闭关不与荷兰国贸易时,每有海船往巴达维亚,当地总督必要赠送金银毛呢,以求下次还来。如今开关贸易,便变了脸,对天朝海商多有苛责,动辄重税扣押。”
“于工匠,巴达维亚初建之时,爪哇人不能做工,唯福建人善于筑城、烧砖、种甘蔗、制糖,故而其时多加招揽。不收人头税,急切盼望华人前来。现在城已建成,便广收人头税,又颁法令,少给居留许可证,又禁止华人海船搭载五十人。”
“于蔗糖,前朝时候,日本尚未锁国,欧罗巴各国尚未在加勒比种糖。糖为压舱石,获利极大。此时,日本锁国,台湾福建广东蔗糖日多,欧罗巴各国在加勒比制糖,糖做压舱石尚且赔钱。”
这些都是在刘公岛学到的内容,刘钰会通过一些福建海商的情报,用他对世界的认知却解释那些隐藏在深处的道理。
馒头等人对这种看待万物的三观早已习以为常,久而久之,已经在潜意识里认同了这种对世界的认知方法,甚至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方法、也是唯一正确的方法。
他习以为常的东西,在连怀观听来,也如醍醐灌顶,心中更是泛起了惊涛骇浪。
他本以为朝廷对巴达维亚的事不闻不问,可听眼前这人一说,这哪里是不闻不问?简直是知道的不能再详细了。
只用短短的几句话,说清楚了巴达维亚这百年来华人地位的变化,更是将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说的一清二楚。
而很多“为什么”,是连怀观都不曾想过的。
连怀观脑子已经有些混乱了,惊骇之余,已经忘了自己下一句要说什么,茫然许久,才试探着问道:“依大人所见,这蔗糖生意,会是更加难做了?”
巴达维亚的华人,半数以上都是围绕着蔗糖生意而生存的,直接关系之外的间接,放贷的、制衣的、杂货的、走私的,也都围绕着蔗糖。
连怀观自己是有一个糖厂的,不过这个糖厂是他和弟兄们聚会的地方,打个掩护而已。乌衫党里很多前糖厂的雇工,也有一些弟兄现在还在糖厂里做事,连怀观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听馒头说的这么有道理,下意识地问了问蔗糖行业的前景。
这些东西,刘钰给馒头等人讲过不止一次,关于供求关系、贸易等,都是靖海宫官学的必修课,也是塑造或者悄悄改变他们认知世界方法的一种手段。
馒头对这些事当然了解,也没觉得这算是什么秘密,淡淡道:“蔗糖这生意,日后只怕越来越难做。天朝人虽多,可能吃得起蔗糖的少;日本更少,又锁国,况有福建糖、台湾糖竞争。北边就不要想了。”
“向东是印度,印度本也产糖不说,那锡兰等地也适合种糖。再往东的欧罗巴各国,美洲的糖尚且吃不完,难不成会舍便宜而求贵,来买荷兰人的爪哇糖?”
“荷兰人想赚钱,那就只能继续压低糖价。我看这蔗糖生意,怕是要完。”
“反正,我若是这巴达维亚的总督,就得琢磨着把糖厂和甘蔗园的人,都迁到锡兰。就近种糖,就近售卖。”
“你若是有糖厂生意,亦或是有亲朋好友,我也劝你一句,早点脱身才是。”
“这巴达维亚的糖厂,天朝人有多少?”
馒头明知故问。
现在还不知道这连怀观到底是何等人物,馒头也只能试探着煽风点火。他自小在国公府做仆从,察言观色的水平也算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不动声色地挑唆了一句,想看看这个连怀观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连怀观听到这样的话,脸色登时大变。
他的眼界终究低了些,算是时代的局限性,也算是层次的局限性,虽嘴上说有兄弟去过阿姆斯特丹,也知道地球是圆的,可眼中的世界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巴达维亚。
自小接受的教育也好、得到的消息也罢,从未有过站在这种高度看问题的层次。
这些话,浅显易懂,却又蕴含一些颠扑不灭的道理。连怀观自然分得清这是不是满口胡诌,心中如何不急?
倒不是说华人安土重迁,而是他们这些闯南洋的,都知道一件事:闯南洋九死一生。
锡兰那等地方,若是真去了,不说途中要死多少,便是到了那种相对于巴达维亚而言的蛮荒之地,热病、疟疾等等,又要死多少?
真要是这么干了,哪还有什么活路?他虽不是在糖厂做工的,也有“合法”的居留许可证,甚至还是巴达维亚城中和甲必丹雷珍兰们都有交往的人。可他的弟兄们却有不少是在糖厂做工的,也有不少是根本没有什么居留许可证的。
以往只是感慨这几年的蔗糖生意越发难做,现在听馒头这么一说,这哪里是生意难做这么简单?这分明是有个死路就在众人的眼前,只是众人还不知道而已。
吞咽了一口唾沫,连怀观深知荷兰得总督都是些什么样的鸟人,越发觉得这位米大人的说法,大有道理。
这事儿,关乎生死。
第二七六章 自立之心
“米大人有所不知。这巴达维亚周边的甘蔗园,九成九都是咱们华人在干。那些爪哇人每年只要劳作百十天,便饿不死。这里稻米一年三四熟,林子中又颇多野果,此地人又各有村社,故而很少在糖厂做工。”
“唯天朝子民,勤劳勤恳,来到此处一般都要在糖厂做工。若是荷兰人真生出要将我等驱逐到锡兰的想法,可谓危矣!”
