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五章 澳门的蝴蝶(上)
关系到巴达维亚的华人起义者能否拿到英国枪械的英国人法扎克莱,回到广东后不久,就开始忙碌商馆搬迁的事。
广东并不是一个英国人很喜欢的地方,他们想要的货物,广东并不产。
明末跟着荷兰一起混的时候,英国就琢磨着在舟山群岛找一块租借地。因为那里更靠近中国的经济重心,也更容易拿到更多的货物。
距离使节团返回英国还有一段时间,此时大洋上正肆虐着风暴,这时候起航可能需要两三倍的时间才能到好望角,远不如等到入冬十二月份之后起航。
法扎克莱并没有陪着使节团在广州城,而是要前往澳门,商谈一桩大生意,一桩关于军火的大生意。
大顺这边,海军的人通过贸易公司里的商人,转了七八道手,彻底避开了别人的视线后,以“巴达维亚起义军”的名义,找到了英国人,直接说了要买军火的事。
见面的地点就约在了澳门,法扎克莱作为东印度公司驻华的负责人,向来对荷兰颇多不满。
特使团访华期间,他就和国王特使说过,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找机会坑一下荷兰人。
只是,大顺官方这边,并不顺利。
至少,那场宴会之后,在欧洲人看来,显然是默许了荷兰对东南亚的统治。
似乎,只要贸易顺利,只要还能卖出货物,大顺并不希望和在南方贸易的几个国家发生冲突。
在京城的时候,使节团出钱,让法扎克莱去贿赂一下刘钰。刘钰接了钱,却表示无可奈何。
至于原因,法扎克莱觉得好像确实很有道理、无懈可击。
刘钰说,他对荷兰人相当不满,因为一方面抢他在日本的生意,另一方面作为一个狂热的“爱国者”,对荷兰当年占据澎湖台湾的事耿耿于怀。
但是,朝廷有朝廷的打算。
刘钰说,朝廷认为,当初你们打三十年战争,搞得贸易萎缩。
大明帝国刚刚完成了白银货币化改革,一下子白银流入锐减,导致了大明帝国的白银紧缩,最终经济崩溃云云。
而中国又不是一个产银国,货币早在春秋战国之前就已出现,可一直到明朝白银才成为法定货币。
是以,大顺希望保持南方的贸易稳定。
不管是荷兰、英国还是西班牙,大顺都不想发生冲突,因为这都是大顺的“央行”,掌握着大顺的发钞量。
大顺不是纸币,用白银。即便大顺这边吞吐了这些年将近三分之一的世界白银,可人口规模和经济总量实在太大,白银还是不够用。
大顺希望有一定的通货膨胀,唯有这样才能让经济运转起来。一旦通货紧缩,大家都把白银往地窖里藏,白银越来越值钱,傻子才现在花,肯定是等将来花。
这理由说的简直无懈可击,法扎克莱也觉得颇有道理,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甚至刘钰还代为传达了一下朝廷对于英西开战的担忧,担心影响大顺和英西两国的贸易额。
道理如此明确,法扎克莱也能理解大顺的担忧,知道大顺不可能和荷兰发生冲突。
之所以冒着与荷兰发生冲突的风险攻打日本,在法扎克莱看来,也是因为日本“金银岛”的传说。大顺不希望自己的“货币发行”完全控制在西方人的手中,不管是新教徒还是天主教徒,总都是信不过的。
就算信得过,万一再有一场类似于三十年战争的大冲突,导致白银进入量锐减,大顺也爆发通货紧缩呢?所以还是要拿到日本这个金银产地,作为一个定心丸。
既然冒着风险干了,干完之后荷兰人继续贸易,那么大顺就更不可能与荷兰发生冲突了。
正所谓当官的,都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大顺的外交这一套,奉行的就是这种政策,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忽悠。
譬如瑞典就要忽悠大顺和俄国的矛盾、对荷兰忽悠大顺想要向西北发展做中亚霸主、对英国就直接谈经济谈钱谈货币政策。
总归,都有道理,都忽悠住了人。
谎话的精髓就是九真一假,反正刘钰说的大部分都是实话,和忽悠德川吉宗差不多,说的都是实话,只是隐藏了这正的目的。
法扎克莱被说服了,虽然心痛于这么好的机会,没有打击到荷兰和大顺的贸易,却也只能认了。
回到广东后不久,他就听说了巴达维亚华人起义的事,当时就幸灾乐祸。
如今这些起义者居然派人来到了澳门,准备从英国东印度公司这里买军械,当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法扎克莱的船沿着珠江口缓缓朝着澳门行驶,海面上大顺南方分舰队的船只正在巡逻,看着这些舰队,法扎克莱心中有些郁闷。
他当然是渴望得到舟山,但前往京城之后发现已无可能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能够在广东附近,效仿葡萄牙人,租借一块土地用于盖仓库、储存货物等。
选中的地方就在广州不远,与澳门隔海相望的九龙半岛和下面的岛屿。英国人在广州活动多年,虽没有法国人那样的机会,以帮着大顺绘制地图为名,把大顺的国内地图绘了个遍,英国人没这样的机会却也没闲着。
九龙半岛附近,英国人早就勘察过了,天然良港,水深极好,而且得不到舟山的话,拿到这里也算是第二选择了。
可惜的是,早在大顺这边往瑞典送准噶尔的俄国战俘的时候,就有大顺海军的人来到这里。
现在,这里已经是大顺南方舰队的驻港。也是当日在宴会上,皇帝说的要联合葡、荷打击南洋海盗的基地。
以及……英国人袭击西班牙的军舰,如果需要补给的话,只能在军港附近炮台下停靠,出钱由大顺这边提供补给。
法扎克莱知道那里现在正在大兴土木,正在建设炮台。
他只是觉得中国的海军建设,果然是以法为师,搞船坞、炮台等确实一流,而且显然对于岸防炮台极为重视。
但他不知道的,是大顺这边,或者刘钰这边,分明是以法扎克莱的母国为鉴,害怕荷兰人在复制一遍“王家海军伦敦之耻”,被荷兰人堵在军港里烧了个干净,在军港里抢走了旗舰,还炮击了伦敦。
与隔海相望的军港大兴土木相对的,是此时澳门正在大顺的监督下拆除澳门的城墙。
这堵城墙曾经在天启年间挡住了英荷的入侵,也曾在崇祯年间目睹过,数百人的葡萄牙雇佣兵试图踏上为大明效力剿灭东虏的征途。
甚至当年也用一种螳臂当车般的“气概”,试图在大顺开国之师面前,保住澳门。
但现在,要拆了。
拆除了理由很简单,葡萄牙为了保住澳门,自称是远人来服。既然如此,拆不拆也不需要任何理由,只需要大顺朝廷的一句话,没有过多的解释。
不拆,那算什么服?
至于理由,大顺这边根本就没给,直接下达了命令。
不过拆除倒也省钱,县令大人向澳门总督——如今在大顺的官方交流上改名为葡萄牙国澳门商会会长,不能叫总督——转达了州牧关于节度使关于贯彻朝廷要求拆除澳门城墙的决议,下令允许百姓将拆了的砖石拿回去盖屋、搭猪圈。
自是不用花几分钱,很快就被拆了七零八落。
澳门这边也没有任何的反应。
一来这是保住澳门要做的“牺牲”。
二来既然大顺已经在九龙半岛设置了海军基地,那么澳门也就不用再担心海贼的威胁、或是诸如当年荷兰人攻打之类的威胁。
葡萄牙人心知肚明,当初明末的时候站错了队,能保住澳门已经算是万幸了。
当初不要说城墙,连澳门都差点被大顺要回去,如今能保住澳门已是万幸了。
有人说,一只蝴蝶,可能会掀起一阵飓风。
澳门在大顺之后的境遇,正可以用这个故事来类比。
当年李过搞“郑伯克段于鄢”的手段,能灭南明而不灭,逼着南明病急乱投医,去日本、教皇那搬救兵。
大顺这边打的“保天下”的大旗,搞出了自己的意识形态合法性后,逼着已经走投无路的南明去找日本借兵、去信天主教请十字军,为大顺之后立国打下了基础,瓦解南明的合法性。
南明亦非没有强人,后期也看出来了这是“郑伯克段于鄢”的手段,可有什么办法呢?
无路可走了,病急乱投医、死马当活马医也就是了。
传教士卜弥格,在得到朱明皇室后代将全部皈依天主教的保证、并且除了因为要一夫一妻不可纳妾而舍不得的伪帝本人之外均都受洗之后,带着使命和海外孤忠般的责任感,出发了。
澳门当时就站错了队。
在大顺提出“保天下”的口号之后,时任澳门总督询问了一下华人,这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亡国者、有亡天下者。
此时不是后世,不会望文生义,这天下二字,里面自然包含儒教道统。
澳门方面根据这三个字,以及当时已经发生的日本的岛原天主教起义被镇压事件,得出了一个结论:大顺这个政权,是一个极端的民族和宗教双属性政权,如果让他们得了天下,很可能会如同德川家一样,极端反对天主教的传播。
这不是澳门自己没事找事,而是实在是有例可循。保天下的大旗一立,日本那边又禁教严格,很难说大顺将来不会收复澳门、禁绝天主教。
而且,之前澳门是出兵帮过南明、和大顺交过手的。
梁子已经结下,又得出了这样一个很有可能的结论,那么自然是希望要么站东虏、要么站南明,总归不可能站大顺这边。
原本历史上,卜弥格的经历可谓也算是一部史诗。卜弥格本就不相信西葡出兵,他希望前往罗马找教皇,组织一场对中国的十字军,拯救教友。然而原本历史上他才走到果阿,澳门那边就得了消息,满清的两广总督佟养甲妻子基本上算是半个天主教徒,满清可能会允许天主教传播,于是果断传消息到了果阿,卜弥格被捕。
但他随后越狱,前往萨菲波斯,通过萨菲波斯的耶稣会找到了威尼斯总督,请求出兵。
威尼斯执政官心说这也不是第四次十字军、北京城也不是君士坦丁堡,果断拒绝。
回罗马,罗马教皇说你疯了吧?你以为这是中世纪呢?我现在哪有能力组十字军?卜弥格又希望去找“天主之矛”大波兰出兵,估计是想天主之矛刺穿东正俄国,再灭满清?但也失败了。
原本历史上卜弥格也算是个“士”了,最终在得知满清同意天主教传播后,卜弥格孤身一人返回中国,也算是春秋之士的标准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而当时澳门已经站了队了,不准他上岸,他找了海盗坐船去越南,想从越南翻回中国,希望当面告诉永历帝,拜托他的事他没办成。但中途染病,殁于镇南关附近。
而这个时空里,澳门从“保天下”口号和日本禁教风潮这件事联合一起后,得出了结论:大顺肯定反天主教,所以一直支持卜弥格。
第二四六章 澳门的蝴蝶(中)
而且当时李过搞郑伯克段那一套,并没有急着灭南明,导致澳门这边的判断出现了失误。
用大顺后世留下的一段话,当时李过与群臣说:如果伪明当盟友,朕要准备十万大军防止他扯后腿;而如果它是敌人,只需要三万人看着就够了。
但澳门那边看不出门道,战略判断出现了失误。
实际上当时澳门作为对外交流的窗口、传教士作为当时唯一的东西方交流渠道,哪怕李过不早死,将来也不会收回澳门的,只是葡萄牙人不可能知道了。
卜弥格依旧踏上了行程,但即便没有历史上的那种境遇,最终教皇和威尼斯以及波兰还是没有出兵,唯独带了一封教皇给南明皇后的信,表达了口头上的支持。
信的启头是:【对吾爱女致敬、并为其祝福】。
大顺这边等的就是这封信,联系了人,截获了送信的人,立刻将这封信公之于众。
不用看信的内容,单单是这个启头,顿时天下大哗。
问日本借兵,当时士大夫也能理解,也多有支持的,还觉得日本也是儒家的,到时候割几个岛给日本也就是了。
问教皇借兵,也不是不能理解。
毕竟当时的耶稣会还算是比较……宽容,没搞出那么多“礼仪之争”的屁事,既允许祭祖也允许拜皇帝,还用了“上帝”之名,没有像是后来改成“陡斯”,整体上士大夫还算是可以接受的。
但是,这封信的称呼,直接让南明最后的一点合法性彻底瓦解了。
再怎么样,也不能给人当女婿啊,这和石敬瑭的儿皇帝有什么区别?
大顺拿到了这封信,公之于众,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澳门这边吓得要死,以为大顺肯定是要收回澳门的,而且很可能要开始大规模禁教。
但是……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难以捉摸。
平定天下,大局已定,那些从陕西经历过西安建制、经历过一片石大败、经历过潼关绝望、又最后荆襄再起的老将们,眼看着即将天下鼎定,数十年来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各种各样的病痛开始折磨起来。
战争中,那些病痛在战争的兴奋之下,感觉不出来。
一旦战争大局已定,许多人年纪也都大了、老了,军中暴饮暴食、酗酒之类积累下的毛病也都迸发了出来。
以及之后大顺定西南地区,多有毒虫蛇咬等,急需良药。
澳门人,或者说传教士,找准了机会,认为这是天赐良机,给大顺这边献上了各种药物。
比如有大臣年纪大了,血压太高,有心悸和头疼的毛病。传教士献上了“quermes”,音译是格尔莫斯,后世说这是美洲仙人掌上染料虫“胭脂虫”的音译,实际上可能是指的是胭脂栎树。
应该是单宁酸的一种混合药物,可以稳血压,配上酒也能缓解心悸。
比如说有在战争中被火枪打伤的老将,战争结束后,留在体内的铅弹让他苦不堪言。
传教士献上了神药“底野迦”。
这是唐朝时候就有的“神药”,《旧唐书》就曾记载过,乾封二年,巴塞琉斯遣使献底野迦。
这东西是啥,怎么说呢……吃了之后,痛疼感暂时消失了,精神兴奋,浑身舒泰,仿佛铅弹留下的痛苦都消失了。
当然,这要是能找个东西化成膏、沸腾后吸膏子的蒸汽,效果更佳,“可惜”那时候那种专业的烟膏子枪还未发明,只能服用。
当然,“底野迦”实际上分两种。
一种是给那些病痛折磨的大臣用的。
另一种是给征战西南的将校用的,后面这一种里面罂粟的含量更少一些,对蛇虫叮咬也确实有效,本身就是古希腊到古罗马时代流传的一种解毒药。
确实好用,17世纪在欧洲很流行一种人,拿着毒蛇……当然可能是耗尽毒性的,当众摆摊。拿蛇咬自己,然后吃药:药不好使,我死!
很多关于17、18世纪的市井生活的铜版画,都有类似的场面。
不得不说,古方的解毒药,确实有些效果,大顺进军西南的过程中,幸得此药与金鸡纳霜,不少将士没有死。
加上诸如治疗咳嗽并且可以致幻的神药“苏合香”;可以杀菌、对西南地区的毒蛇有解毒效果的、古怪音译名、消炎解眼镜蛇类毒素用的、实际上有效成分是琥珀酸铵的神药。
以及等等等等奇怪的药物,上过《本草》的、没上过《本草》的种种,在那个东西方初见般大交流的时代,蜂拥而至。
当时知道该怎么办、知道今后的路该怎么走的李过已经驾崩了。但那时候开始鼓动起来的“夷夏之辨”的大风气已经无法扭转,天主教和澳门当局,几乎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抽调了大量懂医术的传教士前往大顺。
澳门,或者说天主教耶稣会,几乎是靠着这些西方的“神药”,挺过了李过死后的危机。
挺过危机之后,最终靠着车迟国斗法般桥段的“日食赌头”事件,一举站稳了脚跟。
这堵如同螳臂当车般的城墙,就这样存活到了下来。
上纲上线地论,城墙意味着澳门成了国中之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可以认为是为了防止盗匪海盗。
只在朝廷的态度。
然而,古人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如今距离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太久,那些受天主教“神药”恩惠过的老将们,都已消亡。
神药安抚了他们身体的伤痛,也麻痹了他们的神经,让他们对天主教的态度极为宽容。毕竟他们不知道止咳药苏合香、止痛药底野迦,其实是那种东西,以为确实是好药,确实是天主教这边献药有功。
而如今,一切似乎都变了。这几年大顺的对外政策,开始变得截然不同。
那段见证了明末混乱历史的城墙,或者说象征着国中之国地位的城墙,终于轰然倒塌。
法扎克莱虽并不知道这其中全部的细节,但大致的情况还知晓一些。
如今他的船已经到了澳门的港口,身后是已经建成了军港、炮台林立大兴土木的香港;身前是正在拆除城墙、百姓或背或抬拿走城墙砖回去盖围墙猪圈的澳门。
这个自认通晓中国国情的英国人,想着过往的种种,想着大顺这几年的转变,不由感慨万千。
短短十几年时间,这个大顺变得好像让他有些陌生了,但华人好像并没有变化。
至少,巴达维亚的华人起义,在法扎克莱看来,简直是理所当然。反倒是一直到现在才发生,这才让他感觉到意外。
他研究过中国的一些情况,知道中国历来就有造反的传统。
而且,基本上欧洲各国在大殖民地的总督里,唯一一个死在起义中的,就是华人干的。1593年华人水手起义,干死了菲律宾总督,带着盖伦船跑路,亦算是轰动一时的大新闻。
这件事在欧洲的热度,此时远比在中国这边高。至于原因,倒是和华人的起义精神无关,而是属于一种此时的特色奇葩。
三十年前,终于有人将阿拉伯的《一千零一夜》翻译成了西欧语言,欧洲老百姓第一次从书中看到了光怪陆离的神奇的东方世界。不要看欧洲的商船到处跑,可是没出过海的人仍旧绝大多数。
而这《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里,有很多诸如瞬移、飞走之类的神话。
于是有个作家看着东方神话来了灵感,编造了一个“未解之谜”的故事。说1593年,有一个明明应该在马尼拉、名字叫佩雷斯的士兵,忽然出现在了墨西哥城,并且在达斯马里亚斯总督被华人杀害的当天,在墨西哥的城中做出了预言,说菲律宾都督被华人杀了。
这个版本出现后,又出现了另外的版本。说是撒旦的信徒造成了这一切,墨西哥的印第安女巫想要验证这件事,于是开了个传送门,把这个叫佩雷斯的士兵拉到了墨西哥,而这个士兵根本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墨西哥。
市井百姓的关注点,当然不会去思索诸如华人的反抗精神之类,反倒是这种神秘色彩的都市传说传播的飞快,已然是一个著名故事。女巫、传送门、撒旦、瞬移、未解之谜、东方、野蛮、神秘、大海、海盗、西班牙满载财宝的盖伦船……正是这个时代市井传闻的爆款要素,这个故事几乎全部囊括,自是传播很快。
法扎克莱自然听过这个传说,他通过这个都市传说知道了华人杀过西班牙总督的事,于是才有兴趣研究一下中国特色的造反文化。
然后,才有了对华人在巴达维亚起义这件事觉得“理所当然”的心态。那个翻译了《一千零一夜》的欧洲人,自己都没想到会引出这样的都市传说,也没想到会给爪哇的华人起义者带来这样的便利。
法扎克莱研究过这件事,发现华人起义之后,第一选择绝对不是找朝廷,好像他们对朝廷天然信不过。
不但不依靠,而且不信任,甚至害怕朝廷。
要么是去当海盗、要么是靠本事去那些小国当将军、要么就是自立为王、要么就是小国将来取而代之鸠占鹊巢。
既如此,这些华人找自己买武器,简直是再合理不过了,反正他们不会找他们根本不信任的朝廷。
第二四七章 澳门的蝴蝶(下)
法扎克莱进入澳门的时候,正赶上大顺这边的官员前来清查人口,造册定籍,以确保对天主教徒的管辖。
日后,除了贸易,华人基督徒许进不许出。
要么,退出天主教。
要么,去澳门。
这是大顺除了诸如威海军港附近外,唯一一处允许天主教堂开放的地方。
传教士的手都不干净,禁教之后也会陪人悄悄前往内地传教,发展秘密教徒。
这一点日本有经验,偷偷潜入日本传教的传教士层出不穷,光是日本传教者,被幕府火刑后,被教会封圣的都得有一个连队了。
伴随着日本战败朝贡,在禁教问题上也向大顺提出了意见,要严防本土传教士。
清查人口,控制澳门的华人,严防他们离开澳门去传教。西洋面孔在内地很容易被怀疑,很难展开传教活动,而本地的天主教华人就难防范。
大顺官员前来,澳门这边教堂鸣钟、叩拜官员,一切都是按照中式的礼仪。
这一点,法扎克莱已经见惯不惊了。
二十多年前,澳门就因为跪还是不跪的问题,发生过一次冲突。当时大顺的地方官来要租金,顺带索贿。
澳门评议会的全部人员,按照“下属拜见上官”的态度,跪拜了官员,最终省下了1000两银子的特殊租金。
新来的第三十三任总督马玉,大为不解,怒斥这群人没有骨头,为了区区1000两银子就下跪。基督徒只跪上帝,不跪异教徒。况且,国家的尊严呢?
