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零章 善胜敌者,胜于无形
后续的细节操作,也说的很清楚。
大顺派出宣慰使前往南洋,统计那些没有缴纳人头税的“黑户”,按照人丁数量,给予大顺皇帝的内帑赐银。
同时宣慰使会作保,保证荷兰人不会把他们在半途就扔大海里淹死。尽快完成巴达维亚总督的计划。
原本巴达维亚总督的计划就是三种。
杀光。
全部遣送回福建。
迁徙到锡兰和安汶,去做苦工。
对日一战使得原本就出了大问题的蔗糖出口贸易更加雪上加霜,南洋华人的暴动迫在眉睫。
大顺插了一脚,外交部也明确表示,绝对不会允许回福建。用齐国公的话来说,这些人回了福建,无事可做,无可谋生,必要作乱。到时候,这作乱的大锅就得扣在外交部的头上。
既不敢杀,也不能送回福建,唯有第三条路可走。
而且要快走、赶紧走,在一年之内解决,否则必要出大问题——其实当然还有另一种解决方法,荷兰东印度公司给每个蔗糖奴工发失业救济,挺过这一次蔗糖生产相对过剩的危机,完成产业转型,但显然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旗帜不是红的。
荷兰希望这件事快点解决,大顺这边其实也希望这件事快点解决。
刘钰心里还是有数的,今年神罗皇帝就要完蛋了,又没男丁,这仗要是不打起来就鬼了。
又是分享给法国米尼弹、又是告诉法国西洋参貂皮贸易输血,法国人肯定是要往低地地区使劲儿的,荷兰要不参战也见鬼了。
时间紧迫,刘钰可不希望下南洋之后,还要解决巴达维亚的危机。
荷兰人对于这种折中的办法,其实也是挺满意的。遍观南洋,最能干的还是华人,不管是种甘蔗、榨糖、盖房子、建城堡,缺了华人巴达维亚也建不起来。爪哇人一方面手艺不行,另一方面村社制还未彻底解体。这个时代,但凡能当农民,谁也不肯当雇工。
去往锡兰等地做事,既可以缓解巴达维亚的危机,又可以为将来在印度立足打下基础。
波斯出了事、日本又被大顺垄断了贸易,荷兰也急需开拓新的亚洲市场。放眼望去,当然最适合的就是印度了。
而且基本上这些华人奴工都是挺能干的,除了那些刺头的“乌衫党”外,大部分人吃苦耐劳、逆来顺受,只要给饭吃饿不死,他们一般也不会发起大规模的反抗。
再加上皇帝要为这些人出人头税,哪怕一人一两银子,这对巴达维亚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总督拿一部分、大小官员分一分,这可不是走总公司的账目,对华贸易委员会和负责谈判的这些人手里也能润一润。
大老远的从荷兰跑到东南亚,为的啥呀?为了荷兰?荷兰现在连个联省执政官都没有,还不是为了发财吗?
既然于公于私都是好的,不答应那就实在没有道理了。
对荷兰人如此让步,一旁的英国使节心里一阵无奈,本想着趁着这次机会制造中荷之间的裂痕。
可没想到大顺这边对荷兰做了这么大的让步,甚至认可了荷兰在东南亚的统治。
心里正郁闷之际,李淦又叫了英国使节上前。
“朕闻尔国正与西班牙国交战。尔等交战,只要在天朝之外,自与天朝无关。”
“然尔等虽多加请求,又献厚礼,请求能在天朝港口补给停靠。朕富有四海,岂能因此小礼而应允?”
听到这,英国使节心里一寒,却又听刘钰翻译道:“然朕念及远洋出海,长期不停靠,亦多有死伤。上苍有好生之德,此事亦可商议。只是若由尔等停靠,就不得不许西班牙人亦停靠。否则,便似天朝近尔国而远西国。天朝于外,一视同仁,专许尔国停靠,万万不能。”
英国使节心下转忧为喜,西班牙人有菲律宾,也根本不用在大顺这边停靠补给。
允许两国都停靠,实际上就是在拉偏架。
惊喜之余,英国人自觉好像也能明白大顺这边的考虑。
无他,历史遗留问题。
明末的时候,英国是被荷兰人当枪使过,联合舰队的舰队司令是英国人、舰队一半也是英国船,去打澳门、劫华人商船,查日本货船,最后用完之后被荷兰人一脚踢开赶出了东亚和东南亚。
但英国人觉得,这点仇恨,相对于西班牙和中国之间的历史遗留问题,要轻得多。
吕宋对华人的屠杀是一方面。
大顺对天主教严防死挡的态度,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荷兰之所以能在日本贸易,一个重要因素是因为荷兰不信天主教。
虽然大顺和法国走的很近,但在英国使节看来,大顺认可了荷兰在南洋的统治、这么快就结束了对日战争,瑞典又传来消息要对俄宣战,显然大顺是要趁着机会打俄国。
法俄关系,在特蕾莎女王斡旋达成三裙同盟之前,一直都不怎么样。这一次的俄土战争,土耳其也是找的法国作为中间人调停停战的。
在英国使节看来,中法关系一方面是因为从路易十四时代不断派遣科学院院士级别的传教士互访打下的基础,也是因为两国如今对俄国都不怀好意。
但如果没有俄国,就法国的宗教信仰问题,大顺多半是不会选择法国作为盟友的。
法国和大顺还有共同的敌人,西班牙运气就差得多了。加上吕宋屠杀的历史遗留,以及西班牙对传教的狂热、再加上马尼拉林林总总的教团,在英国使节看来,大顺是希望英国占据马尼拉,从而将东南亚的天主教势力驱逐出去。
所以才有了这个明显的“拉偏架”的举动。
虽然英国使节理想中的外交局面,还要加上一个趁机排挤荷兰人。但现在这情况,排挤荷兰人已经绝无可能了。
但如果能够达成这个条件,对英国也算是极为有利了。
荷兰人不会掺和英西之战,巴不得两家打个两败俱伤呢,不可能允许英国军舰在东南亚的荷兰港口停泊。
大顺又不再像是以往,对澳门管控的也颇为严格,现在的局面也没办法直接在澳门停泊。
当然,英国使节也知道,大顺肯定也会提出相应的条件。以前都觉中国是一个只讲道德、不讲利益的地方,可现在看来,那些传闻并不是真的。
英国使节思来想去,可能大顺需要让英国做出让步的,也就是瑞典贸易公司大顺这边参股的事了。
不过这事,本来就已经已经无可挽回了。英西开战之后,双方的私掠证都发了一大堆,互相在劫商船,这种情况下本来就难以控制瑞典、丹麦等国的走私行径,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英国使节称谢之后,皇帝又道:“若要在天朝港口停泊补给,只能在指定的港口。具体何处,事后外交部会给你们和西国具体何处。入港之后,需得下旗、遵守天朝法度、军舰炮门亦需关闭。”
“若有违背,天朝亦会击沉。”
具体的细节,皇帝也没说,便叫英国使节谢恩下去,又把葡萄牙的贡使叫到身边,说了一下澳门的事。
大意便是明末大乱的时候,澳门私自建了城墙和棱堡,此事朝廷知道,但以为澳门会自知有错自行拆除。
但至今还没有主动去做,既如此,皇帝也不得不下令,强制要求拆除。当然,在租期内,只要大顺还同意继续租出去没有收回,大顺会保护澳门不受海盗和外来势力的攻打。不会再出现前朝天启年间英荷攻打澳门的事。
到最后,各国的使节几乎都挨个叮嘱了一遍,唯独没有单独和俄国的世界交流。
