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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顺1730txt下载     新顺173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三零章 此时此刻不新鲜

    使者提到了华伦斯坦,这是个决定了三十年的宗教战争走向的人,用这个做例子一讲,毕竟荷兰人不可能知道中国的史书上有近乎无数的类似故事,并且可以浓缩成八个字。

    养寇自重、鸟尽弓藏。

    华伦斯坦被猜忌的原因,有一种传闻就是打死了古斯塔夫二世后,之后的战争里不经请示释放新教俘虏和起义领袖、按兵不动坐视反奥同盟东山再起、私下与瑞典和法国谈判。

    当然这只是传闻之一,用意也明显是“高鸟尽良弓藏”之意,各式说法都有,可这个版本的说法也有不少,只是没有精确淬炼成鸟尽弓藏、养寇自重这几个字而已。

    这些故事,瓦尔克尼尔耳熟能详。至少三十年战争放在中国,也算是战国时代级别的故事,直接决定了后续的历史,这里面的故事欧洲的上层都是知道的。

    虽不知道鸟尽弓藏这样的成语,但并不妨碍有这样的思维。略做思考,便明白了使者的意思。

    如果巴达维亚增兵,大顺那边就会认为可能会有来自南方的威胁、甚至担心荷兰武装日本。

    这样,那个被调到养老院做副元帅的前海军大臣,就可能会被重新启用。而那,正是瓦尔克尼尔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使者又道:“总杜大人,菲利普斯先生分析,刘钰在天津殴打我们水手的行径,应该是在故意激怒我们。他深知巴达维亚华人的情况,这是在故意激怒我们对华人进行报复。”

    “一旦这样,他所代表的战争狂热派,就会在朝堂得势,从而巩固自己的地位,宣扬复仇战争。”

    “他们的皇帝应该也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局面,所以当众训斥了他对使团的无礼行径,扣除了他三年的俸禄。据说还把他的爵号,从更高贵的功劳爵号,改为了普通的地名爵号。我想,这里面是皇帝和一个强力大臣的博弈,皇帝不希望看到这位强力大臣借助战争,拥有更多的威望和名誉。”

    瓦尔克尼尔点点头,心想幸好自己没有组织对巴达维亚华人的屠杀,幸好自己之前就隐约感觉到里面的巨大风险。

    仔细考虑,应该的确是这样的。从皇帝用内帑给钱的态度上看,不管是为了中亚还是俄国、亦或是防止南边毫无意义的战争,至少大顺对东南亚,似乎是毫无兴趣的。

    东南亚是公司的根基,不需要大顺完全夺取东南亚,甚至只需要把荷兰拖入一场持久的战争,公司的财政就会崩溃的。而公司如果崩溃……也就根本无法重组了。

    荷兰国内很多人也得了“红眼病”,认为垄断贸易是错误的,因为他们没有机会参与。

    公司无力,如果指望七省政府出面夺回东南亚,那么可想而知,东南亚再也不是公司的财产了。那些出资人、纳税者、以及缴纳战争造船税的人,一定会要求收为国有,否则凭什么要用我们的钱,去拯救垄断的东印度公司?

    要么收归国有、要么一分钱不拿。

    好在,公司的根基暂时没有危险,瓦尔克尼尔又问道:“那么你认为,除了要求我们不要对日接触、不要对日贸易之外,中国方面还希望提出什么条件?”

    “嗯……应该就是关于他们和瑞典东印度公司合股的事情了吧?总督大人也知道,瑞典人都是一群走私贩子,只是借了公司一大笔钱,公司怕他们不还钱,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公司也不希望对瑞典开战,毕竟瑞典人的战斗力还是很可怕的。”

    “不过这件事已经毫无意义了。英国人为了在中国得到港口停泊权和补给,已经允许了;法国人正在支持瑞典对俄开战,他们不会管的;葡萄牙人害怕失去澳门;俄国人……俄国人中国的皇帝根本就不在乎他们的看法。所以,公司如果还想继续维系对华贸易,就只能对此事予以承认。”

    瓦尔克尼尔大致摸清楚了这一次会谈的底线,猜测了大顺可能提出的要求,心里也有数了。

    基本上,这是一件好事。

    整个爪哇,至少有七八万没有居留证的华人。如果每个人缴纳两个银币,就是将近二十万银币,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可以极大地缓解巴达维亚的财政危机。

    以及……只需要统计者和会计们稍作手段,二一添作五,入公账一半,就是十万银币,惯例总督拿大头,剩下大家分一分。其乐融融、和乐且耽。

    似乎,一切都好起来了,连城外华人起义造反这件事,也不再那么让他糟心了。

    …………

    两日后,已经休息好了的史世用正式会见了瓦尔克尼尔。

    他也不怎么会谈判,但却记得那个潜伏在这里的细作说的几件事,自己只要尽力促成这几件事就好。

    剩下的正事,朝廷之后会再派人来的。他来也就是先稳住巴达维亚华人的情绪,朝廷担心酿成大屠杀,影响日后对南洋的统治——主要是考虑到屠杀完后,官方移民还得花大钱,几万两银子的人头税要是用在死了之后的移民上,杯水车薪,连个水花都飘不起来。

    既是现在起事者已经向南退去,正需时间,史世用就直接道:“实不相瞒,圣天子并不知道这里最近发生的事。也不知道这人头税并未有荷兰国王的王命。若是知道,一定不会同意缴纳这笔钱的。”

    瓦尔克尼尔费心费力地解释了一下,说清楚了巴达维亚与荷兰没有任何的关系,是公司财产,而不是荷兰的领地。

    “特使先生,就像是您的庄园里,您要摆放什么样的装饰、种植什么样的花,还需要考虑你们天子的意见吗?”

    史世用愕然道:“当然!僭越之物不可乱用、逾制之色不可擅使。这是最基本的要求啊,你难道没有去过你们这里唐人雷珍兰的庄园?哪怕在这里,他也不敢用七间正堂啊!是他盖不起吗?”

    这愕然既是纯粹自然的反应,也有一些明知而故意的错愕。史世用也算是和刘钰颇多接触,知道这东印度公司是个什么玩意儿,若是换了深知义理的,怕是要惊诧莫名,回去就上书要求封了松江的贸易公司——有枪有炮有兵、有征税权、有组建政府的权力、有外交权,这可比藩镇、藩属还过分,朝鲜可是没有外交权的啊。

    瓦尔克尼尔觉得这简直是鸡同鸭讲,两边的文化和习俗完全不同,根本讲不清楚这里面收税的法理。

    好在史世用也不是专门来找茬的,又扯了好一阵的淡,这才算是假装认可了,遂道:“既如此,陛下的意思,就是这些人都是穷苦百姓,无奈出海谋生。既然来到了这里,不管这里的法度如果夷狄奇葩,也只好遵守。”

    “陛下要从内帑出钱,为这里的天朝遗民垫付三年的人头税。但之前的欠税,既往不算,免谈。”

    瓦尔克尼尔闻言,惊喜交加。

    喜自不必说,三年,好几十万个银币呢。

    惊……他知道巴达维亚以及整个爪哇的华人的情况,根本不是人头税的问题。

    而是一场经济危机,一场公司错误决策导致的蔗糖过度扩张供大于求、以及西印度古巴糖海地糖的崛起、以及香料伴随着人体四液学说退潮销量降低、以及日本波斯的事变导致市场缩小……等等等等原因,导致的一场巨大的经济危机。

    尤其是完全外销型经济的经济危机。

    使得就算交了人头税,华人在巴达维亚也无事可做,数万失业雇工奴工的危险,实在是太大了。

    怎么渡过经济危机的失业大潮?这个时代,还没有人考虑这个问题,但之前也有人向十七人委员会提出过建议,建议取消华人的人头税、给予一定的救济。

    这个建议,自然而然是不可能通过的。

    让股东没钱分红,反而要花钱救济?让巴达维亚的地方政府少了人头税的收入?让巴达维亚自总督而下的大小官员少了一个惯例的收入?

    公司是做慈善的?

    此外还有怎么渡过的问题。

    这些人只要不死,或者送回福建,总就还活着。活着,就得吃饭穿衣,这是最基本的。

    就华人这习惯,只要能吃饭穿衣,一般也不会造反。可真到吃不了饭的地步,这群人可不管这个哪个,便是皇帝也敢弄死的。这是一个平日里隐忍顺从如同羔羊、一旦暴怒就如同奥林匹斯山上的阿瑞斯的民族。

    现在大顺这边既然愿意给钱,那么大顺这边是否会同意他把这些人运到别处服苦役?

    而如果想要运到别处服苦役,总得有个理由。

    这个理由,之前想的就是“欠了这么多年的人头税没交,所以就去干活还债,当债务奴隶”。

    现在大顺这边要求,之前的人头税,既往不算……瓦尔克尼尔也没指望能把之前的钱也要到,可是如果之前的既往不算,那么这些华人算什么?还是债务奴隶吗?

    不是。

    不是债务奴隶,人头税也交了,自己有什么理由把他们抓到锡兰、安汶、开普敦等地服苦役、当债务奴隶劳工?

    给钱雇他们去干活?东印度公司如果找人做事都给钱的话,怎么会有利润?再说了,做事给钱,公平买卖,那养了这么多兵,不就白养了吗?

    事情发展成如今这样,整个巴达维亚的高层、甚至十七人委员会,全都脱不了干系。

    问题是没人主动为此负责,都在互相推诿责任,这才导致了把瓦尔克尼尔空降过来,力图一劳永逸、快刀斩乱麻地解决华人问题。

    十七人委员会假装不知道巴达维亚的蔗糖收购政策极端扯淡,尽可能压低蔗糖的价格,从而盈利,为此默许没有居留证的华人进入糖厂做工。事发的时候错愕不已,惊呼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我们却不知道!巴达维亚群官误我!

    历任总督假装不知道包税政策从衣食住行、到赌博抽烟乃至摸鱼抓虾全得征税的政策,以及包税人的压榨,使得底层华人苦不堪言,活不下去了。

    历任评议会议员假装不知道上下串通,收受贿赂,一船又一船的华人奴工被运到巴达维亚城外的农场里,偶尔抓到一个没有居留证的立刻惊呼竟然有人没有居留证就敢上岸。

    甲必丹、雷珍兰们,假装可以完全统治华人社会,理论上所有在籍的华人每个月都要去雷珍兰那点卯一次,却假装不知道城外有几万根本不在籍的华人奴工。

    司法官假装不知道蔗糖业已经完了,承包人都是不知道转手多少次的接盘者,也假装不知道城外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出现了无业的乌衫党和无裤汉。

    所有人都假装不知道,都想着干几年就走,自己不要沾身上。

    用一名荷兰司法官的话来说“在事情爆发之前,掩盖真相是明智的选择。”

    “任何一个没有居留许可证的华人,如果深究起来,连带的责任从港口、到巡逻司法官、到蔗部承包者、到雷珍兰甲必丹、到评议会议员、再到总督……全都有责任。而这,又是从十七人委员会到总督的默许,却没有文字指示。所以,没有人会揭这个烂伤疤,只能祈祷自己在赚到足够的钱回荷兰之前,事情不要爆发出来。”

    “从上到下,都在假装对此毫不知情。仿佛城外的几万华人,是忽然冒出来的一样。仿佛就像是秋雨后橡树林里的蘑菇,前一天还没有,忽然就出现了。”

    现在,此时此刻。这个大黑锅,被上一任总督背了。

    理由是有人查到,上一任总督私自售卖居留许可证,钱入自己腰包,所以,城外那数万无证华人的大黑锅,那也一并背着吧,关押你一个,幸福全巴城。

    但现在,这个大黑锅上任背着了,问题是眼下的问题怎么解决?这才是十七人委员会派瓦尔克尼尔来的目的。

    办成了便地位稳固,办不成又得背黑锅!

    瓦尔克尼尔心里很清楚,前任背的黑锅,只是城外那数万华人存在的事实。哪怕只私下卖了一张居留证,那这口大锅也得背好,你说你卖了一张,谁知道你手没收钱默许那些蔗部私运奴工?

    前任总督倒是条汉子,法庭上破口大骂,你们十七绅士自己心里没数吗?如果都按规定缴纳一个工人两个银币的人头税,巴达维亚的糖怎么可能这么便宜?你们也是大商人,真连这个成本计算都不知道?但越说实话,死得越快,刑期越重。

    现在瓦尔克尼尔要解决的,是这数万华人去哪、干什么、哪里能容纳七八万华人的劳动力?

    这和那个事实,是两个问题。前任背锅,只是让这个难以继续隐瞒的事实公开,变成一个新的问题,并需要这一任总督来解决。

    十七绅士给的要求倒是很简单:既不可影响对华贸易、又必须解决巴达维亚华人问题。

    影响了对华贸易,背锅。

    华人问题没解决,背锅。

    二者,并列。

    原来他是雄心壮志的,觉得很简单,杀光就是了呗,或者扔到锡兰当奴隶、当炮灰。

    然而大顺却又搞炮舰外交,先礼后兵补交人头税,又说既往不算,这些人就不是债务奴隶了,这怎么办?

    瓦尔克尼尔算是第一次体会到了炮舰外交的可恶之处,屠杀点华人都不敢屠,弄得如此麻烦。

第二三一章 为什么是锡兰(上)

    史世用知道瓦尔克尼尔现在很为难,故意拿出一副傲然、不可逾越底线的态度,以势相压。

    然而实际上他心里也没底。

    一个馒头和一坨屎,到底哪个是好东西,取决于选择者是人还是狗。

    巴达维亚在荷兰眼里,是东南亚的明珠,是荷兰在东南亚统治的支柱,因为独天独后的中转港位置优势。可大顺并不需要这么一个中转港,大顺的货为什么非要转个弯来巴达维亚再出马六甲呢?那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所以刘钰的谋划里,是尽可能迫使荷兰把大量的华人运到锡兰去。锡兰对荷兰而言,只是一个肉桂产地。如果让荷兰在锡兰和巴达维亚二选一,荷兰必然选择巴达维亚。

    可对大顺而言,锡兰是前出印度的前哨、是将来借助洋流去澳大利亚的中转站、是和马达加斯加的瑞典海盗联络的中间地、是将来让法国主动让出来诱使中英开战而继续保持同盟的敲门砖。

    如果锡兰和巴达维亚二选一,大顺会要锡兰加马六甲。

    如果只是保证华人不被屠杀,这场博弈实际上大顺就输了,折腾了这么多全都白费力气。

    想要在这场大国博弈中获胜,就要迫使荷兰人把华人往锡兰迁徙。

    现在双方可谓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荷兰人怕大顺盯着巴达维亚,觊觎。

    大顺怕荷兰怂大了,不敢搞强制迁徙,默许华人逗留巴达维亚。

    但好在大顺这边的人,知道荷兰人怕什么;而荷兰这边的人,不知道大顺真正想要什么。

    借助这种单向的信息,史世用只能故作大顺这边一步不能退,以此相逼,逼着荷兰拿出解决方案。

    而荷兰可能的解决方案,刘钰也分析过,如果不能屠杀,那么第一选择就是往锡兰迁徙。

    所以,史世用要做的也就很简单。

    把起义,定义为打渔杀家般的官逼民反性质,使荷兰担心大顺干涉。

    把留下的,交了人头税,但不能让他们当债务奴隶——大顺虽然只想要锡兰有华人,但如果几万人都被荷兰人当了债务奴隶,这几万人肯定是要造反的。一旦华人都参与了起义,这事儿也就吹了。

    华人底层什么样,大顺朝廷最清楚不过了。没有参加起事的不是没种,只是还在观望,对朝廷、任何形式的朝廷,都还有那么一丝信赖。可一旦绝望那就不会给自己再留退路。

    现在就到了这场谈判最难也是最关键的地方了,史世用心里多少有数,知道这时候得稳住性子,一定不能急。

    于是故意慢斯条理地喝着当地的咖啡,一杯又一杯,静静地等待着瓦尔克尼尔的回应。

    “中国大皇帝的特使先生,这个问题,我需要再考虑考虑。当然,您的要求并不过分,之前所欠的人头税,可以减免。”

    “但是,您也知道。正如你们的皇帝陛下所说,这些人来到巴达维亚,是来谋生的。可是,巴达维亚产业不振,他们谋生艰难。”

    “如果在这里居住,却又没有谋生的工作,我想他们一定会走上犯罪的道路。这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

    史世用心里大喜,却不动声色,也知道这时候不能主动提锡兰,便淡然道:“然也。我们有句话,叫治标治本。这交人头税,是治标;而让他们有业可依,方是治本。总督的想法是对的。”

    “既然暂时不能达成一致,那我先回去休息。什么时候达成了想法,尽快通知我。皇帝陛下希望这件事在半个月内敲定下来,不要再拖延了。如果无法达成,那么我只能返回京城了。”

    撂下了一句狠话,离开了总督府,径直回到了连富光的庄园,闭门不出。

    史世用一走,瓦尔克尼尔就将巴达维亚的官员召集到了一起,探讨这个问题。

    锡兰,这是个不用讨论的方向。

    关键是,运到锡兰之后,以什么样的身份安置?

    是按照雇工标准?那么需要给这些华人一个月多少钱的薪水?

    如果不是按照雇工标准,那又靠什么吸引这些华人前往?

    大顺皇帝的内帑都是真金白银,几十万银币的真金白银摆在眼前,只要想拿这笔钱,就不能再用“债务奴隶”的身份了。

    巴达维亚既然是荷兰在东南亚殖民统治的中心,这里的官员对锡兰的情况都有所了解。

    现在,锡兰确实是缺人。

    锡兰是个好地方,产四种东西,都很值钱。

    肉桂。

    槟榔。

    珍珠。

    宝石。

    锡兰当地的僧伽罗康提王朝,和荀彧一定有很多共同语言,一直琢磨的就是“驱虎吞狼”。

    泰米尔人在北方,于是找到了葡萄牙人。

    葡萄牙人来了,于是主动找上荷兰人。

    后来荷兰人来了,又主动找上英国人。

    然后每一次都是驱虎吞狼玩砸了,赶走了弱的,来了个更强的。可谓是眼光卓著,每一次找的都是时代的最强者,最后把自己弄没了。

    现在荷兰人取代了葡萄牙人,占据着锡兰的西南部低地地区,高原地区还有僧伽罗的康提王朝。

    锡兰曾是肉桂的唯一产地。

    肉桂可能是随着欧洲人体的四液学说退潮中,唯一还保持着销量增长的香料。

    因为肉桂的味道很特别,可以配合新的风靡欧洲的嗜好品茶叶,尤其是红茶,有一股特别的香味。伴随着欧洲饮茶的风俗传播,肉桂作为茶饮的配料,不退反进。

    即便葡萄牙人在跑路之前,很有战略眼光地将肉桂树苗,带去了巴西,使得巴西也开始大规模种植肉桂。

    但这东西得靠手工搓、得靠工人把树皮扒下来揉成卷。

    而巴西的人口不足,远不如亚洲的人力资源丰富,搓不出来多少。

    如今这东西也算是荷兰这几年为数不多有高利润的香料。

    荷兰人、尤其是瓦尔克尼尔一直琢磨着往锡兰引入华人,一则是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巴达维亚的华人“多余”人口的问题;二来也是因为锡兰真的缺人手。

    荷兰人在锡兰的主要劳动力,是从印度买来的泰米尔人奴隶,以及锡兰的低种姓肉桂工人。

    泰米尔人奴隶倒是省钱,拿着刻有【VOC】标志的铁烙铁,往身上一烫,弄出个记号,跑也没地方跑。

    基本只需要提供吃的,那地方又热,连衣服都省了,相当便宜。

    但这几年英法在印度一直防着荷兰,泰米尔奴隶这几年不太好买。

    印度到锡兰,不像是从黑非洲到美洲那么远、中途死亡率太高。

    之前印度内乱,各个土邦互相抓俘虏卖奴隶,泰米尔奴隶的价格极低、运途又近,所以用起来不像美洲的黑人奴隶那样,还要适当考虑繁殖和更长工期的问题。

    就是说,养一个奴隶,让奴隶繁衍继续生奴隶、细水长流维持较长的可工作年限。其实不如用死之后,直接花钱再买一批合算。

    一个黑奴从非洲运到美洲,要考虑沿途漫长的海涂、要考虑半途死亡率,整体上价格还是挺贵的。这泰米尔人奴隶,就从南印度运到锡兰,那就便宜的多。

    就像是花十块钱买个小工具,是用的时候小心一点以求多用几年?还是坏了拉鸡儿倒,再换个新的?