但评议会那群人心想老子是来赚钱的,不是来传教的。巴西发现了金矿,葡萄牙王室现在肥的一批,但一分钱也不给澳门,还得让澳门养着派来的总督和士兵,老子倒是不想跪,问题是这1000两银子你给吗?
于是就跟马玉说:总督先生说的太有道理了,那么,这1000两银子你出吧。然后……
澳门不花葡萄牙王室的钱,这个总督理论上根本没权。
从果阿空降过来,只是个兵头而已。而且,兵花的钱,也是澳门评议会出的,总督就是个屁。
大顺开关贸易,澳门无法垄断贸易了,地位一落千丈,本就艰难。再说了,这跪一下,能省1000两银子,要是不跪,当地县令就能让你放出一万两银子的血。
历史上,1747年,第四十四任总督梅内泽斯,就给评议会写信,控诉澳门这边的海关挂的是满清的旗,应该抱有不惜流血、与尊严共存亡的觉悟,砍掉满清的旗,挂上葡萄牙的国旗,宣示主权,展现国家尊严。但评议会对此呵呵一笑,直接给果阿那边去信,让这个“爱国者”赶紧滚蛋。
在下跪事件的四年前,第三十任总督戴冰玉,想要多点军饷,评议会不发。戴冰玉觉得这事儿简单,我再组织一个评议会,宣布前一个评议会不合法不就是了?
于是趁着旧评议会开会的时机,带兵往评议会大厅扔了两枚手雷,当场炸死俩议员。随后让军队带着大炮,包围了评议会,拿枪摁着评议会议员的头,要求他们承认他们自己是非法议会。
这事儿也不怪戴冰玉鲁莽,主要是上行下效。
葡萄牙国王佩德罗二世是政变上台的,废兄娶嫂,一看就有雄主潜质。
果然,上台后运气也好,巴西发现了金矿,更是直接摁着贵族议会的头改了继承法,宣布自己和嫂子的孩子有无可争议的继承权。
上面如此,下面自是有学有样。但问题是戴冰玉只学了个皮毛,佩德罗二世敢摁着议会的头,因为佩德罗二世有巴西的黄金,不用看贵族的脸色。
可是戴冰玉只是个兵头,没有巴西的黄金支撑他的腰板,果阿总督区只能妥协,把他调走。
这件事之后,实际上澳门也就出现了两个评议会。
一个是向着“中央”的、一个是向着“地方”的。
而澳门实际上是“三权”的,军权、政权、以及教权。
三足鼎立,当年出事的时候,教权和政权站在了一边,军权有果阿总督区撑腰。
但此时此刻,情况再度发生了变化。
大顺开始禁教了。
就从澳门评议会这群人跪拜大顺官员这件事,就能看出,评议会的这群人根本不想招惹大顺,只想着贸易、赚钱,至于是否禁教,他们根本不在乎,只要别收回澳门就行。
当年眼睛没看清,站错了队,差点澳门就没了。现在眼睛但凡不瞎,也知道该站哪边。
这就导致澳门内部的权力斗争,出现了逆转。
政权作为地方势力,想抱大顺的大腿,只要大顺保证澳门现有的状态、自治地位,一切好说。
驱赶澳门籍的人回澳门、不准在外逗留防止传教?好说,接受;拆除华人出钱盖在澳门法理租地外的教堂?没问题,支持;禁止买卖华人奴隶、尤其禁止强迫华人奴隶信教?可以,释放;保甲制监督澳门的华人基督徒?服从,配合。
教会心说当年戴冰玉带着大炮围攻议会的时候,要不是我们带着圣象去逼戴冰玉下跪,你们早没了。
现在居然不念旧情?果然商人无情,婊子无义,当即决定和总督这边搞好关系,希望借助军方的力量,平衡评议会的势力。
当年利玛窦来到澳门,感慨道:“这里做买卖、卖粮食的华人,已经有一些皈依了基督。这些人远离了异教的黑暗,触摸到了主的光明。”
而现在,大顺居然开始全面禁教,这让此时的澳门法王不得不感叹。
【上帝居然允许异教徒的迫害延伸到了这里。几位中国官员奉节度使的命令,要求禁止为华人奴隶受洗。毫无疑问,议事会的成员没有看到这道命令的恶毒、对信仰的亵渎,他们居然接受了这样的命令。】
伴随着大顺对外贸易的发展、荷兰等国直接在松江漳州广州等地岸上交易的稳固,澳门的经济地位可谓是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原本明朝有段时间,只有此处一地可以对外贸易,自然繁荣。但这畸形的繁荣逐渐被打破。
论海上力量,贸易能力,争不过荷兰。葡萄牙这时候的对华贸易能力,只能说,比法国强点有限。
论商品销售,葡萄牙当年为了从西班牙那独立,和英国签了《梅休因条约》,对英国毛呢纺织品减少一半的关税,对其余的英国商品也减免关税,葡萄牙自己的手工业已经被英国货冲击的完犊子了。
倒是英法世仇,英国人为了喝酒,减免了葡萄牙的葡萄酒税,葡萄牙如今连粮食都不够吃,很多地都改种葡萄了——英国人心说,我的纺织业打不过印度、中国,还搞不过你葡萄牙?反正我自己也不产葡萄酒,买你的总好过买法国佬的。
澳门的唯一中转港地位一失去,澳门的支柱产业,这几年肉眼可见地朝着一种奇葩的方向奔去。
那就是奴隶贸易,或者说人口买卖。
澳门本地就有大量的畸形人口,比如天主教徒,是一夫一妻的,不准纳妾。
但是,我不给彩礼,那不就不是纳妾了吗?于是,出现了大量的“契约女佣”,不一次性给钱,而是包月,按月算钱,而起天主教也没说不让找女佣,于是这种畸形的“契约女佣”,成为当地的一项重要“贸易”。
除了女佣,还有大量的“童子”,也就是华人奴隶,一般都是买来的小孩,作为奴隶,供主家使用。除了澳门本地用,因为华人小孩比较伶俐,顺从性强,所以还大量“出口”。澳门的华人“童、奴”,很受欢迎。
以及,还有两家“招工公司”,从澳门这里,贩卖人口去东南亚、南亚的种植园、糖厂做奴工。实际上就是奴隶贸易,东南亚那边比较喜欢华人奴工。
这和福建的一些去巴达维亚贸易的船主差不多。
荷兰人垄断着巴达维亚的一些贸易品,以及荷兰开始直接在广东松江贸易,导致中转贸易无甚可卖。
很多船主就开始骗人去南洋,卖给当地做奴工,以此确保去的时候不空船、回来的时候买点锡块送去苏州府那边做给死人用的锡纸,以此维系生意。
大顺奉行允许西洋人上岸贸易的政策,实际上为整个亚洲的贸易格局带来的极大的改变。
可以说,澳门朝着奴隶贸易转型、巴达维亚的华人奴工激增等,都是大顺允许西洋人上岸贸易带来的变化——想当年大明闭关的时候,巴达维亚对去的每一艘华人的船,都客客气气,给钱送礼、临走的时候还送呢绒布、总督请客吃饭,希望下次再来。
船主们那时候虽然不太喜欢去巴达维亚,更喜欢去物价高的马尼拉,但也没有琢磨着“卖”人的。就算巴达维亚赚的再少,那也比卖人赚钱啊,再说这玩意儿也折阳寿。
但一旦更高利润的行业不行了,那么追逐利润、还是严守道德底限,大多数人会选择前者。
比如如今澳门的评议会很支持大顺的“驱赶天主教徒来澳门”的计划。
大量的人口,为了信仰,来到澳门这个能触摸到“主的光明”之地。
可是澳门也没有这么多工作岗位,伴随着大顺的开关政策,澳门出口垄断地位已经消失,繁荣不再。
人总得吃饭,这么多的人口,那岂不都是潜在的“契约女佣”、“童、奴阿弟”、“给你介绍个南洋挖金子的好工作”的人口?
做好了,如何不换个几十万两银子?
这也必然和教会发生冲突,毕竟,怎么说,教会这边也能有几个真有信仰的,可能会照看一下这些“逃避异教徒迫害”的教友。
教会这边有几个上纲上线的,不认可奴隶、女佣、童、奴等事;而议事会很多人就指望这个赚钱呢。
教会希望不要屈服于大顺的压力,顶住压力维系传教;评议会则根本不想招惹大顺朝廷。
教会希望给新来的教友一些福利;评议会的人反问钱从哪出?
如此一来,评议会算是直接和教会决裂了。
今天让教堂敲钟欢迎大顺官员、评议会以下属之礼拜见上官的态度,既是做给大顺看的,也是做给教会看的。
至于为什么能让教堂敲钟,原因也很简单。
钱。
教堂的钱,是评议会拨款,甚至包括主教一年280两的年薪,也是评议会出的。
甚至,教堂的敲钟人,也是评议会发工资的。如今澳门内卷的厉害,涌入了这么多的华人基督徒。
你不敲钟,自有人替你。敲钟不是好活,可也比去“给你介绍个去南洋挖金子发大财的好活”强吧?
教会虽然靠拢了军方的总督,但大顺在澳门周边有海军基地、也有陆战队驻军。
而大顺官方,是不承认澳门有“总督”的,只承认澳门有“夷人商会会长”,天朝之内的总督,只能是天子任命,而朝廷官员不记得天子曾任命过澳门总督。
再者,广东节度使和防御使,对“总督”这个称呼也相当敏感——七皇子是总督海军戎政,算是大顺这边名正言顺的总督,你一归香山县下辖的地方,也敢叫总督?我们节度使、防御使的面子不要的吗?再说你一县级下属单位称总督,这也逾制啊,照这个比例,县级下属单位称总督,那节度使不得称天皇?
评议会如今腰板硬的很,一脚踢开了当年和他们结盟、帮过他们的教会,坚定地站在了澳门本地人的利益这一边。
给大顺官方的公文上,直接将总督,翻译成了“都头”,连如今总督的名字都翻译的很中式——高甸玉、高都头。
法扎克莱几乎是目睹了这一切闹剧和混乱的全程,心里也明白为什么巴达维亚的华人起义者会选择在澳门见面。
第二四八章 理想国
现在的澳门,已经完全乱了套。
各地涌入的不愿意放弃信仰的虔诚者,在这里得到了精神的满足,可精神满足不影响肚子要吃饭。
数万新来的人拥挤在狭小的澳门,没有住处,只能到处搭建贫民窟。
没有工作,也没有地种,各个华人街区里黑帮盛行。
鸦片馆、高利贷、奴工招募处、童、奴阿弟收购处、契约女佣中介……在华人街区里遍布。
澳门的华人即便皈依了天主教,也没有地位。
况且,当年为葡萄牙流过血、打过仗的华人,还没有取得地位呢,就算这些后来的都是虔诚的、躲避异教徒迫害的教友,又怎么可能有地位呢?
98年前,前明崇祯十五年,葡萄牙从西班牙的手中独立,消息传到澳门的时候,澳门的中国人、日本人,为了彰显自己对葡萄牙的忠诚,举行了盛大的仪式。
在澳门避难的日本天主教徒穿着和服、挎着倭刀,手持扇子,于7月7日,在澳门街区举行了盛大的游行。
中国的天主教徒也不甘其后,大量参军的华人,在澳门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阅兵式,庆祝祖国复国,庆祝若昂四世登基。
但是,这场盛会后不到两个月,这些人发现“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自己这么卖力的表现,可还是没有被人认可,依旧是三等人。
于是他们给若昂四世写了一封信。
“尊敬的陛下:”
“在澳门的华人基督徒市民声明:众所周知,我们放弃了中国的政治和法律,服从葡萄牙法制,一如既往地为陛下忠实的仆人。”
“从这座城市产生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成为这里重要的组成部分了……”
“但是,这里的葡萄牙人禁止我们参加航海活动、禁止我们去往广东贸易。而战事一起,就拉我们当炮灰。可我们为了生活疲于奔命,哪里有时间去打仗呢?”
“他们甚至禁止我们穿外套,因为穿外套是欧洲人的特权,以此区别我们低贱的地位。”
“他们强迫我们修改遗嘱,遗孤的钱要被充公,由他们拿去用于航海。”
“在言语和态度上,他们对我们进行侮辱,甚至在中国异教徒面前对我们大加诋毁——他们对待那些中国异教徒的态度,比对待我们这些基督徒好的多,而这样是不利于祖国在澳门的改宗事业的——中国的异教徒发现,不信基督的好处比信基督更多,可以得到更多的自由和恩惠。而基督徒则要面对辱骂和中伤,甚至不准穿外套。”
“我们恳请陛下:”
【允许我们以耶稣会的身份加入兄弟会】
【允许我们和葡萄牙人以及混血人在相同的地方贸易】
【允许我们穿外套】
【我们的警戒、驻守义务,只在战时。平时不要当兵】
【我们遗孤的钱,禁止他人使用】
【在孟买、锡兰等地居住时,请给予我们和当地土著基督徒一样的权利】
这封信倒是送到了葡萄牙,葡萄牙国王也做出了反应,但并没有什么用。总督也不过是个屁,本地评议会怎么可能听这些废话,也就是走个形式而已。
一等人是纯血的葡萄牙人、以及和澳门贸易的异教徒华人;二等人是混血的;三等人是才轮到这些改信的华人基督徒。
如今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这些当初抱怨的华人基督徒,在澳门扎根已久,至少有自己的产业、工作,以及住处。
而这几年大顺禁教涌入的大量新来的,既没有住处、也没有工作、还没有地位。
人不怕低人一等,就怕没人比自己还低。这群人进入之后,旧华人和新华人之间的冲突也日益增加,整个澳门陷入了一种仿佛末日天启般的混乱当中。
争斗、买卖人口、奴隶贸易、街区争地盘、码头抢抗活斗殴、抢劫、偷窃……
很多人后悔了,精神和信仰,原来并不能填报肚子。于是很多被驱赶或者自愿前来的基督徒,希望回到原来的生活中。
但是,大顺这边的政策是许进不许出。
因为官员不想担责任,你说你后悔了、不信了,但万一是假的的?万一回去后继续传教呢?
我做个好人,放你回来,不过举手之劳。但结果你假意改信,日后悔过,悄悄传教,朝廷是要问责的。
朝廷禁教可是紫禁城里传出的命令,这可不是小事,当年海关那群人那么爱钱,可也没人敢把战马兵书往日本运,哪些事可以通融、哪些事不能通融,各个心里都有一本护官符。
这好人,不做也罢。
倒也有好官直接去了广州,向广东节度使说清楚这件事。
但广东节度使只回了一句《论语》里的话。
曰:伯夷、叔齐何人也?
曰:古之贤人也。
曰:怨乎?
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此事,遂罢。
如今混乱的澳门,已经完全失控了。
这种地方,最适合这种私下的交易,也最适合在这里募集人手去当雇佣兵。
而且,澳门与荷兰之间恩怨颇多,这里也是荷兰人毫无势力的地方,巴达维亚的华人起义者选择在这里接头,既是为了防备朝廷,也是为了防备荷兰。
很快,法扎克莱就在约定的一家旅馆中,和那名希望见面的华人见了面。
见面之初,法扎克莱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华人起义者的联络官。
年纪不大,也就二十七八岁。
脸色黝黑,显然是在热带生活过。
个子不算高大,但很健壮,和奴工那种瘦弱的干壮不太一样,而是营养相对充足的那种壮实。
第一眼看过去,法扎克莱心里判断,这个人应该是巴达维亚那群华人起义者中的核心人物。
不是那些被迫起义的奴工,而更像是想要趁乱而成大事的那种市井游侠。
法扎克莱研究过中国的历史,知道汉高祖的事,也向来知道华人在南洋颇多野心家。
鸠占鹊巢谋位的、举事起义夺船当海盗的、在小国当将军的、包税自立割据一方的,这种华人在南洋很多。
法扎克莱总结过这种人:有野心、有能力、桀骜不驯、反叛、不服朝廷,也不服任何人。
就像是当年的郑芝龙,弱小的时候可以给荷兰人做事,一旦做大就反咬一口。
但,这个坏处,与东印度公司无关。
现在东南亚是荷兰的,而且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核心利益,这群起义者不可能推翻荷兰东印度公司,只有割据一方的可能。
不过,英国此时需要的,正是一个混乱的、荷兰无法垄断的东南亚。因为英国此时还没有能力把手伸到这里,进行完全的取代。
这群人,正是英国东印度公司需要的一股力量。
在大顺朝廷不下场的前提下,英国东印度公司认定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东南亚垄断的破解,是极大符合公司利益的。
亮明身份后,法扎克莱知道这个人自称王五,显然这是一个化名。应该是担心自己的亲属遭到报复,所以用了这么一个很明显的化名。
而法扎克莱也知道,华人起义的时候,很喜欢用化名。比如明末时候的起义者,很多人用的都是诨号和化名,以及在中国流行很广的那本鼓动“造反”的书里,那一百零八个造反的头目也都有化名。
这不难理解。
既知道了对方名号,法扎克莱也就直入主题。
“王先生,你们起义的目标是什么呢?”
化名王五的人便拿出了起义者的章程,以及那几本英国当年砍国王时候掘土派的小册子。
“我们希望在巴达维亚,建立一个更好的国家。我们要变革巴达维亚的土地制度,要取消那些徭役,要民众可以自由地耕种他们想要耕种的作物、将村社的土地打碎分给个人。”
“以及……我们希望效仿贵国的制度,我们听说过贵国的一些制度。”
简单的几句话,让法扎克莱更加确信了这件事的可行。
只此几句话,证明了这里面绝对没有大顺朝廷的力量,大顺朝廷虽然号召所谓的仁政,但却绝不可能允许出现这样的情况。
这些人里,应该有亲英派。
此时欧洲理想中国的人很多,伏尔泰就是最出名的那个。他去过英国,也知道英国真正什么样,但为了“让法国人觉醒”,把英国和中国都吹上了天。
启蒙者看来,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良心。让人们知道,有一个完美的理想国。
至于真相,看看此时欧洲出版的一些书籍的名目,诸如瑞典的《唐帝国的人民的监察制度》……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国已经破灭、大航海时代来临,急需一个听说过、现实存在的、绝大多数人没见过、看不见、摸不到、神秘的理想国。
在绝大多数人可以亲身出国体验之前,在讯息依靠纸张传递的时代,这个理想国就可以承载个人的全部思想。
而这里,距离中国太近了。
所以英国,就像是此时欧洲一些人嘴里的中国一样,便成为了一些人听说过、没见过的理想国。
法扎克莱听说过澳门那些皈依者狂热的故事,心想这群人如果真的把英国当做理想国,将来一定会成为公司在东南亚立足的关键。
第二四九章 政策亲近
化名王五的军官,遵照着刘钰的意思,也是开门见山直接说明自己要买军械。
果然,法扎克莱并没有在“卖不卖”这件事上多问,而是直接问想要买多少。
英国东印度公司有枪、有炮,这时候印度还算壮大,看着挺吓人的。
英法两国在印度缠斗不休,法国人率先武装了土兵,英国人也有学有样。
印度的土邦王公也整天打仗,都在买军火,东印度公司存了不少枪械火炮,这属于高利润货物,仓库存着很多。
“你们准备要多少呢?”