最后剩下俄国世界孤零零一个的时候,便叫西洋使节都回座次,继续开宴。
皇帝并没有直接说西北界约的事,甚至提都没提。
但连丹麦亚洲公司商馆馆长这样的非官方使节都专门问了话,却一句话没和俄国使节说,这其中的意味已经十分明显了。
宴会仍在继续,后续的乐府歌舞不断上演,这些西洋使节也都是第一次真正体验过东方宫廷的正规宴会,一个个虽看不懂,却也看的津津有味。
至少,回去可以作为谈资。若是日后失了势,也能写本回忆录,介绍一下东方宫廷的高规格宴会和音乐舞蹈,不会卖的少的。
俄国使节却是一点观看的心思都没有了。
除了那两个西洋使节都知道的消息外,俄国特使还知道了一条更为不好的消息。
土耳其人攻占了贝尔格莱德,成千上万的塞尔维亚天主教徒跟随败退的神罗军队逃离了异教徒占据的贝尔格莱德。
奥地利这个连土耳其都打不赢的罗马帝国,已经退出了战争,俄国费劲吧啦损失惨重地打赢了斯塔武恰内战役,结果赢了个寂寞。神罗一跑,俄国也不得不赶紧退出战争了。
一边是瑞典即将对俄开战、一边是俄土战争神罗跑路法国斡旋,这边大顺又承认了荷兰对东南亚的统治……
奥斯特尔曼伯爵知道,自己……可能要签一个比当年老托尔斯泰伯爵更丧权辱国的条约了。
悄悄看了看当年逼死了老托尔斯泰伯爵的刘钰,奥斯特尔曼心情沉重。
自己的命运,很危险。
自己是安娜女皇的心腹,而现在俄国的局势已经相当混乱,对于安娜重用德国人一事,俄国内部已经积蓄了太多的不满。
如果条约不签,中俄、瑞俄趁着俄土战争刚打完就开战,以之前大顺平定准噶尔蒙古人所表现出的惊人的后勤能力,以及占据雪山之后对伏尔加河的瓦剌旧部的宗教向心力……恐怕这将是一场灾难。
原本就心怀不满的俄国旧贵族、以及追随彼得意志的西法党,会联合起来。
如果签了……还是一样,安娜这个德国寡妇卖俄国一点都不心疼的论调,一样还是会让旧党和新党联合起来,借这个借口,反对德国党。
当年旧党为了防止让新党的伊丽莎白上台,请来了安娜这个德国寡妇。
现在安娜居然让旧党和新党联合起来了,能让旧党和新党站在一起,可以想象其内部积蓄着多少反对的力量。
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签约。
签与不签,都要造成混乱,安娜女皇一死,等来的必然是一场大规模的清洗。
既如此,那还不如尽快签了,不要拖延。
迅速回国,准备内斗。
以及更大规模的清洗。
安娜上台后,为了制衡彼得时代的锦衣卫普列阿布拉仁斯基军团衙门,另搞了东厂西厂秘密刑侦衙门,情人做厂公,抓人审讯加执行一条龙,连杀带抓弄死了大几千人,又把两三万人扔到了西伯利亚,还车裂了一大堆的老旧贵族。
这要是将来报复起来……俄国终究不是罗马正统,不会只是挖眼阉割那么温柔,肯定是要杀全家的。
第二零一章 故技重施
俄国人担心自己家族的命运,无非就是早点回去准备。
可既然作为特使,总要稍微担心一下俄国的利益,于是眼前的这顿饭就更加难以下咽。
奥斯特尔曼伯爵现在不怕大顺和他继续谈判,哪怕继续狮子大开口。
而是担心这顿饭吃完,大顺直接下逐客令,连谈都不谈了。
那对俄国来说,可就是一场灾难了。
谈下去,吃多少、让多少心里还有数。
不谈,那就意味着直接开打。到底能吃多少就很难说了。
之前和准噶尔部作战的经验现在不再有意义了。伏尔加河畔的土尔扈特人是优秀的轻骑兵,这一点俄国人在对多年的欧洲战争中已经认识到了,同为瓦剌部的准噶尔人的轻骑兵也不会差。
只是之前缺乏优秀的炮兵,以及可以抗线的步兵,使得俄国人可以依靠要塞防守,从而让哥萨克像是天上的星星一下到处建造堡垒而不用担心被围攻。
可现在,大顺这边的炮兵很优秀,这一点早在之前的中俄战争中俄国人已经领教过了。再加上他们的工兵,大顺可能根本不需要多少正规部队,就能趁着俄国西线与瑞典作战的机会,拿下广阔的土地。
之前准噶尔部在投靠大顺之前,对俄国提出的要求,是拆除鄂木斯克、克拉斯亚诺尔斯克等几座堡垒,并认为那里自古以来就是蒙古人的牧场。
前些日子的谈判中,大顺秉持的态度也是如此。底线是以鄂木斯克以及向东的鄂木河为界,完全继承了准噶尔部的所有要求。
在大顺击败了准噶尔部后,俄国也试图拉拢过准部的上层。
但效果甚微。
和宗教有些关系,更主要的关系是准部的人担心他们的远的不能再远的亲戚喀尔喀部和漠南蒙古。
如果他们投靠俄国,一来要当俄国的马前卒。送死我来、好处俄国拿,而俄国又给不了他们什么。
如果他们投靠俄国,大顺这边肯定会把准部消灭,让喀尔喀部、漠南蒙古分出几个族群,迁徙到阿尔泰山最好的高山牧场。喀尔喀部和漠南蒙古,一定乐于如此。
准噶尔部知道俄国人的拉拢,是要拿他们当枪使。
阿尔泰山距离彼得堡太远,而距离大顺的西京更近。俄国人最多也就支援点枪械,大顺会把他们的血放干的。
当然,大顺这边想要鼓动土尔扈特部独立、免除俄国强制的兵役,也很困难。
因为土尔扈特部也知道,大顺这是拿他们当枪使,伏尔加河离着俄国的腹心太近了,大顺最多也就支援点枪械,俄国人会把他们的血放干的。
但土尔扈特部却可以“挟华自重”,会和俄国谈条件,要求放松对土尔扈特部的控制和兵役规模。单单是这一点,就足够俄国喝上一壶的了。
而大顺这边,对准部除了拆分成小组群之外,一不用服兵役、二不强制征兵、最多每年贡献几头白骆驼之类的祥瑞。拆小之后,人各有私心,谁想投奔沙俄,多少人盯着等着盼着继承其草场和部众。
更要命的是前些年色楞格河谈判的时候,条约上有一个当初看来不起眼、现在有大麻烦的条款。
那就是准噶尔部是大顺内政,大顺属于平叛而不是征服。
当初俄国觉得这也就是大顺希望俄国不要插手准部的事,加之趁着波兰王位继承战争和俄土战争逼迫太急,就那么签了。
现在当初这一条不起眼的条约明文,就成了麻烦所在。
前些日子谈判的时候,大顺这边就捏出了条约,说既然准部是大顺内政,那么大顺自然要继承准部之前和俄国的领土争端。
奥斯特尔曼伯爵也算是个人物了,只是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大顺的西北划界问题是个死局,实在是解不开。
而这个死局的关键,就是大顺新成立的外交部。
外交部一成立,大顺之外的世界一样参与到了大顺内部的决策中,时机拿捏的相当之准。
上次界约谈判就捏在了俄土战争和波兰王位继承战争的空档。
这一次如法炮制,依旧是捏在了俄国最难受的时间。
保彼得堡?还是保鄂木斯克?这是个不用考虑的问题。
大北方战争才过去没多久,瑞典人的余威犹在,没打过之前,谁也不知道瑞典现在已经只是个凭借父辈余威的纸老虎了。
食不甘味、耳不听音地吃完了这顿饭,宴会散去,官员离开禁城的时候,奥斯特尔曼伯爵犹豫了一下,还是拦住了即将上车离开的齐国公。
“公爵大人,中俄双方的界约谈判,是否可以恢复了呢?之前您说鉴于征伐日本的缘故,界约谈判暂停。现在日本已经向贵国纳贡,界约谈判应该可以重启了吧?”
