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零章 路在何方
就如同后世流传到中国的欧美的形象,只是启蒙时代诸贤的遗魂。
却不是真实的、自垄断帝国主义之后的资本主义魔幻的巅峰。
碎片化的遗魂,不真实的滤镜,浓缩成简单的理性、法制、仁政、民本。
如此诱人。
但对亲身经历过、见识过、触摸到了全部而非碎片遗魂的刘钰来说,大顺什么鸟样他是清楚的。
比烂的话,比此时的英法还是要强点的,但没有看过未来的人才会选择比烂。
法国人借来的先秦诸子遗魂的理想国,不和天主教绑定。
而法国的封建统治却和天主教教士教会绑定,所以这个理想国可以反旧时代的一切,尤其是扭曲成帮凶已然一体的教会。
这套体系和王权、贵族、封建地主绑定在一起。但先秦诸子遗魂的理想国,反对这一切。
大顺书籍里的三代之治,道法墨儒都谈过,但如今绑定教法化的儒学。
就像康不怠说的,编造新理论,很简单,道墨的只言片语就能编出来、碎片再解构即可。
但唯独千余年来一家独大、理论众多的儒,没法编,因为不是碎片,而是一整套体系。这套体系和皇权、地主士大夫绑定在了一起。只言片语、遗魂碎片都是好的,儒家的只言片语离开体系,句句都是经典,句句都有哲理,但扭曲成封建统治的法理体系后,那就变味了。
罗马的伟大,在于罗马死了,死透了。
一样,道、墨、法、农等百家的诱人与美好,也在于它们死了、死透了。
如果还活着,可能也被扭曲成一个鸟样,甚至更反动。
死的比活的有用,但借尸还魂那一套,在大顺这边行不通。
是儒是法是墨是道,哪怕同样是“功利”二字,一眼就能看出内核是哪家门派的。
再怎么改,儒这个正统不能动,所以如今大顺这边几十年破而不立,程朱理学破了,但新的仍旧立不起来。
如果最难的这一步迈不过去,那么大顺很可能……很可能就得重走法国的路——多年之后,外面出现了一个理想国,而天朝已经沦落丢失了自傲,先驱者借着外面的理想国,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法国式的雷霆暴雨,横扫一切。
这不是不行,但是先决条件里的“沦落丢失了自傲”本身,就是一场惨不忍睹的悲剧。
因为哪怕现在,大顺仍有绝对自傲的资本。
嘴上说着外交,但内心还是我天朝尔等皆蛮夷的心态。不管是贸易、顺差、白银存量、人口、手工业发达程度、江南城市等等,皆是如此。
需要多惨才能达成沦落丢失了自傲这个条件?历史上这份天朝的傲气和自信,不是毁于一鸦二鸦,而是毁于甲午,毁于曾经瞧不上的倭国居然也能赢?那天朝的一切真的是完犊子了,打碎了重来吧。
“这条路不能走。”
心里想着惨不忍睹的悲剧,刘钰暗暗告诫自己。
皇帝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下南洋不是问题,但下南洋之后,很可能会在马六甲搞一口通商。
靠大顺的海商和民间力量,走到马六甲、走到印度,已经是极限了。
这不是什么大顺开海还是禁海的问题,而是欧洲都有垄断公司,有国家的力量在背后,各国都有关税保护。
朝廷哪怕搞一口通商的同时,还鼓励出海贸易,那也没戏。朝廷不下场,民间力量根本打不过垄断公司。
就大顺现在的航海水平,搞几条商船能不能去欧洲?当然能。
但是去了之后,港都靠不了。人家也根本不会允许你靠港。
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就因为你开海鼓励贸易,就让你入港卖货?又不是亲爹,这叫一厢情愿,思维方式和日本那群赌徒差不多。
除非朝廷亲自下场。
但朝廷,或者说皇帝,能走到哪、走到哪一步,这是个问题。
现在皇帝支持下南洋,这当然好,刘钰可以做个大大的忠臣。
当有一天皇帝不想往前走了,成为阻碍了——如果朝廷不下场,哪怕鼓励民间出海,也没卵用,所以只要不拿军队、国库支持,就是阻碍——那就只能把这个阻碍除掉。
可能下一任皇帝仍旧是个扩张派、可能下一任皇帝仍旧会是明君。
但,刘钰不想把希望,寄托在“可能”二字上。
一旦可能不是,他要保证能把这个阻碍清除。
扩张是外、变革是内。
内外之间,相辅相成。
内部就打碎旧势力,需要一支不是食利地主士大夫的力量。
这支力量要能打到对抗旧势力的强壮程度,需要市场养活他们,把他们喂大。
内部市场,需要打碎旧势力才能扩大;而打碎旧势力,又需要新势力足够壮大。
这是个死循环,只能从外面找突破口。
所以,内部不成,只能外扩。
日本加南洋,市场看似够大,但相对于大顺的体量、相对于大内部的旧势力强度,还是太小。
不能够喂出来一支足够强大、可以打碎旧势力的力量。
所以还不够,还得更大的外部市场。
而更大的外部市场,就要做好与英法荷葡西全面冲突的准备。东印度公司是垄断公司,人家是交钱拿了垄断权的,又不是大顺海商的亲爹,当然不会因为大顺开海贸易就允许大顺的海商去他们的势力范围卖货。
大顺缺的不是原始积累,数百年的丝绸瓷器贸易,做起步资本的白银已经攒够了。
也不缺人,不用圈地运动,破除人头税之后,一群群的流民去城市谋生计。
缺的是后续的资本积累,也就是市场。以及资本增殖过程中,逐渐养大的、能够毁灭旧时代的新阶级。
整个的难点,就在于“养大”,或者刘钰当初和康不怠说的“护火不灭”。
如果新势力的人,是柴。而启蒙思想,就是火。二者缺一不可。
一旦旧势力想要扑灭这火堆、抽掉薪柴的时候,新势力要能在旧势力反扑的时候打赢。
欧洲那一套没法照抄,那么大顺特色的启蒙运动,该怎么搞?破题点在哪?
康不怠说,大顺自有国情在此,切入点要放在三代之治上,不能搞理性的理想国,只能高举复古大旗,魔改三代之治、魔改儒家大义。
刘钰其实也是这么考虑的,也明白大顺的情况不能照抄法国现在搞得那一套。
可康不怠自己也说极难,根本找不到可以切入的点。
这就让刘钰很糟心。
是这个方向基本是对的,只是自己和康不怠等心腹能力有限,没找到切入点?
还是说……这个方向本来就是错的,所以才找不到切入点?
若是前者,那倒没什么。基础打好,自有强人半圣来注经解决。
可若是后者,麻烦就大了。
刘钰之前一直确信这个方向基本上没错,然而许是今日经历了这些事的缘故,也或许是亲耳听到伏尔泰捧得太高让刘钰心惊的缘由,让他有些动摇和疑虑。
长久的沉默后,康不怠也看出来了刘钰有些不太对劲,小声问道:“公子觉得我说的不对?还是说,他山之石未必可以攻玉?”
刘钰眉头难以舒展,摇头道:“不是不对。你也知道大顺自有国情在此,但与各国区别到底在哪,你也只是听我说过,略知一二。哪怕是日本,和本朝都千差万别,至于欧罗巴,差的就更大了。”
“我在想为什么我们只能以史为鉴?因为我们和别人不一样,只能以我们自己的史为鉴。用别人的,得就先变成别人的形状。所以到现在没法以史为鉴的时候,就得摸着石头过河,这就难了。”
“这一次去欧罗巴,亲眼见见。哪些是可以攻玉的他山之石;哪些是根本没什么用、用了就成刻舟求剑、削足适履的,这也得分清楚。”
“这一次去,朝廷那边也派了人。陛下觉得我的眼睛只能看到好的,所以派了一队两只眼睛专门盯着坏的。”
“陛下想要兼听则明,这就有些麻烦了。”
说到这,刘钰也尴尬地笑了笑道:“我之前做的事,其实和伏尔泰的做法差不多。都是垄断发声渠道,说自己想说的,反正大部分人也没出过国。可能是部分真相,但可不是全部的现实。”
“如今本朝已然外交,我一个人垄断外面信息的情况,再也没有了。外面那些让天子觉得可怕的东西,也会一并进来。”
“你想着观察西洋诸国日后的大乱,以吸取经验。可是……天子也一样会盯着看啊。”
康不怠安慰道:“公子放心,这事儿啊,没有你想的这么可怕。”
“怎么说?”
“哈哈哈哈……公子要知道,以德治国,礼法优越而为天朝。那些专门盯着坏处看的,你觉得他们会看什么?”
“还不是像倭国的新井白石一样,盯着道德、礼法、习惯去看,怒斥蛮夷之俗,无礼可笑。公子做事,都要深入调查,寻访百姓,公子以为跟着去专门找坏处的人,会和公子一样?公子这是以己度人了。”
说罢,康不怠又笑道:“公子要知道,专门找坏处,稍不注意就变成找优越感了。陛下真若由此心思,该派去的人,当是接受过帝王之学教育的太子,去看看那些可怕的东西。但陛下派通晓礼法的人去,这不是……嘿嘿。”
“我敢说,回来之后,多半说的都是诸如【男女杂居一处,不知廉耻】之类的东西。公子真以为他们能做社会调查,看到真正可怕的东西?”
“他们根本没学过这一套,怎么可能会看到这些东西?”
“公子会的这一套东西,用起来觉得理所当然。可公子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未必别人也觉得理所当然。”
“当初老公爵说公子不读书、不能知己知彼,劝公子把经书读一遍,读的时候忘了之前所学的一切,理解那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才能理解那些人的脑路。公子不听,所以如今才会忧虑。”
听康不怠说的这么乐观,刘钰嘿然,点点头又摇摇头,半晌才道:“但愿如此吧。”
康不怠却坚定地道:“不是但愿如此,而是就是如此。公子脑子里的那些东西,可以洗去我之前学的,让我深以为然。但我之前学的那些东西,洗不去公子脑子里的东西。”
“所以,我能理解的一些事,公子未必能理解。在这一点上,公子还是要信我。不信,咱们走着瞧。”
第二六一章 制礼
“也许吧。但愿这些人去了欧罗巴,所见一切,便如那些欧洲人此时看到的中国一样。用他们自己所知的那一套,来理解对方。”
“之前耶稣会那群人能把陡斯在这翻译成上帝、在日本翻译成大日如来,这是因为浸淫了几十年的功底,可谓知己知彼。若没有几十年的苦功,也确实很难做到能把远方的事理解清楚。”
“你说得对,文化的隔阂,可能确实很多事让他们难以理解。”
虽然听起来康不怠有些过于乐观,刘钰考虑着好像这时候除了焦虑之外,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只好也乐观地去考虑。
文化隔阂是个问题,但有一种依托于经济、阶级的分析方式,是文化隔阂无法影响的。
刘钰担心的就是朝廷里面有高人,会用类似的手段去盯着欧洲的情况,为皇帝找到西方可能威胁到皇权的一些可怕之处。
但怕也没有用,也就只好如此了。
康不怠听到刘钰举大日如来的例子,这时候也不想再让刘钰焦虑,便借着这个话题引到了别处,蓦然笑道:“公子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咱们的话,西洋人听不懂;西洋人的话,咱们也听不懂。”
“有时候说话,还真就得像是那些搞出上帝、大日如来的传教士一样。要用他们能理解的话,和他们说清楚一些事。”
“比如今日英国船一事,公子还是要用他们听得懂的话,讲清楚。这件事是公子故意为之早有图谋?还是事发偶然借势而为?”
刘钰想了想道:“算是事发偶然吧。这时候我还不想挑起事端。但今天在英国人那,事赶事。”
“一来那个乔治安森颇为自大,我心中着实厌恶;二来他一巴掌抽在我的脸上。就航海钟那事,抽的我的脸生疼,我也算是恼羞成怒吧。”
“当然,还就是法国人中途的补刀。牵扯到僭越逾制之意,我也不得不表示表示。”
“事已发了,我也只好借此机会,杀鸡儆猴呗。”
康不怠道:“杀鸡儆猴,只怕他们未必看得懂。他们眼里,还是没弄明白英国人到底错在何处。反倒是觉得本朝行事,全凭个人喜好。”
“既说咱们的话,他们听不懂;他们的话,咱们也听不懂。那就真的要学学那些传教士,用他们听得懂的话和他们说话。公子不妨借着这件事,给他们讲清楚。”
“哪些事不能做、哪些事做了要受惩罚,以及今日的惩罚到底依照何等规矩。”
“比如公子给英国人的罪名,是擅闯天朝领海。”
“那么,领海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领海?咱们规定的领海,和西洋人理解的领海,是不是一样大?最好趁着这件事说清楚。而且要用他们听得懂的话,说明白了。”
“有道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即便是欲加之罪,那得是罪。罪者,违法也。法者,明令也。”
“昔者,赵简子铸刑鼎,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皆明确。”
“如今,公子不妨趁着这个机会,以惩戒英国为契机,勒石明令。非给百姓看,而是给那些西洋人看,让他们知晓那些事可做、哪些事不可做。”
“此其为内也。”
“其为外者,公子不是常说,如今本朝尚无能力做这地球五洋大九州的‘天子’,但亦不能当春秋战国时候的希腊,远在西陲毫无影响力。而是要做五霸,主动走入这大争之世。日后五霸制礼,本朝必要为发起国。”
“如今也正是个机会。何谓领海?至少此事,当可明确。亦算是本朝走出五霸制礼的第一步。”
“一来此事看似废话,但正因废话,也更容易成为本朝制礼的先河。二来此事也正是今日英国事的缘由,也正好说清楚。”
“现在本朝只能说废话,毕竟不是废话的话,也出不了南洋。那就不如从废话开始。”
刘钰点点头,笑道:“仲贤之言,大有见解。不过,何谓领海,这还真不是废话。但你说的也对,本朝现在只能说这种看似是废话实则不是废话的废话。”
…………
傍晚时分,海军那边的人面见了刘钰,告诉刘钰英国那边已经服软,正在拆卸船上的火炮、补给,准备交出一艘巡航舰,作为歉意。
“大人,英国那边说大人只要他们交一艘船,可没说让交大炮和船上的货物。那边让下官来问问大人,这事怎么办?”
“就这么办吧。我也不屑要他船上的那点东西,要船就行。”
“是。不过,他们挑了艘最破的船,据说前一阵在海上遇了风浪撞了礁石,差点沉了。用木板简单维护的。”
“那也无所谓,我只要个船就是了。认错只在态度,不要闹这么僵。你去告诉他们一声,等英国人拆完了船上的东西,就把穿拉到虎门炮台去。”
“遵命。”
军官复述了一遍刘钰的命令,确认无误后,便匆匆离开。
刘钰想着康不怠说的话,越发觉得有些道理,于是连夜去了广州,见了见广州节度使和防御使,说了一下大致的打算。
两人对于和西洋人打交道这事,也没太多经验,听到刘钰要把一些事写清楚,两人自是乐意。
免得日后再出什么麻烦,西洋人若能明白,想来也不会主动再惹出这样乱七八糟的事。
也暗自庆幸刘钰今日是在广东,若不然海军那边的性子,只怕直接就和英国人打起来了。倒是自己这边,只要英国人没有靠港、或是贴近炮台,多半也不会管,哪里能因为几十里外的海上傲慢就没事找事?
既是定在了虎门炮台,刘钰又商议了一些事,都算不得大事,两人一并答应下来。
几日间,这个消息就在节度使的安排下,很快在广州传遍了。
约定好的日子一到,闲着的百姓、或是进了秀才的读书人,颇有不少跑到了虎门附近观看。
刘钰主外,节度使主内,同一件事,便有不同的说法。
对内便是天朝威严不可轻触,有犯天威者,必以重罚。
对外则是用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衍生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国际法雏形,说清楚这件事的是非曲直,参与定义“领海”的意义,作为大顺日后“五霸制礼”的第一步。
那艘连帆布都被拆下来的破船,在听到另一个版本故事的百姓齐声欢呼中,缓缓被拖拽到了炮台附近。
几艘船已经挂上了绳索,准备趁着涨潮拖到岸上。刘钰不准备击沉了,而是决定放在这里留个纪念,当个勒石的信物,以儆效尤。
虎门炮台正是进出广州的必经之路,放在这里但凡来广州贸易的,都会留下印象。
如今的虎门炮台,此时已经不再是多年前寒酸的虎门炮台。
自从大顺开始建设海军,皇帝确定了海军的可怕在于战略机动性和战役主动权选择权上后,就斥资加固了虎门的炮台。
之所以选在这里,即便不考虑原本的后续的屈辱历史,只看之前已经发生过的,这座炮台也算是见证了中英之间的关系。
崇祯十年,中国官方和英国的第一次冲突,就发生在虎门。当然,论起来商人之间的冲突,可能要更早,英国人当年在东南亚与荷兰有《东南亚共同防御协定》,没少劫前往马尼拉贸易的中国船。
不过崇祯十年的那件事,算是第一次的官方冲突。
既没必要妄自菲薄,也没必要妄自尊大。不管是对当时已经摇摇欲坠的大明,还是对当时在亚洲实力孱弱的英国,其实双方都没把这件事当个大事。
也就是海盗袭击级别的。
当年的虎门炮台,连个驻守的兵都没有,就有几个游哨。看到英国船后,才把人慢慢运到崇祯六年刚被大明海盗攻破的虎门炮台。
英国抢了点猪,大明丢了点喷砂子的破炮,最后外交手段解决。
英国赔了2800两银子,为了贸易单单是在平户给李旦等海贼的疏通费也有不少,但赔完钱目的达到了,把货卖了;大明允许英国把船上的货卖掉就滚蛋,以后不准来,大明的目的也达到了,保证了自己在珠江口的主权。
几十民丁守卫的炮台,被英国人攻下也没什么值得震惊的,觉得大明孱弱不堪,小股海盗四年前都攻下来过,那本来就是个巴掌大点的小海防据点,根本不是一鸦前的正规炮台。
英国则是老毛病了,不经允许私自闯入他国领海,挨打活该。赔了2800两银子也没必要惊呼天朝不可战胜,英国的目的是卖货,最后还是卖了货才走,算是交了靠港费,把货一卖,也知道就自己当时在亚洲的势力还没资格参与对华贸易,买个教训。
那时候对双方都不算事,都没有太在意。
但此一时,彼一时。
那时候英国没能力在东南亚站稳脚跟,荷兰人在安汶岛屠杀英国人,英国人连个屁都不敢放;德川秀忠让英国人撤了长崎之外的商馆,听就听,不听就滚,英国当时也不敢说啥;西班牙抢了英国的货船,也只能跑到日本幕府那边去告状,说西班牙人太坏了;大明告诉他们以后别来了,他们也乖乖的没有再来,直到天翻地覆新朝鼎定。
此日今非昔比,已然能够军舰舰队规模的环球航行……虽然死亡率百分之九十……但比起当年腰板是硬的多。
东印度公司涨了记性,海军的人却耀武扬威的惯了,根本没有东印度公司的记性。
旧病复发,又是没有提前汇报就直入大顺领海,等到了之后才打招呼。
刘钰也正好给现在腰板硬了的英国人涨涨记性。
虽说如今被拖拽过来的船,值钱的、不值钱的、连帆布都拆了,完完全全一个空壳子了。
但要的也就只是一个态度,做给别人看,里面有没有大炮不重要,反正人们看到的只是表面。
现如今英国有航海钟,有沿途的海军基地,一巴掌扇在刘钰的脸上,刘钰除了那贸易吓唬之外,也没有别的反制手段。
真的没能力把军舰开到泰晤士河口,只能适可而止。
毕竟贸易只能吓唬吓唬。
大顺不想关上门当天朝上国,而是想要走出去、想要去欧洲当走私贩子,那就没办法做到“无欲则刚”,制裁贸易也就成了双刃剑,说说罢了。
这要是还关上门当天朝上国,这件事反倒简单了。灭了这支舰队,断绝对英贸易,英国对大顺也无可奈何:就乔治安森这种舰队远航的死亡率,来了也是送菜的。
双刃剑悬在头顶,刘钰也只好尽可能把握好度。
此时跑来看热闹的百姓聚集了数万。
各国商馆的人、以及还没有离开的使节团也都被邀请过来看。
驻扎在这边的海军倾巢而出,虽说数量不算太多,但胜在有一艘足够大、能压制别人的战列舰,足以撑撑场面。
炮台附近,一群倒霉透顶的刚刚被抓的海盗,也被押到了炮台附近。
巨大的绞刑架已经竖起来啦,这些海盗本来也是死罪,但运气不好,从砍头变为了绞刑。
为了不把事情闹得太大以至于不好收拾,英国这边请求不要在那艘杀鸡儆猴的船上悬挂英国国旗。
可以默许大顺这边勒石刻碑的时候,写清楚是这是英国船。
反正英国也不认得中国字,只要不认得,那就可以当做不存在。但要是悬着英国旗,每年各国进进出出珠江口的船这么多,面子实在是不好看。
而这些运气不好的海盗,则是到时候在破船的桅杆上挂起来。日后风干后,也认不出到底是哪国的,就假装是被抓的英国人。
这倒不是刘钰的主意,而是节度使的主意。
这是糊弄本国百姓的。
刘钰接洽那些外国使节,在另一边,确保百姓听到的内容和刘钰谈的内容,互相之间听不到。
节度使在远处,冲着百姓说了一大堆天朝威严之类的话,把事情魔改成了英人无礼天朝怒击、英夷落荒而逃恳求原谅,大顺不可战胜,吾皇声威远播异域之类。
刘钰则是在另一边,直接和各国使节与商馆的人,讲一些天朝之外的东西,把一些事说清楚。
一个是天朝的做法,一个是中国的做法,两边互不干扰。
第二六二章 领海和内海
“诸位使节,我想说,无论哪一国都不会允许他国战舰未经允许,进入本国领海。”
“或许,你们允许。但这里是大顺,天朝说的算,天朝不准。能够遵守,就继续贸易;不能遵守,那就前来打破这个规矩,我等着。”
说完这话,看了周边那些使节们一圈,使节们纷纷点头,心说谁会傻呵呵地来打破这个规矩?