“一千两百条褐贝斯,以及配套的刺刀。三百到五百支印度的弯刀供骑兵使用。六门三磅炮、四门十二磅炮。以及一些火药和铅块。钱,不是问题,我们之前也是在巴达维亚做买卖的、也开过糖厂、干过香料种植园。”
数量不是太多,英法给印度土邦的王公送礼,也送过三五十门大炮的重礼。不管是枪械还是大炮,都有现货。
对面既然有钱,那就最好。
有钱好办事,没钱的话,就算他有心想要资助这里的人,也得需要公司总部那边的许可。
赠送和买卖不是一回事,如果是买的话,他就可以直接和本地的负责人商议。
“这些器械不是问题。但是你们会用吗?”
“这一点你放心。我们的队伍里有布吉斯人,他们会玩骑兵。开枪我们也会。至于大炮,我们也有人会操作。有弟兄曾经在马打蓝素丹国当过炮兵,也有人在天朝的部队里干过。”
出海去南洋的华人里面,卧虎藏龙,不管说是什么身份,只要不是官宦人家,那都可信。
法扎克莱算了算价格,报了一个三万三千两白银的价格。这个价格还算是比较良心,如果算上后续的火药,价格更多,但那都是可以商量的。
“价钱大约是这些。可以卖给你们,但是荷兰人在东南亚巡查的很严格,恐怕我们也很难将货物送到岸上。毕竟,你们用我国的枪械大炮,这没有问题,当年法国人与荷兰人打仗,法国人也有不少用荷兰枪的。但是,如果我们直接运货被扣押,荷兰人会提出抗议的。”
“我们自己取货。交易地点就在你们明古鲁的万宝路堡。一旦离岸,就算交割完毕,和你们就没有关系了。我们会在装货的船上装大量的火药,如果被荷兰人巡查到,就点燃火药。不会牵连你们,毕竟只要荷兰人不知道我们和你们之间的交易,下一次还会有机会的。”
王五知道刘钰那边安排的配合时间,算是比较宽裕。
从明古鲁过巽他海峡,风向好的话,只需要一天时间就能抵达火山南岸的海岸。
法扎克莱也对此很满意,送到明古鲁,不是难事。
王五又催促了一下,说道:“在印度洋风暴来临之前,最好就能在明古鲁拿到货。如果风暴季来临,恐怕你们的运输会有困难,这样我们要等到明年才能拿到货了。”
“这一点你们放心,只要交易达成,我立刻就可以联系人送货。我们当然也要考虑风暴季的运输困难。但是在交易达成之前,有件事我必须要问清楚。”
“请讲?”
“实际上,我想你们应该也清楚,凭借你们的力量,是不可能赶走荷兰人的。荷兰会源源不断地派来士兵,也可以直接武装爪哇的土兵。而一千条枪,并不足以攻占巴达维亚。”
法扎克莱并没有选择委婉的说法,而是直来直去。
他心里虽然相信自己的推断:即这些人一旦成功,既不会选择和天朝站在一起、也不会与荷兰人和平、更不可能和当地的绿教爪哇苏丹合作。
这里面有经济原因、也有宗教因素。总归,这些人的主力还是华人,华人的圈子相对来说比较封闭,这里面又牵扯到一个只要是华人就有机会夺取天命的缘故,所以荷兰和天朝都不可能容得下巴达维亚被华人占据独立建国、苏丹更不可能或者没有能力让这些“异教徒”臣服。
但是,法扎克莱希望从对方嘴里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以印证自己的判断。
只要这些人不攻占巴达维亚,英国方面就可以出面斡旋,从而确保他们可以独立成一个割据政权。
但如果这些人心存幻想,甚至想要攻下巴达维亚,那就与荷兰之间绝无妥协的可能。
这样的话,这些人也就值得卖一卖军火,不值得后续的深度合作。
王五闻言点头道:“本来我们是准备向北发展的。那里华人更多一些。但是,朝廷出面给了荷兰人人头税,将多数的华人安置到了锡兰。我们确实无力夺取整个爪哇,所以我们准备占据南部。只要确保荷兰人进攻花的钱,比他们得到的利润更多,我想荷兰东印度公司也不会把钱投入到这个无底洞中。”
“我们的纲领和诉求不会改变,这一点是我们必须要做到的。废除荷兰的强迫种植制、废除强制劳役、废除人头税政策、均田。”
法扎克莱赞许地点点头,再度拿起那份书面的诉求企划和纲领文件仔细读了一遍,盘算了如果对方在南部割据对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利益。
这份书面的企划和纲领文件,也算是比较符合英国的殖民地政策。
不得不说,英国人搞殖民,确实研究的深。
荷兰人在爪哇统治了二百年,竟无人撰写过爪哇的相识的考察报告,十七人委员会和巴达维亚总督往往是拍脑袋做出许多决策。
而历史上第四次英荷战争后,英国短暂统治了爪哇,第二年就成立了麦肯锡调查委员会,并派人深入爪哇农村,写了详尽的调查报告、阶级考察、以及土地制度。
总的来说,18世纪大英如日中天时候的“理藩院”,比起天朝的正牌理藩院,业务水平强的不是一点半点。
用英国的人的话来讲,【土地是爪哇全部的财富源泉,而英国并没有多少从事农业耕作的。唯有充分了解爪哇的土地制度和村社结构,才能对爪哇社会的特性、习俗、经济、制度,制定科学的发展方向】。
只不过,屁股决定脑袋,考察报告做的再精细、考察的再清楚,方向错了,知道的越多也就越反动。
就像是屠龙术,学好了,可以逆操作,做最强的恶龙。
简单来说,英国想在爪哇搞土改,再明确点,就是“破井田、开阡陌、免役法、青苗法”。
【我们的目标,是激发爪哇人的勤劳。让他们分享劳动成果,而不是将劳动成果和个人利益分割开。要让他们将劳动和个人财富联系起来】。
做法就是:
改革村社土地所有制,将土地划分给个人,给予小农,由殖民政府征收土地税。
取消荷兰的强迫种植制度,取消封建徭役制。
废除村社土地所有制,土地收归殖民政府,在政府和农民之间,推行租赁合同,明确租地年限,根据土地肥力制定地租数额的具体数目。
废除各种强制性劳役、义务,减轻农民负担。
由殖民政策向小农发放贷款,以确保小农拥有生产的资本,利息较低,待收获后偿付。
这基本上就是巴达维亚华人起义者,关于土地政策的纲领。其实也就是理想化的“货币实物地租取代劳役地租之理想井田”、“免役法”、“青苗法”、“方田均税法”。
问题是,英国人嘴上这么说,但屁股坐在哪是有数的,打败荷兰来统治爪哇,不是来为爪哇人民和华人来服务的。
所以,一月份宣布试点劳役制度改革、六月份改革失败。
公司直接给主持土改的总督去了信,告诉他公司的目的是盈利。而你废除了封建劳役制、废除了强制性劳役和义务,干活得花钱雇人,钱谁出?公司和荷兰人血战,是来这为爪哇人民服务来了?
这个改革,算是从“封建劳役”,改到了“免役法”。
问题是从宋的免役法、到明的张居正改革、再到大顺这边的完成了张居正改革,收税雇人干活减轻徭役,这一切能够推行下去的原因,在于朝廷不是一家公司。
朝廷没有股东,不需要看利润报表。
但东印度公司不行,一月份宣布改革、六月份就发现雇人干活还花钱,远不如封建劳役制省钱,于是出了个补丁:“之前关于免除徭役之政策,应视具体情况而定。”
但凡政策,只要有“视具体情况而定”的补丁,那就等于没有。
六月份出完补丁,十月份又宣布改革不包括万隆和巴达维亚地区。
因为英国接了荷兰的盘,真正能管到的地方,也就只有万隆和巴达维亚。
剩下的地方还有大量的封建王公,他们也根本管不到,整个改革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随后,英国人也延续了荷兰的强迫种植制,只是“变了个模样”。
由原来的村社种植,改为个人强迫种植,规定每个分到土地的农民的地租是240磅咖啡。
恢复了强迫劳役制,每个农民每年应该为公司劳作28天。
英国理藩院做了考察报告后,认为在爪哇的土地政策,应该是政府—农民,两层结构,这样利润更大。
而不应该采取政府——地主——农民的三层结构,这种三层结构不利于公司的长久利益。
这就是典型的方向错了、知识越多越反动。
因为这么搞,英国人的殖民统治确实比荷兰的包税人中间商高效。
没有中间商赚差价,当年就利润翻番,大量的爪哇特色农产品作为地租,成为公司的盈利报表。
公司不向爪哇人民负责,只向股东负责。
但现在,英国并未打第四次英荷战争,也并未真正统治爪哇。于是对于这么一份明确的纲领性文件,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和赞赏。
当然,这不是出于理想和信念,而是因为这么搞的话,这些农作物、热带经济作物,就可以卖给伦敦东印度公司了。
荷兰人敌对、大顺那边不缺,那么明显可以知道如此改革之后生产力提升、此等生产关系调整很适应牛耕铁器时代的生产力,多出的产品总得卖出去。
卖给谁?
周边的买家,也就剩下个伦敦东印度公司了,这不就等于打破了荷兰对东南亚商品的垄断了吗?
第二五零章 征服者威廉和郑成功的经验
这份纲领性文件算是起到了板上钉钉的作用。
法扎克莱由此可以断定,这群人是真正要干大事的,而且是有可能干成的,并且干成之后对英国东印度公司是极为有利的,是可以打破荷兰在东南亚的垄断的。
英国没少和那些土邦或者封建王公合作,尤其是现在英国还不是日不落、还不是天朝的时候,需要和各方势力合作才能遏制荷、法、西等国。
但那些封建王公的能力,真的是一言难尽。
就像是锡兰的康提王朝,没少从英国这拿枪拿炮,拿了快一百年了,野战还是轻易就被荷兰击溃,治国统治更是叫人想哭。
法扎克莱很清楚,政治远比军事要负责。这群人能够提出这样的纲领,足见他们有一些很有能力的核心人物。
这群人成事的几率很大,而且东南亚的情况也注定了他们就算成事,也只能作为一个热带农产品输出国。
陆军可以快速培养训练,海军不是一朝一夕的。只要他们没有海军,就无法威胁到英国东印度公司。
法扎克莱心想可以暂时先看看这边的情况,如果他们真的有能力站稳脚跟,公司总部应该迅速跟进,不再是买卖军火,而是给予一些更加实质性的帮助。
以期其割据之后,能够依附英国,成为英国在东南亚的可靠盟友。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这种事也不是他自己能够做出决定的。
怀着提前结交一下,说不定将来有用的心思,法扎克莱又和王五探讨了一下爪哇的种种问题。
说到最后,问起来王五是否要来澳门雇佣人手,这件事法扎克莱有些谨慎。
东南亚可不只是只有荷英势力,还有一个西班牙。
如果起义者中天主教徒过多,这可能也会影响将来的外交态度,毕竟英国不是一个天主教国家。
王五听出了法扎克莱的担忧,用了十多年前刘钰在白山黑水之间忽悠汉尼拔那句话,回答了法扎克莱。
“我们很多人是在巴达维亚长大的,即便信仰上帝,但周五也不吃鱼。”
周五不吃鱼的意思,一个英国人当然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这在英国意味着对祖国的无限忠诚,也意味着他们中即便有基督徒,也不是天主教徒。
巴达维亚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荷兰也不是天主教国家,这很合理。
听到“不吃鱼”这个很英国内涵的回答,法扎克莱笑了起来,伸出手和对方握了一下,说道:“那么,祝你们成功,祝我们合作愉快。我们该怎么联系王先生呢?”
“我会去一趟明古鲁。如果你们的枪械到了,我会联系渠道运走。白银我们会支付荷兰盾或者西班牙银币,我们会直接交给你。”
说到这,王五笑了笑道:“贵公司的公账该记多少,只看法扎克莱先生的能力了。我们内部议定的价格,就是三万五千两白银。如果能够以这个三万两的价格成交,我们将给予法扎克莱先生百分之十的辛苦费。这是规矩,我们懂。”
“如果法扎克莱先生有本事、有能力和公司议定更低的价格。那么,恭喜先生,你可以拿到大约一两千英镑的回扣。所以,我们希望能够快一些联系明古鲁那边,也希望能够给我一张东印度公司的通行证,以避免我的船遭到贵公司的袭击。”
法扎克莱也笑了,心想这的确是真诚的合作伙伴。
百分之十的辛苦费,就是大约800英镑。而牛顿当年当铸币厂厂长,年薪也才2000英镑。
而且,关键是这里面还有回扣。
只要自己能够说服上面,说扶植这些人有不算太长远就能看到的巨大利益,上面也会降低价格,甚至赠送一部分。
那么对方又把钱给自己,公司报多少账,剩下的不就都是自己的了吗?
想到这,顿时来了动力。
自己谈成了这么大一桩生意,若将来真的成了事,自己在公司的地位也能上升。
就算他们没成事,这笔辛苦费和回扣,那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足够他日后的生活和投资了。
看在钱的面子上,法扎克莱在澳门逗留了几天,很快通过广州那边,给王五办理了一张通行证。
同时立刻派人给明古鲁以及印度那边去了消息,催促他们尽快准备好军火运送到明古鲁。
到时候,他会前往明古鲁,完成这笔交易。
谈成这件事后,王五并没有直接离开澳门。
此时一片混乱的澳门,正是一个合适的情报中转地,枢密院派来的人手很快在澳门这边展开了情报网。
只要有钱,很多事办起来也就很容易。
王五等人并没有在澳门招募雇佣兵,虽然他们其实不管是不是周五都吃鱼,但毕竟他们终究还是朝廷的人。
在朝廷禁教的大背景下,他们不可能和天主教徒有什么瓜葛,朝廷也不会允许巴达维亚的“归义军”里出现一大堆的基督徒。
很快,六十多名当初从闽粤招募的军官生,进入澳门。
隔海相望的南洋海军基地,也抽调了一部分实学毕业的低阶军官,以便在爪哇地区拥有足够的基干力量,便于统治和完成改革、在一年之内组建起来一支可以抵御荷兰人围剿的部队。
现在还不是去爪哇的时候,荷兰人现在盘查的很紧,一方面要统计人头税、一方面也担心华人和起义者勾连,陆路通道和海上通道都很难走。
只有等到刘钰宣慰南洋、调动荷兰人把精力放在他身上的时候,才有机会。
现在这些人在这里,主要就是熟悉一下澳门的情况,到时候编造一个从澳门招募的“好汉”的名义。
…………
巴达维亚。
总督瓦尔克尼尔看着大顺朝廷刚派人送来的文书,喜忧参半。
文书上明确了,八月份之前,朝廷会派钦差大臣宣慰南洋华人。
到时候,会审核人头数数目、问询荷兰是否对华人有确切的不公正待遇、以及转交人头税款、和安置监督人员。
文书上也明确写明了行程,不只是要来巴达维亚,还要前往安汶、泗水、三宝垄等华人的聚集地。
喜的是,这一次来的钦差大臣,不是别人,正是瓦尔克尼尔一直担忧的、认为对荷兰存有敌意、可能是秘密天主教徒、对荷兰在东南亚的统治极有威胁的刘钰。
不只是要来南洋,而是被朝廷派到西洋“考察”,在巴达维亚这边的事处理完毕后,将会在季风季节前往欧洲。
要与欧洲各国签订一系列的合约,确保贸易正常。
这几乎印证了当初那个跟随去往京城的公司办事人员的判断,刘钰失宠了,离开了顺帝国的权力中枢,是明升暗降。
这意味着大顺帝国的皇帝和他在政策上出现了分歧,所以才要调离中枢。
公司内部的勾心斗角,和朝廷内部有时候差不多。如果这是外派做总督,可以理解为重用;但却是扔到了欧洲,而欧洲对于大顺而言,可能重要性还不如一个日本。
在瓦尔克尼尔看来,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明升暗降了。
此时见此,焉能不喜?
想着幸好当初没有屠杀华人,或许当初在天津殴打荷兰水手,真的就是这位前“海军大臣”存了“养寇自重”的想法,想要激怒荷兰,从而开战,稳固其地位。
但显然,顺帝国的皇帝对此并不感冒,而是一脚将他踢出了中枢。
可喜之后,忧也更深。
此人是带着标签般的反对荷兰,而且是扩张派。
此人此番前来,还要带着舰队护送到马六甲,沿途巡查宣慰,大顺的舰队也会跟随。
瓦尔克尼尔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征服者威廉”的故事,以及多年前荷兰人印象深刻的郑成功。
就怕刘钰因为被皇帝踢出了中枢,根本不想失去权力,从而带领舰队登陆巴达维亚,占据巴达维亚自己称王。
谁都知道,大顺的海军是他一手建起来的,如今即便大顺更换了海军统帅、分权了海军大臣,恐怕这些军官也会对他信服。
这种事,不是没有可能。
尤其是对于一个掌握过权力,却在一夜之间被踢出中枢的人而言,这是极有可能的。
瓦尔克尼尔心知此人是优秀的统帅,不只是主持创建了海军,更是在北方和俄国人、蒙古人打过仗。
瓦尔克尼尔知道自己的水平,论陆战,肯定是不如此人的。
而巴达维亚又有大量的华人,此人如果真的想要学征服者威廉自立为王,或者学郑成功“抢走台湾”,完全有这个基础。
那些海军都是他的下属,巴达维亚不缺华人,只是缺一些能把这些华人组织起来的强者。
这件事虽然只是有可能,却不可不防。
虽然对大顺的海军质量不是太在意,认为大顺才建了十几年海军,即便吨位足够威胁到巴达维亚,但没有实战经验,和荷兰差的太远。
但是,上次皇帝特使带来的陆军部队,让瓦尔克尼尔印象深刻。
身材高大、训练有素、纪律严明,虽然可以知道那是一支精选出的仪仗部队,但大顺陆战的实战也并不差。
而且听闻此人极为擅长攻城和使用炮兵,巴达维亚的城防应付那些华人起义者绰绰有余,但如果应对一名指挥过数万人会战的统帅,恐怕远远不如。
更为要命的,是现在爪哇的野战力量严重不足。
就在前一阵,聚集在火山地区的华人起义者袭击了井里汶。
虽然没有攻破,但是却让瓦尔克尼尔不得不改变了策略,在大顺即将前来视察和宣慰的大背景下,他只能命令各个地区的荷兰军队严守城市。
因为这些华人起义者很擅长使用伏击、诱敌深入的策略,之前吃了两次亏,瓦尔克尼尔心有余悸,严禁出城。
出的少了,怕再度被伏击。
出了多了,怕那些可能参与反叛的华人底层发动起义,占据城市。
只有等到那些可能反叛的华人底层都运到锡兰之后,才能集结部队进行围剿。
所以现在爪哇的驻军分散在各处据点、城市,巴达维亚并没有一支强大的野战力量。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刘钰觉得失去了权力,生出别样心思?