略有些酒意的齐国公瞟了一眼奥斯特尔曼,慢斯条理地摸出一个精巧的锡烟盒,抽出一支松江那边产的卷烟。车旁的小厮划燃了火柴,小心着齐国公的胡子,将烟卷点燃。
马车前面带有玻璃罩的鲸油灯将附近照的很亮,红亮的烟卷的火光并未在马车的玻璃窗上留下反光,但明灭恍惚的烟头却倒映在奥斯特尔曼的瞳孔间。
他紧盯着齐国公被熏的微微有些发黄的胡子,急切地想要知晓答案。
然而齐国公吸了两口,却慢悠悠地道:“我只是负责谈判的,但谈与不谈,可不归我管。还是要等陛下授意。”
“就像将军当然负责打仗,但却不应该负责决策打还是不打。”
故意用“打还是不打”做比喻,即便翻译转述之后无法在重音上将要强调的意味完美地表示出来,却也依旧表达出了外交讹诈的内涵。
“伯爵不要着急。若是朝中命我谈,我自不会拖延。”
一听这话,奥斯特尔曼心里直骂,心想能不着急吗?
纵然今年已经把驿站修到了鄂木斯克,但从北京城到鄂木斯克这段距离就要走好久。
现在内外交困,时间紧迫,瑞典人开战迫在眉睫尚在其次,就怕回去的时候俄国已经变了天,他们这些安娜的宠臣是必死无疑的。
“公爵大人,我希望能够尽早恢复谈判。边界问题,如果能用谈判解决,就不要用武力解决。一场战争,对双方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尤其是在那种荒凉的不毛之地,不值得士兵在那里流血,更不值得上百万卢布的后勤消耗。”
“俄罗斯是充满诚意想要谈判的。我希望公爵大人能够将我的意思传达给大皇帝陛下。”
齐国公点点头道:“我会尽快上奏的。一旦有了消息会立刻通知你的。当然,如果能谈判解决,天朝也不希望开战。但如果谈判无法解决,开战就是唯一的选择了。”
“本朝开国以来,东征西讨,对于边界之事向来在意。我也不妨明说了吧,前朝的经验告诉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允许北方拥有一个强大的敌人。在这个敌人之间,必须要有足够的缓冲。”
“每个国家都要依据自己或者邻国的历史来积累经验,就像你们的经验是无论如何要有一个出海口。”
“而一百年前的历史给本朝的经验,就是北方大患亡国亡天下。”
“而罗刹国……比之当年的东虏,更强大。如果没有足够的缓冲,天朝无论如何不能安心。”
在非正式场合表达了一下坚定的态度后,齐国公心想这一次谈判已经是十拿九稳了。
罗刹人先坐不住了,主动提出了重启谈判。这种事,谁先坐不住,气势上就先输了。
大顺当然坐得住,不但坐得住,而且坐的很稳。
奥斯特尔曼知道大顺这边很重视“以史为鉴”,尤其是前朝的史,更是重中之重。
于此时,他倒是隔着时空,痛恨起百年前在东北地区作乱的女真人了。
如果不是他们作乱,那么这个崭新的王朝以史为鉴,最大的鉴就是海洋才是大患。比如荷兰人占据台湾、比如英荷袭击澳门。
可惜,那些叛乱的女真人,导致了新朝的以史为鉴,似乎仍旧还是在北方。
齐国公说的很明确,需要巨大的缓冲,这也意味着大顺的底线不会比之前给出的条件低出多少。
奥斯特尔曼仔细品了品齐国公的话,觉得谈判的希望似乎还没有破灭,应该还是可以谈下去的。
“那就一切拜托公爵大人了。”
知道这时候也没法谈具体的东西,而且齐国公也表示了只能等皇帝的命令,只能先让开了马车,目送齐国公上了车。
上了车后,齐国公直接道:“先不回府,去一趟翼国公府上。”
说的声音并不大,但奥斯特尔曼也听到了。他知道翼国公是刘钰的父亲,而刘钰又可能会是中俄开战主将的第一选择。
只是一句简单的对随从的吩咐,就让奥斯特尔曼心间的压力陡增。唉声叹了口气,只能祈祷圣母,谈判的时候大顺的嘴不要张得太大。
…………
翼国公府邸,归来的刘钰从宫里离开,肯定是要先来拜见父母的。
外面传来消息说是齐国公来了,刘钰本以为齐国公来是要和他谈谈对俄谈判的事。
迎出去后,没想到齐国公见面之后第一句话,和朝廷大事一点无关。
“守常啊,你给我交个实底。那虾夷地,到底能值多少钱?”
第二零二章举着复古的大旗往前走
刘钰愕然,忍不住问道:“刚才在宫门外,我不是看到那罗刹人与岳父大人谈事呢吗?怎么不问罗刹,反倒问起了虾夷?”
一边说着,一边引着齐国公进了正堂,翼国公也在场。
上了茶之后,就屏退了下人。
虽然南洋策略是朝中机密,翼国公也不管事,但这件事皇帝也没瞒着他。一来以视信赖,二来田索、刘钰等人都涉足其中,索性也就说了。
待坐下后,齐国公品了口茶,这才笑道:“罗刹人的事,有什么可谈的?”