“锡兰距离此地甚远,途中不知有几人能活。就算侥幸到了锡兰,闷热湿瘴,亦是死多活少。”
“天朝既由此推断,难道就要眼看巴达维亚的数万天朝子民死于海外吗?”
对连怀观的脸色略作观察,馒头已经可以确定此人不是荷兰人的探子。如果是荷兰人的探子,不会接这个屎盆子的。
这连怀观不但极为震惊,而且对这种往荷兰人身上泼粪的行为很是认可,显然荷兰人平日的作为让连怀观很不信任他们能干好事。说起来,这件事荷兰人虽然还未做,即便有极大的可能性会做,但既还未发生,说一句往荷兰人身上扣屎盆子,至少此时不算为过。
这个故意扣的屎盆子,就是馒头判断这个连怀观到底何等态度的局。
只是馒头还是想多问一句。
“这勤劳勤恳……我着实有些不太了解。缘何华人便勤劳勤恳?既然只要劳作小半年就饿不死,难不成我天朝人就真的是天生勤恳?”
至少,在刘钰那,勤劳勤恳不是什么好评价。
此时绝大多数人的梦想是当收租生活衣食无忧的地主,只怕这勤劳勤恳非是天性,若是懒哈哈的便可衣食无忧,怕也无人愿意勤劳勤恳。
连怀观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爪哇人还有村社,再不济还能回到村社生活。而来到这里的华人,园主为了省钱是不交人头税的,若不勤恳,那些奴工实难生存。若不勤恳,便要报给荷兰人说是没有居留许可的黑户,是要被抓取服劳役到死的。”
馒头暗哂,嘴上淡淡道:“哦,原来是这样的勤恳。”
连怀观也没品出来馒头的真实意思,又道:“这西洋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西班牙在吕宋,自前朝万历年间就开始屠杀我辈,断断续续也有个七八次了。荷兰人与西班牙人,都是红毛鬼,他们是做得出这样事的。”
馒头心想这事我当然是知道,再说先生也不止一次说过。只是先生对巴达维亚的事,另有判断,自己临机处置,也需得考虑一下。
他既清楚刘钰的心思在南洋,也自明白南洋的问题在海军身上。
至于到底多大规模的海军,能够确保对南洋的控制?刘公岛上?刘钰给出的推断是大约15艘巡航舰,靠狼群战术放血,截断商船?切断东印度公司的现金流,只要法国稍微配合一下?荷兰东印度公司很快就会崩溃。
现在威海的海军距离这个最底线的目标,还有一定的差距。
只是,刘钰的这个计划?是纯粹站在海军的角度来看的。如果考虑到巴达维亚的华人反抗、考虑到能有一支两三千的陆军?其实压力要小得多。
哪怕是此时的英国?一次性往印度运兵也就在几百人左右?达不到两千的规模。从荷兰到东南亚,就算是商船?不考虑运兵补给,平均也在200天左右。
只要陆军参与,只看荷兰人的威胁,可能远不如巴达维亚的蚊子和树林里的蚂蟥。
南洋问题摆在大顺这个封建王朝面前最大的问题,是南洋的华人,应该依靠哪一部分?
是取代荷兰人的位置,让那些甲必丹雷珍兰们继续统治,如同大顺当年为了击败后金对江南士绅妥协那般?
还是依靠巴达维亚周边广大的甘蔗园雇工、奴工、华人小产业主?
大顺将来经营巴达维亚,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馒头和刘钰想的自是一致,于是就很想知道,这里的甘蔗园里的雇工,到底有多少力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见连怀观已经很明确地提到了吕宋屠杀的事,馒头基本确定了连怀观的态度。但这个态度也只是大方向上的态度。
连怀观想要的是什么?
是当顺天保民的英豪?还是想当割据一方的国主?这两者的区别,在日后的合作上便大不一样。
“你们虽然出海,但本朝允许出海谋生。就算出海,亦是天朝子民。若是真有事,自然会管的。”
“不过这迁徙到锡兰的事,也只是猜测罢了。到底如何,也未可知。亦或许,会允许就地开垦种植、放开管制,以绥靖之策宽以相待,以求安稳。那也难说。”
故意说的貌似不想管,连怀观心想,若是荷兰人能放松管制,宽以相待,那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宽以相待不会出现,反倒是真的可能将弟兄们都送往锡兰。
南洋地方,很多都有一些前辈海盗们立国的传说,《水浒后传》中李俊海外立国、《风尘三侠》中虬髯客自立为王的故事,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想要干一番大事的人。
他们对大顺这个王朝也没有太大的好感,只能说想着自己在这里风光为王,朝贡天朝即可。
自是不愿意去当普天之下率土之滨的王臣,故而连怀观也不说什么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之类的话,只是希望大顺能够对这边有所干预——那荷兰国可以有东印度公司,自己若是能自立为主,做大顺的朝贡国,才最舒坦。
比如若安西都护府下的一众小国?亦或是西域的昭武九姓?亦或者西南的土司?