这些使节也能注意到远处大顺百姓的欢呼,他们不知道百姓听到的版本和现实版本并不一样,自是以为大顺百姓情绪激昂,随时可以为领海死战。
又看看海面上大顺凑出来的舰队,心道这些船制定世界的规则,还远远不够。但制定大顺周边海域的规则,绰绰有余。
“荷兰人格劳修斯曾经说过:如果在一部分海面航行的人能被在岸上的人所强迫,那么这一部分海面就是属于这一块土地的。”
“这句话什么意思,我想诸位也明白。”
“那就是说,大炮射程之内,即为领海。当然,也不一定非得是大炮,只要是能在岸上强迫海上航行的船、并且造成威胁就行。”
说到这,刘钰略微有些无奈。
本想着用火龙出水、神火飞鸦之类的东西,废物利用一下。想着这玩意虽然不可能有准头、苏联人搞火箭推力不够搞那么多发动机最终都完犊子了,这时代的四推力“火箭”的准头,自是不用想。
但询问了一下防御使那边,淘汰下来的旧武器,一问这玩意射程也没法废物利用,打的也没有大炮装满火药调好角度不求准头远。
他也实在不好意思拿着热气器说这玩意儿也是陆地上的,能飞多远就算是“海上航行的人能被在岸上的人所强迫”,就算是领海范围。
只好还是拿出这时候的普遍标准,或者说是各国约定俗成的潜规则。
“我不管你们那边是多远,至少大顺这边,就是领土之外三海里,皆为领海。别的地方我不管,但在这里就得这么办。既入领海,若是军舰,则要降旗,否则将视为入侵。”
之前大顺没有确确实实的搞过外交,现在虽然开始搞外交了,但有些规矩也一直不清不楚。
之前确实也没啥领海的概念,因为不需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需要领海概念吗?
但现在,刘钰借着这个机会,拿这个最容易签署第一份国际法公约的内容来谈,也算是正合适。
想要创造世界秩序,首先得有能力维护。现在并无能力,那就不如拿这种“废话”先说事,以证明大顺正在努力试图作为国际法、国际规则的制定者,力图融入世界,成为世界的一部分。
之前和法国签了诸如救助海员、反海盗之类的协定,也就在大顺这边用用。法国自己都一大堆的私掠船,这个协定只是东亚、东南亚方向的区域协定,算不上“五霸制礼”的第一步,只能算是法国承认了一下大顺在东亚和东南亚的绝对霸权。
如今欧洲既然已经开始考虑领海问题,也不妨说清楚了。
反正英国臭不要脸嘴上说整个英吉利海峡都是英国领海,但其余各国根本不认,最起码法国肯定不认。这是个极好的切入点。
还在等待季风的各国使节心想在京城的时候,可没谈太多这个事。
但现在英国人越了线,终于要公开这种实质性的问题,各国使节反倒是松了口气。
这个古老的东方帝国过于神秘,也有一些他们实在无法理解的规矩,以及他们根本不能明白的思维方式。
很多事情不说清楚,很容易就出现无解。
这一次京城之行,只是在大体局面上确定了与各国的交往,但在一些明面规矩上还未说清楚。
在舰队的威压下,刘钰说的也算是各国此时的潜规则,只是没有形成约束性的国际法——法律得靠暴力机关维护,现在各国马上就要把脑浆子打出来了,自是没有一个真正的天朝来维系法律,构建世界秩序。
不过单就三海里的这个说法,众人也都接受。但刘钰又补充道:“不过,现在是三海里,日后可能还会变化。”
“我并没有用热气球飞多远来做天朝的领海范围,因为热气球能从法国的加莱,飞到英国的坎特伯雷,天朝不想搞一个不可能实行的国际法,毫无意义。”
“天朝热爱和平,渴望规矩。你们可能不理解,为什么我们会征伐日本,因为这是天朝内部的事,而征伐的原因就是为了确保秩序个规矩。”
“所以,我真诚地希望,将来各国和平的自由贸易,互通有无,促进商业繁荣,也能让欧洲的百姓用上最好的瓷器丝绸、让天朝的百姓喝上最好的咖啡。”
“故而,今天在这里,既是定下天朝的外交底线,也是希望各国日后能够一同签署一个国际法,能够约束各国的行为。”
此时讲这个,纯属在拿道德制高点。
刘钰满脑子都是要把奥王继承战争和后续的七年战争,打成第一次世界大战。
毕竟就算历史上从欧洲打到亚洲、美洲、非洲,但如今大顺没有参与的战争没资格叫世界大战。
这时候却一脸正气地在谈和平,他自己都想笑。
可这些使节并不清楚,反倒是有些也点点头,认可刘钰的说法。
这话放在欧洲就是放屁,因为大顺的军舰还没有资格在大西洋维系他参与制定的世界秩序。
但在东亚和东南亚,大顺还是有资格说句话的。
只是,对刘钰嘴里的“自由贸易”,各国使节实在是不太感冒。
当年喊自由贸易喊的最凶的,是荷兰。因为那时候荷兰是光脚的,西葡是穿鞋的,教皇一条子午线一划,荷兰也没有拿到东南亚,那时候还没转型玩金融和放贷,自己的手工业亦算发达,当然是哭着喊着自由贸易。
但如今光脚的成了穿鞋的,荷兰也有了东南亚,连当初喊的最凶的,听到自由贸易四个字,也沉默不语。
均想,你们中国倒是可以自由贸易,反正我们的货在你们这根本卖不出去。但我们是不可能自由贸易的,除非你们交出茶叶、大黄的种植技术;瓷器丝绸的生产方法。
不过通过这些话,似乎也能看出,大顺是想和平地做买卖,并没有琢磨着开战。终究和平和自由贸易,都只是渴望,而不是一种要求。
欧洲使节这时候也只能捧一句道:“贵国当然是热爱和平的,这是有目共睹的。我们也一直认为,并且在京城也达成了一致的意见,我们各国均把贵国征伐日本,看成是天朝内政,并不认为这是对外战争。”
“侯爵大人希望制定国际法的想法,我们一定会转达给我们的君主或者议会,我们也希望侯爵大人此次前往欧罗巴,能够谈成更多细则。”
刘钰点头道:“这些细则当然还有很多,但今天的事,终究还是天朝规矩和领海问题。既然你们同意了领海问题,那么还有三件事必须要说清楚。”
“其一,本朝禁绝天主教的原因,就是因为民无二主,天朝有天子,就不能有教皇。那么,教皇画的所谓子午线,天朝是不会承认的。实质上本就不承认,但话必须要说清楚,教皇连英荷都管不到,更没资格来管天朝的事。”
“其二,自对马岛以东、日本以北,至虾夷群岛而到勘察加,此谓之鲸海,为天朝内海。为避免藩属之冲突,引起外交事件,内海之内非得允许,各国不得通行。”
“其三,天朝领海之范围,我已命人绘图。其中自然包括朝贡国领海。日本、朝鲜、琉球、越南,此四国者,向为屏藩,自在其中。”
“诸位离开天朝之前,这件事必须要明确。如果有什么意见,现在就提出来。”
几位使节只看了看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人,心想这些地方反正我们也没有贸易机会。勘察加那边是俄国的,但俄国人和大顺的事,我们又何必管?
荷兰人则松了口气,心想公司已经撤出日本了,只要你们不说但凡有华人的地方就是你们的领土就好,这当然都是可以答应了。
“我们均无意见。”连荷兰人自己都没意见,其余人就更没意见了,可能会有意见的俄国人,又不在这里,再说海上的事,也没人会在乎俄国的意见。
“既对此无意见,那么对于我惩罚英国军舰的事,你们是否也无意见呢?这是本国内政,本不需征求你们的意见。但天朝向来讲究以理服人,道理还是要说清楚的。总之,日后就按此处理,你们只要在天朝的领土、内海和领海内,遵守天朝的法律,天朝也不会做出任何违背约定的事。但若违反,那么必是要报复的。”
“考虑到英国为初犯,略施惩戒而已。日后再有违法者,那就直接击沉、断绝贸易,并且考虑开战。”
怎么规定领海,那是需要各国一致认可的。
但闯入领海怎么办,那是各国内政。
这两者,各国使节也都分的很清楚,对此也没什么反对的意思。
连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内,都至少在嘴上表示了绝对没有意见。
不论如何,断绝贸易这一点,实在可怕。
英国知道自己是撞在枪口上了,这是被当成了吓唬猴子的鸡,但也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之前就因为态度不够“恭顺”,就被刘钰恶心了一把。癞蛤蟆爬脚面,不咬人恶心人的本事,众人也算是见识过了。
谁的后院还没有些乱七八糟的事,真惹毛了大顺,确实没办法在大西洋开战,但背后当搅屎棍送钱送枪,就会让各国苦不堪言。
领海的概念,反正也算是各国都能接受的定义,既然大顺这边主动做出外交的态度,那也正好就定下来。
至于鲸海是内海……本来内海是个地理学概念,大顺这边要搞成政治概念,但事不关己,也就这么同意了。
第二六三章 预判了你的预判
这些事说清楚后,一声炮响,早已经等待在岸上的民夫,趁着海潮将那艘战舰拖到了岸上。
几根铁链将这艘船的四周围上,倒霉的海盗被吊死后,挂在了破旧的桅杆上。
破船附近,几块巨大的碑文立了起来。
汉文和外文的字数差不多,但内容却完全不同。
同一件事,写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人,看着这艘被杀鸡儆猴的船,暗暗侥幸。
从刘钰允许不挂英国旗这件事来看,英国人看来,刘钰似乎也面临朝廷的压力,不能把事情做得太过分。
可这件事在其余那些不知情的国家看来,多半还是幸灾乐祸地觉得英国要倒霉了。
东方的贸易,需要看东方大国的态度。
日本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虽然名义上是反对天主教,可英国照样不能进去;科尔贝尔的时代,他想要把法国的新教徒组织一支贸易公司专门对日贸易,绕开法国是天主教国家的限制,可依旧失败。
当一个国家对贸易并不是太在意的时候,是否能够贸易,的确要看皇帝的恩赐。
虽然他们嘴上为了祖国的尊严,不同意“恩赐”这个说法。但内心也明白,嘴上的不认可只是找个面子而已。
现如今立了碑文,总算是知道哪些是不能触碰的底线,对各国都有好处。
免得稍不注意,又触碰到了大顺的底线,以至于贸易都没得做。
被强拉来参观的乔治安森,目光扫过那些幸灾乐祸的法国人、荷兰人,盯着刘钰,心中的怒气已经积累到了临界点。
可想着东印度公司的警告,即便怒气爆棚,也只能把怒气压在心底。
他捏了捏拳头,当刘钰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又赶忙把拳头松开,在脸上挤出了一丝无可奈何的认错般的神情。
远处大顺百姓的欢呼让他的头有些眩晕,听到百姓振奋的呼号,历史上鼓吹对华开战的乔治安森,再度握紧拳头的时候,终究放下了对华开战的想法。
仰头看了看那几个被吊死在桅杆上的倒霉鬼,乔治安森下意识地画了个十字。
等到这场数万人参与的戏剧终于结束的时候,乔治安森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停留,匆匆跳上小船,逃离这里,只想着快速完成补给,离开这个让他感受到侮辱的鬼地方。
而东印度公司的法扎克莱,则在这场数万人参与的戏剧结束后,给刘钰送去了东印度公司的礼物。
更准确的说法,倒不如说是一张礼单。
礼单上,写着一对狮子、一对长颈鹿,已经一些奇怪的、大顺没有的动物。
暂时没到,但一年后会送来。
当年葡萄牙人为了贸易和讨好大顺,委托莫桑比克贸易站,在非洲抓了狮子。
这礼物不值钱,非洲的狮子此时一大堆,去找莫桑比克的酋长们谈谈,可能还不如一门炮值钱。
但礼物不在于贵不贵,而在于送的对不对。
这一对狮子送到宫廷之后,当时的皇帝龙颜大悦,对遣使献礼的“西洋国主阿丰素”颇为赞许,认为其识大体。
阿丰素,就是阿方索六世,就是那个身体有点“小”缺陷、他的法国老婆跑到修道院要求离婚并公开了这个“小”缺陷、弟弟趁机政变为王并娶了嫂子的倒霉鬼。
阿丰素、阿方索,只是翻译问题。中国这边对几世、几世这样的称呼也不陌生,毕竟两千年前就有位琢磨着一世二世乃至万世的,只要展开了外交,还是很容易弄清楚欧洲各国王室情况。
这件事算是比较成功的一次送礼事件,借着这次送礼,跟着张献忠混过的传教士利类思还写了《狮子说》,还借着这次送礼写了荷兰在台湾屠杀三十万华人的悼文,差一点就把新教国家排除到对华贸易份额之外。
对中国情况颇多了解的法扎克莱自是知道这件事,因为毕竟当年在传教士的吹风下,也差点丢了和大顺贸易的机会
更知道中国的事,还是得看皇帝的态度。
就刘钰这么排外、对新教毫无好感的人,不也只能是似乎出于宫廷的压力不能把事做的太绝吗?
借刘钰的手,投皇帝之所好,送些“奇珍异兽、祥瑞西来”。
既可以精准的拍皇帝马屁,又能让这份功劳让刘钰领着,另外还特别省钱。
当真是一举三得,亦算是基本把中国的一些情况摸透了。
给皇帝送礼,皇帝啥没见过?哪怕精巧的天文仪器,传教士也送了一堆,倒还真不如送点野生动物祥瑞。
刘钰看完这份礼单,心道这个法扎克莱倒算是个中国通了,至少达到了澳门葡萄牙人的水平,知道送这玩意儿?
反正不管是狮子还是长颈鹿,那都不是人臣能养的。献给皇帝,也正是人臣之功。
刘钰便笑道:“法扎克莱先生算是得中国朝廷之三味了。这礼单我就先收下了。”
“那就多谢侯爵大人了。还请侯爵大人一定多多美言几句,这一次的事,实出偶然。乔治安森自来不曾来天朝,不知天朝规矩。亦是在那些小国耀武扬威惯了,天朝向称我等蛮夷,虽不好听,可在外也确实以力压人。你们有句古话,叫夜郎国的人不知道天朝之大,乔治安森就是这样的人。此次实在是意外。”
法扎克莱一边陪着笑,一边自贬自己的身份。
自降身份根本不算什么,荷兰人为了能在日本贸易还编造过荷兰人焚烧圣母的故事;天主教长女法兰西为了对日贸易,还决定用一批被迫害的新教徒组织对日贸易公司哩。
法扎克莱心道只是在这种私下场合自贬为蛮夷,算得了什么,如今打又打不过,竞争压力又大。
西欧对华有贸易的自是要先内卷起来,卷出冠军才是。当年奥斯坦德公司卷到茶叶卖出了百年来的史上最低价,荷英各国的东印度公司赔钱补贴,让老百姓喝上最便宜的茶叶,看谁烧钱烧的赢。都卷到这种程度了,卷一句私下场合的自认蛮夷当然算不得什么。
看到刘钰收起了礼单,法扎克莱的脸上也浮现出了笑意,又道:“伦敦东印度公司绝对是最遵守天朝法令的公司。天朝早就下了禁止鸦片的法令,荷兰人还是悄悄携带。而本公司早在几年前,就已经下发了明确的禁令,禁止任何船员携带天朝所不允许的货物入境。”
说着,掏出一张几年前公司抄发的注意事项,上面已经用笔描出了禁止携带鸦片的事项。
刘钰扫了一眼,忍不住笑了一下。
法扎克莱忙问道:“大人何故发笑?”
