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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顺1730txt下载     新顺173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一五章 城里城外(下)

    嫌弃连怀观怂了的人,名叫黄班。在城外的华人中,算是个晁保正似的人物,讲义气,有手段,华人多有信服者。

    而连怀观,因着自己也在城中有产业,倒像是个黑三郎似的人物。与华人甲必丹、雷珍兰等都有生意往来,与荷兰人也多有接触,黑白两道都吃得开,有什么难处,也会接济接济那些穷弟兄们。

    两人之前的关系不错,但于此时,是现在起义夺权、自立为王、效水浒后传中混江龙故事?还是指望朝廷,做朝廷的马前卒,将来做“征辽先锋”?

    路线出现了分歧,之前的交情再好,终于还是要说清楚到底跟谁走的。

    城外的华人,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要钱?没有,但凡有钱,也不会背井离乡,信了“去南洋谋生”的话,上了船,到了之后“在糖厂做事还船票”的话。

    要身份,糖厂想赚钱,就不可能用有正式身份的。一年两个银币,相当于发工资的时候,得把这两个银币发出去——当然,也不用发到手里,城里的甲必丹、雷珍兰们承包了人头税,直接交给他们就好。

    想进城乞讨?没有居留证,只要被抓到,就要关监狱、服苦役。

    荷兰倒是没有让人生不如死的济贫院,但是服苦役也差不多了。

    黄班是好汉子,平日也敬重连怀观,认为也是个敢干大事的人。可黄班是真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连怀观居然怂了,居然把希望寄托在朝廷的圣君贤臣身上。

    这里是巴达维亚,终究不是大顺。就算是在大顺,底层骂皇帝的人也有的是。

    跟在连怀观身边的孩儿军,或是枢密院那条线上的人,听着黄班说什么“姓朱、姓李都一个吊样”,倒也没有太多的想法,心想不过是江湖上的人物随口说便是,真要论起来,《西游记》里还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呢。

    他们是公家圈子里的人,自是瞧不上江湖手段,也不会将江湖人士的口嗨当真。

    只是,不管是皇帝孩儿军这条线上的,还是枢密院这条线上的,亦或是海军参谋们安排的这条线的上,也都不同意这时候起事。

    朝廷和枢密院,以及海军这边,都有自己的考虑。

    但黄班和他手底下的一帮弟兄们,却不可能站在朝廷的角度考虑。

    若是站在朝廷的角度考虑,李自成当年就不该造反,乖乖饿死为大局牺牲,让朝廷集中兵力去打东虏才是。

    既是当年的开国皇帝都不为朝廷考虑,那怎么可能苛求百姓为大局考虑呢?

    连怀观素知黄班的脾气,这时候只得赔笑道:“班哥,你要是用激将法,兄弟我就忍了。但你要真以为兄弟我怂了,那咱俩就得论道论道了。兄弟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不知道吧?”

    黄班刚才既是气话,也有激将之意,知道这时候不能闹分裂,见连怀观给了台阶,也只好道:“怀观兄弟,我跟你说,朝廷靠不住。就算朝廷来了,又能怎么样?如今的朝廷,早不是当年太祖皇帝时候均田免粮的朝廷了。”

    “要是朝廷真的为了咱们这南洋的兄弟来打荷兰人,我和弟兄们二话不说,自也跟着朝廷一起来,做这义士。”

    “可朝廷能来打荷兰人吗?要不来,朝廷又能怎么样?”

    “再说了,你我虽有些家财,可这么多弟兄如今都没饭吃,你我这点家财又能撑多久?”

    “糖厂今年都干不下去了,糖卖给荷兰人,每一斤都要亏钱。荷兰人管的又严,也没办法卖给别人。弟兄们只是求个活路而已,不然早晚要死。”

    “就算荷兰人说的是真的,真的是送去安汶、锡兰或者开普敦,可去了那些地方不也是服苦役吗?给荷兰人服苦役,能活几年?妈的,秦始皇修长城、隋炀帝挖运河,都没这么狠。”

    在巴达维亚的华人,都很清楚给荷兰人服苦役意味着什么。

    活五年就是大赚,三年算是命大。

    就算荷兰人说的是真的,不是说船跑到一半,直接把人往海里一扔好省钱,是真的准备运到那边,可也就是现在死、和三五年后死的区别。

    这就是为什么巴达维亚的糖厂之前能赚钱的一个原因:敢闹事、敢要钱,就去巴达维亚举报没有居留证,抓去服苦役,保准一个个老老实实的在糖厂干活。在糖厂,或者甘蔗园,虽然没有西瓜吃,但最起码偷着吃根甘蔗还是能吃的吧?

    大部分华人是能忍耐的,不到活不下去的时候,谁也不是起义成瘾。

    但现在,是真活不下去了。

    大家互相接济,这几个带头的大哥还算有些产业,但又能撑多久?

    之前还打了来抓人的荷兰人,荷兰人岂能不报复?难不成到时候,把打人的兄弟交出去?交给荷兰人?

    出卖兄弟,那他们这几个做大哥的,以后还有谁信服?

    有利大哥拿,出事兄弟顶?这样的大哥是做不长久的。

    连怀观这时候有苦说不出,就算朝廷出面解决,那也是之后的事。但现在,还要解决一个当务之急,就是城外这些华人的吃饭问题。

    “这样吧,我把产业卖一卖,总还能维系一段时间。我再找人和城里的人谈谈,让他们和荷兰人谈谈,或是接济接济,出几个钱。”

    一说这话,黄班以及黄班手底下的一群汉子都笑了出来。

    “城里那群人靠得住?怀观兄弟还指望他们呢?”

    他们和城里的高等华人,不是一类人。

    城里的高等华人可以和荷兰人谈笑风生,有正当的产业,或是包税、或是承包专营总还能交得起那两个银币的丁税。

    城外的华人许多就是一群奴工,历史上荷兰在奥斯坦德茶叶事件后,成立了对华贸易委员会,直接与满清在广东交易,巴达维亚中转港的优势地位渐渐消失,一些船主去巴达维亚赚钱的营生,就是运送福建契约奴,要不也得空船去。

    城里城外,两边的心思根本就不一样,劲儿也使不到一处去。

    站在城里华人的角度,又分为两类。

    一类,是甲必丹、雷珍兰、糖厂承包者、富商、包税人、放贷者。

    他们也不希望城外的华人起义。

    一则两边的阶层不同,根本不是一路人,悲欢并不相通。

    二则城里的华人作为经营者,城外的暴乱也会影响他们的产业。

    三则他们一直试图融入荷兰的统治阶层,一个稳定的荷兰殖民政府,有助于他们的产业和利润增长。

    四则就是担心城外的华人起义,他们会受到牵连,导致觊觎他们产业金银的荷兰人,趁机把他们流放,把金银吞掉。

    第二类,是小手工业者。

    比如厨师、开饭馆的、做小生意、货郎、磨剪子戗菜刀补锅的手艺人等等。

    他们完全是骑墙看的态度。

    如果起义成功,或者迫使荷兰人接受了条件,废除了人头税,当然是好事。

    他们也得缴纳人头税,若能城外那些人死一些人,流一些血,他们也能跟着沾光,当然是好事。

    如果起义失败,按他们想,荷兰人也不会为难他们。

    因为巴达维亚除了大宗的海运贸易、和公司垄断经营的之外,可以说是这些华人撑起来了巴达维亚作为一个城市的繁荣。

    没了他们,不但公司每年要少收几十万银币的税,而且巴达维亚也就瘫痪了。

    而且因为荷兰人的殖民政策,这些小手工业者对荷兰人的恨意,其实在他们头顶的华人包税人之下。

    毕竟荷兰人一般也接触不到,华人有自己的圈子。但是,米市、鱼市、赌场、唱戏、小生意、酒水等等这些,都是被高等华人承包的,衣食住行,连拉屎都有包税的。

    可以看成是宋时的买扑制,年初拍***如米市,花1000盾拍下来,先把钱往殖民政府一交,今年能收多少税,全看各自本事。包税人……是有本事刮地三尺的。

    对于城外的华人,这些小手工业者则处于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心里同情,但要让他们跟着一起干,也会犹豫;有穷弟兄跑来藏着,也能帮一把;但和外面那些交不起人头税的苦哈哈一起造荷兰人的反,却又不太敢。

    就算城外那群人打进了巴达维亚,遭殃的是荷兰人和高等华人。就算“均田免粮”、“分配土地”、“糖厂充公”,也和这些这些小手工业者没关系……

    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

    就像是卖馄饨的,他就不信城外的奴工华人起义成功,能把他的馄饨摊子抢了?

    最多也就是吃碗馄饨不给钱而已。甲必丹倒是不屑于吃馄饨,但要是真吃馄饨,就算给钱,也不敢要啊,无甚区别。

    城内城外因为阶级不同,心思各异,此时也很难用一种和阶级叙事不同的共同体,把他们团结在一起。

    城外的人多,有力量,有胆魄,敢牺牲,敢流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但是,没钱、没人际关系。

    没钱,也没有人际关系。也就搞不到枪、搞不到炮、搞不到火药。

    城里的人,有钱,有人脉有关系,能搞来枪、炮。

    但根本又不支持起义。

    历史上起义爆发的时候,城外的奴工已经开始了武装斗争,城里的人半数在骑墙,半数还相信荷兰人会公正地对待他们,毕竟荷兰人“是讲法律的”。

    结果就是城外打的热火朝天,城外的华人乌衫党、无裤汉,和荷兰人打、和印尼雇佣兵打、和绿教酋长骑兵打;城里的人,却遵守荷兰人的命令,将手里的武器哪怕小刀都交了出来,直到荷兰人的屠刀落在手无寸铁的他们头上。

    而那些没有被屠戮的高等华人,或者提前告密的四位雷珍兰,则对城外的起义者恨到了极点,认为是他们的暴乱才牵连了自己。顺带雷珍兰和甲必丹,在起义爆发之前还在勾心斗角,雷珍兰绕开了甲必丹直接去总督那打小报告,为的是将来做甲必丹。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连怀观居然说出要靠甲必丹、雷珍兰们与荷兰人勾兑勾兑,跟请愿似的解决这件事,也由不得黄班等人不笑。

第二一六章 科班与草莽

    笑过之后,连怀观忙道:“我之所以会指望朝廷,因着如今朝廷和以前不一样了。前几年那艘去蓝旗国的官船,你们不是也见到了吗?如今朝廷连蓝旗国都能去。”

    “还有去岁不是和倭人开战,打了倭人吗?起因不也是因为琉球国受了欺负?那琉球国只是个朝贡国,咱们虽是远离故土,可也是正二八百的天朝人。既能为了琉球开打,咋就不能为了咱们?”

    “你们也知道,如今荷兰人也派人去京城了。我看,这件事朝廷会出面解决的。”

    连怀观受了“招安”,是要按照朝廷的思路来的。

    此时此刻,面对南洋的局面,几方势力都有各自的考虑。

    站在大顺朝廷的角度,朝廷不希望华人现在就暴动,时机未到。一旦暴动,朝廷刚打完日本,朝中扩张情绪弥漫,肯定不会隐忍,会直接开战。

    而此时开战,必将把荷兰人的精力拉扯在南洋。一则欧洲局面会不会继续发展到荷兰对法、普宣战的程度?

    二则大顺刚刚和瑞典谈完了合作走私,刚刚尝试走出马六甲,这时候对荷开战,这么说吧,一条大顺的船都过不了好望角,开普敦现在是荷兰殖民地。

    大顺不怕没有出口贸易,断了荷兰人的生意,英法瑞丹普都能补上。

    问题是同样是出口,只赚辛苦钱,和连同二道贩子的差价一起赚了,那是完全不同的。

    尤其是刘钰制定的扩张计划里,必须要先在欧洲探路,然后才能抓住之后欧洲大战的机遇期。

    历史上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肥了瑞典东印度公司,沉没的那艘哥德堡号,就是奥王继承权战争中起航贸易的;七年战争,荷兰中立,又给荷兰东印度公司续了几年命。

    这么好的机会,一旦错过,将来再想直接控制和欧美的直接贸易,那就很难了。

    打荷兰,要么不打,互相妥协以求默许走私贸易;要打,就要打的其永世不得翻身,东印度公司直接解散、没能力在大西洋劫大顺的走私船。

    三则巴达维亚的畸形种植园经济,大顺也没有本事解决销路问题。

    国内市场、日本市场,福建、广西、台湾的糖就能满足,大顺不可能用官方手段高价收巴达维亚的糖,补贴之后再低价售卖,打击自己国内本土的制糖业。巴达维亚倒是安稳了,可福建广西的种糖百姓就要先反了。

    国外市场,大顺没有苏特拉、也没有波斯、更没有欧洲市场,巴达维亚的制糖业规模,是照着印度、波斯、日本加欧洲市场的规模来的,瘸了三条腿的市场,问题会更加严重。

    四则……站在大顺朝廷的角度来看,让荷兰人把这里的华人移民到南洋各处,也便于将来下南洋之后的统治。

    站在荷兰的角度,荷兰人既不希望华人此时就起义,也不敢举起屠刀屠杀,更不可能拿钱补贴那些无以为生的奴工。

    荷兰人还是希望和大顺谈判,在大顺的默许下、在大顺官方出面宣慰的情况下,让这些奴工们听话,迁徙到锡兰等地。

    一则华人是最好的建设者,这一点在巴达维亚初建的时候,荷兰人就知道。从筑城、到盖房子、到商业、到小买卖、到包税……可谓无所不精。

    甚至华人士兵也是极好的士兵,只要给足军饷,打起来也很厉害,只是荷兰人不敢让华人摸枪而已。

    锡兰现在正在爆发反荷起义,新任总督是从锡兰调过来的,希望把大量的华人送到锡兰,照巴达维亚的故事,将锡兰建造起一座可以媲美巴达维亚的城市,加强在那的统治。

    锡兰的僧伽罗人,干活不行;印尼奴隶,干点没技术含量的活还行,干有技术含量的排水、水利、建筑等,完全不行;印度人更是……若有三五千华人,很快锡兰就能有一座不错的城市堡垒。

    二则关键就是杀又不敢杀,往福建运大顺又不收,日本贸易完了,波斯出了天降猛男脚踢莫卧儿拳打奥斯曼整天打仗蔗糖消费也萎靡,印度那边得看英法脸色,欧洲人吃加勒比的糖,蔗糖业短时间内要被“无形的手”调控调控,严重的生产相对过剩。

    只是,朝廷的想法,和南洋华人的想法,并不一致。

    甚至可以说,短期之内的利益,都不一致,短期之内,大顺朝廷的政策,并不代表南洋华人的利益,甚至是损害南洋华人的利益的。

    而长期……

    朝廷可以考虑长期目的。

    可南洋的许多华人需要考虑的是明天有没有饭吃、后天会不会被抓去扔到海里、大后天会不会服苦役累死。

    这里面的许多事,连怀观不知道。

    但是他身边的那些朝廷的人,或者是枢密院的人,有几个刘钰的心腹人,未必知道太清楚的情况,但却知道既然朝廷派他们来了,甚至还承包了几个糖厂让他们在这里蛰伏,肯定是要管的。

    只是,怎么管,是个问题。

    按朝廷的意思,现在肯定不是起事的好时机。只是朝廷的人迟迟不来,这边的火苗已经压不住了。

    莫说是这些糖厂的雇工,便是他们这些有着官身在这里蛰伏的,听多了华人在南洋的遭遇,也是怒火中烧,恨不得痛痛快快干上一场。

    巴达维亚那点守卫力量,枢密院或者之前海军派来的人,根本不在意。虽说他们在威海的时候,整日听刘钰说荷兰的海军多猛、吨位多少多少云云,但不考虑海军,只考虑巴达维亚城的话,弄个千把条枪,几门大炮,一队工兵,就能攻打下来。

    但海军这边派来的人,都是学过战略思维的,知道战争得有目的,既然朝廷和枢密院都认为暂时不能打,即便想不通,也只能先尽量维持住局面。

    他们还是信得过朝廷、信得过刘钰做副使的枢密院的。即便不懂,即便想不通,也只能依照命令。

    好在朝廷这几年总算是做了几件事,打了日本、派船去了蓝旗国。若没有这两件事,连怀观说盼着朝廷的话,就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了。

    这时候举出这两件事,黄班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怀观兄弟说的也算是有些道理,朝廷这几年是不太一样了。”

    连怀观急忙补充道:“如今故土那也不用缴人头税了。朝廷觉得,小民求活本难,每个人都交一样的人头税,这对富人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对苦哈哈来说则是泰山压顶。我看,朝廷里还是有做实事的人的。”

    趁着这个机会,赶忙夸了夸朝廷,毕竟旁边就有朝廷的人,日后传回去也方便自己日后的出路。

    每年都有从大顺这边来巴达维亚的人,朝廷的一些改革,也会随着这些流动的人口带到这边来。

    黄班知道连怀观说的确有其事,点头道:“倒也确实听人说过。但这几年也不曾回去,到底怎么样,都是道听途说,实不好说。万一朝廷不管呢?”

    “要我说,咱们先把人拉起来。朝廷要是管,那最好。可朝廷要是不管,那就只能和荷兰人干了。”

    “现在弟兄们已经做下了事,打了来抓人的红毛鬼。荷兰人岂能善罢甘休?到时候咱们盼星星盼月亮等着朝廷,结果朝廷连个屁都不放;红毛鬼又要抓咱们的弟兄,咱们却没拉起杆子,那不是任人宰割?”

    枢密院和朝廷那边派来的人,虽见这个叫黄班的,满嘴都是无君无父之言,嘴里对皇帝也是不干不净骂骂咧咧,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是个人物。

    换位一想,自己若是处在这个位置上,也正该把队伍拉起来。

    有句话说得好嘛,杀人放火受招安。你不把队伍拉起来,不对荷兰人造成威胁,那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把队伍拉起来,谈得拢就谈。

    谈不拢,就打。

    总比什么也不做要强。

    外交部和枢密院这边,通过连怀观的关系,在糖厂不赚钱的时候买了几个糖厂,作为落脚点。

    买的时候,正是许多人想出手的时候。再说居留证这玩意儿,给钱就能办,七八个银币送过去,什么身份都有了。

    现如今糖厂里也有十几个人,都是能当军官的好手,真正训练过的。

    真要是拉起队伍来,搞一批枪,至少能与荷兰人挺直了腰板儿谈判。朝廷若是放任不管,也不会派他们来;既是要管,那肯定是不会允许出现屠杀的场面。

    连怀观迟疑了片刻,正准备听听朝廷这边人的意见时,就听朝廷这边有人道:“班哥的办法,是个好办法。先把队伍拉起来,到时候是谈还是打,咱们都不怕。要是不把队伍拉起来,红毛鬼真的报复起来,咱们那几个打人的弟兄总不能交出去。”

    “我这边有几条枪,还有一些信得过弟兄。今日虽是第一次见面,但这几年也闻过班哥的大名,讲义气、重情分。我看,咱们就这么办!”

    “红毛鬼要是真敢派人来抓人,咱们就跟他们干一场。干完了,说话他们才听。不干,说话跟放屁似的,觉得你好欺负,谁会跟窝囊废谈正事?抢窝囊废的东西,还要商量吗?”

    黄班虽不知说话这人的身份,但知道这人是连怀观的朋友,这几年刚来巴城买的糖厂。既是连怀观信得过的,今日又要出人出枪,足见是个好汉,笑道:“这兄弟的话,合我的脾气。咱们弟兄当合力做事,各退一步。”

    “朝廷要是管,咱们便信朝廷,去和荷兰人谈,总归得朝廷作保。”

    “朝廷要是不管,咱们就豁出去了。总归,打人的弟兄绝对不能交出去,还有那些出城查居留证的红毛鬼,见一个打一个。枪夺走、衣服扒了,扔回城里。”

    枢密院派来的人补充道:“真要是红毛鬼出兵了,朝廷的人还不来,咱们就退一步,引他们出城,埋伏他们一手。然后再去打巴城。正所谓,人若没了,城便守不住。”

    “我看巴城以南通往茂勿的路上,正有一段山区,正可伏兵。真要是荷兰人来打,咱们便烧了糖厂,往南边退。荷兰人以为咱们怯战,必要来追。又恐咱们趁乱袭扰巴城,必不会派所有兵力来追,只能派一小股人来打。到时候,干他一票!”