连怀观是想干一番大事的,但他不是岳武穆,甚至从出生开始就没吃过一粒大顺的大米,他的偶像不是岳武穆,还是话本故事里海外立国的虬髯客、混江龙。
可是,要干成这样的一番大事,紧靠手底下的弟兄们,怕是不成。他希望能够借助一些外来的力量,比如……天朝。
“米大人,荷兰人是什么模样,在下再清楚不过了。断不可能放松管制的。这里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总督在管,公司公司,要对股东负责,要牟利的。难道荷兰人的股东,都是仁人,花钱为了让巴达维亚的华人生活的更好?这显然不可能啊。”
“只求大人回去后,向上官申明,还请看在皆为华夏一脉的份上,若是将来荷兰人真的做出驱逐我等的事,只求天朝做些交涉……亦或,请些军械,真要是有事发生,我等海外赤民也可自保。”
终于说到了关键,馒头心中一动,脸上不动声色,问道:“你如今在巴达维亚,居何职?”
“白身。无甚职位,只有些钱财罢了。”
“哦……按你说,这里的甲必丹、雷珍兰也靠不住?”
“呵呵呵……只怕荷兰人下了令,他们会第一时间去帮着把事办了。反正他们多不以经营甘蔗园为生,而且他们都有居留许可证,按时缴纳人头税,又是巴达维亚的包税人。缺了他们,荷兰人连税都收不上来,荷兰人多半不会为难他们。”
“嗯……如此的话,似也有些道理。你等出海的人,亦是天朝子民。若荷兰人真的这么做,确实是不能不管。只是,我如今还有紧要事,还要去一趟瑞典,这一来一回,就要一两年。这样吧……”
连怀观一听这似乎有戏,内心兴奋起来,说道:“大人请讲。”
“我与你写一封信。你若真有这等为庶民请命的心思,不妨回一趟天朝。带着我的信,去一趟松江。去了之后去寻贸易公司的驻地,持我的信,自会有人带你去见一些人。我人微言轻,可我推荐的这人,足以办成你说的事。”
连怀观心道,这莫不就是这位大人所谓的先生?听此人言谈,似乎对此人颇为尊重。那松江也不算远,去一趟也成。
若是指望这人,且不说去了瑞典还能不能回来,就算回来,也得两年之后了。两年之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如此,那就多谢大人了。”
馒头点头微微一笑,提笔写了一封信,将这里的事仔细一说,用蜡封住。
连怀观又打听了一下松江的事,问清楚了细节,便要告辞。
“待你下船,有些事便不要说。我等去瑞典做什么,倒是可以说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巴达维亚荷兰人的眼线太多,你嘴需得严一些。”
“是,某记住了。”
离开了自由贸易号,趁着夜色回到了自己在巴城的宅院,几个信得过的兄弟便都靠过来,问道:“怀观大哥,那天朝的官儿,可有什么说法?”
连怀观摇头道:“也没说什么。他要去瑞典给皇帝办事,在这里也不会逗留多久。不过是因为跟着瑞典人一起起航,瑞典人的船被扣了,他也只能跟着来看看。不过,他说天朝似是有些变化,叫我去一趟松江看看。我看,咱们不妨去一趟松江看看?”
这几个弟兄都没什么正经职业,说好听点算是连怀观的门客,说难听点就是连怀观的马仔,自是以连怀观马首是瞻。
他们这些人多数都是在这里出生得,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回过中土。但从巴达维亚回福建、广东还是很容易的。
就算自己没船,连怀观在这里也有不少关系。
很多商人在大顺有家,在本地也有个家,时常错过了季风就要等许久,也需有个知冷热的,一般都会在这里另娶一个,这些商人时常会回福建广东,连怀观自认自己的人际关系还是可以的,去一趟松江看看,也非难事。
若真的能得到一些帮助,莫说去一趟松江,便是去个十回八回也值了。
“弟兄们既然都同意,这事就要保密。待过几日,等风声小了,瑞典船离开了,咱们便要去一趟。”
第二七七章 凶狠而聪明的敌人
瑞典船可能很快就会离开。
总督府内,瓦尔克尼尔正对一名荷兰船长大发雷霆。
“你们为什么要把大顺的官船带到巴达维亚?蠢货!难道你不知道这艘官船会让这里的华人想到,在北边他们还有一个同族的强大帝国?”
“你们这么做有什么意义?难道我们敢扣押顺帝国的官船吗?难道我们敢劫掠他们的货物吗?”