刘钰心道我只笑你英国东印度公司原来也曾这么听话,但嘴上又不好说,只道:“我单笑那荷兰小国,不知深浅。不过,说起来,你们英国也算是运气好。要是当年没和荷兰闹掰,而是跟着荷兰一起打台湾、抢舟山,只怕新教国家再难与天朝贸易了。”
法扎克莱忙道:“大人说的是。但荷兰国自来不讲信誉,唯利是图。这鸦片一物,最是害人。日后若荷兰久居南洋,实非天朝之福。”
这话出自一个英国东印度公司高级员工、对华贸易负责人之口,也算是让刘钰大开眼界。
不过他知道巴达维亚那边的人和法扎克莱联系过,法扎克莱这么说,无非是在给自己提前打个预防针。
刘钰心道你这么说,极好。
但面上却皱了皱眉道:“商人言利,毫无道德。若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必会冒着上绞刑架的风险去做。荷兰人自是混蛋,但换了别人,似也难说。”
法扎克莱拍手赞道:“大人所言极是!这便是垄断贸易的好处。”
“若是自由贸易,商人无法约束,当然为了求利什么都做得出来。但若垄断,那边可以管控。”
“伦敦东印度公司的管控,绝对是一流的。而荷兰人,默许船员携带私货、默许船员在公司的船上带自己的货,损公肥私,荷兰人即便有东印度公司,却也依旧无法杜绝走私之类的行径。”
刘钰装作考虑了一下,沉吟道:“你说的,似乎也有道理。不过,垄断也有垄断的坏处。当年葡萄牙人占着澳门,垄断贸易,这谎言连篇不说,也时常操控物价。本朝并不希望任何一家对本朝贸易达成垄断。”
“这南洋,本朝并不希望清一色,而是希望十三幺。如你所言,一家卖鸦片,自要禁了这一家,互相竞争内卷,才能确保都遵守天朝法令。”
明知道法扎克莱是在给自己打关于南洋的预防针,刘钰也就顺着法扎克莱的话往下说。
预防针一共两剂,这是很明显的。
一个是英西开战,英国有意蚕食一下西班牙在南洋的势力。
再一个,就是法扎克莱知道大顺朝廷不喜欢华人海外立国、但悄悄与巴达维亚华人起义军合作的事终究纸里包不住火,担心荷兰这个狗娘养的又像当年查理二世结婚一事一样,在日本跑去江户告状。
刘钰也早就盘算了英国的实力,现在印度还没站稳,法国如今看着势力庞大,可能英国自己都没想到会有克莱武这样的神迹。
对东南亚,英国此时也根本生不出独占的想法。这种想法已经不是异想天开了,在此时纯粹是痴人说梦。
那么英国人的设想,也就是东南亚打破荷兰一家独大的局面,接手一下西班牙的势力,从而打破荷兰的垄断。
刘钰预判了东印度公司的预判,说起话来自是游刃有余。
第二六四章 英国是讲法律的
若英国东印度公司有独霸东南亚的野心,刘钰便会说“荷兰不好、英国好。荷兰会偷偷卖鸦片、英国不会。而西葡又是天主教,所以可以默许英国独霸东南亚”。
但现在英国既没有实力,自然便说希望荷兰在东南亚搞清一色的局面,搞成乱七八糟什么牌色都有的十三幺。
也好让英国安心搞事。
法扎克莱果然大喜,连声道:“还是大人思虑周全。的确,这件事牵扯到天朝的对外贸易,也牵扯到大人说的贵金属发行稳定严防通货紧缩之大政。确实最好还是各家竞争的状态。不过,总归现在南洋荷兰人一家独大,确非好事。”
刘钰点点头,似乎对法扎克莱有了些信任,竟然指了指椅子让他坐下,并询问了一下是要茶还是咖啡。
不多时,随从上了茶,法扎克莱以前可是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莫说这是个侯爵,就是在广东节度使面前,也就前辈之前为广东节度使搞送入宫廷的玻璃时,才算是混了杯茶喝。
如今自己又混了一杯茶喝,至少看起来刘钰对于乔治安森的气,已经消了。
喝了两口上等的茶汤,正欲赞美,刘钰坐下道:“此话只在你我之间,也勿外传。天朝之所以允许英国舰队在港口泊靠,其真正的原因,还是西班牙无用了。”
“我是个很现实的人。”
“昔年西班牙有金银矿,以至于前明天子误以为吕宋有金山银山,生出夺占之意。究其原因,也正是因为本国着实缺乏金银矿,而又以银为本位货币,实在不可不防。”
“但如今西班牙已经衰落,金银不曾多见不说,还在墨西哥养蚕缫丝,也买不了多少茶叶,对瓷器买的也少。加之又有屠杀吕宋华人之前科,又对传教颇为狂人,是故朝廷焉不知允尔等停靠就是在拉偏架?”
“若是百年前,天朝金银入口之半源于西班牙之吕宋,无论如何也是不准你们惊扰的。”
“无用,则弃之。本来此事中英两国当合作无间,无需说破,谁曾想这乔治安森狂妄自大,惹出许多事端。得亏是我,若是换了别人,你不妨想想,会是何等后果?”
法扎克莱连连称是,心里也安稳了。
刘钰句句谈的都是利益,这反倒让法扎克莱更加安心,确信大顺不会对东南亚产生什么想法,也会默许他们资助反荷起义者的事,至少不会因此指责。
因为刘钰代表的是大顺朝廷内讲利益、讲实利的一派。而那些不讲利益、不讲实利的一派,本身对东南亚也没有兴趣。
既然连讲利益的一派,都是这样的想法,那就更加不用担心了。
关键刘钰讲的句句在理,让法扎克莱确实没办法怀疑。
的确,若是西班牙如今和大顺保持着明朝时候的金银输入量,大顺绝对不会允许吕宋乱;更不会允许一个明朝时候卖呢绒都卖不过荷兰、被荷兰的手工业挤出日本市场的英国,占据吕宋。
而大顺不想沾惹东南亚的原因,也是因为需要欧洲各国的贸易额带来的大量贵金属,防止国内通货紧缩。
这两点糅合在一起,大顺的所作所为,顿时便通透了,当真让法扎克莱有一种茅塞顿开、拨云见日之感。
刘钰又装模作样地端起茶杯,哎叹一声道:“其实,我对英国的印象还是挺好的。其实我是个很现实的人,现实到我认为西班牙如今衰落缺乏金银也不买本朝的货,就巴不得换个人占着吕宋。”
“对英国,也是一样。英国有广袤的殖民地,有北美的十三州,这都是巨量的市场。”
“可是呢?英国的茶叶、棉布的进口数量,居然不如丹麦。我问了半天,也没发现丹麦的人口有多少、殖民地有多大啊。”
“国与国之间,只有利益。英国要是能扩大茶叶、丝绸、棉布和瓷器的进口,达到千万两级别的规模,中英友好,那简直是牢不可破。可惜……”
说着,不由摇摇头。
这番话,几乎是让刘钰印象深刻的人教版初中历史教科书关于二鸦根源的那段小字的翻版。
【从《南京条约》签订到1855年十多年间,英国对华工业品贸易始终在200万英镑左右徘徊。英国商人惊奇地发现,拥有3.6亿人的中国,1853年人均消费英国棉纺织品的价值只有0.75便士;而仅有14600人的洪都拉斯,却人均消费英国棉纺织品934.5便士,恰好是中国的1246倍】
当时上学的时候不明白这句话的本质,现在处在这个位置上,实在是太明白了。
哪怕顶着蒸汽机和手工业的代差,英国在一鸦之后,鸦片之外的贸易依旧拉胯。
如今更是恨不得英国现在就废除【禁穿纯棉布法令】、废除高额茶叶进口关税、废除《航海条例》。
偌大的英国,加上广袤的殖民地,买的茶叶和瓷器,居然不如后世中国都没啥印象的丹麦东印度公司多。
这话立刻引起了法扎克莱的共鸣,如同见到了知己一般,也跟着叹了口气。
不是公司不想多买,而是公司得交税啊。
难道公司想让茶叶利润都让走私贩子拿了吗?可是没办法不是?
交了税的正规茶,和避税的走私茶,都是一样的茶,走私的便宜,当然喝走私的了。
有那么一瞬间,法扎克莱甚至深切地理解了刘钰为什么要撮合与瑞典的合作。
想想也能理解,若是英国放开茶叶高关税,茶、丝、瓷的关税削减,放弃对本国纺织业的保护,不但东印度公司挣飞了,大顺这边也不会费劲吧啦地跑那么远去卖茶叶。
英国要是有这得天独厚的条件、若是能让贸易品有无可比拟的竞争力,指定也像大顺此时一样,高喊自由贸易、降低关税,也懒得去搞什么航海,坐在家里数钱就是了。
果然,刘钰补了一句道:“其实与瑞典的合作,都是被你们逼出来的。你们要是放开关税、降到天朝的海关税率水准,我坐在家里种茶叶、搓绸布、捏瓷器就行,何必跑那么远啊?”
“所以说,你们英国政府,得对天朝主动去往欧洲贸易,负很大的一部分责任啊。”
法扎克莱无可奈何,只好点头道:“侯爵大人,我们也是有苦衷的。我们不像天朝这般富庶,只能保护本国脆弱的手工业。”
“东印度公司只是一家公司,在国内虽然有影响力,但终究还有本土的手工业作坊主、庄园主抗衡。”
“如果东印度公司说的算,自然是希望废除英国的手工业,所有的货物都靠进口,这样利润极高。但终究不是。”
刘钰当然可以理解买办心态,但他还有个不了解的事,需要问清楚,以备将来的走私。
“关于贵公司,有件事我有所不知,还请解惑。”
“大人请讲。”
“贵公司的垄断权,是从好望角以东吧?”
“是的。”
“那么,我们和瑞典合作,如果将茶叶运到欧洲去卖。英国商人买了我们的茶叶,到北美的时候,也交税,这也算走私吗?”
法扎克莱一听这个,赶忙道:“算的,算的!大人。北美的走私贩子,之所以是走私贩子,不是因为他们没有缴纳关税。而是因为他们违反了《航海条例》。”
“英国有两种走私贩子,一种是您认为的、避开关税不缴纳的,这是习惯思维、或者说公认的走私贩子。”
“还有一种,是英国特色的走私贩子。是人为法规定的。《航海条例》规定,任何输入殖民地的他国加工的工业品,都必须要经过伦敦的转口,否则视为走私。”
“我们英国是讲法律的。”
“茶叶虽然是树叶,但不像是棉花等只需要采集即可。而是需要人工炒制、发酵,1689年,议会认定,茶叶不是原材料农作物,而是属于他国工业品的范畴。”
“所以,依照法令,茶叶必须要在‘Loion’,伦敦的茶叶交易所拍卖之后,才能运往各个殖民地。而同时,作为他国工业品而非农产品,需要交纳高额的关税。”
“故而,即便他们在殖民地的海关缴纳了关税,依旧算作走私贩子。这个走私贩子,是人为定义的、反习惯认知的走私贩子。”
“不是因为他们没缴税,而是因为他们违背了《航海条例》。请您一定不要考虑这种事,这件事是没有法律漏洞的。”
“不过,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侯爵大人。也希望侯爵大人想清楚,不要做无谓的投资。”
担心刘钰真的要和瑞典合作大搞走私买卖,法扎克莱赶忙说清楚我大英自有国情在此,你说理解的走私贩子和我们认定的走私贩子,不是一回事。
听到法扎克莱有好消息,刘钰也很好奇,问道:“有什么好消息?”
“是这样的。因为英西开战、以及欧洲政局尤其是奥地利王位继承问题的不可控因素,议会正缺钱。所以,议会已经同意,将本公司的垄断权,延续到四十年后,即1780年。当然,不是无偿的。”
他伸出手,做了一个弹银币的手势道:“公司要以2.5%的年息,贷款给政府100万英镑。而政府只需要偿还利息,不需要偿还本金。公司已经决定,为政府提供130万英镑的贷款,仍旧是2.5%的利息。但代价,是议会通过法案,将茶叶从‘他国工业品’的目录中,转移到‘农产品’上。”
“您知道的,我们英国是讲法律的。”
“只要把茶叶从‘他国工业品’变为‘农产品’,将不再受制于工商业保护条例的工业品高关税政策。”
说完,笑道:“这对您的祖国、对富庶的天朝,当然是有好处的。茶的关税降低,那么茶的销售量会剧增,而对贵国来说,会因为茶叶需求量剧增,导致供不应求,从而提升茶叶的价格。这对贵国的茶农有好处。”
“同样的,大量的出口,也为贵国的国库带来了增长的关税,这对贵国的政府也有好处。”
“而您,原本可能会投资瑞典东印度公司的茶叶业务。但我确信,一旦议会通过公司的要求,瑞典的茶叶销量会锐减……因为您也可以猜到,一百万人口的瑞典,除非用茶叶烤面包,否则不可能消费掉那么多茶叶的,显而易见,那些茶叶大多都到了走私贩子手里。”
“而我将这个消息告诉您,您就可以避开这个必然亏损的投资。”
“对贵国的农民、商人、政府关税,以及您自己,都是好事。所以我才说,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您。”
第二六五章 金钱操控舆论
茶叶到底是农产品,还是工业品,此时不是一个科学分类的学术问题,而是一个法律问题。
法律,是统治阶层意志的体现,东印度公司是不是英国的统治阶层?这是显而易见的。
英国不是没认识到“尾大不掉”的坏处,但是没办法,缺钱。
一些眼馋东印度公司垄断、自己分不到一杯羹的英国人也试图反对过,但是并没有什么用。
四十多年前,英国反东印度公司垄断一派的统治阶层们,也搞过一个平行的东印度公司。
但有钱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平行的东印度公司成立当天,旧东印度公司直接砸钱,让公司下属的持股人砸下了100万两白银的股份,到头来不得不重组合并。
刘钰当然明白“英国是讲法律的”是什么意思,之前馒头去瑞典的时候和那些走私贩子谈过。
法律规定禁止穿纯棉制品,但是兰开夏那边的纺织业发展起来后,允许混纺棉制品。
所以走私贩子说,只要大顺这边拿出来“非纯棉的混纺织物”,他们就有渠道卖到英国。
如今法扎克莱又说到了法律问题,刘钰考虑了一下,确实有些担心日后卖茶叶的事。
英国的情况,真的是一言难尽,舆论管制和议会制度下,有钱真的可以鬼推磨。
之前因为咖啡的兴起,严重打击了英国本土的酿酒行业。
因为之前男人更喜欢喝酒,未必是烈酒,可能是清淡的麦芽酒之类。而咖啡的传入,使得把持酿酒行业的旧贵族的利益受到的影响。
于是挑唆舆论,提供资金,鼓动了伦敦的女性,于1673年给议会上了一封《筹议严禁咖啡章程摺》:
原本我等夫君喜好喝酒,孔武有力。如今开始喝咖啡,一个个都像法国男人一样成了娘娘腔。咖啡把我等的夫君变成了纤细的咖啡树,就像小云雀频频振翅,沙沙作响,却无力维系持久,才冲撞几回,就疲软地趴在我们面前。除了鼻涕,全身无一处温润;除了关节,没有一处坚硬;除了耳朵,没有一处挺立。
若犹泄泄视之,是使数十年后,大英几无可以传代之男、可以久战之丁,必将亡国灭种。
甚至【把男人搞成像是咖啡树成长的沙漠一样贫乏,人类都可能因此而绝种】!
有酿酒行业的旧贵族、地主们在背后给钱、挑唆,再加上英国的《知识税》、报业管制等因素,导致咖啡馆成为买不起报纸、交流不合法小报、谈论政治、大谈国事的地方,国王深恨之。
再加上英国国王得位不正,被不少人视为“汉诺威蛮夷”、非英国正统,甚至连英语都不会说,这种大谈国事的咖啡馆,自然成了严重打击的对象。
连英国引以为傲的戏剧都查封的该行写小说去了,大谈国事的咖啡馆自是颇受文字狱之关注。
而英国东印度公司则趁机冲上,用红茶代替了咖啡。
其一,茶传入英国,是查理二世娶葡萄牙公主时,从王后那兴起的,国王也喝,你敢说喝茶也能把人喝成娘娘腔、软趴趴吗?
其二,法国人不爱喝茶,爱喝咖啡。所以法国人才娘娘腔。喝茶可以治娘娘腔,而且还能有那种效果,保证你们的夫君可以适用某巴斯克公国当年的法令——夫君每夜赐福妻子不得超过9次,免得累坏娇妻!
其三,配上中国的瓷器、茶具,使得茶很符合伦敦女性的审美,毕竟王后喜欢的一定高端。比起烟雾缭绕,大谈政治、历史、地理、股票、哲学、战争的咖啡馆气氛,东方神秘神韵风格典雅的茶,更容易被女性接受——主要是贵。
反正都是喝嗜好品,是去喝被女人觉得喝那种黑乎乎、会影响哪方面能力、像法国人一样娘娘腔的咖啡;还是喝被宣传为可以一夜超过9次可能累坏娇妻的茶?
其四,酿酒的土鳖地主们,敢和本公司比谁的钱多吗?砸钱搞舆论,你们也配?
其实原本是配的,但英葡之间签订了《梅休因条约》,英国纺织业和东印度公司配合,打败了英国酿酒业。
依照条约,葡萄牙减少英国纺织品关税、英国降低葡萄牙酒品关税,想让葡萄牙进口呢绒,你总得让出点对等的关税减免。怎么说葡萄牙也不是列强无不怀念的大清,面上也得过得去。
东印度公司股东、与英国的羊毛纺织业大佬,实在是英国统治阶级中的统治阶级,两大势力对付一个酿酒业行会,焉有不胜之理?
有此之前鉴。
再加上之前詹金斯耳朵事件:商人团体资助爱国者党,煽动民意对西班牙开战一事,这里面都有金钱对舆论的操控、对议会政策的影响。
伏尔泰的那句“大地上完全没有自由,在英国有权有势的投机商和骗子占了统治地位”不是瞎说的。
真要是发动金钱的力量,造动舆论,用给政府借贷为代价,降低了茶叶进口税,还真有可能!那中瑞合作可就少了一笔收入。
不过想着此时东印度公司虽然强势,但还没有拿下印度,三五十万英镑就想废除重要的一项关税,虽有可能,但阻力应该也会不小。
再说了,眼瞅着世界大战就要开打,英国会在这个时候,招惹那些北美的走私贩子?