    但如果一万块钱买个工具,那自然是用的时候小心一点,以求多用几年。

    于是这就导致用的有点狠。

    正所谓兔子急了也咬人,用的太狠了,即便是低种姓的泰米尔人,大前年也爆发了起义。

    扒肉桂、搓肉桂的那些人,基本则是僧伽罗人。他们都是僧伽罗中的低种姓,原本日子过得也是挺惨的。

    僧伽罗人的特殊种姓制度,有点类似于大明的贱籍。和印度那边的种姓还不太一样。而是打渔的世世代代都是打渔的、种地的世世代代都是种地的、搓肉桂的世世代代都是搓肉桂的。

    然而荷兰人引入了手工工厂制,使得那些搓肉桂的,日子过得更惨,34年、36年刚爆发了两次起义。

    不少人跑到了山里宁可回康提王国当低种姓者,也不愿意在肉桂手工厂里干活。这个时代的工厂工人……真的是不如当低种姓村社农奴。

    去年康提王国的老国王薨了,新国王是个从印度南部过来的、僧伽罗语都有些说不明白的王族支系。根本压不住手底下那些诸侯、军头。

    原本与荷兰之间还算和平,随着老国王一薨,新国王是个暂时镇不住局面的,很多军头和高种姓封建主,选择了对荷开战。

    这里面可不是瓦尔克尼尔以为的、巴达维亚起义者有英国人在背后当搅屎棍子。而是英国人真的在里面当搅屎棍子,出枪出炮。

    这也是为什么巴达维亚华人起义之后,瓦尔克尼尔第一反应,就是英国人又特么在背后搞事。

    刘钰只是借了借势,究其根源还是英国人的前科太多,荷兰人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就往英国人身上想。

    其中的渊源,也算是孽缘深种了。

    英国国王当年娶了葡萄牙公主,荷兰去日本那边告状,说英国娶了天主教公主,导致英国尝试对日通商失败。

    反过来,葡萄牙拿了孟买做嫁妆,顺便告诉英国:干死荷兰,锡兰咱俩一家一半,也算凯瑟琳公主的嫁妆,肉桂贸易一家一半。我要科伦坡,你要高尔。加上英荷在欧洲、北美的巨大矛盾,英荷开打。

    结果刚开战,伦敦有个烤面包的师傅在烤面包,他老婆有事喊他,一着急忘了关炉子门,一场大火把整个伦敦烧了个干净。

    大火烧完,伦敦重建,一切都乱轰轰的。混乱中,荷兰人趁机突袭泰晤士河河口,拿出奇袭军港的看家本事,一举把护国公时代留的那点家底子都给英国报销了。这也是刘钰为什么要多花很多钱在威海、刘公岛猛建炮台的原因,荷兰人突袭军港、刺刀见红的海军胆魄,让他不得不防。

    那一战,英国战败,彻底退出东南亚。

    但之后等到英国缓过来后,小动作可是没断过。

    今天送一批枪、明天送俩教官、后天合资开个肉桂工厂……这都常有的事。

    现在老国王一薨,新国王又是个南印度王室的旁支,镇不住场子,贵族们彻底放飞了自我,时不时就拿着英国人的枪和荷兰干一仗。

    如今的情况大体就是这样:泰米尔奴隶起义;肉桂工厂工人起义宁可回去当低种姓贱民;康提王国封建贵族放飞自我各自为政,拿着英国人的枪,整天与荷兰开战。

    缺人。

    缺服从性强、顺从、逆来顺受、能干活要钱少的人。

    所以荷兰人很希望华人去,尤其是弄一批不需要给工资的债务奴隶。

第二三二章 为什么是锡兰(下)

    华人很能干。

    干活的能力,真的比泰米尔奴隶和僧伽罗人强不少,这是历任巴达维亚总督的共识。

    荷兰人在锡兰,实际上缺两种人。

    一种是技术工种,比如能盖房子、修水渠的。

    锡兰这地方,自古就有兴修水利的传统。

    葡萄牙人统治时期,作为小农基础的中种姓跑路到了高地地区,因为葡萄牙人强迫传教,这就使得荷兰赶走葡萄牙人后,在低地沿海地区有不少的无主土地。

    这些土地种植粮食作物,正需要水利基础。

    荷兰需要修各种堡垒、房子,巴达维亚当年基本就是从舟山和澎湖抓的奴工建起来的,这一次也希望让华人去干活。

    另一种,就是便宜的工人。

    比如在手工厂扒肉桂皮、搓肉桂的,几年前的起义之后,也需要人来填补空缺。

    最缺的这两种人,周边找了一圈,最合适的就是华人。

    而且,锡兰的情况和巴达维亚不同。

    在锡兰,荷兰倒是不担心华人数量增加可能会反叛,因为荷兰人在锡兰的统治还算是相当稳固的。

    资本当然是罪恶的,但资本是有双重使命的。

    为了尽可能地攫取利益,资本会按照资本想要的模样,去改造旧世界。不是按照西方的模样去改造,而是为了更便于盈利的模样去改造。

    不得不说,荷兰这一套虽残暴、血腥、罪恶,但是比起种姓制度,还是高那么一丢丢的。

    荷兰人到了锡兰之后,在其统治地区算是逐渐打碎了影响他们攫取利益的锡兰种姓制,尤其是大量扶植中、低种姓的人,进入公司作为基层管理人员。

    打破旧的农奴村社制,适当地用荷兰传承的罗马法,确定了私有制。这当然是为了更好的盈利,在前期是为了恢复葡萄牙退走后的一片废墟。

    但也不得不承认一些中种姓的人群,有了阶级上升的通道。留在低地地区的中种姓阶层,尤其是数量占据多数的种地的小农、打渔的渔民,还是很支持荷兰人的统治的。

    因为最混蛋的事,都让葡萄牙人干完了。比如强制改信等等。

    等荷兰人来了后,这些人基本都是当初没跑、强制改信之后的后代,从出生就觉得自己是信基督的。至于天主教还是归正宗,估计他们也看不出什么区别。

    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11月20号,是荷兰战胜葡萄牙的日子。荷兰人规定,这一天是锡兰的【感恩节】,要求这一天所有锡兰百姓都必须集会、感恩,庆祝,不去的罚100银币。而葡萄牙人在的时候,不过感恩节。

    荷兰人在这边管的也相对松一些,他们也不像西班牙、葡萄牙那么狂信。看到改信基督的僧伽罗人看见佛庙就去拜一拜,基本也不怎么管。

    靠着这种分化的政策,以及我烂、但旁边的种姓制度比我还烂的比烂优势,荷兰人还是有自信的。

    依靠锡兰的中低种姓和自耕农做基本盘,压制住移民过去的大量华人,绝无问题。

    移民锡兰,当然也与公司的高层决策也有关系。

    公司判断,蔗糖贸易是完犊子了。

    巴达维亚的糖厂质量比不过台湾、价格比不上孟加拉、至于古巴糖海地糖,那差的就更远了。

    但是肉桂原本只有锡兰产,即便被葡萄牙人弄到了巴西去,可欧洲市场大家一半一半,这亚洲市场荷兰还是可以独占的。

    所以应该不会出现巴达维亚蔗糖的情况,导致出这么大的乱子。

    除了肉桂,锡兰还有槟榔。

    吃倒是无所谓,这玩意肯定是比不过新兴的嗜好品,比如烟草、咖啡等。

    但印度人用这玩意儿染布,红褐色的棉布在印度很受欢迎,所以槟榔作为一种染料,卖给印度也可发财。

    此时世界前二棉纺织品大国,就是中印。

    十七人绅士团判断,印度的棉布将永远强势下去,欧洲人永远比不上。而荷兰本身就没啥纺织业了,资本都流向高利贷、债券和商业了,巴不得印度棉布强势,干挺了英国法国的呢绒。

    肉桂西印度群岛还没人种、巴西种了些但是人手不足,不像蔗糖一样,古巴海地糖能在欧洲市场打败巴达维亚糖。

    槟榔,加勒比地区可能可以种,但距离最大的槟榔消费市场印度太远,所以还是无可替代。

    公司高层深刻分析了蔗糖业失败的教训,考虑了市场和原产地配套、运费、可替代性等等问题,以这个时代最顶尖的经济学家的头脑,得出了以上结论。

    故而公司十七人绅士团,希望将锡兰,打造成为公司将来的重要利润增长点、打造将来为占据印度的据点。

    可以说,巴达维亚华人的命运,其实已经注定了。

    大顺不准他们死,但也不准他们回福建,希望他们都去锡兰。

    东印度公司高层,不敢屠了他们,也送不回福建,更不想让他们留在巴达维亚,心里也是希望他们去锡兰。

    巴达维亚地方政府,不希望那么多的失业华人在巴城附近,尤其是很可能去投奔起义者的情况,也希望把他们送去锡兰。

    这种情况下,底层的抗争已经毫无意义了。连他们背后的天朝都是如此想的,合力之下,剩余的只是以什么身份去锡兰的区别了。

    总督府的闭门会议开了整整两天,巴达维亚的人普遍认同运往锡兰的想法,最终经过分析,认为可以用这么一种解决方式。

    一部分人,可以分配到肉桂工厂去做工,以替代肉桂工人的不足。

    但同时,也继续向康提王国施压,让他们遣返那些从低地地区逃亡的肉桂工人。

    一旦施压成功,则可让这些华人承包土地,种植稻米等。

    甚至可以承诺,在肉桂工厂干几年,就可以分到一片土地归自己种植,每年只要缴纳一定数量的土地税即可。

    以华人喜爱土地的程度,加之有大顺朝廷方面作保,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葡萄牙人当年来的时候,大量的高种姓、中种姓的人,因为强迫改信的缘故逃离了低地地区,至今还有大量的土地荒芜。

    另一部分人,则可以作为一些允许留在科隆坡的技术性人才,比如瓦匠、石匠、木匠等。

    这些人只要能够接受归正宗,只要改信,就可以从事一些诸如做买卖、技工等收入高一些的工作。

    但不能够再允许像巴达维亚的华人一样,拥有包税权等。

    既然身份改变了、地位改变了,在锡兰的中间统治阶层,是那些中低种姓的僧伽罗人。

    而巴达维亚华人的角色,在锡兰是被“布尔格人”承担的。

    比如小贩子、饭店、旅馆、小生意等,这些布尔格人,都是欧亚混血的。

    布尔格,burgher,和布尔乔亚这个词同源。意思就是“非贵族、也非佃户的小生意人”,这个词本身也就说明了这些混血儿的经济地位,就是一群小布尔乔亚,也就是巴达维亚城内有居留证、但非包税人的那批华人的经济地位。

    既如此,一旦大规模将华人迁徙到锡兰,华人在锡兰社会里,所扮演的角色,也可以适当地做出调整。

    巴达维亚距离大顺太近,华人有下南洋的传统,所以这里万万不能让华人当兵。

    一旦允许华人当兵,如潮水一般的华人下南洋,总有一天会取而代之。而且华人还有钱。

    但是,锡兰距离大顺那么远,华人下南洋,不可能跑那么远。人口多少,始终是东印度公司掌握、把控。

    巴达维亚的华人增长,也有一部分原因源自华人的资本可以承包产业,华人富商也更喜欢雇佣华人。

    到了锡兰,不允许华人富商承包,也不允许华人富商参与槟榔、肉桂产业,那么除非公司主动运人,否则华人不可能去那里。

    所以,是否可以让华人去锡兰当炮灰?

    把华人编入军队中,节省一部分开销的同时,平衡一下僧伽罗人和泰米尔人?

    毕竟,大顺这几年连续开战,彻底扭转了华人不擅战争的印象。似乎,华人可以作为上好的兵员。

    引入华人在锡兰当兵,既可以当炮灰,又可以挑唆华人与僧伽罗人的关系。

    而华人在当地是少数,所以一旦和僧伽罗人打上几仗,华人必然是最忠于荷兰的士兵。

    如果起义,将面临荷兰和僧伽罗人的联合绞杀。

    离开了荷兰,僧伽罗人评价人数优势,也能把华人全部都杀干净。

    故而到时候只有死心塌地跟着荷兰走这一条路了。

    这样一来,还有另外的好处。

    可以调集一部分锡兰的荷兰驻军,前往巴达维亚,镇压巴达维亚的华人和爪哇人的起义,使得兵力不至于捉襟见肘。

    让华人士兵补充在锡兰荷兰士兵抽调走后的空缺,维系荷兰在锡兰的统治。

    这样一来,征为士兵的,可以有一千人;进入肉桂工厂顶替工作的,可以容纳五千;取代泰米尔奴隶,作为城堡建设和城市建设者、许诺将来予以土地、暂时不用给钱,其实仍旧类似于契约奴的,又可容纳七八千。

    这就是一万五千人左右,应该基本上、差不多可以将巴达维亚周边的失业华人都吸纳掉。

    之后可以慢慢将更多的华人送到那边,垦荒。

    悄悄耍了个花枪,名义上就不是债务奴隶了。

    但实际上,去了之后,房屋要盖、土地要垦、分的肯定都是荒地,缺乏了荷兰人给予的补给和工具也很难生存。

    承诺分给的土地,可能要五六年之后才给,实际上仍旧是作为名义上的自由人、实际上的契约奴。

    至少在五六年内,使用成本和泰米尔人奴隶,差不多。

    而且,锡兰的食物便宜。

    不给华人吃大米,可以让他们在契约奴期间,天天吃菠萝蜜。

    那玩儿意量大、便宜、锡兰产的又多,又不能作为商品外运,喂给人吃也不心疼。

    两天的会议开完,荷兰人这边也基本统一了意见,现在只需要用一些语言技巧,让大顺这边的特使,认可这种“本质是契约奴”的移民计划。

    只是,荷兰人并不知道,大顺这边其实根本不在乎是不是契约奴。

    之所以逼荷兰人,只是为了倒逼荷兰人把人往锡兰运,而不是真的在乎这些华人的生活好坏。

    包括皇帝出钱这件事,嘴上说的是“皆朕赤子”、宅心仁厚。

    实际上考虑的出发点只是:现在花6个银币,就能多一个将来【安西四镇】的汉人;如果现在不花6个银币,将来移一个人,可能就得花60个银币。

    现在花6个银币,南洋华人皆呼万岁,天子仁善,皆心向天朝;将来花60个银币强制移民,百姓骂娘,妻离子散,说不定刚走到海边,晚上就有狐狸叫;吃个鱼,可能就能吃出来个帛书;刚到锡兰,可能就挖出个独眼石人儿。

    大顺只要一个【华人去锡兰、活下来、并且活到三五年后】的结果。

    至于是不是契约奴……大顺鲸海还有一大堆类似身份的人呢,黄淮区一堆佃户过的还不如契约奴呢,腹地还管不明白,怎么可能真的在乎。

第二三三章 同一个故事,不同的解读

    既然朝廷只是假装关心南洋华人的生存状况,那么等着荷兰人这边告知了史世用准备迁民锡兰的计划后,史世用压住内心的激动,而是继续装作关心南洋华人的生存状况。

    再度见面,这一次心里已经十拿九稳,态度上拿捏的也就更加自如。

    瓦尔克尼尔解释了一下,这些华人去锡兰做什么工作。

    考虑到当年阿拉伯人垄断肉桂的时候,常讲的那个鼓吹肉桂、实则有些恐怖的故事,瓦尔克尼尔还专门提了一句,这个故事是编造的。

    “特使先生,你们从唐朝的时候,就和阿拉伯人有贸易往来。我想您一定听说过阿拉伯人关于肉桂的传说。”

    “传说肉桂,就像是你们食用的燕窝一样。是一种巨大的鹰隼用来筑巢的材料,而这种材料传说长在人不能攀爬的高山上,只有这种巨大的鹰隼才能采集筑巢。”

    “商人们就用大块的肉、或者羊羔、牛犊,放在巢穴的下面引诱大鹰。大鹰把这些大块的肉、或者羊羔牛犊叼走,叼到它们的巢穴里。因为这些肉太重,所以会把巢穴坠塌,商人就捡起地上落下的肉桂。”

    “也所以,肉桂的价格,堪比黄金,因为摩尔人的故事里,每一截肉桂,可能都需要一头羊羔、牛犊的献祭。”

    “当然,一些别有用心的坏人,就说,东印度公司的肉桂,都是用当地小孩子作为诱饵的。每一截肉桂,都会让老鹰吃掉一个小孩子、或者肢解成年人的大腿。”

    “但事实并非如此,肉桂只是采集的。”

    这个传说,虽然欧洲人认为这是阿拉伯人编造的,但从老鹰、割肉之类的要素来看,多半这个故事的原产地是印度。

    阿拉伯人编造的故事,一般不会和老鹰、割肉什么的联系在一起。印度倒是挺喜欢割肉、老鹰的。

    之所以要强调这个故事是编的,因为确实有传闻,采肉桂要用小孩当诱饵、或者直接用人肉,这样省钱。

    再加上“走到半途就把华人全都扔海里淹死”之类的半真半假的故事,要是不说清楚,瓦尔克尼尔着实担心有人借机在人群里传播这些负面的消息。

    这种类似的传闻,在华人内部尤其容易传播。虽说半途把人扔海里这事确实是有,但拿小孩当诱饵去钓肉桂的事儿,真没有。

    只是,瓦尔克尼尔没想到,史世用做贼心虚,听到肉桂的故事,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因为……在他来之前,皇帝也和他讲过肉桂的故事,故事的版本也是阿拉伯人编造的那个版本。

    只是,皇帝不是商人,不需要炒作价格;而中国历来都有“故事蕴哲理”的传统习惯。

    所以这个被刘钰鼓吹夺取锡兰、一年至少50万英镑利润、至少顶70个中等县田亩税的故事,经皇帝的嘴复讲出来后,中心思想不是“所以肉桂才这么贵”;也不是“打下锡兰大有赚头”。

    而是“那些补缴的人头税,就像是做诱饵的肉;而锡兰,就是大顺想要的肉桂。让荷兰人叼走这块肉,把窝给坠下来”。

    本就内心有鬼,做贼心虚,史世用听到瓦尔克尼尔讲这个故事时的心态,可想而知。

    好在同一个故事、不同的结论,听到瓦尔克尼尔只是在说清楚,去采摘肉桂并不是拿人去献祭后,心虚的史世用呵呵地干笑了两声。

    这两声心虚后的干笑,反倒让瓦尔克尼尔心虚起来。

    以为这两声呵呵的干笑,是在嘲讽荷兰的肉桂工厂的残酷压迫和高强度劳动。

    两边都心虚,都不安,呵呵之后便是一阵漫长的冷场。

    好在史世用呵呵之后,也没有继续揪着肉桂的问题,而是说道:“此事我看多半可行。但朝廷肯定会派人监督的。这一次天朝做保人,南洋的唐人信的是天朝,这才同意迁徙。”

    “人无信而不立。天朝古时有个贤人,老婆为了哄孩子不哭,就说不哭不哭回家杀猪吃。贤人明知道是哄孩子,就把猪杀了。”

    “作为朝廷,若无信誉,更是不行。既然你们说干几年后可以分到土地,那么这件事朝廷必须要派人监督执行。当然,具体的细节,需要双方共商。我只是特使,并非真正的钦差大臣,过些日子朝廷会派钦差大臣前来的,这些细节就需要总督和钦差大人谈了。”

    瓦尔克尼尔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异议。

    大顺拿着几十万银币投进来,要求监督,就像是股东要看看东印度公司的账目一样,很合理。

    不能说拿着几十万银币当凯子,钱给了、人没了,到时候不只是损失了钱,朝廷的信誉也没了。

    这都是可以预料的情况,这个情况其实也好应对。

    只要把具体的实施细则都明确地写在纸面上,按照规定执行便是。

    而且依照公司分而治之的政策,到了锡兰那边,也还是得各族自治,华人又向来排外,和信绿教的、天主的、归正宗、印度教的,都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锡兰的佛教和大顺这边信的佛教,也不是一回事,估计也尿不到一起。

    也只能继续在那边找甲必丹、雷珍兰们管辖这些华人。

    只要安抚一下大顺派去的监督官员,实在不行给点贿赂,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大老远地来这种炎热之地,瓦尔克尼尔就不信,大顺的官员不贪财?