    “若干成了,此后荷兰兵若少了,便不敢出城围剿。多了,又恐巴城守不住,只能是在城中固守。如此,咱们便可主动与荷兰人谈。”

    科班出身的一说话,顿时竟惊住了这些草莽人物。

    虽然只是个简单到威海军校入门级别的造反战术。反围剿先灭其一部,使之若攻便要大军出动、兵若不足便不得不固守城池、以待援兵抵达充实兵力再出城的入门级别的战法,却也让黄班连连点头,赞道:“这位兄弟倒是好手段!对!就这么干!”

第二一七章 离开体系只是普通人

    “这位兄弟,你们手里有多少枪?”

    黄班知道现在最缺的就是武器,他们没有足够硬的人际关系,很难搞到枪。

    城中甲必丹连富光的弟弟连捷光,倒是搞了几条,但他哥哥那边不出面,也着实搞不到更多。

    黄班也不信任城里的那几个有名望的人,这种感性的不信任是对的。历史上的大屠杀,就是连富光的传兵令挨家挨户叫的华人的门,叫他们不要出来、不要参与叛贼的暴乱,另外把武器收缴到门口,导致屠杀的时候城里的那群人毫无还手能力。

    没办法联络有钱有势的,缺乏武器,真要是打起来,心里还真就没底。

    “枪……有个几十条吧。我手底下的弟兄,都是好手段。有道是,兵不在多。班哥这边也先找一些信得过的好手,咱们凑一凑。人要是太多,反倒是容易乱。”

    枢密院派去的人知道荷兰人对华人提防的很严,不准华人服兵役,也不准他们摸枪参与军事训练,宁可用爪哇人。

    主要原因就是爪哇人太穷,而华人太富。有钱的和有枪杆子的,不能是同一拨人,这是分而治之的殖民统治手段。

    糖厂里藏着一批枪,而且还都是上等的英国货,褐贝斯。花了真金白银买的,没有大顺兵工厂的枪。

    因为大顺的火枪血统,火绳枪是萨非波斯的、燧发枪是法国的,拿着大顺的枪,一看血统就能看出来。

    枢密院也是有心恶心英荷关系,花钱弄的褐贝斯,还伪造了一些英文的书信放在糖厂里。

    孩儿军和枢密院这边的人并不太多,但都是可以做军官的。糖厂里也有一些接受过简单军事训练的人,但并没有摸过枪,怕走漏消息。

    黄班这边虽不知道这些人来自何处,但听说有枪,还有几十条,而且手底下的兄弟都会玩枪,心里也就有了些数,知道这些人不是一般人。

    但到底是哪边的,黄班并不知晓。

    这地方鱼龙混杂,可能是海盗、海贼、婆罗洲那群挖金子的、亦或是其余西洋国的、给各个地方的政权当雇佣兵的,都有可能。

    不过管他们是哪边的,这时候能和自己这些人站在一起,就是朋友。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既如此,那咱们就先把手底下能打的弟兄叫到一起,凑个二三百人。会用火铳的编一队,不会用的就用砍刀和矛头子。事不宜迟,咱们傍晚在糖厂见。”

    “行!”

    几方的人说定了,各自离开前去准备。

    枢密院的人回到了糖厂,从藏着的木箱里把几十条崭新的褐贝斯拿出来,又把纸包的铅弹取出,分发了下去。

    当年在阿尔泰山北麓之战里击毙了小策凌敦多布而立了功、被编入孩儿军有了良家子身份的张三彪,已经不再是那个军中的半大孩子鼓手了。

    编入孩儿军成为皇帝亲军后,又被派到了南洋蛰伏,数年过去,肩膀宽了,脸也黑了,再不是那个带着军帽要时不时拥用手往上推一下怕挡眼睛的孩子。

    摸着熟悉但又有些不太一样的火枪,摸了摸黄铜的枪机,忍不住笑道:“手里有枪,心就不慌。恁娘的,这英国的枪还真不错。当年跟着练兵使操练的时候,我们一开始拿的还是棍子。”

    糖厂里的人既有枢密院这条线上的,也有皇帝亲军孩儿军这边的,但十七八个人大多都是刘钰带出来的。

    有叫练兵使的、有叫学宫督办的,有叫节度使的、有叫鹰娑伯的,听着称呼,就能大约知道是什么时候去的威海、也就多半能猜到到底是因为立功被编入皇帝亲军的、还是靖海宫官学出身走参谋如枢密院路线的。

    能被抽调蛰伏在南洋的,都不是寻常人。但张三彪这种战场走狗屎运击杀了小策凌敦多布的功勋,也不是谁都比得上的。他年纪最小,这里的人也都知道他的名字是刘钰起的,平日里众人也都对他多加照看。

    枢密院派去的、在这里做头领的便笑道:“可惜了,三彪啊,你这原来是敲鼓的。这群人敲鼓可是没用。都没练过,听不懂鼓点。这仗,可不好打。”

    张三彪也点点头,知道威海练兵最重要的就是队列和纪律,开枪反在其次。大顺军改后的战术体系,就是要求快速变阵和纵队高机动性,对齐射射速的要求并不是太高。

    这些人要么是科班出身,要么是战场上活下来立了功被抽调入皇帝亲军的老兵,别看之前嘴上说的轻松、伏击一手,可其实一个个心里都没底。

    这些没有受过训练的华人,短期之内很难成军。

    “我二哥不是在军舰上做枪炮长嘛。他就说,军舰上的人,一个个好勇斗狠,可谁都知道,离开了伙伴,啥也不是。靠的还是整个的体系。他这个枪炮长不会开船、船长也未必会打炮。”

    “咱们这群陆军里的人也是一样。如今再无关张那样的万人敌,哪怕是军官,若是手底下没有一群训练过的兵,也啥也不好干。荷兰人这边经常训练,咱们也没炮,还真不好打。我们平准部之乱的时候,也是靠炮兵,说实在是,我还真没打过没有炮兵的仗。”

    张三彪说他们这些人只能依靠现有的体系,又说没打过没有炮兵的仗,一字字正说在了众人的心坎里。

    真正能打的也就他们十几个人,真要是有大顺新兵营的兵补充来,这些人都能当个连长。

    可没有新兵,还要靠那些没打过仗、甚至没摸过枪的南洋华人,他们的手段就很难施展出来。操典背的熟、兵书读的透,可没有训练好的士兵,没有配套的体系,似乎什么都不好做。

    枢密院那边的人忍不住叹息道:“怨不得自古以来用兵之强无有过于淮阴者,就是如此啊。淮阴侯能拿一群新兵蛋子打胜仗,这才是真正的过人之处。不过想想也是,我要是有这本事,我不就有淮阴侯的本事了?”

    “事已至此,也没别的办法了,硬着头皮上吧。朝廷那边的人应该很快就来的,在来之前,至少得打一场胜仗,叫荷兰人不敢动手,缩在巴城里。拖到朝廷的人来,咱们的事就算是办完了。”

    宽了一下众人的心,众人也知道尽人事、听天命,一个个都安静下来。或是仔细检查自己火枪上的枪机,或是擦一下燧石试一试火星。

    等到傍晚,黄班、连怀观等人带着的精悍之辈也都到了。

    一进门,黄班就感觉出来这些人绝对是行伍出身的,身上没有那种他们这群混江湖的所谓悍勇之气,而是一种呆若木鸡的迟钝。

    知道要和荷兰人干一仗,黄班手底下的心腹兄弟,都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一个个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而糖厂里的这十几个人,倒像是大仗和吃饭拉屎睡觉没什么区别。黄班等人进来之后,他们还是淡然地在那擦枪,既不害怕也不兴奋。

    一看这架势,黄班小声问连怀观道:“这几位兄弟,到底是什么来路?”

    连怀观心知肚明,却只道:“我也不知具体的来路。但都是有本事的、为人也是性情中人,便结交了一番。”

    黄班将信将疑,知道问了也不会说,便也不再多问,而是和枢密院派来的头目道:“这位兄弟,我已经把手底下胆气壮、练过几年的都带过来了。你看看如何?”

    一旁正在那默默地用夹子融铅夹子弹的张三彪抬头打量了几眼,心道这些人可不行。

    当年在威海练兵的时候,大人只说最好的兵,要练到呆若木鸡的程度。

    啥叫呆若木鸡?肩膀挨着肩膀的燧发枪线列,铅弹一下子把同袍的脑袋打碎了,血和脑浆子溅了一脸,都要木然地听着鼓点往前走,看都不看一眼在一个马勺里搅饭的弟兄,这才是此时的强军。

    这些人距离呆若木鸡可差得远了,和那群府兵差不多,打打顺风仗还行,真指望他们抗线对射,绝对不行。

    那群府兵就是,打仗之前嗷嗷叫,抗线扛不住直接开溜,抢战利品一个顶三,追击溃逃的敌军一个人能砍的脑袋挂满马背,进攻不顺则跑的比谁都快。

    枢密院那人更是科班出身,张三彪都能看出来的事,他自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只是这时候也不好打击众人的热情,便道:“来了便好。摸过枪的找出来,把枪领了。”

    说完,挥挥手,叫人抬来了枪。

    黄班一看这崭新的火枪,再看看火枪上刻着他认不得的英文字母,心下更奇,心道这群人到底是何等来历?

    不过肯定不是荷兰那边的,荷兰人没有理由搞的这么麻烦。抓人,只需要出台个法令:华人都抓。那依旧可以说,巴达维亚是讲法律的。

    黄班自己摸过枪,自去领了一支,剩下一些人也挑出来一些摸过枪的。

    “你们会用吗?这几日咱们就先在糖厂里,学学用枪,这里僻静,外面叫人看着,也不会有人发觉。”

    说罢,给后面的几个人使了个眼色,几个做过斥候的提着枪便出去把守,行动起来行云流水,一看就是在行伍里混过的。

    拿着枪的人,虽说都摸过枪,但未必摸得都是燧发枪,很多都是用过火绳枪、鸟铳之类的,这燧发枪只是见过荷兰士兵用,自己可还真不会用。

    好在当初选的这个糖厂,连带着甘蔗园,都在郊区的偏僻处,外面有大片的树林,正可以遮蔽枪声。

    拿出当年训练新兵的手段,免去了队列和纪律练习,只是交这些人如何装填、开火和瞄准。

    …………

    城中。

    巴达维亚总督正在听取连富光和威廉·克拉斯的建议,要擒贼先擒王,先把带头闹事的几个华人奴工中有威望的领袖人物抓起来拷打。

    “总督大人,只要把领头的几人抓起来,剩下的那些人就是一群绵羊,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我们城内的人,都很支持总督大人清理乌衫党和无裤党的举动,这是维系巴达维亚治安的正确手段。”

    连富光很认真地向总督提出了建议,希望自己的建议,能够让总督知道,他们和城外那些人虽然都是华人,但绝不会是一路人。

第二一八章 证明自己的忠诚

    总督瓦尔克尼尔对连富光的建议不置可否。

    现在的麻烦事太多,公司还在和大顺谈判。

    之前谁也没想到,百余年前时候被巴达维亚的创建者彼得潘认为的“老实、胆小、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的中国,居然攻打了日本,并且毫不费力地战胜了日本。

    虽说当年新井白石新政之后,公司也打算对日本进行炮舰开关的,可除了一些诸如泡沫爆炸之类的财力因素外,在长崎的商馆也观察了日本的军事实力,认为虽然落后但也不是可以轻易击败的。

    现在大顺打赢了日本,还有了一支虽然放在欧洲可能连丹麦、瑞典都打不过的海军;但在亚洲却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尤其是公司特使菲利普斯传回的消息,说是大顺有至少一艘重型战列舰,而且他们的“海军大臣”是个极度好战的人,并且对荷兰人充满敌意,是一个如同“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之前的荷兰爱国者”那样的人物:狂热、无惧。

    虽然,西王继承战争中荷兰被法国放干了血、这样的“爱国者”在七省已经凤毛麟角,被视作傻X,但瓦尔克尼尔还是很容易地理解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大顺的陆军还是很可怕的,瓦尔克尼尔知道大顺和俄国之间的战争,也听说了大顺和瓦剌蒙古人之间的战争。

    七年战争还未到来,蒙古骑兵的神话还未破除,俄国人经常带着土尔扈特部的蒙古人和瑞典人、波兰人甚至法国人打仗,荷兰人知道那些人是优秀的骑兵,而大顺可以轻而易举地击溃他们的汗国,陆军就不用想着和大顺开战了。

    若是没有海军,还是可以在巴达维亚做一些事的。但现在大顺连海军都有了,这就让瓦尔克尼尔有些不知所措。

    公司派他来,是默许他快刀斩乱麻,解决一下“多余人口”,从而顺利地完成转型的。公司对蔗糖业的前景十分不看好,而巴达维亚已经建成,这些当初必不可少的“华人”,似乎已经是多余的了。

    虽然公司的那十七人绅士不想背锅,但暗戳戳地表达出了真正的意思:巴达维亚的华人是多余的了,但锡兰还需要大量的华人,最好是用居住证问题,将这些华人变为债务奴隶,送去锡兰,或者送一批去开普敦。

    用十七人绅士的话来说:华人比起那些非洲的奴隶,更有价值。他们可以干许多技术性的工作,而不是只能在种植园;他们也更容易被组织起来,这得益于他们的政府经常组织他们服劳役。

    变成债务奴隶,倒是简单。抓来那些没有居留许可证的,询问住了多久。一年两个银币,再加上居留许可证办证的五个银币,至少要欠七个银币。这些债务需要偿还,那就在债务偿还清之前当奴隶吧。

    瓦尔克尼尔来到巴达维亚之后,也觉察到了这里的情况已经有些难以控制。

    华人……人口太多了。

    公司不欢迎非公司员工的荷兰人来巴达维亚,十分不欢迎。巴达维亚不是荷兰的,是东印度公司的自留地,这里的荷兰人人口只有不到一万,而城内的华人就有四五千,城外还有六七万人。

    糖厂的生意不好,导致很多糖厂的奴工被放弃,自寻活路。这些人成群结队,已经有被组织起来的可能了。

    只是……现在真就不好办了。

    杀,不敢杀。大顺的“海军大臣”是个狂热的“荷兰爱国者”似的贵族,这种人又管着海军,最好不要招惹大顺官方出面。

    而且十七人委员会给的要求是“既解决多余的人口,又千万不可影响对华贸易”。

    这简直就是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除非中国的朝廷里坐着的是个傻子,否则怎么可能既解决多余人口,又能丝毫不影响对华贸易?

    连富光现在给出的建议是先把领袖人物抓起来,瓦尔克尼尔担心这会不会激化矛盾?

    若是大顺没有海军、没有战胜日本的威势,他巴不得激化矛盾,这样就有借口镇压和屠杀了。

    可现在,他不是太敢把矛盾激化。一旦矛盾激化,可能就难以处置了,他想等一等大顺那边的官方态度。

    荷兰是讲法律的。

    比如荷兰面对葡萄牙和西班牙等老牌先驱殖民国,国际法的先驱者格劳修斯就主张公海自由航行和自由贸易,大海是全世界的,贸易应该是自由的,而不应该被一国垄断;比如荷兰面对英国在东南亚的竞争,就主张“自由贸易是犯罪的温床,必须要保护垄断公司应有的利益”,在安汶岛屠杀了一堆英国人、葡萄牙人和日本人。

    现在大顺有了海军,而且就吨位来看应该是亚洲第一。荷兰还是得讲法律,只是要考虑该讲什么样的法律。

    这时候是不是应该拿出荷兰国家法先驱的《海洋自由论》,反对任何形式的炮舰外交?尤其是要反对大顺派军舰来南洋,对公司进行武力威慑和炮舰外交?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时候就尤其是应该避免把矛盾激化。

    在巴达维亚的审判和抓人态度上,也要拿出尘封已久的救赎政府论,“上帝为一慈爱君王,他愿意而且能够无条件宽恕所有悔罪之人,但他又必须让人们知道犯罪的后果其实是很严重的,好让人们不再犯罪。惩处那些犯罪的人,只是为了让别人不再犯罪,如果能用爱与救赎让那些迷失的灵魂知道自己犯了错,也未必一定要用重刑。”

    现在的情势不比从前,瓦尔克尼尔看来,最好的结果,就是大顺承认华人是巴达维亚政府的人民,应该尊重巴达维亚的法律,默许他们将这些华人送去别处做债务奴隶。

    至少,比华人起义、荷兰镇压、大顺终于找到了战争借口派军舰前来要好。海军未必怕大顺那支没有实战经验的海军,但陆军……是真的怕。那支能压着俄国人打、轻而易举灭掉蒙古汗国、击败日本武士的陆军,只要上岸一千人,巴达维亚就守不住。

    但问题是,这些华人该怎么办?

    之前历任总督,以及下属的各种官员,对华人都太“好”了。导致巴达维亚政府说什么,城外的华人都不会相信。

    再说了,就算相信了,去做债务奴隶,哪怕换个名字换成“用劳动救赎自己的罪恶”,也并没有用。

    犹豫了好一阵,依旧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连富光又道:“总督大人,我们中国有句古话,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用你们的话讲,人们并不去祈祷凛冬,但凛冬依旧会来。”

    “连怀观、黄班等人,举止向来不轨。他们是有野心的,难道会因为总督大人的仁慈,就不作乱了吗?”

    “对于那些有野心的人来说,您的仁慈,只会让他们的野心更加膨大。城外那些人受到他们的蛊惑,所以才有了不满。”

    “您不去抓他们,他们一样会把乌衫党、无裤汉组织起来。到处犯罪。难道说,您不去抓他们,他们就不犯罪了吗?”

    瓦尔克尼尔抬头看了看连富光,心想似乎是这样的道理。就像是战争爆发在即,总能找到借口。即便自己不想激化矛盾,可矛盾并未解决,糖厂依旧不能盈利需要裁员、华人受到的不公正对待和下层荷兰官僚和城内士绅的联合盘剥也未减少。

    如果说可以擒贼先擒王,先把几个在底层有威望的领袖人物抓起来,剩下的人也就会一哄而散。

    没有人组织,这些华人就像是地里的土豆一样,自己是自己,别人是别人。

    “嗯。连上尉,你的话很有道理。之所以选派你作为华人的上尉,正是因为你知道如何做,才能保护同胞的利益。”

    “那些愚蠢的叛乱者,根本不在乎同胞的性命,他们不配作为一个人。这样的人在荷兰,一定是被砍掉脑袋分成四块,并且把肺挂到旗杆上的。”

    “你的作为,证明了你的忠诚。你的作为,也挽救了你的那些崇神贪财毫无道德的同胞。”

    “你是合格的甲必丹。”

    连富光暗暗松了口气,瓦尔克尼尔又道:“你的糖厂转让文书我也看过了。我认为,你和发生在糖厂、殴打查居留证的执法人员的恶行,毫无关系。”

    “但是,你作为甲必丹,一定要密切注意城内华人的动向,如果有和外面那些叛乱者野心家勾结的,一定要及时汇报。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你的同胞。”

    连富光急忙点头。

    “是的,总督大人。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一条臭鱼搅了一锅腥。我会将这些臭鱼都找出来的。”

    “那么,什么时候去抓捕那几个挑唆叛乱的头目呢?”