“《孙子》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最次攻城。”
“《六韬》亦言:善战者,不待张军;善除患者,理于未生;善胜敌者,胜于无形;上战无与战。”
“与罗刹一事,伐谋、伐交。罗刹人已经坐不住了,谈判的事十拿九稳,还有什么好问的?”
“倒是这件事之后,外交部可谓是站稳了。一兵不出、一钱不花,便拿到许多土地。你之前不是说,战场上拿不到的,谈判桌上也得不到吗?”
“这话果然没错。敌人知道你在战场上能拿到,谈判桌上就能拿到;敌人以为你在战场上拿不到,谈判桌上就拿不到。”
“但打仗就得花钱。若能根据外交局势,纵横捭阖,便可少花钱、少死人。陛下叫我暂管外交部,我倒是不会把一切希望都放在外交上。但这种时候,矫枉过正,自当猛吹外交的作用,淡化军队对罗刹的威胁起的作用。”
刘钰连连点头,不想一旁的翼国公忍不住笑道:“老田,你这是去欧罗巴转了一圈,见多了霸道,竟是心无王道了。”
“外交到底有没有用,和土地、财富都无关系,而是关乎义理,关乎天朝还是不是天朝。”
“罗刹国的事,不就是以夷制夷吗?换个名字叫外交,礼政府的人却知道根本就是以夷制夷。”
“事儿哪有那么简单?如果要那么多的土地,就要放弃天朝的尊号,你觉得朝中是要土地?还是要天朝?”
“这事儿,以后麻烦着呢。你二人倒是乐观。”
刘钰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道:“汉也用以夷制夷,宋也用以夷制夷,却大相径庭。汉以夷制夷而胜服西域,是有博望、定远,甚至试图去通罗马。这件事本就类似,陛下也准备以博望侯寻大月氏为盟之事,来定外交部的合理。”
“毕竟,张骞是郎官,学的也不是经学礼仪。”
翼国公呵呵哂笑,说道:“你觉得汉唐雄风好,所以以为拿汉唐做例子便能说服?有人还觉得汉唐不好,皆为反面殷鉴呢。就像你觉得长得高好,自觉别人都会说你看他为什长得高,便要有学有样;可要是有人觉得长得矮才是好呢?”
“平日叫你多读书,不要总读那些杂书霸道,你就是不听。”
“你读的书,和别人读的书就不一样。同样的东西,在你们眼里也就完全不一样。”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不读书,只知己、而不知彼,可不是个好事。正好,你也从威海回来了,过些日子多看看书。就算过些日子下西洋,船上时间也多看看书,多读读经、子。”
“读的时候,不要拿你脑子里想的那一套去琢磨对还是错。”
“而是清空你的脑子,把你当成个初生的婴孩、刚学识字的蒙童,去理解那些书到底是什么意思,才能理解他们是怎么想的。”
教训了一通,刘钰也不好说什么,恭谨称是。
心里却道,话是这么说,可我两世为人,三观早就定型了,又不是青春期之前,可以靠看书扭转三观,这时候怎么可能做到纯净如婴孩去理解书中的意思?
训完之后,翼国公又道:“罢了,也不知你能否听得进去。既是你岳父问你虾夷的事,就不谈这个了。我也不在乎罗刹的事,更在乎虾夷的事。”
说完,两个老人相视一笑,显然相对于罗刹边界问题,两人更在意虾夷。
刘钰见状,奇道:“看似父亲也很在意?”
“自然在意。朝廷要开发虾夷地,要效宋元时候‘扑买’制度,包税租出。若如贸易公司一般,作价扑买出去。如今京城都在讨论此事,前些日子你在倭国,并不知晓。如今有钱的,都在观望,想要知道到底值不值那么多钱,一个个心底没底。”
“再者,朝廷又出了禁令,不准勋贵囤积土地,严令退地。你是封爵了,你大哥也能袭爵,家里总得给你剩下的兄弟们留些产业。像你说的,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如今朝廷要重启扑买制度,自要慎重选择。”
可能是垄断权的名字不太好听,毕竟太古典了,得古典到春秋战国时代。叫榷吧,名声又不太好。想来想去,翻出来了不太古典、宋元时候的扑买、买扑。
明初的匠户制度,伴随着经济的发展,逐渐瓦解。
大顺定鼎天下之后,民间资本渐渐积累,又废除了各色匠籍,这种源于“盐铁专营、但官方的行政能力有限没法全面监管控制、不得不允许民间资本介入开发”的手段,也就不得不再度复兴。
所谓买扑、扑买,也就是传说中的“宋朝、元朝的包税制”。放到如今各国的贸易公司上,也算是一个变种。
国家规定哪些是只能官营的,但官营一缺资本、二无管控能力、三则贪腐过多、四则官员根本不足行政成本太高,那就拿出去一些承包出去。
山海、河川、矿山,理论是都是朝廷的。
比如蒙元时候的某个水银矿,承包给个人,每年按照约定的数目给朝廷多少水银,剩下的归自己。
那时候还不是银本位,很多还是实物税。
到了现在,基本算是银本位了,水银也好、铜铁也罢,全都折算成银两承包就是。
松江的贸易公司,算是开了个头。
理论上就是朝廷把关税折了个价,包给了贸易公司。到底赚了多少,朝廷也不管,只要你把每年的垄断费交齐就好。
这东西算是个双刃剑。
用来管农业、搞农业包税,那是嫌死的慢了。
但对于原本就管不了的走私等而言,这又是有效的,可以充分调动民间资本的积极性。
大顺在贸易公司上得了经验,朝廷也赚了便宜,这一次在开发虾夷、移民鲸海的问题上,也准备试着办成一个实验区,尝试恢复宋时的买扑制度。
翼国公将刘钰离开的这段时间关于虾夷地开发的讨论大致一说,刘钰也就明白了。
一方面是受贸易公司成功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借鉴了日本在虾夷的那一套办法,商人承包制。
于是朝廷也准备将虾夷的渔业、土地、矿山等承包出去。
只要给钱,朝廷基本不管,唯一的条件是只能雇佣天朝人或者虾夷,不能雇佣朝鲜人、日本人。
朝廷的想法也简单,你花了钱,就得想着赚钱。
你想赚钱,就得开发。
你想开发,就得找人手。
你想找人手,就得从本土移民。
你想从本土移民,朝鲜横在那路线固定,最适合的外迁人口就是淮北鲁南等地的大量贫民,而那里因为水患等因素,每年都有一大堆的灾民。
到头来,朝廷一分钱不用花,鲸海周边就能有足够的人口,还能缓解一下淮北地区的人地矛盾。
这有点像是殖民地模式,而且是很标准的那种英国北美殖民地的模式,承包给殖民公司、授予垄断权。
想要复制类似手段,有许多先决条件。
其中一条就是“赚钱”。
比如弗吉尼亚公司,就是靠烟草撑起了英国在北美的第一块殖民地;法国则是靠“扑买”毛皮。
总之,商人和资本不是为贫民服务的,得有利可图才会去。
虾夷这地方的先决条件,就是日本开放、同时日本开放粮食贸易,缺一不可。
缺一条,那破地方就算白给人,都不会有人去的:想去的穷人去不起;去的起的富人不可能跑到那去当个三十亩地一头牛的自耕农,来个阶层倒退。
搞成扑买制度后,这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废除贱籍的疍民等,可以被雇佣去那边摸鱼抓虾,卖给日本。