    而且这事操作的好,公司总部怎么不得给了一万银币的行贿报销额度?到时候稍微弄一弄,到手也能有个千把个银币。

    “特使先生,我们可以接受这个条件。既然贵国的钦差大臣会全权负责,级别也应该足够高才是。”

    史世用此时倒是不知道到时候来谈正事、细则的钦差已经内定是刘钰了,只是因为此时还在和俄国划界,用刘钰来威慑俄国,所以并无几人知晓刘钰要下西洋。

    但他估计,朝廷肯定会派一个通晓外事、懂得变通、也知道怎么和西洋人打交道的。到时候如何把握好度,朝廷自有人选,他也不用操心。

    于是道:“这你放心,级别一定足够。我只是谈个大概。”

    说罢,又琢磨着现在大局已定。如今要做的,便是要求荷兰人尽快核查清楚人数,以此拖住荷兰人的精力,使得南边起事的那群人得到喘息之机。

    就以中国的历史来看,造反这种事,最难的就是刚开始。一旦刚开始那段时间挺过了,就算不成事,也得照着糜烂数省、震乱数年的成色来。

    “总督阁下,既然大略已经定下,这件事就要抓紧了。钦差大臣可能会在一两个月后抵达,在钦差大臣抵达之后,一定要搞清楚需要缴纳人头税的具体人数、前往锡兰之后的具体安排、以及监督执行的种种细则。”

    “这件事,朝廷也担心。毕竟拖而不决,如总督所言,这些人又没有谋生活计,早晚还是要出事的。再者,朝廷这一次膺惩日本,收归贸易,必有许多原本冒充天朝商人的船主,铤而走险,成为海寇。若是这里乱了,可恐一些人投奔海上贼寇……朝廷的白银都指望对外出口,南洋绝对不允许出现大规模的海盗。”

    与荷兰、葡萄牙,近年内联合打击南洋海盗,这是朝廷的既定政策。

    大顺垄断了对日贸易之后,很多自称天朝但实则是越南的商船,失去了贸易,海盗肯定会多起来的,这都不用想。

    这个理由用在这,既是为了示好、麻痹荷兰人。也是给大顺“这么着急”,找一个冠冕堂皇、说得过去的理由。

    史世用想让荷兰人把精力分散,急着赶紧统计人口。

    但其实瓦尔克尼尔这边也急,甚至更急。

    人不是花草树木,浇浇水晒晒太阳就能活、哪怕冬天叶子没了却也没死。

    人得吃饭。

    今年的蔗糖贸易已经可以预见是完蛋了。

    虽然说英西开战了,互相在大西洋劫船,肯定影响贸易。然而现在大西洋上第一产糖地,是海地,法国人的。法国人既没和英国开打、也没和西班牙开战,今年怕是卖糖都能发一笔大财。

    一旦到了每年惯例收糖的时候,可以预见,暂时还能干下去的这些蔗部,都要削减奴工数量。

    而且,伴随着大顺朝廷插了一脚,一旦开始统计人口数量,那么各个蔗部隐藏的没有居留证的奴工,就需要全部统计出来。

    可大顺又不可能给这些人教一辈子的人头税,只是缴三年的,那么作为糖厂老板、蔗部承包人,自然而然要考虑这些人身份合法化之后的用工成本问题。

    总而言之,就是无利可图、倒闭破产、削减工人。

    不是说种糖就惨到这个份上了,但种糖的是种糖的、东印度公司是东印度公司。

    公司想盈利,就得靠着垄断,压低价格收购。

    垄断之前,你可以坐地起价有议价权;垄断之后,你还可以坐地起价有议价权;那特么公司不是白垄断了吗?

    再说看得清形势的华人富商,早溜了。

    现在承包蔗部的,都是接盘侠。

    手里其实也没几个钱,靠借城里华人甲必丹、雷珍兰的高利贷维系着,就盼着卖了糖还高利贷呢。

    比如连富光,几十个蔗部、糖厂,实际上早在大大前年,基本都转手承包出去了,自己一个没留。作为高等华人有自己的信息渠道,自不会还盘在手里。

    其实在处置巴达维亚蔗糖业和华人问题之前,东印度公司上层开过一次会,探讨了一下产业路线问题。

    也有人提出过,公司出钱,高价收糖,公司保底,稳住巴达维亚的蔗糖业。

    万一过几年,蔗糖又贵了呢?

    但公司没长前后眼,他们不会想到奥王继承战争之后的七年战争会打成波及美、欧、非、亚的世界大战,会让中立的荷兰再度抢占了欧洲的蔗糖市场。

    他们不想花钱赌这个毫无根据的“万一”。

    所以没有先知的情况下,其实东印度公司高层做出的决断其实是正确的:削减巴达维亚的制糖业,产业转型,不可再用政策扶植,尽可能让其破产。

    公司的政策一贯,从未改变。

    只是原本历史上,荷兰人面对数万失业工人,选择的解决方式是把人都杀光。把人都杀光,不就没有失业工人了吗、不就没有失业工人选择武装反抗的威胁了吗?

    这个时空里,是刘钰打日本杀鸡儆猴的炮舰外交,逼得荷兰不敢杀人,逼着荷兰想办法,让失业工人再就业。

    如今蔗糖业在公司垄断、包税人和高利贷利息的三重压迫下,本就已经处在破产的边缘。

    大顺现在来送人头税,这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瓦尔克尼尔好说也是从商业之国荷兰出来的,很清楚现在这个消息还没传开,一旦达成了一致传开,后果是什么。

    某夕阳行业,濒临破产,固然来了政策,所有用工人员每年多交2个银币的人头税,由企业主直接交给政府,不得虚报。而这个行业,又是当地的支柱产业,干活的不要说“布尔乔亚”、连“布尔格”都不是,纯粹是一群“拉查隆尼”,连回去种地都没地可种,那么下一步是发生什么?

    不言而喻。

    尤其是天朝的皇帝家族祖辈,还带了个“好头”:当安安饿殍死了白死;振臂一呼说不定还能谋个王侯当当。

    一个想让对方急,另一个本来就着急,两边可谓是一拍即合。

第二三四章 感谢荷兰人

    “特使先生,我也认为这件事需要尽快解决。只是……当地的华人并不是很信赖我们,所以,还需要贵方出面。”

    史世用心道,你也知道你们不行德政,百姓不信任。这一次朝廷自己心里也有数,这是拿着朝廷的信誉、在南洋华人中最后的一点威望,来做保人的。

    瓦尔克尼尔所说的不信任他们的华人,当然是大部分城外的华人。

    城内的华人,是归甲必丹、雷珍兰管的。巴达维亚周边,可谓是政令不出城,但城内说话还算好使。

    荷兰人对城内的华人有控制能力,可问题是城内的华人并不需要迁徙。他们又不是交不起人头税,也不是靠糖厂和香料种植园干活谋生。

    城外的华人,只能靠大顺这边的官员去说服了。瓦尔克尼尔只能盼着,这些下南洋的华人,还保留着几年前在福建时候对朝廷官员基本的信赖。

    两边商量了一下,决定由巴达维亚这边出兵维持秩序,史世用也带着朝廷的兵帮着维持秩序。

    召集城外的华人,宣读朝廷的政策,尽快将人头数统计出来。宣读荷兰的政策,保证荷兰不会把他们半途扔海里淹死,也保证荷兰将来会分给他们一小块土地——皇帝私人作保。

    一旦统计出来,荷兰这边就会制定一个详细的移民计划。大顺那边的真正钦差到来,审查文书,签约之后,按人头数替交人头税,派人监督执行,就算是事情解决了。

    正商量着的时候,有荷兰人匆匆进入,面色焦急。

    用荷兰语附在总督的耳边小声说道:“总督大人,出事了。出城追击那些叛乱者的连队,在西萨丹河遭到了伏击。追击的连队被狡猾的反叛者引诱,选择了渡河追击,导致了步兵和后面的大炮脱节,被反叛者袭击。”

    “反叛者攻占了茂物,并且俘获了二十多名在茂物避暑轮休的公司员工。依托萨拉火山和格德火山,四处活动,到处袭击本地的村社。已经有几名社长的亲属逃出,向我们报告了他们的恶行。”

    “将村社的社长杀掉,并且分掉了他们的财产和粮食……”

    得到了如此震惊消息的瓦尔克尼尔,不动声色地朝着史世用点头致意,略带歉意道:“特使先生,我这边有一些公司内部的私事,请允许我暂时离开一会。”

    面色淡然地压住了内心的震惊,刚一离开会面室,确定里面的人听不到他的谈话后,他就忍不住骂道:“怎么会这样?有人活着回来吗?”

    “是的,总督大人,有人活着回来了。已经在门外等候,我这就将他叫来。”

    不多时,几名失魂落魄的荷兰士兵被带到了总督面前,复述了一番他们追击的情况。

    一开始,追击的还算顺利。

    那些反叛的华人根本不敢交战,只是不断地向后撤退,偶尔会派人沿途射击迟缓他们追击的速度,但很快就像兔子一样溜走了。

    根据沿途村庄的消息,追击的荷兰连队一路追到了西萨丹河的上游支流。

    在河岸处遭到了阻击,但是连队有一门炮,靠着炮击,很快河对面的华人反叛者就溃不成军,仓皇逃窜。

    军官就命令渡河追击,大炮无法参与追击,就在后面渡河。结果前面追击的连队和大炮脱节了,被埋伏的华人反叛者抢走了那门大炮。

    追击出去的步兵遭到了埋伏在树林里的华人袭击,不得不列方阵自守。

    但那些华人反叛者不但会用大炮,而且打的相当准,轰开了荷兰步兵的阵型,并用拼凑起来的一些马匹冲击……起义者里面除了华人,还有一些会骑马的原布吉斯人奴隶。

    瓦尔克尼尔在头脑里回放了一下整个伏击的经过,更加印证了自己的判断。这群华人反叛者里面,有一些训练有素的雇佣兵。

    要知道僧伽罗从葡萄牙时代,就和西方人开打,打了一二百年,炮依旧打的不好。

    是否训练有素,不是看会不会开枪,而是要看能不能列阵对射、能不能把炮打准。

    华人,在巴达维亚是没有服兵役的权力的,这些反叛的华人不但会用枪,而且还会用炮,甚至会用河流将步兵和炮兵分离的战术,这可绝不是一群简单的反叛者。

    布吉斯人算是东南亚少数会玩骑兵的民族,巴达维亚的糖厂也有不少的马匹,布吉斯人也有不少与荷兰人作战失败后被抓为奴隶在附近的糖厂或者香料种植园干活的,起义者里有会骑马的不足为奇。

    但这些人不但会用大炮,而且居然还会用大炮轰开阵型以骑兵追击?这就很不正常了。

    就像是北边天朝明末的起义一样,能打,是因为里面有不少西北边军的老兵油子,这些人是核心力量。

    而这一次的“反叛”,显然里面也有一部分核心力量,这些核心力量绝对是受过专业军事训练的高素质雇佣兵。

    伴随着这一次大顺皇帝特使前来巴达维亚,大顺的最后一点怀疑都被排除了。

    从皇帝特使身边的护卫士兵来看,大顺的士兵训练水平很高,绝对不输于欧洲的任何一支军队。

    拥有这样的军队和这么近的投送距离,大顺没有必要扶植一直反叛军,更不可能会选择出钱同意让荷兰将华人迁徙到更远的、大顺的军事力量应该无法投送到的锡兰去。

    几名逃回来的士兵,也向瓦尔克尼尔汇报了一个在其看来“果然如此”的消息。

    “总督大人,事实上,我们听到了他们的笛声。曲调很熟悉,很像是……【弗里兰斯王子行进曲】,当然,也可能是【掷弹兵进行曲】,我们不能够确定。”

    弗里兰斯王子行进曲,理所当然是荷兰的军乐。问题是荷兰不可能扶植一直针对荷兰的反抗军。

    而如果不是弗里兰斯王子行进曲,那就只能是英国人的掷弹兵曲了,两边一起哼哼基本分不出来。

    大顺这边用的火枪,瓦尔克尼尔完全可以确定,这是法国血统的,和褐贝斯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同。

    锡兰那边的僧伽罗人,也有褐贝斯,荷兰人缴获过,自是一眼认得出来。

    火枪是英国的、连军乐都是英国的,瓦尔克尼尔恨得大骂了几声英国狗贼,知道他最不想见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事情,可能已经失控了。

    指望从荷兰本土调兵,就算现在发出消息,要避开印度洋的狂风期,至少也得明年一月份才能向公司总部发出消息。

    公司总部再派兵到来,至少两年就过去了。这是根本等不起的。

    为今之计,只能迅速解决爪哇的华人问题,使得这群华人起义者,成为无根之木,不能再继续吸收华人了。

    顺带还要在锡兰武装华人士兵,将锡兰的荷兰士兵调集到爪哇,增强兵力进行围剿。

    但无论如何,现在不可能立刻调集巴达维亚的所有兵力去围剿华人反叛者,因为中国皇帝的特使、以及他的三百名训练有素的步兵还在巴达维亚。总不能调集巴达维亚所有的兵力出城围剿,却让中国皇帝的禁卫军接管巴达维亚?

    瓦尔克尼尔不由地揉了揉鼓胀剧痛的太阳穴,心想情况已经失控了。这群人果然朝着自己最担心的方向发展了——攻破村社、杀死社长、解放农奴、废除强制种植法令。

    就算大兵围剿,依托南部的火山群,至少又要折腾二十年时间。公司刚刚有起色、逐渐有了利润的勃良安制度,要完!

    …………

    高耸的格德火山山顶,赤道地区难得的凉爽气候下,张三彪坐在一块火山岩上,哼唱着以前军中唱过的“雪莲花”之歌。

    实际上,原来的调子是雪绒花,那是过阿尔泰山时候哼唱过的曲子,不是青州军的老人多半不知道这首歌,但打过西域之战的老兵则一听就会问当初兄弟当初你是哪个连队的?

    格德没有雪莲,但真有雪绒花,比如他此时脚下的那一朵就是。

    可张三彪真不知道啥叫雪绒花,但却在当年平定西域的时候,真的见过阿尔泰山的雪莲。

    山顶上,几名技术出身的军官正拿着平板仪测高,也有军官在那挖掘格德山顶的雪绒花,准备晒干后给刘钰送礼,或是用笔画出来这些东西的模样、描述一下生长环境。

    海军军官都知道刘钰喜欢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上有所好下便多投其所好,这也是很容易区分这些技术军官到底是陆军系的,还是海军系的一个标志。

    在这几乎伸手就能摸到云彩的山顶,如今众人信服、公推为起义领袖的牛二,正意气风发地眺望着火山南边的大海。

    从海上吹来的热风,飞这么高也冷了,这里的气候让这些很不适应巴达维亚气候的军官们,找到了一丝在威海吹风的感觉。

    一场漂亮的伏击战,起义军如今有了二百多条枪,还有一门小口径的炮,虽说枪支还是太少,但至少让他有了在这里站稳脚跟的信心。

    昨天清剿了火山下的几个村落,拿出大顺开国时候那群人的本事,连抓带杀分东西之余,牛二等威海出身的海军系军官也不得不感叹……【真要感谢荷兰人带来的改变】。

    荷兰人来之前,这里的村社还是原始村社,公田、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还没有私有制分化。

    荷兰人来了,带来了货币、交换、罗马——荷兰法系、私有制、以及原始村社解体和阶级分化。

    于是“均田免赋”、“替天行道”这种在大顺两千年前就能玩的手段,也终于可以在这里用了。

    否则,还真没用。

    原始村社人家根本不需要这一套东西,幸好荷兰人导致了原始村社的解体,导致了阶级分化,导致了私有制的罗马法逐渐取代了当地的习惯法,也才给了村社村长、社长们欺男霸女、强制种植、领取分红的机会。

    荷兰人不想改革,只想着用原有的类似于俄国原始村社的制度,勾结上层而攫取利润。

    但上层知道了财富、银币、交易、土地私有和传承子孙的好处,几十年前、上百年年间,已经破坏了原来的村社公有田制度,开始囤积自己的私田、放贷、强迫村民劳作。

    威海时候,讲过这些东西。虽然只是浅尝辄止,但这些东西却深深地印在了他们的脑子里,在潜意识里,他们已经相信,世界就是这个样子运转的。

    有这么一瞬间,牛二觉得好像可以理解,当初老聃为什么觉得“小国寡民”的时代如此美好,那一定是老聃目睹了那个时代村社解体的一幕幕故事。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只是晚了两千年。

    放下望远镜,不再去看南边的那片大海,心想,若是当初向东,是没有活路的。

    东边沿海地区,虽然华人多,但只要朝廷的海军不下场,那么华人最多的地方,也就是荷兰人最适合调兵和镇压的地方。那里支撑不住。

    就算失败了,退守山区,没有荷兰人瓦解旧有的村社,在东边也根本撑不了多久。

    最多混个十一税,当地人也不会支持他们这些外来者的、当然可能也不反对,谁来都是十一税,区别不大。当年的苏拉巴迪向东,最终当了国王,又能怎样呢?还是死路一条。

    真想做大事,就只能留在距离巴达维亚更近、被荷兰瓦解了旧制度的这里。

    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要做就要做些大事,将来朝廷下南洋,一旦开战,不等朝廷大军到,老子就要自己把巴达维亚打下来!

    仰头看看天上近在咫尺的云,心中豪气万丈。

第二三五章 带紧箍咒的好汉(上)

    天色渐渐晚了,一行从未见过火山的人,慢慢从火山上下来。

    山脚下的营寨里,一面猩红色的大旗,迎风飘荡。

    替天行道四个大字,若隐若现。

    即便再没文化,也知道水浒里那面大旗是杏黄色的。

    然而起义军里的成分过于复杂,核心人员多半还是朝廷的“卧底”,谁也不敢用杏黄色。

    倒是黄班等人,眼中的朝廷约等于老家福建勾结陷害他们家的官绅,根本不想鸟皇帝。

    但拗不过那些朝廷的“卧底”,或者连怀观这种铁了心想招安的人,最终还是没挂杏黄色的旗。

    狄青的故事,体制内的人,尤其是军官,多少都是知道的。当年开封大火,狄青穿着绿衣服指挥人救火,就因为绿色褪色而发黄,被认为是要“黄袍加身”。

    别看牛二这些军官在山顶豪情万丈,伏击荷兰追兵、指点江山、臧否人物,那是因为这里是王化之外,自然春风化龙。

    可一旦要是牵扯到朝廷,一个个怂的立马像是一条狗一般。

    在爪哇可以呼风唤雨,自认撒豆成兵。可若是在朝中,算个屁呢?枢密院那群参谋,一个个六七品、五六品的小官,芝麻绿豆而已。况且这几年海军和枢密院风头太盛,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猩红色的替天行道的大旗依旧飘荡着,旗帜外已经搭建起了简单的防御工事,四百多名遴选出的华人或者是布吉斯人奴隶、亦或是爪哇奴工,正在那用木棍训练队列。

    没有登火山而小爪哇的那些军官,一整天都在这里操练这群人。

    之前伏击小胜,可也就只是小胜而已。在那种情况下肉搏,这些毫无组织、缺乏训练的人,依旧不少人死在了荷兰人的刺刀下。

    原本那些想着都是一个肩膀扛个脑袋、荷兰人不过是多几条枪、使使劲儿就能打下巴达维亚的人,经此一战后也都老实了,明白了和正规军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黄班等人看到牛二这批人游山下来,忙赶过去相迎,只是心里的疑惑更大了。

    这群人……若说有本事,可真的有本事。

    可若说他们是草莽英雄,那还真就不是。

    挂杏黄色的大旗,不敢挂;起诸如三十六天罡之类的名号,不敢取。

    看起来一个个豪情万丈,可总觉得他们一个个又像是被人套着紧箍咒的孙悟空一般,有千般法术、万般本事,却再不敢闹天宫了,说不出的别扭。

    这一次伏击成功后,黄班再一次提及了他之前希望转战东北边、靠近北侧海岸、华人较多地区的想法。

    黄班头上没有紧箍咒,是个真正的汉子。

    讲义气、讲情分、讲朴素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还是希望拯救更多的华人兄弟,也就是出兵攻打井里汶、三宝垄等地,解救那些在香料种植丘和糖厂里做奴工的华人兄弟,而不是蹲在这种很少见到华人的地方。

    可从牛二等人的动作看,这是压根不准备走了,而是要在这里长久驻扎,要搞高筑墙、缓称王那一套,竟是开始涉足乡村法令了,显然是准备将周边的村落都控制在手里。

    两边反荷是一条心,但怎么反、将来往哪打,并非一条心。

    加之伏击一战虽胜,可己方这边伤亡不小,黄班从一开始壮志雄心觉得使使劲攻下巴达维亚、至少攻下勿加泗不成问题;变为了现在觉得与荷兰正规军的差距实在是大,这里距离巴达维亚太近,若以大军进剿,恐难支持。

    迎过去后,就在替天行道的大旗之下,小声道:“牛二兄弟,其实要我说,咱们不能在这里久留。还是要往北、往东去。去淡目、泗水、井里汶、三宝垄等地。那里我的弟兄也多,不少人都是些血性汉子。只要咱们一去,他们必会跟着咱们走。”

    “若能与荷兰人打个平手,咱们就在那自立。若真的打不过荷兰人,也有退路。”

    “真要不行,就找人找关系,找布吉斯人的海盗,给他们钱,让他们把咱们弟兄送到婆罗洲。”

    “故事里,人家混江龙李俊也是在婆罗洲海外称王,咱们如何不能?那婆罗洲里,也有不少咱们汉人弟兄,在那边挖金子、开矿,那边也不是荷兰人的地盘,牛兄弟手底下的兄弟又有本事,大家日后执鞭随蹬,一起干一番大事业。”

    这时候兰芳公司还未成立,但华人已经在婆罗洲有了一些势力。

    一部分是转型的海盗,抢劫种地两不误;有的是在那挖金子的,靠着和当地酋长搞好关系,弄了个类似于“租借地”的地方;有的则是种鸦片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早就已经开始小规模走私阿片了,甚至在巴达维亚还有专门的税种。

    历史上,雍正七年,雍正就下达了《兴贩鸦片及开设烟馆之条例》,以及《申禁售卖鸦片及开设烟寮上谕》。

    令曰:兴贩鸦片烟照收买违禁物例,枷号一个月,发边卫充军。若私开鸦片烟馆,引诱良家子弟者,照邪教惑众律拟监候,为从杖一百,流三千里。船户,地保,邻右人等俱杖一百,徒二年……

    当时英国还无力染指中国,毕竟印度还没站稳脚,倒是还在公司内部特意警告,禁止往中国的商船上携带这东西。

    等到工业革命一完成、印度站稳了,英国立刻不但废除了自己家的各种锁国令,更是根本不管鸦片禁令了,实力变了,说话只当放屁。

    荷兰人倒是不管这个,反正他们已经在东南亚站稳了脚跟,可以通过华人海商做中间人走私。

    历史上最早的阿片大宗交易单据,就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用来抵账的,放在此时也在十多年前了。

    这时候的阿片,还是一种特效的药物。绝大多数穷人看不起病、看得起的病的遇到的也多半是庸医,而阿片此时确实是神药。肚子疼、牙疼、劳作导致的关节疼,吃上一点点就能“好”。虽然只是压制了疼,病一点都没好,但在这个加上婴儿夭折等人均寿命35的时代,还是很快流行了起来。

    婆罗洲的一些人也是干这个起家的,包括后世称为兰芳共和国的兰芳,当年也大量的种植鸦片往广东卖,其中阿片产量的一半,就足够数万华人的人头税交给荷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荷兰苏丹收异教徒的丁税,不交也真不成,谁叫朝廷废物无力下南洋呢。

    当然,他们的主业是挖金子的,一群矿工,在周边亦算是相当能打的。矿工嘛,又是金矿,不能打的话早就被别人抢走了。

    原本历史上,二三十年后,天地会在婆罗洲种大米、种甘蔗,垄断大米高价售卖给矿井,结果各矿井联合起事,暴打天地会。

    实践证明,天然组织力的基础下,种地的,真的干不过下井的矿工。

    牛二等人好说也是在文登、栖霞等地的金矿“见识过”的,深知金矿区的矿工是何等水平。

    黄班的意思,牛二也是听明白了。

    这里距离巴达维亚太近,又是穷乡僻壤,而且华人又少。

    但如果转战婆罗洲,凭他们这些人的本事、手段,如何不能把当地的金矿都抢到手?