    瓦尔克尼尔呵呵一笑,淡淡道:“上尉先生,请注意你的身份。这是机密,你不应该问。你已经证明了你的忠诚,现在要做的,是让城内的你的那些同胞,证明自己对巴达维亚的忠诚。”

    连富光连声称是,递上了糖厂转让的文书证明,倒退着到了门口,悄悄地退了出去。

    出了门,长长地松了口气,想着这就回去把自己的弟弟先让仆人关起来,这个节骨眼,可千万别和城外那群人扯上干系。

第二一九章 椰林之城的枪声

    连富光一离开,瓦尔克尼尔立刻叫来了军官,命令军官带领二十五名荷兰士兵、外加十名土兵,以检查居留证为名,逮捕连富光和其余雷珍兰们举报的“行为不轨”的在底层华人里颇有威望的人物。

    想要在底层有威望,至少也得有一定的产业。或者说,能被雷珍兰、甲必丹们所知道的、并且举报的人,肯定是有些产业的。

    甲必丹不可能认识连人头税都不交的穷人。

    而且在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只是讲义气、敢下手,但却没有产业的话,是没法做大哥的。

    荷兰人人手不足,原来是有不少土兵的。但几十年前苏拉巴迪反荷起义,当地很多土兵的忠诚性受到了严重的怀疑,抽调不出更多的人手。

    这一队士兵刚刚集结,在城里的角落处,连富光的弟弟连捷光便悄悄退到了阴影处,阴影处还有一个没有穿黑衫的华人。

    “我哥今天去总督府了。估摸着这些人就是去抓怀观兄弟和班哥的。你赶紧过去告诉他们一声。但也说清楚了,我哥也有苦衷。”

    “咱们在城外做事,只怕城里的人也要受牵连。我祖爷爷当年被荷兰人从澎湖抓到这里,做苦役十不存一总算活了下来,积攒了几辈子的家业,我哥也怕家业毁了,死后没脸见列祖列宗。”

    传信的人点点头,看在连捷光的面上,对连富光的作为不做评价。

    知道连捷光要留在城内还要做别的事,自己便出了城,在附近的一处糖厂里和穿着黑衫的华人谈了谈,便牵来了马,朝着连怀观等人聚义的糖厂飞奔而去。

    糖厂内,得到消息的众人也都兴奋起来。既然来的人不是很多,正可以干一票。

    如今在糖厂聚义的这群人,整体上分成两帮。一帮是朝廷那边的人和连怀观的人;另一帮就是黄班的人。

    这几天除了悄悄训练,就是讨论干起来之后该怎么办。

    虽然连怀观说朝廷如今不一样了,都能因为琉球打日本,他们这些天朝子民朝廷不会不管的。

    可黄班心里也是将信将疑,并不是太相信朝廷。

    枢密院这边派来的头目,在这里诨号叫牛二,非是真名。他是泰兴十一年靖海宫的老人,最早的几届生员。

    自从刘钰卸任海军,在没有正式枢密院副使的职务之前就参与枢密院诸事,也对巴达维亚这边的人做过战略指导。

    当时也是做两手打算的,一手是朝廷确定干涉,一手便是朝廷内部出现了纷争置之不理。

    牛二接到的刘钰的信件和枢密院的密信,大意便是虽然朝廷不想让巴达维亚的事现在就爆发,时机未到。

    但起义兵这种事,从来不是几个人就能拉起来的,而是被荷兰人逼出来的,真要到那一天,也不能束手就擒,等着被人砍脑袋。

    但最好把事情控制在可控的范畴之内,最好妥协、谈判的准备。

    所以牛二这边秉持枢密院的战略思路,决定干一票之后,向南转移,伏击荷兰人的追击部队。

    一旦伏击成功,就向南撤退到格德火山地区,在那里啸聚山林,招揽部众,尽可能抵消荷兰人的武器优势,同时又对巴达维亚造成足够的威胁,只要拖到朝廷到来就好。

    按刘钰给他讲的故事,奴隶、火山、反抗……牛二觉得自己要当斯巴达克斯了。

    牛二科班出身,见识过正规军,也知道正规军和起义者的差距可不只是武器。

    虽然有火山、虽然有奴隶,但终究起义者不是角斗士,而且没有一群想要“回家”的色雷斯人,反倒是这里的“色雷斯人”都想着“彼可取而代之”,根本不想回故乡。

    对于攻打巴达维亚这件事,认为完全就是异想天开。

    枢密院也是类似的意思,刘钰又是个自小接受过粗浅造反学的,直接指示往南撤退到火山地区,依托那里拖时间。

    打出的口号是:废除人头税、废除巴达维亚土地法案、废除纳贡制,从而争取更多的华人和当地百姓的支持。

    同时又不过度触动荷兰人的脆弱神经,也能将这次起义的受益者,从华人扩大到巴达维亚周边的大量底层人口。

    当然,这里面最关键的一点,就是确信朝廷不会卖了他们,确信朝廷肯定会出面调停,否则格德火山距离巴达维亚太近,荷兰人定然是如坐针毡,肯定是全力围剿。如无外力支持,那是必定失败的。

    而黄班这边,则对这一次起事过于乐观,认为“荷兰人压迫深重,只要义军一起,定然赢粮景从”。

    虽然巴达维亚确实难打,这一点他也承认。但并不认为伏击完荷兰人之后,要退往格德火山地区,理由也和枢密院希望他们退往格德火山的理由一样,那里距离荷兰人的统治中心太近,而且山下的茂勿还是巴达维亚的避暑山庄所在地,荷兰人一定不会不管。

    所以打完之后,应该向东去。

    东边的淡目、三宝垄等地,华人也有不少,基础更好一些,距离巴达维亚也更远,回旋余地更大。

    而且那边的马塔兰王国的苏丹,和黄班认识。黄班的爹,曾经在马塔兰苏丹国当过包税人。马塔兰苏丹国也向来对荷兰人的统治不满,退到东边,联合淡目、三宝垄、井里汶、泗水等地的华人,与马塔兰苏丹国一起反抗荷兰人的统治。

    枢密院这边的牛二心里也清楚,在不知道朝廷一定干涉、或者说朝廷的目的并不是现在就推翻荷兰统治的情况下,黄班的策略更正确一些。

    终究,牛二等人代表的是朝廷的利益,是长期目的。短期来看,并不和当地的底层华人的短期利益一致。

    华人的诉求,可不是去锡兰去做苦工。可朝廷,却希望华人分散生根,将来朝廷大军一到,即可直接统治,省了移民这一步。

    但现在时机不成熟,马塔兰苏丹国可不是一个靠得住的盟友。在这种不成熟的时机,就鼓动整个爪哇岛上的华人起义,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单就海军来讲,至少也要等到日本的赔款到位,计划中往海军砸个几百万砸出七八条74炮战列舰之后,才算是时机真正到了。

    用海军内部私下讨论的话,距离下南洋的时机,还差500万两白银的军费。

    两边的人这几日已经争论了几天,伴随着荷兰一小队士兵出城抓人的消息传来,这个悬而未决的争论就此停住。

    “班哥,我看这事咱们先别争。先按我说的,干红毛鬼一票,干完后伏击他们一波。之后,咱们时间也宽裕了。是往东去三宝垄泗水;亦或是往南去格德火山,到时候再论。这时候论这个,不是时候。”

    黄班也点头道:“正该如此。到时候再说。牛兄弟,非是兄弟我信不过我,只是你这个人不说实话,我看你可不是一般的下南洋的人,会的也不是江湖上的手段。我不止手底下这些兄弟,往东的井里汶、三宝垄等地,还有不少兄弟。牛兄弟既不说实话,兄弟我也得对身后的弟兄负责。”

    牛二笑笑不说话,算是默认了。确实,他们这些人的手段,和江湖草莽人物的手段大不一样,从训练打枪就能看出来。

    “这件事,日后再说。先把这一波红毛鬼干了。我看荷兰人在这里横着走惯了,他们是绝对想不到我们敢先开枪的。弟兄们正好也不擅列阵野战,就蹲伏在树林里,伏击一波。到时候,抓几个荷兰人扣着做人质,也让荷兰人投鼠忌器。”

    “我是怕荷兰人分而治之,以咱们起事而苛责城里的人,到时候城里的华人反倒怪罪我们。”

    黄班哼笑道:“城里那群人,不怪咱们的永远不会怪,他们也有吃过苦头的,哪里不知道红毛鬼可恶?”

    “怪咱们的,便是咱们什么都不做,也会怪。不过牛兄弟既这么说,那就这么办。”

    计议下来,就决定在距离糖厂一段路的一处椰树林附近,主动伏击这一波荷兰人。

    里面既有参谋出身的,也有皇帝亲军出身的,打仗这种事自是熟悉的很,早早选定了位置。

    牛二则带着张三彪等几人,做糖厂废弃后的准备,故意将一些英文的书信抖落到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又故意留了一支先装了铅弹、后装了火药的废褐贝斯枪。

    …………

    带队的荷兰人领着两名见过连怀观、黄班等人的华人,朝着被举报为“常有可疑人物出没”的糖厂而去。

    十名巴厘岛的士兵在前,后面跟着一小队荷兰士兵。

    这里距离巴达维亚很近,士兵们走的很散漫,根本不担心会有人对他们不利。

    上次虽然在糖厂抓人的时候出过事,但闹事的华人也没有胆敢主动袭击,而是带队的荷兰人索贿之后又打人引发的冲突。他们从未想过会在巴达维亚附近遭到袭击。

    树林里,拿枪袭击的人并不多,除了朝廷这边的老手外,只有七八个草莽人物。

    牛二知道,人一多,尤其是没有经过训练的,多一个人就多一分乱。

    索性就让剩下那些人潜伏在后面,前面开枪袭击之后,再过去抓人。

    等着骄横惯了的荷兰人进入了伏击圈,牛二放过了在前面的巴厘岛土兵,将手里的褐贝斯对准了队伍中的那个军官后面的一个人,这个军官要尽量抓活的,以便做人质要挟。

    褐贝斯的枪口从树后伸出,牛二不禁想到了刘钰讲过的北美印第安人的作战方式,心想这也差不多了,这群人和阿美利加那群印第安人无甚区别,都是不能列阵作战的。

    砰……

    他率先开了一枪,椰子林里顿时枪声一片。椰子林的枪声,打响了荷兰殖民地的华人武装反抗殖民统治的第一枪。

    只是和那些为了彰显正义性的故事不同,并没有人站出来讲道理,也没有“在敌人没有开枪射击以前,不要先开枪;但是,如果敌人硬要把战争强加在我们头上,那么,就让战争从这儿开始吧”的故事。

    反倒是二话不说,直接从树林里开了枪,还都是瞄着头打的。

第二二零章 怀疑对象

    开枪的都是好手,喂火药最少的,也都是皇帝亲军级别的。即便手里的火枪没有膛线,这么短的距离,还是瞬间扫倒了十个荷兰人。

    跟在牛二旁边的黄班,就看到牛二等人十分熟练到像是吃饭拿筷子一样,抽出通条,嘴咬火药包的动作一看就是不知道咬了几百上千次练出来的。

    被伏击的荷兰人惊恐不已,好在军官没死,下意识地聚在了军官的身边,胡乱地朝着树林里还击。

    荷兰军官怎么也没想到,在距离巴达维亚这么近的地方,竟会遭到那些胆小的华人的袭击。

    高喊着让士兵不要开枪,看不到敌人胡乱开枪,装填又要将近一分钟,这不是等死吗?

    然而这些殖民地的士兵可没有这么强的纪律,胡乱攒射之后,慌乱地在路边装填。

    紧接着,树林里再度响起了枪声。

    一群人端着插有刺刀的火枪就冲了出来,荷兰军官摸出腰间的短枪就想还击,但对面显然也有好手,砰的一枪先发制人,打在了他的手臂上。

    黄班目睹了这一切,也见识到这些人抬手就有的手段,这些人肯定不是海盗,海盗可没有这样的手段,心下更是疑惑。

    很快,巴厘岛的土兵扔了武器投降,后面传来一阵敲盆的咚咚声,一群手里拿着杀猪刀、长矛、竹枪的华人也一并冲了出来。

    荷兰人根本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袭,也没想到对方不断有燧发枪,而且打得还这么准。

    就像是在城里游行一样的行军方式,遇袭之后又没管住手胡乱开枪,在第二轮射击之后就已经崩溃了。

    被真正打死的、当场死亡的倒也不多。可那些受了重伤的,这年月,再加上巴达维亚的炎热气候,多半也就等于死了。

    举手投降后,一些华人抬着竹杠,屠户出身的华人拿出捆猪的手段,直接将被俘的荷兰人捆的结结实实。

    剩下那些巴厘岛的土兵却没有捆扎,牛二走过去,找了个会当地语言的人,冲着巴厘岛的土兵道:“你们走吧,我们这次专打荷兰人。荷兰人也欺压你们,当年苏拉巴迪何等气概?你们就愿意给荷兰人当替死鬼?”

    巴厘土兵一个个连连点头,心里却道,我们原本活得也不好,给荷兰人当兵,每个月还有军饷,难不成还回去王公做事累死累活?哪一个不是被王公们卖到这里的奴隶?当兵,总比当奴隶强。

    牛二也根本没指望这些人怎么样,只是为了离间一下荷兰人内部的力量,至少让荷兰人对土兵产生不信任。

    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到一个土兵手里,说道:“你回去后,将这个给总督。走吧!”

    收拢了一下战场,将武器收缴之后,叫那些土兵离开,将死去的荷兰人的衣服拔掉,用绳子挂在了树上。

    目送那些土兵离开后,叫人把捆猪一样捆着的荷兰俘虏抬走,又将黄班、连怀观等人叫来道:“荷兰人必要再来,这里无险可守。咱们却也不直接撤走,而是鼓动众人趁夜,在城外举火,做出威胁巴城的态势。”

    “夜深之下,荷兰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不敢贸然出城。后半夜就让散漫的弟兄们先往南边撤。”

    “荷兰人必以为咱们是虚张声势,但也知道咱们有枪能打,担心成燎原之势,必要派人追击。但又恐城中有变……也不会倾巢而出。估计也就百余人,若能再伏击一次,荷兰人暂时便无力出战了。”

    “届时,我等打出‘均田免丁税’、‘不纳贡赋’的口号,荷兰人必然大惊,担心燎原之势,定会从东爪哇调兵。”

    “东爪哇空虚之际,到时候是南下火山,还是东进三宝垄,就大有回旋余地。几位以为如何?”

    牛二心道,朝廷只要管,那也就是这几个月之内的事,肯定很快就有消息。

    若朝廷不管,却把我等扔到这里了,朝中那群鸟人又起了什么幺蛾子,那就只能靠自己的。

    到时候,南下火山是死路,也可以和他们一起东进,大不了自立为王便是。

    鹰娑伯既关注南洋之事,即便朝中反对,他也必私下里支援,南下火山不靠海,鹰娑伯即便有心支援也无力,真要是朝廷变了主意弃了我们,那也正好调动一下荷兰人的兵力,在东边打开局面,等着鹰娑伯派人支援些枪炮。

    荷兰人不得人心,牛二心道我在靖海宫也学过殖民统治之法,这荷兰的手段即便在殖民统治里也算是暴政了。

    既有人心,只要给些枪,给我一年时间练兵,不求与青州军相较,但差一些亦足够了。凭某在靖海宫里学的本事,这等百里之地造反称王,亦非难事。

    他还没察觉到靖海宫官学里潜移默化教的一些本事,拿来造反称王极为合适。只是在靖海宫学的太久,那些东西又都隐藏在正常的术器之下,习以为常的思维方式已经塑造出来,只是觉得适合而已。

    这是最坏的打算。自己这些人蹲在这里好几年,真要是朝廷变卦了,弃了他们,他们只能自己想办法做点大事了。

    黄班等人只是草莽豪杰,打仗的本事需要慢慢学,此时哪里知道“调动”、“声东击西”之类的手段。

    略听了一下牛二的办法,登时惊为天人,赞道:“牛二兄弟这办法好。我等欲往东,却先假装往南。欲去三宝垄,却假装志在巴达维亚。这巴达维亚不可失,荷兰人又不得不派人守城,便无多余的兵力来围剿我等,只能从东爪哇调兵。”

    “马上就要台风天了,一旦将兵调来,再往回调可就不容易了。届时我们一路向东,拿下井里汶、三宝垄,联络当地的酋长,联而反荷,大事可成。”

    牛二只是笑笑,心想最好不要这样,我还有家室在天朝,若能回去自是要回去的。可就算回去,也不能窝窝囊囊地溜回去,到时候鹰娑伯定是要骂我几句窝囊废的,得干出几件大事不可。

    这时候先稳住了黄班等人,尽量先拖延时间,最好是朝廷赶紧出面。

    既然对面几波势力都同意这个想法,便开始召集那些在糖厂、甘蔗园劳作的华人,以及一起劳作做奴工的爪哇人。

    大肆传播均田免人头税、免除贡赋、反对荷兰强制定价和垄断贸易等口号。

    按照靖海宫官学交的那些东西,做事得先有纲领,知道要争取什么。当然,教的时候,是拿着大顺的开国史教的,名义上是为了“彰显本朝得国之正、太祖皇帝顺天应人均田免粮、太宗皇帝审时度势知天下之大危在东虏而呼保天下、本朝之得天下,上应汉高斩白蛇、下承明祖起临濠,正之正也……”

    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但这时候,以史为鉴的这些东西,浸淫了十余年之后,情势一到,自是手到擒来,用起来无比顺畅。

    …………

    巴达维亚城中,逃回去的土兵将信交到了总督手里,又将他们遇袭的情况重复了一遍。

    只是,重复的时候,难免失真。

    “那些华人的武器很好,都是上好的燧发枪,都佩戴刺刀。他们的枪手很多,至少有数百人。而且他们开枪很准,一次齐射就让队伍崩溃了。”

    “好几千的华人举着各式武器从远处冲了出来,将我们团团围住。其中领头的一个,身材高大,手里不但有步枪,腰间还有短铳……”

    瓦尔克尼尔听完土兵的复述,展开那封信,信上完全是用荷兰文写的,写的很漂亮,显然写信的人文化水平不低。

    信上的内容,让瓦尔克尼尔忧心忡忡。

    这封信像是一封谈判信,或者说是起义者的纲领。

    如果信上只是强调华人的问题,那还好,可以分而治之。

    但信上的内容,却是强调荷兰在整个爪哇的暴政,分析的鞭辟入里,连瓦尔克尼尔看的都频频点头。

    从为了垄断贸易、减少丁香数量从而提高价格,导致的班达岛数万人的大屠杀和砍伐丁香树。

    再到荷兰人对爪哇强制要求纳贡、再到征收人头税、总督上下贪腐横行、公司员工勒索贿赂、强迫种植、垄断贸易等等。

    后面则是起义提出的纲领性文件,包括改革土地制度、废除人头税、废除巴达维亚的土地制度法、废除纳贡、废除贸易垄断和私人贸易限制、改革村社土地制度、反对包税制等等。

    单就纲领而言,似乎可不只是为华人争取利益,里面并没有大肆传播民族和血统,可能是考虑到就算说了,城里的华人也不会和起义者站在一边,反倒是那些受到压迫的奴工和村社农奴、奴隶更有动力参与起义。

    看过信,再联系到土兵的复述,瓦尔克尼尔几乎第一时间确定了,这群起义的人背后,有“境外的势力”参与。

    但也几乎是第一时间排除了大顺在背后搞鬼的可能。

    对大顺而言,如果有心下南洋,不用这么麻烦,而且也不可能提出这样的纲领,他知道大顺的朝廷,绝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而且,站在荷兰的角度,以己度人,大顺就算想要下南洋,那么也一定会延续荷兰的统治方式:只是让华人做一等人而已,剩下的纳贡、控制贸易、抓奴隶等,都会一脉相承。

    人很难想象出自己没见过、没做过的事。瓦尔克尼尔也想象不出大顺搞殖民的手段,甚至完全不可能理解什么叫朝贡体系。

    以己度人去想,大顺喊出这些口号,那岂不是增加自己殖民统治的难度?

    瓦尔克尼瓦很难想象,不抓奴隶、不抓奴工、不强迫种植、不屠杀焚烧减少产量,怎么才能赚钱?