淮北地区的大量贫民和失地百姓,可以从山东东南的港口出海,那是最近的路线。可以被雇佣到那边开发,缓解人地矛盾。
可以解决鲸海周边汉人稀少、将来担心被人夺回去,以及应对沙俄东扩人口对边疆地区的蚕食。
当然,最关键的是朝廷不用出一分钱,而且还有的钱赚。
就像是很多去南洋的移民,是在本地真的活不下去了,才不得不往外面跑。即便那样,他们出海也有很多,是“去了之后干活还船票”,结果就被扔进了甘蔗园,敢跑就威胁告发荷兰人说没有居住证。
指望官方移民,毫不现实。大顺要有这样水平的组织力,能搞上百万人口的移民大开发的水平,早冲出亚洲了。
之前刘钰搞得移民方式,基本是这样的,只是之前不过小打小闹,这一次朝廷是要真正弄点大的。
而且可喜之处,既是来源于不太远的传统“买扑”制,又可以借鉴弗吉尼亚公司的经验。
至于是否赚钱,肯定是赚钱的。
虾夷的鱼虾等俵物,在日本也是上等货,单单是这些一年就不少银子;而日本就算听信了刘钰的“四凶”之论,人口也就是保持在千万级别的水平,粮价也不会太低。
朝中的改革派又不只是刘钰一个人,给了新思路,自然也就有人可以运用运转。皇帝应该也是考虑把勋贵们的钱都往边疆扔开发边疆,同时用利润代替在国内兼并土地,一举两得。
虽然外面传闻的挺好,都觉得大为有利可图。
但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到底有没有利,两家还是直接问了刘钰,以做到心里有数,决定投多少钱。
刘钰心里想的则是,果然,在大顺改革,想往前走,只能打着复古的旗号……好在历史足够长远,总能挖出来一些新东西,打着复古的旗号用。今天能挖出来“买扑”,来解释殖民公司乃古之故事,明天说不准也能挖出别的。
第二零三章 朝廷的厚望
“赚钱肯定是赚钱。这些天我一直在倭国那边,朝中有些事不太清楚。问题是朝廷准备把虾夷的买扑费定个什么价?一年多少钱?”
齐国公、翼国公这些天一直关注此事,待刘钰一问,自是如数家珍。
“两年免征。买扑一次一甲子六十年。从第三年开始征钱,前十年每年五千两。十年后每年额定四万两。”
这个定价可真的是不怎么高,偌大的虾夷地,可开发的土地面积极多。加之又多是火山灰地,肥力很高。纬度虽和海参崴差不多,但气候温暖和积温,因着暖流的缘故,倒是和辽东差不多。
刘钰心里盘算了一下,十年后每年定额四万两,在大顺这边也算是比较标准的大县的收入了。
在去日本谈判之前,朝廷发生过一件事,刘钰印象非常深刻。
当时在推广文登州的摊丁入亩制度,直隶的一个名叫“获鹿”的县,当地县令干的挺积极的,就上了一份迎合改革的统计报表。
结果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被皇帝当成了反面教材,在朝会里大肆讽刺了一番。
其实干的不错,就是写报表写的太扯淡。
那份报表,既让刘钰了解了一下大概每个县的农税收入,也让刘钰大开眼界知道了许多神奇的度量衡单位。
其奏报曰:本县上中下三等土地,合计十三万八千八百八十九亩二分一厘三毫二丝八微,折算丁口银入亩,合计征收亩税二万两千三百六十六两五钱八分八厘三毫四丝一忽二微九织六沙二尘二埃七渺二漠九虚一澄四清六静……
精确到了小数点后17位!
县令的本意,是想借此体现一下自己工作认真、丝毫不差、锱铢必较,以求上面表扬。
但当时皇帝正在整治这种“办虚不办实”的问题,在朝会上皇帝把这封“报功”的奏折当众宣读,就差破口大骂了。
当即叫人拟旨,说也不求你能称出来“一澄四清六静”这样的重量,只要能把厘毫后面的丝、忽、微、织、沙等称出来,做出这样的度量衡,当即赏他一个子孙六品承直郎的散官。
有把税银算到小数点后17位的时间,干点实事行不行?但终究实绩干的还不错,也就训斥一番了事,并没有撸掉。
刘钰对这件事的印象非常深刻,所以一个直隶的县,一年亩税加丁税,实际上也就两万两左右。
朝廷把虾夷的征税目标,当成是一个直属州,两个县的包税标准。
在朝廷看来,朝廷赚大了。一分钱不用花,蛮荒之地居然赶得上直隶的两个县,而且日后移民实边的目的也能达到。
在刘钰看来,承包的垦殖公司赚大了。一个面积相当于云南省、渔业资源极其丰富是世界级的大渔场之一,一年承包费居然只要四万两银子……
当然,这个赚的前提,是大顺有一支能强迫日本开关、强迫日本放开粮食市场的海军。
否则的话,可能朝廷不但收不到钱,还得花钱奖励垦殖。
同样的土地,在每个时代的价值都不同。
偌大的加拿大、五大湖区,在法国政府眼里,此时的价值比不过一个海地。
在英国政府眼中,北美十三州的价值,此时也赶不上加勒比的几个小岛。
而于现在,朝廷眼中,极具战略价值和可垦耕地面积的虾夷,完全比不过河南的一个县。
十年后收四万两,已经算是给足了虾夷面子,也侧面体现出朝廷对于买扑制的期待。
不过虾夷地的开发经验,用在别处好像是不适合。要靠民间资本,就需要有个极大的市场。刘钰常用刻舟求剑的比喻,虾夷能用的办法,用在西域就不行。
然而终究算是一个比较好的开端,大顺也开始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快速殖民了。
四万两,确实不多。
“父亲、岳父大人,如果是这个价的话,肯定是赚的。我也不说假话,这里面的利大得很。但这个事儿,我觉得还是再上奏陛下说清楚。朝廷必须要明确一件事,那就是这个垦殖公司必须要作为一个整体,作为一个虚化的人。”
“既然全都承包了出去,在虾夷的一切活动,均视为这个虚化的人在做。这个虚化的人如果犯了错,朝廷是要按照法度追究的。”
“但这个虚化的人,和那些投钱的、实在的人,不能是一回事。”
“里面的股东犯了事,不能牵扯到公司。尤其是在勋贵带头入股的情况下,这件事不说清楚,勋贵带头反而就成了坏事了。”
有些话不必说的太直白。在这个有株连九族的时代里,勋贵站得高,一旦跌倒跌的也狠。
大顺只是因为一些特殊的开国因素,开国之后并未大规模屠戮功臣。但之后,勋贵跌倒的也有不少。
到时候万一牵扯太多,犯事的勋贵又是公司股东,只怕朝廷直接把公司没收了。
这是刘钰一直想说的事,之前在松江那边属于皇帝特许,刘钰用个人信誉作保,而且那里的商业氛围也更浓一些。
加之贸易公司只是涉及到外贸,虾夷开发却涉及到大顺朝的命根子的东西:土地。
既然皇帝想让勋贵带头,或者想把勋贵的钱往边疆扔,那么这就是一个趁机说清楚的机会,最好是出台法度。
即便哪怕君言即法,法度就是放屁,皇帝随时可以违背。但有也比没有要强。
伴随着日本战败、即将下南洋,以及对瑞典贸易的谈判,大顺即将迎来一波工商业的飞速发展期。
地基打不牢,就不可能持续发展,商人和富户对于“合股买卖”依旧有所疑虑。
这事对朝廷来说,应该也算不得太大的事。
齐国公一听就明白了关键处,笑道:“此事当该如此。也就是说,如果这件事解决了,虾夷就大有赚头,是吗?”