    而且矿工又能打,在南洋也算是出了名的,道上混的、草莽中的人物哪个不知?没有九分胆气,谁敢去挖金子?

    谁挖金子不是为了藏私带出来,抓着就死,老板知道、矿工也清楚,心知肚明,各凭手段,没本事且怕死就老老实实干活、有本事且不怕死就九死一生把金子偷出来。

    起义者里面有几个有诨号的“头领”级人物,第一桶金都是那么来的。黄班和他们更熟悉一些,故而始终觉得要向东北边转战。

    赢了站稳脚跟,若是来败了还能让海盗帮忙送过海峡,转战婆罗洲。布吉斯人海盗还算讲信誉,这边海上荷兰人也需礼让他们几分,海盗也是收钱就办事的。

    黄班并不知道朝廷肯定会出兵的消息,所以他的策略其实是对的。

    尤其是与荷兰人真刀真枪地打了一场之后,有点害怕荷兰人的战斗力,或者说害怕正规军的战斗力。

    向北,那里华人更多,很多华人日子过得比这里村社的人苦的多,基础也更好。如果能挡住荷兰人,就可以在东北边割据。如果不能,就渡海去婆罗洲,远离荷兰人。

    很久很久之前的西方的故事里,同样有奴隶反抗、有火山聚义。而如果当初海盗守诺把那群人送去了西西里,也未必就不能海外立国、自成王业。

    只是,牛二等人的梦想,并不是海外立国,自成王业。

    不是因为他们对皇帝多忠诚,而是因为他们知道,大顺的军事力量是什么水平,甚至是从无到有目睹着大顺的新陆军和海军建起来的,对刘钰也充满了敬畏和恐惧。

    很清楚,自立称王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尤其是朝廷确定会下南洋的情况下。

    二十几个人都是朝廷的人,岂能一心?

    牛二深知自己身上的种种矛盾。

    早他就感慨过,离开了庞大的帝国的体制,从无到有,他们只是原本帝国体制里的一块砖,离开了旧帝国的体制,太难了。

    没有朝廷的支持,在这里站稳脚跟都难;没有朝廷将来送枪送炮,更不可能成事。又怎么可能真的自立称王?那是活得不耐烦了?

    就算有这心思,也是往美洲跑,而不是在威海海军的炮舰可至的范围之内。刘钰不点头,海军出身的谁敢自立?

    牛二心道,若是自立为王,那不是给鹰娑伯上眼药?

    就算为了证明对天子的忠诚、证明海军可控、证明海军应该继续发展而不是因噎废食,鹰娑伯也必要亲率大军剿灭海军的“叛徒”,我牛二虽自认有些本事,却也知道自己的斤两,如何敢与之对垒?

    若是将来鹰娑伯不在了,换了别人,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或者,朝廷真的不下南洋了,把我们当弃子了,到时候再琢磨自立称王,那也不迟。

    想到这,他还是苦心劝黄班道:“黄兄,论打仗的本事,我自认还有些。无论如何,东北边是死路。没有海军,荷兰人可以轻而易举地玩出多点开花、齐头并进、登陆以多打少、固守待援等等花活战术。”

    “你眼里,那里华人更苦更多,是利处。可我眼里,那里靠海、荷兰人经营多年、方便运兵,都是弊端。”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先在这稳几年,将来荷兰人大军来围剿,若能任其几路来我只一路打,破其一路,咱们就无忧了;若不能,沉其大军围剿,咱们跳到外面,那时候再往东北边也不迟。黄兄可信得过我们兄弟的本事?”

    这一点,黄班倒是绝对信服,也知道有些事若是别人愿意说自会说、不愿意说的问了也不会说,故而如今根本也不问他们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只说本事的话,自是信服的,于是点点头。

    “谁不信服?”

    “那就是了。我等自有本事练兵。这里火山连片,多是山区,荷兰人想要攻进来也不那么容易。此事,短时间内咱们就不要再议了。我看,现在还是先练兵、屯粮、行义,方是正事。”

    黄班知道如今打仗还要靠这群人,也是没办法,只好顺应道:“好吧。兄弟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着弟兄们的将来。”

    说罢,看着那些被挑选出的四百多人,正在拿着棍子练习队列,心想这里距离巴达维亚这么近,替天行道的大旗,还能飘多久?

    连四百条枪都配不齐,真的打得过训练有素、到时候增兵数千围剿的荷兰人?

    牛二这边的人,看着这些拿着棍子练习队列的人,却感到莫名的亲切,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威海。

    那时候没买到法国枪的时候,也是拿着木棍子练队列的,之后不也一样打过阿尔泰山、饮马伊塞克湖吗?

    况且,核心人员虽是不多,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少人都是军校生,各有本事手段。

    虽都是刘钰嘴里说的三四五流的人物,但对付对付这里村社的七八流都算不上村长、社长,还不是手到擒来。就算那瓦尔克尼尔总督,在他们看来也就是个三五流的人物,若背后没有一个上亿资金的公司,一样白手起家,他算个屁啊?

    不少人也参与过当初文登州的永佃、查田、统计等活动,内政这边虽差了些锻炼,可打死那些村社社长,管辖村落还是没有问题的。

    仰头看看替天行道的大旗,心道这里大有可为。只要……朝廷再送一批枪炮。

    打惯了炮兵压制的仗,没有炮,他们心里还真没底。

第二三六章 带紧箍咒的好汉(下)

    巴达维亚通往火山区的路上,二十名大顺士兵护卫着一名武官,正朝着火山区前进。

    跟随的还有两名荷兰公司方面的人,以及十二名布吉斯雇佣骑兵,四名去交涉的勃良安印尼土著贵族,腰间明显可以看到标志性的印尼剑。

    这武官穿着蓝灰色的、绣着熊罴补子的官服,头戴三梁冠,腰间束带上插着两支黄铜件儿的泰兴十五年式的燧发短枪,大热天的马背上也有一个卷在一起的、蓝纹的羊毛呢绒大氅。

    若在京城,只看这打扮、腰间的火枪和马背上的毡毯披风,便知道这肯定是靖海宫出身的。要么是到枢密院当参谋的五六品参谋官、要么是新建的什么外交部的驻外武官。

    这群人,名义上,是史世用说,天朝在这些华人心中还有几分薄面,如今皇帝仁义要作保移民,是让这些人去劝降的。

    荷兰这边当然欣然同意:如果成了,好事;如果不成,起义者杀了大顺的官员,那就更好了。

    毕竟这位皇帝特使对其定性为“打渔杀家、官逼民反”,真要剿灭,至少也得跟大顺通个气,以免大顺借机找茬。

    荷兰人觉得,华人好像很尊重他们的皇帝或者朝廷,至少在巴达维亚这边看来,城内的华人对他们的朝廷还是有些信任的。

    所以也派了两个公司员工跟着,大顺这边自己出钱雇了一些布吉斯骑兵一并跟着,四个本地土著贵族那也是去谈谈希望这些起义者归还他们在茂物的家产的。

    但实际上,史世用是派这些人去给起义军送枪、送战马、送“新闻”、交流联络的。

    带队的官员自是靖海宫出身的,一路上想着可惜“传旨劝降这种事,从船上拆几门大炮送去确实不像话”,不免有些黯然。

    四十匹战马、四十条枪,只能算是聊胜于无。

    这边带头起事的,用的是化名,这官员知道多半是自己的同窗,却不知道这“牛二”到底是谁。

    一路上琢磨着史世用交代他的事,心道史大人不愧是在倭国干过许多年卧底的,这种事果然专业。

    史世用自然是不可能亲自来,他还要在巴达维亚召集华人、宣读朝廷政策,稳住人心。

    毕竟对朝廷来说,起事的这群人,最大的用处其实也就是把最有反抗精神的那群人拉走,不要混在奴工中,导致迁徙锡兰的事再生事端。轻重缓急,史世用站在朝廷那边,自要分清。

    四十人快到山区的时候,就看到了一些被起义者攻占的村社。这些村社的人看着这群大半是华人的小股部队,既不惊慌,也不恐惧,虽说也没有诸如箪食壶浆之类的举动,可这官员心里有数。

    不反对,至少证明起事的哥们儿已经可以在这里站稳了。

    出了村落没多久,就看到对面的树林里有人伸出了火枪,用福建官话喊道:“对面的,你们是干什么的?我看你好像也是唐人?”

    打着官腔报上了名号后,这边的官员喊道:“都是天朝人,我有事要见见你们的头领。你们便去通报,我就在这等着。只说朝廷派来的人。”

    对面直接骂道:“怎么,招安招到爪哇来了?荷兰人要对我们打打杀杀朝廷不管,娘的,老子刚拉杆子起事,朝廷倒是立刻就派人来招安了。什么狗屁朝廷?”

    护卫的士兵不知其中的事,正要下马,官员挥手示意不要冲动,只是骂道:“你们才几个人,就敢谈招安?朝廷天兵百万,没有个几十万人,哪有资格招安?不要废话,只管告诉你们的头领,我有要事谈!”

    说完,叫士兵们迅速警戒,退到了一处树林不多的空地处,布置了警戒。

    跟随的两个东印度公司的员工看到大顺的士兵训练有素,也暗自记在心中,也好回去复述。

    好半天时间,远处才出现了一支队伍,绝大多数都是华人面孔,嘴里说的多半也是福建官话。

    终究天朝还有点面子,当然也可能是同胞间的朴素情谊。

    这要是荷兰人,不可能这么多废话,早就几枪打过来了。

    等着牛二露面后,这边来送枪的武官一看,心道果然是熟人,原来是你,却用了这么个诨名。

    只是这时候也不好相认,自下了马,装模作样地说道:“对面可是牛、黄、连等数位头领?”

    牛二也认出了同窗,拱手道:“某便是牛二,这位是黄班、这位是连怀观,你有何事?”

    “尔等听着,天子已闻巴城天朝遗民之事,如今已和荷兰人商定,由陛下内帑出钱,替尔等缴了三年的人头税,以期三年之内找到谋生之路。钦差大人也说,尔等不过是打渔杀家、官逼民反。天朝作保,尔等若放下武器,绝不伤你们分毫。届时送去锡兰等地做工,谋个生计。”

    朝廷这边也根本不打算招安这群人,只是走个过场。

    这群人,明摆着是一群“脑后有反骨”的犟种,让他们再去锡兰做工、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怎么可能会答应。

    果然,对此消息,人群反应寥寥。

    甚至有人直接骂道:“去毬吧。就算朝廷作保,去锡兰做工也是九死一生。老子在糖厂里才干了一年,就差点死了。去锡兰,难不成日子就好过了?”

    “就是,朱元璋不过乞丐,拿个破碗打出了天下。他李自成能造反当成皇帝,我等便为何不能依样画葫芦,在爪哇做一番大事?何苦再去锡兰给人做工,累死累活?”

    “娘老子的,红毛鬼不是什么好鸟,朝廷可倒好,还给红毛鬼钱?老子当年在漳州府差点饿死的时候,却没见朝廷的半分救济,只好下了南洋干活抵债。今儿朝廷倒是来替红毛鬼招安,什么玩意儿!”

    当初起事的时候,牛二就存心把最有反抗心的一群人拉走了,怕的就是这些人到时候站出来,带着那些还能逆来顺受的人一起起事,以至于坏了朝廷的大计。

    自然这些人也都死硬,嘴上也对朝廷缺乏足够的尊重,比起巴达维亚城中的连富光等人的态度,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黄班等人自觉这话说的毫无问题,心道正是如此。

    牛二听了,却是心惊胆战。

    在体制之外,他豪气万丈,自觉气吞万里如虎,给他几年时间,足以纵横爪哇。

    可在体制之内,他就是个屁。枢密院里一群六七品的小官,在京城里随便碰到个人可能官威家世都比他们要强,说错了话掉脑袋,也就需要个刀斧手小吏。

    黄班等人此时是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他也就是个带着紧箍咒的弼马温。

    如何敢说什么“他李自成能造反当成皇帝,我等缘何做不得一番大事”之类的话?

    好在对面的同窗出来解围道:“放肆!太祖名讳,岂是你们能提及的?念在尔等身在王化之外,暂不追究。尔等是铁了心在这里做贼寇了?我可告诉你们,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起义者既领教过福建的贪官污吏官绅勾结,也领教过糖厂场主同胞的皮鞭殴打,还领教过荷兰人的手段凶残。

    全都经了一遍后,只拿个皇帝的仁义来说话,自是屁用没有。

    牛二怕情况不受控制,也想知道朝廷这边到底是什么意思,遂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若有胆,暂卸下武器,跟我来。若没胆,还请回去!念在你我都说汉文的面上,若不然,早一炮打过去了!”

    枢密院这边的心道,哥们儿本就是来给你送战马火枪的,你这话接的妙啊。

    “老子一身都是胆,莫说前方黑洞洞是尔等贼人巢穴,便是龙潭虎穴,老子也自去得,有甚可怕?”

    说罢,自己先把腰间的两支漂亮的燧石短枪卸下,直接扔到了一边,径直朝着牛二走去。

    这些起义者也是第一次见到朝廷官员竟有这等胆气,虽是敌是友尚未可知,却也佩服,纷纷叫道:“好汉子!倒也有种!”

    剩余的士兵也都听命,下了枪,将火枪和火药包交给那些起义者。

    花钱雇来的布吉斯骑兵,自是听雇主的,也都下了马,但是身上的刀没教出来。

    两个荷兰公司的员工,虽也害怕,但见大顺这边的官员都不怕,或许这些造反的华人也不敢伤害他们,也都跟着进了山区。

    上了山,枢密院这官员也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学过造反学的。

    知道现在山上这情况尚且复杂,派系众多,此时万万不能搞出单独会面的情况。以免起事者内部猜忌。

    遂道:“我在巴城也听说了你们的名头,几位首领不妨和我谈谈,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荷兰人也一并听着,他们也懂一些汉文,朝廷作保,咱们一并谈谈。”

    牛二却没有直接同意,而是回头和几个头领商量了一下,询问了一下他们的意见,以示尊重。

    黄班道:“既如此,听听也无妨。此人倒也有几分胆气,虽是官府里的人,却也是条汉子。行不行的,听听再说。”

    见无人反对,便请了这些人进了屋子。

    伸手做个了请的手势,那官员按照天朝规矩分了宾主坐下,便直接道:“几位头领,我话也不妨和你们明说了。如今天子念及这里的百姓困苦,出钱交了人头税。可有句话说得好啊,救急不救穷,朝廷还是盼着南洋的天朝百姓都能有谋生的手段。”

    “现如今,巴达维亚、淡目、三宝垄等地的不少人,已经决定去锡兰干活了。”

    看似是在说朝廷的政策、仁德。

    实际上是在告诉牛二,不要往北。

    北边最有可能参加起义的人,多半都被运到锡兰去了。

    剩下的要么是小商贩、要么是大富商,那边站不稳脚跟了,没有威海课堂里那个叫“群众基础”的东西——当然,讲课的时候,说的是大顺祖皇帝转战河南、如何英明神武决策正确。

    牛二自是听懂了,扭头看了看黄班等人,也没说什么。

    黄班心里黯然,叹了口气,心道朝廷这群鸟人误我等兄弟大事,如今看来,北去已是不行了?

    朝廷这话,算是让内部有分歧的起义者,重新团结起来,刹下心来在这里扎根,不要琢磨着去北边、甚至渡海去婆罗洲了。

    那枢密院的官员又道:“我在巴城听说,你们用的都是英国的火枪?这英国在西边过了海峡的明古鲁,就有城堡。可你们觉得,就算英国东印度公司真的沿南岸走私,给你们送来了枪炮……”

    “你们以为只是有枪有炮就能打仗了吗?训兵、练兵之事,岂是这么容易的?”

    “纵然荷兰人最近要忙着移民、统计、维稳之事,一年之内未必能来围剿。可一年之后,其必调集重兵前来,尔等何有胜算?”

    “便是你们现在想要趁乱袭击井里汶等地,荷兰人有兵驻守,你们难道能攻下城堡吗?只要不追击,分散各处,据守堡垒,维持到移民之事结束,待荷兰人大兵调来,尔等可有胜算?”

    两个跟着的荷兰人也听不出这里面有什么不对的,只觉得说的挺好,讲事实、摆道理,告诉他们顽抗死路一条,不如投降。

    牛二也是心头大喜,如今缺的就是朝廷出面之后的情报。

    此番话,自是明白这是在告诉他,朝廷现在正在给荷兰施压,迫使荷兰人分散精力于移民之事,不会出兵来围剿。

    同时,他这位同窗兄弟也提醒他,这时候要主动出击一下井里汶,佯攻即可。

    现在正在处理移民的事,荷兰人极怕在移民风潮中出大乱子,弱这时候敢于“趁乱袭击井里汶”,则荷兰人就不敢聚兵一处,只能在各处华人较多的地方严加守卫,维持秩序。

    这是以进为退、以攻为守,便可争取一年时间。

    一年时间,就是这边在提醒牛二,练兵、练兵。

    至于武器弹药,说的不要再清楚了:你们只管练,枪支火炮,自有人托关系从东印度公司那买了,给你们送来。南边的海岸线那么长,一旦开始移民,荷兰人就不会有这么多精力在南边巡查了。

    局外人听不懂这里面真正要说的是什么,还以为这是威胁。

    牛二听懂了,于是回应道:“有无胜算,哼……那就不需要您费心了。我等再打几仗,弄个千把条枪、三五门炮,荷兰人我还不放在信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里硫磺极多,虽缺些硝石,某也曾学过养硝之法,长久之计,自有手段。”

    他是在向朝廷提出支援,希望支援千余条枪、几门炮,如果有成桶的火药最好,没有的话弄一批硝石过来也行。

    对面都明说了,南边的海岸“可能会有东印度公司的走私船送军火”,那看来军火很快就会送来,而且仍旧还是英国货。

    两边看似话不投机,该说的情况倒是都互相了解了。

    武官拂袖起身,拍案道:“那就是说,你们铁了心了?”

    “对!”

    “不怕死?”

    “不怕!人固有一死,死国可乎?”

    “我可告诉你,荷兰人一旦大举来袭,那可是一两千人,你们以为自己打得过?”

    “便是死,弟兄们也不会再去做奴工的。”

    那武官怒道:“冥顽不灵!自寻死路!既如此,话不投机半句多。尔等既是铁了心走到底,日后朝廷可周顾不来!告辞!”

    “且慢!”