    那些起义者居然有优秀的火枪,而且训练有素……加上这些条件里还有允许自由贸易这一项,瓦尔克尼尔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些欧洲的同行,他们才是最渴望在东南亚自由贸易的……哪怕闭关且颁布了《航海条例》完全垄断贸易的英国,在东南亚也绝对是支持自由贸易的,因为他们还没垄断东南亚。

    法国、英国、西班牙、葡萄牙……都有可能,他们都乐于见到荷兰在东南亚统治的崩溃。反正他们也得不到,只要乱起来就好。乱起来,他们的走私船就可以到处买香料,绕开荷兰的检查。

    而大顺,是最不可能的。要么根本不管。

    要管的话,大顺是此时唯一有能力赶走他们的,赶走就要维系殖民统治,怎么可能会扶植这样的纲领?

    而且大顺对东南亚是否自由贸易,肯定是毫无兴趣。

    自由贸易还是垄断特权,关大顺屁事?自由贸易也好、垄断专营也罢,不还是乖乖地来广东福建松江买茶买丝买布买瓷器买大黄?

    倒是英法葡西,极有可能。

    一瞬间,瓦尔克尼尔想到了英国人。

    英西开战了!莫非……英国人想要攻占菲律宾,借此削弱荷兰在东南亚的统治,从而在击败西班牙占据菲律宾后为统治东南亚做准备?所以才借华人的手,搞乱爪哇?

    若是这样,极有可能。

    一旦攻占了菲律宾,在东南亚有了落脚点,肯定希望荷兰无力统治,从而扶植当地人反荷……英国人一百年前就干过类似的事,被荷兰人杀了一批退出了东南亚,这是故技重施?

第二二一章 不敢杀

    英国人常干这样的事,前科满满,被巴达维亚总督怀疑也在情理之中。

    瓦尔克尼尔在从阿姆斯特丹调来之前,曾在锡兰和印度干过,和伦敦东印度公司常打交道。

    尤其是现在伦敦东印度公司常驻广东的总代表法扎克莱,那是一个一直琢磨着挤压荷兰对华贸易的家伙。

    对英国而言,可能并不需要统治整个东南亚,只需要扰乱荷兰打破荷兰的垄断就足够了。

    瓦尔克尼尔很清楚东印度公司赚钱的诀窍,那就是垄断、物以稀为贵。

    比如丁香和肉豆蔻,在安汶和班达产出量巨大。荷兰人自己吃不下来全部,当年英国人就悄悄过去买,从而和荷兰竞争,互相压价。

    荷兰人的做法也是简单粗暴。

    把班达岛上的人全部杀掉,放火把丁香全都烧了、砍了。任何敢和英国私自贸易的部落、酋长、村落,通通屠灭,一个不留。

    整船整船的丁香、豆蔻,直接让海里面扔。这样一来,产量少了,价格自然就上去了,英国人倒是想继续买,可惜班达岛上的人都死光了,没得买,如此荷兰东印度公司自然就盈利了。

    同样是一船货,一斤卖100银币,和一斤卖10银币,利润肯定不同。船就那么多,市场就那么大,产量当然是越少越好。

    香料这玩意儿,说白了就是一种树,只要气候合适,怎么可能没产量?

    所以英国人也不需要占领东南亚,一方面现在英荷还算是同盟,另一方面占领了统治成本也不低。

    只需要让荷兰人内部乱起来,无法做到对东南亚的管控,英国东印度公司就能绕开荷兰人私自交易,这就够了。

    瓦尔克尼尔心里已经猜了个差不多,但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去找英国人算账,没证据找了英国人也不会认。

    有证据也没用,荷兰为了废除英国锁国的《航海条例》,和英国打了三仗了,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桌上也得不到。

    关键的恶心之处,在于英国人可以这么恶心荷兰,荷兰却没办法用类似的手段恶心英国。

    因为能用的早就都用上了,走私贩子一直在往北美的英国殖民地走私,被英国抓着就按海盗罪处以绞刑,可这也就是极限了,现在完全没机会煽动英国的北美殖民地独立,至少现在完全看不出当地有什么反意。

    当务之急,是先扑灭这些起义的火焰。

    不要烧起来,一旦烧起来,那些暂时臣服荷兰的苏丹国,也一定会借机反叛的。

    此时巴达维亚的荷兰官员也都到齐了,巴达维亚城市评议会的人立刻就像瓦尔克尼尔建议,既然是华人闹事,一定要小心城里那些有居留证的华人里应外合。

    现在应该用雷霆手段,把监狱里关押的之前抓的没有居留证的华人全部绑上石头,扔海里去,以防暴动。

    同时把城里的这些华人全都看管起来,或者借着那些华人包税人造成的不满,煽动城中的爪哇人,把城里的华人都屠杀掉。

    华人的甲必丹和雷珍兰,虽然挂着上尉中尉的军衔,但却没资格参加这样的会议,只能在外面候着。

    真正核心层的荷兰人自是怎么想的,便怎么说。

    然而,瓦尔克尼尔立刻否决了这个可怕的想法。虽然他刚来的时候,想的比这个还要血腥,认为杀掉大半、剩下的运到锡兰和开普敦当债务奴隶卖钱。

    但现在,伴随着大顺打赢了日本、战列舰水手在天津被刘钰带着打了荷兰特使菲利普斯之后,之前瓦尔克尼尔认为最简单实用的办法,如今就成了“可怕的、不仁慈”的想法。

    “先生们,你们这样的想法是可怕的。看看他们的布告文书,显然这不是一场华人的叛乱,而是一场乌衫党和无裤汉掀起的起义。”

    “甲必丹连富光,早已经将那些华人中的危险分子报告上来了。现在的这一场起义,背后很可能有英国人的操控。”

    “很显然,英国人希望借中国的手,打击我们在东南亚的势力。英国人的作为,你们是知道的,联荷兰打西班牙、联法国打荷兰、连奥地利打法国……他们在岛上,很多时候并不需要自己出手,只需要挑唆战争就好。”

    “如果我们现在对华人进行无差别的屠戮,这势必会引起中国的报复。先生们,至少两艘74炮战列舰和15艘五级巡航舰,以及可以轻而易举击败蒙古骑兵的陆军……我希望你们在给出建议的时候,认真考虑一下后果。”

    “尤其是他们的‘海军大臣’,是个狂热爱国者的情况下。英国人可以为了‘詹金斯的耳朵’和西班牙开战,那么中国为什么不会因为我们对华人无差别的屠戮而开战呢?”

    瓦尔克尼尔并不认为大顺对东南亚有什么兴趣,但现在大顺很可能因此屠杀事件而开战,尤其是英国因为詹金斯耳朵开战的大背景下,舆情会发酵成别样的味道——蛮夷都知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而且那还不过是个掉了个耳朵,荷兰人屠了好几万,我天朝就不管?

    瓦尔克尼尔担心这件事会引来大顺的武装干涉和炮舰外交。

    在没有绝对获胜把握的情况下,荷兰人很喜欢引用格劳修斯的海洋公约法,反对任何形式的炮舰外交;而在一百多年前的澎湖、舟山和澳门,荷兰人有很大的把握,自然支持任何形式的炮舰外交。

    听到总督大人反对屠戮,有人便道:“总督大人,中国人即便有了几艘军舰,可他们的训练未必合格。实际上,五级舰凭借经验,战胜74炮战列舰,也未必没有可能。”

    说话的这人,说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几个有海军服役经验的人心想扯淡,什么样的船长,能带着五级舰,打赢三极舰?除非现在就集结所有在东南亚的船,拿出七省海军的看家本事,突袭威海港。

    自信满满的那人继续道:“如果这时候不加屠戮,万一他们里应外合攻下了巴达维亚,那么这将是公司的巨大损失!”

    说是公司,实际上不只是公司。

    如果巴达维亚被攻破,这可不只是公司的巨大损失,而是每一个在这里的员工的巨大损失。

    大顺这边运河海运之争,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荷兰这边成立对华贸易委员会,却依旧要绕个圈在巴达维亚中转,也是一样的“百万漕工衣食所系”的道理。

    所有来巴达维亚的人,都是为了发财,不是为了发财,谁愿意来这种鬼地方?没有了巴达维亚,这些人的收入将要锐减,只靠公司的那点收入没人愿意来巴达维亚的。

    总督可以允许每年两万银币的“合法额外收入”,在这合法额外收入之外,总督还会拍卖一些垃圾。

    比如随便找个破瓶子,说要拍卖,想要拿到包税权的,就会认为这是一件宝物,五个铜子儿的破瓶子能拍到几千银币的高价,而这是可以合理走账的,不属于贪污和受贿,也不在“合法额外收入”之内;而包税权的包税,是要走公账的,和总督的腰包可没关系。

    200银币包税走公账,1000银币拍个总督的破瓶子,你好我好大家好,公司总部的会计也查不出问题。

    总督如此,往下也就可想而知,各有惯例收入。

    再者,巴达维亚城里的华人很是有一些富豪,早就有人看着眼馋了。若是屠戮一波,就像是连富光这样的甲必丹,他家的庄园比总督府还要豪华,随随便便找个罪名就是几十万银币的收入,大家分一分,岂不美哉?

    城里有居留证的华人,有七八千人。每个人每年能交得起2个银币的人头税,每人的总资产,不算那些甲必丹雷珍兰等富商,平均也有个一二百个银币。

    七八千人,平均每个人爆200个银币,杀光之后就有将近二百万。大家分一分,就可以离开这鬼地方回荷兰了。至于巴达维亚以后怎么样,东印度公司将来会如何,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柳宗元的《封建论》里,就说过类似的问题。有人就说,封建世袭,可以使封建主爱护百姓,至少不会把百姓压榨的太狠到活不下去的地步,懂得细水长流;而流官则可能会来一锤子买卖,反正干完就走,日后和自己无关。

    但瓦尔克尼尔作为总督,是要对这件事负全部责任的。董事会那群人是有司法权的,真敢触动了十七人绅士的利益,他也就离死不远了。

    而且负责的是总督,手底下的人最多也就是提个意见建议,最终拍板的还是他,将来秋后算账担责任的也是他。

    考虑到大顺炮舰外交的威胁,以及英国背后挑唆中荷开战英国坐享渔利的可能,瓦尔克尼尔对这个想法极力反对。

    “先生们,我作为董事会任命的总督,要对十七人绅士负责,对全部股东负责。”

    “你们应该知道,现在公司的财政已经很艰难了。”

    “自从我们那个傻乎乎的同胞用显微镜发现了更小的世界后,人体四液理论已经被很多人放弃了。而产自热带地区的‘燥性、热性’的香料,如今不再有药用驱寒驱湿的价值,人们消费的已经很少了。而且,我们不能像俄国人鼓吹大黄一样,因为大黄真的可以通便致泻;而‘燥性、热性’的香料一旦不用人体四液理论,就很难看出效果。”

    “香料不再作为药物,价格和销量都在下跌,公司在东南亚许多地方都在亏损。日本的贸易又被中国人取缔了,如果我们惹恼了中国,他们会立刻对我们实施禁运的。”

    “中国哪怕不出兵,只要禁运,公司的资金周转就会出大问题。年终分红的时候,董事会怎么向股东们交代?而且,你们也知道,国内很多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蠢货,也在反对垄断贸易,认为应该允许所以荷兰人贸易,而不是只能是公司员工,这样的言论很多,也很能蛊惑那些蠢货。”

    “一旦年终无法分红,你们想过后果吗?”

第二二二章 也不想背锅

    股份制公司存在的目的,是为了盈利。

    无数股东盯着东印度公司的年终分红,东印度公司也过早尝到了金融的甜头,大量的资金投入到放贷当中,现在公司的流水基本是靠收利息支撑着。

    而且早就已经出现了三角债和拆东墙补西墙的情况,一边放贷、一边借款。

    大顺掐断了荷兰的对日贸易,导致每年出现了至少20吨白银的现金缺口。

    在荷兰、或者欧洲大陆,可以用债券支付。

    但在大顺的广东、福建、江苏,当地商人可不认荷兰人的债券。

    他们只认两种东西,黄金和白银,可能有时候也会认香料,但除此之外,别的就别想了。

    正常来说,都是拿着大顺的生丝、巴达维亚的蔗糖,去长崎卖成现金。再用现金去大顺买瓷器茶叶丝绸,再运回到阿姆斯特丹,走完一个两年半的大循环。

    现金——生丝——长崎换更多的现金——福建用现金买茶、买瓷——回欧洲卖出现金——回中国买生丝——长崎……这样的循环,需要两年半。

    一旦现金流断裂、资金链出现了缺口,蹲在广东福建的欧洲同行竞争者们,就会像食腐秃鹫一般围上来。

    奥斯坦德公司的教训,荷兰人记忆犹新。除了能把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干到倒闭重组的法国人,英、丹、瑞、葡哪一个都不是善茬。

    现在长崎贸易这个重要的现金流已经断了,如果大顺选择对荷兰东印度公司禁运,公司很可能就会出现股东挤兑、股价狂跌的大灾难。

    时代变了。

    大顺不是前明,不允许在岸上进行贸易。

    前明时候,荷兰人可以扶植海盗,劫持去往马尼拉的船,迫使中国商人不得不去巴达维亚贸易。

    现在大顺开放口岸,如果大顺选择对荷兰禁运,对大顺来说一点损失都没有:缺了你荷兰东印度公司,还有伦敦东印度公司、丹麦亚洲公司、瑞典中国公司、普鲁士王家亚洲公司、法国东印度公司、葡萄牙的澳门等等。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江西的瓷器不愁卖,如此而已。

    如果荷兰选择扶植海盗,迫使船只往巴达维亚贸易,那么这也不是明末英荷联手对抗葡西合并的日不落的时代了。此时若如此,英、丹、瑞、法、葡、西等国,一定会“捍卫东南亚的自由贸易与航路安全”,选择与大顺联合剿灭海盗。

    历史上哪怕封闭的满清,搞五口通商,对外面的世界傻乎乎的所知不多,完全没有国际视野,也能让荷兰东印度公司自己不得不把总督抓起来当替罪羊,就是担心对华贸易受到影响。哪怕当时的满清稍微有一点外交意识,真正懂得什么叫“以夷制夷”,当初的悲剧就不可能发生,即便满清的海军是废物。可这件事只靠“以夷制夷”就能解决,根本用不到海军。

    大顺用海军,是因为大顺不满足于华人不被屠杀,而是准备经略南洋。如果只是为了确保不会屠杀,也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外交部一个贸易禁运警告、一个招待英国东印度公司使节的宴会就够了。

    如今大顺的海外政府和外部视野,更让瓦尔克尼尔压力巨大,不敢轻举妄动。

    杀人不是罪。在班达杀了七八万,不但无罪,反而奖励。

    影响了股东的分红、影响了东印度公司的利润,才是死罪。

    现在东印度公司的香料贸易已经撑不住了,再断了对华贸易,他这个总督必死无疑,他自己心里太清楚影响了股东分红会是什么后果了。

    作为公司高层,以及祖父父辈都当过阿姆斯特丹市长的人脉,他知道公司的债务问题已经是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大雷。

    如今大顺这边,刘钰在借用西洋参的问题,破除旧的医学体系;西方也几乎是在同步进行,人体四液学说和阴阳五行差毬不多,香料产自热带,所以“燥性、热性”可以驱湿寒,也正是之前香料价格居高、销量极大的原因。

    而现在随着瓦尔克尼尔嘴里那个傻乎乎的叫列文虎克的同胞用显微镜看到了更微观的世界,人体四液说也开始崩溃,香料的销量大受影响,同时咖啡、烟草等新的嗜好品填补了香料的位置,东印度公司在东南亚只靠香料贸易,已经快要入不敷出了。

    不是说香料一点不挣钱了,而是想要赚钱就得垄断;想要垄断就得军事强迫。

    每年修堡垒、买枪械、干涉苏丹国内政、镇压连绵不绝的苏拉巴迪起义、巡查走私犯等等,这都得花钱。

    就拿巡查走私犯来说,每年十几万银币花着,几处堡垒年年都要驻军、每个与都要巡查。

    这钱要不花,英国人的船,或者大顺的海商,就可以直接和当地土著贸易,带走香料,和荷兰竞价。

    英国人的德行,荷兰人知道。

    中国海商的德行,荷兰人也清楚,当年养大后反咬了一口的郑芝龙,就是例子。海商在陆上是商,出了海就是一群野兽,能抢绝对不花钱、能走私绝对不纳税、能杀人绝对不手软。

    荷兰的利润,来自于军事征服之下强迫纳贡制和绝对垄断权。缺了其中一条,在东南亚就赚不到钱。

    现在这种最愚蠢的殖民地政策,已经开始出现反噬了。

    瓦尔克尼尔来的时候壮志雄心想要快刀斩乱麻,伴随着真正目睹了大顺这几年的政策转变,他已经从横行无忌的螃蟹,变为了缩手缩脚的王八。

    听着这些人的建议,瓦尔克尼尔心里明镜似的:你们的建议,当真是送死我来、背黑锅我去。到时候我这个总督因为对华贸易受到了影响,被十七人绅士团直接把我抓起来剥夺一切,你们倒是屠杀了华人拿着钱回荷兰做富翁了。

    动之以情之后,瓦尔克尼尔也用出了东印度公司官僚体系里最常用的战术,踢皮球。

    “这件事必然影响到对华贸易。如今公司成立了对华贸易委员会,并不隶属于巴达维亚。”

    “这件事,即便时间上不允许请示十七人委员会的命令,也应该等待对华贸易委员会的人从大顺的京城回来才能决定。”

    “我作为总督,依照公司条例,无权做出此等决定。”

    “在这种时候,我们应该信赖我们的华人甲必丹、雷珍兰。应该相信他们可以稳住城内的局面,而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再继续激化问题。”

    把皮球用东印度公司越来越臃肿的机构和内部条例踢开,瓦尔克尼尔心想今天这件事,将来还是要把连富光当替罪羊的。

    虽然巴达维亚的华人起义,源于公司一贯的压迫政策、源于十七人委员会作出了错误的“蔗糖业扩张计划”、源于波斯出了个疯子、源于大顺这边居然切断了日荷贸易、源于历届巴达维亚总督默许华人奴工、源于巴达维亚的荷兰官僚贪婪无度……

    但是,十七人委员会不会承认这一切源于他们的错误,也不会承认公司的压迫政策有错。

    最终还是要把问题安在瓦尔克尼尔的头上,在他们看来,明明是瓦尔克尼尔派人去抓人导致了起义。就像是罗马人认为如果斯巴达克斯死在了角斗场就不会有奴隶起义;就像是之前荷兰人认为早一点处死苏拉巴迪就不会有爪哇大起义一样。

    所以瓦尔克尼尔也已经想到了自己如果被安罪名,要把连富光抓住顶罪,是连富光给予了错误的信息,导致了这场起义的爆发。

    但现在,还不是抓他的时候。这时候还需要城里的华人甲必丹和雷珍兰们,稳住城内的华人。

    所以此时他要说,要信赖我们的华人甲必丹和雷珍兰。

    总督既然都把皮球踢到对华贸易委员会上了,下面的人也就无可奈何了。巴达维亚是地方政府,和“朝廷”的十七人委员会是有矛盾的,如果这件事处置不好,日后也是麻烦事,倒显得巴达维亚无视“朝廷”权威。

    既如此,也只好将城里的华人甲必丹和雷珍兰请进来。

    他们早已经守在了总督府的门口,一直等待着里面的消息,一个个全都忐忑不安。

    既有担心城外起义会连累他们的,毕竟他们和自己都是华人;也有担心城外起义导致他们在城外的土地、糖厂等产业受影响的;还有担心起义成功攻入城中他们“均田均富”了。

    就像是包税人不会喜欢皇明炎精起临濠、灭蒙元,时不时要怀念一下“大元治天下之宽”;巴达维亚的华人富商也一点不喜欢大顺统治南洋。

    一来大顺是传统的天朝,不会允许搞这种容易出大事的包税制,他们此时并不知道开发虾夷的事,而且就算知道两者也多有不同,最起码的改土归流还是要做的,肯定不允许地头蛇统治;二来如果大顺统治了南洋,巴达维亚中转港的地位也就失去了,巴达维亚多半要失去现在的繁华。

    现在连富光等人听到城外起义有好枪、而且还伏击了荷兰人,最担心的就是大顺要来南洋,在背后支持,真要是这样的话,麻烦就大了。

    一方面是天然反感,另一方面是万一大顺赢了……他们这些人算怎么回事?不说汉奸,最起码一个“仕任伪官”的名目跑不掉,到时候岂不是要把家产充公,全家流放到北海牧羊之地戍边?