万一刘钰要学郑成功、或者征服者威廉自立为王怎么办?
甚至,万一要主动开战养寇自重,拉着大顺加入对荷战争,又该怎么办?
而且,就算他们的海军不能打,只是样子货,可那些臣服荷兰的小国会怎么看?会不会觉得,在东南亚,是否只要一个荷兰可以臣服?是否,可以做回朝贡国,拥有附庸的权益,却无需附庸的义务,总比在荷兰人手下要强。
荷兰对待那些小国,与这些效果做朝贡国时候,到底哪个更合那些小国的意?
这一点,瓦尔克尼尔心里还是有数的。
中国有句古话。
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
可是,就算这句话批判的,那也是“以力假仁”,最起码还有个“假仁”。
荷兰在东南亚的统治,可真的是连“假仁”都懒得假。
霸道,是以力假仁。关键不是力,而是假仁。
假仁,意味着认可“仁”作为是非标准,所以霸道还是诸夏的一部分,只是属于“犯了路线上的错误的”的“自己人”。
纯以力取,那不是霸道,那是蛮夷。
非心服也,力不赡也。
这就是诸如马打蓝等国此时的真实写照。
瓦尔克尼尔甚至确定,如果那些起义者势力强大,如今臣服的马打蓝等国也一定会跳反与他们结盟,何况这个带着舰队、看起来强大的天朝?
第二五一章 一战前夜、命运的交汇(一)
这种担忧很有道理,也有足够的“史”可以引以为鉴。
除了征服者威廉和郑成功,以及远走中亚在欧洲留下契丹和桃花石之名的耶律大石这些类似的、远方立国的经验外,荷兰人还有一个自己的特殊经验。
就像是故事里最擅长断人粮道的曹操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粮道一样,荷兰人经常刺刀见红、奇袭军港的海战经验,也让瓦尔克尼尔不得不考虑刘钰带着舰队直接突袭巴达维亚港口战舰的可能。
东南亚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命根子,一旦发生了这种情况,公司肯定会抽调舰队前来。
但是,一来一回要两年时间,两年时间,如果刘钰真的有野心,足够把整个爪哇占据,并且拉出一支数万人的、足以和俄国精锐对抗的部队,这一点已被几年前的历史所证明。。
在其看来,刘钰也完全有能力统合那些华人起义者。
为此,瓦尔克尼尔不得不慎重地要求公司在东南亚的战舰,尽快集结起来。
一旦刘钰的舰队抵达,舰队不能偷懒躲在港口里休息,必须要飘在海上,随时应付战斗。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瓦尔克尼尔准备此事的时候,港口那边也传来了一个让瓦尔克尼尔感到惊奇的消息。
一队中国的探险船,刚刚从遥远的南半球回来,抵达了巴达维亚,要求泊靠。
舰队的副官还给出了一个叫巴达维亚的当地海军没法拒绝的泊靠理由。
是一封盖有大顺官方印章的文书,很正式。
上面用拉丁文、法语、俄语、弗拉芒文、英语写着这么一段话。
“为了探索我们生活的世界的未知,鉴于几十年后的金星凌日是测量日地距离的最佳时机、一旦错过就要再等一百余年。”
“故而,中华帝国天子命令舰队出航,在南半球寻找合适的观测地点。”
“沿途泊靠予以方便,若船只缺乏金银,则可盖章前往威海支取补给费用,利息以两年期补偿。”
“攻击此船者,视为与大顺开战。”
“如有海盗,可凭此信物领取赎金,放行此舰队。”
拿着这封文书,瓦尔克尼尔有些怀疑这是不是刘钰的诡计,会不会那些船就是来突袭巴达维亚的?
然而,港口那边来送信的人却表示可信。
“总督先生,实际上,这支舰队的指挥官,我们认得。他不是华人,当年也曾在阿姆斯特丹的海军学院上过学,是阿姆斯特丹海军学院的优秀毕业生,我的校友和学长。”
“我想,他的名字您应该也听说过。丹麦人,白令。当年被彼得大帝直接从阿姆斯特丹招募走的,是当年阿姆斯特丹海军学校最优秀的几名毕业生之一,也参加过俄国和瑞典的战争。”
“我和他交流了一下,确实是从南半球回来的。实际上,他是从威海出发的,现实勘察了北方航路,寻找亚洲和美洲是否相连。然后顺着洋流贴着美洲的西海岸进入了南半球。”
“中国人,尤其是他们的皇帝,对天文学格外的关心,似乎这牵扯到他们的君权的合法性。当年那些天主教传教士,也正是依靠这个,获取了皇帝的信任,还阻碍了我们和中国的直接贸易。”
瓦尔克尼尔听到这,不由苦笑道:“就是那个在顺俄战争中被俘的‘战利品’?”
“是的。”
“所以,中国的海军,是依靠一个阿姆斯特丹海军学院的毕业生,帮着搭建起来的?而现在,这支海军已经有能力威胁到荷兰的利益?”
报告的官员无奈地点点头,说道:“是的。追述起来,中国的海军,是依托1702年的我们的阿姆斯特丹海军学院毕业生建起来的。”
这个说法也不能说不对,海军是技术兵种,一旦形成体系可以形成惯性。
但从无到有的建立,就比较麻烦了。
而白令,恰好是完美符合这种要求的人。
二十年时间,俄国的舰队从舢板到三桅战舰,白令是参与了俄国海军从无到有的全程,也出任过俄国海军的第一批舰长。
正是靠着这种从无到有的经验,才使得威海那边搭建起了海军的骨架,之后才能与法国人结盟,接收法国的技术人员。
哪怕现任的法国海军大臣,也未必能够熟练地从无到有的搭起海军,毕竟他是在完整体系下的制度人,而不是开创制度的建设者。
瓦尔克尼尔想着这奇特的命运,却不会知道在刘钰眼里,北上抗俄那一战最大的收获不是三千里江山,而是把俄国最精华的一支探险队俘获了。
北方的那三千里江山,大顺有时间优势,迟早的;但那支被俘获的探险队,才是决定了大顺今后命运的战利品。
北方大顺有时间优势,而南洋大顺只能只争朝夕,优势在荷、英这边。
四十年前的阿姆斯特丹毕业生,导致了如今阿姆斯特丹商会指派的巴达维亚总督忧心忡忡。
这种仿佛宿命一般的命运,让瓦尔克尼尔有些无可奈何。
思索了片刻,说道:“那就让这些人上岸吧。你当然知道,在远洋航行的水手是怎样的一群恶棍。今天巴达维亚的妓院、酒馆和赌场,将会狠狠赚上一笔。不过,尽量不要和这些恶棍发生冲突,如果他们闹事,告诉我们的士兵,不要私自处理。直接和中国这边的船长大副和水手长沟通。”
“还有,通知那些上一次在天津港和大顺水手斗殴的船员,一定要忍耐,不要找茬打架。既不是同一批人,这时候也不是打架的时候。”
瓦尔克尼尔已经确信这些人应该确实只是去南半球寻找岛屿,为许多年后的金星凌日做观测准备。
在苍茫的大海商饥渴的水手们一上岸,会是什么模样,作为巴达维亚的总督他再清楚不过了。
实在是担心这些喝醉的水手打架斗殴,引发一些剧烈的冲突。到时候刘钰这边说不定就会找到一些借口找茬。
而且前些日子,在天津被刘钰带着水手殴打的那群船员也返回了巴达维亚,瓦尔克尼尔实在担心这些荷兰水手心存报复,和这一批中国水手打起来。
就算这些人不报复,喝醉之后在妓院里闹事的水手,只要一有船靠岸就会出现。
水手都是一群亡命徒,真闹僵起来,动刀动枪甚至直接从裤袋里掏出手雷、或者扫甲板的手炮,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一旦爆发了流血冲突,这些水手倒是不足为虑,探险船上不会有太多火力。就怕被有心人借机生事就麻烦了。
现在瓦尔克尼尔真的是对刘钰来访一事怕极了,怕到哪怕出现了中荷水手喝醉斗殴的事件,他也不敢审判,只能等到刘钰来了之后双方协商,免得被抓到战争理由。
很快,巴达维亚城里休假的荷兰水手都被召集起来,宣读了总督的命令,禁止和靠港的中国探险船水手发生冲突。
为此今天临时加派任务,清洗甲板,不得前往酒馆、妓馆等命案多发地。
而靠港的几艘大顺探险船上,水手们正欢声雷动地领取薪水,一些威海的水手已经迫不及待。
此时海上的规矩就是这样,船一旦靠港,而且是那种靠谱一些的港口,会立刻结算水手的工资,供水手们挥霍。
这些水手们也是憋疯了,从威海起航走北方航路去了北美,又从北美顺着洋流到了南美,跨过太平洋,在南半球转了一大圈。
一路上也不是没有发泄的机会,很多岛上也有土著,有时候免费图个乐,有时候只需要一些简单的货物就能来一发。
但虽说船上憋得久了那也无所谓了,水手中若是清秀一些的都不放过,但终究到了巴达维亚,这里有符合自己审美的人。
水手们并不知道他们完成了一项怎样的壮举,也不知道在南半球和当地土著发生冲突、被舰队长和测绘员命名为“新苦兀”的岛屿水草是怎样的肥美。
或许也知道,但无所谓。
他们现在只关心三件事。
巴达维亚的酒馆,有没有上好的甘蔗酒?
巴达维亚的妓馆,今天会不会涨价?
巴达维亚的赌场,敢不敢营业?
早就有人谋划好了,到了巴达维亚后就直奔赌场,若是赢了就拿钱走、输了就直接掏枪闹事。
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想着威海还有几千弟兄、几十艘战舰,这些琢磨着赢了就走、输了就闹事的水手浑不在意。
水手未必都是道德意义上的人渣,但这个时代的船员生活,不得精神病、不成为道德人渣的水手,一定凤毛麟角。
大顺这边的水手也不是特殊材料做的,当然也不例外,谁在狭小的船舱里生活一两年都会有轻重不一的精神病。
但这个时代想要成为日不落帝国,就要靠这些人渣、恶棍的肩膀扛起来。良人家的孩子,但凡有三亩地,谁去当水手啊。
叮叮作响的银币分发到水手的手中,这些在“新苦兀”陪着军官测绘了好几个月海岸线、又向西航行确认南方大陆不存在的水手们,领到前后,飞也似的下了船。
听着巴达维亚街区里熟悉的华人声音,土话中也有夹杂着福建、广东官话招揽生意的叫喊声,水手们并不是像那些想象中的场景觉得听到乡音涕泗横流,或是跪下亲吻土地,而是发出了一阵狼嚎般的叫声,以及胶辽地区颇有特色的叫骂声。
终于……终于有可以把用命换来的钱,花出去的地方了!
苦难的航海探险,终于结束了。横渡了太平洋的他们眼里,巴达维亚到威海的距离,就像是拉屎的船头到桅杆那么近了。
船上,已经六十岁的老白令正在和威海那边的军官副手们整理海图,将几大箱子的海图仔细分包好,并差人去巴达维亚去买沥青,以封装存放海图的木箱。
这个时代,环球航行已经没有什么历史意义了,关于环球航行最后剩下的一块空白,就是战舰舰队的环球航行。
显然,大顺现在没有这个能力为这一片空白抹上属于自己的蓝色。而他们也不知道,创造这个历史的英国舰队和舰长,此时已经靠近了广东。
甚至,这一次横渡太平洋,也算不上亚洲的第一次。日本早在天启年间就已经完成了。
但,这一次的航行,在白令看来,可以算是为他的探险生涯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也算是为那些年轻的、完成了这一次探险的大顺海军军官们开启了新的篇章。
第二五二章 一战前夜、命运的交汇(二)
这一次的探险,船队确认了亚洲和美洲之间并不存在路桥,也确认了传说中从南极延绵到热带的南方大陆并不存在。
但在南部大陆,他们发现了几座巨大的、让这些原本是良家子耕战出身的军官们兴奋不已的岛屿。
上面水草肥美、气候宜人,虽然四季和北半球是反的,但终究不像是热带地区那样让这些祖辈是陕西或者河南出身的人感到闷热厌烦。
在那里,他们发现了鲸鱼、海豹,于是将那里命名为“新库页岛”,或者,“新苦兀”。
因为就像是之前威海那边的探险绘图一样,那一次他们确认了库页岛不是一个半岛,距离虾夷也只有一道不算宽的海峡。
而且那里也也有很多鲸鱼、海豹,威海那边的公司早已经开始在库页岛疯狂地捕杀鲸鱼、海豹,或是用来熬油、或是用来做肥皂蜡烛。
新绘制了海岸线图的那两座南方的大岛屿,既有鲸鱼海豹,也是分为南岛和北岛的,中间也有一道海峡相隔,岛上也有相信万物有灵的土著,于是就命名为了新苦兀。
白令对照地图,以及在荷兰上学时候的经验,得出了结论,这座岛屿就是当年荷兰航海家发现的“新泽兰”。
荷兰人发现的,当然会用荷兰的名字。大顺这边不认得泽兰是哪个省,自是叫了新苦兀。
名字换了,可岛还是那个岛、气候还是那个气候。
当年发现了新泽兰的航海家斯塔曼,评价这个岛屿“一文不值”。
而百年后踏上这座岛的大顺耕战良家子们,惊呼此“天赐之地”。
岛还是那个岛,不管是“一文不值”还是“天赐之地”,都没有错。
对荷兰而言,荷兰需要的,是诸如苏拉威西、安汶、班达、锡兰这样的地方。
有欧洲畅销的香料、有足够的人口基数、有比均价50英镑的黑奴便宜到十分之一的泰米尔奴隶、有勤劳且逆来顺受的华人的地方,才是值得在乎的地方。
而大顺,恰恰反过来。
大顺这群耕战出身的良家子,甚至于皇帝和大臣,喜欢的土地,既不想要人口、也不太在乎奇怪的贸易品。
相反,土地、四季分明、蚊虫稀少、能够耕种、没有已经在那种地的人,这才是大顺眼里的“天赐之地”。
比如西域的伊犁河谷,四季分明,可以耕种,即便那里只有陆路可通移民成本高昂、即便那里蚊虫多到能咬死人,可依旧是官方认可的好地方。如果没有复杂的、乱七八糟的各种族群在那,你来我往你打我打的,那就更好了。
南洋,并不是这些耕战出身的良家子军官们认为的“好地方”。
又热、蚊虫疾病也多、乱七八糟的族群也多、宗教也乱。
他们虽然上了船、虽然学会了用六分仪、学会了操帆,但骨子里,依旧还是耕战派的,天然喜欢那种适合种地的地方。
他们评价一块新发现的土地好还是坏的标准,当真是朴素到不能再朴素的简单。
能种麦子吗?能。好。
四季分明吗?夏天热冬天凉吗?分。特别好。
白山黑水之间土地虽沃,但太冷了,而且沼泽遍布、蚊虫满天,老虎吃人,相对那里此时看来,似乎还是差了一些。
他们越过太平洋往东去的阿美利加,虽也好,但终究太远,中途也没发现什么可以做跳板的地方,那就只能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了。
虽说他们拿着的文书上,说是去南半球找日后金星凌日测地日距离观测点的,可实际上一些核心军官明白这不过是寻找“缓解人地矛盾之地”、“锻炼水手海员和探险者”的锻炼之旅。
白令已经老了,下一次航行或许不会参加了。
但这几年的航行,这些当初只是军官生的年轻人学到了很多,成熟起来了、经验丰富了、见识到各种意外情况了,他们相信自己已经可以挑大梁了。
日后,或许会再度出海,寻找一条安全抵达那里的航路;或许是带人深入内陆勘察当地的水文气候矿产。
一切,才刚刚开始。
只是,这种完成了壮举之后的兴奋,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一个让他们震惊的消息崩坏了心情。
巴达维亚这边的荷兰人传来了消息,说是刘钰不久之后将会抵达巴达维亚,而且要从巴达维亚起航前往欧洲。
这个消息在军官们听来,不啻于晴天霹雳。
这……这是什么意思?
海军不归鹰娑伯管了?
鹰娑伯这是被明升暗降了?
出访欧罗巴,一去数年,这和“丁忧”去职有什么区别?回来后,哪还有位子给你?
他们是海军一系的,海军的未来关系到他们的前程,现在荷兰人这边给的消息只有这么多,如何能不胡思乱想?
海军不是刘钰的,但刘钰更像是海军的图腾,折射出的是朝廷对海军的态度和看法。
…………
此时让探险归来的海军军官们忧心胡猜的刘钰,正惬意地在广州城的法国商馆中休息。
一大盆从北美运到广州的寒冰,散发出丝丝凉气,驱走了广州炎热的酷夏。
冰镇的酸梅汤让玻璃杯沁出了蒙蒙水珠,旁边还摆着几根可谓硕大的西洋参。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法国东方公司内定的下任本地治里总督杜普莱克斯,和刘钰在威海交易过、也是最早带队来广东贸易的法国人。
杜普莱克斯的心情很好,这一次特地从本地治里赶来,因为这关系到法国东方公司的大买卖。
法国人一直苦于无法和中国进行有效的贸易,主要是法国这边没啥可卖的,年年到中国这边贸易带的货物,就是白银。
而这一次,两艘从北美起航,到拉罗谢尔港中转,一直抵达了广州的法国货船,没有带白银。
而是用北美的玄冰压仓,带满了加拿大的毛皮、以及在那边低价收购的西洋参。
这批货已经在广州引发了轰动,以前大顺商人一直瞧不上眼、懒得打交道、只能靠和官方合作卖给威海一些呢绒做军装的法国人,居然带来了好货!