考虑到这也算是法扎克莱在向自己示好,此事虽关乎到中瑞合作走私的成果,却不好在这时候提及,刘钰也只好假意道谢。
“这果然是个大消息。若是这个消息传到阿姆斯特丹,卖茶叶的泽兰省商会定会股价大跌。这个消息至少价值几十万英镑。我会慎重考虑的。感谢你的消息。”
法扎克莱忙道:“这个消息告诉大人,也正是证明本公司的诚意。我们对华贸易的决心是不会变的,任何阻碍对华贸易的、包括军方的人,我们都会清除。还请大人万万不要把前几日的事,放在心上,那就只是个意外。”
“嗯……”
刘钰慢悠悠地从鼻孔里哼出一个字,略微点了下头,心里其实对东印度公司的话,还是很相信的。
东印度公司,是一个“相当识时务”的公司。属于那种弱的时候绝对听话、强的时候露出獠牙的野兽。
历史上,满清的雍正七年、十年,连续两次下发了禁烟令,禁止鸦片馆和鸦片贸易。
而英国的东印度公司,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水平,很听话的在内部出台了规定,严禁东印度公司的船,携带鸦片。
一直到克莱武拿下孟加拉,东印度公司完完全全垄断了孟加拉的鸦片生产时,依旧遵守着雍正十年的禁烟令,所有鸦片要在加尔各答的拍卖市场卖给二道贩子,而不是公司的船去运——这样被抓之后,就和东印度公司没有直接关系了:哎呀,我不知道这些二道贩子是往中国运的呀!反正公司的船是干净的,公司也管不到那些二道贩子啊。
但伴随着英国站稳了印度、拿下了东南亚、战胜了拿破仑,天朝之势已成,工业革命完成,而满清的统治已经到了末期,腐朽已然纸老虎,东印度公司立刻露出了獠牙,将当初的规定一撕,亲自下场搞鸦片走私。
故而刘钰对东印度公司还是相当看好的:识时务的公司说的话,是否可信,在于大顺有多少条船、多少大炮和军队,以及牵扯多少利益。
现在大顺有几艘战列舰能在领海游弋,所以东印度公司老实的很。
法扎克莱说东印度公司会扫清任何阻碍对华贸易的障碍、包括军方的人,这也是可信的。
不过这种可信,意义并不是很大。只要大顺不想在马六甲关上门继续当天朝,两边的矛盾就不可调和。
此时英国人这么说,无非也就是法扎克莱是半个中国通,明白大顺的体制之下,一个受重用的勋贵在皇帝面前随便一句话,就会影响到几百万两的贸易额,实在担心乔治安森的傲慢惹恼了刘钰而已。
这时候把“东印度公司给议会贷款”的内部消息一说,也算是卖个好,希望刘钰能够看到他们的真心诚意。
看到刘钰点了点头,法扎克莱的心总算是彻底安稳下来。
趁着刘钰心情似乎不错、似乎有些信任的机会,法扎克莱知道今日的试探关键还是在南洋方向。
中瑞合作,虽然会损害东印度公司的利益,但这件事已经无法避免。
只能尽可能说服刘钰,用理性的经济利益劝劝刘钰:这里面的水很深,你把握不住,和瑞典走私卖茶叶,是没有前途的。
至于能不能说的动,那就听天由命了。
英国此时也只能去打击一下茶叶走私贩子,也确实不敢名刀明抢地劫中瑞合作的商船。
再说此事终究还是要看议会能否通过改茶叶为农产品的法令,若是议会无法通过,走私是不可能禁绝的。
他作为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的负责人,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如今力也尽了,刘钰也表达了感谢,似乎也有了几分信任,法扎克莱趁机问道:“侯爵大人这一次前往南洋,宣慰天朝化外之民,不知是否会往吕宋去?”
刘钰如何不知法扎克莱这是在试探他对南洋局势的态度,但却故作不知,笑道:“你们想要狐假虎威?那便不要想了。”
“虽说朝廷禁教,西班牙如今也非过去金银满地输入天朝的时候,但终究……这是你们欧洲人的事,朝廷不会管的。若有本事,你们便拿了吕宋;若无本事,朝廷也不会因为你们就和西班牙闹将起来。这里面毕竟还有一个法国的面子在里面。”
“至于说巴达维亚,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这件事,终究是荷兰国先提出的照会,希望让巴达维亚的华人都遣返福建。”
“此事,弄得朝廷很被动。”
“若是同意,无地安置,又将如何?”
“若不同意,倒显得朝廷无情,非仁义之政。至于说吕宋的华人……嘿,站在朝廷的角度,多半也是希望你们英国拿下吕宋的。至少,你们英国东印度公司不卖鸦片、不传信仰、不杀人、不放火,对吧?”
第二六六章 上党归赵之旧事
说假话说多了,已经到了自己都信的地步,说起假话当真是张口就来。
此时不是后世,此时民心之民,非后世之民。
就是否允许巴达维亚华人回福建这事,朝廷根本不在乎什么仁义无情之类,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舆论掌握在那些结社的儒林手中,他们现在正忙着反对朝廷改变税收政策,对于海外扩张并无太大兴趣。
打仗要花钱,凭什么花他们的钱,去谋南洋的利益?有打仗的钱,蠲免钱粮、行之仁政,不好吗?
哪怕是和出口贸易息息相关的江南地区的地主,对海外扩张也无兴趣:蹲在家里,就有人把银子送来,为那些不服王化的化外之民去打仗,那不是脑子有病吗?
但到了刘钰嘴里,好像是这皇帝是民选出来的一般,还要考虑民族主义的情绪。
法扎克莱只是半个中国通,就像是刚学外语的人一样,还是要把语言单词先翻译成自己的语言再去理解。他对中国的事看似懂不少,实则也就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仍旧是用英国的思维方式来理解中国的问题。
刘钰的假话很有水平,说的严丝合缝,整件事完完全全地站在朝廷的角度去分析利益,法扎克莱心想确实如此,荷兰人这一招反踢球的手段果然高明。
从刘钰的话里,分析了一下大顺朝廷对南洋的态度,法扎克莱总结了一下刘钰之前的种种铺垫,心里基本有了数。
“侯爵大人,如果我们攻下了吕宋,对那里的华人,绝对不会像西班牙人一样。”
“我们不会强制他们改信天主教,当然,我们自己也不是天主教徒。我们也不会实行一些激烈的、诸如屠杀之类的手段。”
“如果有华人愿意自治,我们也允许他们自治……不知道天朝对此有何看法?”
明着在说吕宋,实则在说爪哇。
刘钰听得懂却装听不懂,考虑了片刻道:“此事,另有说法。”
“若其能够恭顺朝贡,天朝亦未尝不能相容。但有一点,需得说清楚何时出的海、何时去的南洋,若是当年不跟归顺而出海的伪明余部,本朝纵多宽容,也定是不能相容的。”
“但若朝贡,天朝亦要护卫藩属之周全。若明之朝鲜、本朝之琉球。然而南洋纷乱,牵一发而动全身,本朝亦未必愿意慕虚名而处实祸。”
“是以……最好就是,不闻不问,假装不知。你们也别告诉,我们也假装不知道。那就最好了。”
说罢,把手一摊道:“总之一句话,天朝地大物博,南洋贸易一直兴盛,不管南洋在谁手里,只要不妨碍天朝坐在家里等着来送银子就好。”
“朝廷的兴趣,在于你们欧罗巴各国能否放开关税,多进口一些天朝的丝茶瓷棉布等。当然,这是朝廷的意思,非是我本人的意思。”
法扎克莱闻言,心道只怕你这一次去欧洲要失望而归。各国怎么可能放开自己的关税?
谁不知道棉布好?穿起来舒服,可是自己产不了,英国人根本不会纺棉花。若是放开进口,英国的经济支柱呢绒羊毛纺织业怎么办?那些圈地养羊的地主怎么办?
东印度公司倒是也希望放开关税,但东印度公司虽强,如何斗得过本国圈地的贵族、土地主加纺织业?
他见刘钰说这话的时候也是愁容满面,心道这是个明白经济的,可惜朝廷那边并不听他的,依旧指望他去欧洲谈好关税问题,可见侯爵大人自己都知道此去必无功而返。
不过法扎克莱关注的重点,还是大顺这边对南洋局势的看法。
既然大顺朝廷是这么个意思,那援助巴达维亚华人起义的事,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做了。就算大顺这边知道了,也不会太在意。
东印度公司对南洋局势的预想,也就只是打破荷兰对南洋的垄断而已。既没有实力独霸,那么让南洋乱起来、甚至扶植一些亲英反荷的独立的国家,那就是最省钱的办法。
大顺朝廷的意思便是“我闭上眼,你们也别告诉我,那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别搞出来巴达维亚这种,逼着大顺表态的事就行。不表态说不过去,对扩张派和激进派没法交代;表态吧,又麻烦又牵扯到一大堆事还得花钱……”
掩耳盗铃,可以假装铃声不存在。可要是有人不开眼,非要把捂着耳朵的手掰开,把铃铛贴在耳朵上摇,那就是没事找事了。
这或许不是刘钰的态度,但法扎克莱也看得出,朝廷内部好像并不是太喜欢刘钰过于激进的政策,这一次派他出使欧罗巴、力图达成各国“减免关税”这个不可能成功的任务,便是大顺朝廷态度最好的体现。
得了这颗定心丸后,法扎克莱认定公司可以趁此机会在南洋打开局面,可以加大投入,甚至利用这一次乔治安森舰队驻扎东南亚的机会,让荷兰人有苦难言。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确定了刘钰因乔治安森而起的火气已经消了,法扎克莱又说了一些闲话,便告辞离开。
离开之后,他先是给印度方面写了一封信,告知了一下大顺官方的态度已经明确——大顺希望东南亚保持均势,而不是一家独大的局面。这等于是默许英国在东南亚搞事。
因此,公司可以加大对东南亚的重视。虽然公司的头等目标是印度,但现在巴达维亚华人起义,一旦资助成功,必将引发整个爪哇的反荷起义,之前被迫臣服荷兰的小国,也会试图脱离荷兰的掌控。
而公司,需要的正是一个可以自由贸易、不被荷兰垄断的东南亚。为此,支援巴达维亚的华人起义者,将可以用极小的投资,取得极大的战果。
公司已经同意了他之前的建议,搞了一批枪械送到了明古鲁。而法扎克莱的意思,是这些还不够,完全可以再支援一些。
…………
法扎克莱走后不久,乔装打扮的细作王五也从澳门抵达了广州,通过隐秘的渠道见到了刘钰,诉说了与英国人的接触。
“大人,整体上很顺利,英国人收了定金,已经将枪械在明古鲁准备好了。只等着我们去提货。如今大人羞辱了英国人一顿,这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吧?”
王五有些担忧,害怕这件事闹腾起来,英国人这边变卦。
不想刘钰却笑道:“无碍。之前那法扎克莱也来见我了,旁敲侧击地询问了一下朝廷对南洋的态度。借着他们和西班牙开战的引子,询问我对南洋局势是否干涉。朝廷的事,是朝廷的;华人的事,是华人的。英国人分得清。”
“他既来诈我,我自是将计就计,诈一诈他。英荷之间,亦敌亦友。天朝盘踞北方,若天朝下场,则是逼荷英合力;天朝作壁上观,则可让英荷撕逼。”
“此事非得英国人下场不可。若不然,一来若是朝廷出面买枪,风声很可能走漏;二来,买到枪,也要经过巽他海峡,那里既有荷兰人的势力、也有英国明古鲁的势力,若两者皆敌,实难运抵。”
“若朝廷现在就出面,英荷必要联合一致,以免本朝复永乐下西洋之盛况。”
“如今我既说朝廷无意南洋,又顺其意,言语中暗示本朝默许其均衡南洋,其必动心。”
“我既要去往西洋一段时间,他既来旁敲侧击我,我也正好在这段时间为你们寻一助力。”
说罢,又笑道:“我在虎门杀鸡儆猴,台下观者,各怀心思。荷兰多半以为我是做给他们看的,此番去巴达维亚,他们必不肯让我有耀武扬威的机会。如此一来,你们便有了足够的时间。”
将自己何日启程、何日巡视巴达维亚、何日要前往巽他海峡的大致日期一定,便道:“海上风浪无情,但大体的先后顺序不会错。你们便趁着这个机会,将火器运过去。”
“在我去西洋的这段时间,你们也勤练兵卒。但切记不要轻易攻打巴达维亚。非不能也,实巴达维亚乃一地之得失,南洋之大,不可因小失大。”
“之后米子明和杜锋会清剿海盗,会把海盗往你们那里逼迫。你们可以收容一些,勿要太多,只要有个名头,以便日后也有一些‘来源可查’的船,也便于运送军火等物。”
“待得了船只,便多与英国那边走私。一则充盈军费,二则让英国尝尝甜头。万隆等地,既早已实行勃良安制,村社物产亦多英国想要的货物,正可换取英国的军火器械。”
王五将刘钰的安排一一记下,说道:“那么,鲸侯,我这就赶往明古鲁?”
“嗯,这就去吧。事不宜迟。随行的军官们就不要跟着去了,在澳门等着,过些日子起航,直抵巽他就是。告诉牛二,最难的日子,就是我去往西洋、北部沿海的华人迁往锡兰之后。荷兰必要集中兵力清剿一次。记住一句话,任他几路来,我只一路打,诱敌深入,断其一指,伤其一部,则提议和谈,成割据之势。”
“是!”
记下这番话,王五悄悄离开了刘钰的居处,连夜返回了乱哄哄的澳门。
第二天一早,两艘建造地是澳门的商船便离开了澳门,前往明古鲁,准备将英国的军火装船,等待刘钰这边南下巴达维亚宣慰天朝遗民而逼荷兰集结海军以防刘钰耀武扬威的消息。
只要最后这一步不出什么意外,刘钰当年考取武德宫所谋划的“以南洋为本朝之西域”的战略,已经基本成型。
在暂时不动吕宋的前提下,马六甲、婆罗洲、巴达维亚、锡兰就是大顺在南洋的“安西四镇”。
自宋开始,延续了近千年下南洋奠定的基础,如今终要收获,归义军守望千载终于盼来了天朝的援军。
巴达维亚的华人起义,起的好。大顺不可能靠那些巴达维亚城内人作为将来军镇的基础,而巴达维亚若想为军镇又不能没有一支可以信得过的力量。
婆罗洲的矿工、巴达维亚的奴工,都是最好的军镇兵员。
而马六甲,则为“安西大都督”驻地,以正规军镇守,无需考虑此时当地华人数量。
至于锡兰,三五年内开战,锡兰的移民正是刚过完了最苦的日子。
土地开垦完了、房屋建好了、眼看就能到荷兰人许诺的“契约到期”的日子,大顺去了,均田免粮,只要锡兰的肉桂和槟榔,又不要那点土地税。
苦自然都是荷兰人造成的、好日子伴随着大顺占领来临了:移民是荷兰移的、强制劳作和强制开垦是荷兰人的鞭子,时机正好,人心岂能不定?
有了锡兰,便可复“秦兵日进,韩不能应,不如以上党归赵。赵若受我,秦怒,必攻赵。赵被兵,必亲韩。韩赵为盟,则可以当秦”之故事。
届时,顺有锡兰,中法同盟,英国必要往印度增兵,以达均势于中法。
真要开战,大顺却口惠而实不至,杜普莱克斯得大顺之口惠,以为优势在我,必主动开战。届时大顺却不出兵援法,法必不敌。
以北美之西洋参加貂皮贸易加大北美的价值,让本就对印度兴趣不大的法国,选择驱虎吞狼,直接将本地治里等据点“卖”给大顺,引诱中英开战。
反正也守不住,价值也比不上开发了人参貂皮东珠的北美,不如废物利用,大顺接盘,顺便还能反英。法国这点外交头脑应该还是有的,只要不是傻子都会这么选,无非也就是献祭一个刘钰的面上朋友杜普莱克斯。
此即韩献上党于赵之旧事,只要大顺不要在印度打出长平之战……这日后天下谁是天子,也就可知了。
如此,则大事可成矣。
大势已成,只待此番去南洋,踩踩点、探探路,让随行的参谋制定好南下作战计划就是了。
第二六七章 逆转外交
又在广州逗留了数日,眼看着台风天就要过去,心急火燎的刘钰终于等到了北面来的另两艘船。
一艘船上,是通过多年老友骄劳布图的关系转托了好几道关系,弄来的一批在长白山一带和朝鲜采参人整日火并的采参团伙。
这些人是加强中法关系、让法国愿意为北美流更多血的关键人物。
这些人将被送到加拿大挖人参,里面还有一些骄劳布图托关系找到的会种林下参的老手。
这些会种参的,得动用手段才能“请”到。
因为这群种林下参的,都是冒充野山参卖的,手段高明,根本不差钱,完全没有移民的动力。
明知道人参可以人工种植,但为了让法国乐于为北美流更多的血,也只能装作不知把这些人送过去。
毕竟直接给法国输血,朝廷不可能出钱,再说朝廷的钱是靠税收,凭啥收老百姓的税给法国人送钱?
那就远不如让法国人卖人参,这样一来这笔钱就不是朝廷出,而是药材商人出,谁有钱买人参谁买单。
反正大顺也不差这点贸易额,照顾照顾法国人生意,法国也就混个贸易平衡,不在乎这点白银外流。
只要能保证法国在北美卖人参的收益,能达到海地的水平,就能让法国愿意为北美流更多的血。
法国政府本就对印度兴趣不大,此消彼长之下,更容易达成刘钰“上党归赵”的战略构想。
这一船人之外的另一艘船,不是去加拿大的,但是去的目标纬度也差不多。
水手还是天朝人,但船上的乘客却都是当初黑龙江一战俘获的哥萨克,人数并不是很多。
绝大多数被俘的哥萨克选择留在大顺当兵,不愿意回去。
这些不多的、愿意回去的人,也是汉尼拔好说歹说,把这几年在大顺当官、教授要塞工程学和负责督建天津港口炮台区等攒下的那点钱,都作为雇佣费用才好容易请到的。
刚一靠港,汉尼拔几乎是跑着去见的刘钰,希望能够尽快出发。
“我理解你急躁的心情,但你好说也是跟着你的教父在荷兰海军实习过的,也主持过海军建设。就算你没去过印度洋,也该知道这个季节的风向不对。你固然有你关心的人,可我作为大顺的侯爵和枢密院副使,也需要关心那些南洋的百姓。”
“短时间内,不会起航。至少要等到明年一月份,才能过马六甲。”
看着汉尼拔黢黑的脸上满是焦急,黑乎乎的,刘钰忍不住想笑。
自己当初在黑龙江的堡垒抓了这厮,转眼已经十多年了。
当初两人之间的仇怨并未化解,不过是因为当初刘钰承诺让他回国,暂时搁置。
为了这一天,刘钰把他当做工具,已然等了十余年。
一旦大顺开始经略南洋,就要面临七年战争欧洲的外交特点——逆转外交态度,为今后促成中、法、俄三国同盟而做准备。
中、法、俄。
英、普、荷。
现在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为了保持同盟的连贯性,大顺这边允许英国在大顺港口获得补给,实际上就是把西班牙势力赶出南洋。
毕竟法西同盟,大顺要在战后促成中法俄同盟,就不能自己去打西班牙,这便需要借英国的人拿下吕宋,将来再从英国手里夺回吕宋。
从而将南洋错综复杂的局面,变成大顺对战英、葡、荷三国同盟。
英、葡、荷本来关系就比较密切,而大顺想要的吕宋、苏禄、澳门、马六甲、锡兰、乃至印度,便要和这三国发生矛盾。
不如赶时间,让他们一起上,也好作为中法俄三国同盟的基础——共同的敌人。
汉尼拔这个养了十余年的工具人,就是确保俄国的西法党领袖伊丽莎白政变不出意外的。
也是为了让在大顺生活了十余年的汉尼拔告诉俄国大顺的真实情况,让俄国不要琢磨着东进,那是一条死路。
刘钰非常能理解汉尼拔焦躁的心情,俄国的局面越发难看,奥斯特尔曼伯爵一旦归国,或者现在的安娜女皇一旦死掉,一场大清洗是不可避免的。
伊丽莎白作为彼得现存的最后的女儿,是新党眼里的正统;安娜没有子嗣,德国党必要扶植幼儿做摄政王,绝不会允许有威望有法理继承权、而且不是可以操控的幼儿的伊丽莎白上台;旧党不喜欢伊丽莎白,认为支持剪胡子、脱长袍、学科学、建海军、剃须易服的彼得女儿不是俄罗斯正统。
三方势力现在都在等待着安娜女皇的死,等待着决出胜负。不管谁上台,都必然开启对另一方的清洗。
汉尼拔这个工具人,就是大顺这边能够找到的最适合干涉俄国内政的人选。
他有法国背景,在法国留过学,上过法国军校,也和法国的贵族们认识,和伏尔泰等启蒙学者也都谈笑风生。
而法国驻俄大使馆,几乎就是新党伊丽莎白一派的基地,法国不希望俄国被一群德国人把持,也希望俄国上台以为新党领袖推行西进政策,毕竟法俄之间还隔着一个德国。
他是彼得大帝的养子,跟随彼得去过荷兰、建过海军、参与过圣彼得堡的修建,身上几乎抹不去“新党”的印记。
以及他和养父的女儿伊丽莎白之间的那种……单方面的思慕。
这种心情刘钰其实也能理解。
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忆和幻想,许多意义浮现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
作为一个乍得地区的黑人,在土耳其当过奴隶,这段日子当然是晦暗的。而彼得就像是救世主一样把他收为养子,让他渡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那时候年纪还小,身边经常接触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怎么可能没有感情?