刘钰点头之余,又道:“且放心,就算那些鱼虾海货俵物,也赚回来了。倭人会捕鱼,难道咱们这边就不会?制作俵物之类,学就是了。我看,只要朝廷那边能立下在商业上不株连的规矩,既不会缺了投钱的人,也不会少了将来的利。”
这句话算是一颗定心丸,两个老头儿都安了心。
都是自己的骨肉,有本事的自己去挣爵位,运气好的出生就注定袭爵。可那些没有挣爵位本事、又不能袭爵的,终究是自己的骨肉。京城的诸多勋贵是琢磨着多留一条路的,也算是开枝散叶。
前朝的勋贵到了后期,主要心思都用在这弄点地、那屯点田上了。大顺这边也差毬不多,但皇帝现在要整治,总也不好顶风作案,加之这几年投资贸易、或者玻璃等公司的产业,回报率也还算可以。
虽比不上高利贷,但胜在稳定。即便他们不懂商业的运行机制,却也知道伴随着对外交流的增多,贸易上来钱未必就赶不上囤地。
两家商量了一下,决定各自出个两万两。日后大部分都要分给不能袭爵的子女,虽说诗书传家远,但刘、田两家因着刘钰的关系,看到了另一种传家远的可能。
…………
十余日后。
京城东江米巷附近的那座天主教堂附近,闻讯赶来参与这一次虾夷开发的豪商、富户的马车,已经堵住了路。
朝廷打赢了日本,并不可喜,相反很多人觉得要是赢不了才要震惊,赢个扶桑那不是手拿把攥的事吗?
一朝称臣的热度几天也就散了,最多也就是士林中的激进年轻人们,又写了一些汉唐风味的诗篇。
但开发虾夷的热度,却是一天天的热了起来。
大顺禁教之后,鉴于宫廷里还有不少干活任职的传教士,京城的教堂也没有全都封闭。天主教堂留了一座,是当初利玛窦建的那座宣武门教堂。
东江米巷这一个,是当初跟随张献忠的意大利传教士利类思建的,就被封禁了。
如今已经成为了京城的一个票据交易所,这些年松江的贸易发展起来了、苏州等地的漕米也走海运,对于京城的影响是巨大的。
一方面钱除了买地或者埋在地里,还有了别的去处。
二则漕米走海运可以携带十分之一的免税货物,严重打压了运河漕米系统的贸易。海运成本又低,速度又快,松江那边的资本又雄厚,加之股份制抱团,数年时间已经基本打趴了运河往京城送的南货。
期货的雏形早就出现了,现在伴随着海运南货的发展,京城也有了类似的活动。官方默许,商业活动一多,朝廷索性在禁教之后废物利用,就把东江米巷的这座教堂,改成了票据交易所。
今日正是售卖虾夷开发股的日子,朝廷拿了一部分内部消耗了,今日也把各家的银子运了来,以示明码标价不会暗箱操作,日后折算股份分钱便是。
为了让众人安心,朝廷这边也特意让“鲸海侯”主持商贾的接待活动,毕竟这几年风头正盛的就是他,在商贾心里也是个相对来说更值得信赖的朝廷中人。
不少富商站在路边翘首以盼,等待着鲸海侯府的马车和仪仗抵达。
商人们此时其实很矛盾。
一方面,商人内心盼望的是朝廷“无为而治”,啥也不管。
另一方面,商人又需要朝廷官员的仪仗、朝廷的权威,来确信这笔买卖是朝廷许可并且还支持的。仪仗越高级、朝廷的权威越大,反而越容易相信,觉得此事靠谱。
第二零四章 求仁得仁
这种矛盾的想法是长期以来形成的潜意识。
于是当远处侯爵的仪仗朝这边缓缓开进的时候,鸣锣打鼓的声响之外,富商们依次站立。
有贡献财米买了个生员身份的在前,那些纯粹的商人在后,以体现士农工商四民之别。
不过这一次有些不同,商人们被允许携带妻眷前来,鲸侯这边也自有妻眷接待。一些女子掌家的,也都坐着这几年京城时兴的四轮马车赶来,车上自有窗帘遮蔽。
远处的道路上,仪仗之后,一辆宽大的马车缓缓行驶。
田贞仪掀开了车窗上的布帘,看着远处已经被封禁和摘下十字架的东江米巷教堂,微微感叹。
伸手捏了一下身旁的刘钰,说道:“小时候我读过利类思写的《狮子说》。当年葡萄牙人为了贸易而朝贡,叫人从阿非利加抓了两头狮子送来。可惜等我出生的时候,那两头狮子已经死了。我只见过石狮子,可真没见过真狮子。不过,那也算是我第一次见到西洋人的词汇,利类思说,狮子在西洋叫勒阿,或者叫莱恩。”
“那时候西洋人在朝中风头正盛。我十二三的时候,京城好多勋贵家里的女子都受了洗,为了就是将来嫁人之后,不准夫君纳妾。一转眼,物是人非,教堂成了票据交易所;天主教一夜禁绝。”
“这一切不过短短数年功夫。朝中风云变幻,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
看到的是教堂,感叹的却是朝堂风云的变幻,能在短短十几年内变化成这般模样。
之前人声鼎沸弥撒声不断的教堂,也不过几年功夫就成了这般模样,谁知道将来朝廷到底准备走多远?
如今身居高位,皇帝宠信,事情能办成。将来又会如何?