    想到这,连富光暗道,幸好自己的弟弟和城外那群人有勾连。若真是朝廷大军来了,我便说我与城中与红毛鬼周旋,实身在曹营心在汉也。

    之前还郁闷于回家之后没找到弟弟,担心荷兰人事后算账,牵连到自己。现在则庆幸于之前没找到弟弟、没有让仆人把弟弟关押在庄园里。

    荷兰人这么可怕,不可战胜,城外那群人居然赢了一场?还打死打伤了几十人?

    十几岁时候看那场行刑潜移默化灌输下的荷兰不可战胜的想法,在这场距离巴达维亚很近的伏击发生之后,虽未崩解,却也摇晃了起来。

    这要不是朝廷下场了,那就有鬼了!连富光太清楚城外那群人成不了事了,因为他们没钱、没枪、空有一条不怕死的贱命,如何成的了事?

    连富光不是瓦尔克尼尔,不能了解东印度公司和英法等国之间的斗争和龃龉,他眼里的世界一个叫荷兰,另一个叫天朝,他也只能往这方面想了。

    只是,虽然他猜的正确,但想着日后的事,觉得最好还是不要与荷兰人提。万一天朝要是赢了,自己也好赶紧投诚,多留一条后路。

第二二三章 作孽则心忧

    心里怀着两头下注的想法,可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低头。等着被荷兰人叫进去后,甲必丹和雷珍兰们还是“义愤填膺”地表达了对城外造反的华人的愤恨。

    瓦尔克尼尔现在不想刺激这些华人官僚,城外的华人造反,城内的华人可能会有异动,还需要他们稳住城内的局势。

    “上尉先生,我对你们的忠诚是绝对信任的。但必须要考虑城内可能混入间谍、煽动不明真相的华人一起掀起叛乱。”

    “鉴于此,我希望你们能够认真考虑清楚,怎么样才是真正保护自己的同胞。想要保护自己的同胞,这时候要做的就是不准城内的华人有任何的异动。如果有异动,那么总督府只能实行十一抽杀律了。”

    “而且,你们作为甲必丹和雷珍兰,有义务也有责任维护城内华人的安定。如果他们也参与了叛乱,那么作为包人头税的你们,当然是有责任的。”

    “可现在就派你们的传令兵,在华人社区内鸣金。若华人果真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可这几日闭门不出,以免被巡街的士兵作为奸细杀掉。所有华人理应交出所有的武器,以证明自己和城外的叛乱者没有任何的勾连,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

    连富光对荷兰人还是相信的,至少没想过荷兰人起过大规模屠杀的想法。现在城外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也不能知道,荷兰人的要求似乎也不高。

    他正准备答应的时候,旁边的一名之前绕开了他悄悄向总督告密的雷珍兰,则壮怀道:“我们中国有句话讲,守土为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等亦有勇力,手下也有一些悍勇之辈,何不组织起来一起参与守城?”

    这个雷珍兰心里不是滋味,荷兰人在这种情况下,依旧不用他们守城,可见内心还是没有把他当成自己人。

    一时郁闷,似有些明白了古时那些被猜忌的将军选择自杀式的出征战死沙场以证明自己忠诚时的心态。

    瓦尔克尼尔却摇头道:“你们华人都胆怯,根本不敢打仗。你们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外面的那些叛乱者不堪一击。”

    拒绝了雷珍兰要求协助守城的请求,那名雷珍兰心里虽不是滋味,却也无可奈何。

    连富光自有消息来源,知道这个雷珍兰之前绕开了他,绕开了他这个正式上级悄悄去总督那汇报情况,心里如何不明白对方想要借此机会取而代之?

    但这时候也只好装作不知道,反倒是很郑重地说道:“总督大人的决策是正确的。如果参与守城的人混入了一些叛乱分子,他们此时一定会积极地要求参与守城。在他们防守的区域,只需要点上一把火,城外的叛乱者就知道那里防守薄弱,就可以从那里攻入。”

    瓦尔克尼尔点头称是,心想我也正是提防这一点。这时候最积极的华人,未必是最忠诚的,所以既然不能确定他们是否忠诚,那就一概不用。

    只要让这些甲必丹和雷珍兰出面,让城里的华人都闭门不出就好。

    这样,局势就可以掌握住,一旦要是守城不顺利,还可以用这些城里的华人作为人质。

    就像是城外的叛乱者,用被俘的荷兰人做人质一样。

    “就这样办吧。你们在城中先执行命令,之后不要回自己的住处,全部来总督府待命。”

    “是的,总督大人。”

    都答应后,连富光等人便出了总督府。

    召集了传令兵,拿出华人很熟悉的锣,沿着街猛敲。

    一边敲,一边喊道:“城外正在叛乱,所有的唐人都有嫌疑。若唐人果真是好人的,可闭门不出,将家里的刀具全都摆放在门口,不准离开自己的房子。”

    “一会巡街士兵会抽查,若是家中有刀具没有上缴的,周围十户连坐!各家若听到了,赶紧关门!”

    嗡嗡嗡的锣声在华人社区内回荡着,守法的华人纷纷关上了自己的门窗,多数人将家里的刀具都放在了门口。

    他们只是小手工业者,小买卖人,不支持谁也不反对谁。只要荷兰人的刀没砍在头上,他们也不会选择主动站出来为城外那些除了一条命和一把子力气、连丝毫小产业都没人的站在一起。

    反正城外那些人若是“叛乱”成功,也不会为难他们,说不定还会因为都是华人而免除了他们的人头税。

    他们渴望秩序,不管这秩序的主导者是谁,只要有秩序就好。

    至于包税或者放贷的富人,则更是早早将家里的各种刀具都放在了门外,关闭好了门窗,对着家里的关公像祈祷着荷兰人快点平定叛乱,不要让叛乱者入城。

    很快,原本热闹的华人社区,街道上已经没有人了。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所有的门户都紧闭着。

    折腾完这一切,已经接近傍晚。巡逻的荷兰或者爪哇土兵,分出了一百多人看守在华人的聚居地,担心在城中也有城外的接应者。

    剩余的士兵,则守卫在城墙或者炮台、堡垒中。

    起义者那边的牛二估计的没错,他们先发制人伏击荷兰人后,荷兰人的反应一定是先提防城内的华人跟着一起反叛,必然不会立刻出兵来攻打他们,而是要防备城外的起义者趁乱入城。

    这就给了起义者足够的时间去部署。

    城外,一些人或是背着成捆的甘蔗、或是用扁担挑着仅存的行李被褥,在几个领袖人物的带领下,先行朝着茂勿方向前进。

    留在巴达维亚城外附近的,只有二三百人。牛二考虑到组织力不足、军官人手不够,二三百人已经是他们这些的能够拉起来的最多人数了。

    均算下来,一个受过训练的、或者当地有威望的,手底下就带着十五六人,正好管得过来。

    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今天荷兰人不会出城了,明天也不可能太早出城围剿,已经留出了足够的时间。

    城外的一处房子里,牛二和黄班等人在讨论明天的计划。黄班对于牛二已经相当佩服,从今天的事来看,牛二和他手底下那群弟兄,不但能打,而且显然是行伍出身的,还能把人组织起来。

    尤其是断言今天荷兰人不敢出城,荷兰人果然就没有出城。虽然这只是最基本的军事常识,科班出身的人都会这么做,但在黄班这等草莽出身的人看来,简直就是孔明再世。

    “牛二兄弟果然神机妙算,红毛鬼果然不敢出城。”

    牛二听到这个“神机妙算”的夸奖,脸上不禁一红,心道我可当不起这四个字,混了这么久连个参谋长都没混上,在威海那群人里我就是个中等人物。最优秀的或是在舰上,或是当初西征时候青州军参谋部里早混出了头,若是被同窗听到自己被这么夸奖,非要笑话自己不可。

    转念再想,似也明白了刘钰平日一直说的话。这瓦尔克尼尔,也就是个三四流的人物,只是靠着背后的体系,可以压的偌大的爪哇、几千万人口老老实实。

    自己也不过是个三四流人物,靠着学来的东西,一样可以弄得同样是三四流人物的瓦尔克尼尔头疼便是。

    因为消息传递不便,枢密院那边只能给一些战略指导。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牛二知道只能依靠自己学来的本事,学以致用了。

    “诸位弟兄,明日荷兰人也不会立刻出城,而是会派出斥候和小股部队,先侦查一下周围的情况。白天里伏击了他们一次,他们定然不敢再派出二三十人的小队。”

    “而若要大队出击,又需准备粮食等。我等趁这段时间,抓紧时间攻下茂勿,依托山区周旋。”

    “天朝太祖皇帝昔年出河南,取民心。如今我观爪哇之地,亦有可为河洛者,便是那片山区一直到万隆……呃,勃良安,亦可为根基。”

    习惯性地用了威海那边地图的名目,赶忙改口。

    “巴达维亚城高、荷兰人兵多,非可轻取,需得缓缓图之。若此时往东,荷兰人有军舰可以运兵,必然沿途封堵,又提防当地华人,此死路也。”

    “而勃良安地,荷兰人多用强迫种植制,当地人广受其害。可学天朝太祖皇帝均田免粮之故事,行仁政、揽人心。”

    “那里北上即是井里汶,西进可威胁巴城,东边的马塔兰苏丹国也乐见我等起事反荷,亦不会主动打我。当地又多产稻米,足以资军。”

    “总之,不管是攻巴城,还是东进,都不可急,需缓缓来。此时东进,死路也,荷兰人凭军舰运兵,借助堡垒固守,我等若久攻不克,屯兵于坚城之下,此兵法之大忌;即便攻克,淡目等地尽皆海港,荷兰人海军强势,亦不能长久。”

    牛二自是深思熟虑,之所以考虑南下,除了那里是山区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因为那里,就像是崇祯十二年的河南。只需要一把火,就能烧起来。真要是朝廷将来又废止了下南洋之策,东进之前,这万隆一代正是蛰伏练兵、壮大队伍的好地方。

    …………

    城内,荷兰人一夜没睡。

    一晚上城外火光冲天,时不时传来爆炸声。

    有时候听起来像鞭炮,有时候又不像,完全闹不清城外的起义者到底有多大的规模。

    白天的伏击,也给了荷兰人极大的压力,知道城外的起义者有火枪、而起可能有一部分训练有素的雇佣兵,他们也不敢贸然出城。

    第二天一早,等到浓雾散去,城里的荷兰人惊奇地发现,他们一晚上都在和空气斗智斗勇,外面根本就没有人。

    折腾了一夜,总督只得下令士兵们先休息一个上午。

    官员们抓紧时间了解昨天晚上的情况,一些小规模的斥候小心翼翼地出城侦查,巴达维亚的统治只有在巴达维亚城内是绝对有效的,城外连多少人口他们都弄不清楚。

    很快,有人汇报了消息,说是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有许多的华人或者种植园的奴工,朝着南边逃去,可能有上千人。

    并不是所有城外的华人都参与了起义,而是许多因为蔗糖贸易不振而失业的乌衫党和无裤汉。

    这些人都是些悍勇之辈,平日里在糖厂就是不受管束的,自然行业不振的时候也是最早被开除的。

    从传来的消息看,他们手里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武器,很多认只是背着一些简单的行李,很多人空着手。

    而且昨晚上其实根本没有多少人在巴达维亚周围,只有几十人、最多一百人,到处点火、放鞭炮,虚张声势而已。

    瓦尔克尼尔听完这个消息,心头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向南?

    不是往东?

    东边沿海城市的华人不少,这些人如果不敢攻打巴达维亚,按说是应该往东去他们同胞更多的地方。

    如果是往东,那倒没事了。沿途都有堡垒,而且巴达维亚有优秀的海船,凭借海运优势,只要井里汶、淡目等地的守军占据堡垒固守,没有大炮的起义者根本不可能攻下来。

    到时候海军军队一到,起义就会镇压下去了。

    可往南走……这问题就大了。

    昨天看到的那封信,以及起义者提出的纲领性文件,都让瓦尔克尼尔感觉到这里面有一双幕后黑手在操控。

    向南、向东南,是连绵的山区。此时叫勃良安,后世叫万隆。

    这里,是东印度最早实行强迫种植制度的地方,此时称之为勃良安制,算是一个尝试挽救公司赤字的政策尝试。

    而这种地方,也是最契合起义者纲领的地方。

    所谓勃良安制,用后世的话,叫做“商业资本主义垄断下的变相农奴制”。

    荷兰人强迫各个村社种植一定比例的欧洲市场急需的经济作物,比如棉花、靛蓝、木蓝、咖啡等。

    比如这个村社,一年要缴纳100斤棉花,那么村社的社长、当地土著的贵族就得到了荷兰人的授权。

    哪个村民要是不种,就要被绑在树上鞭打、行刑。

    就瓦尔克尼尔所知的情况,当地的土著村长、社长等,可谓是手段残忍,丝毫不会顾及所谓的同胞情谊。

    不听话的、不按时缴纳强迫要求种植的作物的,或是绑起来往嘴里灌牛粪、或是用绳子拴着两个大拇指吊起来暴晒、或是把衣服全都扒光扔进水坑里泡着直到浑身的皮都泡起皱。

    有人若是带头闹事,当地的土著村长社长等,就会先把闹事的人打死,以儆效尤。

    而在缴纳的规定地租之外,多余的,公司则以低价收购。

    垄断嘛,这就是垄断的优势。

    公司说多少钱收就是多少钱收,想卖给别人,没有人敢买,买了也运不出去。

    而荷兰人又向来喜欢扶植中间商,比如让华人富商当包税人、承包人,去吸引底层的仇恨。

    又或者,在强制种植的地方,给予中间人好处。

    比如村社的社长,一年缴纳了100斤的棉花作为地租。

    剩下的还有多的经济作物,荷兰会强制收购,然后按照收购的数量给予社长分红。

    比如缴了100斤的棉花,这是地租,没有分红。但如果你能搞出200斤,这里面一百斤就有分红。

    可想而知,那会成什么样。

    村社社长肯定希望村社的百姓多种荷兰人低价收购的经济作物,这样他们才能拿到分红。

    而百姓肯定不愿意种,因为荷兰人的收购价很低,还不如种点大米自己吃,可是村社的上层和当地贵族勾结荷兰人,凡是不听话的就打就杀。

    再说当地村社的村民根本就没种过靛蓝,荷兰只管收,可不管你怎么种出来,也不会派驻村工作队去教怎么种,种了也不活,那就只能用家里仅存的稻米抵租子。

    比如种咖啡,村民倒是学会种了。问题是咖啡不是拿着镰刀像是收稻子一样就收获了,得采摘,废的功夫极大。

    摘的咖啡卖给荷兰人,还不如一斤稻谷值钱。其实就是明抢,但那又能如何?

    村社社长为了分红,除了强制的地租之外,自是强迫村民种植更多的收购价比稻米还低的经济作物。

    不听话的,就灌牛粪、吊拇指;敢出头的,直接杀死;逼到起义了,邀请荷兰人来镇压。

    靠着这种制度,虽然暂时只是在万隆地区推行,但已经初步见到了红利,尤其是可以迅速转型适应市场的需求。

    比如现在种植的木蓝、靛蓝、咖啡等,逐步替代了原本的香料,成为利润的重要来源。

    可也一样,这种强迫带来的利润之下,是一个巨大的火药桶。

    此时的爪哇,有两个巨大的火药桶。

    一个是和奴隶差不多的华人奴工和契约奴,既包括糖厂和甘蔗园里的,也包括香料种植园里的。另一个就是万隆地区的强迫种植制下的村社。

第二二四章 传统艺能

    两个火药桶一旦合在一起,威力有多么巨大,瓦尔克尼尔是清楚的。

    他很清楚公司的政策,但也知道公司不这么搞,股东就分不到钱、公司就得倒闭。

    现在这两个火药桶有合拢的趋势,他不得不谨慎,也不得不小心。

    点燃火药桶,需要一颗火星。

    于是他把昨日被土兵带回来的信、以及起义者在城外散播的起义纲领又仔细地读了一遍,这种不安更加的强烈。

    城外那些华人起义者的纲领,可不只是针对华人,而是要煽动一切被荷兰压迫的底层。

    这就像是一颗足以点燃火药桶的火星,一旦烧到了万隆,必将燎天。

    如果这次起义只是华人主导的、纲领性文件也是只针对华人所受的不公正待遇,瓦尔克尼尔根本不会太在意。

    只是华人反抗的话,太容易解决了。

    东印度公司的分而治之和中间商政策,一直很成功。

    华人内部的有产者、无产者、有居留证者、无居留证者、包税者、被征税者、奴工、糖厂老板,根本就不是一条心,也根本不可能团结一致,完全可以轻松化解。

    而且,东印度公司一直以来都是有意让华人富商做吸引仇恨的中间商。

    比如包税、比如包收实物地租等等这些,使得很多人极其痛恨那些作威作福的高等华人。

    很多事,公司是不直接出面的,而是外包的。包税的特点就是收多少全凭本事,没有人是拿着钱拍卖到包税权去为人民服务的。

    东印度公司这是有意为之:直接统治,一旦反抗就是反抗荷兰;外包出去,自有华人富商吸引仇恨。

    而且,华人有钱却没有枪,甚至不准华人当兵,一旦出事就可以靠这种故意制造的矛盾,引导受压迫者内斗。

    如果只是华人的起义,瓦尔克尼尔确信不可能成功,根本不会造成太大的威胁。

    相反,完全可以利用之前故意分而治之的政策,让华人、爪哇人、华人上层、华人下层、爪哇下层等先打起来。

    可这一次不管是从信件、纲领,还是现在的转移方向,都看得出来,这次起义的组织者是个有手段的、深刻洞察到了东印度公司在爪哇统治薄弱地区和关键矛盾。

    到时候……转移到已经推广强制种植商业农奴制的地方,振臂高呼,砍死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勾连荷兰人的当地中间商和土著贵族,掀起一场底层的大起义,这麻烦可就大了。

    如果是爪哇的封建贵族反荷,瓦尔克尼尔也不用担心。

    历史经验告诉他,封建贵族的反荷行动,肯定失败。

    一方面底层不会为封建主卖命;另一方面封建主有反荷的、也一定会有站在荷兰一边趁机打倒政敌的。

    如果是单纯的爪哇底层反荷,瓦尔克尼尔也不用担心。

    华人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当地的土著贵族会站在荷兰一边,一起镇压底层。

    如果是单纯的华人底层反荷,瓦尔克尼尔还是不用担心。

    分而治之埋下的仇恨,会让爪哇人、高等华人与荷兰人站在一起镇压。

    但唯独这种有明确纲领;要煽动底层奴工、奴隶、强迫种植制压迫下的村社农奴、被不公正待遇对待的华人中层……这就有些可怖了。

    一旦起义者在万隆站稳了脚跟,既可以接到英国人从南边偷偷运来的军火接济、又可以背靠着马塔兰苏丹国,两边站在反荷的立场上是可以暂时合作的。

    更为重要的便是强迫种植制,已经是东印度公司在爪哇重要的利润增长点,将来准备推广到全爪哇的。

    本来就面临着蔗糖贸易不振、日本贸易被大顺切断的资金危机,如果再波及到强迫种植制已经确立的万隆地区……公司今年只怕要出赤字。

    想到这,瓦尔克尼尔又将连富光等人叫来。

    他知道中国在百年前历经过一次改朝换代,而且新王朝的建立者是反贼出身,他想要问问清楚,历来中国的底层叛乱者,都是怎么做的。

    “我听说现在中国的大皇帝的祖先,也是个出身低贱的农民,作为叛乱者最终成为的皇帝。我知道中国历来对贵族和血统缺乏最起码的尊重,但是作为底层叛乱者,他们一般是如何做的,才能获得人们的支持?”