    牛二起身,却不相送,冷声道:“兄弟来这一趟,这批马匹枪械,我便留下了,就当借的。日后我等成了事,双倍奉还!我且给你写张欠条!”

    那武官佯装怒道:“你敢!”

    说罢,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放对,结果哗啦啦冲进去一群人,将这武官摁住,有人拿枪顶在了他的头上喊道:“别动,动一下打死你。”

    两个跟随的荷兰公司员工吓得浑身发抖,心想本以为这群人对天朝朝廷还会有些尊重,没想到竟是一群彻头彻尾的、毫无信仰、既不尊重贵族也不尊重皇帝的反叛者!

    牛二挥笔写下了一张欠条,又看了看那两名公司员工,哼声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滚吧!回去告诉你们的总督,除非答应我们纲领上的条件,否则别想着招安的事。我们永不投降,滚!”

    说话间,假意将欠条递给同窗好友,趁机用威海那边军中的礼节,狠狠地握了一下手。

    轻摇即放,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二三七章 人性

    劝降的队伍“灰头土脸”地回到了巴达维亚。

    史世用借题发挥,当着荷兰人的面,怒斥山里那群人是“目无王法、死硬不改、不做安安饿殍、犹效奋臂螳螂,天兵必要渡海而灭之”!

    瓦尔克尼尔听到翻译将这些怒骂的话翻出,心里暗喜。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当初说什么“官逼民反”,如今折损了大顺的颜面,这便要说这些话了。

    看得出大顺的态度,瓦尔克尼尔暂时也就放心了。只要大顺表了态,保证不会因此借机生事,这件事总还好解决。

    只要看住了英国人,不要送枪送炮,可以慢慢打。

    现在来不及组织兵力,只要先把移民的事办好,那些华人缺乏了北上找同胞当兵的机会,即便会让统治区糜烂一段时间,花个十年八年的,怎么也剿灭了。

    “特使先生,我早就说过,这些人都是一些恶棍、罪犯、没有任何道德和廉耻心的人。现在,您终于知道了他们的恶行,这对我们双方今后的合作,是有好处的。”

    “同时我也必须要郑重地告知您,英国人绝对不可信。他们最擅长煽动混乱,而且经常有海盗行径,这一点请您务必转告给贵国的大皇帝陛下。”

    史世用心里暗笑,脸上却做出一副疑惑的神色,迟疑道:“说实在的,总督阁下……我很难传达这番话。”

    “我在日本的时候,就听说过,当年葡萄牙人状告你们是海盗、你们也状告葡萄牙人是海盗。”

    “本朝鼎定之后,葡萄牙的天主教传教士又说你们是海盗、还说你们在台湾屠杀了三四十万人。英国人说法国人是海盗、法国人说英国人是海盗、你们又说英国人是海盗、瑞典人却也说你们是海盗……”

    “这……着实让我不好说。到底,谁说的是实话呢?”

    一番话弄得瓦尔克尼尔相当的尴尬,其实史世用说的一点没错,他们其实都是海盗,都有海盗行径。

    只是日本锁国,荷兰靠着《荷兰风说书》,把持着外部消息,可以想怎么说怎么说。

    大顺这边已经开始外交了,各国互相之间揭老底,对谁也没有好处,也确实没办法转达。

    若是转达了荷兰人的,那么法国、瑞典、丹麦等国,对荷兰能有好话吗?

    也不需要胡编造谣,其实只需要将他们真正做过的事,复述一遍就够了。

    尴尬之后,好在瓦尔克尼尔也是当总督的人,脸皮还是足够厚,这件事必须要说清楚。

    倒不是为了影响中英关系,而是为了把这一次的华人起义,定性为英国人幕后支持的暴乱,这样的话才能让整个事件板上钉钉,确保大顺不会干涉。

    因为,此时西方很多事都是可以作为战争借口的。

    比如英国的詹金斯,显然是海盗加走私贩子嘛,那么西班牙人割了他的耳朵,有什么问题吗?可这妨碍开战了吗?

    “特使先生,这件事我还是请您一定要转达一下。英国人是不可信任的民族。这一次华人的反叛,也不是您说的‘打渔杀家’,而是一场由英国人主使的阴谋。希望贵国不要再被人蒙蔽,甚至传出屠杀之类的谣言。”

    “当初在台湾,很多人也不是死于屠杀,而是他们自愿前往巴达维亚谋生,从事一些筑墙、盖屋之类的工作。”

    “只是当时巴达维亚气候湿热,疾病横行,到处都是沼泽,所以死亡率高了一点,留下了一些不好的记忆而已。杀死他们的,不是我们荷兰人,而是这里的气候。”

    “您也清楚,传教士是天主教徒,他们攻击荷兰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我们和英国,都算是新教徒,我们没有理由因为宗教原因攻击英国的,所以我们说的都是实情。”

    史世用不动声色,心道怪不得去过闽粤当官的都说荷兰人抠门,果然如此。这是就准备让我红口白牙的说?就你们这觉悟,居然还能维系贸易,也真算是你们有本事了。

    至于传话……到底是不是英国人在背后,史世用心里还是清楚的。

    他也知道瓦尔克尼尔想要什么,但他觉得瓦尔克尼尔有点好笑。天朝对外开战的借口,从来都好找,难道不干涉荷兰对这次华人的起义镇压,就没有理由了?

    想着之前刘钰总说,朝中的人喜欢一厢情愿、到了打日本的时候又说日本也喜欢一厢情愿,到头来其实大家都喜欢一厢情愿,没甚区别。

    朝廷的目的是移民锡兰,华人起义有一支兵可以威胁巴达维亚,只能算是“有则可喜、无也不惜”,这件事要背后使绊子,面上还是要支持荷兰“剿匪”的。

    遂道:“总督阁下说的似乎也有一些道理。那么这件事我会禀明天子。只是,这些人如今火山聚义、扯旗行道,是不是会耽搁移民与统计税之事?”

    瓦尔克尼尔赶忙摇头,正如大顺朝廷的第一目标是移民锡兰、巴达维亚的第一目标也是将失业和潜在失业、马上就要失业的华人移走。

    不然的话,再起义一次,这群人一起上了格德火山,那可真就是声势浩大,无法剿灭了。

    “特使先生,事情有重要的、有不重要的,是有层次先后的。移民的事,不会受到任何的影响,这是巴达维亚政府今年的首要工作。请您放心。”

    “那些叛乱者武器不足,不能够威胁到北方沿海的各个城市,我会叫士兵加强戒备的。他们无力攻击城堡。”

    史世用心道,废话,老子当然放心,老子就不信你们敢在这个时候把兵力都抽去围剿?

    两边说定了,待到第二日天一亮,华人甲必丹雷珍兰们也赶忙传达了总督府的命令,解除了城内华人的禁令。

    禁止上街已经将近十天的华人,终于打开了自己的房门,不用担心走在陆上被人当做“叛乱支持者”,而被枪决了。

    移民的事,与他们无关,他们有居留证。

    连续关门的这十余天,他们算是因祸得福,让巴达维亚知道了这些华人小市民对巴达维亚的重要性。

    关门的这十余天里,整个巴达维亚几乎停摆了:衣食住行、饭馆旅店、菜贩屠夫、妓馆赌场、鱼市烟馆、尿桶粪车,几乎都是在华人的控制下。

    直到华人再度打开了门,巴达维亚才再度成为了一个城市,而不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堡垒。

    城里的监狱,也打开了门。

    之前被抓的没有居留证的贫民、奴工,在这种时候靠着对朝廷最后的一点信赖,排着队在巴达维亚的城门口领钱,去办理居留证、缴纳人头税。

    每一个领到钱的人,都会跪在地上喊一声吾皇万岁,然后再把钱交到荷兰人的手里。

    念出自己的名字,从荷兰官员那拿到一张居留许可证。

    这些曾经要被罚做苦役的人,作为第一批前往锡兰的华人移民。

    和所有奴隶市场的行径一样,在登船之前,用灼伤身体的石灰水泼在每个人的身上消毒,再排着队登上前往锡兰的船。

    城里的华人,闲汉们选择去码头那看热闹。

    而但凡有些正经营生的,此时都忙的脚朝天,关门十余天导致巴达维亚停摆,正是报复性消费的时候,各处都在忙碌。

    城中的一处华人民宅旁,一个名叫乔格·史瓦兹的木匠,正提着几瓶甘蔗酒,来看望他的华人邻居。

    从名字上就能知道,这不是个荷兰人,多半是个德国那边的人,在巴达维亚做木工。

    邻居姓孙,在这里也住了很久了,两家的关系不错,常在一起喝酒吃饭。

    史瓦兹没有敲门,就像是往常一样,喊了一声“孙”,就推门径直地走了进去。

    院子旁的厕所边,是个猪圈,两头肥硕的大猪正在那哼哼。孙姓华人的孩子正在那将一捆捆的猪草扔进院子里的大锅,准备煮熟后喂猪,看到史瓦兹后,也像平时一样喊了一声叔叔。

    孙姓华人听到了叫声,笑着迎出来,冲着屋子里喊他的婆娘,赶紧炒几个菜。

    引着史瓦兹进了屋,史瓦兹也像是平常一样,直接把那几瓶酒放在了门口。孙姓华人也像平常一样,很随意地从那几瓶酒里拿出了一瓶,起开,放在了桌上。

    很快,做饭的女人端着菜走了进来,放在桌上,冲着史瓦兹笑了笑,很自然地问了问史瓦兹这几日城外的情况,显然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几盘简单的菜,倒上史瓦兹带来的酒。史瓦兹很了解华人的习惯,从桌上取了个碗,夹了一些菜,把不能上桌陪客吃饭的孩子叫来,把夹到碗里的菜递给了孩子们,摸摸他们的脑袋,让他们多吃点。

    很简单的熟人、朋友、邻居的聚会。自然也就喝多了。

    说了一些问候的话,谈了一些过去的事,畅想了一下将来的生活,喝的醉醺醺的。

    临走的时候,孙姓华人还说:“等过年的时候,杀猪,到时候你过来,我弄几个好菜。我跟你说,这肥肠,味特别好……”

    最后,晃悠悠地送史瓦兹出了门,临出门的时候,史瓦兹还喊道:“你没事就好,过几天去我家,我买了一些熏肠……”

    就像是邻居朋友间最平常的故事一样,喝完了酒,各自回家,说不定过些日子又会相聚。

    然而,不管是史瓦兹,还是孙姓的华人,永远不会知道另一个时空里的故事了。

    另一个时空里,或者原本的历史里,史瓦兹后来这样回忆。

    【我的邻居华人,和我关系很好,经常在一起吃饭。屠杀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们木匠的头儿,指着邻居猪圈里的肥猪,问我想不想要。】

    【于是我点了点头。木匠头儿告诉我,先杀了邻居,再抢猪】。

    【于是,我操起了一根捣米杵,打死了平时经常和我一起吃饭喝酒的邻居。也打死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他家里有一支手枪,却不敢开枪。我牵走了大肥猪。】

    【我拿着这支手枪,冲到了街上,开枪打死任何看到的华人,抢走他们身上的任何东西。】

    【杀过人后,再杀人就习以为常了。杀死华人,和杀死一条狗一样简单。】

    【仁慈的上帝啊,城里的华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死在了刀剑之下。即便襁褓中的婴儿,以及孕妇,也没有幸免。】

    【人们笑着分了华人的财产,数百个城外起义者被抓来,带着镣铐。人们就像是宰羊一样,笑着用刀子捅进他们的喉咙,用盆接着血。】

第二三八章 恶毒

    巴达维亚城中的近万华人,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年对他们的意义了,更不会知道可悲的人性会怎样经不起诱惑,一个一起吃饭喝酒的邻居,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棍子打死自己,只为了一头猪。

    城里的近万华人也不会知道,原本历史上,拉杆子起事的那群人,反倒存活率更高一些。

    有跑到山区的、有去婆罗洲成事的,也有继续斗争掀起华人和爪哇联合大起义的。

    从巴达维亚转战中爪哇、东爪哇,坚持斗争到三年后,荷兰发现没有华人巴达维亚就是一座死城,不得不又重新引入华人。

    最终起义军的许多人存活了下来,在东爪哇扎根。

    而城内观望的、听从甲必丹命令的、关闭门窗不出来的,却几乎被屠戮殆尽。

    事后,一些城内幸存的人,恨极了城外的起义者,认为如果不是他们起义,自己也不会被屠杀。

    或者,逃回广东的一个名叫林恒泰的商人,评价道:“对此应该负责的,是巴达维亚的野蛮的总督,而实际上,这种行径是连荷兰国王也一定认为是过分的”。哪怕经历了这样的事,依旧想着的是“皇帝国王是好的、底下的贪官污吏坏官是坏的”。

    然而,林恒泰可能至死都不知道,这时候荷兰,根本没有国王。巴达维亚也不是荷兰的,而是公司财产。

    以死斗争则生、怕死妥协则死,现实就是这样残酷。

    就像是那个德国木匠史瓦兹的回忆里的那支枪的主人,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还想着做个良民、保存自己的家业,手里有枪,却最终被人用捣米杵打死。

    而城外那群乌衫党、无裤汉,裤子都穿不起,拿着竹片、杀猪刀、糖厂的工具、耙子,甚至枪都没有几支,却转战爪哇,最终活了大半。

    起义开始时最大的一场伤亡,还是10月8号,冒死攻打巴达维亚城门,朴素情感下想要拯救城中的同胞时死伤的。

    而城内的有居留证的同胞,则在那天晚上激战的时候,听从甲必丹的命令闭门不出,直到第二天晚上荷兰人打退了攻打城门的起义军、10月9号晚上大屠杀开始。

    即便是最高等的华人,命运也差不多。连富光的产业被抢劫和没收、媳妇娘家人花钱贿赂没有流放到开普敦,而是流放到了安汶;三个早早向总督报告华人可能造反的华人雷珍兰,死了两个,一个以莫须有“谅甲必丹应知糖厂之事”咬了连富光,成了新的甲必丹。

    只是这一切悲剧,此时已经不会发生了。

    于是一场悲剧,变成了一场闹剧。

    反抗的核心力量出走,在火山聚义起事,没有连片连天,却连杏黄色的大旗都不敢挂。

    反抗的支柱力量顺从,拿了居留证远走锡兰,在那里开始新的奴工生活。高呼吾皇万岁,对未来憧憬着期待。

    原本最悲惨的、屠杀中死的最多的城内华人,靠着十天的闭门,证明了自己对巴达维亚的重要性,缺了他们巴达维亚就不再是个正常运转的城市,同时也证明了他们是一群最听话的良民,不管巴达维亚归谁。

    于是大顺这边心里也有底了,朝廷喜欢听话的人,将来攻下巴达维亚,稳定不是问题。

    最富有的甲必丹、雷珍兰、包税人们,举杯相庆。庆贺那些起事的泥腿子,被朝廷也认证为“冥顽不灵”、不再是“官逼民反”;庆贺城外的那些不安定因素的奴工,远走锡兰,不会牵连和威胁到他们了。

    …………

    此时此刻,城外。

    成群结队的奴工,从香料种植园、糖厂、甘蔗园里被驱赶出来。

    承包者驱使他们走到门口,在荷兰火枪兵和大顺火枪兵的监视下,统计姓名、祖籍、何时来的巴达维亚等等事项。

    很多荷兰人心知肚明,这些奴工都是承包者用各种手段,悄悄运来的。自上而下,都收了钱、疏通了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巴达维亚郊外的华人数量居然有这么多。

    好在此时此刻,这些人不再是威胁。

    而是每一个人头,意味着三年六个银币的人头税,一旦统计出了数量,大顺那边会直接给现钱。

    虽然会把钱给到华人手里,但给到华人手里,在荷兰人看来,这更好。

    到了锡兰,就有伪造数量的机会,一千人只说死了一半、船沉了一半,6000个银币走公账的,留个2000就够了,剩下那些人不需要发正式的、需要做账的居留证,让他们留在锡兰就是了。

    至于中土扔海里,荷兰人此时已经不做考虑。

    大顺这边明确表示,枢密院会派人跟着,而且让荷兰人放心,派来的人许多都是海军出身,绝对不晕船。

    到了锡兰那边,枢密院也会在那里建立一个侨民部门,“帮助”东印度公司度过移民前期的混乱。

    为何不是外交部出面,因为史世用这一次来,也传达了另一个消息。

    荷兰东印度公司没有资格与大顺的外交部交流,大顺就算再放下天朝身段平等外交,也不可能去和荷兰下属的一个公司平等外交。以后东印度公司与大顺打交道的部门,是枢密院。

    糖厂门外的高地上,陪在史世用身边的瓦尔克尼尔看着手中数字不断增加的统计名单,心有余悸。

    他知道巴达维亚欺上瞒下,历任总督……当然也包括他在内,都琢磨着怎么搂钱,肯定会有大量的没有居留证的华人。

    可却也真没想到,华人的数量竟会有这么多。

    所有人都知道,承包糖厂和香料种植园、或者庄园的承包者,乐于使用华人奴工,因为可以用“敢闹事就向荷兰告发你没有居留证”为理由,压低工资,省下人头税。

    可这数量,着实太大。

    心有余悸,也是因为如果没有大顺出面,这群人真的全员参与暴动,只怕就是一场不可收拾的局面。

    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感激大顺朝廷。

    现在,对华贸易没有影响、巴达维亚的“多余”华人问题也解决了,他这个总督总算是坐稳了。

    这里面的根源问题,瓦尔克尼尔心里很清楚,是荷兰垄断,把糖价压的太低、以及拉屎都要交税的政策。但他却当着史世用的面,咒骂这些承包糖厂的商人。

    “特使先生,连我这个总督都不知道,原来他们隐藏了这么多的非法人口。这些奸商,逃避雇工的人头税。我想,贵国也一定有类似的人群。或许是土地主、或许是商人。”

    “总之,这些人败坏的道德,是一切混乱的根源。他们的欺瞒,差一点导致了巴达维亚的毁灭。这种事,我们是要严肃处理的。”

    “但请特使先生放心,他们移居锡兰之后,绝对不会受到这样的悲惨的待遇。至少,会比现在的生活更好一些。公司也会履行自己的承诺,等到服役时间一到,我们会分配给他们土地以谋生的。”

    史世用心想这道德败坏怕是必然的。

    谁交人头税谁就要破产、谁不低价用奴工谁就还不起高利贷,你做好人你就要破产,最后上来的肯定都是坏人。说到底,不还是你们公司的法度制政有问题?

    “总督阁下,如果你们稍微抬高一些蔗糖的价格,也未必如此吧?我可是听很多人向我抱怨,说贵公司收价太低,又不准私人转卖。”

    瓦尔克尼尔丝毫没有尴尬,笑道:“特使先生,就算公司提高了糖的收购价,这些承包者就会多发工资了吗?况且,这里面的根源,也和贵国息息相关。如果贵国不攻打日本,并且强迫日本断绝与公司的贸易,今年蔗糖的收购价是可以提高一些的。您在日本多年,应该知道公司每年会运往日本很多的蔗糖,而且日本人喜欢糖,他们也不会种甘蔗。”

    “特使先生,如今和从前不一样了。帆船将整个世界联系到了一起。贵国对日本的一场战争,可能会引起数万里之外的巴达维亚的唐人糖厂雇工无法生存。”

    “整个这件事,并非全是本公司的责任。希望特使先生转告你们的大皇帝陛下,不要轻易做出改变。任何的改变,都可能会引发意想不到的后果,没有人可以预测经济,也没有人可以预测到任何改变对整个世界带来的影响。”

    史世用不置可否,瓦尔克尼尔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恶毒的一段话。

    “我听说,贵国正在兴办各种手工业工厂。而且我从甲必丹那里听说,贵国最喜欢的是借鉴历史。我希望,巴达维亚的事,贵国也能有所借鉴。”

    “兴办手工业,是一把双刃剑。任何一场意外、天灾、战争、减产、市场变动,都可能导致从业者无以谋生。而这些无以谋生的从业者,将是混乱与暴动的根源。”

    “东印度公司拥有从欧罗巴到波斯、再到爪哇、日本的广袤市场。在面对一场意外的时候,依旧差一点造成这么大的混乱,甚至无法保证几万华人的就业。贵国如果兴办工厂,是否能够保证永远不会出现任何的意外、导致产业破产、从业雇工失业呢?”

    “这些人,失业后会反对巴达维亚。那么,如果在贵国,他们难道不会反对朝廷和皇帝吗?”

    “贵国如果想要稳定,还是不要兴办工业了。有个叫科尔贝尔的法国人,他是法国的户部尚书,曾说过:税收就像是拔鹅毛,拔更多的毛而不让鹅吃痛而叫。”

    “我听甲必丹说过,贵国有盐铁专营的政策,这就是一个极好的拔鹅毛的方法。贵国拥有广阔的土地、人口,如果公司也拥有这样的人口和土地,也不会选择商业和贸易,只要收消费税就够了。兴办手工业,对贵国而言,有弊无利,甚至可能会引发一场场的叛乱。”

    “几年前,你们的松江、苏州,不是就爆发过织工的齐行叫歇罢工吗?相对于从他们身上收到的利益,或许,防备他们反叛要花更多的钱。或者,您认为贵国的产业主,会讲良心、道德吗?”