或者说,脑子终于开窍了,知道和中国贸易,卖呢绒和葡萄酒是行不通的,终于摸到了和中国贸易的门道。
两艘货船,一共卖了48万两白银。
在加拿大一文钱不值的冰块,包裹着木屑当压舱石,在广州居然也能卖成白花花的银子。
在加拿大印第安人那里,用一条破枪就能换一车的当地人称之为“加兰特奎恩”的草药根须,在广州居然论斤数银子。
而在亚洲、甚至在黑龙江流域都已经基本绝种的紫貂、水貂皮,价格更高。俄国的哥萨克也弄不到,因为他们的父辈已经弄绝了。
如今,大顺的人参价格正在飙升,价格极高,这和大顺的历史有极大的关系。
大顺不是满清,没有柳条边,导致去东北挖参发财的人如过江之鲫。
钱能改变很多事。
于是东北的人参现在已经基本被挖绝种了,朝鲜人和大顺的边民因为采参问题还经常火并。
人参价格这么高,被挖绝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历史上,1783年,1月20号美国正式建国,签署了《英美巴黎条约》。11月25号英国撤出纽约,12月中旬美国就派出了一艘前往广州贸易的船。
英国在开普敦截获了这条船,为了防止中美之间直接贸易,高价买走了船上的人参,让这艘船直接返航。船长明知道英国人怕中美之间直接贸易,但架不住给的钱和茶叶确实多,不知道这一船人参到广州能换多少茶叶,没见过世面的他就返航了。
但第二年四月份,“中国皇后号”就装货起航,直抵广州卖人参。
从中美第一次贸易,到美国的人参被挖到几乎绝种,只用了……不到一百年。
而大顺这边也没有柳条边,反倒是有明末的PTSD,疯狂鼓励往辽东移民。
挖了几十年野生人参才基本绝种,也算是大顺的挖参人给足了大自然面子。
毕竟这边挖参的说道太多,又要系红布、又要烧香拜的。而美洲那边挖起来,直接用铲子,遇到大的直接用绳子拴住杠杆撬,加之之前几乎没有大规模采集过、森林极多,所以才能挖一百年才绝种。
刘钰心里很清楚,此时整个北美的价值,在法国人看来,可能都不如四分之一个海地。
他想让英法在北美打的大一些,所以早早和法国人通了气,希望法国学学“东虏”,挖人参、卖毛皮、采东珠。
我得不到,别人也别想独占。
这算是给法国人指了条明路,法国是能在18世纪初就把东印度公司干破产的神奇国家,做买卖的脑子真的是……一言难尽,对待殖民地几乎算是老琢磨着改土归流。
这一次经刘钰点拨,直接让法国在北美尝到了甜头。
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居然和中国贸易,未必一定要携带白银。
四十多万两的货款,在法国人看来,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大喜事。
所以杜普莱克斯这一次亲自来到了广州,当面感谢刘钰,同时也希望刘钰这边通过一些关系,为法国招募一些采参人、采珠人。
打猎毛皮什么的,那是法国人的强项,这个就不需要找人了。但是,采人参、取珍珠这些方面,法国人并不在行。
如果加拿大有足够的采参人、采珠人,这一次的贸易额或许可以达到100万两白银。
“尊敬的侯爵,我刚才提出的请求,您是否能够帮这个忙呢?这些采参人,我们可以采取收购制,保证一定的价格。他们采多少,我们就按照固定的价格收多少。当然,我们会尊重和贵国之间的协议,不会针对华人强迫信仰天主教,允许他们拥有自治的社区。”
“无论如何,这一次要感谢您的建议。我真的不知道,原来和贵国贸易,竟然是可以达成顺差的。”
听到顺差二字,刘钰心道没办法啊,不让你们见到钱,北美在你们眼里,还不如一个只有乡镇大小的瓜德罗普岛值钱呢。这回见到了钱,过几年可劲儿打去吧。
正要和杜普莱克斯谈谈采参人安置问题的时候,侍从从外面走来,附在刘钰耳边小声道:“大人,英圭黎国的军舰出现在广州外海,米子明正带着舰队监视他们的行动。一艘战列舰、三艘巡航舰,应该是要去劫西班牙人运宝船的。英国东印度公司这边人求见大人,希望能够泊靠补给。”
第二五三章 一战前夜、命运的交汇(三)
杜普莱克斯知道这种附耳密谈的,一定是大顺国内的事,他也不好多问。
但不想刘钰却直接把英国舰队前来的消息告诉了他,又问道:“法国对英西开战有何看法?”
杜普莱克斯皱了皱眉。
他爹是法国东方公司的董事,他也基本内定为下一任的驻印总督,在印度和英国之间的竞争关系,让杜普莱克斯对英国没有一丁点的好感。
“英国人素来都是这种强盗逻辑。詹金斯是个走私贩子,英西当年是有塞维利亚条约的。詹金斯在西班牙的海域被抓,当然要适用西班牙的法律。”
“如果英国的传教士不顾贵国天子的命令,强行在贵国传播福音,贵国会怎么对待呢?这难道有区别吗?”
“这场战争,只不过英国国内的商人们强迫国会发动的。不过是为了夺取大西洋上的贸易权。英国有新闻管制,甚至有严格的《审查法》,英国人控制舆论的方法很先进,所有报纸都要一律、平等地缴纳高昂的【知识税】,但内务府总管又控制着【报刊补贴】,不拿补贴缴知识税,只能破产;而要拿补贴,就必须要听话。”
“如果不是有人纵容,怎么可能会让这种煽动性的文字大肆传播?”
法国和英国也算是一丘之貉,都是流氓,大哥不说二哥。
但此时这种情况下,大顺不好招惹,还牵扯到巨大的利益,当然是“说理”。
“贵国开放港口供英国人泊靠补给,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而且,西班牙那边一定很有意见。”
话里有话,这件事大顺其实像是有点拉偏架的,西班牙不需要在大顺的港口泊靠、英国却需要在广州进行补给,大顺这边说两边都能泊靠,显然是有些拉偏架的意思。
不过杜普莱克斯倒是也能理解。
英国虽然当年被荷兰人当枪使,也劫掠过华人的商船,但终究是前朝的事了。
而如今大顺禁教,西班牙又狂热传教,西班牙自己又搞那种官营垄断贸易不和大顺这边有直接贸易,吕宋的华人在那过的也不如意。
种种原因之下,没有撕破脸,只是拉拉偏架,已经算是给足对面颜面了。
刘钰笑了笑道:“中国有句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英西开战,互相劫船,法国置身事外,正可以赚上一笔。”
“那是西印度的利好,不是东印度的利益。我们法国的外交战略是有问题的。海军不足,军费不足,总需要有个明确的方向。是占据低地?还是肢解奥地利?还是西印度?还是印度?亦或是北美?”杜普莱克斯不由自主地跟刘钰吐槽起来法国的外交政策,在他看来,如果能够统治印度、并且在印度收取人头税和地租税,这将是一笔巨额的财富。
可惜,法国内部对印度的兴趣并不是很大。
这种“直接统治、收人头税和地租”来增加财政收入的想法,在法国内部看来有很大的困难,甚至有些异想天开。而且法国的东印度公司,混的很不如意,没钱、赚不到钱,话语权和荷兰英国的同行们,差的不是一点半点。故而法国朝廷一直在警告驻印的这些人,不要挑起和英国的冲突。
杜普莱克斯是有印度野心的,既然朝廷不支持,他希望和刘钰这边搞好关系,到时候借助大顺的力量,完成在印度对英国的挤压。
而大顺要去印度,还有一个南洋,若大顺下南洋必定会导致中荷战争,也会让英国担忧中法同盟靠在一起反对英国。
无论怎么样,暂时和中国合作都有极大的好处。显然,刘钰这边给他出的学东虏的主意,杜普莱克斯也知道这是希望让法国人和英荷争斗。但结盟本就是为了互相利用,而现在中法之间的互相利用双方都得了利——不只是荷兰,法国一直唆使瑞典对俄开战,大顺则直接与瑞典合作,让之前还摇摆的瑞典人彻底选择了联中、联法、反俄的路线。
两个人虽然像是老朋友一样交流,但互相都留着心眼。
刘钰当然也想要印度,但却一点都不表现出来。杜普莱克斯知道刘钰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利益,肯定有私心,但也没想到那么远的印度去。
一番感叹之后,刘钰瞟了一眼准备将来坑一把的杜普莱克斯,说道:“算了,不说这些烦心的蠢货决策了。现在英国人还在外面等着,我要先处理一下这件事。关于采参和取珍珠的人手雇佣,这个咱们慢慢谈。杜普莱克斯先生,我以朋友的身份,邀请你一同去看看英国人。”
“我的荣幸,侯爵大人。”
明知道这个“朋友”二字,不过是刘钰拉着他,刻意给英国人看的。但杜普莱克斯也希望这时候被刘钰拉着给英国人看。
共同利益之下,一个称为朋友、琢磨着将来怎么忽然先输血然后忽然釜底抽薪坑死法国在印度的势力;另一个口呼荣幸、考虑着怎么挑唆中英之间的贸易关系。
彼此心中各怀鬼胎,面上却宛如一对老友。
两人出了法国商馆,英国商馆那边的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刚刚收了澳门那边华人起义者几万两白银货款、并且和上面谈低了价格拿到了将近两千英镑回扣的法扎克莱,看到刘钰到了,赶忙过去行礼。
“见过西伯利亚侯爵大人。”
这个古怪的称呼是英国这边对刘钰封爵的称呼,因为牵扯到中国把英国简称为英国,而大顺这边有世袭的英国公,所以翻译的时候对于一些容易引起歧义的称呼,尤其是官名官职的时候,会采取意译。
刘钰的爵号是鲸海侯,如果直接翻译为“whalesea”鲸鱼海侯爵,实在是有些诡异。
所以询问了这边的翻译,汉人所说的鲸海到底是哪里。对照着地图,发现说的分明是东西伯利亚,便用了“siberia”的意译。
见礼之后,法扎克莱堆笑道:“侯爵大人,我国的舰队已经抵达了伶仃洋。希望贵方履行承诺,允许我们的舰队在这里获得补给。我们保证在补给期间,会遵守大顺帝国的律法。”
刘钰道:“这事儿应该先和广东节度使和防御使商量吧?”
“回大人,节度使大人说,侯爵大人在,还是要等侯爵大人一句话。”
“行吧,这是陛下的仁慈宽恩,天子之言,即为法令。既是天子允了,照章办事就是了。我听说你们还派了战列舰来?倒是新奇,这是第一艘出现在天朝周边的欧罗巴战列舰吧?我正要去看看。你且带着联络的人,随我一起。”
“是。”
法扎克莱急忙召集了联络员,一同登上了刘钰出访欧洲的旗舰。
此时的伶仃洋上,风帆舰时代的标志性场面——互相抢T字头——中英双方的舰队已经玩了一两个时辰了。
双方的指挥官都知道不会开战,但也都知道这是一个展示己方海军实力和训练水平的机会,谁抢到谁就赢了一头,一会泊靠之后谁就能昂着头走路。另一方就上岸就只能避让装孙子。
猫捉老鼠一般的游戏已经玩了这么久,英国这边的水手也都累了。
百夫长号战列舰上,乔治·安森有些郁闷地看着身边那些很多已经到了领退休年金年龄的水手,心意难平。
心想如果不是远航了这么久、如果不是自己只能招募一堆老弱来袭击菲律宾,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怎么会输?
英国海军还行,但这一次对西班牙开战,过于仓促。以老威廉为首的一群人组织了一个“爱国者党”,大肆煽动民粹情绪,逼迫波沃尔首相下台,要让英国再度伟大战胜西班牙。
这边宣战了,那边水手还没补齐,后勤更是一塌糊涂,甚至出现了海军史上最神奇的一幕:英国舰队在英国本土的军港,因为坏血病死了几十名士兵,而旁边的民用码头旁边就有个菜市场。
舰长打报告给舰队司令说在母港不能吃船上的补给,应该就近购买;舰队司令打报告给后勤部门,希望支钱就地购买;后勤部门打报告给海军大臣;海军大臣呈报财务大臣;财务大臣批复审查部门审核;审核部门要求陆军军需部门统计远征军规模;陆军军需部门要求海军上报所需补给品数量……远征军就眼巴巴地看着旁边民用码头的菜市场,吃了六个星期的远航补给品,吃的六十多个人在母港因坏血病而死,从英国出发到牙买加,已经病死600,1500丘八因坏血病失去战斗力。
这个毛病也算是导致镇压北美反贼失败的一个原因,直到美国建国后,英国这边才痛定思痛成立了专门的海军军需补给后勤局,才有能力一次性投送数上万兵力到印度、甚至中国。
这一次乔治安森出征菲律宾方向,更是抓了一群可以领退休年金的老弱。
英国认为西班牙在菲律宾的舰队力量不堪一击,老弱就够了,精锐正忙着打巴拿马、加勒比、直布罗陀等地方呢。
这些老弱在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里,占不到半点便宜。
看着对面中国舰队的那艘大型的战列舰,乔治·安森也从一个舰长的角度,暗自称赞法国人的舰船设计水平。
中国的这艘法国血统的74炮战列舰,在火力、防护和机动性上,达成了一种完美的平衡,在刚才猫捉老鼠的游戏中展现的淋漓尽致。
乔治·安森认为如果自己船上是最好的水手,自己的爱舰百夫长号虽然在设计上落后于法国货,也未必会输。但无论如何,用舰长的专业目光来看,对面的主力舰,至少五十年不会过时。
他的眼光是正确的,法国人设计军舰的水平确实高,至少这款经典的74炮战列舰的设计,用到蒸汽机全面取代之前都不会落伍。
乔治·安森对大顺的这艘战列舰充满了渴求的艳羡,虽然这只是一艘三极战舰,但这正是乔治安森眼中最适合英国的战舰。
英国海战的思路,是远洋决胜,早已不再是当年被西班牙暴打只求守住英吉利海峡的时候了。
大型的百门炮的一级舰,远洋决胜基本没有什么用,也舍不得拿到远洋外海。
只可惜法国是敌国,不可能和英国分享战舰设计,除非开战捕获一艘。
而设计出这等经典款式的法国,海军思路却是堆一级舰、二级舰,去他娘的远洋决胜,只要压制英吉利海峡、把陆军送上岸,就是最终胜利。
英国人眼馋拿不到,而大顺这边拿到了,用的很舒服。
此时,大顺这边的舰队已经抢到了上风向,一艘巡航舰仗着速度快,朝着乔治安森的旗舰冲过来。
若不避让,两艘船肯定会撞在一起。
乔治安森骂了一声,只得下令避让,队形立刻出现了空档和些许的混乱。
至此,这场猫捉老鼠一般的海上游戏就算是彻底分出了胜负。
很快,伶仃洋海面上出现了一艘非战舰的大船。
船上朝这边打出了旗帜,一艘小艇从大船上放下,慢慢滑到了百夫长号旁。
放下软梯拉小艇上的人上了甲板,乔治安森知道这是东印度公司的联络人员。
“舰长先生,按照约定,这时候应该降旗致敬。然后请求他们的许可,由他们的领港员送战舰进入指定的港口泊靠补给。也不能够停泊在广州,公司会直接和岸上的华人商户联系,购买补给物资。”
乔治·安森皱眉道:“战舰降旗?为什么?”
其实,如果讲理有用的话,这句话很好回答。这里是伶仃洋,是大顺的领海,而此时世界没有大顺签字的国际法,所以在其领海内当然要遵守大顺的规矩。
但是,这不是一个讲理的世界。
于是,联络员这样回答。
“因为他们有一艘战列舰,炮门已经打开。”
“也因为他们的陆军在十年之内,连续击败了俄国、鞑靼人,以及日本。”
“这里不是马德拉斯。”
乔治安森心里有些不痛快,他这一次原本准备在澳门泊靠补给的。
但是东印度公司很明确地告诉他,澳门不敢让他们泊靠,大顺这边不允许澳门这边私自允许军舰停靠。
不得已只能按照东印度公司的要求,前往广州或者其余的什么特定港口。这一次来,他也是准备报当年的仇的。
几十年前法国人第一次来大顺贸易的时候,船上的军官就因为英国商船没有靠边降旗致敬,就带着水手在广州码头上把英国水手打了一顿。
那一次是路易十四派出的官、商两用船,是连和大顺宫廷接触交往的,船上有军官有士兵,英国水手挨了一顿打也是白打,因为打不过。
想着自己是第一个把战列舰开到亚洲的舰长,本想着在广州泊靠的时候依样画葫芦,找找法国人的茬,再把法国水手打一顿。
可现在,不但要降旗,甚至可能连广州港都不能泊靠了。
第二五四章 一战前夜、命运的交汇
乔治安森是个很有骨气的人。
可是骨气面对茫茫大海,并没有什么用。如果不能在中国这边泊靠补给,后面广阔的太平洋航路他们无法继续前进,补给严重不足,第一次舰队规模来到太平洋,毫无经验,大量的人得了坏血病。
如果想要袭击菲律宾,或者截杀西班牙在菲律宾的船,也需要福建或者台湾附近作为一个泊靠起航地。
台风天还没过去,也需要一个可以维护和躲避台风的地方。
抢占了T字头的大顺军舰已经拨开了炮门,就算不顾政治后果为了军官的荣耀开战,也未必是对手。
毕竟这是大顺的家门口,如果这要是在英吉利海峡,哪怕是在加勒比或者北美,就对面一艘战列舰、七艘巡航舰的规模,乔治安森心想如果在那些地方我一定会让他们为侮辱我付出代价的。
可惜,这里并不是。
大船上,刘钰拿着望远镜观察这边的情况,看到甲板上还在那磨磨唧唧,忍不住骂道:“求人办事,还这么横?”
杜普莱克斯赶忙补刀道:“英国人向来如此。上一次在广州,下手应该更狠一些,让他们涨涨记性。”
又磨蹭了一会,英国那边的战舰终于降了旗,算是服软了。
刘钰给馒头那边发了信号,领航员这才出发,带着舰队往炮台密布的九龙半岛那里引。
…………
海面上,远处看热闹的一艘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船上,十六岁的罗伯特·克莱武目睹了全程。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亚洲,日后那个疯狂的赌徒、九百破七万,豪赌一场定印度的克莱武,此时还很青涩。
他是跟随东印度公司的船来广州的,因为他的当议员的父亲认为这孩子学习是不能指望了,不如送到东印度公司去谋个出路。
原本计划等两年后成年了再去,但大顺这边与西方各国展开了正式外交,东印度公司要扩大对华商馆的规模,正缺人手。
他父亲爱子心切,考虑到一个萝卜一个坑,先上车的人把车占满了,日后上车就难了。
印度可不是个好地方,气候炎热、疟疾、热病、霍乱……如果赶不上这一次公司扩大对华商馆的机会,两年后可就只能去印度了。
而大顺这边,再怎么说,港口大城市也比印度那边好的多。
不管是气候还是城市排水建设、卫生情况等,都要好的多。
若是错过这个扩大商馆招收新人的机会,日后再想来比较舒适的中国而不是去印度,就比较难了。
于是当议员的父亲走关系、托门子,送了些礼,终于为儿子谋了一个东印度公司驻华商馆书记员的工作,登记货物,但不参与会计核算——因为他不好好读书,当不了会计。
大顺这边要求各国的大使要驻天津、商馆总负责人也要留在天津。
剩下的几个南方的口岸城市的商馆,想要拿到第一手的货物讯息,必须要驻派人手。
以前很多船都是在广州交易,倒不是因为大顺也搞一口通商,而是因为澳门之前打的底子好,是一种惯性。
但现在,买茶叶的当然是直接去福建,英国人喜欢喝便宜的武夷茶,武夷山也不在广东,在福建买肯定更便宜;买丝绸的,自是去松江。
而且松江这边成立贸易公司后,大资本开始往松江聚集,原本景德镇走瓷路一直到澳门的路线,也改成了大宗货物走安庆到松江的长江水道。
如今各国的东印度公司都开始将商馆向北发展,尽可能就近买货,能省一块钱是一块钱,正缺人手。
这一次大顺外交开局后,这个趋势也就更加明显了,改变之下,原本两年后才要前往东印度公司谋出路的克莱武,就这样被父亲“抢占好地方”的安排下送到了气候更适合的中国这边先历练历练。
这原本还算是个比较不错的安排,要不是托关系走门子,公司在中国这边的位置就这么多,哪怕是一个书记员也比在印度那边过的惬意,最起码不容易得热带的病。
只是,目睹了伶仃洋的这一幕的克莱武,心里起了别样的想法。
他不是很喜欢这里。
“中国这边一直这样蛮横吗?”
在甲板上看热闹的克莱武询问了一下公司的老员工,他父亲的朋友。
“是的,中国不是印度。在这里,如果海关官员上我们的船,我们是需要下跪的。而且公司有什么事请求当地的官员,也不能用‘申呈’、‘照会’之类的字眼。一定要用‘禀呈’。”
“在这里一定要守规矩。公司上面也下达了命令,禁止携带鸦片之类的货物。公司在这里,要遵守当地的法令。毕竟,我们的公司还中国,还要面对瑞典、丹麦、法国、荷兰以及葡萄牙人,甚至普鲁士的竞争。”
“而且……公司在中国这边的货物销售,不是很好。愿意与我们接洽的大商人不多。”
前面那些是向来如此的惯性,东印度公司员工又没有秀才身份,见官岂能不拜?