    荷兰虽然也造过西班牙的反,但造反的领头人却是贵族。对于百姓造反这种事,瓦尔克尼尔还是不熟悉的。

    连富光没有造过反,但最为一个华人,这些基本的东西还是知道的。

    这是传统艺能,哪怕是小说、话本里,也都会说几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总督会对这个感兴趣,连富光还是将自己知道的告诉了瓦尔克尼尔。

    “总督大人,底层的叛乱者一般先会怂恿一些活不下去的人反叛。反叛之后,一般会选择袭击富户,分掉他们的土地、财产和粮食。他们丝毫不懂得对私有财产的尊重。”

    “他们承诺以后会把土地分配给每个人,天朝历来是有均田的传统的。而且在叛乱的时候,为了蛊惑人心,就像是现在大顺皇帝陛下的祖先,喊出的口号就是均田免粮。”

    “不但要把土地均分,而且会免除所有的赋税。对于那些富户,一般也会杀掉他们,将他们的粮食、财物,分给那些活不下去的人,唆使他们跟随他们一起叛乱。”

    “往往可能一开始只有几千人,但几个月的时间就会有上万人甚至更多的人,参与到叛乱当中。”

    “比如攻下了这个地方,平日里谁最被人仇视嫉妒、谁拥有田产最多,就把他杀掉。把他的一半粮食收为军粮,另一半分给当地的贫苦者,在把贫苦者最渴望的土地均分。”

    连富光只是很正常地介绍了一下历朝历代造反的路线,基本都是换汤不换药。

    他知道的也不是很多,毕竟没有亲身经历过,只是道听途说。

    但就是这些道听途说的东西,便让瓦尔克尼尔更加担忧……这种造反的路线,正是他最害怕的。

    爪哇的情况和天朝不同,土地的可买卖的私有制度还刚起步,还是传统的村社份田制。

    但是,这些东西都是换汤不换药的。

    万隆地区,荷兰人的军事力量不多,主要还是依靠当地人管理,那些管理者就算是半个农奴主了。

    他们有公司给的低价收购的分红,日子过得相当不错,有钱有粮。

    而当地的百姓则是多受压榨。

    按照连富光说的历朝历代的中国的传统艺能,要在万隆地区站稳脚跟,实在太容易了。

    甚至,连套路都不用换。

    攻入村社,处死村长,宣布废除一切强迫种植制度、均田免粮废除实物地租,和一切奴役性的强迫劳动。

    而且,万隆不是巴达维亚,当地的中间商也不是华人,而是当地土著。

    起义者不用担心,当地的土著会因为高等华人包税等因素,而仇恨华人。反倒是会和这些起义的奴工一起,干掉他们敢怒不敢言的村长。

    现在这支华人起义者,可以伏击荷兰二三十人的小队,这个水平攻占个村社简直易如反掌。

    攻入村社后把那些平日作恶多端的人一杀,财富一分,肯定会有更多的人加入队伍。

    至于当地土著贵族的战斗力,瓦尔克尼尔太清楚了,不堪一击。

    正在忧虑这件事的时候,城外又传来了一个更加不妙的消息。

    从那些“叛乱者”栖身的糖厂里,发现了一支损坏的褐贝斯步枪,以及一些英文的小册子。

    这些英文的小册子的内容,都是些克伦威尔时期的激进派主张。

    《英国被压迫贫民宣言》、《新正义的法典》等等,只是翻看了一个开头,就可以知道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了。

    又调查了一下那几座糖厂的买入时间,恰好是在英国煽动詹金斯耳朵事件造势的时候。

    心里本就对英国人缺乏信任,内心之前也有判断,加上这支证据确凿的、不小心把先装了铅弹后装了火药导致报废的褐贝斯步枪,瓦尔克尼尔已经勾勒出了一个完整的逻辑链。

    英国人早就准备对西班牙开战了,所以才煽动国内民意引爆詹金斯耳朵事件。

    为了将来攻占马尼拉后在东南亚立足,需要搞乱荷兰的统治。

    为了让荷兰屠杀华人引来大顺的报复,故意培养的华人雇佣兵,煽动华人起事,而不是派人引导爪哇土著起义。

    这里面每一步都是恶毒的算计和陷阱,走错一步公司就会万劫不复,英国人就可以在保持盟友关系的前提下,得到他们肢解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险恶目的。

    在公司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瓦尔克尼尔深知一个道理:谁获利最大,谁就是幕后主使。

    至于大顺,他看不出大顺能获得什么好处:如果大顺想要巴达维亚,直接开战就好,何必这么麻烦?

    而且巴达维亚对荷兰来说,是意义重大的中转站;但对大顺来说,连个鸡肋都不如。

    香料在安汶和班达;通往印度的通道在马六甲,大顺要巴达维亚干什么?自己中转瓷器生丝,绕个圈玩?

    而且,起义者向南转移,意图占据万隆地区,显然也是为了在南部海岸接受英国的援助。

    北边一线,荷兰人查的很严,沿途都有巡航的。

    而南边,则没有什么城市。

    英国人现在在东南亚只有最后一座军事基地,就是在海峡对岸南边的明古鲁。

    前几年为了纪念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中功勋卓著的名将丘吉尔,还将在明古鲁新修的城堡命名为万宝路堡——按照大顺的体系,丘吉尔获封的爵号是万宝路节度使、或者马尔伯罗公爵,依着意译和音译的区别。

    而明古鲁,距离万隆以南的海岸,只隔着一道巽他海峡。

    顺着他已经理出的思路往下想,越发觉得合情合理,毕竟英国人在这里唯一的据点就是那了,也是起义者唯一可能接到外援军火的路径。

    一群明显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雇佣兵,一群懂得政治学和有着深厚造反传统的民族习性的人,如果再拿到英国的军火援助,这将是东印度公司的一场灾难。

    中国这边有造反的传统艺能。

    英国这边有当搅屎棍的传统艺能。

    两个强国的传统艺能全都压在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身上,当真是无福消受。

    甚至很可能这些的往南走,就是去接收英国军火的。不能再等下去了,一定要趁着这些人立足未稳、还没有训练出一支军队之前,将其中的少数军事人员击溃。

    好在现在他们刚刚起义,多数人连武器都没有,只要派出一支部队快速追击,应该很快就能将他们击败。只要将核心的军事人员击败,剩下的人就一哄而散了。

    “传令,让在港口的军舰立刻起航,前往海峡南边,严查一切可疑的船只,尤其是英国人的船。”

    “让一个连的士兵即刻集结,准备追击,不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后续部队整装、准备军粮,随后跟上。”

第二二五章 服从性测试

    就在巴达维亚的荷兰士兵准备出动追剿的时候,几艘从天津来的大顺官船,在荷兰军舰的“护送”或者叫监视下,抵达了巴达维亚。

    这一次和上次大顺的官船抵达巴达维亚不同,上一次那艘船根本不是来巴达维亚的,而是去瑞典哥德堡的,只是被荷兰人以检查海盗为名扣押的。

    此番前来的船,船上有天朝皇帝的特使,就是来巴达维亚的。跟随前来的,还有赴京城谈判的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委员会的随从人员证明其身份。

    船只刚刚靠港,巴达维亚总督就知道了消息,不由地暗自松了口气。

    心想幸好自己没有把华人都屠掉,不然东印度公司今年的股价必要狂跌,到时候自己怕是作为第一责任人,非要被股东们弄死不可。

    双方既已外交,即便实际上大顺只是在和东印度公司打交道,但既是皇帝特使前来,巴达维亚总督也只能亲自前往港口迎接。

    当然,大顺也不是不想直接和荷兰政府打交道,问题是现在荷兰根本就没有政府,七省各自为政,既没有执政官也没有奥兰治家族的亲王统治。

    大顺这边的官船一到,在巴达维亚总督看来,基本上可以确定大顺默认了荷兰对东南亚的统治。本身对华贸易委员会的人去京城,就是去谈这些问题的,现在应该是谈成了。

    如果没谈拢,现在肯定不会派几艘船来,而可能是海军倾巢出动决战东南亚了。

    “总督大人,出城围剿的连队现在继续出发吗?”

    军官们听到中国大皇帝派了特使前来的消息,还是慎重地询问了一下总督的意见。

    毕竟领头起事的,是华人,而且是华人里最为喜欢反抗的无业的乌衫党和无裤汉。

    这些人很多都是这一辈才被送到巴达维亚来做奴工的,并不像是甲必丹、雷珍兰一样是在这里出生的。

    而且荷兰之前也曾考虑过把这些人送回福建,所以这件事本身并不只是巴达维亚自己的事,这些人的国籍理论上还是属于大顺,即便交了人头税,拿到的也只是居留许可证。

    瓦尔克尼尔略作考虑,点头道:“追击的连队照计划出发。告诉他们,一定要快,不要让那些乌合之众有机会喘息,更不要给他们打烂村社招揽贫民一起叛乱的机会。”

    “是!”

    军官得令出去,瓦尔克尼尔心想,这些暴动的华人,一定要尽快肃清。这些人就是可以点燃爪哇所有火药桶的火星。

    不过任何政府都不会喜欢起义和反抗,即便现在大顺的皇室也是出身低贱靠叛乱得到的皇位,瓦尔克尼尔认为只要说清楚这些人开的第一枪、武装叛乱,大顺那边也不会说什么的。

    交代清楚了这些事,瓦尔克尼尔又叫巴达维亚评议会的成员、以及华人的甲必丹雷珍兰们一起,前去码头迎接中华大皇帝的特使。

    又有人问道:“总督大人,是不是将城里的军队集结起来,去码头恐吓一下中华皇帝的特使?就像是在长崎的商馆记录的那般,日本人用武力恐吓朝鲜人,从而占据谈判的主动?”

    瓦尔克尼尔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这个提议的人,讽刺道:“你是说,靠巴达维亚的450名欧洲士兵和300名爪哇土兵,去恐吓一个打赢了俄国、灭亡了蒙古人的汗国、刚刚侵略过日本的、拥有至少二十万精锐陆军正计划联合瑞典对俄开战、让俄国人惊恐于大炮数量和后勤能力的帝国皇帝的特使?”

    “在阿姆斯特丹,或许可以用阅舰来威慑。但在天津,他们有自己的战列舰。而巴达维亚有什么?靠几艘武装商船来恐吓一个拥有至少两艘战列舰的帝国?就像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男爵,拿着一条天鹅绒毯子去奥斯曼苏丹的宫廷去显示自己的富有?”

    …………

    船上,在日本立了功的史世用,正是这一次特使的人选。

    之所以选他,主要就是皇帝心里明白,出洋的华人对朝廷未必有太多敬畏。

    有点像是“王者不治夷狄”的意思,派个正规科举出身的,不知变通,非要求出洋的华人遵守礼法之类,又觉得出洋的华人是自弃王化,很可能导致人心不向朝廷,反倒不如不派。

    史世用一来在日本日久,算是接触过在海外生活的华人,知道他们的心态。二来皇帝很清楚,除了派去的枢密院和孩儿军的人,当地华人领头的,必是江湖人物,史世用也更容易和他们打交道。

    再者也就是皇帝一直忧心的那件事:面对一些前所未有的新事物,现在还真就只能派一些和刘钰走得近的人去办,别人去办不知道会办成什么鬼样子。

    太激进的,总想着学班定远,去了之后说不定就要干一番大事。

    太迂腐的,老觉得海外华人就是一群自弃王化、放弃祖宗的人,和自己没关系,而且对于底层起义也绝无好感,指不定还会顺着荷兰人一起认为杀得好。

    史世用在日本多年,既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也证明了自己绝对忠诚,皇帝也可以提点一下他告知一下朝廷下一步的打算。

    知道打算,才能把握好做事的度。

    史世用也知道,自己这个特使只是来拖时间的。真正要来的钦差,另有其人,但现在不会来。

    船还未靠港的时候,史世用就发现了荷兰军舰的调动,几艘战舰正要起航,他就猜到可能是出事了。

    毕竟他也在威海逗留过一段时间,虽不是海军的人,但海军内部的一些事大约也知道一些,海军操练和出击的状态还是分得清的。

    “莫非已经来晚了?”

    想到这,史世用不由有些忧虑。

    临行之前,皇帝大概告知了他一下细节,让他和齐国公那边去谈一些具体的手段。

    齐国公也将朝廷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局面告知了他,从外交部找了会一些荷兰语的人,以及一名勋贵子弟作为他的副手,一同前往南洋。

    他知道朝廷要的局面到底如何,现在看到荷兰人的军舰调动,自是以为巴达维亚周边已经起事。

    内心自是佩服这些有血性的汉子,但站在朝廷这边,也知道这时候起事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甚至朝廷为了下南洋还要再准备一段时间,只靠当地的华人百姓,也难颠覆东印度公司在南洋的统治。

    伴随着船慢慢靠港,史世用一眼扫到了码头上站着的几个华夏衣冠的华人,心想应该不会是自己想的那么严重吧?

    船上,衣着光鲜的孩儿军开始下船列阵,三百余名精挑细选出来的身材高大的士兵,作为这一次天子特使的仪仗,关系到皇帝的脸面,自是不肯输给别人。

    都是身家清白;祖上出身自现在的天保府、天波府、天保县的西北壮汉,之前一直在威海大营跟着训练,日后若是皇帝有意乘船出巡是要随船的。

    这些人先下了船,列成两列,仪仗吹敲着,史世用和副手等一行人缓缓下了船。

    跟在瓦尔克尼尔身后的连富光,这还是第一次见识到朝廷的陆军,和戏文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因为是要做仪仗的缘故,即便手里拿着的都是带刺刀的火枪,可身上的衣甲依旧是旧体系下的皇帝亲军孩儿军的甲胄,虽然打起仗来这甲胄并没有什么用也防不住一两重的铅弹,可看起来着实威武。

    连富光见多了荷兰兵和当地的爪哇土兵,只论身高,就和这群大顺这边挑选出来的壮汉差得远。

    如今在东印度当兵的一代人,都是荷兰灾难年之后出生的。英法联军攻到了阿姆斯特丹,荷兰人自己掘开大堤防止阿姆斯特丹被攻占,自此之后荷兰的黄金世纪就算到头了。

    之后又经历了南海泡沫、七省自治、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被法国人放血、财富过度集中在上流社会手中等等缘故,能来当兵的都是些社会的底层,而且是灾难时代之后的社会底层。

    这时候荷兰的平均身高也就1米63,荷兰人身高突飞猛进,还要到一百年后的1848欧洲的那场巨大的革命之后。荷兰也爆发了革命,财富有一小部分流向了底层、加之工业革命带来的生产力进步,荷兰人的身高才开始突飞。

    听起来很玄幻,似乎有钱就能长高。但现实就是如此玄幻,有钱和社会财富稍微重分配是真的可以长高的。

    而大顺这边则是募兵加世兵的双重制度,皇帝亲军的人大部分都是良家子出身、亦或者当年百战老兵的后代。吃喝不愁有财政养着,专门就是为了当兵的,大顺又多以前朝为鉴,知道一定得让当兵的有饭吃,这种做仪仗的兵自是人高马大。

    论及高大,荷兰人尚且不如,那些爪哇土兵更不用想。连富光是在巴达维亚出生的,对中国的了解,仅限于父辈的传说、戏剧、话本小说和一些传闻,如今真正看到了大顺的士兵,几乎颠覆了他之前的种种想象。

    其实这并不是大顺最能打的部队,但绝对是看起来最好看的部队。此番来南洋,大顺这边本就是让人看的,也正合所用。

    史世用等人缓缓朝前走了几步,身后的随从急忙搬来了香案、香炉,一声号炮响,看得瓦尔克尼尔等人一脸懵逼,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

    跟在史世用身后的一名宣读官,从捧轴官那里取来了圣旨口谕,这是朝廷有意设计的一个“服从性测试”。

    在不提前告知的情况下,看看当地在荷兰那边做官的华人,是否还把天子放在眼里。

第二二六章 打渔杀家

    瓦尔克尼尔不知所以然,只觉得这又是古怪的东方传统,有点异域风情,看起来倒像是某种巫术仪式。

    殊不知大顺这边的百姓,看那些教堂做弥撒、出殡时候唱圣母祭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感觉。

    连富光不是大顺出生的,一辈子都被去过大顺。

    可是平日里话本、戏曲、故事也听了不少。就在香案摆出、宣读官将明黄色的卷轴展开的一瞬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跪在了地上,就像是每年祭祖时候跪的姿势一样,俯于地。

    旁边的几个雷珍兰也几乎是同样的动作,尤其是在看到那些士兵之后。

    “……朕亦知尔等出洋,实属无奈,求谋生计尔。当日之泛洋,原为觅食,人虽在王化之外,亦皆朕之赤子……”

    一通宣读之后,连富光就学着戏文里的模样,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虽然动作相对于朝堂里的人很不规范,口号也也完全不合规矩,但皇帝身边派来观察的人还是记在了心中,颇为满意。

    不管怎么样,这些人对于天子的权威,还是印在脑子里的。

    瓦尔克尼尔也不知道圣旨上到底说了什么,看着这些挂着荷兰官职和军衔的人,几乎是下意识地跪拜异教徒皇帝,心中倒也没有多想什么。

    华人在巴达维亚是很排外的,有自己的圈子。6年前巴达维亚大瘟疫,传教士按照新教的规矩做了祈祷仪式,华人虽然也参加了,但显然参加的不那么虔诚。

    最后上上任总督德克·范·克隆死在了那场瘟疫里,就有人评价说范·克隆总督的死,显然是因为那些偶像崇拜、崇神贪财的民族的人祈祷的时候并不虔诚和用心,并且用他们自己的仪式为总督祈祷,导致了上帝发怒。

    虽然这只是个抓捕华人往锡兰和开普敦送去当债务奴隶的一个“名正言顺”和舆论造势,但瓦尔克尼尔也习惯了华人与荷兰人文化隔阂的一些奇怪举动,比如祭祖等。

    他倒是没觉得这些人一边挂荷兰的军衔、一边跪拜中国的皇帝有什么不对的,在他看来就和祭祖差不多,属于一个奇葩的仪式。

    等到有人将圣旨的大意翻译过后,瓦尔克尼尔心里更是轻松。

    看来大顺这边真的是默许荷兰在东南亚的统治了,巴达维亚是王化之外嘛。

    里面的意思也明显就是说要这些华人遵守当地的法令,不要作奸犯科之类。

    人群里也有荷兰人认出了史世用,这荷兰人当年在长崎商馆干过,去参江户的时候在江户城里见过史世用,没想到在这里会再度见到。

    也知道此人应该是大顺宫廷里的人物,也可确定这一次派出的级别算是给足了荷兰东印度公司颜面。

    猜也猜得到,一个久居江户的间谍,在大顺内部的地位至少不会太低,这种人亲自前来,足见大顺的态度。

    这边的圣旨口谕宣完,史世用也按照外交部交的荷兰人的礼节和总督见了礼。这是大顺内部才懂的一种暗示,暗示就是这里是天朝之外,如果是天朝之内莫非王土的地方,是不会用他国礼节的。

    瓦尔克尼尔看不懂这个儒家文化圈的暗示,史世用这么一弄,倒像是给瞎子抛媚眼。

    两边略说了几句,就邀史世用的人前往总督府。

    沿途走了几步,史世用就让通译问道:“听闻巴达维亚唐人极多,怎么街道上不见唐人的踪迹?”