“他们的官船鸣放的是礼炮,可在那些可恶的华人看来,礼炮和大炮一样都是炮!”
初来乍到,本来就一大堆的麻烦事,哪曾想刚来又遇到了这么一场意外。
拦截瑞典商船队的舰长有些委屈。
“总督大人,拦截瑞典人的商船检查,这是惯例。”
“瑞典东印度公司的组织者,考林·卡姆比尔,在英国的东印度公司干过,他很熟悉这条商路。我们和英国人有条约,但是和瑞典人没有。他手里有瑞典王室的委任状,我们不能击沉他们。”
“但是,公司总部给我们的命令,是尽可能拦截瑞典船只。以怀疑他们是海盗的名头,将他们带到巴达维亚,拖延他们返航的时间。”
“总督大人,您应该知道,这些瑞典人在哥德堡做的事。那些可恶的走私贩子,严重损害的公司的利益。”
“我们在这里拖延一个月,公司的茶就能多卖出一些利润。”
瓦尔克尼尔怒道:“瑞典人的船可以拦截,但是为什么要拦大顺的船?在明知道他们是官船的情况下,还让他们停靠巴达维亚?”
“动动你的脑子,想想如果一支荷兰的舰队在曼哈顿停留会怎么样?或者,如果一支英国舰队抵达了普洛沦岛,会怎么样?”
这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一桩很难说清楚赚了还是赔了的买卖,英国人用东南亚的普洛沦岛,交换了当时还叫新阿姆斯特丹的曼哈顿。自那之后,荷兰的舰队不可能在纽约停靠、英国的舰队也不能在普洛伦岛停靠,为的就是防止当地的移民生出反叛之心。
眼前这件事让瓦尔克尼尔很烦躁,这就像是几十年前英国人割走了曼哈顿而荷兰舰队再度抵达曼哈顿,对那些生活在那里的荷兰人必然会产生极大的影响。
公司总部的政策,瓦尔克尼尔觉得没什么不对。
可是这些舰长们的行为,实在是有些愚蠢,完全不懂变通,和百余年前第一批来到东南亚在日本闯荡的船长们的应变能力相比,真的是差了太多。
大顺的这艘官船,每在这里多停留一天,这里的华人就会多看一眼。
那艘船上的水手和水兵,又完全不是那些私人海船上的脏兮兮模样,闪亮的铜炮和黑乎乎的刺刀,都会让巴达维亚的华人生出更大的胆魄。
这对他设想的完全解决巴达维亚华人问题的构想,很可能造成威胁。至少在这之前,公司可以确定,北边的那个帝国不会对海外的事务生出兴趣,这些散布在海外的移民,他们也了解的不多,并没有人真正在乎。
如果因为这次意外事件,导致顺帝国对这些海外事务和海外移民产生了兴趣?很可能引发严重的后果。
发过脾气之后?也没办法处置舰长?只是骂了几句便让这船长离开了。
不过总算是有个好消息?从现在的情报来看?这一次法国人派出使团前往中国?中国这边又派出官船前往瑞典……很明显?不久的将来?大顺和俄国又会爆发一场战争。
只要顺俄之间再度开战,瓦尔克尼尔觉得自己在巴达维亚要做的事?就不会惊动顺帝国?也不会因此产生剧烈的影响,而且顺俄再度开战?一定没有精力在南洋问题上费心思和精力。
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风波很快就会过去的。西班牙人在吕宋搞了不止一次屠杀,又怎么样呢?还不是该贸易继续贸易?
想着自己的计划,他吩咐了属下:这一次不要扣押这些瑞典船和大顺的商船太久?让他们立刻滚蛋,沿途也不要拦截?让他们立刻离开巴达维亚。等到这艘船从瑞典返回的时候,所有军舰不得抓取迫近!