后者,则也算是英国此时的无奈。
历史上,距离鸦片战争还有二三十年了、蒸汽机已经在英国出现很久了,广东十三行的商人还不待见英国人。因为英国人用来物物交换抵偿银币的货物,是真的不好卖。
在鸦片战争之前,历史上唯一能和中国正常贸易、扣除鸦片走私还能平衡贸易额的,其实只有一个卖人参貂皮的美国。
英国东印度公司当然不老实,但朝廷早就觉察到了“底野迦”之类的神药的危害,下了禁烟令。
英国这边暂时也没能力暴打大顺一顿,又怕被取缔了贸易,只能是严格规定公司职员不要搞小动作。
这和英国在欧洲之外的别处贸易,完全不是一个风格。在印度,别说跪拜了,动辄和当地土邦的王公一起谈笑风生,而大顺这边真的是见个节度使级别的都难的要命。
而且大顺这边只是画了个圈,画地为牢,不准随意出圈走动。既是担心传教、也是“汉法理王国”的地图事件之后大顺对这群悄悄绘制地图往外运的西洋人极为提防……以及担心他们偷瓷器生丝等技术原因。
俄国人为了收购大黄种子可是花了大价钱,大顺这边查过好几次大案子。这边法国人也几乎偷走了瓷器的秘密,不可不防。
种种和听闻中耀武扬威的公司风格完全不同,这让克莱武很不适应。
即便还没有正式在公司工作,但克莱武心里已经有些厌倦。想着无休止的书记员工作,再想想大顺这边“蛮横霸道”的野蛮行径,完全不像是在印度那边那么自由。
看着远处降了旗帜、在大顺军舰监视下缓缓行驶的王家海军舰队,克莱武想象了一下自己将来的生活,不禁愁眉苦脸。
想象了一下,自己现在才十六。
每天就要在港口的商馆里当书记员,清点货物、盘库、点数。
一干三十年,从少年干到中老年,这样的日子,今天就能看到三十年后。
这样的日子,可真的是不如死了。如果自己喜欢这样的日子,就会好好上学、好好读书了,也不至于连续转学连续被退学。
本来听了很多东印度公司的传说、海上的故事,以为外面的世界一定像故事里那么有趣、冒险、刺激,每一天过得都像是在赌桌上把自己的情人当赌注压进去的感觉。
可看看那些顺从的王家海军的军舰、听听老叔叔嘴里说的连用词都要用“禀呈”这样的词汇,现实和想象的反差实在是太大了。
克莱武看看父亲的这位老友,苦恼道:“约翰叔叔,我听说公司的生活很刺激,有很多发财的传说,所以我才来到了公司。”
“如果在这里,也要遵守秩序、遵守法令,我为什么要来呢?难道英国就没有秩序、没有法令吗?”
“传说中的公司的那些故事,难道都是假的吗?”
老约翰笑道:“是真的。但你听过的那些故事和传说,有任何一件发生的地点是在中国吗?哦,对了,除了当年在广东被法国人的水手殴打那件事作为仇恨一直宣传之外。”
“传说是真的。刺激和冒险的生活,可以在加勒比、在印度。但唯独,不能在这里。这里,有一个可以维系他们的法律和秩序的帝国。我们只能遵守这里的法令。”
克莱武用一个十六岁叛逆孩子的惊奇问道:“约翰叔叔,那你能够忍受这样的生活吗?”
老约翰也很惊奇地看着克莱武,反问道:“上帝啊。这里没有热带的疟疾、热病;没有夏季炎热到恨不得把身上的皮肤都脱下来的天气。不需要担心战乱、不需要担心法国人带领那些土邦王公把我们俘虏、不用担心印第安人从树林里射出的铅弹……工资还有驻外补贴,高于国内办事员,孩子,这样的生活难道不好吗?”
两个人完全不能理解对方的思维。
克莱武是个一辈子都在追求刺激的赌徒。
十一二岁为了追求刺激,就爬上教堂的雕像上,倒挂在上面装倒吊人。
不是吓唬那些祷告的邻居。
只为了感受那种随时可能掉下来摔死的紧张感。每次剧烈心跳加速、浑身每个毛孔都在发汗的感觉,就像是经历了一次极致的……高的潮。
后来他几乎凭借一己之力攻破了孟加拉、创造了神话,但那反而将他的刺激阈值提高了。后续的战争让他感觉不到刺激了,空虚到开始吸食鸦片,追求那种纯粹的、极致的精神快感。
在北美反贼即将举事的前一年,吸多了鸦片越发感到空虚、以及更难感受到刺激的克莱武,用一把小刀自杀了。
而授予他马塞诸塞殖民地总督、让他镇压反贼、再创孟加拉神话的委任状已经在路上。
克莱武很难理解老约翰的话,每天上班下班的日子,十六岁就可以知道六十岁模样的生活,为什么会有人喜欢?
老约翰也感觉到克莱武的问题问的奇怪,没有热带病、城市相对整洁、工资不错、安稳没有生命危险的生活,为什么有人会不喜欢?
克莱武看着已经远去的、服从了大顺法令和秩序的王家海军战舰,终于坚定的摇了摇头。
“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这里的生活,从十六岁就可以知道六十岁的模样,那我现在死去和六十岁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不喜欢法令和秩序,法令和秩序天空下,没有产生传奇和英雄的土壤。”
“我……不喜欢中国。这里,有秩序。我可以申请调往印度吗?或者,公司可以毁掉大顺的秩序吗?”
第二五五章 一战前夜、命运的交汇
就像是大顺这边常说的那句话,要么太阳从西边出来、要么我就要怎么样。
克莱武这句看似是两个选择的回答,其实也是差不多一样的意思。
此时最有想象力的人,也没想过能让大顺这边的秩序崩溃,创造出适合所谓“英雄”和“传奇”的混乱。
所以克莱武这句话的意思,便是希望去往印度,在那里寻找刺激的生活。印度完蛋了,波斯人都攻破了德里,原有的秩序已经崩塌,土邦混战,正是乱世。
比起现在秩序井然、连东印度公司都不得不守规矩的大顺,那里对克莱武的吸引力显然更大一些。
老约翰作为多年的公司职员,不得不劝克莱武几句。
“那些传说和故事的背后,一定有几百甚至几千失败者。只是人们并不传诵失败者的故事,只觉得成功的传奇。而且,公司也不喜欢宣传那些失败的下场。”
“你父亲动用了很多关系、送了很多钱,才给你谋了一个在中国商馆工作的机会。你要知道,一旦这一次人员招满了,可能很久才会出现空缺。中国这边的环境,比起印度强太多了。你没有在那里生活过,不知道热带的恐怖,有很多难以料想的疾病。”
克莱武从看到王家海军的舰队被迫下旗之后,就已经打定了想法,只是顽皮地用一种无所谓地态度说道:“那也好过在这种地方平淡地过一辈子。我会找机会去印度的。我父亲既然把我送到了公司,那是已经对我绝望了。我想,他不会在乎我在中国还是在印度的。”
老约翰摇摇头,心想这孩子没救了。如果你父亲真的不关心你,怎么可能把你送到中国?公司难道缺愿意在这种有秩序的地方工作的职员吗?
但十六七岁的孩子,说太多也没用。老约翰想着,或许去了印度,过了几年,就知道还是这里好了。就像是每一个叛逆的孩子一样,只有挨了社会的毒打,才能知道父母的那些废话有多有用。但在经历过之前,那些只能是废话。
“如果你真的想去印度,那也容易。来中国商馆很难,去印度还是很简单的。那里一直缺人。但是,这件事我是不会去说的,否则我没办法和你父亲交代。”
克莱武心道谁要你负什么责任了?这是我自己的打算。不过既然去印度更容易,那就简单了,我自己去说就行。
说完,又看了看已经被引领入港、消失在了伶仃洋海面上的舰队残影,心想连王家海军的舰队都要下旗的地方,可真不是一个能够出英雄和传说的地方。
…………
下了旗的百夫长号在九龙半岛的军港处停靠住。
在两侧炮台的威胁下,这里的确不能出英雄和传说。
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百夫长号,可谓航海史上的传奇,称其船中龙虎,亦不为过。
但现在,依旧老老实实地蹲在炮台指向威胁下的军港。
在军舰中,百夫长号只是一艘六十炮的战列舰,在英国海军的序列中都排不上号。
但若干年后,人们可能都不会记得此时英国那些百炮的主力舰是什么名字,却一定还记得老迈的百夫长号。
那个没怎么上过学、却击败了牛顿、伽利略、逼的欧拉感慨自己算三体问题看月亮浪费了三十年人生的木匠哈里森,做出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可以确定知道自己在哪里的H1航海钟。而航海钟的第一次出航测试,三年前搭乘的就是这艘老迈的百夫长号,只不过那时候的船长不是乔治·安森。
凭借这个任凭海上风浪、炎热、潮湿、颠簸依旧保持走时准确的航海钟,人类可以通过钟表上的伦敦时间,对比看太阳算出的本地时间,算出经度,从而让人类可以在地球的任何角落,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东西方位。
可以说,格林尼治天文台能成为本初子午线,为世界制定经纬度的规则、后世所有世界地图都要遵守这个经度分法的源头,都可以追溯到这艘老旧的战舰上。
对航海史来说,哥伦布是第一个完成环球航行的。而百夫长号,是第一个完成军舰编组舰队环球航行的,开启了真正的海上的大争之世、意味着纵横七海不再是一句玩笑话。
后世的维生素C治坏血病也和百夫长号有极大的关系。历史上乔治·安森的舰队带了1980人出航,回到英国后就活了185人,基本都死于坏血病,这件事极大的震惊了英国海军,百分之九十的死亡率实在太过吓人,那一年导致水手强征都出现了困难。当时是海军军医的詹姆斯·林德也目睹了百夫长号归来的惨状,最终在几年后找到了橘子柠檬。
这是人类航海史上里程碑似的一艘船,不考虑背后那些殖民者的龌龊,无论如何这是一艘数万年后哪怕人类飞出太阳开启星际时代,依旧会记住的船。
而现在这艘船,下了帆,降了旗,在炮台的注视下毫无抵抗之力。
褪去那些科学的光环,这只是一艘英国海军准备用来交战的战舰。
隆隆的礼炮声中,英国军官生们在甲板上列队,静候刘钰等人上舰。
前提是他们不需要如同停靠广州的商船那样下跪迎接,只是单纯的军方交流。
一脸不满觉得受到了侮辱的乔治·安森将刘钰等人迎到了船长室,法扎克莱就像是穿花的蝴蝶,穿针引线地介绍了一下登船会面的彼此。
“这位是英国王家海军的乔治·安森准将。”
“这位是大顺的西伯利亚侯爵,枢密院副使刘钰。他旁边的是大顺南方海军的舰队长米高、副舰队长杜锋。”
“这位是法国东方公司高级职员、本地治里的法军指挥官杜普莱克斯。”
既然只是军方的交流,对方也下了帆、降了旗,还是按照海上的规矩,伸出右手握了握,以证明自己没有把右手的食指扣在扳机上。
船长室的模样和大顺军舰上的差不多,都是铺满了各种各样的海图。
圆规、三角尺、象限仪、六分仪等奇奇怪怪的仪器,堆积在桌子上。
唯一不同的,便是船长室的上部,用沉重的铁链小心地挂着一口巨大的铜箱子,大约一米多高、一米多宽,上面的钟表在滴滴答答地走动。
和刘钰一起来的军官们看到了熟悉的船长室,也注意到了不熟悉的这口大的铜箱子,颇为好奇地看着这个仔细固定好的箱子,终于认出了这是一口钟表。
历史上,哈里森的H1航海钟,并没有第二次跟随百夫长号测试、进行环球航行以便得到更充分的证明。
因为百夫长号要从南美绕到菲律宾,一路上基本没有补给,王家学会的人担心出什么意外。
但这一次,航海钟还是被安放在了百夫长号上。
既是因为大顺这边睡醒了,居然开始与各国进行外交,英国有足够的信心在中国获得充足的补给。而得到了航海钟的袭击菲律宾的舰队,也会如虎添翼,历史上乔治安森的舰队在南美算错了经度,直接报销了三分之一的船,大量的水手因坏血病而死。
也是因为支持哈里森的哈雷,觉得自己大限将至。而下一任格林尼治天文台的台长,是测算光速的布拉德利。此人在经度之战中,是一个“月相法理科派”,而不是“机械钟表工科派”的,所以哈雷希望自己死前利用仍是台长的机会,将他认可的“机械钟表派”的希望送上船,完成一次环球航行的测试。
刘钰猜到了这可能就是他一直眼馋的的航海钟,不禁微微感叹。
自己这一次去欧洲,除了当搅屎棍之外,最大的目标就是趁着“俄国政变、新党旧党一起清理德国人”的机会,去“三顾茅庐”,把俄国科学院的那几位大佬弄到京城即将开办的中华科学院里。
长远看是为了打下日后俄苏一样的数学底子;近期则是为了把欧拉这样的大能请来完善“月相法”,搞出天文年历,靠数学来算经度。
毕竟,他知道大顺最大的弱项就是精密机械加工,大顺此时真的做不出航海钟。
但终究,在制霸七海的先决条件“经度测量”上,英国人走在了前面。即便自己这一次顺利地利用了俄国清理德国人的机会,带走那几位大能,恐怕也至少要晚十年了。
心里明白大顺现在架子看起来大,但在“形成体系自发前进”这一点上,差距还是不小。好追的海军陆军大炮火枪倒是容易,不好追的科学氛围、精密仪器、理论科学这些东西,差距还是不小。
但这时候是在英国船上,他即便心中无限羡慕,却也只能把目光挪开,只装作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
乔治安森注意到了这些人的目光,刚刚被大顺的74炮舰指着逼压下的屈辱,似乎也找到了一个以牙还牙的方向。
看到刘钰将目光挪开,乔治安森便用一种相当不满的语气道:“侯爵先生,王家海军的军舰,不应该被如此对待。”
刘钰暗自皱眉,心道这也是个娘儿们,要不你在海上就拒不降旗直接开战、要么干么之后就别再谈这个。
冷笑一声道:“如果是天朝朝廷向你们发出的邀请,你们的军舰当然可以升旗入港。但朝廷从未邀请过你们的军舰前来。怎么,看来你对降旗入港很不满?”
“那好啊,是不是我也可以带着军舰前往泰晤士河口,不降旗不汇报,直接入港?”
乔治安森挺直了身体,用一种不屑的语气道:“恕我直言,侯爵先生。贵国的军舰,到不了泰晤士河口。或许,商船可以,但齐装满员的战列舰,能够从这里抵达泰晤士河口的,如今全世界只有我们王家海军。”
第二五六章 一战前夜、命运的交汇
“航海,是一门科学。而显然,我们英国走在了前列。”
自豪地说完,伸出手指向了那台挂住的航海钟道:“这是我自信的源泉。这口钟表可以任凭海上的颠簸,走时准确。贵国并无这样的技术,距离军舰去往泰晤士河口,贵国还差得远。侯爵大人不想要参观一下吗?”
就像是一巴掌打在了脸上,刘钰咬着牙暗骂一句,深吸一口气昂起头,自负地说道:“看亦可,不看亦可。谅这也不过是个钟表而已。”
“能不能去的成,那是我们的事。你既这么说,那这样吧,你升帆、升旗。开出来,直接强行泊靠。”
“外交既是对等原则,那我去英国的时候,也是如此,带着舰队直闯泰晤士河。无非一死,我若死了,中英开战便是。”
被人用航海钟打了一巴掌的刘钰,只好拿出外交手段里最流氓的策略,无耻的以势压人,小事化大。
他本身就对乔治安森没有什么好感。而他身处的这艘船,对中国人而言,实在是有些别样情绪的。
这艘船对一个中国人而言,实在是要有些别样情绪的。
原本历史上,对中国来说,百夫长号是第一艘抵达中国的战列舰,强闯伶仃洋、泊靠广州,完美不懂尊重为何物。
对中国人来说,百夫长号的舰长乔治·安森,是英国辱华第一人,也是英国鼓吹对华开战的第一人。
此时法国有坐在家里瞎编“日本之所以不和欧洲各国贸易,是因为欧洲商船雇佣了狡诈的中国船员”的孟德斯鸠;英国有这位未经允许就在广州泊靠,导致当地官员的极大敌意,回国后就鼓吹对华宣战的乔治·安森。
其实刘钰很不理解乔治安森这种“自信”到底出于哪里,哪里来的勇气。
即便满清再废物,但就英国此时海军后勤局还没成立、近2000人的船员坏血病能死的就剩不到200个、横渡大西洋远征个牙买加能把6000人的部队到岸就减员三分之一的水平,如何敢生出开战的想法?
就此时一年投送能力有限、没拿到印度的水准,东亚以及东南亚,哪怕有一支三分之一个丹麦水平的海军,都能把马六甲大门一关。
况且自己已经把海军的架子搭起来了,比百夫长号更大、炮更多、跑的更快的战列舰正怼着乔治安森的脸,这人为何还是这么傲慢?
真的是在加勒比、印度、非洲这种地方惯出来的臭毛病?
一旁的杜普莱克斯明显听出了刘钰语气中的不满,心想这可是一个诋毁英国的机会。
正要说点什么,刘钰却先问道:“杜普莱克斯先生,难道英国在欧罗巴也这样?”
杜普莱克斯心道当然不,英国军舰要是敢进法国港口不降旗,直接就被击沉了,可没这么善良还允许泊靠。当年在广州挨打,不就是因为没有避让吗?想要英国尊重,就得和他开战。当年在广州被我们的水手打了之后,英国人在广州会自然地避让我们的船。
但明知如此,他却不说,而是热火添油地拱了一句火。
“侯爵大人,英国人总是妄图当天子,要让普天之下,都用英国之法。英国人说什么,什么就是合法的。他们一贯如此。”
杜普莱克斯这话在乔治安森听来,也没什么,反倒像是在夸奖英国有雄心,有当世界霸主的壮志。
但一旁东印度公司的法扎克莱,听到这句补刀的话,吓得脸都绿了。
这话在别处说就是句普通的话,可这里是伶仃洋,是在王化之内。
这话真要是传到宫廷,是要出大事的。
可法国人拱火拱的极为到位,他一时之间也想不到该说些什么。
这话杜普莱克斯用的是汉语说的,跟在刘钰旁边的军官们顿时怒极。
刘钰也没想到法国人拱火的水平这么高,这时候无论如何也得做出一个态度。
回身跟馒头道:“告诉舰队,撤走。让他们扬帆、升旗,直接入港。告诉炮台,不准开炮。我这人最讲理了,公平、对等,我正好也想直接强闯泰晤士河口呢。无非就是一死,开战呗,难不成陛下还能白白看着我被英国人打死?”
“是!”
后面上舰的军官立刻转身,就要按照刘钰的命令执行。
法扎克莱心里暗骂了一句“流氓式的外交”,觉得此人真的是毫无廉耻。
英国海军当然不怕开战,就凭中国连个半途的海军基地都没有的水准,活着抵达泰晤士河的战舰能有几艘?
可这是打仗看谁打的赢的事吗?
大顺固然威胁不到英国本土,可是东印度公司能放弃对华业务吗?
今天闹成外交事件,消息传到欧洲,当天晚上阿姆斯特丹的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股票就要飞升。
再加上虎视眈眈的丹麦瑞典葡萄牙西班牙等国,都渴望垄断对华贸易。
况且,大顺的确没法登陆英伦,但刘钰身边就站着一个法国人。法国既不缺人,也不缺技术,只是缺钱。但大顺缺钱吗?
顺固然去不了泰晤士河口,可英国也没法把王家海军的全部主力拉到亚洲来。
大顺可以支持法国、西班牙。
英国支持谁来打大顺?
朝鲜,还是越南?