    瓦尔克尼尔知道这终于还是问到了棘手的现实,只好仔细地站在了殖民者的角度去解释了一下。

    “特使先生,可能您并不清楚。从前几年开始,大量的唐人无业贱民,身着黑衣,我们称他们为乌衫党。他们不务正业,没有工作,在城中闲逛、抢劫、偷窃。”

    “我想,在这任何一个国家,都是不被允许的。为此,巴达维亚为了治安和安定,不得不抓捕他们。”

    “抓捕之后,他们属于没有居留证的人,按照法令,是要被送去做苦役的。”

    “上帝为一慈爱君王,他愿意而且能够无条件宽恕所有悔罪之人,但他又必须让人们知道犯罪的后果其实是很严重的,好让人们不再犯罪。因此祂让基督来到世上公开地为我们受苦而死,来承担我们犯罪应有的后果。但显然,这些唐人不信上帝,不知道基督为人类所受的苦,所以才要让他们服苦役,从而让唐人知道犯罪的后果其实是很严重的。所以……”

    通译刚翻完这句话,史世用哈的一声就笑了出来。

    “我在日本也住了几年,可是我听说你们荷兰不是都脚踏圣母像、连商馆都要用日本的年号纪年。原来你们也信基督啊?”

    他是听不下去瓦尔克尼尔的扯淡了,即便身负使命,可那股子小时候在市井间养成的习惯又岂是这么容易改掉的,下意识地就揶揄了一句。

    瓦尔克尼尔被顶的半天没说出话,好半天才道:“总之……就有人造谣,说是我们将那些犯罪者装到船上,半途就丢到海里了。这样的谣言传播的很广,之前我们搜查一些犯罪者的时候,执法人员遭到了唐人流氓的殴打。”

    “巴达维亚政府是希望磋商解决的,但是那些唐人中的罪犯,居然伏击了总督府派去的执法人员。打死了十余人,穷凶极恶,甚至要攻打巴达维亚。”

    “考虑到唐人中的一些流氓和不安定分子隐藏在城中,可能会有正式的身份掩护,所以我们下令让唐人都紧闭门窗,不要随意在街上走动。”

    “我想,这是任何一个政府都会做的决定。难道在贵国,有反叛者进攻的时候,你们也会允许人们随意上街吗?”

    史世用心道,你既扯淡扯什么判刑是为了基督,老子虽没读过几本书,但基本的淡也是会扯的,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下简单的词,便道:“非也。古人云: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险。这个……呃……”

    跟在他身后的副手连忙接话道:“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殷纣之国,左龙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

    副手既是外交部的勋贵庶子或次子出身,武德宫里也学过几年,最起码的《孙吴列传》里的经典一段还是会背的。

    史世用点头道:“然也。巴达维亚背靠大海,城防坚固。若能修德,则有山川之险、人心之附,何畏叛乱?若不修德,纵有险地,亦不可守之。难道巴达维亚素来对唐人多有不公,是故担忧城中唐人起事?”

    简单的几句话,倒是没把通译难住,却让瓦尔克尼尔懵了。通译也秉持着人名地名尽量音译的原则,洞庭彭蠡、河济泰华的东西一翻,自是缺了那股子味道。

    好在翻译后面选择了音译,将修德的大意翻译了出来。

    史世用又冲着北边拱了拱手道:“我太祖皇帝,起义兵而有天下,这就是因为前朝不修德,举国皆敌。既说那些人作奸犯科,需要先想想,为何他们在天朝就是良民,到了这里便要作奸犯科?”

    “是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亦或,尔等不修德政,压迫甚重,乃至其不得不反?你们到底做了什么,逼迫的天子赤子竟要做出起义兵的事?”

    “天子命我前来,正是要问个清楚。”

    大顺有自己的政治正确,这和大顺得国的过程有直接关系。

    虽然说其实李家皇帝也不喜欢百姓造反,但是考虑到自己的合法性问题,在这种事上也只能采取“抽象肯定、具体否定”的态度。

    活不下去造反对不对?当然对,不然大顺的合法性就有问题了,李家就是一群反贼了。

    但是,具体到大顺这边的起义,那就要具体来说。大顺也不多个蛋,农民起义当然是有的,抽象的肯定之余,具体必然是否定的,该杀的杀、该抓的抓,该凌迟的也一样不手软。

    汉文帝时候,尚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所以可以不争论。可大顺这时候儒家已经成为唯一的思想,那就只好搞这种抽象具体的双标。

    问题是这里是南洋,不是大顺。华人造反,皇帝手里有海军,自信将来控得住,这时候自然肯定是要先问一问巴达维亚政府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以至于同舟皆敌?

    这话还是在天朝的那一套框架内说的,连富光等人听得懂,也觉得这么问很正常,甚至正常的思维都该是这样的。

    实际上这一套框架,历朝历代说都没啥问题,只要控制在“反贪官不反皇帝”的角度上,各朝对“鼓动造反”的书、戏文一般都是相对宽容的。

    但宽容的前提,是不能触动制度本身,是要在制度框架内,适当允许杀个贪官污吏,等着青天大老爷或者钦差大人来查案。

    反框架本身,不允许。在框架之内追求框架内的正义,允许。毕竟陈涉还是《世家》、黄巢也有《列传》,这属于官方认可的王侯将相级别。

    史世用本就不是科举出身的,也不是读过太多书的,今日来听到城外有人起事还干掉了十几个荷兰人,内心自是赞许这群人果然有种。

    瓦尔克尼尔只好解释了一下,说这是征收人头税引起的。

    史世用哈哈一笑,和身边的人道:“我读书少,倒是想起了一段戏文。”

    随后笑着念白道:“我来问你:这渔税银子,可有圣上的旨意?”

    跟在他身后的副手也不是读多少圣贤书的,这年月也没太多的娱乐活动,这种经典曲目,当真如同样板戏一样印在骨子里的记忆,下意识地接道:“没有。”

    “户政府的公文?”

    “也没有。”

    “凭着何来?”

    “本县太爷当堂所断。”

    “敢是吴志球那厮?”

    “要你叫太爷!”

    “吊!你回去对他言讲:渔税银子,免了便罢……”

    “要是不免?”

    “大街之上,撞着于俺,俺要剥他的皮,抽他的筋,挖他的眼睛,泡烧酒喝!”

    身边的一个随从也跟着凑趣,尖着嗓子细声道:“女儿家不好杀人。但爹爹杀人,孩儿站在一旁,与爹爹壮壮胆量,也是好的……”

    念白罢,几个人便吼了几句秦腔的《打渔杀家》,列阵的士兵自是听得懂,齐声叫好。

    写水浒后传的陈忱,明末顺初的人,大顺自是有《水浒后传》的,只是后半段略有不同。

    历史上的版本里,是“赵良嗣向宋王献【联金抗辽】之计,引起后患”;而大顺这个版本里,是“蔡京向宋王献【联金灭寇】之计,引起后患”。那贪官恶霸的名字,也从吕志球、丁自燮,改为了吴志球、洪自燮。

    瓦尔克尼尔虽不懂这戏文的背景,却也不是傻子,自是听得懂这里面的逻辑,把渔税完全可以无缝切换成人头税。

    又心道这果然是个野蛮的民族,他们的戏剧里居然鼓动女人也杀人……

    史世用唱完心中舒畅之际,笑道:“这不就是个《打渔杀家》、官逼民反的故事吗?我问你,这人头税和拘留证税,可有荷兰国王的王命?”

    瓦尔克尼尔心道荷兰现在没有国王,却不好解释,只好道:“没有。”

    “可有荷兰户政府的公文?”

    瓦尔克尼尔心道巴达维亚不归七省管,是公司财产,财政大臣算个屁?

    “也没有。”

    史世用几乎还是刚才兴起时候唱戏的神情,问道:“那凭着何来?”

    “前几任总督的命令。”

    “这就是了。既没有国王的王命,和没有户政府的公文,这税就不该收嘛。我看,这丁税银子,便免了罢!”

第二二七章 两头下注

    史世用说的是“便免了罢”,却不是“免了便罢”。

    后者暗含威胁,下一句肯定是要问一句“我就不免,你待如何”?但前一句,只是请求。

    瓦尔克尼尔心里也算是有底了,谈判扯淡,没有上来就亮底线的。上来就说的东西,肯定是无所谓的条件。

    不过大顺这边到底是什么情况,现在也不能知晓,还需要陪同他们一起来的公司的对华贸易委员会的人详细说一说才能决断。

    于是按照正常的流程,瓦尔克尼尔只说这个问题可以商量,但考虑到大皇帝的特使往来疲惫,建议他们先休息一天,明天再谈。

    史世用也知道,自己来就是给荷兰人送钱的,也没指望能把这钱免掉。荷兰人既说要让他先休息休息,显然这是要汇总一下在京城的情况。

    “好吧,既如此,那就先休息休息。不过我们既然来了,这当地的天朝海外遗民,也需让我们见一见,宣读一下皇帝的口谕。”

    “特使先生,请恕我直言。现在你我双方并未达成任何的协议,尤其是在人头税问题上。我不希望您现在就给那些唐人一个我们不可能答应的好处。毕竟,这里是巴达维亚,并不是北京城。你们的皇帝,并不能管到这里。我们也不是你们的朝贡国。”

    史世用心道,怪不得天子不用那些科举出身的人来搞外交,是真搞不了。若是个读圣贤书的,只这一句话,就该拂袖而去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是天朝的法理和底线。王者不治夷狄也不是全无道理,用在这地方,也算合适,想搞外交,就不能苛求对方守礼。

    再者荷兰人也真是一群王八犊子,史世用心道当初澳门的传教士阻止你们入京请求贸易的时候,你们可不是这么说的。

    但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这时候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那些华人甲必丹、雷珍兰一眼。

    一眼扫过去,连富光不敢和这目光触碰,心急火燎地琢磨着对策。

    他不知道城外的起义和朝廷有无关系,但猜测可能是有。

    也知道今天总督让皇帝特使休息,就是自己表忠心的一个机会:选边站。

    要么,安安静静的做巴达维亚的甲必丹,下午老老实实在庄园里坐着,或者在总督府听差。

    要么,应该组织那些雷珍兰们,宴请这位从京城来的特使大人,以证明自己身在曹营心在汉。

    但前者,天朝这边会把自己看作“心向伪职”;后者,荷兰人会把自己看成“忠心可疑”。

    无论怎么选,都很难受。

    不是心理难受,而是现在很难讲将来谁会赢。

    站荷兰那边,若是大顺赢了,自己这点家产肯定要充公,再罚自己去北海戍边。

    站大顺这边,若是荷兰赢了,自己这点家产肯定要被没收,再罚自己流放开普敦。

    焦急之际,计上心头,忙道:“总督大人,天朝皇帝的特使前来,士兵跟随,恐怕不能习惯巴达维亚的气候,也不习惯荷兰式的房屋。”

    “我的阿马努斯格拉赫特庄园,一切都是按照江南园林的布局,有正堂、侧厅和厢房。可以将他们安排到那里居住。正好,我作为甲必丹,要在总督府候命,不能回庄园居住。”

    “而且,总督大人,依照中国人的习惯,皇帝陛下的香案一定是要摆在正堂的。如果是荷兰式的房屋,没有正堂和厢房的区分,也确实是没有办法招待特使的。”

    他没有说“我们中国人的习惯”,而是说“依照中国人的习惯”。又说自己是甲必丹要在总督府待命,更拿出了一个东方礼仪的问题,当着总督的面表达了一下自己对巴达维亚政府的忠诚,同时也可以让钦差大人念着自己的孝敬。

    毕竟在自己的庄园里,自己的心腹人多,方便传话或者送礼之类。

    这样,就算今天下午不去,日后真要是朝廷有意来巴达维亚,自己也可提前拉上关系。

    虽说他对朝廷有些不满,因为按照钦差大人的定性,城外的“叛乱者”是“官逼民反”,这在天朝算不得什么太大的事,是可以公开在戏台上表演的剧目。

    但事已至此,这三百名西北壮汉的御林军,实在有些骇人,荷兰人还真未必能赢。

    那还不如提前趁机拉一拉关系,将来抱上大腿,又有自己弟弟那城外那群人的关系,到时候大不了把糖厂给出去,反正也是赔钱货,只要不分自己的家产就好。

    瓦尔克尼尔思索了一下,觉得好像确实中国人都有些奇怪的规矩,于是也就同意了这个建议。

    连富光急忙过去拱手,用福建官话道:“钦差大人,鄙人的庄园虽简陋,却也正可暂居。在下这就派人把下人和闲杂人等都赶出来。”

    他也不说送史世用等人过去,而是说自己要去先把房子空出来。

    史世用是何等样人,沉浮多年,这点小心思如何看不出来。

    但也只是笑笑,知道朝廷将来要来南洋,靠的可不是这群人,这群人靠不住,既是对方有心两边下注,那也不要拒绝。

    他知道朝廷的打算,也和刘钰颇多接触,知道凡事要考虑“有”和“无”。

    朝廷若想下南洋,有什么?无什么?缺什么?需要什么?有了这种思维方式后,朝廷只是说了个大概,他也能知道该往什么方向使劲儿。

    托科举制的福,大顺缺候补官员吗?将来打下巴达维亚,缺当官的?缺收税的吗?

    肯定不缺,这一点毋庸置疑。

    巴达维亚最起码也得是个从五品的州牧,那么多国子监生员、进士、武德宫毕业生排队等着官缺,会怕没人来当官?没人来收税?

    既如此,只要还是大顺的旧有统治方式,这些地头蛇在大顺眼里可有可无。争着排队来当这个州牧的,能从吏政府门口排到东江米巷口。

    反倒是朝廷现在最缺的,是爪哇之外的华人人口数。

    比如锡兰作为南洋的门户,进可攻天竺、退可守南洋的要地,缺了华人人口,大顺是没办法维系有效统治的。

    这才是大顺这一次非要这么麻烦来解决南洋问题的根本原因,因为大顺不想如同明朝一样只是在南洋建立朝贡体系,那实在是很容易人亡政息。郑和一死,又赶上哥伦布环球,整个格局就彻底变了。

    至少也得像汉唐在西域的统治一样,有安西四镇,其余的地方可以羁縻,但必须有华人占据主体的军镇。大顺根据史书,有自己的一套治理殖民地的经验,羁縻、节度、改土归流,如何选择,还是分得清的。

    这些两边下注的当地华人地头蛇,并不是朝廷所急需的力量,他们支持与否,朝廷毫不在意。

    他看出了连富光的那点小心思,也因此浑不在意,知道朝廷将来在南洋立足要靠的人,可不是这批人。

    不在意,也不反对对方示好,从容接受了对方的好意,人马便慢慢来到了那座华丽的庄园。

    这座庄园果然漂亮,相对于京城的那些勋贵家里的庄园,这庄园胜在更巧也更艳。虽少了几分庄重,布局还是中式的。

    来的时候,仆人们正在用红绸布,将祭祀地方的祖先牌位都用绸布盖起来,从而方便放象征皇权的一些象征物。

    不能让死人的牌位比皇权还高,但也不好砸了,只能用布盖起来。一贯做法,去琉球册封时,中山王庙的牌位也都要用绸子盖起来的。

    一切安顿好之后,史世用静静地干起来老本行。拿出一个只有一半的铜符,静静地等待着有人主动来找他。

    傍晚时候,卫兵将另外半个铜符送到了他的手里,很快一个人被带到了史世用身边。

    合契确认之后,支开了其余人,史世用打量了一下对方,仿佛看到了当年去威海准备前往倭国时候的年轻自己。

    不由笑道:“当年我去倭国之前,也是用的这般的铜符。小兄弟运气不错,只在这里蹲一两年,我却是在倭国蹲了七八年。”

    轻飘飘一句话,便拉近了两人的关系,既然都做过间谍细作、又是同行,那人也不紧张了,笑了笑顺着史世用的手指指向坐在了椅子上。

    大约说了一下城外起事的情况,又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们也是没办法。牛二兄弟只能先把最可能起事的一群人拖走。剩下没走的,逆来顺受惯了,只要还能活下去一般也能坚持。”

    “那些起事走的,不管有没有我们,都会起事的。是以,牛二兄弟先把那些人拉走,剩下留在这里的没了那些人鼓劲和组织,暂时也不会动。朝廷还是要出面保这些人的。”

    “红毛鬼杀起人来,不次于当年东虏,手段凶狠。这些百姓还是心向本朝的,虽说在福建的时候也是生不如死,但在这里过得还不如在福建的时候。鹰娑伯当年不是就说过嘛,不求自己做的最好,只要别人比自己做的更烂就行。”

    史世用笑道:“这倒是。贪官污吏乡绅横行乡里,到了这边一对比,竟还不是最坏?”

    那人笑道:“差毬不多。只是之前的事太远,现在的事就在身上。一年前挨的鞭子,和今天挨的鞭子,即便力道一样,可还是今天的更疼一些。之前枢密院要我们便宜行事,若是事情不得不起,那也不可坐以待毙。牛二兄弟说,若是枢密院给弄一些枪,他是有把握在这里站稳脚跟的。但肯定还是要弄英国的枪,若是有炮,那就最好了。”

    史世用点点头,他知道朝廷下一步的打算,心想铁了心要反抗的人已经被拉走了,做的极对。

    这群人,就算朝廷作保,保证荷兰人不半途把他们扔下船,而是真的送往锡兰做工,这群人也不会去的。

    换位思考一下也知道,都拉杆子起事了,难道还愿意接受“朝廷作保、荷兰人不是把他们扔下船,但真的去锡兰做苦工”这个条件?就算当初赦免了陈胜吴广的罪,让他们去修长城,他们就安然接受了?就老实了?

第二二八章 巴达维亚“苏丹”的理解能力

    反正史世用觉得自己绝对不会接受,宁可轰轰烈烈干一场。

    成事就自立割据,失败大不了一死。

    去干苦工服劳役?扯淡。

    只怕这些人莫说是天子作保,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好使。

    既如此,牛二把最有反抗精神的一拨人先拉走,没有让这群人带着那些还在犹豫观望的人一起干,也算是忠实地执行了朝廷的战略。

    到时候,那些还在观望的应该会接受朝廷作保的条件,乖乖地去往锡兰等地做工。

    将来朝廷下南洋,这些拉杆子起事的,或是编入南洋的驻守军团、或是打散拆分即可。

    那些领袖人物一个个封个官扔到京城养老便是。招安的老套路了。

    而且现在领头人之一本就是朝廷细作,招安绝无问题。

    既可保证招安没问题,又可保证只向朝廷投降不向荷兰投降。

    现在这边的细作希望继续提供一批武器,只要还是朝廷的人攫取了起义的领导权,这批武器完全可以给。

    “你说的这些,我不太懂。我虽比那些只读圣贤书的,多知道一些外面的事,来之前齐国公也和我谈了谈。但是这英国、荷兰的事,我也只是知道个大概。你就说,我就记下。”

    “你说完之后,我用我自己能理解的话,复述一遍,你看我说的对不对。若对,待我回去就把消息传回去。枢密院和朝廷自会解决。”

    史世用听懂了大概,却担心自己传错了什么意思,又谨慎地追问了一下。

    那个潜伏在巴达维亚的细作点头道:“此事枢密院之前有过说法,倒也好说。鹰娑伯说过,只要有钱,英国东印度公司什么都卖。天朝南边和英国做买卖的人不少,找个信得过的人做个掮客,拉上线。我们这边派人去谈。”

    “让英国人卖一批枪炮,只要送到爪哇,我们自有办法拿到。井里汶等地,我们也有人活动。地点他们定,只要绕开荷兰人送上岸,我们就有办法弄走。”

    “荷兰人也就能管管巴达维亚,可以说政令不出城。”

    “将来若朝廷下南洋,对荷开战,我们便里应外合。朝廷若真有心,再派二三十军官,最好再有几个会玩炮的,那就足够了。枪炮一到,最多一年时间,就能拉起队伍,不说攻下巴达维亚,割地而成藩镇之势,绝无问题。”

    史世用虽对外部世界也没有多了解多少,但这个问题也不复杂,他顿时就听明白了。

    “你是说,朝廷托关系拉上线,你们这边的人跟着我回去,直接找英国人买货,让英国送到地方,你们运到起事的那边。是吧?”