被刘钰一战抓获,扔到京城蹲了十余年,虽然有官职、有低微的爵位、有事业,但终究不会快乐。身边也没有个合适的女人,大顺这边的女人和他有文化隔阂。
这种情况下,过去的回忆、幻想,也就成为了他生命的意义,一切都在持续十余年的回忆和幻想中,这些碎片全蒙上了一层美的叫人心醉的滤镜。
或许就像是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卡西莫多,汉尼拔知道自己不可能、也绝对没有机会和思慕的人在一起,那些加了滤镜的过去的美好碎片,让他将“默默守护”作为一种自己构想出的生命的意义。
原本这种自我幻想出的自我感动的生命意义,不会持续太久,二十来岁这么感动一下自己还行,四十了,多半回首过去暗骂过去的自己一句傻X。
但刘钰从一开始就在引诱他这么想,当初他愿意将在法国军校所学的一切倾囊相授的原因,就是刘钰答应他日后会送他回去,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这是十余年前的话,在大顺京城的漫长生活里,他又一直是个边缘人。
虽有官位、甚至爵位,但他只是个“四夷入朝的象征”,大顺官员们不喜欢他,皇帝对他的信任也几乎没有,能交流的人很少。
这种边缘人的生活,让他时不时会想起刘钰引诱他去自己感动自己、自己赋予自己的生命的意义——活下去,回到彼得堡,去拯救自己思慕的人,像骑士拯救公主的故事一样。
十余年前的接触,刘钰就看出来了,这个浑身黢黑的黑人,是个正统的俄国人:为生命赋予某种意义,为了这个意义承受极多的苦难与折磨,肉体痛楚,精神满足。
越苦,越爽。越苦,越爽。
若为了某个目标、意义,最好是救世或者为全人类、再低点就是为了某个别人,苦到极点,自己死了,无人理解,浑身腐烂被人遗忘,那简直可以封圣了。
汉尼拔其实很自卑,不管是在大顺还是在俄国,他都是外来者,是边缘化的人,是被隐性歧视的。
这种人,特别喜欢通过拯救他人使自己获得升华,通过扮演一种救世主的角色来体会到自己的价值,这是无法消除自卑感的人常常会陷入的优越情结的一种形态。
刘钰跟着汉尼拔学过要塞工程学和法国军校的课程,接触颇多,对他看的还是比较透的——纯正的俄国文艺贵族,要不后代怎么能弄出普希金呢……
历史上,汉尼拔和伊丽莎白的关系也算是相当好。
彼得死后,汉尼拔被流放到贝加尔湖附近的色楞格河修要塞,防备满清北侵。伊丽莎白上台后就把他提拔为了爱沙尼亚总督,还以一个黑人的身份,在贩奴的18世纪,混到了俄国陆军上将军衔,以及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
其实汉尼拔也知道,刘钰只是把他当工具。
但汉尼拔自己对于自己能当这个工具,也是心存感激,甚至隐约感谢刘钰当初抓了自己之后,对自己多加保护和关照。
至于回到彼得堡后如何政变,这倒是不用刘钰教他,他既是个正统的“第三罗马”的贵族,自是对罗马特色的禁卫军政变耳熟能详。
从奥斯特尔曼伯爵那得到的消息来看,他的一些老相识现在也仍旧在禁卫军中,虽然碍于德国党的强势一个个装作忠臣,但心里怎么想的那也不得而知。
自己从大顺带回彼得堡的哥萨克不多,可政变这种事,有时候可能多出百十个人,就能有改变大局的能量。
刘钰为了让他安心,虽知道安娜女皇今年就得死,可也不好让自己当神棍,便道:“你且放心。到了那边,你可以先在哥德堡休息。你要缺钱就跟我说一声。天朝的海军和要塞工程学,以及天朝最为优秀的战斗工兵,都有你的一份功劳。这份情谊我心里记着呢。”
“若彼得堡有变,你星夜扬帆,数日即可登陆。你当初的好友如今应该也身居高位了,你就说去参加彼得大帝的诞辰纪念,怎么说他也是你的教父,这个理由应该无人能反对。”
第二六八章 蓝狗子
“再说你还有一个天朝男爵的爵位,有这个身份,彼得堡那边也不好对你有所动作。”
“法国人那边也说了,法国大使馆那边也有你在巴黎军校时候的同学。伊丽莎白公主也常在那边活动,只要胆子大一点,其实还是很容易的。”
“我也和你分析过了。现在新党、旧党都颇多不满。哪怕是旧党,也是愿意退而求其次,追伊丽莎白公主为正统。再怎么说,他也比那些连俄语都不会说的德国人,更俄罗斯一些。”
刘钰的宽慰并没有让汉尼拔减轻多少焦虑,可见刘钰的好意,也只好挤出笑容道:“只要我回答彼得堡的时候,伊丽莎白仍旧安康,剩下的事我并不担心。”
“以前在欧洲的时候,我常听人说‘拜占庭式的阴谋’。可是在京城读了很多天朝的史书,发现拜占庭式的阴谋算不得什么。”
“就像是天朝语言里的‘勾心斗角’,本来是用来形容阿房宫这个建筑的,但如今却成为了权力斗争的意思。我在京城住了十几年,成长了很多。”
闻此一言,刘钰有些不知该怎么接话了,这到底是夸呢?还是贬呢?
只好尴尬一笑,伸出手和他握了握道:“成长了就好。不管怎么样,日后咱们分道扬镳,但愿永无再见之日。”
“毕竟如果中俄再度开战,你若是辅佐伊丽莎白登基成功,以你对中国的了解、以及双方漫长补给线最适合的堡垒拖延后勤退兵战术,你应该是俄方主将。”
“而我,作为最会攻城的那个,免不了也要挂印出征。但愿,咱们日后一别,再无相见。”
汉尼拔也没有说什么感激天朝的话,算是彻底断了自己回天朝的退路,亦用力摇了摇刘钰的手道:“我知道俄国的未来,正如我的父亲所说的那般,在西方。也知道天朝的军力和财力,不是俄国所能匹敌的。”
“如果我真的可以辅佐伊丽莎白公主登基,我会尽力劝说,放弃东西双头鹰的想法。俄国的未来,在波兰和德国,而不是东方。”
“我也希望,我们再也不要见面,如你所言,再度开战,恐怕你我都是双方的主将。而我……打不过你。”
最后几个字,把刘钰逗笑了,也不管他是恭维,还是有感而发,松开手笑道:“好吧,我接受你的夸奖。”
两个人相视一笑,面上看,算是彻底解开了当年黑龙江江畔的私人恩怨。
这时候还不能说真正掏心窝子的话,而且两国外交就算掏心窝子说真话,对方也未必信。
刘钰去到那边是为了逆转外交态势的,俄国的态度关系到大顺是否可以把有限的财力物力都放在南洋。
这不需要十几年的京城生活把汉尼拔培养成亲中派。当然也不太可能。
此时大顺的文化制度和先进性,不是不好,也不是没有进步,而是不再如同汉唐时候对周边民族有碾压性的优势。
汉唐时候,自己十三四岁,别人三五岁;现在是自己三十岁了,别人却也二十了。
只要汉尼拔明白大顺的战争潜力到底有多大,使之成为一个清醒派就够了。
俄国需要一个真正明白大顺国力的人,才能让他们既不妄自尊大、也不妄自菲薄。
只要俄国不妄自尊大、也不妄自菲薄,就会聪明地选择正确的对华态度。
…………
等到该等的人都等到了,这一支规模远不如当年郑和下西洋的舰队,缓缓驶离了广州。
一艘战列舰、四艘巡航舰、一艘运载陆战队的运兵船作为护航力量,要一直跟随刘钰宣慰南洋华人,送到锡兰。
顺便测绘一下沿路的海图、海况,搜集沿途的情报,顺便彰显一下大顺的海上力量,迫使荷兰将有限的舰船用来和刘钰攀比。
刘钰这边的随行人员,一共搭乘五艘船,另外加三艘去往哥德堡贸易的大顺方面与瑞典合资的商船。
五艘官方船里,一艘装着采参人、纺织工匠、铁匠等一些技术工匠;一艘装着汉尼拔在大顺官军里招募的归化哥萨克。
一艘是官方的正船,旗舰。
剩下两艘,或是装着随行人员、大顺朝廷给各国宫廷的礼物,以及一批去往锡兰监督荷兰执行移民计划的官员。
从广州起航的时候,一艘巴达维亚方面派来的荷兰武装商船也加入舰队随行,为刘钰一行在前面开路。
这艘荷兰船要在刘钰即将抵达巴达维亚之前,离开舰队,先行前往巴达维亚,通知消息,为布置接待空余出时间。
庞大的舰队一路向南,抵达邦加岛的时候,就在邦加岛进行了短暂的停留,补给。
舰队的规模越大,需要的补给也就越多。
邦加岛对面,就是三百年前大明的旧港宣慰司,如今已然衰败。
这里处在马六甲海峡的卡口,向南二百余里就是巴达维亚和巽他海峡;向东百余里婆罗洲。
舰队在邦加停留的时候,很多当地的华人涌到港口,来参观这支朝廷的舰队。
当地华人豪绅也准备了酒菜、锣鼓、特来欢迎。
军舰鸣礼炮,随行护卫的陆战队在邦加岛举行了一次会操演练。
对于朝廷的这支舰队,当地的华人虽然表现的有些好奇,但更多的还是恐惧和害怕。
本想着舰队炮声齐鸣、陆战队军操演练,会让当地的华人百姓欢呼雀跃,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看到军队操练之后,很多在这里做工的华人恨的牙根痒痒。
人群中,几个浑身肌肉突出、后背严重佝偻的华人矿工,看着远处在那操演的陆战队,忍不住骂了一声。
“官商相护,这群蓝衣服的狗东西来了,咱们的日子更难过了。娘的,蓝狗子跑到这里来了?”
若是这些参加过东征日本的老兵们听到这样的话,一定怒发冲冠,觉得自己受了侮辱。
但此时他们正在码头上,按照军官的指令在那演操,并未听到这样的话。
当地的华人商贾,或者在这里被称作“tiko”、经理、大哥、或者是承包商的矿主们,正在码头处焚香放炮,迎接这些从天朝来的军队,其乐融融。
远处骂人的几个矿工,也正是看到了其乐融融这一幕,才破口大骂陆战队是“蓝狗子”。
邦加这里有丰富的锡矿,也是当地的经济支柱。每年华人海商都会来到邦加,采购一些锡块,送到苏州,赶上过清明或者七月十五的时候烧锡纸用。
这些矿工之所以狂骂这些参与过征日作战、功勋卓著的陆战队,不是因为私仇,仅仅是因为在港口处的官员,正在和这些矿工恨到极点的华人经理们其乐融融。
他们在家乡的时候,就见识过官官相护、官商相卫的场面。
如今到了这里,受尽了同胞的压迫,但终究这里没有官府,还能组织罢工和起义来反抗,却没想到朝廷的蓝狗子居然跑到了这里?
这还反抗什么?如何打得过军队?
大顺不是满清,没有出海不得超过两年必须归来的法令,除了那些在松江有数万两股份的大商贾外,对正常出海谋生的百姓并无这样的要求。
所以在巴达维亚的糖厂,少了18世纪华人劳工的经典曲目:临近年关,开始打砸抢要工资,逼迫糖厂老板结算清楚自己的工资,以方便回国。
至于为什么要工资还要打砸抢?
百年后的美国资本家的套路,早在百年前就已经在南洋华人资产者中上演了:他们发的是内部通行的代金券,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只能在内部消费。而这种代金券、或者说货币,用的是铅,别说拿回大顺,就是拿到糖厂外面,一毛钱都不值。
吃喝拉撒只能内部购买,定什么价,就是什么价。
嫌贵?拿着代金券去外面买啊。
买不到?那就老老实实地买内部的货物,一应俱全,赌局、鸦片馆、妓馆、吃饭、喝酒……只要你想要的都有,要是能让你过年剩下一分钱,老子就不是布尔乔亚。
所以原本历史上的巴达维亚,每年都会上演这么一幕:快过年的时候,华人劳工们开始聚集、起事,焚毁甘蔗园、毁坏作坊,要求把一文钱不值的代金券、铅币,换成能花的铜子、银币,也好回家过年。
而大顺没有出海不得超过两年必须归来的法令,甚至鼓励闽人出海谋生,归乡的愿景没有那么迫切,在哪活着不是活着?也就很难组织起来团结一致的起事,自是少了18世纪爪哇的经典一幕。
单就这个套路来说,在1700年就已经追平了1870年美国大托拉斯集团内部枪手、内部代金券剥削的套路,这都已经不是萌芽了,而是直接飞升到了托拉斯水准了。
这样的套路,一样在邦加上演着。
只不过要因地制宜,邦加是锡产地,所以不像巴达维亚那里的糖厂用的是铅币,而是用邦加的特产锡,作为货币。
当地的华人资产者,在这里承包各自的地盘,开矿,其实就像是一个个赛博朋克公司。
有自己的武装,有自己的疆域,有自己的矿场,有自己的枪手。
或者说,就是宋元买扑制在南洋的遗存。
当地的酋长或者首领,把某个地方包给华人经理,预付一定的款项。
比如预付8000银币的款项,按照8银币一担锡的价格,需要在年末支付100担的锡块。
剩下的,则是多产多得,你要有本事挖出一万担,那是你的本事。
华人经理自然是希望劳工只干活不吃饭,为了把海陆丰劳工的最后一点价值都榨取干净,他们也学习了巴达维亚的先进经验,给劳工发行内部货币。
人为规定,40枚锡币,可以兑换一枚西班牙银币。
而按照此时的物价,这一枚锡币,至少要有12两重,才能达到40枚锡币换取一西班牙银币的兑换比。
谁会铸造12两重的钱?邦加的锡币,都是铜钱大小的,怎么可能12两重?
所以,这锡币基本就是白票,只能在内部流通。
招工的时候,是按照银币的价格招的,听起来真的好赚钱呀,好好干几年,回家娶媳妇买地,好日子就来了。
但是,给钱的时候,是按照锡币给的——一个银元按照40枚锡币支付。
很多劳工干了一年,发现自己赚的这点钱,还不如等着七月十五给鬼烧纸的时候扒灰、偷锡来得多。
几乎每一个海陆丰来的华人,都在同胞经理的核算下,成为了负债累累的奴工。
干了一年活,还要倒欠钱。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从1700年到1820年,这是邦加的常态——几乎没有一个华人劳工,可以拿着工资回家,完成买地娶媳妇的梦想。
相反,从刚来时候的自由劳工,混了三五年,就混成了倒欠公司一大笔钱的债务奴工。
伙食费得扣吧?凭什么伙食费这么贵?看看外面拿着火枪的公司枪手,谁有疑问,那些公司枪手会告诉你为什么。
赚了钱了,来赌两局吧?搏一搏,银元变金饼。不赌?你是不给经理面子啊,明天哪个矿道有塌方的危险,你就去吧。
鸦片馆,来享受享受;妓馆,来放松放松。
不管是赌场、鸦片馆,还是妓馆,都是公司产业,内部货币,完全可以流通,这倒是童叟无欺。
如果这样下去,居然还能拿到钱?那还有最后一招:账本。
来锡矿干活的,有几个认字的?账本一抖,伙食费和平时消费都是记账的,你要是能把一分钱拿走,这管账的就可以卷铺盖回家了。
三五年下来,“tiko”拍拍矿工的肩膀,告诉矿工倒欠了公司一大笔钱,准备干到死还账吧。
在大顺的舰队即将抵达邦加的时候,邦加的矿工正在酝酿一场起义。当他们看到大顺的官员和他们的“tiko”在码头其乐融融的时候,一句“蓝狗子”骂出口,也就理所当然了。
“有人走漏了风声?这是tiko们找了朝廷来镇压?”
看着码头上的朝廷军队,带头的矿工恨恨地骂了一句,心想……完了。
第二六九章 邦加的大麻烦
码头上,礼官正在抑扬顿挫地读着朝廷“宣慰南洋天朝化外之民”的圣旨,前来欢迎的豪绅们皆呼万岁。
但面上的欢迎之外,对朝廷把爪子伸向了南洋,内心也有些担忧和不满。
他们很担心朝廷将来下南洋,把邦加收入官营。
虽说大顺取缔了省钱的匠户制度,也没有如同宋、蒙元一样的大量的官方控制的手工业者,可能还会将这里承包给豪商。
但是,这终究是个不稳定因素。
这些豪商在邦加、旧港宣慰司还算是地方一霸,可这锡矿这么值钱,真要是国内的人入手,他们如何比得过?
论关系,他们和朝廷之间没有什么联系。
论财富,与大树内部那些豪商、靠屯土地插手对外贸易的勋贵们比起来,更是小蚂蚁。
邦加的豪商,倒不是说针对性的讨厌大顺,而是讨厌任何形式的国家机构。
不管是大顺,还是荷兰东印度公司、或者英国东印度公司,他们都不喜欢。
他们喜欢无政府状态。
或者就像是现在的局面,看似好像归当地酋长管,锡矿所有权也归巨港的苏丹。
但当地酋长、苏丹都是一群垃圾,荷兰人不下场,各个公司就是独立的王国,干啥都行。
不过看到朝廷的军舰,在面上也不好把这种讨厌表现出来,只是不断地说一些场面话。
跟随刘钰来的朝廷官员对于南洋天朝遗民如此盛情的态度,颇为满意。
但这种场面让刘钰有些腻歪。
朝廷让他来南洋宣慰华人。
可,南洋的华人统称华人,然而细分下去,有包矿的、有做小买卖的、有放高利贷的、有干糖厂这种植园的、也有拼死拼活干一年从自由工干成奴工的。
都是华人,可有些人互相之间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宣慰谁?
谁是将来朝廷统治南洋的基本盘?