法扎克莱连忙跪倒在地,如同面见广东节度使时候的娴熟,拜道:“大人不记小人过,还请大人原谅。我们保证,以后在天朝领地内,一定遵守天朝的法律和制度,绝对不会有半点违背。”
一边说着,一看试图拉站在那的乔治安森一起跪下,但乔治安森不为所动,秉持着所谓的军人的荣耀。
法扎克莱心道海军的这群人都是蠢货,连声道:“侯爵大人,他只是个军人,没有来过中国,不知道这里的规矩。请您见谅。英国会严格遵守贵国的法令,恪守海关和港口泊靠的种种细则。我可以向您保证,绅士的保证。”
刘钰死死盯着一旁的乔治安森,冷声道:“你的傲慢和无礼,让我很不高兴。来人!”
叫来了身边的亲随,当着英国人的面,写了一张条子,直接递给了旁边的杜普莱克斯。
“杜普莱克斯先生,请拿着这张字条去松江那领取十二万两白银。请帮我个忙,烦请贵国建造一艘战列舰,以我私人的名义,转赠给流亡法国的斯图亚特王朝的后裔作为其私有财产;剩余的请代为购买一批枪支,送给当年安妮女王之战中攻打英国的印第安人,并致以我个人的敬意。”
“谁让我一时不痛快,我让谁一世不痛快。”
说完,冲着已经完全被惊住了法扎克莱微微一笑,说道:“这是我的私人态度,不代表朝廷。只是这位乔治·安森先生的傲慢无礼,让我很不爽。我会将这件事禀告朝廷。”
“另外,法扎克莱先生,你现在应该考虑一下商馆关闭后的人员安排了。十二月份季风一来,闭馆后的职员就可以回伦敦了。请抓紧时间。”
转身就要走,法扎克莱抱住了刘钰的腿,不断的恳求,内心已经快要崩溃了。
这么搞,是要出大事的!
东印度公司为了能够在中国贸易,前朝天启年间就给了李旦等人好多的钱,希望那群在平户的大海贼们真的手眼通天,和朝廷拉上关系。
日食赌头事件后,天主教传教士在大顺如日中天,东印度公司是上书认错、认下了当年与荷兰一起袭击大明商船、强闯虎门的罪,这才得以扩展对华贸易。
好容易打开了局面,挺过了荷兰、丹麦的挤压、搞垮了奥斯坦德公司,终于盼到了大顺开启了外交,东印度公司终于等到了光明的未来。
可今天,竟是要全毁了!
今天这事,确实是乔治安森做的不对,这里不是印度,也不是加勒比,更不是那些非洲酋长的地方。
在那里惯出来的毛病,在这里用,这不是找死吗?去法国港、西班牙港的时候,敢不降旗吗?印度和中国虽然在地图上都是亚洲,可根本不是一回事啊!
英国人从开始尝试请求贸易,到现在已经一百多年了,终于达成了如今的局面,现在全毁了。
他死死抱住刘钰的腿,恳求道:“侯爵大人!侯爵大人!息怒!息怒啊!”
刘钰停下脚,低头看了眼法扎克莱,淡淡道:“你们和西班牙开战,我管不到。朝廷其实也不喜欢西班牙。”
“但记住我的话,从鄂木斯克到吕宋、从朝鲜到越南,没有天朝点头,什么也办不成。”
“地中海的事,我们管不到;大西洋的事,我们也暂时无力。但是,在这里,在吕宋,天朝说不准英国赢,英国就赢不了。”
一旁的乔治安森已经呆住了,虽然面上还装出一副王家海军准将的高傲,但内心其实已经慌了。
本想着这件事打打嘴炮也就罢了,至少面上不输。可没想到刘钰根本就是个流氓,用极为恶心、但英国人相当熟悉的套路,来反戈一击。
当搅屎棍。
老僭越王现在还在流亡,头顶上是有英格兰和苏格兰王位宣称的。
刘钰出手就送了个大舰,还直接打脸一般让法国给当初袭击英国的印第安部落送一批枪,只是因为乔治安森的傲慢无礼。
十二万两白银是个大数目,哪怕只有三万两用于支援那些印第安部落,给英国造成的伤亡和损失就远胜这个数目。
而英国,却无可奈何。
同样是十二万两白银,拿到东亚,给谁呢?
给朝鲜,让朝鲜反抗宗主国?朝鲜会立刻拿着这十二万两白银上表,顺带把英国人五花大绑地送到京城;给越南、缅甸、还是日本?
对这些国家而言,十二万两白银就能挑唆他们和中国开战?
还是说,资助类似于老僭越王的角色?
问题是大顺这边没有,而且十二万两看似很多,可对于浩大的中国搞扶植造反这一套来说,真的是九牛一毛。
大顺确实是去不了泰晤士河口,但大顺的白银却能到泰晤士河口。
放到法国,西班牙,白银依旧还是白银。
有钱,真的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乔治安森此时已经后悔起自己之前所坚持的那一点毫无意义的不讲理的尊严,知道今天闯了大祸。
如果将来老僭越王和詹姆斯党真的发动了政变,自己是要承担责任的。这件事,只怕议会会让自己背锅,本来好容易打开的外交局面,很可能因为自己毁了。
本身英国就有和荷兰一起在天启年间劫船的前科,法国从路易十四开始就一直和大顺有高规格的官方联系。
一时作为爱国者的脑热和尊严,闯了这么大的祸,乔治安森脸部抽搐了一下。
法扎克莱急忙起身,一把拉住了乔治安森往下跪。
乔治安森虽然面上还装作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借着这个台阶跪了下来,否则以他多年海上生活的磨砺,一个东印度公司的高级馆长怎么可能拉得动他。
乔治安森的膝下虽有黄金,可这种情况他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件事闹将起来,回去自己的前途可能就毁了。
心中虽有无限的恨意,却也只能忍住,只想着日后复仇。
刘钰倒是不在乎,这种人本就琢磨着对华开战,自己退让也不会感化他,那又何必在乎多一个仇视的?
他也不想和英国真的在这时候闹僵,只是借着杜普莱克斯,来告诉英国人,以及其余国家,大顺睡醒了,而你们没有秦始皇,四分五裂,大顺有一万种办法恶心你们,而你们却无可奈何。
就现在六千人远征牙买加都能半途废掉两千的水平,收起那份傲气,什么时候拿下印度做跳板、能完成军事后勤改革一次性投送万人规模的时候,再来这里展示自己的狂妄。
法扎克莱听说过刘钰殴打荷兰水手的事;也有传闻说刘钰的老师是耶稣会中华教区副会长戴进贤,可能是个秘密天主教徒;更知道刘钰狂热好战者的名声。
眼看这件事真的要闹成大型外交灾难、眼看东印度公司百年的尝试要毁于一旦,他真的是几近崩溃。
此时终于拉着乔治安森按照大顺这边的规矩认错,连声诉求。直到乔治安森也无可奈何地认了个错,想着把这仇恨和侮辱记在心里,将来百倍奉还。
刘钰这才转身,冷声道:“罢了,既有这个态度,那就算了吧。记住,到了外面,做错了要认错,挨打要站好。”
“这里不是印度,也不是非洲。收起那些在那种地方惯出来的毛病。”
“在这里,守这里的规矩。”
“传令,拖走一艘英国的巡航舰,在外海击沉。以儆效尤。如果有心开战,那我等你开战。如果无心,老老实实选出一艘巡航舰。我给你半天时间。”
也没有当众把已经给出的条子要回来,一脸不高兴地离开了百夫长号。
第二五七章 启蒙工具人(上)
刘钰一走,确定刘钰已经下船离开,并且听不到他的声音后,乔治安森就拔出了剑,怒吼道:“这是侮辱!是对英国的侮辱!”
法扎克莱皱着眉转过身,脸色极为难看。
公司现在好容易打开了局面,马上就可以扩大对华贸易,公司已经开始在议会活动,准备减少茶叶进口税,从而打击走私贩子。
一旦游说成功,公司的利润和茶叶销量将会几何级的增长。
哪怕喝茶的人不加增,只要降低关税,单单从走私贩子手里夺回的市场,就足够公司对华贸易的利润翻番。
既然大顺要和瑞典东印度公司强行合作,英国又不好明着反对,那就只能釜底抽薪——无法垄断货源地,那么垄断市场占有不就得了?
瑞典那点人口能喝多少茶,英国人当然心里有数,大部分都经茶叶走私贩子的手到了北美殖民地。
殖民地百姓为啥非要喝走私茶?因为海关茶关税太贵。为什么要喝茶?因为茶好喝。
原本出台《茶税法》要等到三十年后,为了挽救岌岌可危的东印度公司财务状况,从而对茶税减免,引发了走私贩子在北美的各种倾茶活动和反叛。
但现在大顺主动和瑞典合作,英国东印度公司已经有些急躁了。
如果原产地直接下场做生意,那么还能指望垄断货源地吗?
就算大顺是个很“讲道理”的国家,法律不会在出口、拿货的问题上偏向自己人,但英国东印度公司怎么和土生土长的大顺商人比拿货?
而且大顺这边的贸易公司里,一大堆朝廷官员的股份,大顺官场什么样法扎克莱太清楚了。上面一句暗示,下面就能让竞争对手拿不到货。
哪怕皇帝出于外交考虑,表示允许正常贸易,法扎克莱确信只需要刘钰一句话,福建那边的官员就要卖个面子,英国就拿不到武夷茶。
前几年在广州,为了堵截瑞典东印度公司,英荷法丹等联合一致,使尽手段,送礼行贿,让瑞典人在外销瓷上一直拿不到货。可瑞典人和大顺这边刚刚合作,就立刻能够拿到英国人梦寐以求的好货。
既然有能力让想让其拿货的人拿到,那么也就有能力让不想让其拿货的人拿不到。很简单的道理。
这种关键时刻,军方的人竟是惹恼了大顺这边足以影响外交政策的大臣,法扎克莱已经相当恼怒,认为简直是个蠢货。
这种人只适合打仗,根本不知道为何要打仗。
“舰长先生,我必须要警告您,在这里,请遵守这里的法令。请不要把在加勒比或者印度的那种傲慢带到这里。”
“不说中国方面可能会产生对英国的巨大敌意从而威胁到英国的安全,就是东印度公司一年几百万的贸易额,您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如果影响了公司的贸易,以及好容易打开的局面,我想后果您是清楚的。侯爵大人说的没错,从鄂木斯克到菲律宾,没有大顺的点头,什么事都做不成。”
“公司正在谋取东南亚的利益,我希望军方不要生出事端。如果你再有这样的行为,我很难保证舰队还能在中国的港口获得补给。”
“您可能不清楚,他们皇帝的一句话,就足以让港口的人不会选择和英国旗帜的船贸易。请您清醒一些。”
乔治安森觉得有些恶心,自己和法扎克莱是一国的同胞,可这种时候法扎克莱居然站在对面来指责自己。
“为了詹金斯的耳朵,我们可以同西班牙开战。而我作为王家海军的准将,受到了这样的侮辱,您却站在中国那边指责我?”
“商人只知道利益,永远不知道国家的尊严!”
“荷兰人和法国人打仗,阿姆斯特丹的军火贩子让法国人用荷兰枪打荷兰人。你们这群商人总有一天会让英国也遭受这样无耻的背叛!”
法扎克莱冷笑道:“准将先生,您不应该在伶仃洋里找到英国的尊严。我说了,您想要的那种尊严,要去印度或者非洲酋长那里去找。”
“尊严和贸易,在这里不能共存。公司的人对待大顺的官员都要跪拜,包括哪些傲慢透顶的法国人也是一样。你可以去澳门看一看,那里的评议会的人即便面对当地的县令,依旧要行跪拜礼。这里的规矩,就是这样。”
“他们中国有句话:来者不拒,去者不追。如果不想遵守这里的规矩,他们并没有说不准离开。”
“或者,准将先生希望大顺的海军结盟西班牙,运送两万能够轻松击败俄国的精锐陆军,帮助防守菲律宾?这件事,差一点造成严重的外交事故,公司会向议会提出质疑的。”
“海军选错了人,您不适合来中国。如果天黑之前您没有让出一艘巡航舰以示认错的诚意,东印度公司将会拒绝与您的任何合作,并且拒绝支付购买补给品的汇票。”
拿出东印度公司的大杀器,买补给品的钱要经东印度公司支付,回去后于伦敦兑换。
撂下了狠话,再也不理乔治安森,急匆匆下了船,准备再去见见刘钰。
如有必要,东印度公司可以拿出一条船,供以儆效尤之用。
船很贵,但相对于对华贸易的全额,仍旧不值一提。只要能让刘钰消火,一艘船根本不算什么。
法扎克莱一走,安森气仍不消。
船上的随军牧师瓦尔特,走到安森的身边,安慰道:“准将先生,中国本就是一个黑暗、野蛮的民族,他们的历史也几乎是禁止的。长久的封闭,让他们和野蛮人没有任何的区别。”
“不管是信仰邪恶多神时代的希腊人、埃及人还是中国人,他们都一样。”
“都有一个同样的虚骄讹见,认为自己比一切其他民族都较古老,早就已创造出人类舒适生活所必需的事物,而他们自己所回忆到的历史要一直追溯到世界本身的起源。他们认为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就和世界一样古老。”
“他们把自己的经验,作为衡量世界一切事物的标准;用身边的事物,去评判遥远未知的事物。”
“所提,他们有一种野蛮人一样的傲慢。这都是可以预见的,并不值得您如此愤怒。”
这句话其实放在此刻,用在哪个民族身上都一个鸟样。
随军牧师理查德·瓦尔特,是基督徒,所以这话不能用在自己身上。
只能把这种人类封闭时代的通性,加诸于信仰多神教的希腊、埃及以及偶像崇拜的中国。
哪怕是牛顿,心里否定三位一体,却藏着掖着一直到死才算是说出来自己就是否定三位一体的异端。
瓦尔特带着这种“我们已经走向凡人时代、而你们还停留在神灵时代”、“我们已经长大成人、而你们还是蒙昧儿童”的优越感,感叹着中国这边制度的野蛮和无礼。
乔治安森也不无感慨,点头道:“您说得对。他们真的还是一群野蛮人。只有真正的宗教,才能驯服野蛮人身上的野性。”
“中国人身上的这种虚妄骄傲的讹见,真的是让人震惊。他们从来都认为自己比一切其他民族都古老,早已创造出人类舒适生活所必需的事物。”
“这种骄傲,其实就是一种野蛮。也是今天他们蛮横无礼地对我进行羞辱的原因。”
“他们即便开始学习我们的技术,却依旧带着那种对过去的骄傲,不肯有半分低头。”
瓦尔特大笑道:“准将先生,这一切都是正常的。您当然看过维柯的《新科学》,人类走过了野蛮的神灵时代、思想萌发的英雄时代,以及现在的凡人时代。野蛮的神灵时代的人,就像是儿童,而中国无疑符合这一论证。”
“儿童的模仿能力强、记忆力强、想象能力强,但是推理能力、理解能力很弱。”
“他们可以模仿、可以记忆、可以想象。但他们无法理解太多的世界的本质。”
“就像是他们的文字、他们的诗歌。您知道的,中国人很喜欢诗歌,会作诗的人在他们的国度很受欢迎。”
“而诗歌,本就是民族还处在野蛮神灵时代的象征。就像儿童。”
“诗的最高工作就是赋予感觉和情欲与本无感觉的事物。而这恰好正是儿童所擅长的,他们的特点就是可以假装和无生命的事物交谈,仿佛它们就是有生命力的人。有时候,孩子会嘀嘀咕咕地和一些小鸟小猫小狗说话,并用他们幼稚的思想所能理解的世界去沟通,这本质上就是一种诗。”
“中国人喜欢作诗,蒙昧的像个孩子。”
“比如磁石和铁,诗歌不会去考虑磁场,而是会说‘磁石爱铁’,这正是一种儿童的、用他们有限的已知去攀附和解释一切事物。”
“还有他们的文字。”
“汉字甚至算不上一种文字,粗劣且毫无模拟性,中国周边都在用‘神赐的发明’的字母文,而中国却对这‘神赐的发明’置若罔闻”。
“文字有三个阶段,也一一对应着蛮荒的神灵时代、英雄时代、凡人时代。”
“最早的象形文字,是神话文字,是人与野蛮的神灵沟通的祭司符号。中国人居然至今还在用原始时代与神灵沟通的象形文字,旁边就有一大堆开始用字母文的,却带着他们那种‘早已创造出人类舒适生活所必需的事物’的傲慢,拒绝学习。”
“他们将永远停留在孩童时代,永远驻足在蛮荒的神灵时代。闭关自守、黑暗且孤立。”
“中国只有静止的历史。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所以,准将先生请不要放在心上。”
“一个孩童向您发脾气,难道不是太正常了吗?”
“您的孩子,难道小时候就没有哭闹着提出一些不合理的要求吗?或者,其余的邻居家的孩子向您提出一些不合理的要求,难道您会因此而生气吗?”
乔治安森想到了自己的孩子,想到了孩子小时候的顽皮“无礼”的模样,嘴角不由地浮现出一抹笑容。
虽然刚才跪下了,但瓦尔特依旧从启蒙时代的胡编中,找到了应有的优越感。
儿子让老子跪下当马骑,难道是值得生气的吗?这样想着,乔治安森的心情渐渐松开,刚才跪下的膝盖处也不再疼痛。
乔治的首字母并不是Q,但若音译后用后世的拼音,称之为阿Q也不算错。
考虑到东印度公司的态度,也考虑到大顺这边万一与西班牙合作的危险,乔治安森终于无奈一笑,感叹道:“真是一个蒙昧、黑暗且孤立的民族啊。可笑的、野蛮人的骄傲。”
第二五八章 启蒙工具人(中)
就在乔治安森与瓦尔特感慨着中国只有静止的历史、愚昧、黑暗、孤立且如同异教的希腊人埃及人一样蛮荒儿童的时候。
却也有人说出了此时欧洲对中国的另一种印象。
“中国的制度是世界上最完美的。”
“那里允许所有人进入皇宫,在意见箱里写下朝政中应被指责的事…人们肯定想不出一个比这更好的政府。在这种行政制度下,皇帝想要实行专断是不可能的,那里人们的生命、财产、和名誉,受到法律的保护…皇帝无法滥用职权,必须遵守法律,不可能加害那些他所不认识的、在法律保护下的百姓。”
后来主持建造的伦敦的萨默赛特宫的设计师威廉·钱伯斯,和历史上一样,在这一年作为瑞典东印度公司的员工,来到了中国。
这一次来的目的,是大顺这边科学院要建一些西洋风格的房屋。
非是全部西洋式,但要体现皇帝说的“实学是实学、西学是西学。实学放之四海而皆准、西学我大顺自有国情在此不可轻信”的金口玉言之大义,所以要兼容并蓄,展现一些西洋古典建筑的样式。
便委托瑞典东印度公司招一些人手。
主要是皇帝也不希望天主教传教士垄断这些事,希望在新教国家里找一些人来。
威廉·钱伯斯认为这是一个良好的学习机会,也正好要亲眼看看欧洲很多人描绘成理想国的中国,故而以瑞典东印度公司特别雇员、作为北京科学院建筑设计师实习生的身份前来的。
此时他正在向来迎接他们的刘钰表达了对中国的向往。
刘钰刚刚摆脱了下船之后、民族病一般在那继续诋毁英国的法国人,听完翻译,愕然不已,忍不住道:“这是哪个傻……呃、谁说的?”
“法国人,弗朗索瓦·阿鲁埃。”
“谁?”这名字有些古怪,他还真没听说过。
“呃……笔名,伏尔泰。侯爵大人。”
刘钰呵了一声,心道“允许所有人进入皇宫,在意见箱里写下朝政中应被指责的事……皇帝无法滥用职权,必须遵守法律”,真就我天朝跑步进入君主立宪责任内阁加人民监督制了呗?