总督有令,属下也就像是送瘟神一样,赶紧将这几艘商船礼送出港。
同行的瑞典人也很惊奇,本来以为被荷兰人抓到,至少要在巴达维亚“检查”个一个来月,不想这一次荷兰人倒是转了性,连上船看看找茬这等例行事都没做,直接放行。
瑞典人当然很开心,这一次顺风抵达,又会比荷兰人的货船早到几个月,完全可以抢占商机,将今年的新茶最早出现在欧洲的市场上。
而且这一次大顺的这艘自由贸易号上,还有一些瑞典水手船长们的私货,算是一种“贿赂”。一旦安全的抵达哥德堡,这些船员们都能得到一笔不小的收入。
自由贸易号上的瑞典领航员在得到了一些很昂贵的礼物后,开开心心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沿途的地标、岛屿、洋流、风向等,全都告诉了自由贸易号上的船长和实习船长,以及大副、领航员等人。
这艘新船的设计很不错,用料也相当奢侈,很快,在瑞典领航员的帮助下,自由贸易号成为了船队的头船,开始穿越大洋。
巴达维亚的总督在送走了这艘瘟神一般的船后,又详细阅读了巴达维亚这几年的情报,第一次以总督的身份给公司总部写了新任总督的第一封信。
距离瑞典船离开已经一个多月了,荷兰的商船才刚刚离开,因为巴达维亚和公司总部之间的利益冲突,使得董事会不得不选择折中手段:一些货船必须要在巴达维亚停留后再回荷兰,而不能直接从广东起航。这种妥协的无奈,使得荷兰商船总是比瑞典商船晚到欧洲一两个月。
在瓦尔克尼尔的第一封总督给十七绅士团的信上,他报告了大顺派官船送瑞典俘虏回瑞典的事,并对法国使团去大顺的目的做出了自己的判断:顺俄之间,可能又要开战,甚至可能会牵连瑞典……至少,俄国和瑞典可能会开战,建议公司可以囤积一些铁条和铜。
在翻阅了大量的报告和资料后,瓦尔克尼尔也向总部回报了一下日本商馆遇到的种种问题,以及大顺商人在日本那边的贸易拓展。
但他把这些改变,都归结于一个问题。
“对日本的贸易,只要日本锁国政策还在,中国商人的拓展对公司就没有什么影响。”
“至于大顺的贸易公司,与其说是某个商人团的胜利,不如说是东方官员的权力的胜利。那不过是一个东方的贵族,利用自己的权柄去谋取私利的故事。”
“事实上,大顺的皇帝可以让任何一个人富裕,也能让任何一个人贫穷,只需要一句话。而显然,那位和俄国人开战、和蒙古人打过仗的伯爵,不过是因为中华皇帝的眷顾而获得了日本贸易的垄断权。”
“但是,不得不说他仍旧是一个蠢货。一个真正的聪明人,可以选择让他们的皇帝关闭海关,不准我们在广东建立商馆,那样他们在日本的垄断利益将会更多,公司也不得不为卖向日本的生丝拿出更多的银币。”
“不管是中国的皇帝,还是那个组建了垄断对日贸易的伯爵,他们都不懂贸易的技巧,也完全没有用暴力来维系贸易的头脑——如果有的话,只需要关闭我们的商馆,这对于皇帝而言,只需要一句话,所以可见他们的愚蠢。”
“公司在亚洲的利益,不会受到任何的影响。”
“但是在巴达维亚,有一些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蔗糖贸易……”
写完了这封关于瑞典、俄国、日本和巴达维亚制糖业和华人雇工的信件,瓦尔克尼尔开始着手准备他的改革。
比如,先清查一下不缴人头税的华人人数,大约可以为巴达维亚每个月增加数万荷兰盾的收入,然后再选择分化这些人,从而清洗掉一批对巴达维亚已经毫无意义且不能带来利润的人口。
这种对人口的清洗政策,其实也正是十七人委员会的意思,或者说是荷兰东印度公司贸易思路改变后的选择。
明末顺初,巴达维亚的贸易思路,是中国商人运来茶、丝,运回胡椒香料,巴达维亚再把这些中国货运到印度,获取利润,但这并不是公司总部乐于见到的。公司总部不愿意看到一个拥有自己贸易圈的巴达维亚。这类似于地方和中央和矛盾。
再往后就是荷兰、巴达维亚、广东福建的三角贸易。荷兰商船运巴达维亚的胡椒香料,运大顺的生丝茶叶瓷器。
和之前的贸易政策相比,原来华人海商是旧贸易路线下很重要的一环和参与者;而现在的贸易政策下,华人海商则成为了东印度公司的竞争者。
想要清除巴达维亚的华人,不仅仅是蔗糖贸易这么简单,还有更深层次的缘故,确保东印度公司对闽粤巴达维亚贸易的垄断性,用暴力手段除掉竞争者。
瓦尔克尼尔在决定清查华人人头税的时候,也开始了瓦解分化的布局。
清查华人人头税的同时,请求董事会确保巴达维亚的公司员工利益,员工走私和携带私货既然不能禁止,那就把走私变成合法的,公司派船直接前往福建,购买巴达维亚员工的私货。而这些私货,原本是大顺海商和公司员工私下交易的。
这政策一执行,把不合法的走私和私利合法化,让公司割一点本来就得不到的肉,换取荷兰员工和华人海商合作关系的破裂,从而确保他在执行清除华人政策时候,巴达维亚的员工支持他,而不是因为个人走私私利受损而反对。
现在,就等着公司董事会同意他的“私货合法化”建议了。完成这一步,距离对这里的他眼里的“不能带来利润的劣质人口”举起屠刀就剩最后一步了。
…………
自由贸易号离开巴达维亚后不久,连怀观带着七八个兄弟,找到了一个要回大顺的船长。
龙有龙道,鼠有鼠道,连怀观之前并未生出过回大顺看看的想法,现在想回大顺,却也很容易通过人际关系,找到了直接前往松江的船。
货船上装的是爪哇的紫胶,一种树胶,既可以药用,也可以作为染料,给丝绸上很艳丽的红色。
货船的船长有专门的供货渠道,也有专门的出货渠道,就是靠这一手维持着利润。