刘钰也拉开了窗帘,看着远处被拆了十字架的教堂,笑道:“我的实学老师是戴侍郎,所以这天主教的事,我知道的不少。总归一句话,那就是求仁得仁。”
“当初太祖皇帝入京的时候,和汤若望见过面。之后复了京城,钦天监的事,也是汤若望管着。”
“利类思和安文思,当年跟着八大王在成都。知道秦王军中的一些秘闻,回京之后朝廷也没有委屈他们。”
“当初在成都的时候,前朝崇祯十二年,在成都也是因为纳妾的事,利类思被六七千的和尚道士砸了教堂。他对这事一直心存阴影。”
“因着汤若望管钦天监,又闹出过车迟国斗法赌头算日食的事,利类思就担心,身居高位,引发对立,招人嫉妒,可能会对传教不利。”
“这事本来可以解决,他可以直接明确厉害,和汤若望去谈。谈人心,谈政治,谈进退。说清楚就是。”
“结果呢?他上纲上线。”
“拿出天主教教会四戒,指责汤若望不该接受朝廷的官位、不该承诺在华传教士听朝廷的不听教廷的。导致了当年轰动一时的教廷巡查团来京检查一事。”
“事情一上纲上线,问题就严重了。可以说,教廷和朝廷的礼仪之争、华人天主教徒到底是听朝廷的还是听教廷的,利类思‘功不可没’。”
“如今好了,本朝的天主教徒圆了利类思的梦,听教廷的了。可是,本朝也没有明面的天主教徒了。”
“他既求仁,便得了仁。你看这教堂破败,有所感叹。只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说不定利类思在九泉之下,还觉得得偿所愿了呢,天主教徒不再做异教徒的官、天主教徒也不用听朝廷的了。”
听到“求仁得仁”四个字,田贞仪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一下,随后赶忙松开。
许是不想让谈的话这么沉重,机敏如她,话锋一转,轻笑一声道:“三哥哥刚说完他‘上纲上线’,却又说他在‘九泉之下’,他要是听到了可会不高兴的。哪怕去地狱呢,也比九泉之下更合他的上纲上线的心意。”
“三哥哥当真是不念别人的好,讽刺起来毫不饶人。要说起来,三哥哥的海防海军之策,还得感谢利类思的‘上纲上线’呢。”
“正因着他‘上纲上线’,所以才对荷兰这个异端国度无比仇视。当年荷兰人进京‘朝贡’请求贸易,他极力阻止,还写了一篇祭文。”
“此人经史子集也都读过,文笔着实不错。便说当年荷兰人在台湾屠杀之事,死亡不下三五十万。读起来当真是字字泣血。”
“若无此人的铺垫,三哥哥的海防之策,陛下可未必肯听。哪天倒是应该去给他上柱香,祭一杯酒,呜呼哀哉,绱飨。”
被田贞仪俏皮地开着虔诚的天主教徒才能撑起来的宗教战争般的玩笑,刘钰也不再去想那些沉重的事,大笑道:“一个西西里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为了让葡萄牙垄断贸易,写了一篇中文控诉荷兰,这是什么精神?”
“得嘞,我听说当初他死的时候,也是一群人穿着孝服的人吹锣打鼓号着丧送葬的,一边唱《圣母祭》,一边吹着唢呐来一曲《大出殡》,说不定还真就没去天堂地狱而去了九泉之下了呢。”
刚刚稍微有些沉闷的对未来的不安,被这个小小的可以引发宗教战争的玩笑一扫而空。
田贞仪不再去想那些不安的将来,身子微微靠在了刘钰怀里,不再说话。只是用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拨弄着窗帘,无意识地搓着细细的漳州天鹅绒。
缓缓地,车终于到了地方。
刘钰轻抱了一下田贞仪,自推开车门下了车。田贞仪在车内,并不逗留,绕到了后面,去招待那些女子女眷。
一下车,一众等候已久的富商纷纷行礼,高耸的木杆上挂着鞭炮,就在原来教堂的正门点燃,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待烟雾散去,迎客的人引着众人进去,原本做弥撒的正堂如今改成了票据交易的窗口,如今又安排下了桌椅板凳。
女子在另一处,自有田贞仪和她们交流。这边都是男子,刘钰自是坐了主位,也没有人可以被推辞推让。
落座之后,刘钰却没有直接说话,而是拍了拍手,叫跟着他来京城的义学学徒将一堆书搬了进来,在场的每个人一人发了一本。
富商们低头看了看书目,觉得有的拗口。
《英圭黎国弗吉尼亚公司之经验得失》。
书不厚,也就七八页,说是书不如说是小册子。里面都是些简单的字,用的也多是口语。
待人手一本发完之后,刘钰道:“治国理政,要以史为鉴。这做买卖,也要以史为鉴。”
“太史公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今天诸位肯来,我也明人不说暗话。是为了国朝边疆稳固吗?是为了淮北饥民安顿吗?”
“也不必遮掩,其实都不是,不过为利而已。”
“今日事,只说两件。”
“其一,经验得失,不必走弯路。”
“其二,公司拟人,股东责任有限。”
“诸位应该都认得字,先都看看这本小册子吧。”
开门见山,没有那么多的客套和废话,富商们听着却感觉到无比舒服。心道都说鲸侯是个爽快人,果然如此。
今日有一个算一个,谁来这里,是为了国朝边疆?当初征伐准部,运粮随军,也不是为了国朝边疆,不过是为了盐引利润而已。
话不怕说明白了,怕就怕说不明白。既开场就先说明白了,那就最好。
而且鲸侯说的一点没错,无非就是关心两件事嘛。
利润和责任。
这时候也没人说些恭维的话,都低下头看那本七八页的小册子。字不太多,都是口语,读起来就像是喝水一样,和看三国水浒差毬不多。
有人看完之后,皱眉琢磨了一阵;有人看完之后,连连点头;也有人看完之后,诶呀一声,若有所失。
经验教训不多,总结起来就是一个政治制度进化史。
一开始,所有产物归公司,公司分配食物、住处,劳作统一安排,统一放假,统一分配。
这是登陆异地,人生地不熟的必然。
几年后,站稳了脚跟,积极性下降。
开始讲土地分开,承包给个人,分到地的每年缴纳一定量的粮食,然后每年要为公司服役一个月。
算是从原始村社制,进化成了农奴制:私田归私,井田之公田服役劳作,既开亩税,又保留农奴劳役制。
然后,再度进化为封建脱产武士制。
为公司干满多少年的,分到自己的土地和农具,取消了农奴劳役地租,进化成封建实物税。
公司官员分配有土地,自己不种,由公司种植土地的员工帮着种植,从而可以脱产。
再然后,就是经典的“稻桑之争”。
人们发现这里适合种植烟草,烟草价格高,于是分到私地的都开始大规模种植烟草。