大顺皇权在大顺本土的统治基础,很明确。
至少,李淦这个皇帝的脑子很清醒:小农、自耕农,府兵,良家子,一句话,保守且喜欢稳定的耕战者。
这就是为什么李淦宁肯多花钱,让退伍老兵去开垦永业田,也坚决反对为了省钱把退伍兵扔进京畿、松江的手工工厂里。
但在邦加,或者南洋,这种统治基础并不存在。
爪哇的土地所有制还是村社农奴制,小农自耕农还是少数,而且多半也不是华人。
朝廷将来下南洋之后的统治基础,到底要依靠谁?这是朝廷如今急需解决的问题,这是个前所未有的局面,无法从史书上找到答案——糖厂、种植园、矿场,这不是土地,不可以按照抑制豪强的讨论,打碎之后分给个人形成一堆自耕农——在必须保证多人合作的手工业工厂制的制度下,朝廷要怎么办?
对此,历代王朝的对应策略,就是治标治本:不允许大规模手工业工厂、不鼓励私人开矿,这不就没有问题了吗?到了青春期产生了欲念,和以前的孩童时代不同了,直接切了,不就结了?
朝廷有丰富的孩童时代的经验,但我没有青春期的经验,所以恐惧未知,割以永治。
如果一切照旧,问题不大。
然而大顺不想一切照旧,花钱出力下南洋,是为了金子银子贸易的钱,而控制几种特殊贸易品是朝廷能拿到钱的最优解,那也就意味着不可能一切照旧。
一切都不能照旧,“宣慰”二字,就有些难。
刘钰对南洋的具体情况不能说了解到了如指掌的地步,但跳开华人、非华人的角度,从阶级这个角度来推断南洋的状况,以及之前巴达维亚方面的情报搜集,也能猜个三五分。
就像他一直在朝廷里说的那些话,不要刻舟求剑、不要削足适履、不要守株待兔。
现在南洋的情况十分复杂,并不是后世某个时间段,南洋华人无不盼着朝廷大军前来的局面。
历史上南洋华人无不盼着朝廷大军前来的局面产生的原因,是英、荷等帝国主义的爪子已经彻底掐住了南洋,牢牢控制。
上层华人挨了打,才会寄希望一个共同体,而朝廷就是这个共同体的现实影像。
现在,局势大不相同。
英国连印度还没拿下,荷兰也就只能控制一下香料产地,以及诸如巴达维亚这样的城市,法国人许多年前刚被暹罗人赶跑让其滚蛋。
乱。
没有一个能把整个南洋控制起来的力量。
缺乏控制,又处在贸易要冲,这是“萌芽”们最喜欢的地方,缺乏实在的管束力和控制力。
大顺?大顺多个鸟?来了之后不一样还要管束?那为什么要喜欢朝廷下南洋呢?
所以看到码头上豪绅夹道欢迎的场面,刘钰心里是有数的。
南洋还是那个南洋。
但此时南洋,非彼时之南洋。
稍微换位思考一下就知道,下南洋的华人,尤其是在巴达维亚等荷兰控制严密的地方之外的华人,哪个朝廷也不喜欢。
朝廷统治的一贯做法,让这里的华人心生诸多疑虑。
盛大的欢迎之后,这些心存疑虑的经理人和承包商,便希望邀请朝廷的人吃饭,以打听出点什么、试探一下朝廷的态度。
名义上是接风洗尘,也不好扶了他们的面。
不过这宴会一众官员吃的都不是很开心,宴会无酒、也没有猪肉。
虽不是所有在这里承包的都不能喝酒吃猪肉,但参加宴会的人是有一部分不能吃也不能喝的,这里矿场的所有权还是在巨港苏丹手中,一部分人其实是前朝就在此扎根已经本地化的华人。
其余的朝廷官员还好,入乡随俗。
跟着刘钰的这群军官,则忍不住心底暗暗咒骂,吃饭没酒?那特么的吃个鸟?航行本就艰苦,好容易靠岸一次,却吃不痛快,这饭没什么意思。
几个当地豪绅的领头人物出面以茶代酒,敬道:“诸位大人一路辛苦。鄙处贫瘠,略备菜品,还请不要嫌弃。”
“我等既有祖辈就离乡谋生的,也有前些年来此开采锡矿的。非是自弃王化,我等岂不知故土难离?”
“古人云,越鸟巢南枝、胡马依北风。我等若不是为了谋生,谁肯背井离乡,远离祖宗之坟茔,来此炎热之地?”
说到情浓处,这人已然带上了哭腔,听的众人无不动容。
说完思乡之苦,终于到了正题。
“大人此番来南洋宣慰,我等真心感念朝廷。荷兰国亦多从此地购买锡块,价格公道,虽为蛮夷,却也颇有法度,买卖公平。”
“反倒是多有一些不务正业、心术不正的刁民,多行不法之事,乃至荷兰国对我等天朝子民多有偏见。”
“正是,一条臭鱼搅了一锅腥。大人此番宣慰南洋,正该将这种人训诫一番。”
“此等刁民若是天朝,亦多行偷鸡摸狗之事,甚至多存祸乱之心。”
“这些人身处南洋,亦多使南洋、西洋诸国之人,对我等天朝子民颇多厌恶。只是荷兰国畏惧天朝威严,不敢轻易处置,乃至爪哇有此大乱。此等人大损天朝威严,大人当应详查。”
这番话说的和刘钰同来的几个官员连连点头,他们虽和刘钰同来,但却不是一个体系的。
历史上巴达维亚的红溪惨案发生之后,逃走的富商的看法,就是“荷兰国不甚恶,只是总督坏,巴达维亚的事是荷兰国主亦不能容忍的”。
而一些官员的看法则是“当地华人漫天要价,兴风作浪,自恃财力勇力作乱”。因为传到朝廷的一个版本,是荷兰人雇佣华人去锡兰当兵,说要当军户分土地,最后分的不够才导致的叛乱。
人们只能用他们所了解的事物,去套那些不了解的事物。
天朝的很多官员不是笨,而是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所以才能套出来去锡兰“军户分地”这种想法。
对于作乱的“刁民”,官员当然不喜欢。
刘钰对此只是笑了笑,他对邦加的情况不是太了解,这时候不好说什么。
但原本的历史上,邦加可是“华人猪仔”重要的去处,老乡骗老乡,历史上湛江、海陆丰等地的华人贫民,被一个个骗到了澳门,再从澳门运到邦加采矿。
如今的情况,澳门的贸易垄断地位已经废了,早了百余年走上了人口买卖的路。
邦加的情况什么样,刘钰好说也在文登驻扎了那么久,附近的金矿也做过社会调查。
矿上什么样、怎么才能赚钱,他心里还是有数的,那还是有秩序、有法律、朝廷管得住的文登、山东。
单就后世的历史来看,邦加的华人奴工死亡率,远高于北美黑奴,和西班牙统治下在南美挖矿的印度人死亡率差不多。
这与道德无关,不是说新教清教徒奴隶主就善良。
仅仅是因为黑奴从非洲运过去,那么远,途中死亡率又高,所以挺贵的;而南美的印第安人、锡兰的泰米尔奴隶、还有南洋的华人奴工,便宜。
新教的、天主的、华人的,南美、泰米尔、华人正可囊括。
如今成年男黑奴均价50英镑,150两银子,关键奴隶还是法定财产,用死了相当于自己丢了150两银子,谁不心疼钱?
150两银子,可真是不少。
耶鲁靠卖茶叶,发了财,给大学捐钱,捐了2000两银子,就够大学用他的名字命名了。
可雇工就不同了,用死拉倒,反正有的是,特别便宜,也不是法定私产。
如今澳门挤进去了那么多的天主教徒,无地无业,大顺又只准进不准出,也不相信任何形式的“假意改信”,更是使得用工成本狂跌。
笑过了“刁民”的说法后,想着澳门的变化,刘钰心道,邦加日后还是个大麻烦。
看了一眼恭恭敬敬的本地地头蛇,忽然问道:“我见桌上无酒,亦无猪肉,想来尔等也有不少信奉回教的。你们在这里开矿,可也问来这里做工的,是何等宗教?天主教徒也要吗?”
当地地头蛇也知道大顺禁教的消息,以为这是朝廷因此而问的,忙道:“大人说笑了。我等那里管他们是何等宗教?只要有人肯来做工,我们就要。至于是否是天主教徒,我等实在不知。”
“而且我等平日多居于旧港,非在邦加。邦加自有工头照管。我等出资、工人出力。”
“毕竟,这招工又不是考科举,还需问清楚籍贯父祖。”
刘钰哦了一声,心道这可有意思了。
天主教有强大的基层组织能力,你们这些矿主还多是一些不吃猪肉的,如今朝廷禁教,无业谋生的澳门天主教徒大量出海做工……
这些下南洋做工的,在上船的那一刻就已经脱离了宗族,也脱离了朝廷的秩序和组织。
到了陌生的地方,一团散沙一般,还有一堆可能从澳门过来找活干的天主教徒,又是在压迫严重的矿场……借助宗教的外壳把人一组织,矿工能不能起飞不知道,反正天主教肯定是要在邦加起飞的。
第二七零章 领导权
邦加夹在设想中的南洋三镇正中,又生产锡矿,刘钰是不希望落入到天主教手里的。
倒不是刘钰有极大的成见,而是因为如果矿工们打着天主教的旗号起事反抗,朝廷若下了南洋,必然会选择来一场“岛原平叛”,杀个精光。
哪怕朝廷很清楚,这邦加岛的天主教,只是个幌子,和太平道、白莲宗、明教都差不多,只是个组织形式,内核还是矿工反抗。
但朝廷也一定会屠干净的。
邦加和苏州的织工齐行叫歇不同,苏州的齐行叫歇,那是技术工种罢工,可以妥协解决。不是谁能都纺织丝绸的。
邦加一旦起义,人杀光了,再换一批人来干活就行,毫无顾忌。
可这么好的机会,朝廷这边却实在拿不出一个能在邦加取代天主或者回教的东西,能把离开了宗族的底层组织起来。
没听说有打着儒家旗号造反的,对南洋的基层几乎是毫无渗透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像巴达维亚那边一样,派人去组织起义。
可邦加的情况又和巴达维亚不同,这里……这里造反太容易了,这不是荷兰人的领地,刘钰真想现在就拿到邦加,二十个军官送一批枪,就能成功。
但若是现在动手,必会引起荷兰的警觉,整个锡兰军镇以及后续的上党入赵计划也就全泡汤了。
可现在不动手,刘钰感觉就现在这局势,只怕从澳门那边贩运的廉价奴工、天主教徒就要拿到起义的领导权了。
一旦天主教拿到了起义的领导权,那这件事的性质就变了。
朝廷要是杀光了邦加的矿工,那等于是说朝廷下了南洋,要靠南洋的华人豪绅,更不可能争取到底层了。
而争取不到底层的话,朝廷在南洋站不住脚的。
朝廷不缺当官的,也不缺收税的,更不缺开矿赚钱的,死了一批抓了一批随便就能找出来一堆愿意来的。
缺的是支持朝廷、能当兵、能打仗、能定居、能干活、数量庞大的底层华人“归义军”。
而天主教若是拿到了邦加起义的领导权,必死无疑,朝廷不会手软的。
这顿饭本就无酒无猪肉,吃起来毫无滋味。如今又想到这些,总觉得这顿饭像是在提前喝几千矿工的血、吃上万矿工的肉,不由更是没了胃口。
放下筷子,刘钰便问刚才那个说要治一治刁民的矿主,说道:“常言道,蛇有蛇头、鼠有鼠王。你既说这里有不少刁民,想来在那些矿工之中也颇有威望。”
“这种人,留在这里,你们怕也觉得麻烦。杀又不敢杀,不逼急眼了,你敢动这些有威望的,其余矿工说不定就和你们拼了。对吧?”
矿主闻言大喜,连声道:“大人高见!大人高见啊。想来大人是带兵的,一定见多了这种刁蛮之辈。正是如此啊。杀又不敢杀,不到逼急的时候,确实不好动他们。一动他们,矿工定要作乱。”
刘钰笑道:“那也简单。军中专治各种不服之人,也最喜欢要这种刁蛮有勇力之辈。朝廷不曾下南洋,如今宣慰南洋,尔等态度可嘉,亦算是我这个宣慰使帮你们个忙。你们几个统计一下,将各自矿上的刺头都列个表单,我自带人去把他们抓到军中,好好教训一番。”
顿时,十余个矿主连声道谢,只觉得都是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这朝廷终究还是向着我们的。
谁家矿上没有几个有威望的刁民?或是威望极高、或是有些手段、亦或是能够服人,这种人极难对付,只能想办法使坏弄死,却不可明火执仗地杀。
连声歌颂,马屁如潮,刘钰坦然自受,毫不扭捏,又问道:“此番朝廷派我来南洋,也是因着多闻荷兰人狡诈残忍,多有天朝海外遗民受其欺辱,故而特来宣慰,亦为视察。”
“尔等刚才说,荷兰人还算好?”
矿主们也确实担心朝廷下南洋,或者与荷兰开战,见刘钰如此一问,赶忙道:“回大人的话,别处我们不知。但就邦加此地,荷兰人亦算公正。买卖公平,颇有古之君子国之遗风。”
他们说的……站在他们的角度,倒也不全是假话。
历史上,直到英、荷牢牢控制住了南洋,开始对南洋进行全面管控的时候,这些人才体会到“背后没有一个强大祖国”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
论钱,拼得过东印度公司吗?就算钱拼得过,拼得过东印度公司的二十万印度士兵吗?养的那点打手,欺负欺负挖矿的还行,敢跟东印度公司的武装部队开干?捏死你还不是像捏死一只蚂蚁?
拿战时期,英国短暂地占据过邦加,一纸命令,就取缔了矿场私人承包制,谁敢反抗?
等到日后荷兰的统治能力加强,才知道西洋人不是什么好鸟,自是盼着朝廷能够看在都是同族的面上,恢复旧日的模样。
但现在,“身旁有个强大的朝廷”,才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
因为英国东印度公司现在哪怕在印度,也只能凑出来三五千兵马,在南洋更是个放屁都不响的角色;荷兰也就管管巴达维亚以及北部沿海的一些城市,能管管走私和海盗,能遏制一下英国人来这贸易,但内里却连华人内部自己发行货币都管不了。
这种无政府之地,是商贾资产者们最最最喜欢的。
或有人想象,只要朝廷下南洋,当地华人无不赢粮景从、箪食壶浆。
但,这不是现实。
只是想象。
荷兰人现在没有完全控制邦加,不是因为荷兰人是好人,而是荷兰人连巴达维亚周边都没管明白,无力完全控制邦加。
让巴达维亚华人痛苦不堪的人头税,没收到他们头上。
对巴达维亚华人的经济管制,也没有管到他们头上。
反倒是每年荷兰东印度公司都来买锡,是他们的大主顾。而且有时候有海盗什么的来骚扰,也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船给赶走的。
现在荷兰人还没有能力完全控制邦加,而且荷兰也是邦加锡块出口的重要方向,当地的矿主自然是要为荷兰美言几句,害怕朝廷与荷兰开战,影响了他们的生意。
再往深点想,荷兰现在无力控制整个南洋。
可大顺与荷兰不同,广州到南洋,和阿姆斯特丹到巴达维亚,在空间上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真要是赶走了荷兰人,朝廷就来了,万一要是看上了邦加的锡矿怎么办?
朝廷的名声嘛……在商人心里,自来就不是很好。
索贿索钱、强迫孝敬、给官员干股……这些都不提。
万一遇到了个清官,矿工真去告状,说不定还真就管了。
矿主心想,万一遇到个戏本里包青天、海刚峰那样的官儿,听到矿工的遭遇,岂不是要拍案而起,速速查办?
那要是万一遇到个贪婪无厌的,听到了这里的锡矿赚钱,岂不是要当即索贿,先要个三成干股,再来个冬炭夏冰?
国家是阶级的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调和二字,最是关键。
封建王朝的主要矛盾是土地的矛盾,朝廷自然知道如何调和;可新时代的新矛盾怎么调和,就是包青天海刚峰复生,一时间也不会掌握怎么“调和”资产者和无产者,越是好官反而可能越不知道怎么调和,调和不好就容易搞成打压萌芽。
换位思考一下,刘钰觉得自己要是干这一行的矿主,在这里有独立的公司,那也当然不会盼着朝廷来,如何及得上现在这种三不管的自由?
也害怕朝廷与荷兰开战,自是要主动自发地替荷兰美言几句。
屁股决定脑袋,此言不虚。
刘钰倒也不介意他们现在给荷兰说好话,心说皇帝如今盯着南洋呢,为了南洋的香料和贸易、以及杜绝漕运改海运之风险、治疗自宋以来的千年夺淮之癌……
别说什么荷兰国有古君子遗风,就特么荷兰王是周文王转世,皇帝也非打南洋不可。
朝着北边拱了拱手,刘钰顺着这些矿主的话道:“人常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看来这关于南洋的诸多传闻,竟非真相?我倒是要仔细看看,万不能让一些人的一片之词,蒙蔽了圣上。”
一众矿主忙道:“大人辛苦,确实是要仔细看看清楚的。耳听为虚,有时候一些狡诈刁民,也多行违法之事,却反咬一口,这也是有的。”
“嗯……本官自会明察秋毫。那既如此,一会宴后,你们便自商议一下,将各家矿上的那些刁民头目上报上来,我且派人会上一会。若真有勇力,也好在军中谋个出路。”
待宴会一散,跟着刘钰的军官保持着应有的礼数,待离开后,这才破口大骂这顿饭吃的没意思。
刘钰则在港口最好的一处宅子里休息,宅子的主人自将这里让出来供刘钰居住。
矿主这边办事倒也麻利,第二天一早来拜见刘钰的时候,各个矿场上的“刁民头目”名单就一并送了过来。
刘钰随便扫了一眼,问了一下谁家的矿场距离最近,捻出那张写着“蔡十五,陆丰人,善拳脚,多半杀过人,为逃朝廷律法制裁,避祸下南洋,素来不服管教”的条子,笑道:“就他了。来人!集结队伍。”
很快,一个连队的陆战队集结完毕,刘钰要了一匹马,带着队伍开进了矿场。
一到矿场,就看到一群黑乎乎的矿工已经在这里等着了,估计早就得了消息,今日不用上工。
刘钰虽没打仪仗,可矿主和公司经理还是命这些人都跪下,恭迎钦差大人。
一众灰头土脸的矿工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戏文总看过,听到钦差大臣的名号,自是吓得跪在了地上,也不敢说话,只是不断磕头。
等众人磕完头,刘钰眯着眼扫了一圈矿工,问道:“谁叫蔡十五?”
没人站出来,一旁的矿主却在刘钰身边悄悄指点了一下,刘钰一眼望去,是个精壮汉子,个子不高,但很粗壮。
直接一挥手,几个士兵直接冲过去,把蔡十五拖了出来。
刘钰故意这么做,就是要看看矿工的反应。果然,蔡十五一被拖出来,这些矿工立刻聒噪起来。
有些觉得钦差大臣多半可能是好人的,喊道:“大人,冤枉啊!”
而有些二楞一些的,便直接喊道:“凭什么抓人?”
见矿工如此反应,刘钰也确信这人确实是矿工中的大哥,当即喊道:“警戒!”
真正上过战场、去过日本京都放过火的陆战队立刻列阵,肃然的杀气和黑乎乎的刺刀,立刻压住了这些矿工的聒噪。
两个人架着蔡十五到了刘钰身边,刘钰也不下马,只是用马鞭指了指他问道:“你就是蔡十五?”