船长对连怀观还算客气,是熟人介绍的,就算之前不熟,也得给介绍的熟人一个面子。
连怀观也比较健谈,略微聊了几句,船长就说了一些郁闷的话。
“从巴城一走,我的船得先去一趟邦加,在那里装一些锡块。生意不好做啊,荷兰人把紫胶管的很严,我也弄不到太多的货。要是只装这点紫胶回去,可赚不到太多。”
“装了锡块,还能多赚一点。要是赶在清明节回去,还能多赚一点。”
“这生意,越发不好做了。”
一说锡块和清明节,连怀观也明白过来这些锡块是做什么用的了。江浙两地的锡箔纸,在巴达维亚也一样烧,宁波的、杭州的、苏州的,都是上等的,那里又是丝绸产区,紫胶和锡块可以直接运到那里售卖。
赶上清明前,就能卖个好价,不论是染丝的紫胶还是锡块。
都说是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几年荷兰东印度公司贸易政策的改变,体会最深的就是这些跑海的海商,生意确实难做了。
东印度公司垄断着巴达维亚和闽粤之间的贸易,蚊子小也是肉,以前荷兰东印度公司可能看不上这点蚊子肉,现在经营的越发困难,这点蚊子肉也被盯上了。
紫胶、苏木、香料、锡块等等,现在基本都被荷兰人垄断着。不是靠资本,谁有本事谁来,而是靠武力,这对大顺各自为战的海商们而言是无解的。
华人海商想要买,就不得不出高价,而东印度公司却可以直接运到闽粤获取利润,或者相对华人海商降价销售。
短短几年时间,有好几家曾经跑巴达维亚且不运茶叶也能做下去的船主都受不了了,不得不另谋生路。
都是跑海的,只敬妈祖娘娘和许真君,其余的谁也不惧,不是没有人想着当海盗——垄断贸易而非自由贸易,必然催生海盗,可是……如今不比早些年了,现在也打不过荷兰人,几番较量,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荷兰人用几年的时间基本垄断了巴达维亚到福建广东的贸易。
大顺又不管,海关开着,却没有任何的反制措施,一个个官员反应极为迟钝。而当地的节度使又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能也弄不太清楚贸易中的道道。
如今除了这种还有门路的,剩下得也就是靠贩卖点人口赚点辛苦钱,或者是干脆不来巴达维亚了。
单纯的海上贸易的郁闷,连怀观不能做到感同身受;可荷兰人政策的改变带来的生意不好做,他也一样感同身受。
在巴达维亚他有一些赌场和酒肆,这几年来巴达维亚的华人商船少了,他的这些生意也受到了影响。
第二七八章 不要做梦
整条货船就像是见不得光的鼹鼠,小心躲避着荷兰人的巡查。
在邦加装载了运到江浙变成锡纸的锡块,于当地地头蛇的帮助下,在荷兰人的巡查军舰抵达之前,溜走了。
过福建,又转宁波卸下了锡锭留着紫胶前往松江,也是许真君和妈祖娘娘保佑,算是赶在了清明节之前。
这个时节的松江,显得稍微有些冷清。
去往日本的货船还没回来,西洋货船要在两个月后才能大规模抵达,海运松江苏州漕米的粮船也要再等两个月才能北上,而自辽东运大豆的船更是要等到九月份才能南下。
饶是如此,松江的底子还是厚的。连怀观上岸就感觉到了这里远比巴达维亚富庶,鳞次栉比的店铺、路上匆匆的行人,都有一种远胜于巴达维亚的活力。
他在巴达维亚算个人物,到了这里,连强龙不压地头蛇的这番话,都没资格说。虽不是最底层的那种,可也不过就是个小蚯蚓。
“这就是天朝吗?”
连怀观和那些法国使团差不多,只是见到了大顺最繁华的江南,而大顺是被割裂为北方、江南和闽粤的。北方的庶民社会、江南的士绅地主和儒林社团、闽粤的宗族和天主教团,可能如今还要加上松花江和鲸海的府兵性质的移民,各处都有着截然不同的风度风格。
他以为松江府就是整个天朝,心中也自是想到为什么天朝总说自己无所不有。
如果整个大顺哪怕是西域的伊犁都是松江府这等模样,说一句睥睨地球也当得起。
码头附近一连串的洋人出租屋,配上周边的扬州茶点铺子,看上去和巴达维亚有几分相似,但终究还不一样。
巴达维亚的荷兰人是主人,而松江府的荷兰人只能老老实实地租住当地的屋子,原来就不能随便离开洋人区,现在更不可能——虽然大顺只是禁绝了天主教,可江苏节度使却懒得分或者也分不清新教加尔文改革宗亦或是天主教,索性一并管死。
这可以称之为懒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朝廷前几年在江南最大的动作就是禁教,福建还有天主教叛军起事,江南这边的官员可不想去分那么清楚,分出精力去管这些屁事,不如一刀切省劲。
加之从法国使团离开之后,各地节度使都接到了谕旨,严防西洋人窃取瓷器丝绸等技术,更是查的严格。
连怀观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儿,只能看到在巴达维亚作威作福的荷兰人?在这边一个个老老实实?心中自是感叹。
他不会说官话,也不会江浙吴语,好在饭庄里还有不少的福建人。
听到几句熟悉的乡音?连怀观也不敢如巴达维亚那般大大咧咧?小心翼翼地唱了个喏,询问了一下他要去的贸易公司在哪。
那几个说着闽语的商贾打量了几眼连怀观,见他肤色较黑,便笑问道:“你是跑海的?还是在小琉球种糖的?若是来买股票的,可是来晚了。好的几样?哪里有人舍得卖?运漕米更是别想了。”
连怀观也听不懂这里面的事,见对面比较健谈,只好道:“我从巴达维亚来。去见个朋友。怎么?那贸易公司附近还是买卖股票的地方?”