    “对。就是这个意思。”

    史世用觉得这很简单,却没觉察到这里面有个问题,就是这群人觉得自己学的本事,既能打仗,也能练兵,一样也能治民,虽说治民未必治的好,但拉起队伍搞割据还是可以做到的,毕竟不求做好,只求别人一样烂就是。

    尤其是从威海那边出来的这群人,觉得这再正常不过了,自己都没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问题。

    这事儿在史世用看来也是简单,朝廷真想干,外交部、枢密院加上贸易公司亲自下场,拉上英国东印度公司的线,不要太简单。

    几百条枪、两三门炮,就算英国人狮子大开口,那也不过是万把两银子的事。一条枪卖的贵点,四五英镑,也就十四五两银子。

    这万把两银子扔到海军里,连个水花都飘不起来,但扔到这里,能办的事可大了去了。

    “枢密院那边之前给你们了指点,也就是说枢密院觉得这事可行呗?那枢密院没有提前准备?”

    那人摇头道:“没法提前准备。毕竟形势瞬息万变,一开始我们是想着把大家的火气压住。但来了才知道,这火气根本压不住。再说,都没饭吃了,去当苦功服苦役也是死,起事大不了也是一死,只能先把这群人拉走再说了。”

    “不过,枢密院那边认定,英国人是乐意的。一方面只要给钱就好办,另一方面也是英国会乐于爪哇乱起来。”

    史世用不懂里面的弯弯绕,但相信枢密院那边肯定不会搞错,这事又是刘钰一手主导的,虽说他来的时候刘钰刚升了枢密院副使,但之前也一直没有实职地参与枢密院军事。

    他对刘钰是相当信任的,尤其是这种对外搞事的方面,这是多年在日本、以及目睹了这一次日本迅速战败后产生的习惯性信任。

    既然连这个都算计到了,那就好办了。

    现在局面对朝廷一片大好。

    脊梁骨最硬的一群人被拉走了,这群人就算现在不起事,也绝对不会愿意去锡兰,早晚要起事。

    剩下的还能忍受、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这些人即便不情愿,但若是朝廷能派人去监察荷兰,他们也可以接受去别处做工,还能相信朝廷会为他们做主。

    再那些城里有居留证的,一部分像是甲必丹那种,乡绅而已,不过是类似明末情况的重演,谁赢跟谁走就是。

    另一部分小买卖人、小市民,将来朝廷真要是在这里设置州府、或是效安西四镇设置军镇,缺了这些小买卖人也不行。

    最小的那部分,铁了心跟着荷兰走。可荷兰人连让他么当兵都不允许,也算是欲效忠荷兰而无门,不必考虑。

    于大局来看,其实朝廷从最省钱的角度来看,那些起事的硬汉死活,朝廷其实可以不关心了。

    但史世用虽然是站在朝廷这边的,却仍旧还是个人,不是个冰冷无情的皇帝的工具,自有其所偏向的倾向。

    “你觉得,起事的人能支撑下来吗?”

    “放心吧。许多年前,有个叫苏拉巴迪的,和荷兰人干了23年,至今还有余部在山区活动。他也不过是在荷兰军队里当过几年兵,弟兄们可是上过军校、当过参谋的。鹰娑伯讲过,这里情势复杂,有荷兰人、有苏丹国、有苏丹国下的封建主、有反荷的、有联荷的、有骑墙的、有观望的,只要搞清楚要联合什么人、反对什么人、提出要干什么、要达成什么目的,队伍自会大起来。”

    “这里不缺盐、有火山高山区、有果子、有稻田,攻取巴达维亚或不可能,但割据一方,绝无问题。只要割据之势一成,荷兰人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荷兰人不可信,多半是假装认了、却悄悄调兵。但毕竟朝廷也不需要太长时间。只是,不知道大人这次来,朝廷是何意思?”

    史世用一听这些人造反成藩镇的理论成熟,也就不再担心,便将朝廷这一次让他来做的事说了一下。

    “妙极!”

    那个细作一听,击节称赞。

    “如此一来,荷兰人必要分出精力统计人口,又要担心更多的地方乱起来,对那些起事的弟兄的追剿就要轻一些。但这样一来,明年荷兰人就可以有更多的精力围剿。不过,一年时间,怎么也够了,只要朝廷给送来枪炮,再送一批军官。所以,此事也需得朝廷配合,立刻要求荷兰人统计人口、派兵于各处清点、弹压。”

    史世用也知道现在起事的那群人最缺的就是一个喘息的时间,这群人的本事他是信得过的,肯定学过练兵,只要枪械一到,一年之后,荷兰人再想要围剿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而且,看朝廷这态势,最多也就是三五年就要下场,只要能坚持个三五年,情势就一片大好。

    “好,我记下了。一共两件事。”

    “找掮客走英国人的渠道,买枪炮送来,再送一批军官过来;这边压迫荷兰人,尽快统计人头数,分散荷兰人的精力,给起事的汉子们争取一些时间。再没问题了?”

    细作摇头道:“没了。那过几日,我把人悄悄带来,跟着大人回去,去和英国人勾兑买货,找机会送过来。”

    两边议定好,再度将合在一起的信物分开,趁着夜色掩护,细作离开的庄园。

    …………

    总督府内。

    瓦尔克尼尔也在听取对华贸易委员会的人,复述这一次京城之行,以及大顺这边的政策。

    听到大顺皇帝要从自己的内帑里出钱给这些人交人头税的时候,瓦尔克尼尔羡慕的咬牙切齿。

    “中国果然富庶,他们的皇帝的金库,可能奥斯曼苏丹也比不上。几万、十几万银币,拿出来就像是公司施舍给鹿特丹的断腿老兵一包茶叶一样轻松……”

    对这个可能在传统王朝看来有些奇怪的举动,瓦尔克尼尔倒是并没有感到任何的奇怪。

    当年荷兰的灾难年后,差一点就要一蹶不振。

    幸好法国的路易十四趁着大胜之余威,颁布了《枫丹白露敕令》,宣布法兰西是天主教国家,新教违法,导致大量的新教徒跑路。

    荷兰当时也是招收了大量的新教徒,靠着他们的技术技巧和手工业,缓过了灾难年后的那段时间。

    也赶上西班牙也狂热、葡萄牙也狂热,大量的新教徒、犹太人、巴斯克人纷纷跑路。

    这些人有技术,有能力,有财富。一些从事手工业、一些上船当荷兰支持的海盗,荷兰都是给予了他们极大的支持,也给予了公民权。

    甚至,普鲁士也出台了波兹坦敕令,借此机会与荷兰争“人才”,吸引人才落户。

    包括且不限于盖房子免税、不按照窗户大小收税、免除人丁税、允许用法语进行祷告等等。

    放到大顺这边的举动,虽不一致,甚至相反,但其内核从宗教的角度,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能在中国的大皇帝看来,天子是儒教徒的守护者,所以就像是荷兰和普鲁士要保护新教教友一般,这位异教徒皇帝也要保护他们的教友。

    这也可以顺利地理解,大顺为了琉球和日本开战,瓦尔克尼尔觉得,可能天朝皇帝既是世俗皇帝,也是儒教教皇。

    这样一理解,为教友买“异教徒丁税”那就太正常了。

    其实瓦尔克尼尔也知道,荷兰东印度公司虽然是信新教,但在巴达维亚对付华人的这一套,却更像是苏丹。

    对异教徒征收丁税、异教徒不允许服兵役、包税制……并无区别。他这个巴达维亚总督,其实更像是个巴达维亚苏丹,就差一群改信的归化华人组成的耶尼切里军团了。其实连“耶尼切里军团”瓦尔克尼尔也想过,华人是上好的兵员,而且归化者绝对更加虔诚也更加凶残,只是他这个巴达维亚“苏丹”,头顶上还有一个“十七人哈里发议会”,并不同意。

    然而,瓦尔克尼尔有些担心,当年有十字军东征,儒家士大夫会不会来一场“仁义军南征”,一劳永逸地解救他们的“教友”?毕竟,理论上儒家六艺,士大夫既是封地武士、也是传信教士。

第二二九章 荷兰人也会以史为鉴

    心中存着一丝这样的担心,也是因为他亲眼见到了朝廷精心挑选出的强壮士兵,这给他带来的压迫实在是大。

    只是,这种担心似乎又是毫无意义的。

    他只是知道大顺有能力对东南亚做出威胁,威胁公司的统治,但是具体会不会做,那就不是他能知道的了。

    而以他对公司制度的了解,公司也不会多派士兵来这里。

    一方面,这是地方和中央的博弈。

    十七人委员会已经对走私、带私货、受贿成风的巴达维亚相当不满,这时候再要求增兵、增加费用支出,十七人委员会反倒会觉得他这个总督是要借此机会扩大巴达维亚的势力。

    再说,整个东南亚兵力严重不足,可能会诱使大顺的南下进攻。

    但是,如果增加了兵力,导致大顺看到兵力增加后,认为难度太大而不进攻了呢?

    就像是一个医生,看出来一个人会因为吃鱼得病。只要不吃鱼就不会得病。这个人听话了,不吃鱼,于是身体健康。

    那么,到底是因为不吃鱼所以没有病了?

    还是因为本身就没有病而是医生胡说呢?

    增兵是要花钱的,股份制公司的制度,决定了这个增兵的想法是不可能在董事会通过的,尤其是大顺并没有流露出南下的想法时,会认为这是没必要的支出。

    这一点,瓦尔克尼尔再清楚不过了。

    欧洲有一个简短的笑话:法国人的谦逊、德国人的变通、英国人的同盟、荷兰人的慷慨……

    其余不论,单就“慷慨”这一点,可谓是鞭辟入里。

    原本历史上,第四次英荷战争开打,荷兰明知道英国会劫船,为了省钱也为了防止被劫船,只挂了普鲁士国旗,却不肯花钱雇几名普鲁士船长,因为普鲁士船长“坐地起价”,要求分红而不只是拿薪水。

    结果三艘满载茶叶和瓷器的挂着普鲁士旗的荷兰船被英国人俘获,船上的货,足够雇佣百八十个普鲁士船长。

    而瓦尔克尼尔知道的已经发生的许多事,也是如此。

    一百二十年前,平山常陈事件,西葡合并、传教士经马尼拉、澳门潜入日本中途被荷兰抓获,这么好的一举干掉葡萄牙对日贸易的机会,松浦隆信几乎已经明示荷兰人长崎奉行长谷川藤正收西班牙钱了。

    但荷兰人仍旧舍不得给长谷川藤正一点贿赂,因为他们当时的贸易点在平户,不在长崎,觉得给钱贿赂不合算,没有长久回报。最终长谷川藤正收了西葡两国的钱,出面略加手段,准备把审判地从平户挪到江户,以隔绝英荷两国的影响。要不是关键时刻有人跳反举报作证,差一点就功亏一篑。

    再比如天启年间在福建行贿,非要逼着受贿的官员写欠条。这倒也能理解,方便报账,毕竟是公款,但问题是求官员办事,事没办成,居然拿着欠条去讨债要钱!自此之后,闽粤海边官员的潜规则就是不收荷兰人的钱,事也别想办,卡不死你,老子走南闯北当了这么多年官,就没听说过收钱办事办不成还往回要的,这个潜规则一直持续到大顺这边允许荷兰上岸贸易。

    商人的眼界总是短一些,或者这也是股份制公司的弊端,必须要盈利,付出必须要有回报、能省钱就要省钱,否则对股东没法交代。

    靠着贸易先走一步的荷兰,虽有过海上马车夫的黄金世纪,可也仅限于此了,终究缺乏大的战略眼光,行贿都抠抠索索的人是没大出息的——要么做个正直的人不行贿,要么行贿的时候别老琢磨着办不成事还把钱要回来。

    现在不是行贿的问题,而是十七人委员会是否会为了“治不病之病”,往巴达维亚增兵、增军舰,就因为大顺可能会打东南亚、但也只是可能而已?

    不一样,但本质都是花钱、办事。问题是行贿去办事,办不成还能去要债;可增兵之后,并无事发生,这钱从哪要回来?

    而且这个建议本身,也是出力不讨好。

    增兵,导致大顺不出兵,那么他这个总督也就当到头了。股东们会斥责他“花费了股东们的金钱去加强巴达维亚的地方力量、而对整个公司的盈利毫无价值”。

    这已经不是那个一百多年前锐气进取、虽然有点抠门、但却披荆斩棘无所畏惧的东印度公司了。而是一个无数股东盯着分红、任何政策都可能影响股东不满的腐朽的东印度公司。

    况且,这种危险只是一个可能,而且可能性现在看来很小。

    但他还是将自己的担忧,与使者说了出来,询问大顺这边是否有什么可能的动向。

    那个一路从京城回来的人告诉总督,这一点完全不用担心。

    “总督大人,实际上中国朝廷里大部分官员都没有扩张的欲望。而作为支持扩张的领袖人物,中国的前海军大臣刘钰,已经失宠了。”

    “失宠?你不是说他获封为侯爵了吗?”瓦尔克尼尔有些不信,之前的交流中他就很在意那个狂热的“爱国者”,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尤其是听到从伯爵升为侯爵后,这种不踏实更甚。

    然而那个使者笑了笑道:“您一定听说过法国铁面人在被抓之前,明升暗降的故事。”

    法国铁面人的传说很多,到底是谁,众说纷纭。但荷兰人相信的版本,是法国当时的财政大臣尼古拉斯·富凯。

    因为,顶替富凯的,是科尔贝尔,这个人的极端重商主义政策和海军政策、对荷压迫、对荷高关税、标准化手工业思路、以及一些列天才般的海军制度建设,导致荷兰人在战场上自己掘开大堤才保住了阿姆斯特丹、在贸易上彻底退出了法国市场、更是众所周知的荷兰黄金时代终结的标志性事件。

    所以荷兰人相信的版本里,那个可怜的铁面人就是被可恶的科尔贝尔搞掉的富凯。

    说起这个故事,使者笑道:“太阳王亲政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尼古拉斯·富凯,从财政大臣的位子上,调为法国高等法院总检察长。名义上,总检察长的地位是要高于财政大臣的,而且只有荣誉的贵族才能担任。”

    “把他从财政大臣升为总检察长,是清算他、并最终让他成为铁面人的第一步。”

    “放在中国,也是一样的。刘钰虽然被封为了侯爵,但却被调入到枢密院就任枢密院的副元帅,完全失去了兵权。很多人都知道,这是失宠的一个标志。您应该可以想象到,这个类似于后勤部门的枢密院,更像是一个养老院。”

    明升暗降的道理,瓦尔克尼尔当然清楚。

    就像是如今他这个巴达维亚总督,如果把他升为亚洲贸易委员会总协调员,理论上地位更高了。

    但实际上巴达维亚总督的位子可比那个总协调员强多了。

    公司内部的斗争,并不比朝堂斗争轻松多少,熬了这么多年熬成总督的他,对这种勾心斗角的事,若只是略知一二,可能现在还蹲在锡兰修堡垒呢。

    “总督大人,我认为您的担心毫无必要。实际上,据我所知,中国的朝堂上,很多人是坚决反对对外扩张的。因为中国刚刚实行了新的税收政策,取消了人头税,大部分税收都和土地挂钩。”

    “而您也清楚,中国的商人毫无地位,成为官员的都是土地主,对外扩张对他们而言毫无益处。相反,取消了人头税,大部分的税收都和土地挂钩,对外扩张需要花地主的钱,但取得的利益却和地主毫无关系。”

    “商人在他们的朝廷里,就像是几百年前欧洲的犹太人:如果朝廷缺钱了,就从商人手里拿。如果还不起,就驱逐他们。”

    “况且,真正的大商人,都是在海关坐等着我们去送钱的。中国太富庶了,他们的商人不需要冒着海上的波浪、缺水、不用吃长满象鼻虫的面包,就能源源不断拿到白银和黄金——包括我们荷兰在内,难道有任何一个东印度公司可以获得对中国的贸易顺差吗?”

    瓦尔克尼尔点点头,心想这倒是。大顺内部各方利益的纠葛,他也很容易理解。

    现在七省各自为政,大商人们都在争取一件事:通过高累进税退税政策。又比如巴达维亚拒绝非公司员工的荷兰人前来定居和贸易,这都是利益纠葛,而且都是可以在议会里摆在明面上说的。

    考虑了一下这几年对华贸易的经验,瓦尔克尼尔总算是彻底放心。

    那么,这样看来,天朝的皇帝为了拯救他们的“教友”,主动替他们缴纳人头税,这应该是一种示好。

    “大顺的皇帝对于我们和日本的贸易,怎么看待?”

    “总督大人,不得不说,关于这件事,我没有任何的乐观态度。他们不止封禁天主教,而且几乎可以确定是反基督的。天主教、东正教、新教,都不允许传播,任何挂有十字架的行为,都要被官府缉拿。他们认为,在儒教的文化圈内,不允许出现十字架,所以对日贸易是绝不可能的了。而且,他们担心日本会和我们走的过近,从而复仇。所以,这一次他们皇帝的特使,应该也会谈禁止和日本交流的事。作为对日贸易断绝的补偿,他们的皇帝愿意从内帑里拿出钱,实际上也就是希望我们做出让步……他们很担心往日本走私的问题。”

    这么一说,逻辑上也就严丝合缝了,瓦尔克尼尔非常认可。

    “嗯,你说得对,应该是这样的。对这个庞大的东方帝国而言,他们更在意他们儒教圈内的事,对外面的事并不是很感兴趣。”

    “是的,总督大人。而且,中国正在酝酿一场对俄国的攻击,瑞典人对俄宣战已经基本可以确定了。中国会集中精力,拿下中亚的土地。他们的皇帝很希望恢复‘唐’帝国的旧日荣光,对俄国的国书上一直宣称自己继承了波斯帝国的万王之王称号。而且就他们的历史经验来看,每一次帝国的毁灭,都是源于北方蛮族的入侵。如今的俄国,取代了那些北方蛮族的位置,却也更强大更有侵略性。”

    说完这个,这位使者又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说道:“在他们的京城,我看到过彼得一世的遗嘱。虽然可以明显猜到这是法国人或者波兰人编造的,但在他们的京城流传很广,人们普遍认为俄国的野心太大,是一个不下于鞑靼人的敌人。我想,他们是希望维系南方的安定,从而全力向北对俄开战,争夺中亚。”

    “实际上,据我所知,他们对海军并不热心。因为根据得到的确切的情报,中国人将仅有的两艘战列舰中的一艘,卖给了日本,皇帝希望拿到这笔钱,用来向北方移民,从而杜绝大明帝国的末期鞑靼人南下的情况再度发生。”

    “而且,有消息说他们要重组自己的内阁,将会由文官掌管海军部,因为皇帝始终担心武官造反……您知道的,这是一个对贵族血统毫无尊重的可悲民族,他们最流行的故事里有这样的话——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前海军大臣已经受到了猜忌,因为他不但战无不胜,而且很多意见与皇帝和重要的内阁大臣相左。”

    “您可以想象成,这是一位中国的华伦斯坦,他和皇帝以及内阁同僚们的分歧十分巨大。虽然现在的皇帝是位年富力年的君主,有足够的威望压制群臣,但狮子再强大也会苍老,他必须要为他的儿子考虑:他的年轻的儿子,是否能够压制这样一位能够打仗、身有威望,但却和皇帝存在巨大分歧的侯爵?这是值得怀疑的。”

    “况且……如果我们在巴达维亚增兵,反倒可能会变相支持这位侯爵、支持中国的扩张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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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介绍:
假如明亡后是一个汉人王朝,会是怎样?
刘钰穿越后,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个历史拐点下的王朝大顺。
起步就是公爵之子,有爹有娘有丫鬟,钱多人多关系多,生活枯燥之余,刘钰只好找点事情做。
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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