蔡十五看了一眼旁边的矿主,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知道这是矿主要弄死他。
于是便扯着嗓子,用有些难懂的官话回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便是蔡十五。要杀便杀,老子要是求一句饶,是你养的。”
“嘿!有点意思。”马上的刘钰忍不住笑了出来,那些素来敬仰刘钰的陆战队军官立刻就要抽蔡十五,喝道:“进死恁娘的,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么和鲸侯说话?”
刘钰挥挥手,指了指远处的一处房屋道:“押到那去,我要和他谈谈。把守房门,不准外人进来。”
第二七一章 另一种空想(上)
被拖着进了屋后,蔡十五倒也没有多害怕,无非一死而已。
两个军官跟在蔡十五的身旁,可能是因为刚才蔡十五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的,两个军官有心让他吃点亏,捏在他肩膀上的手劲极重。
刘钰拖了把椅子一坐,开门见山地问道:“信洋教吗?你们一起干活的,信的多吗?有在矿工里传教的吗?”
蔡十五冷哼一声道:“钦差大人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指望我出卖别人,钦差大人还是免了吧。当官的每一个好东西,老子要是求饶,不是好汉。”
刘钰闻言却笑道:“看得出,你在惠州府的时候,是受过官绅勾结的欺压?对朝廷的钦差大臣毫不信任啊。怎么,就没看过钦差大臣、八府巡按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的戏?”
他也没去问蔡十五到底在惠州府经历了什么,但猜也能猜个差不多。可能形式不同,但本质区别不大,在文登也算是见过数万饿殍、见识过金矿勾连官府,底层的事有时候远超丰富的想象力。
蔡十五对刘钰的话果然是没有半分相信,把头一昂,梗着脖子一句话不说。
“你不说,那就是有信的呗。这几年新来的干活的,肯定有从澳门过来的。”
依旧在那昂着头、打定了一言不发主意的蔡十五心里有些奇怪,心说不是要枪毙自己吗?怎么问起来了澳门的事?
一起干活的确实有几个澳门过来的,也确实有悄悄传教的,但那人也是个好汉,通文识字,传闻当初还中过秀才,因着信教被革除了功名。为人豪爽仗义,正是好汉,自己死便死了,可不能做这种出卖好汉的事。
再一想,心道莫非这钦差大臣找的不是我?而是朝廷禁教,特来寻找那些传教的?
这么想,心里越发打定了主意,不发一言。只道大不了一死,若是死前牵连了别人,倒叫人戳脊梁骨,落不得好名声,不是好汉。
刘钰见他不答,心里也有了数。要是没有的话,肯定就说没有了。这种问而不答,显然是有,而且看起来还是个名声不错的,若不然要是有矛盾或是怎样,早直接说出来了。
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叫他坐下。
蔡十五面上也没客气,大大方方坐在椅子上。心道虽说死前按着规矩也有顿断头饭之类的,可没听说还有这么和颜悦色的,这是要诱我说话,我偏不说。你让老子坐,老子便坐,可要问关键的话,一句不答。
对面的刘钰掏出一盒烟,自己拿了一支,剩下的扔了过去。
自己擦了根火柴点燃,第一次见到火柴的蔡十五一脸惊奇,却没多问,按着刘钰的样子用力划了一下,毕竟第一次用火柴,直接把火柴折断了也没点燃。
身旁的军官笑了笑,见刘钰的态度不像是要弄死他,也就帮着划了一根,点了支威海产的烟卷。
吸了两口,刘钰站起身,走到蔡十五的身后,拍了下蔡十五的肩膀。蔡十五刚要回头,就被他摁住扭了回去。
这种看不到别人神情的感觉,让蔡十五很不舒服。他虽是练家子,但身边的军官膀大腰圆,显然是血海尸山中杀出来的,最关键是军官腰间都别着短枪,蔡十五也知道拳脚再厉害也打不过火枪,只好强忍住想回头看的心痒。
声音缓缓从身后传来。
“我今日也确实不是像戏文里的故事一样来查案、听冤的。这里的事,我管不到,这里已经不再是旧港宣慰司了,朝廷管不到这里。我就是随便问两句,你们这群干活的在这边的日子过得怎么样?这总可以说吧?”
蔡十五心想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狗一般活着呗。还能怎么样。三五天就死一个人,这里太热,容易得病。下井、排水,都得靠人,精壮汉子也就支撑个五六年,多半都变成鸦片鬼了,也就离死不远了。”
“吃鸦片的多吗?”
“钦差大人没干过活,也没下过矿。在矿洞里背一天矿石,干个三五年,浑身都疼。疼的直不起腰,这时候来上一点,止住疼,继续干活。都欠着矿主一大笔钱,不干活就是死,不来点鸦片止住疼,怎么干活?”
“每人每天都有必须要完成的量,不吃鸦片,止不住腰疼背疼,干不完怎么办?或是得了病,吃点也能止住疼。活着就得干活,都知道吃那玩意儿吃多了、吃久了也是死。但早死晚死,总选个晚死不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好死不如赖活着?”身后传来一句反问,听起来有些嘲讽。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可不是好汉该说的话。没想着带着弟兄们轰轰烈烈来一场?”
被问的有些晕头转向的蔡十五咯噔一下清醒过来,心道果然问到了关键处,立刻闭嘴不言。
心里却道,干一场?当然准备干一场。要不是你们这群朝廷的鹰犬来了,我们就要干了。
早晚是个死,不是累死,就是吃鸦片吃多了成了鬼一样的人,不如拼了。就算死,死前也快活一场。
低头不语的时候,刘钰像个鬼一样出现在他眼前,脸上还挂着笑意。
“行啊,我看出来了,你们确实是准备干点事的。但有个事你得弄清楚。闹事的目的是什么?要达成什么样的结果?”
“但凡家里有三五亩地,估计也不可能走下南洋这条路。或者像你一样,身上背着命案官司的。你们不太可能回老家了,对吧?那你们是准备要什么样的结果?干一场简单,只要不怕死,那就干呗。但干完之后呢?”
这番话顿时让蔡十五大吃一惊,心道原来钦差大人是行家?
忍不住道:“钦差大臣也算是行家了。这种事,你死我活。要干,就干死他们。”
“要不然他们就算一时答应了,日后还不找机会弄死你?矿上的事,哪条矿洞里没有几条人命?矿场又不缺人,澳门那边的卖人的,每年都来送货,有的是人。”
“要么不干,要么就直接弄死。我不弄死他,他就得弄死我。”
刘钰摇摇头,笑道:“你还是没说到关键的地方。就算你们干死了他们,之后怎么办?”
“呃……之后?”
一句之后,让蔡十五闭住了嘴,再不说话了。
刘钰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
这可不是问住了、不知所措、茫然无知。
这分明是有人提出了“干了之后怎么样”,所以这蔡十五才紧闭了嘴。
他这些年一直在琢磨类似的事,也算是此时造反、起义这方面的行家了,略微一琢磨邦加的情况,觉得能说服众人的路线,可真不多。
能说服人,证明有一定的可行性。能提出可行性纲领的,最起码得有点文化底子,矿工里能有点文化底子的,最大的可能就是澳门来的天主教徒。
禁教风波,使得澳门鱼龙混杂。
“本朝太祖皇帝,自西安始开科举、定官制、三年免征。自此之后,与之前便大不相同。你们只知道要反抗,却不知道干完之后要怎么样,成不得事。哪怕琢磨着杀人放火等招安呢,也比只知道干、不知道干完之后怎么样强啊。你也算是个矿上的人物了,和其余场子里的人必有接触,他们就没有一些人琢磨出将来怎么办的?”
蔡十五仍旧闭口不答,刘钰故意讥讽道:“毫无纲领,则为贼寇。走一步算一步,成不得事。哪怕从一开始就琢磨招安呢,那也算是知道该怎么办。你们成不得事,那不是叫人白死?”
“一个个号称好汉,却叫人白白去死,只为一时快活。说你是贼寇,那都是夸奖你了。”
蔡十五冷笑道:“钦差大人也不必用激将手段。我们自有纲领,就不用钦差大人费心了。况且,我也听过太祖皇帝的故事,当初起兵不也是因着活不下去了而已,难不成便不是好汉?”
听到确有纲领,刘钰眉头一皱,拉过椅子坐在蔡十五对面很近的地方,问道:“我也不与你耍笑了。你或不知我的名头,但我也算是领着数万兵打过罗刹、准噶尔、倭国的。你们起事与否,在我眼里,不过小事。这些开矿的,在我眼里,也是狗屁。我一天朝侯爵、堂堂枢密院副使,你真当我是开矿那些人能支使着来对付你们的?”
“我停留在邦加,只是等待荷兰人那边准备迎接事项。在此逗留,闲极无聊,当寻个乐子而已。我们不会插手这里的任何事,真要插手,巴掌大个岛,是及得过蒙古?还是罗刹?还是倭国?多少人够杀的?”
“过几日我们便走,既不帮你们,也不帮他们。我这人,就是闲的没事找乐子。说说吧,我听听,给你参谋参谋,也好看看你们其中是不是有些人物。”
“说句难听的,你也是天朝逃出来的。你也知天朝的事,你也不想想,邦加这屁大的地方,若在天朝,只怕事都惊不动惠州府。可惠州府府尹到我家,都未必过的了门房那一关。”
“这群开矿的,在旧港呆的久了,夜郎自大,真以为天朝的钦差和旧港苏丹的钦差一样?还能管这点屁事?”
“取乐罢了。你们死活、矿主死活,与我何干?和看斗鸡、斗蛐蛐,并无区别。”
“说说看。说了,给你们条出路,我绝对不管这里的事,两不相帮。老子好说也是天朝特别大的官儿,钦命在身,说话算话。”
第二七二章 另一种空想(下)
最后一句话,破了蔡十五的防。
他不是旧港的土生华人,是从天朝逃出来的,如何不知道天朝的官员威势?
这邦加虽说有点锡矿,可若放在天朝,最多也就是能入州牧的眼,都到不了府尹一级。
这旧港苏丹也有钦差,可旧港苏丹的钦差,和天朝的钦差是一回事吗?
虽最后说的极为难听,可反倒让蔡十五相信了。
可不是吗,在天朝的钦差大臣眼里,自己这些人和矿主的争斗,那不就是和看斗鸡、斗蛐蛐差不多的乐子吗?
他不怕那些矿主,而是怕天朝帮那些矿主。若真的天朝这边两不相帮,反倒好了,他也从没盼着青天大老爷能主持公道。
“钦差大人若两不相帮,如何绑我?”
“废话,难不成要我堂堂侯爵,深入矿场做工,询问谁是领头的好汉?矿主宴请的时候,说起有些不安分的,我就有些好奇。”
“好奇?”
蔡十五不解何意,刘钰笑道:“好奇你们准备怎么干呗。”
“你看啊,这矿地归旧港苏丹所有。旧港苏丹和荷兰人联络,只准荷兰人来买锡。苏丹这边,是11个银元一担,包给你们的矿主,是7或者8个银元一担,旧港酋长就赚个差价。”
“旧港那一地小酋长,也好意思叫苏丹?这邦加的锡矿,估计便是旧港的大财源。如此一来,锡矿关系到旧港、荷兰人的利益,可不只是那些矿主的事。一担你们起事,这又是个岛,那还不是困死在这?而且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必要围剿。”
“若是十年前,你们还可以趁机起事,劫了船,自去海上快活。或当海盗,或去一处自立。”
“可如今荷兰人垄断着锡块出买,我估计你们也不会开西洋软帆船,跑都没法跑。但凡会当水手,估计也不会在这里挖矿,对吧?”
“所以我就好奇,你们到底是凭血气之勇的莽夫,死则死矣,死前快快活活过一场?还是说,有什么好办法,考虑到干完之后的事了?”
听眼前这位钦差大臣说到“劫船出海、或为海盗、或自立”,蔡十五内心也是颇为震动。
这个想法,他们还真想过。
当时考虑的就是干一票,抢了那些平日欺压他们的矿主的家产,劫船跑路,自去海上快活。
但之所以没办成,也正是刘钰所说的那个原因。
每年来买货的时候,才是钱最多的时候,而且还是真金白银,不是出了矿场一文不值的锡币。
可是,荷兰人从巨港苏丹那拿到了垄断权,只有荷兰人才能买锡。大顺的海商想要买锡,也得经荷兰人的手。
而矿场里,有会操控福船的,但真没有能十足把握开走荷兰人软帆船的。这就使得这个计划没办法实行。
至于剩下的,刘钰也分析的很清楚了。邦加的锡矿,若在天朝,算不得多大的财源。
但在这里,就是巨港苏丹的重要财源,也关系到荷兰人的锡块贸易,利益巨大,可以说牵扯到好几方的人。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真要是起事,必要面临几方的联合绞杀,那可不只是应对矿主那么简单。
连这种需要他们这些在矿工中颇有威望的人讨论过许多次的细节都能想到,蔡十五已然相信刘钰的话,可能真的只是来找乐子的。
确实,在天朝面前,这群人的力量如此脆弱,不值一提,可能在天朝钦差眼里就像是斗鸡斗蛐蛐一样,纯粹的玩物。
若只是像看蚂蚁打架的玩物,说出来就能让这群人离开,似也是个好事。
但即便如此,蔡十五也不准备全盘托出,而是避开了一些关键性的问题。
“我们准备起事,男女皆约为兄弟姊妹。”
“日后采矿所得,劳者均分。取其十一入公库,接济鳏寡孤独。”
“承办消费社,以众人之所需,采买粮油米面之货物,不求盈利,只求方便众人,本价本销。”
“各矿以百余人为一大家,兄弟姊妹各自承办。除十一入公库接济鳏寡孤独外,其余得利兄弟姊妹均分。”
“禁鸦片,凡兄弟姊妹不得吃鸦片。已有所染者,则众人协助戒除。”
“均土地,邦加之人口,不论男妇,皆分其地,不得买卖。而取其十一入公库。”
“如今天下人之困苦,皆因人人自私自利,无爱无情。为谋利益,不择手段,毫无关爱,人与人之间皆为敌人,互相厮杀、坑骗、压迫。”
“必要人人皆为兄弟姊妹,博爱互济。如此,则大道之行也,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
蔡十五避开了许多关键的地方。
虽然最后加上了天下大同的描述,但刘钰的西学是跟耶稣会中华区副会长戴进贤学的,就算加上了天下大同的描述,欲掩其味,可这味儿也实在太浓……
基督教空想社和本土秀才融合的味儿,实在是浓到有些让刘钰头晕。
这绝对不是大顺本土能萌发出的思想,因为大顺的主要问题是土地,是绝对想不出合作社平均、和消费社免利的想法的。
很明显,这是融合了邦加矿区的特色,照着《圣经》和《礼记》,搞出的一套适合矿区的办法。
要不是基督教,很难把天下的问题归结为“皆因人人自私自利,无爱无情”,也不可能把南洋这种资本主义萌芽极深的地方的矛盾,描绘成是“人与人之间就像在进行着一场战争,彼此敌对。缺乏博爱、自私自利、违反爱的法则的制度是一切的根源”。
虽然大顺本土也有不少空想,但那边的空想的味儿,不是这个味儿。
而是诸如何心隐、黄宗羲、李塨、颜元等人设想的“复古味儿”。
企图重新把现代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硬塞到已被它们突破而且必然被突破的旧的所有制关系的框子里去。基本上等同于把已经露出头来的孩子,再塞回母亲的肚子里。
是何心隐的萃和堂:理想化的农业宗法制,冠、婚、丧、祭、赋役,一切通其有无。以宗法为核心,力求宗族和谐,内行私法,族权至上。
是颜李学派的复古构想:均田、井田,官家取十一税,严禁买卖;废除科举,乡里推选乡贤;农兵合一,复职业武士制度;严格审查四民制度,工商业者不得买卖土地;禁止雇人佣耕。
听起来都挺好,但仔细一想纯粹反时代而动。
大顺主流空想、或者依托儒家空想出的味儿,闻起来好像和蔡十五说的差不多,但仔细一品,就能品出来又完全不一样。
后者的核心是理想化的宗法制、行会制、纯粹毫无萌芽的封建制,要复周礼封建。
前者的核心是博爱、公义、反自私自利、道德,原始平均主义。
刘钰呵呵一笑,连连摇头,心道这一套空想也是玩不转的,这是要把邦加建成地上天国啊?
蔡十五自觉自己没有暴露太多,刘钰却被这味儿刺的鼻子疼,笑了一阵后道:“行了,我虽不是天主教徒,但我的老师是,我也略懂一些。提出这个的,保准是个信基督的。关键是这玩意儿也不对啊。”
“既说人间的一切罪恶根源,是缺乏爱,以至于自私自利,而至人与人都是竞争状态。那买卖本身,不就是贱买贵卖吗?你们既然做生意,还是要卖矿,那岂不是自相矛盾?天主教好像是觉得做买卖有罪吧?不对,是贱买贵卖有罪,但你不贵买贱卖,也没法做买卖啊。”
蔡十五也只得摇头道:“我虽不太懂,他也听他讲过道。他说,人从事贱买贵卖,在两种情况下不受谴责,是没有违背仁爱道义的。”
“一种是获得适当的利润,用于养活一家老小,或是接济穷人。而不是把盈利的钱投入到再生产,继续扩大盈利。”
“另一种,就是无心的。买的时候没有想着贵的时候卖出去,但真要到了贵的时候卖出去,既是无心的,物价变动了,在卖也不是自己的罪。”
“我们是第一种,我们卖了得了利,是为了养活众人老小,接济穷人。而不会为了赚钱、雇更多的人、赚更多的钱……所以不算罪。”
“而且我们卖东西,是不盈利的。只是方便众人,诸如粮、布等物,我等不产,则从外面购买,平价销给我们内部所需者。”
刘钰听到这,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扯淡!别寄希望于爱啊、仁义啊之类的东西。”
“我也不是打击你们。一地、一城,就想建博爱皆为兄弟的地上天国,是建不起来的。就算你们这么搞,几年之后,肯定又是旧一套。”
“你们这批人成了矿主,却雇佣更便宜的人来干活,你们分红,新来的那群人只出苦力。”
“你们要是就这么玩,也别折腾了。折腾也是白折腾。路子不对。”
“不过你们也算是些个人物了。这样吧,我给你条出路,你跟着我当兵,如何?不只是你,我要把你们这些领头的,都带走。”
第二七三章 缺文科生的大顺
“钦差大人却是小瞧了我!”