“是呢。朝廷在那附近建了一些衙门。你若去?出门便有骡马和马车?去便是。你从巴城来的?这可少见。难不成巴城也知道募股的事了?只可惜,来晚了。”
连怀观心道巴城哪里知道这里的事?却也不说破,问清楚了贸易公司的地点?便按照馒头的嘱咐?辞了这几人。
出了门,在街角上,果然便有一些骡马和马车。
早在前明的时候,江南街角便多骡马,如今松江多出的是一些从威海那边传过来的四轮马车。
富贵人家都乘坐这种带有避震结构的四轮马车,车窗玻璃透亮,拉车的马也被清洗的干干净净,像是想要身边的那些灰骡子相形见绌似的。
英国的伊丽莎白时代就有了待转向架和避震结构的马车,松江虽晚了些,却赶上了如今技术提升价格降低的年代,加之这里的道路好一些,这东西普及的很快。
巴达维亚也有不少这样的车,甲必丹连富光家里还有一座西洋式的名为“阿马努斯格拉赫特”的大花园,那在阿姆斯特丹也是很有名头的。
只是他不知道连富光的“阿马努斯格拉赫特”,若在江南,实在不值一提。江南的园林讲究内敛,很多有钱人在松江的不过是为了方便生意往来的别院,家里真正的园林完全够接待天子的,因为形制要小心僭越的缘故,反而更加的精巧。
他眼中所见的,只是流于表面的浮华。真正的繁华隐藏在周边城市的园林府邸之中。
但只是这流于表面的浮华,就足以让连怀观生出一种爪哇人从村社走入巴达维亚的感觉。
“天朝果然富庶,怪不得视巴达维亚为蛮荒之地。之前想来,不过是天朝富商不曾去过巴城;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只见过巴城,却不曾来过天朝。”
生出这样的感慨,不免把自己的姿态又放低了一些。
下了马车,便见到一处正在施工的建筑群,旁边就是门面开阔的贸易公司会馆。
门口有几个巡查的士兵,但对于进出贸易公司会馆的人却不阻拦。
小心翼翼地将馒头的亲笔信和一件信物递上去,很快,贸易公司内有人便出来迎接。
林允文当年跑长崎,和福州帮、漳州帮都打过交道,也会说一些福建各地的方言。
看到馒头的信物,知道此人很是重要,纵然已是贸易公司的执行委员,遇到这样的关系也得亲自出来迎接一番。
入厅、上茶,便询问了一下连怀观。
连怀观说自己自巴达维亚来,又将巴达维亚那边扣押检查自由贸易号的事一说,林允文忍不住骂道:“这荷兰人真是不知死活,天朝的官船也敢扣?”
破口大骂,看的连怀观惊诧莫名。
林允文之前也少跑南洋,破产去给刘钰当“倭语西席”之前,也就多跑长崎。在长崎,荷兰人和华人海商一样,都要看日本那边的脸色,都是看人脸色吃饭的,谁也别说瞧不起谁。
这几年他窜起来了,接触的人地位越发的高,对荷兰人就更没有什么惧怕。
他又不是不知道刘钰的脾气,那是绝不会吃亏的人,荷兰人这么做这不是作死吗?
他以为馒头是让连怀观传个口信,告诉刘钰在巴达维亚被扣船检查的事,对连怀观也就多出了三分客气。
“壮士自巴城来,一路辛苦了。既是有米大人的信物,我尽快给你安排去北边的船。却不知自由贸易号可是已经离开巴城了?”