幸亏老子勋贵子弟出身,也在紫禁城做过勋卫,要不然我还真信了。
钱伯斯满眼都是终于踏上这个“理想国”心满意足的小星星,一眨一眨地看着刘钰。
在幻境破碎之前,将在欧洲听到的对中国的溢美之词都说了出来,言语间满满的都是期待,就像是一个天主教徒真的摸到了耶稣的裹尸布。
“中国人是最道德的。别的国家的法律,都是为了惩治罪恶。唯独中国的法律,是为了宣扬善良。”
“听说在中国,有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捡到了一个装满金币的钱包,交给了官府。皇帝知道后,立刻赏了他一个五品官,还赏赐了他同等的金币,免除了他的赋税。而如果这要是在法国,这个农民可就惨了。这个农民一定被克以重税。”
刘钰哈哈一笑,心想这倒也不能算全错,节烈牌坊应该也算五品了吧、投井上吊死了确实全家免税。
“这也是伏尔泰说的?”
钱伯斯连连点头,看得出他很尊重这个伟大的学者。
随后钱伯斯又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请求。
“侯爵大人,朱元璋先生的陵墓在哪里呢?我想要去看看这位先生的陵墓。他是个英雄。”
“伏尔泰先生说,当年成吉思汗的第九世孙,强制人民信仰喇嘛教。”
“而佛教的英雄、奥德修斯一样的智将朱元璋先生,带领佛教徒反抗,打赢了宗教战争。并且颁布了《北京城敕令》,允许人们自由地信仰一切异端,而没有强制要求喇嘛教改信佛教。”
“这样的英雄,我希望去拜谒他的陵寝,这是个支持宗教的自由的英雄。”
刘钰无言以对,心道果然启蒙时代的很多人,就是坐在家里自己编。
波澜壮阔的反蒙元大起义,愣是给说成了他们熟悉的“胡格诺宗教战争”,这也是个人才了。
刘钰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在百夫长号上侮辱中国的瓦尔特几乎一样的话。
“有些人啊。把自己的经验,作为衡量世界一切事物的标准;用身边的事物,去评判遥远未知的事物。”
“不过也能理解,人没法想象自己没见过的事,就像是天生的盲人永远想象不出红色和绿色到底什么样,人们总是把自己做过的、经历过的事,加在远方的人身上。”
“明太祖自然英豪,然其真的不是带领佛教徒反抗宗教统一令。若只是如此,实无天子之福。不要拿欧洲那一套来套中国,不然你会幻灭的。我们的英雄,和你们的英雄,不是一个意思。”
“就像是我们的上帝,和你们的上帝,写成汉语都是上帝,但千万别以为是一个意思。”
刘钰年纪此时也不大,也就三十。但钱伯斯此时年纪还小,刘钰的话老气横秋,倒像是个长者。
虽然不太懂刘钰这话的意思,但还是以一个十六岁孩子的态度点点头,表示自己会注意的。
刘钰歪头看了看和钱伯斯差不多的、都是听说过大顺如此美好、宛若理想国的几个人,心道不出一年,你们就得幻灭。
朱元璋是反抗宗教统一令?这特么都什么跟什么啊。
暗暗摇头,心里其实对这些启蒙学者还算是比较尊重的。
但这种“借古讽今”、“借外讽内”的风格,只要良心不要真相、为了目的可以塑造一个理想国的做法,他实在是有些……太眼熟。
吹得越高,一旦看到了真相,幻灭之后也就越难接受,甚至生出一种反叛般的全盘否定。
想着这也是迟早的,只能嘿了一声,吩咐旁边的人道:“安排他们沿途走走吧。他们一些人不是想要看看咱们天朝的园林建筑吗?”
“带着他们去江南转转,金陵啊、苏州啊,这些地方都去转一圈,然后再去京城。京城的园林,实在是和江南的差远了。反正我家老爷子的公爵府,和江南那些园林就不能比。”
随从应下,钱伯斯兴奋地喊叫了一声,他就是想要来看看中国园林建筑的。喊出来后,自觉失礼,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刘钰摆摆手示意无碍,又自掏了腰包,给这些将来要在清华园干土木的年轻人,叫他们买点东西做个纪念品。
瑞典人的态度还是很好的,贸易利润的诱惑之下,以及对俄开战的愿景之中,对大顺这边也算是有求必应。
即便大顺没有出兵对俄开战,但和奥尔斯特伯爵扯了这么久的淡,使得俄国不得不将一部分兵力分到中亚方向,也算是尽力了。瑞典人还是很感激的。
这些要去清华园干土木的欧洲人一离开,刘钰就把带队的人叫来,叮嘱道:“一路上盯紧点。景德镇不能去。参观丝绸生产之类的,不能去。既是看园林,那就只看园林。明白?”
“明白,大人放心。防人之心不可无。而且,没有我们引路,他们这些鬼佬面孔,哪里也去不成。”带队的人很机灵,一口说到了关键处,也明白刘钰在提防什么。
“行,明白就好。一路上该吃吃、该喝喝。”
等科学院土木建筑这边的事一安排完,这些人都撤了之后,已经跟随刘钰来到广州的康不怠忍不住笑了。
“公子,那个叫伏尔泰的,其志不小啊。我听那孩子的话,他是想立法宪而约君王?”
刘钰笑道:“仲贤好耳朵啊。”
“嗨,借古讽今、托古改制、借外讽内,那不还都是一回事吗?我生在天朝,见的多了。观其书、听其言,可知其肺腑矣。”
康不怠真的是见的多了,这种换汤不换药的手段,不知道上演过多少次。
又笑着道:“昔年王荆公解《周礼》之义,便说‘周国事之财用、具取于息’。他说的是‘周’,可实际上却是在说‘宋’,说他的‘青苗法’。”
“西洋人不喜欢托古改制,倒好像挺喜欢编一个‘理想国’的。但都一样,看不见、摸不着。”
“托古、理想国,不过皮尔。天朝之傲,容不得一个外面的理想国,也就只能寻古之‘三代之治’了。”
“古儒、复古的、理学的、心学的,都是要‘复三代之治’。可走的路完全不同,这‘三代之治’和西洋人编出来的‘理想国’有什么区别?”
“这伏尔泰,借古喻今、借外喻内。口说中国,实欲法兰西行立法宪而约君主之制度也。”
“天朝自有‘三代之治’。谁都知道三代之治好,诸子百家,道法儒墨,皆言上古之治。只是,天朝的问题,在于怎么走到那三代之治、大同之世。”
说罢,笑吟吟地看着刘钰,小声道:“我素知公子有变法之志。然有一句话,公子需得谨记。”
“仲贤请讲。”
“天朝不能讲化外之好,万万不能讲。只可托古言志,万不可学这伏尔泰,借外言内。天朝自有国情在此,此大忌也,不但无利,反而大害。除非天朝以至死而求生、外部压迫事事胜于的地步,否则不可借化外之说而行变革之事。”
这一点刘钰也琢磨过,闻言郑重点头道:“仲贤言之有理。但托古改制亦大忌也。我本欲求诸先生,奈何先生也难成一家之言。”
康不怠苦笑道:“公子,非是我不作为,实在是……实在是若以托古,则这一家之言,可道、可法、可墨,唯独找不到儒之路。这里不是倭国,就倭国打着儒家之名而言刑名法墨之事,在这里一眼就能分得出。”
刘钰也是苦笑道:“这么难吗?”
“不是难。而是法、墨、黄老之言,如今只留只言片语,言不过数万。借题发挥、断章取义,自是容易编造。一如公子言法兰西国之重农学派,只一句‘道法自然’,我虽不才,也能编按公子的意思,造出一整套体系。”
“再比如公子给倭国用的绝户计,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一句话借题发挥,就能搞出公子所要的绝户之法。”
“可儒家义已成型,千言万语,实在不好借题发挥、断章取义。如今本朝破而不立,谁都想当正统,那么必然谁的话都要被挑毛病,以儒家之义挑,总能挑出来。”
康不怠想了一下,给刘钰举了一个简单的例子。
“譬如本朝之永嘉永康学派,讲功利。墨家遗经,亦讲功利。但,同样是功利,究其内核,一眼可知儒、墨。倭人儒生都分的清楚,本朝却怎么可能分不清楚?”
“王荆公那一套,谁都知道乃管仲法家之术。可公子也要明白,是王荆公成了宰执,而定荆公新学;却不是因为荆公新学,儒生皆服,而成宰执。”
“他都成宰执了,他说他那是源于《周礼》、《诗经》、《尚书》的儒家大义,谁能说不是?毕竟,有三舍取士之法配合,使一思想,不认的当不了官。”
“但自明以来,与宋已然不同。宋之宰相,或可定天下之大义。但如今本朝,除非皇帝说:大义就是如此,不这么解的不能当官。否则,实难。”
说到这,他用极其微小的声音问刘钰道:“公子可认可那法兰西人伏尔泰之义?”
刘钰没有回答,康不怠又小声道:“除非皇帝说,义即如此,所以皇帝之权必要至高无上才能君言即法;而皇帝若君言即法,又怎么可能立宪而约君?此悖论尔。”
“吾素闻法兰西国,自其王路易十四始,集权之政颇类本朝。伏尔泰之义,断不可行。以吾观之,其言大行于欧罗巴,乃至瑞典亦知,足见民心之所向。其义若欲成,必先大乱。”
“公子可细观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这话可谓是颇有远见,若别人听了,定然点头称是,以为然。
可刘钰听来,却是哭笑不得。
心道,我……我特么已经看过一遍了。问题是法国那条件,以大顺现在正值王朝巅峰期的架势,完全没法复制啊,啥也学不到啊。
第二五九章 启蒙工具人(下)
路走到了这里,抄作业已经没法抄了,只能摸着石头过河,找出一条属于大顺自己的路。
康不怠的想法是好的,走到这一步,既然已经没法以史为鉴了,那就他山之石以攻玉。
但第一步就没法“攻”。
整件事的难点,在于事发之前的启蒙,而不在于事发之后的制度。
换言之,欧洲现在需要的是描绘一个理想国;而大顺这边则是怎么走到“三代之治”。
一直以来,大顺这边有“西学东渐”,欧洲那边其实也有“东学西渐”。
法国那边能搞出轰轰烈烈的大事,某种程度上、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还真得感谢大顺大明、感谢中国。
可大顺这边不行,没办法学那些启蒙学者,搞出一个“中国这样的理想国”的工具人,只能往“三代之治”的方向挖。
难点就在于怎么挖?怎么破题?
正如康不怠所说,天朝数千年的骄傲,心态上不允许世界上有比天朝更完美的国家,除非烂到真的谁也比不过了。
可以有理想国,但这个理想国只能从历史里挖三代之治。
反观欧洲,则可以用天朝做一个完美的、启蒙用的工具人。
事实上,此时的欧洲人眼中,有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中国的形象。
而这两种形象,随时可以根据需求无缝切换——有点像是后世美国需要国会批钱的时候,就高呼威胁论;不要钱的时候,就高呼不堪一击崩溃指日可待。
此时也完全一样,既可以是“静止的历史”、“文字是神灵时代的野蛮遗留”、“儿童一般的理解能力”、“傲慢地故步自封”。
也可以变成“一心追求先进的科技”、“最完善的法律”、“最开放的心态”、“最谦卑的道德”、“最自由的宗教”。
至于真相,没人在乎,中国只是一个“工具人”,在需要的时候合适的变身。
哪怕是此时百夫长号战舰上认为是“野蛮的愚昧、人类孩童时代”的瓦尔特,影响他如此思考的维柯的本意,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根本不在意中国,目的还是本国的启蒙,描述的中国只是作为一个工具。
逻辑也很简单。
时代要变化,过去的一切都是不好的,要启蒙人们推翻旧时代的一切。
所以,静止的历史不好、滚滚向前才是好。
要和旧时代的一切进行割裂,不能因为“传统”就裹足不前。
否则就是“都有一个同样的虚骄讹见,认为自己比一切其他民族都较古老,早就已创造出人类舒适生活所必需的事物,而他们自己所回忆到的历史要一直追溯到世界本身的起源。他们认为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就和世界一样古老”……的野蛮人。
不想逗留在“野蛮的神灵时代、延续人类的童年期”,那就向前走,不要认为已经创造出了人类舒适生活所必需的一切事物,要勇于尝试新事物。
这还算是有点逻辑,说得通。
而到了伏尔泰这边,更是连逻辑都不需要。
甚至很多前后矛盾、驴唇不对马嘴的对中国的描绘。
只要达成目的,描述的是否是真相,并不重要。
伏尔泰去过英国,当然见识到了英国那边的情况,深知“大地上完全没有自由,在英国有权有势的投机商和骗子占了统治地位”。
但是,不重要。
大部分法国人没去过英国,只是知道法国是绝对君主制,而英国是立宪君主制。
所以,“地上完全没有自由,有权有势的投机商和骗子占了统治地位”的英国,在书中成了一个令人向往的国度。
只要立了宪了,一切就都好了。
放在对中国的介绍上,也是一样。
历史上,法国巴黎流行占星术,封建迷信大行其道。
伏尔泰为了扫荡街头的占星术士,把“科技决定论”的大旗立起来,是这样介绍中国的:
中国两次被蛮族征服,是因为没有大炮。不注重科技。中国人虽然发明了火药,但却根本不会使用大炮。
随后,法国鼓吹“上帝的意志解释可以解释世界”,伏尔泰为了与之对抗,搞出了“环境和文化决定了很多事,显然上帝的意志不能解释世界”。
中国的形象又变成了这样:
中国有大炮,还会使用大炮,满清没有大炮。但是,【没有大炮的满清打败了有大炮的汉人,这是很了不起的】。为什么呢?因为环境决定了民族的性格,北方的民族更加团结、善战,而不是像有些人说的,上帝的意志可以解释全部。
按其所说,机械唯物的环境可以决定民族的性格。
中国到底会不会用大炮?满清入关到底是因为“科技决定论”、还是因为“环境决定民族性格”?
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先开枪,后画靶子。
大炮有还是没有,是一种叠加态,可以随时切换。
为了证明“世袭不是理所当然的”,伏尔泰又把满清臆造为“民、主制度和自由的反抗者之典范”,称之为【这个被大明总督压迫的、首先拿起武器捍卫自己自由的民族,并不知道世袭的权利。所以我们看到,所有的民族在早期,都是选举首领进行战争,而世袭……】。
这要是没看过中国史书的,还以为大明下属的龙虎将军反叛之前,举着三色旗,高呼freedoom呢。
但实际上整个论述的重点,是“而世袭……”这几个字后面的话。
为了反对法国的教会统治,伏尔泰称赞雍正治下的满清,【只有古罗马人比得上】。
为什么呢?因为雍正怒斥了传教士,遏制了僧侣们的野心和诡计。
而伏尔泰,是反教会的。为此,可夸。
总之,这种前后矛盾的话,比比皆是。
前一秒还“中国根本不会使用大炮”、下一秒就是“有大炮的汉人打不过环境塑造出民族性格的满人”;前一秒还是“野蛮的鞑靼”、后一秒就是“只有古罗马人才比得上”。
中国这个工具人,极其完美。
比英国更远。
普通人很难触碰到,无法揭穿真相。
比英国富。
人都有慕强慕富的心理,人家那么富,一定什么都是对的。
比英国更不容易被法国人反感。
法国和英国是世仇,法国人即便渴望启蒙,却如同后世吹日一般,中国人总会对吹日有天然的反感。
比英国更神秘。
普通人不知道那边到底是什么样,所以可以自己抡圆了夹杂私货,把自己幻想的最美好的制度,加上这个理想国上。
最最关键的一点,中国这边也信“上帝”,而不是绿教、也非祆教等等烂七八糟的、欧洲人已知的宗教。
至于是真的不知道“此上帝”非“彼上帝”、还是知道装作不知道、亦或是真的不知道,那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当其他民族还在偶像崇拜的时候,中国人便真正认识了上帝……历代王朝在诏书上,都会说:冥冥上苍、万民之父、赏罚公正……】
比起用那些异端、异教的国家作为理想国,这个“认识了上帝”的中国,更适宜让老百姓认可。
于是种种条件下,中国成为了西方启蒙运动骨干们最喜欢的理想国。
不只是伏尔泰喜欢把中国当成工具人。
同时代的狄德罗、霍尔巴赫、魁奈等人,也都很喜欢用这个近乎完美的“工具人”。
真的、假的、理想化的、只言片语的、曲解的、穿凿附会的……串在了一起。
瑞典人为了要监察制度,说唐帝国就有人民监察制度。
伏尔泰为了要君主立宪,说明清就是君主立宪,皇帝没有能力干法律之外的事。
重农学派的杜邦,出版的《重农主义,或最有利于人类的管理的自然体系》,直接将出版地写为“出版于北京紫禁城”。
魁奈敦促路易十五学习中华天子,在春天扶犁行“演耕”之大礼。
这倒可以理解,但转身就说“中华帝国的专制制度,是完美的自然法演绎,是自由主义经济学的表率”,借此希望法国政府放开任何的经济管制,自由放任——无为而治,才能像中国一样富庶。
后世看到“重农学派”这四个字,可能会像见到“诸子之农家”一样,望文生义,以为这是个种地的。
但实际上,这个学派的核心思想是“只向农民征税,废除一切工商税,实行完全的放任自由”,目的是反对法国的一些经济管制。
这倒不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而是旧的那一套确实已经走不通了,而新的那一套还未确立起来。
和大顺这边一样,都处在一个破而不立的状态。
大顺可以追述“三代之治”,其实欧洲也可以追述“地上天国”。二者单就理想化的意义上,并无区别。
只是法国的启蒙学者们,已经认识到了,“地上天国”本身,就是封建压迫的帮凶,要毁灭旧的一切,就不能以复古的口号向前走。
于是,在这个时刻,东西方,尤其是中国和法国,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走到了一条路上。
热衷于描绘“理想国”的法国人,幻想着中国历代王朝都是“三代之治”,打着“三代之治理想国”旗帜,走向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
破除旧思想旧风俗旧习惯旧道德,把压迫了千年“地上天国”的欺骗,砸的粉碎。
砸烂圣母院,救出真上帝,上帝即自然,自然即理性。
热衷于“以史为鉴”、“追述先贤”的东亚,没办法也不可能说天朝之外还有一个“理想国”。
于是喊着“复古”、“古儒”、“打破程朱、始近孔孟”的口号,高举“三代之治理想国”的复古大旗,艰难地寻找一条往前走的路。
只有先砸碎腐朽教士、地上天国的幻梦,才能真的建出来地上天国、山巅之城;只有先砸碎腐朽士大夫、三代之治的幻梦,才能真的复归三代之治、民本君末。
法国人设想的“砸碎圣母院,救出真上帝”;与大顺这边古儒一派设想的“破一分程朱、近一分孔孟”,其本质并不太一样,但也差不多:圣母也好、程朱也罢,曾经是先进的,而现在成为旧时代苟延残喘的图腾和遮羞布。
而大顺,就卡在“砸碎”这一步上了。
当地上天国已经成为教士压迫腐朽的帮凶时,法国人可以引来外部的中国做工具人。
可当三代之治已经成为腐朽教法化的儒教而非儒学的帮凶时,大顺这边作为天朝,在没烂到不可救药从全面自信到全面自卑的时候,不可能从外面找一个理想国,那又怎么先砸碎呢?
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
破而后立,方可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延其神魄。
其实这条路,不管是“理想国”还是“三代之治”,古希腊先贤和先秦诸子们都已经尝试过一次。但生产力不达标,两千年前,两边几乎同时失败了。
现在流传到欧洲启蒙者眼中的中国形象,只是先秦诸子的遗魂。却不是真实的、自宋而后的理学教法化后的封建专制的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