    “请一定将我的话,转告给贵国的大皇帝陛下。请借鉴巴达维亚的教训。我衷心希望贵国稳定,因为明末时候贵国大乱,严重影响了公司利益,不得不去日本购买他们的劣质瓷器和茶叶。只要保持茶叶、丝绸和瓷器的生产,就足够了。我的话,是真心为了贵国好。”

第二三九章 萌芽?萌个屁

    荷兰人的毒计,就像是德川吉宗离间刘钰一样,恶心到极点的一种公开的投毒。

    即便当时没人信,或如德川吉宗的信当时肯定无法离间,然而将来呢?

    一旦出了意外或类似的事件,必会有人把这些话翻出来。

    史世用就算是有心帮刘钰,可这件事又不是私下里说的,而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谈的。

    他若不说,皇帝那边也交代不过去。

    况且,瓦尔克尼尔说的也不完全是假话,这种说真话的投毒,最是恶心。

    东印度公司从开普敦到日本,拥有广袤的市场,才不过几万华人的劳动力,这么大的市场就无法容纳,竟能搞出“相对过剩”这种情况。

    大顺如果要兴办手工业,这得需要多大的一个市场规模?

    更诡异的是大顺拥有此时世界最多的人口,从明朝开始几乎全世界半数以上的白银流入,但整个大顺的消费能力差到出奇。加上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内部市场几乎是半死的。

    巴达维亚的事,或许终究会给刚刚起步的大顺手工业工厂,蒙上了一层阴影。

    也需,会让皇帝看到了这些新事物美好背后的可怕。

    月后,史世用回到了京城。

    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将在巴达维亚的事如实汇报,自然也包括了瓦尔克尼尔最后说的那番话。

    即便他不说,也自会有别人说。

    这番话之外的事,皇帝并不是太在意。一切都是按照枢密院那边定下的战略,完全捏住了荷兰人的命脉,就像是乐府指挥雅乐一样顺从着朝廷的节奏。

    最后的这番话,史世用也看不出皇帝的态度,只是觉得皇帝好像很在意,不但听史世用复述,还将瓦尔克尼尔说的那些东西的一问,仔细看了看。

    实际上……大顺已经在几年前发生过类似的事了。

    6年前,苏州府长洲县,爆发过一次轰轰烈烈的织工罢工事件。

    这本来是一个县的小事。

    但这种事,从县令到州牧,全都是第一次遇到,一下子懵圈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处理农民起义,他们有经验;处理要求永佃的请愿,他们也有经验;处理商人罢市,他们还有经验。

    唯独就是织工罢工,这件事他们是真没经验。

    之前没发生过,怎么处理?

    而且织工选择罢工的时间,正是各外国公司前来订货的时候,于是只好层层上报,直接报到了紫禁城里。

    整个事其实很简单,当时刘钰还在威海练兵,这事他根本没机会参与朝会讨论。但以他的常识,连脑子都不用,用腚都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不是要求改善待遇,就是要求增加工资,工人的诉求无非这几样。

    之所以闹到了紫禁城里,也因为当时一个叫何君衡的机户,也就是有织机等生产资料的资本家,请求朝廷“勒石永禁叫歇之事”。

    何君衡是有朴素的阶级意识的,明显感觉到日后这种“齐行叫歇”,也就是全行业大罢工的事,在苏州、松江等地会越来越多。

    但朝廷从未有过法令指导这种事该怎么处理,所以最好就是以此事为判例,立碑、勒石,日后作为指导性的判例。

    作为机户,他不希望再发生类似的事件,更不希望一发生这样的事,平日里交好的县令大人不知所措。

    全行业的叫歇,县令也不敢轻易动手,怕闹出大事件。

    朝廷最后出面,派人在苏州府立了碑文。

    碑文可想而知,大体就是两部分。

    第一部分,这次叫歇罢工的缘由,一定是织工里面有坏人,心怀鬼胎,用心险恶。

    但是,大部分人是好的,是被蒙蔽的、不明真相的。

    所以,第一部分说:【某不法之徒,不谙工作,为主家所弃,遂怀妒忌之心,倡为帮行名色,挟众叫歇,勒加银,使机户停职,机匠废业……】

    第二部分,肯定是怎么解决。

    但这个时代不是19世纪的美国矿场铁路,机械时代随便抓几个人就能干,敢闹事的直接让公司枪手打死完事。

    这时候是手工业工厂,织工是需要技术的。

    这不是后世的蒸汽机纺织厂,抓个包身工就能操作机器。能织绸布的,这时候克也算是技术工种了,所以还不能杀。

    只好妥协了一下,从原来的按天算工资,改为了计件工资;每年的六月初一、七月初一和八月十五,机户得多给机工一钱银子,作为福利。

    从按天算到计件工资、再到给酒钱福利,整体上也算是增加了工资,这件事也就这么解决了。

    最后,朝廷、何君衡等资本家、织工代表等几方人,一起在苏州府立了碑文。

    其碑曰:

    嗣后如有不法棍徒,胆敢挟众叫歇,希图从中索诈者,许地邻机户人等,即时扭禀地方审明。应比照【把持行市律】究处,再枷号一个月示儆。

    这个碑文最重要的一点,就在于这个【把持行市律】究处。

    因为,之前没有爆发过类似的齐行叫歇的事件,哪怕是县令大老爷断案向着何君衡,耐不住整个苏州府的织工都罢工了,县令怕闹出大事,也是头疼。

    按照啥法律判?

    翻了《大顺律》翻了半天,也没找到类似的情况,更没说该怎么处置齐行叫歇事件。

    但立了碑文之后,也就有法可依了。

    顺承明制,《大明律》之《户律·市厘·把持行市》罪,大顺基本也就是照抄过来了。

    《户律·市厘·把持行市》律,在《大顺律》里排在第149条,下辖15个小款。

    包括牙行、对外通商垄断、朝鲜琉球朝贡贸易反欺诈、漕运中途勒索、府兵盗卖半官方的马匹、汉苗交界处贸易准则、衙门和官方买卖等等。

    全,基本是挺全的。就是有些跟不上时代了。

    比如现在松江的贸易公司的买卖制度、比如虾夷的买扑承包,就完全套不进去,只能特事特办。

    依《大明律》之条款,“把持行市罪”基本有三种处置方式。

    杖八十。

    这个不给钱贿赂,正规执行的话,必死。

    鞭笞四十。

    这个当时死不了,但基本上也差不多。

    大面积的背部鞭痕,缺乏处理,很快就会葡萄球菌感染,最后“发疽而死”。

    最后就是“如盗窃论”。

    至于之后断案怎么断,也就很清楚了。

    如盗窃罪的前提,是在贸易交易中用非法手段拿到了利益、并且拿到手里了、退赃也不管用,一律按照盗窃罪处理。

    那么,如果日后织工在齐行叫歇,并且取得了胜利,争取了涨工资等利益,全都按照“把持行市”律之“如盗窃论”的盗窃罪处理。

    依《大顺律》之规定,盗窃未遂者,鞭笞四十。

    但如果已经罢工成功,增加了工资,那就不算盗窃未遂。

    钱都拿到手了,工资都涨了,肯定是已遂啊。

    而同时,古代中国的律法对盗窃罪罪额的规定,是比如十个人合伙,偷了100钱,每个人不是按平均10钱的罪去定罪,而是按照每人都偷了100钱的罪去定罪。

    所以,一旦叫歇成功,每个人涨了一钱银子,那么全行业1000人,就算100两的大盗窃罪。

    “依罪,盗银百两,流三千里戍边、免刺字、杖四十”。

    基本上,这件事勒石之后,齐行叫歇的成本就大规模增加了。谁也不想最后流刑三千里。

    这件事既算是所谓萌芽的一个证据,也算是朝廷根本不懂啥叫新时代的一个证据,甚至都没有专门立法。

    旧的《大顺律》修修补补继续用,而修修补补的《大顺律》里关于“把持行市”的律法,抄的是《大明律》。

    《大明律》中,关于把持行市的法律,抄的是《唐律疏议》。

    基本上算是千年前的棍子打现在的人,一杆子抡到西域还是万里佛国的时候了。

    如今史世用又把巴达维亚那边的话一传,皇帝自然想到了几年前织工叫歇的事。

    不得不把刘钰、刑政府尚书、户政府尚书等几个人全都召见到身边。

    李淦并没有单独召见刘钰询问这件事,也没有上来就问类似的事如果发生在大顺该怎么解决。

    待人都来了后,转而询问刑政府尚书,如果巴达维亚的事发生在大顺,该怎么判刑、依何等罪?

    刘钰跟睡着了一般在那杵着,皇帝不问,他也不说话。或者,他根本没把这件事当个事。

    皇帝问刑政府尚书,刑政府尚书便从专业角度先谈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之首罪,当在糖厂承包者。”

    “若在本朝,瞒报人头、拒缴丁税、数额较大,按例当杖八十,追缴欠额。”

    “但此事……若真这么办,臣等考评之时,也定会给当地县令安一个‘考核乙下’的差评,基本上这辈子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若是这般做,糖厂必要倒闭歇业,雇工闹事,必要大乱,这是只知律法而不知变通,实难堪大任。”

    “但此事,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早晚还是要出事的。”

    “所以当地县令多半觉得,只要不在我任上出事就好,自己也不捅破这层窗户纸,留给后来的人去解决,只要别在我手里出事就好。”

    “最后越压越多,将来爆出来的事也就越大,早晚会有倒霉的,可别是我就行。”

    “不过,本朝既已免了丁税,此事倒也不用考虑。但商人求利,毫无道德,多半还是会压榨。压榨过狠,纵无丁税,雇工依旧闹事。”

    “所以,此事……无解。”

    “最好的办法,也就是不准开办糖厂等等。此谓之治本之法。”

    “亦或者,复《周礼》之旧制,皆收官营,再置官籍工匠,尽归匠籍,专门管辖。”

    刑政府尚书回完皇帝的话,又悄悄看了眼刘钰,又补充道:“陛下如何问,臣就如何答。至于做不做,那就不是臣所能建言的。或陛下圣裁、或天佑殿众议。”

    皇帝知道刑政府尚书是在做老好人,也不在意,笑着看了看刘钰,道:“鲸侯听完这话,是不是肚子里准备了千句百句准备反驳?朕想想啊,你都准备用什么词。嗯……因噎废食?这四个字,肯定都到嘴边了吧?”

第二四零章 皇权最可信的刀

    几个大臣都笑了,刘钰心道我压根就没想说什么“因噎废食”之类的话。

    可皇帝都这么说了,自己不接话,怎么显得皇帝英明神武、判断准确、识人精准?

    只好故作一副尴尬地像是“因噎废食”已到了嘴边、又被他咽回到胃里的模样。

    演了半晌,才道:“臣以为,这事儿其实很好解决。日本吃糖,糖卖不出去,就打一顿日本,让他只准买本朝的糖;印度人也吃糖,糖卖不出去,就打一顿印度,让其不准买英国的糖;波斯人还吃糖,那就打一顿波斯,不准其买荷兰的糖,这就不解决了吗?”

    旁边几个大臣都憋着笑,心道这番话我们也猜到你会这么说。鲸侯啊鲸侯,人家是外圣内王,你是死抱着霸道不放了。

    有一两个知根底的,也觉得刘钰满脑子就是开战。

    漕运改海运,开战,只要没有南洋的海上威胁,海运就安全;天灾,便宜招兵、日后开战,把灾民往虾夷等地运,或是垦蒙、垦西域;瓷器卖不进日本,商船被限制数量,开战,打到把瓷器卖进去为止;如今更是连白糖红糖冰糖,都直接琢磨开战……真是,无语。

    也有的想,得亏丝绸、瓷器、茶叶等,好卖。若是这些东西也不好卖,或者人家闭关不买,勒令节俭,岂不是要从日本打到欧罗巴,就为了卖茶叶?

    这话别人说,多半会觉得实在暴论。但刘钰在朝堂上天天讲、日日讲,这些人都听麻木了,反倒觉得若刘钰不这么想,才是大大的有问题。

    说完了常说的言论,刘钰又道:“至于说商人求利无德,此事……前朝有优免的时候,多少人带地投效,逃避正税。有功名才优免,我也没见他们读圣贤书的,便比商人德高多少。”

    皇帝哈哈一笑,刘钰举得这个例子实在是不太好听,但现实总不是那么美好的。

    李淦心道,朕还是了解你的,连你想说什么词都想好了。你举的这个例子,实是在朕的意料之中。看来你还真的怕这荷兰人的话?还是觉得朕真的会因噎废食?

    然而,实际上刘钰还真不怎么怕瓦尔克尼尔说的那些东西。

    荷兰是荷兰、大顺是大顺,两边的情况根本不一样。

    瓦尔克尼尔的担心,在刘钰看来,那就是一个自以为自己了解中国的外国人,用着荷兰的经验来理解中国的事务。

    对大顺而言,手工厂起义反抗这种事,小事。

    相反,对内倾销、小农破产、男耕女织解体,这才是大事。

    荷兰不怕后者,反倒怕前者,因为荷兰根本没有后者;但大顺根本不在乎前者,怕的是后者。

    虽然两者是一体两面,但荷兰人下毒的方向,下错了。

    刘钰不是荷兰人,很了解大顺的情况,所以他搞得那些手工业工厂,有一条明显的界:前期坚决不碰纺织业等“敏感”行业。

    大顺不缺劳动力,也不需要搞什么圈地运动,就靠正常的兼并、甚至是抑制兼并政策下的无地流民,都用不了。

    就算皇帝现在脑子锈了,真的用了北派儒生的“三十年地租赎买政策”,实现了全国均地,那也不会缺劳动力。

    此时整个世界的蔗糖市场,也就能容纳三五十万工人,这里面还包括奴隶、砍甘蔗的农奴等等。

    实际上此时全世界的消费能力,纯粹的制糖厂的产业工人,哪怕是现在没有蒸汽机靠牛马拉绞盘,最多也就容纳个十万人顶天了。

    而且各国都流行重商主义,高关税壁垒,都想当只吃不拉的貔貅。大顺拼了老命最多也就能容纳个三五万人劳动力。

    这点人,够干啥?莫说不可能全都一起起义,就算一起来,三五万人,朝廷放在心上吗?

    所以刘钰一直认为,此时的世界市场太小了,此时全世界可能都容纳不下一个前蒸汽时代手工业工厂化的苏南的生产力,甚至都不用整个江苏。

    一省先工业化的本质,就是把国内的其余地方当殖民地,迅速瓦解掉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单就这一点,皇帝肯定是不允许的。

    朝廷制度的支柱,是小农经济,谁当了天子都要想办法抑兼并、稳小农。

    瓦尔克尼尔把巴达维亚那屁大的地方,刻舟求剑一般来恶心大顺,实际上说句难听的,就大顺立国这不到百年,三五千人规模的起义,那叫事儿?少于四五万、不能震动三州五县规模的起义,都没资格在史书上留名。

    手工业革命带来的“皇帝眼中的危险”,刘钰早就画出了一条红线,根本碰都不碰。

    而红线之外的种种情况,哪里算因噎废食,最多算是吃菜的时候菜上面沾了一块锅上的黑锅巴。

    反倒是瓦尔克尼尔的话,反向会提醒皇帝,要对外扩张、夺取市场。

    因为,有些事走到这一步,皇帝心里很清楚,是退不回去了。

    退回去的路,无非就是北儒那一派的老生常谈,井田制的种种魔改变种。

    颜元和李塨的那些三十年地租赎买之类的扯淡想法,不是不好。

    而是和“我要是力大无穷就能举起泰山”一样的、正确的废话。不能说是错的,关键是:结果很好,但是,怎么做呢?

    皇帝又不是王莽,怎么可能傻到走这一步?

    再说,就皇帝这性子,刘钰也算是摸透了一些。

    哪怕皇帝想要退回到纯粹的小农时代,复前明开国之旧制,把全国变成一个大农村,控制人口流动等等,也需要一步步地来。

    移民也好、垦荒也罢,都是为了缓解人地矛盾。而这,又需要钱,需要大量的钱。

    就像是刘钰在日本谈判的时候,与德川吉宗说的那番话:德川吉宗是想改革也好、是想退步也罢,总得先当几年买办,攒下钱。

    大顺这边也一样。

    是进步也好、是后退也罢,总得对外扩张几年、扶植一波工商,从而攒下钱。

    没钱,啥事也办不成。

    而且朝廷之前被刘钰“坑”的,加上皇帝好大喜功的急躁性子,以至于摊子铺的太大。

    又是西域移民、又是垦荒蒙古、又是西北拓边,都已经办了挺久了,钱也已经花了不少了,这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不然之前投的钱等于打水漂了。

    尤其是皇帝见识到了一些商税、买扑、垄断等好处之后,看着自己鼓胀的钱包内帑,看着西域蒙古等地每年要钱的报告,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皇帝连“因噎废食”这四个字都主动说出来了。

    重臣虽然只当是皇帝揶揄刘钰的玩笑话,却也明白皇帝自己把这四个字说出来,看似是嘲笑刘钰,实则是暂时压住这件事,给这件事暂时定性为“谁拿这个说事谁就是因噎废食”。

    这四个字,毕竟出自皇帝嘴里,虽说开玩笑说猜到刘钰会这么说,但却没金口玉言说刘钰这么想不对。

    刘钰借此鼓吹了一番扩张有利论,皇帝依旧没有驳斥,就像是早猜到刘钰会这么说一般,哈哈一笑了事。

    实际上这已经是整个大顺朝堂的常态,鼓吹开战的人天天讲。

    一开始还有喷几句穷兵黩武、霸道过重的,后来实在是喷都懒得喷了,习以为常,只当放屁。反正皇帝也没说就要听之言、行之事。

    皇帝笑过之后,也和平常一样,只把那番扩张有利论的言辞当每天被人喊“万岁”一般的日常,根本不顺着这话继续谈。

    而是说起来巴达维亚事件对大顺而言,可以借鉴的地方。

    “之前苏州府织工齐行叫歇,虽立有永禁叫歇之碑,但只织、纺、绣等业。况且只立于苏州府,别处难知,也未必知道如何处置此事。”

    “不曾见过,不知如何办。到时候又像是长洲县一样,县里的事,竟要到朝堂中讨论。好在织工不过求加酒钱、计件工资。若是巴达维亚糖厂之事,等消息从苏州传到京城、朝会之后再传回去,只恐事不可控矣。”

    “是以,朕觉得,日后兴办产业,开办作坊,若旧有行业,一切照旧。”

    “而凡新行业,只可于直隶、松江、文登三处。别处不可兴建。”

    “直隶、松江、文登,各有驻军。即便有什么事,也好处置。再者,此几地官员,也都熟悉工商之事,也好过那些不曾见过的去了两眼一抹黑。”

    “就像是一直在西南改土归流的官员,你让他们去处置工商业等事,怕也处置不清楚。”

    皇帝说完自己的想法,言外之意也就是,巴达维亚的事,虽然看着吓人,但那时因为荷兰国太小,兵太少了。

    文登有小站大营,始终驻军一万五到两万的正规野战部队,还是海军的驻地,陆战队也有不少。

    松江周边如今也驻扎着八千人的野战部队,就是为了提防商人势力过大的。皇帝是要松江的商人当做下蛋的鸡、圈养的猪,自然要派人看着。

    至于直隶,那就更不用说了。大顺数量最多的野战部队,就驻扎在直隶地区。

    在皇帝看来,瓦尔克尼尔的那番话,也确实有些可笑。

    确实,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市场从开普敦到日本,甚至可以说巴达维亚的糖,占到了全世界除东亚之外市场份额的三分之一。

    问题是这么大的规模,居然拉杆子起事的,也就几千人。

    就算那些人全都起事,也不过一两万斩木为兵的。荷兰拉不出多少兵,觉得这就是个大事了。

    对大顺而言,一个世界贸易某商品三分之一产量的大行业,才不过这么几个人起事,有甚可怕?