有句话叫居移气养移体,林允文这几年接触的人,再加上成为了贸易公司的执行委员,在一些所谓的气度上已经不是在巴达维亚混的连怀观所能比的。
连怀观下意识地躬身,恭谨地说道:“自由贸易号早已驶离了巴达维亚。荷兰人并未阻拦,不过在巴城逗留了数日,便离开了。和瑞典的两条船一起,出了巴城去往欧罗巴了。”
林允文本来以为是巴城那边出了点事,现在一听船已经离开了巴城,心里也是大大的松了口气。
自由贸易号的造价可是不菲,跨大洲远洋的船可不是福船沙船那样的造价,尤其是很多木料用的是橡木和桧木。
造价既高,沿途又危险,而且还是一条从未走过的航线。船长是馒头,虽有官身,可实际上这艘船的所有权还是贸易公司的。
刘钰虽说提了建议,但走出决定的还是执行委员会的成员。林允文在其位自要谋其政,公司的决策是要对参股的各方负责的。
如果这第一次的对欧贸易就出了问题,不说参股的股东们会对现在的执行委员会成员不满,公司后续的发展也要出大问题,而他们这些参股最多的,更是利益攸关。
公司现在已经处在了瓶颈期。
日本那边已经传达了今年就要禁止运米私货贸易的禁令,南洋贸易暂时很难插进去手,也只能指望对欧洲的贸易打开局面。
连怀观说巴达维亚没有扣留自由贸易号太久,林允文心中的担忧也就散去了几分。
按刘钰所说,瑞典人总是比荷兰人和英国人早回欧洲的,那样就能赶在更多的货来到之前,卖出一个高价。
仅就这一次自由贸易号驶向欧洲这件事,公司的执行委员们心里也有了很清晰的定位。
缺了朝廷的支持,公司根本没有发展下去的可能。
英荷的东印度公司,那是有钱有枪还能开政府、征税、征兵的,大顺的贸易公司不可能有这样的权力。
对日贸易,靠的是刘钰。
而对欧洲贸易,靠的也是朝廷。没有朝廷的靖海宫官学,没有刘钰受朝廷之命培养了大批的有远洋航行能力的人,对欧洲的贸易就不可能展开,因为没有能跑到欧洲的船长。
不要说别的,单单是这一次在巴达维亚被扣,若不是馒头有官方的身份,巴达维亚可不会这么容易就放走了。
现在听连怀观说了巴达维亚扣船的事,林允文心里更是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贸易公司的未来,只能和朝廷的对外战争绑定在一起,就像是西京和山西那些对蒙古的商会一样。
朝廷靠军队打开局面,赶走阻碍,他们这些商人才能跟在后面得利:而如英荷的东印度公司,有自己的枪、能征税、能征兵甚至能组织政权这样的事,那就不要指望了。
朝廷不可能允许的。
仅仅是巴达维亚扣船检查这一件事,就让林允文对荷兰充满了敌意。如果将来朝廷对荷兰开战,他觉得,贸易公司内部的大股东们肯定会支持。
又多询问了一些巴达维亚的事,连怀观也不说自己来的真实目的,遮遮掩掩,只说要去见了米大人要他见的人之后才说。
林允文得知巴达维亚没扣船,便知道连怀观前来,绝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也不太可能只是单纯的贸易问题。
收下了连怀观手里的信,安排连怀观先去休息,连夜找人找顺路去天津的船,顺路将这封信先给刘钰带去,以确保刘钰可以提前知道连怀观此行的目的,做出相应的决策,以免应对不及。
这封馒头在巴达维亚写就、从巴达维亚到了邦加又到福建又往松江最终抵达威海的信,距离写就已经过去了数月。
刘钰查看了一下印记,确定没有人拆过。
仔细的看了看,信上,馒头对连怀观也没有武断的判断,只是把在巴达维亚发生的事仔细说了说,是否值得信任还是希望刘钰自己判断。
自己看过信之后,便递给了他的心腹康不怠。
康不怠一目十行地扫过,问道:“公子以为,此人可信?”
“可信,相当的可信。荷兰人要是有这样的警觉,早就该对我们有所动作了。他们哪里知道一定会截住自由贸易号?既然不知道,怎么可能提前准备这么一个细作前来试探?馒头的信上,其实意思也很明确,对这个连怀观是信任的。只是不确定这个连怀观,是怎么个意思。”
对连怀观这一次的前来,刘钰可以判断出来连怀观是不满荷兰的。
只是,反对荷兰,未必就忠于大顺,这一点必须要明确。
连怀观既然能从巴达维亚跑来松江,北上威海,肯定是有野心的。
将自己的判断与康不怠一说,康不怠也点头道:“这人是有雄心的。只是公子以为,此人对公子经略南洋的计划,是利?是弊?”
是利?
是弊?
琢磨了一阵,笑道:“不好说。”
“巴达维亚应该是安西四镇,而不是安西诸城邦小国。此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等他一来,问问便知。”
巴达维亚的事,复杂的很。这连怀观的本事到底有多大,只需要问他几个问题便可窥探一二。
若他为巴城之主,土地政策如何?统治是否还要依靠甲必丹和雷珍兰们包税?甘蔗园的雇工怎么在糖价降低的情况下保证他们的生存?怎么维系对爪哇人的统治?
这些东西,刘钰估计就连怀观得水平,肯定是没想过的。
他也不指望连怀观能回答上来,只是希望连怀观清醒一点,在海外没有母国的支持的,站不住脚。
做羁縻土司,就别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