“我虽匹夫,却也知道,一诺千金。既和兄弟们约好了共谋大事,事发之前,却为自己前程跑了,猪狗不如。便是一群狗打架,也没见过头狗因着主人的一块骨头就弃了身后的弟兄。”
刘钰心道我可没小瞧你们,你们这一套太有蛊惑力,要不带走你们,使之瓦解,等老子回来下南洋的时候,邦加就全员天主教了。
可惜现在也拿不出更好的东西来夺取领导权,儒林的那一套说辞,在底层,尤其是朝不保夕的矿工这里,毫无影响力。
甚至都不如隔壁旧港宣慰司信的那一套,那一套还能因为反对腐化等圣训宣布旧统治者是异端。
大顺下南洋的难点重点,不在于打赢。打赢就像是大人大小孩一样,既不可歌可泣,也没什么振臂一呼,荷兰人根本凑不出多少兵。
难点在于打赢之后怎么统治。
别的地方还好,朝廷可以照原本旧制,保持朝贡体系就好。
但邦加作为将来军镇的要地,真要是天主教成了事,那都不用想,朝廷绝对不可容忍,屠戮个几千上万人而已,对朝廷来说常规操作。
换成谁都一样,换成大唐,在和黑衣大食对抗的关键阶段,若四镇之龟兹一夜之间绿了,大唐会不会屠干净再移民?还是会念及“矿工起事,借由洋教组织,实属无奈,亦朕赤子”,就放任不管?
都一个鸟样。
刘钰看看蔡十五,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心道哪怕你们但凡举着一丁点儒家的大旗,哪怕明教白莲会党呢,凭我在朝中说几句,朝廷说不定也能容下。
“你是好汉,但正因你是好汉,我才要带你们走。两三年后放你们回来,到时候自有说法。”
“我猜你们琢磨着起事成功后,与荷兰联系。希望给荷兰缴纳人头税,降低锡块售价,确保荷兰对锡块买卖的专买,从而获取荷兰的保护,对吧?”
“若是连这一步都没想到,那你们这群人就是群傻子,成不得事。”
蔡十五的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这等机密事他刚才可是守口如瓶,确实一句都没提。
但刘钰说的,却像是听到了他们密谋的那些话一样,蔡十五甚至怀疑里面有朝廷鹰犬去告密了?
那个被革除了功名的信主的秀才,确实是这么说的,认为周边的局势复杂,而且邦加要卖矿才能维持下去,想买矿的人很多,可最有实力的还是荷兰。
荷兰定也希望控制邦加的锡矿,故而若想成事,必要依附于荷兰。
只要荷兰支持他们自立,就可以认可荷兰的统治,给巴达维亚交人头税。如此,事方可成。
刘钰瞥了一眼闭口不言的蔡十五,冷嘲热讽。
“那你们可真是找对人了。找荷兰?嘿……”
本闭着嘴不想说话的蔡十五,被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冷笑一声道:“不找荷兰,找谁?”
“我等小民,在中土的时候,朝廷尚不在意。难不成到了南洋,朝廷就转性了?在意了?”
“但凡能活下去,谁肯离乡,来这南洋矿里求食?”
话语中透着悲愤,但却并没有失望,因为从来不曾希望过。
刘钰听了这话,也不着恼,心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指望官方移民,就大顺这基层组织能力、这信仰凝聚力,南洋官方移民就是一场灾难。
只能用这种类似于“圈地运动”的方式,英国是逼着农民进工厂,大顺则是逼着百姓下南洋。
虽不是主动为之,但凭闽粤的土地稀少和人口暴增,这种非主动为之的数量,也远胜主动的圈地运动。
朝廷既是要下南洋,邦加的事,主动权就不可能让到天主教手里。
刘钰佩服他们抗争的勇气,也明白他们所做的一切在他的三观里都是正义的,哪怕是披着宗教的外皮,依旧瑕不掩瑜。
但,不行。
他们设想的那些东西,朝廷可以给、可以赐予。
但不能由着他们披着天主教的皮去主动争取到手里。绝对不能。
历史上英荷战争后英国短暂了控制了邦加,刘钰最服气的、认为英国最强大的“理藩院”在邦加考察后得出结论:矿主的多重剥削,使得华人矿工的劳动意愿极小,严重影响了邦加锡矿的产出。
于是花钱从邦加矿主那里,买断了所有华人矿工的债务,将邦加收为直辖,踢开了承包矿场的中间商,而是组建了以华人矿工为主体的公司,由矿工们自组织,自负盈亏。
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短时间内,极大地提升了矿工的劳动积极性。
虽然,垄断的本质不变,东印度公司依旧控制着买锡的价格,赚取超额利润。但对于那些矿工来说,纵向对比,确实比以前更好了。
也虽然,这一次的改革,就像是英国在巴达维亚的土改一样,最终要考虑利润,闹成了笑话和麻痹。
但,这为大顺下南洋后如何治理,提供了思路。
后世常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但大顺现在面临的局面,是诡异的缺乏“文科生”,尤其是缺乏优秀的、能和英国“理藩院”媲美的文科生——考古学、语言学、社会科学、历史学等等。
这是想继续当“天朝”所必须的人才。
英国当“天朝”的时候,它的“理藩院”水平极高,人文社会科学水准极强,所以可以在爪哇搞社会调查,指出爪哇的农业问题和阶级问题;可以通过考古学、心理学、社会学、历史学,对“藩属”分而治之,分化矛盾、制造矛盾,甚至人为造出一个个民族。
科学无关道义,在道德上,是可以逆练的。
大顺现在不缺理科生,全世界的理工科水平此时也就那么回事,除了像是航海钟之类特别精密的高精尖技术大顺欠缺,剩下的其实基本追得上各国的步伐。
尤其是刘钰搞另起炉灶之后,在高等数学和机械加工之外的学科上,大顺真的不差。毕竟别的学科,现在也才刚起步。
大顺也有“文生”,但距离文“科”生还差了大截。
也有礼政府、“理藩院”,但就凭他们管琉球都能让琉球的和学搞垮了汉学的水准,指望他们管南洋?
那还不如直接也别下南洋了,省下钱蠲免天下钱粮吧。
否则肯定会管出一大堆和天朝离心离德的华人反抗军。
想当天朝,而不是强大的中国,就必须补上文科生这个短板。暂时没法补,那就直接抄。
中国是国家,天朝是一种政治理念,二者就像是黑白和长短,是不同的属性。
这种情况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想想英国在殖民地的一些统治术、以及如何能分而治之、如何能培养出一批亲英派的做法,一些手段拿来用还是可以的。
对邦加的统治,重点在于这些矿工,而不是那些依附旧港苏丹的矿主。
完全可以借用英国的手段,朝廷“赐予”矿工们自己组建公司、朝廷贷款支持的方式。
但现在,天主教的空想许诺,眼看要把大顺将来在邦加的统治基础都拉走,这是刘钰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一旦这些人成了事,他们根本不清楚一切都是因为他们自己的抗争,反而会以为这是上帝的恩赐,天主教在邦加矿工这里就算扎根了。
现在蔡十五油盐不进,有些话现在也不可能说,更不可能告诉蔡十五,朝廷将来要下南洋,你们再忍耐忍耐,朝廷一来,就会改善你们的生存状况——且不说这些机密现在不能说,就算说了,这群对朝廷毫无信任的人也不会信。
百姓又不傻,只有看到朝廷做了,才会相信。在没做之前,说破大天,就凭朝廷基层官僚为朝廷树立的形象,不会有人信的。
再看了一眼蔡十五,刘钰咬咬牙,喊道:“传令,集结队伍,所有陆战队在矿场集结。大炮架起来,准备按名单抓人!”
蔡十五猛然暴起,怒道:“钦差大臣说话不算话!你说两不相帮的!”
刘钰道:“我就是两不相帮。我要是想帮他们,何必这么麻烦?”
说完,将人把蔡十五绑起来,堵住了蔡十五的嘴。
直到部队在矿场附近集结完毕,刘钰也露出了獠牙,拿着矿主提供的名单,带着部队直接冲入各个矿场抓人。
将近三十个“刁民头领”被抓住后,愤怒的矿工在大炮和刺刀的逼压下,已经到了愤怒的临界点。
但大部分矿工都不是本地的土生华人,而是从大顺下南洋的。
朝廷在他们心里的威势还在,看着钦差大臣的大旗,终究也只是在外面聒噪。
若是没有千百年积压下的恐惧,换了别人的旗帜,早就打起来了。
群龙无首之下,这些矿工又分属于各个矿场,不同的矿组,带头的都被抓起来,这时候也实在没有能力做出太大的动作。
双方对峙,矿工们并不是太怕陆战队的刺刀,而是更怕钦差的大旗。
一片混乱中,陆战队压住了局面,后面传出话让众人安静,一会钦差大人自会出来给个说法。
矿工们纷纷席地坐下,静静等待。
房间里,既有好汉,也有怂货,威逼利诱之下,很快就有人供出来谁才是刘钰真正要找的人。
年纪不大,二十五六岁,正要询问,不想对方却用一口子松江地区的口音先叫了一声“鹰娑伯”。
第二七四章 信了个寂寞
“你认得我?”
这些年没少往松江跑,而南洋的人要么说闽音、要么是粤音,着实没想到在这里会听到这样的口音。
“鹰娑伯之前常往松江,以利诱人,彰显金银引人入股。我也曾见过几面。况且,禁我天主教之事,鹰娑伯出力极多,我如何能不认得?”
这人毫无恐惧之色,淡然地和刘钰打着招呼,明知刘钰身份,却也不行跪礼。
刘钰也是好奇,打量了几眼,问道:“你叫什么?”
“保禄。”
“没问你教名。”
“徐圭。”
“是何时入的教?”
“自小就受了洗。”
“父母都是?”
“对。”
“读过名教经典吧?还知道天下大同的说法,应该是读过的。”
“禁教前,中过秀才,因着不肯退教,被革了功名。”
一听也是个犟种,还真有点骨气,刘钰忍不住笑道:“行啊,是个人物。你倒是假意改信、日后悔过啊。偷偷摸摸的信,就说改信了,谁还能钻你心里去看看?”
那人却昂着头,颇为不屑地瞟了刘钰一眼,冷笑一声,缓缓说道:“我祖母当年是弃婴。出生因着是女娃就被丢弃。亏着前朝大学士徐光启的嫡孙女、教名甘大第的,捐助善堂,救活弃婴,祖母才得以活下来。若无祖母,何来我?”
“忠臣不事二主、贞女不更二夫。既到了选择的时候,我宁可被革功名,也绝不叛教。”
“松江等地,得甘大第之善举、得教会之救护之女婴,何止数千?得庇于教会之鳏寡,何止数千?此真大善也。”
“入教之姊妹,刺绣为爱,接济穷人,救助女婴,施医舍药。”
“却不知鹰娑伯家财百万,又做了什么呢?救了几人?”
“天下口称仁义者多矣,为官者无不称仁称义,然其仁义者,又有几人?”
“我读名教经典,只觉所说万千,终究上下有别,尊卑有定。不能自天父而下者皆兄弟姊妹,便无可博爱仁慈。天下不公,皆出于此。忧我世人,苦难何多。以身许教,焚火不悔。”
刘钰小时候就追随戴进贤学习,天主教的一些事他也听说过。徐光启的孙女去世的时候,耶稣会总会长,还让全世界的耶稣会教堂为他举行了弥撒,念玫瑰经三串,基本上那时候在中国的传教士都尊称她为“我们的母亲”。
可以说,天主教能走到河南、重庆,皆因其力。因为徐家是松江望族,望族互相结姻亲。
只要科举不改,大族总能出人当官,儿子、亲戚都当过朝廷的大官,走南闯北,到处发展。
既说此人的祖母是被当成弃婴扔了、被天主教堂救助养育的,此事倒也好理解。
也确实如此,天主教当初在罗马、在高卢等地的时候,就是走的底层路线,救助、互助、帮着盖房子、挖井、照顾病人……这一点,不走底层路线的儒教,确实没得比。
这人嘲讽刘钰询问刘钰救过几个人,刘钰也不尴尬,更不脸红,只是笑而不语。
“所以你也去过澳门了。澳门是天堂吗?你觉得,信这玩意儿,真的能让天下大同?”
徐圭脸上露出了一丝困惑,在澳门的这几年,他可是见多了阴暗面。
但立刻,又坚定起来。
“那里的人忘了主的义,贪婪无耻,罪恶滋生。”
“呵呵呵呵……要是人人都是君子,那还天下大同了呢。”不无嘲讽地讽刺了一句,徐圭却道:“名教之义,多有残缺。耶教正可补之,去其糟粕,而得精华。若不然,何为君子?取妾可有碍为君子乎?迫自己女子裹脚可有碍为君子乎?夺田占产而取利谋生可碍为君子乎?”
刘钰大笑道:“你何曾见孔夫子、孟子说要裹脚?”
“那鹰娑伯也读过先贤之书,何处教人要贪婪?鹰娑伯于松江所行之事,谋求工商业发展,是让天下大乱!既说君子,君子要求大同之世。鹰娑伯却发展工商,鼓励牟利,在松江以利诱人,岂非与君子之道南辕北辙?”
听到又是君子小人这一套,刘钰不由自主地掏了掏耳朵,笑骂道:“老子在京城的时候,就被这么反驳,真是听腻了。你都被革除功名,你也不信名教了,跟我谈什么君子、小人啊?那么在你们真正的天主教徒眼里,我做的这一切,也是让天下大乱的?”
他也不当个事,只是出于知己知彼的考虑,想听听这位空想出来的家伙,到底是怎么空想的,也好针对性的应对。
徐圭低下头,回忆着自己从上海、松江、乃至广州、澳门看到的种种。
在这些地方,用刘钰的话说叫资本主义萌芽的地方。
但在徐圭眼里,看到的则是:人类丢失了自己的灵魂,道德沦丧,自私自利,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贱买贵卖,坑蒙拐骗,一切为了金钱,一切为了利益。金钱就像是魔鬼,让人与人之间再没有了爱,而是每个人与每个人都是敌人,金银成为衡量一切的标准。
等到了邦加干苦力,更是目睹了更加阴暗的一面。
在徐圭看来,一切罪恶的根源,就是“以积累金银为目的的生产”。
比如挖矿,在他看来,锡当然是好东西。可以用来做酒壶、做器皿,是可以让生活更美好的。但矿主眼中的锡,不是锡,只是等待被买走的钱,挖的越多,钱就越多,而积累金银就成了挖矿的目的。
刘钰在松江搞的那些作坊、工商业,都是一样的套路,为了钱,为了赚钱。
是把人内心最自私自利的一切都挖掘出来,让人们顺从魔鬼的渴望,这么走下去,总有一天,这天下会变成地狱。
在大顺朝廷里,刘钰是小人,取利而无义的小人。
在徐圭这种有点空想的天主教徒眼里,刘钰是魔鬼的化身。
差毬不多。
但既然刘钰讽刺他说他已经连秀才都不是了,没资格谈什么君子小人,徐圭深吸一口气道:“鹰娑伯既然追随戴会长学习过,可曾读过《SummaTheologica》?”
“神学大全?”
听到这个书名,刘钰顿时笑了出来,连连点头道:“读倒是没读过,但之前总听过。你知道吧,这个你们信的这玩意儿,在京城勋贵圈子里传播,有两大难点。”
“其一,便是徐光启说过的,十戒之中,最难遵守者,就是不能纳妾。这个,之前传教的在京城勋贵圈子里,都是找女人传的,但用处也不是太大。我家佛堂里,三清道祖、如来弥勒、基督圣母,三位一体,和谐共处。我出去打仗,我母亲都是先看看地图,看看那地面归谁管,就拜谁。”
“另一难处,便是不能放高利贷。勋贵家里,谁家不放贷?这不让放高利贷,我们勋贵谁信这教啊?我记得当初戴先生就拿这个《SummaTheologica》说过高利贷的经学解释。”
“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是【那个借高利贷的,并不是给了给放贷的人以放贷的机会,而是为了得到一笔贷款】。无罪。”
“同样,放贷的人,则是【可以视作并不是为了放贷得利,而是为了达成借贷者为了得到一笔贷款的愿望,放贷者承担了一定的风险,收取对此风险应得的回报】。亦无罪。”
“正说反说都有理,所以可以允许放高利贷。毕竟借贷的也无罪、放贷的也无罪嘛。”
在大礼仪争论之前,耶稣会为了在中国站稳脚跟,是准备向“景教”学习,尽可能本土化的,做了不少的妥协和改进。
为了忽悠大顺的勋贵入教,连高利贷这个口,也算是松了一些。
在现世的钱,和死后的天堂之间做出选择,勋贵们当然是选择现世的钱。不让放贷,谁会入教?多少勋贵都是高利贷的大主,靠高利贷的利息,或者叫百姓的血汗脂膏,刘钰家里反正是不缺钱。
耶稣会也明白,想要在中国站稳脚跟,就得走上层路线。
要不是教皇那边古板,估计使使劲儿过几年,中国特色的基督教,纳妾都没问题了。当初利类思在成都投靠张献忠之前,挨了好顿打,就是因为鼓励小妾离婚的事,被和尚和道士抓住了机会,差么点没被打死。
徐圭提起《神学大全》并不是想说这个,听刘钰的话,阴阳怪气,自是听出来刘钰在讽刺耶稣会,讽刺传教士。
放贷无罪都能圆上,不过利益而已。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知道刘钰故意在说这些无耻的事,闷头道:“那鹰娑伯错过了里面最精彩的内容。”
“鹰娑伯知道,什么叫公平价格吗?这个东西,为什么会卖这个价?鹰娑伯想过没有?”
“我看完之后,颇受启发。”
“公平价格既不决定于买主的意志,也不决定于卖主的意志,而决定于上帝的意志。”
“上帝创造了一切,通过世间的一切来体现意志。而在价格上,真正的公平价格,体现在每一件物品所需要的劳动上。”
“花费的劳动越多,这个物品的公平价格就越高,而这件物品花费多少劳动,就是上帝意志的体现。”
标准的学院经学的自然法逻辑,刘钰心里想笑,自是不为所动,双手一摊,反问道:“所以?”
徐圭的脸上顿时流露出一种狂热,面色绯红,激动道:“所以,只要效仿西洋的银行、钱庄,设置一个专门的银行,评估每一种物品的价,折合多少劳作。”
“我生产了东西后,就存入到银行里,兑换成绝对公平的价格。我用我的公平价格,在银行里买我想要的任何东西,绝对的公平兑换。”
“如此,农夫种的麦可以折算成公平价格,锡匠做的壶也能折算成公平价格。如此,就没有了差价,也就没有了贱买贵卖。”
“农夫的土地不会被兼并,因为不会再有谷贱伤农,或是天灾提价的事;独自纺纱的,也不会被那些机户出资机工出力的挤垮。”
“钱不再能生钱,因为钱不再是金银,只是你做了多少事的体现;小农小户也不会被大户大商贾盘剥;一家人做小货物的,也不用担心被那些开作坊做大买卖的压价……”
“这天下,不就大同了吗?这不就是三代之治吗?”
刘钰心道这特么和搞复古,复归井田、造匠、地官定价,保持小农和小生产者的幻想不灭,本质上区别在哪?亏你还是秀才,这特么还用去学神学大全?还得从西洋取经?
徐圭带着期待看着刘钰,只盼自己一席话语,便让刘钰拱手而降,折服其理。
却不想刘钰哈哈一笑,冲着身旁的军官喊道:“来人,把他嘴堵上,绑起来,扔到船舱里,严加看管!过了锡兰,再放出来。”
军官动作麻利,顷刻间就把徐圭的嘴封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刘钰拍了拍他的脸,笑道:“我送你去法国,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教会到底什么样。那边和你类似空想的伙计也不少,你正好交流交流,提升下知识水平。娘的,说不定你还能赶上拿枪上街劫狱呢。”
“抬走!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