    三五千人的起义,多大点事?一个县搞不好就能搞出一两万人的起义,而一个县的地税收入才多少?两万三万而已。

    如今军改之后,兵强马壮。

    直隶地区将近十万的野战部队,会怕几千人的起义?松江地区的八千野战部队,以及文登威海大营的万五野战部队,一旦发现了起事的苗头,可以直接弹压。

    皇帝至今还不知道,真正可怕的东西在哪,即便只是隐约摸到了一点边缘,却还没有那么清楚。

    大顺从立国开始,对工商业的政策也算是相对宽松,栖霞地区的大量金矿业,就能看出来大顺不担心所谓的“好勇斗狠之徒聚众恐生事端”。

    拿这个吓唬大顺,是吓不住的。

    而真正可怕的、要大顺王朝老命的、会让小农破产、自然经济全面瓦解的那些东西,刘钰一直藏着掖着不让皇帝看到苗头。

    瓦尔克尼尔想吓唬大顺的想法不错,但他是荷兰人,不是天朝人,根本不懂天朝皇帝到底在怕什么。

    刘钰琢磨了一下这几个地方,忙道:“陛下圣明!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心里则想,刨去文登那个特使的畸形军营经济繁荣,只允许在松江和直隶兴办新兴产业,也足够了。

    松江有水运、海运优势,是轻工业中心。直隶周边就有大煤矿、北边还有完全能控制住的大铁矿,基本上啥新兴产业的材料也不会缺。先放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放在皇权指挥的精锐野战部队的监督之下,反倒是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可以慢慢的、偷偷的长大。

    户政府尚书亦道:“臣以为,陛下之见识,实在深远,臣等着实不及。如此一来,既可以不至事情难以控制,又可使得官员得以学会处置,更可使得不至过分压榨。而且,日后士兵退伍,亦可有事可做,不至无业而生事。”

    皇帝却立刻摇头道:“凡退伍之士兵,若无产业,则或朝廷出钱使之移民西域、鲸海而垦荒。此事万不可糊涂!”

    “海军退伍之人,可随船经商、出海。”

    “然陆军退伍之人,宁可多花钱移民,使之务农有业、或置永业田、或为戍边之府兵籍、或为良家子籍,断不可为图一时之方便入厂为工,而留大患于将来。”

    “此外,松江的八千驻军,日后要注意轮换。要以家产为自耕农者、府兵、良家子为上佳。不可用灾民募兵镇守。”

第二四一章 难题

    皇帝还是理所当然地将刘钰当成大顺统治阶层的一部分。这类似于朱允炆之前的大明藩王、亦或是唐前期的关陇贵族、亦或是春秋礼崩之前的分封公侯,属于“自己人”。

    面对“自己人”,话就可以不必遮遮掩掩。

    直接说清楚,大顺可以相信的武装力量的组成部分,是自耕农、府兵和良家子。至于灾民募兵、工厂雇工这种出身的,可以用来对外征战,但不可以作为基本盘。

    故而在松江驻扎的部队,必须是以良家子、自耕农、府兵为主。

    一旦松江出了事,要么是雇工起事、要么是有资产的大商贾起事,只此两种可能。

    而自耕农、或者交血税而不交币税的府兵作为驻军,砍起这两种人来,绝不会有丝毫的手软。

    谁是基本盘,谁是可以依靠的、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这一点大顺皇室向来分的很清楚,搞得很明白。

    至于刘钰,在皇帝看来或许想法不少,但也绕不开“治国平天下”这两个传统士大夫或者贵族的终极渴望,只是路线的不同而已。

    路线上的不同,还是可以叫一声“爱卿”的,距离“逆贼”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呢。

    刘钰当然明白皇帝的意思,这时候也只能马屁如潮,山呼万岁,接着户政府尚书的话,大赞陛下英明。但却不会说户政府尚书琢磨的“省钱让退伍兵进手工工场”的想法。

    皇帝听着刘钰的马屁,相当开心。因为这里面唯一可能觉得皇帝有可能“因噎废食”的人,就是刘钰。

    现在处置方法说完,既证明了自己不会因噎废食,也说清楚了自己的应对策略,这时候当然是渴望臣子的夸奖和认同的。

    这和权力无关,是否认同,皇帝都会做。但一些人的认同,会让皇帝精神上特别满足。

    “鲸侯既然也认为此法甚好,朕且问问你,你对天朝之外的局势了解颇深,不会不知道巴达维亚之事的深层原因。既如此,鲸侯也想过天朝是否有所准备?”

    刘钰忙道:“臣觉得巴城之事,其实也根本算不得事。臣于文登练兵,日本大饥馑的前一年,本朝从蓬莱到松江,也爆发了饥荒。数十万人做饿殍,也没什么大事。就巴达维亚那点人,算得什么事呢?”

    “况且,当地情况不同。巴达维亚起事之辈,可以高呼‘唐人团结一致’。而陛下就是汉人,他们又有什么理由团结其余的汉人呢?是以,臣不是不知道,只是觉得……一条豆虫,恐惧蚂蚁吞噬,于是将蚂蚁多么可怕的消息告诉了大象。大象低头看看蚂蚁,觉得就这?”

    “或者如小马过河,松鼠惊呼此河深不见底、老牛却道此河不过膝盖,岂可一致而论?”

    这个比喻并不新鲜,其实还是刻舟求剑的变种,皇帝知道刘钰常说的两个典故,一个是“好治不病以为功或为善谋者无赫赫之名”、另一个便是“刻舟求剑”。

    此时再度听类似的比喻,不禁莞尔,笑道:“鲸侯之言,看来果然是琢磨过的。巴达维亚的事,朕也想过,终究还是不可控之事太多。譬如鲸侯说的日本贸易、波斯人挟波斯王以令诸侯终于效曹丕之事等等,此等事着实难控。”

    “但再一想,似乎鲸侯的话也有道理。”

    “终究,荷兰国兵弱。”

    “若将波斯比朝鲜,若朝鲜出了这么大的事,天朝自有手段处置、施压。前朝时候,朝鲜王位之争,前明只需一句话,朝鲜便噤若寒蝉;本朝时候,朝鲜王得位有烛影斧声之嫌,天朝礼政府一小吏依旧使之胆寒。”

    “若荷兰国能控波斯如朝贡、能制日本如藩属,蔗糖贸易亦不至此。”

    皇帝这番话,并不是自大,而是此时眼界放宽了,真的觉得荷兰国兵弱。

    人口不过一直属州之丁、地不过天保府大小,数千兵马,纵横南洋,竟无人可敌?

    属实让皇帝觉得南洋那些苏丹、佛王,实在是废物。

    每每听到荷兰在南洋统治之事,军改之后,皇帝老琢磨着,荷兰若真有种,就来中原闯一闯。等着威海这边海军初成之后,也琢磨着若是此时再有前明天启年间澎湖舟山之事,定要让荷兰国知何为天威。

    只觉朕确实不敢去欧罗巴打你,打不过。但在家门口还能让你把朕的舟山占了?

    这么一想,又属实觉得南洋诸国未免太好打了些。

    不说别的,便是准噶尔部,若在南洋,就荷兰那投送能力,能打的赢准噶尔吗?这属实是个疑问。

    李淦这几年也常看世界地图,就是想不明白那马打蓝素丹国之流,怎么就打不过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千余人马?

    之前朝中有人反对刘钰的“穷兵黩武”之谏,老觉得打仗太难,风险太大。

    如今打完了日本,一方面皇帝是真的明白刘钰在证明东南沿海的危机又多可怕,一方面又觉得好像继续扩张难度不大。

    日本打马打蓝素丹国打得过吗?李淦是觉得,毫无问题,可能都用不到幕府倾尽全力。萨摩藩自己干都没问题。

    既如此,若不趁着西洋诸国势力还未如刘钰所言“在印度站稳脚跟”之前下南洋,那真是昏庸无道了。

    所以此时他一方面不想自己在臣子面前做一个“因噎废食”的人、一方面也算是金口玉言地认可了刘钰的“扩张能够压到内部混乱”的说法。

    其余重臣即便心里不太认可如今朝廷的朝贡和贸易政策,但也看得出皇帝是真心想要改变的,朝鲜都已经被大顺逼着开关、废弃了京城朝鲜使团的贸易优待……这朝贡国里,朝鲜就是天花板了,朝鲜都如此,日后其余朝贡自是可想而知。

    不过皇帝也没有当众说下南洋的想法,只是吐槽了一下荷兰国兵弱。

    随后又问道:“这商贾之事,与以往多有不同。不管是刑、户等政府,都需慎重对待。朕所担忧者,唯有一事。就是科举出身的人,是否能管明白这些事?”

    这话,按说不该是问刘钰的,毕竟刘钰和科举八竿子打不着干系,他又不是科举出身的,问了也是白问。

    但皇帝说完这话,却没有看向四围里科举出身的人,而是望向了刘钰。

    皇帝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是需要刘钰的一个表态。

    这时候,刘钰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说,这种事都是新事物,科举学的那些玩意,根本管不明白。

    或如以前说的“王者不治夷狄”,拿着礼法去要求夷狄,那不是对牛弹琴吗?这商贾之事也是一样,拿着经书之言、君子之义去要求商贾、管理贸易,这不是扯淡吗?

    所以,似乎就该改革科举。

    另一个选择,那便是说“行、没问题,肯定能管明白”。

    按照常理,说都知道刘钰既不是科举出身的、也是一直鼓吹实学的,所以直接选第一种选择,谁也不会说什么。

    包括皇帝在内。

    甚至此时旁边的大臣都觉得,这是皇帝借题发挥,想要借刘钰的口,来吹吹“科举改革”的风。

    但没想到的是,刘钰却道:“臣虽不认同甚么‘天地至理皆在物中、格一物则通万物之理’的道理,但臣觉得这事也没什么难的。科举出身的,一样可以管好。”

    “昔者,王荆公虽兴‘新学’、搞‘三舍’。但王荆公却也是科举考出来的进士啊。旧学出身,却搞新学,亦无滞涩。”

    “科举选拔,皆天下之聪明才智之辈,处置此等小事,当无问题。”

    “无非是牛拉犁铧,小牛不会,只要拉上几天,也就会了。朝廷自有法度,若无前例,则立新法便是。所谓,下不为例,如此而已。臣亦不过三四流人物,无非先前有所见闻而已。”

    “日后若边事安定,想来尝试几年,谁都可做好。”

    皇帝似乎颇为认可的点点头,心道你倒是识大体,看来真的是准备南洋之事一了,就要学李卫公“阖门自守”了。

    看到皇帝点头,刘钰心里也是松了口气。

    心道,得亏贞仪整日耳提面命,多说朝中的情势,若不然只怕今日又要说错话。

    可以举的例子很多,但偏偏举了王安石的例子,其实也就是向皇帝表明一种态度。

    王安石不只是变法,更重要的是王安石是“意识学问的领袖”,是有自己的一套理论的。

    就像是科举一样,你答题,至少得符合官方的意识形态。

    朱子学为官方意识的时候,答题的时候咔咔地写一堆前秦诸子的思想、亦或是永嘉永康的思想,那肯定是要受到质疑的。

    王安石变法,随后自己搞了“新学”。

    自己搞出了一套意识形态,借着《诗经》、《尚书》、《周礼》的新注解,作为日后官学的标准思想,搞出了荆公新学。

    配套三舍法取士、配套官学统一思想,这才是变法。不学荆公新学、不用新的意识,想当官?别想!

    用后世的种种,也很容易理解。类比如申论考试的时候,写一堆绝对错误的东西。总得有一个对错的标准,四海一的“一”字,可不只是一个皇帝派点郡守县令这么简单的。

    大顺现在的情况很复杂,复杂到总结成四个字,那就是“破而未立”,以至于一而不能。

    朱子学毁了,但新的学派其实还没立起来,没有搞出来一整套的体系、一套从上层基础到下层运行的一整套体系。

    皇帝问这句话,其实潜台词是问刘钰,实学,到底是术?还是其中也有道?

    你现在已经算是朝中实学的领袖了,你是做术的第一人?还是准备顺带搞出道,做王荆公?变法者加意识领袖一肩担?

第二四二章 摸石头过河

    李淦不反对变法。

    也不反对有人打破这种“破而不立”的局面,搞出一套新的东西,完全契合如今大顺的经济基础,彻底取代朱子学,把官方的意识形态立起来。

    甚至,很支持。

    但是,这个人,绝不能是刘钰。

    李淦可以支持刘钰搞实学、搞科学院、搞海军、搞军改。

    但是,允许了前者,就不可能再允许刘钰把这一套整合、发散成体系。

    王安石是第一人,可能也是最后一个,既入中枢宰执,又能搞出一套体系的强者。

    等到王阳明,那就封个伯,别入中枢,回家搞心学去吧。

    后续,可以允许心学强势,朝中多有心学之徒,但前提是王阳明已经死了、或者已经不可能入中枢了。

    放在此时的大顺,虽不完全一样,却也相差无几。

    就像是大顺也不是没有大儒,也有自成体系的南北派系,也有古儒一派,但派系领袖名声虽高,进中枢绝无可能。

    刘钰的儒学水平什么样,皇帝心知肚明。但是,他不会,别人未必不会……武德宫考试刘钰怎么拿的魁首,皇帝心里还是有数的。

    引起这件事的巴达维亚事件,就是这种事的一种体现。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大顺治下,怎么对待?这本身就是一个官方学术的问题。

    如果是朱子学,作为官方学问,这件事会怎么定性?

    如果荆公新学,作为官方学问,这件事会这么定性?

    如果汉儒公羊,作为官方学问,这件事会怎么定性?

    这是完全不一样的。

    大顺不是靠《大顺律》治国的,也不可能靠《大顺律》治国。

    日后工商业发展起来,要担心的不是官商勾结的问题,官商勾结对皇帝而言,那都小事。终究还是来个青天大老爷、皇帝圣明派个“八府巡按”来查案就能解决的事。

    但工商业发展起来,官方怎么看待一些新兴事物?这才是皇帝要慎重对待的问题。

    事情还是一样的事情。

    但事情是好?是坏?是支持?是反对?是盛赞?是怒斥?这是官方学问的意义之所在。

    同样的寡妇改嫁,在先秦、在汉、在唐、在宋、在明、在顺、后世,完全是不一样的评价。譬如李清照,都成为了“不贞砀妇”。

    又譬如崇祯,对唐太宗的种种不道德行为嗤之以鼻,认为拿唐太宗和自己比是侮辱了自己。但若在后世,对崇祯最多也就是“同情”,可哪怕再同情、再感同身受、再哀其生不逢时,也没人问一句:当皇帝,是崇祯强,还是李二强?

    同样的,如果工商业发展起来了,一些前所未有的事,该怎么定性?以及,该怎么处置?

    巴达维亚糖厂的事,荷兰那边的情况,是默许使用奴工,最终认为反抗者是首罪。

    而如刑政府尚书所言,若在大顺治下,首罪是随意加税的总督、次罪是糖厂承包者,奴工排到最后,基本可以安个“打渔杀家”的定性。

    再比如郁金香泡沫、南海泡沫、密西西比泡沫,欧洲那边肯定是愿赌服输,赔了别哭,爱上吊上吊、爱自杀自杀。

    但在大顺这边,多半就是以“把持行市”罪,逮捕炒作者、抓捕发起者,众人闹腾起来,多半也就是将趁机大发其财者的利润分出一部分,以安抚众人之心。

    这样的区别只是冰山一角,或如名臣海刚峰,如果郁金香泡沫发生在其治下,会怎么处理?或者巴达维亚糖厂用奴工之事,其又会怎么处理?

    这就是所谓“道”。

    《春秋》可以决狱,但如果有人要用《夏冬》决狱呢?要用《墨子》决狱呢?要用《荀子》决狱呢?要用《韩非子》决狱呢?

    结果肯定是不同的,只怕第一关的“亲亲相隐”,态度就肯定会完全不同。

    连日本那边的儒生,都知道打着复古的旗号,用先秦古籍托古改制,说自己是儒生却搞法、墨、刑名那一套。大顺这边怎么可能会不懂?

    皇帝又怎么可能不清楚,拿着十三经,能解出一万种截然不同的道义,而且还都能打着正统儒学的旗号。

    莫说一套十三经,就是简单的一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要是解不出三种以上截然相反的解释,都算大顺没有人才了。

    开发虾夷、将来下南洋治理南洋,以及将来可能兴盛的工商业,肯定不能用现在这一套东西去管辖。

    但是,这一套东西,皇帝也只允许现在特事特办,积累经验,以观后效,

    而绝对不会允许出现一种新的如同荆公新学、心学之类的学问,将这一切解释为“合乎天理”。

    哪怕将来证明这一套确实行,而且不会影响到皇权、不会威胁到统治,那也只能是后来人提出来,绝不可能让此时的刘钰提出来。

    提,可以。

    离开中枢,削去爵位,不参与朝政,和前朝的李贽、本朝的颜元、李塨等人一样,回家去玩去吧,爱说什么说什么。

    刘钰被田贞仪耳提面命已久,回的也算干脆,直接拿出王安石的例子。看似是说,你看王安石变法,但王安石也是靠旧学问的科举考上来的,旧学问差点中状元的人,不一样可以办成新事吗?

    实际上,则像是跟皇帝表态:等南洋的事一完,我就了心事了。李卫公平突厥之后,蹲在家里关上门,外面的事啥也不管。到时候我也一样。

    反正外面的事谁都能办,新事物旧学问也一样能解决,少我一个不缺、多我一个不多。你拴条狗在那,估计也能办好,无非就跟小牛学拉犁一样,学呗。

    这回答让皇帝很是满意。皇帝已经允了刘钰下西洋之事,也几乎默认了等他从西洋回来由他为帅攻下南洋。

    之后不是不用了,而是新兴事物不会用他了。

    不管是工商业、开发虾夷、总督南洋等等事,都会选他影响力之外的人,以确定缺了刘钰这一系的人,这些新东西一样可以运转。

    若是刘钰非要退,那就让他去主管科学院,封个公爵,荣恩无限,颐养天年就是。

    若其还想为社稷出力,倒是可以让他去督导治水、漕运改革、亩税清查等“旧”事。

    刚才的问题,若是刘钰脱口而出诸如“科举出身的,能管明白个鸡儿的工商业、工场手工业、股份制公司、南洋殖民地”之类的话,那就完全不同了。

    虽然……这可能是实话。

    但在朝廷里,十余年前不满二十岁的刘钰说实话,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胆气壮勇当为朕之冠军侯”;现在说,那就是作死了。

    朝廷,本来就是一个逼人说假话的地方。

    说完假话之后,刘钰也舒服,皇帝也开心,顺势道:“鲸侯这话,说的当真没错。汉之前,何来西域?谁知道该这么当西域都护?后续不也是当的好好的吗?”

    “凡事有利有弊。欲提振兴盛工商者,多言其利;欲重农为本者,多言其弊。”

    “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朕高居在上,下面的事,终究要靠听信。”

    “如今,言利、言弊;甚至,只言利、只言弊,都是好事。毕竟这些新事物,谁也不曾见过,哪怕鲸侯虽懂,却也只是推断猜测,且心本有所属,自然只能看到利。”

    “朕便这样想,选派一大臣督查松江、直隶、文登各地的工商业之事。大事小情,三五年内,汇总上报,以为后世之师、后世之依。只管工商业之事,不管其余民政军务。”

    “若如苏州府齐行叫歇之事,前所未有,但处置一次之后,后续便有可依照者。”

    “长洲县齐行叫歇,一县之事,直入天阙。但立碑之后,一县令即可处置。”

    “今日特事特办,明日为法为律,则不过一县一州之事尔,一县丞可判、一胥吏可决。”

    “至于利弊,朕亦非不明是非之人,是利是弊,朕自观之数载。”

    刘钰心道你的利弊未必是我的利弊,李家的利弊也未必是华夏的利弊。

    但你现在也看不出什么来,真正危险的东西你暂时还看不到呢。

    既是如此,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不反对,本身就是一种支持。

    “臣以为,陛下所言正当其理。臣站在这,谁都知道臣支持海军、支持工商。于是臣的双眼只能看到利,却未必看到弊。”

    “陛下亲见,圣明决断,自比臣这等蒙了眼只能看到一半的人,看的更清楚。”

    “既是特事特办,终究是要办。办,才能知道好还是不好、利还是弊。臣也希望数年之后,看清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皇帝微笑点头,心想你终究还是担心这件事又变成“天理”的空对空鬼扯。终究不说利还是弊,而是说“利大于弊”、亦或“弊大于利”。

    谈利弊,本身就是一种进步。

    因为谈利弊的前提,是承认功、利。

    若以纯德教治国,德教没有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也没有大错、小错。

    只有对、或者错。

    为了让刘钰安心,皇帝笑道:“利者,民多得益若玻璃窗、国库充盈、流民有事可做。只要朝廷尚可管控,此即为利大于弊。银两多寡,非朕贪心,实赈灾救济、护国保民,无银不行。”

第二四三章 恶龙

    “譬如此番巴达维亚之事,若无几十万西人银币,只恐巴达维亚的天朝遗民皆遭屠戮。正是,欲爱民、意仁政,非有钱不行。”

    “巴达维亚之事,朕细细思索,或有人说,此皆总督暴行无道之故。可朕想来,若无这什么瓦尔克尼尔,换个砖尔克尼尔,这件事一样会发生。”

    “此事,诸卿当引以为戒。为官有好、有坏。若是施政策令,好官去做,便人皆称赞;换了坏官就做,就人皆反叛……这策令倒还可以接受。”

    “但若是这个策令实施之后,无论好官、坏官,任谁去都会造成百姓困顿、人皆反叛……那便是这策令本身有问题,”

    “爱卿皆为国之栋梁,万万要时时劝谏,莫要出现这样的策令。”

    刘钰深以为然,觉得皇帝居然还能朴素地总结出来偶然性、必然性?这倒是人才。

    就巴达维亚那事,换个青天大老爷,也是一样的结果,甚至可能换个青天大老爷反倒可能会催化起义的产生。

    青天大老爷只是个大老爷,终究没法解决波斯、加勒比、日本等诸多方向带来的蔗糖市场萎缩问题。

    荷兰东印度公司一日不改自己的掠夺和垄断盈利的模式,巴达维亚的问题就一天无解。

    指望荷兰东印度公司自己割自己的肉是不可能的了,那就只能靠外部力量去清洗一遍。

    今日在这里的官员,未必都了解巴达维亚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对于皇帝说的这个意思,大致上也听明白了。

    只是同样的话,同一个道理,会有诸多不同的解读。

    几个人心想,陛下这是担忧日后的一些新兴产业,带来的一些不可控制、换个好官坏官都无法解决的事情?

    还是说,皇帝只是伤古感今,借着今日之事,又说明末的局面以至换了谁似都无解的局面,不要在大顺发生?

    揣摩上意一时间也揣摩不出什么,皇帝也只是说了这么半句,也没有继续再说这个事,便说了说关于往巴达维亚派人“监督荷兰人执行移民”的人选、律令等问题。

    在场的大臣,并非是每个人都是核心决策层的,有些事一部分根本不知情,比如这一切都是为下南洋的准备。

    知情的不说,不知情的也就以为皇帝真的只是关怀一下万里之外的天朝遗民,便各抒己见。

    只是这各抒己见抒的让刘钰有些头疼,几个人完全是凭空想象南洋的事,说的那些话简直不着边际,根本不知道南洋是什么情况。

    皇帝听了一阵,也是忍不住捏了捏鼻梁,心说指望这些人处置这些前所未有的新事,果然不成,至少暂时不成。

    这说的都是些什么?

    耐着性子听了一阵,终于受不了了,摆摆手道:“罢了……这是坐在家里瞎猜万里之外是什么样呢。诸位爱卿还是回去吧。”

    说完,点了几个参与中枢核心机密的人留下。

    剩下的人也不在意,心道术业有专攻,你问问我礼法、刑令,我自是比别人强。可陛下却问南洋的事,我等平日部里的事还都忙不过来,如何有心思再去琢磨南洋的事?

    除非是圣人,否则哪有什么都懂的?就算是圣人,还不知道太阳到底中午大还是早上大哩。

    腹诽两句,几人又想,天子要搞内外之别、要搞六政府加六政府之外的外交、海军等部,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六政府之内,可以互相交汇、换位,礼政府郎中干几年去户政府、或者是州牧干几年来做京官,这都没问题。

    可要是让礼政府的人去管外交、让户政府的人去管海军,那着实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等这几人告退之后,皇帝这才按捺不住之前的头疼,不由自主地摇头苦笑道:“天朝之内、天朝之外,截然不同。内外之事,实是应该分开。”

    “这南洋,开打之前,仍在天朝之外;开打之后,便在天朝之内。”

    “如今尚在外,还是要用枢密院、外交部的人去做这件事。朕本准备找些等着官缺的去历练历练,如今看来怕是不成。这日后再说吧。”

    “如今罗刹人那边应也传来了消息,罗刹特使坐不住了,西北界约的事也算定了。鲸侯下西洋之事,已可成行。各项准备可都做好了?”

    刘钰点点头道:“万事俱备,只差陛下内帑的钱了。巴达维亚的起事者要买军械……”

    巴达维亚买军械的钱不多,在场的任谁一个,也都出得起。

    最多三五万两银子,就算是清廉名声的,也不差这三五万两。

    但这钱刘钰肯定是不能出的。大臣自己出钱资助起义军?这是准备将来做南洋王?

    再者,巴达维亚的起义军,给皇帝留下的印象可不是怎么太好。

    史世用实话实说,也自有皇帝另外派去的眼线实话实说,劝降时候说的那番“你李自成造反当得皇帝,我等如何不能在爪哇做一番大事”的话,让皇帝很是不爽。

    对日一战,皇帝曾经给群臣说过三鉴,其一就是万万不可封建。

    封建的后果,在对日一战中展示的淋漓尽致,各怀鬼胎、保存实力、坐山观虎斗、取而代之……种种这些,都让皇帝定死了不封建的想法。

    在皇帝眼里,南洋可以有朝贡国,但这朝贡国绝对不能是华人建立的。

    他是天子,自认为是所有华人的君,可以允许马打蓝素丹国、文莱、苏禄等国朝贡,但不可能允许华人自己建国。

    其实从明朝建国之初,强人皇帝就看到了南洋的好处。

    朱元璋就说过:尝闻凡有中国利者,利尽南海,以今观之,若放通海道,纳诸番之微贡,以其来商市舶之所,官得其人,取合古征,则可比十卅之旷税。

    刘钰说南洋获利,不下几个河南地税,李淦当然是相信的。

    问题是,作为皇帝,他要考虑日后南洋怎么“取利”,以及南洋的统治模式。

    明朝那一套,说白了,其实和荷兰做的差不多。

    换了个皮,里子还是那个里子,简而言之两个字:垄断。

    官方垄断,和贸易公司垄断,单就形式上,差距其实不大。

    海禁加朝贡贸易,可以使得皇室垄断对外贸易。比如郑和下西洋,皇室想要得利,必须要有一个先决条件:禁海。

    郑和下西洋时期的海禁,与荷兰东印度公司、英国东印度的“非公司船只不得过好望角,违者击沉,货物公司一半、王室一半”有本质的区别吗?

    大明前期禁海,自己的大船纵横西洋带货;这和东印度公司的船纵横好望角以东,但私人的船敢越界,东印度公司直接击沉……无非是一个在岸上抓、一个在海上抓而已。

    禁止私人出海,同时官方垄断贸易渠道,这就能够获得超额利润。不垄断,哪来的超额利润?

    皇帝为了搂钱,一些做法其实也和东印度公司可谓殊途同归。看上去有差别,但思考一下本质,差毬不多。

    荷兰人为了确保香料价格,一船船的香料往海里倒,确保稀少,卖上高价,这是市场调控物价。

    郑和下西洋带回来了大量的胡椒、苏木。前期稀少,百斤二三十两;后来下西洋次数多了,降到百斤七八两,这也算是市场调控,供需关系。

    成祖为了“卖上高价”,按照固定的价格,用胡椒、苏木折算钱,给官员发工资,强行高价。

    这就类似于前些年奥斯坦德事件,茶叶价格暴跌,荷兰东印度公司分红的时候,不给钱,而是按照去年价格高涨时候的茶价,一个股东发两包茶叶,可以想象股东会作何想法。

    下西洋被废,本身也是个很明显的利益冲突。

    内帑、国库分开。造船下西洋的钱,国库出;回来之后的利润,归内帑。

    这就类似于东印度公司募集股本的时候笑嘻嘻、分红的拜拜了您呐,要是这种模式都能持续下去,所有的经济学书籍都得撕了重写。

    纯从经济角度去考虑郑和下西洋、大明帝国的贸易策略,就是“皇家南洋垄断公司”,靠和东印度公司差不多的“禁海”政策,获得超额利润和垄断权。

    这就是为什么“东印度公司”模式无法适应大明或者大顺。

    搞不好就搞成禁海倒是禁了、垄断没垄成。

    海岸线太长,走私无法杜绝,皇家想搞贸易垄断的钱,只能选择便于垄断的方向。比如满清为了弄钱,弄出的十三行。

    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为了一个字。

    钱。

    商人的钱,不是皇帝的钱,就这么简单。

    为什么大顺可以在日本搞垄断公司,因为日本自身锁国。大顺这边查一道、贸易公司半途查一道、日本自己锁国还能查一道,所以可以搞成垄断。

    要感谢德川家的锁国政策。

    松江贸易公司对日垄断,靠的是日本,而不是靠的大顺朝廷发的那张垄断令。

    没有日本的锁国,垄断令算个屁,就日本锁国都有海商强闯马关海峡、往小仓走私的“武德”,朝廷的垄断令还不就是个屁。

    而南洋,是没办法垄断的。

    荷兰人那么牛,照样没法垄断,英国人、华人照样可以走私,照样可以绕开荷兰搞香料。

    最终郑和下西洋的垄断模式被毁,也是因为江南商人们希望打破垄断。这和荷兰东印度公司在荷兰内部许多人反对其垄断权的原因,基本如出一辙。

    李淦和刘钰讨论过这其中的区别,也一起谈过郑和下西洋的教训,最后得出了结论就是南洋是没办法垄断的。

    但是,卡住巽他海峡、马六甲海峡,是可以维系对欧洲贸易的垄断的。

    皇帝要拿的钱,不是南洋和大顺贸易的钱。

    而是,与西洋贸易的钱。

    大顺商人和南洋的贸易,爱怎么搞怎么搞,查查海盗、查查偷税就好,反正海岸线那么长,走私没法查,也收不到几个钱。

    但,南洋的香料、大顺的丝绸瓷器茶叶、蔗糖等,对西洋的出口,皇帝是要卡住口子垄断的,是要照着养得起海军,还能顺便往西域、鲸海移民的利润去琢磨的。

    皇帝琢磨的,和刘钰琢磨的并不一样。

    皇帝琢磨着,如果贸易公司能走出去,能借着和瑞典人的合作把货卖到欧洲去,那最好。

    如果不能,那就拿下马六甲,在马六甲搞一口通商,靠垄断对欧贸易获得利润。

    在马六甲关上门,将南洋作为大顺的后花园,彻底清除西洋人的势力,将西洋人的商馆都扔到马六甲去。要买香料、瓷器、生丝、茶叶等,就在马六甲买,别的地方别想。

    而南洋那些小国,也只能和大顺贸易,但不是官方主导的,而是让利给商人,任他们自己玩去。

    这种统治和盈利的想法之下,华人在南洋立国,就成为了一件不可容忍的事。

    既然南洋作为后花园,那么类比安西都护府,可以有安西四镇、可以有西域小国,但却绝不能有汉人自己成立的国家。

第二四四章 配合

    于是巴达维亚那群“目无君父者多矣”的起义者,皇帝心里也嘀咕过。

    现在移民锡兰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那群起义者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

    两个利用价值。

    拉走反抗意愿最强人,留下可以忍受移民锡兰这种苦难的。

    拉杆子起义,吓唬荷兰人,迫使荷兰人捏着鼻子认了,掏钱把剩下的华人移民到锡兰,免得再度发生发生起义。

    既无利用价值了,那就不如把朝廷派去卧底的人叫回来,借荷兰人的手,剿灭这群反抗者。

    省的将来大顺占据南洋之后,这群反抗者也可能会影响到大顺在南洋的统治。

    现在刘钰直接开口要钱,亦算是表达了一种态度,他支持南洋的起义者。

    皇帝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屋内的一幅字,那是大顺立国之初再复京城时候高宗皇帝题写的。想到大顺立国时候的屠龙之勇,安济天下之志,终究叹了口气。

    叹息之后,还是没有直接给钱,而是问刘钰了一个需要刘钰保证的事。

    “鲸侯可有把握,等到天兵下南洋时,那些人心向朝廷,直接招安?”

    刘钰知道这算是立军令状,于是他绕开这件事,没有正面回答。

    “陛下,臣有无把握,在于天朝下南洋之后的政策。臣时常扪心自问,荷兰人强迫种植、垄断贸易的办法,好不好?”

    这一反问,问的李淦哈哈大笑,也不回答,同样也是反问。

    “爱卿鲸海移民,垄断粮食收购、压低价格,从而囤积将来移民和攻打虾夷的粮食;控制去鲸海的货船,让鲸海种粮食的人不得不用极低的价格出售粮食。以购买布匹铁器。这与荷兰人依靠垄断压低蔗糖收购价,有无区别?”

    皇帝笑着问的,刘钰正色胡扯。

    “陛下,臣觉得,还是有区别的。鲸海那地方,本就是反天道而行的。若无官方推手,那里本来也不会有人去,粮食也不可能有人买。”

    “南洋,荷兰人不垄断,蔗糖一样可以卖;荷兰人不压价,香料一样可以卖。”

    “荷兰人和臣,都是反天道规律在行事。”

    “但鲸海事,五十年后,便与鲁、豫无异,为天朝之忠土。”

    “南洋事,几十年后,荷兰人天怒人怨,肯定难以立足。”

    “终究南洋,解决闽粤无地无业之人谋生事,为首。”

    “充盈国库、内帑,为次。”

    “朝廷不是东印度公司,朝廷也没有股东,不需要只看利润报表,一切为了利润。朝廷终究是朝廷,荷兰终究是公司,二者不同。”

    “巴达维亚起事者所求之事,非难事,对朝廷亦无影响,且可彰显朝廷仁政。若行之,无非是每年少收入一二百万两。但若加上驻军、监视、压榨导致豪族做大等等的折损钱,其实也就没什么赚头了。”

    “是以,朝廷若能许他们提出的诉求,招安之事,易如反掌。”

    “而且,南洋炎热,北方人去了难以忍受气候。当地人早已习惯,编入军中即可。至于那些首领,封个弼马温,也就是了。”

    “他们能做的事,也就是本朝的仁政而已。走他们的路,让他们无路可走,又有几人真的愿意反叛呢?”

    “朝廷还是朝廷,而不是一切向利润看齐,臣就有把握。”

    这算是有先决条件的军令状,只要朝廷将来不学荷兰人的政策,刘钰就敢保证招安。

    皇帝又叹了口气,知道刘钰素来就是这样的想法。这件事终究不算是大事,至于诸如养寇自重的想法,皇帝根本想都懒得想,这点寇,算什么养寇自重?只是皇帝天然不太喜欢这些反抗者而已。

    想着大顺起家时候的初心,再想想现在,长久的犹豫之后,李淦终究还是点头道:“好吧。给钱。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好。此事你去办,五万两为限,可够?”

    “够了。”

    皇帝笑道:“够不够的,就这些。不够,你就自己出钱吧。反正将来若是招安不成,你这就是养虎为患了。派去支援的人,你自选吧,这事你全权处理,也无需和朕回报。朕只要一件事,将来天兵到了南洋,这些人招安为军。至于过程,芝麻大小的事,朕也懒得过问。”

    说是给钱,实际上是给态度。谁也不差这几个钱,说句难听的,就是那些卧底的同窗们凑一凑,凑个几万两银子、千把条枪、三五门炮,也凑得出。

    而且,于朝廷而言,这确实是个小事。之前没起义之前,关系到朝廷借荷兰人的手移民锡兰的大计,那是大事。现在大事都解决了,这些人就是弃子。

    弃子无大事。

    皇帝如今内帑有钱,三五万两也不放在心上,心道就当花钱在你刘钰的心里,买个明君的名声吧。

    之前一直君臣默契,如今这件小事,也终于让皇帝觉得两人之间在一些事上有了些分歧。

    想着和刘钰之间,以前不是没有争论过。

    但争论的基础是两人对一件事的看法、对错、正义还是邪恶,有着共同的认知,只是在“怎么办”这个问题上有分歧。

    可今天这件小事,根本就不是怎么办的分歧,而是“怎么看”。是褒?是贬?

    再想到当日改“上联下力”的“联”为“使”一事,皇帝心道鲸侯无疑是终于大顺的。但大顺以荆襄弃均田免粮而呼保天下为界,是有旧顺、新顺的,鲸侯真正倾心的是哪个?

    似乎一样,都姓李。但似乎,又不太一样。

    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逝,皇帝也没有太刻意地记下,似乎随着就忘了。就像是德川吉宗的那封信、亦或是瓦尔克尼尔的“警告”。

    …………

    待召见共商南洋大计事一结束,刘钰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枢密院。他这个副使不怎么管事,但又什么都管,管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已成体系、已有制度的事,有正使管着。

    跟着史世用从南洋回来的探子,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一阵子。见了刘钰后,刚要脱口而出如在威海时候一样叫声鹰娑伯,却想到刘钰已经封侯,急忙改口。

    “鲸侯!”

    说完,拿出了一个大大的包裹,里面就是南洋那些人给刘钰送的礼。乱七八糟,有画的植物图鉴、有绘制的巴达维亚城图、有当地的一些习俗记录,都是些投其所好的东西。

    刘钰收礼从不犹豫,笑着收了,一边叫人倒茶,直接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看来巴达维亚确实是热,你这晒的……扔船坞蒸汽机旁的煤堆里,都分不清是人还是煤了。我记得那年刚弄来纽可门机的时候,你还说过这玩意日后多了,非要把人都熏黑了。结果蒸汽机还没多呢,你就先黑了。苦了你们了,那边的日子不好过。”

    随口提了一句当年的旧事,探子心里一暖,心道鲸侯果然还记得我呢。

    “苦倒是苦了点。但想着搏个升职,也就忍下了。鲸侯不是说过嘛,以前啥时候来着,为了能当官,都有自己宫自己的。只要能升职,巴达维亚那点苦算什么呢?”

    “鲸侯,事您也知道了。陛下那边是什么意思?”

    刘钰伸出五根手指道:“陛下闻听之后,立刻给了五万两。关系我早就找人联系了,既是当初给你们发的褐贝斯,岂能没有后手?事情急一些,晚上一起吃个饭,明天你就启程。”

    “先去广东,到那边找米子明,他那边给你安排和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人见面。”

    “火药也分不出是英国货还是天朝的货,那边会派人私运过去的。你去找英国人后,也不用废话,就直接明说,你是荷兰那边起事的人。要买枪炮。”

    探子自是不知之前皇帝关于给钱表态的犹豫,见刘钰说的爽快,以为皇帝肯定龙颜大悦,忙道:“若有这五万两的枪械,弟兄们绝对有把握拿下巴达维亚。只是,就这么和英国人说,他们会不会有疑惑?”

    刘钰笑道:“放心吧。英国使节团刚走,东印度公司在广东那边的负责人,法扎克莱,在京城我和他交流过。他整天说荷兰的坏话,还给我专门送礼来说荷兰人的坏话呢。绝对一拍即合。”

    “明古鲁那边离你们活动的火山地区那么近,运货还不容易?”

    探子自是对刘钰信服,见刘钰说没问题,他也毫不怀疑,只是问道了交货的细节。

    “荷兰人正在南边巡逻,好像不太容易吧?”

    “嗨,这个简单。我自给你打好配合。我去巴达维亚,又不是我自己去。南边的舰队要跟着我一起去,我这边睥睨一下荷兰人,保准的,荷兰人肯定会把南洋的战船都弄到巴达维亚要压我一头,展示一下他们的实力。到时候钻这个时间段的空子,少说一个月时间,那还不够?”

    探子一想,忍不住道:“妙啊!荷兰人在南洋的统治,靠的就是他们的武力。上一次史大人去,带了一队精兵,荷兰人已经不太舒服了。若是这一次鲸侯再带着舰队去,荷兰人必是要把舰队搜罗起来,哪怕是给旁人看,也要让他们知道荷兰更强一些。”

    “我听说当年爪哇人打赢了蒙元,兵威大振,自此南洋诸国皆为藩属朝贡。至三宝太监下西洋,爪哇各国的藩属见了三宝太监的舰队后,纷纷弃爪哇而贡天朝。如今荷兰人在南洋颇多藩属,压榨又狠,荷兰人纵然以为天朝无下南洋之心,也恐那些藩属见天朝舰队后弃荷归中的想法。这必是要把舰队搜罗起来,以让周边知道荷兰才是南洋第一海军。”

    刘钰点头道:“不错。你在威海学的东西还没忘光。就是这么个道理。他不是防我,是防那些藩属起别样心思。到时候,我在南洋折腾一个月,荷兰人就得把舰队都调到我身边陪我一个月。”

    “锡兰不算,安汶、班达、三宝垄、井里汶、泗水等地,皆有天朝人。我自去宣慰,沿途荷兰人必要以‘护送’为名,在舰队数量上压我一头。这一个多月的时间,还不够你们接货的?”

    探子笑道:“够了!够了。只要有这一个月的空档,若英国人真的有心,便是挪用驻军的火器,也会抓紧时间送到的。”

    刘钰也道:“真要是英国人那边犹豫,朝廷手里也有一批英国枪,自会找机会送去。但最好还是英国人同意,也免去一些麻烦。你此番去,不要有压力。尽量办成,办不成还有后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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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介绍:
假如明亡后是一个汉人王朝,会是怎样?
刘钰穿越后,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个历史拐点下的王朝大顺。
起步就是公爵之子,有爹有娘有丫鬟,钱多人多关系多,生活枯燥之余,刘钰只好找点事情做。
于是……
新顺173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顺173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顺173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