可公司不能只靠抽烟活着,除了农民,还要养一大堆的工匠、牧师等,这又需要粮食。
而且将来公司还要吸引新的移民,没有粮食吃,或者粮食只将将够吃,那是不行的。
粮食太少,烟草多,员工得利,但公司会损失扩大规模和增加总体利润的可能;粮食太多,员工不得利,但公司可以扩大规模、用更低的成本吸引更多的移民。
于是出台了命令:要求种植烟草的,必须缴纳实物税粮食。
必须要保证每家种植十二亩的玉米棒子缴实物税,其余的才能种植烟草。
小册子到此为止,页数本也不多,众人很快看完了,大部分人也明白了刘钰到底想让他们看什么。
什么样的制度,才能最快开垦、最快站稳脚跟,最快盈利。
第二零五章 回报率
看到这些很实际的东西,富商们更加安心。
开发虾夷这件事,如果只是朝廷号召,其实各地的豪商大地主们还要再考虑考虑。只是因着有贸易公司的珠玉在前,使得一些人对类似的模式心生了几分信赖而已。
士绅豪商的几个头面人物小声交谈了几句,便推了一人出来,说道:“鲸侯既然都考虑到了,我等也安心了。”
“明人不说暗话。如今朝廷要取消人头税,其实我们都知道,这地价、田价是要往下降的。”
“按亩收税,我买地收租子,实际上这钱也不是我出,而是佃户出。”
“如今取消了人头税,又按照前朝的一条鞭法,将劳役折算在税里。征收银子,雇人去干劳役。”
“可现在取消了人头税,劳役摊派也不是按照人头,而是按照地亩来。实际上,有些许田的小户,日子更不好过了。”
“譬如河南。紧靠着黄河,是要修大堤的。以前是征发徭役,都得去。现在行了‘仁政’,徭役是朝廷出银子雇人,可羊毛还是出在羊身上。”
“以前是羊毛有一部分,是按人头收的。现在全在田地上,可想而知。是以我们之前倒是商量过,等着田地降了价,也好买地收租子。”
“但闻虾夷的事,其实我们心里也有些嘀咕,这钱到底是投到虾夷,还是留着买地。今日见了这小册子,可知鲸侯用心,朝廷也是真的做成这件事,而且看来朝廷也是试图把徭役的钱,从海外赚出来,地价未必就会降,我们也就踏实了。”
这豪商倒是个实在人,其实田的卖价低、租子高的情况,在前朝就已经存在了。尤其是后期,人都逃荒,土地荒在那,因为一个县的赋税固定,别人跑了,就得摊派到不跑的人身上。
这是大顺和前明都不可能搞“国债”的一个重要原因,对于抗灾能力强、可以“合理”避税、能买得起国债的豪农地主而言,买国债给的那点利息,不如趁着灾年买地,收益极大。
如今朝廷的政策,完全就是延续着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往下走。把税银和人口脱钩,问题是作为一个大一统帝国,治水本身就是合法性和正统性的支柱之一。
要不要修黄河?要不要保护漕运?要不要修海堤?要不要运粮?
要么花钱。
要么徭役,征发。
前者对有地但不多的自耕农很有害;后者则是比自耕农还低的底层的灾难。
根本还是因为税收和土地绑定的太重,不然皇帝也不会如此支持海外扩张,都是被“钱”这个恶臭的东西逼出来的。
这些豪绅有着多年和土地打交道的经验,很清楚朝廷的政策对地价的影响。除非朝廷找出别的办法弄钱。
嗅觉敏锐的商人已经觉察到了朝廷在试图从土地之外的地方弄钱,这应该是朝廷将来的大方向。那么把钱投在开发虾夷上,就很值得考虑了。
尤其是这本小册子里蕴含的深意,看得出朝廷真的很重视此事,不会出尔反尔。
加之小册子里,弗吉尼亚公司的经验,可学的不少,确实可以少走不少的弯路。
虽然虾夷种不了烟草,这几年海运发达之后,海参崴那边尝试概念的甜菜头榨糖,也算是完犊子了——含糖量还是低,福建广西的甘蔗糖走海运一万多里,依旧比甜菜糖便宜。
但是,虾夷有俵物鱼虾昆布海带,这也可以类比于烟草了。理论上人只吃鱼虾也饿不死,但人终究是猴子,不吃粮食是不行的。
小册子里从一开始要集体劳作、到后期转为承包收租制,一步步都写的很清楚了。
至少证明朝廷不是一拍脑袋,而是确实认真考虑了。
刘钰感叹于这些商人的金钱嗅觉,也不好在这种场合对朝廷的政策有所评价,只道:“屯地买田这种事……其实也和小册子上弗吉尼亚公司种烟草差不多。唯有利可图尔。我也不好说什么,说了也没用。从岳爷爷死在风波亭开始,就开始说当汉奸不好,也没见到当年吴贼、洪贼不去当。”
“我今日来,也算是朝廷的一个态度。你们没去过虾夷,但你们信任我,想来当地的情况你们也知道了。当地的虾夷人……这个其实完全不用放在心上,那里不是西南的土司,有个三五百兵就够了。”
“所以终究还是赚不赚钱的问题。”
“这一点,我和倭人也谈过了。虾夷的俵物等,可以直接运抵米子。倭人也有商人,以前专走大阪到米子的路线。去的时候卖布匹等零碎,回来的时候捎带着鱼虾俵物。”
“粮食的销路,你们也不用愁。朝廷允许往倭国贩粮,枢密院这边也保着你们不会受倭人打压。我也和倭国的粮食贩子谈过了。”
“倭国的粮价一般,但架不住虾夷的地多、人少。薄利多销。”
“我给你们算一笔账。”
他是讲实际的,也是讲利润的,这些豪商喜欢这种不讲仁义道德只讲利益的人。
听到要算账,各自都放下手中的书,敛神静听。
几个义学的孤儿将一副巨大的卷轴伸开,这时代自然没有幻灯片,但只要有人,类似的手段还是可以的。
巨大的卷轴伸开之后,露出了上面的字符,商人们对这些数字很敏锐,自己去看看里面的内容,盘算里面有没有忽悠。
账算得很简单。
从淮北地区雇人去虾夷,人基本不用花钱,有的是贫苦难以生计的。漕运还在继续,保漕和宋时黄河改道的影响,使得唐前的膏腴之地,成了帝国的癌症。
在鲁南、苏北的确的港口装船,运到虾夷,第一年活下来,均价也就五两银子。
因着雇佣移民,没有老弱病残,实际上都是劳动力。
这几年鲸海周边和松花江的贸易发展,使得那边出现了一些大规模的牧场,尤其是东虏当年重要的产马地,穆棱河、完达山等地,都尝试着大规模养殖牛马。
海参崴已经有了巨大的牛马市,一条从海参崴到宁古塔地区的牛马贸易路已经铺垫了十年。
牛马不缺,价格也不贵,因为当地粮多缺银。
虾夷有很大的平原,而且一些地方有厚厚的火山灰,气候也好,整体上的土地质量,和荆襄等地的上等地差不多,肥力足够。关键是东边和西边,不是沼泽地,而是旱草地,开发起来很容易。
威海的一些作坊,也已经引进了西洋的割穗机、马拉的打谷机,在内地那些人均几亩地的地方用不到。但在虾夷这种地方,就有大用。
算上休耕、牧场、草场、牲口草料地等,加上新机械的引入,此时一户小农可以照料一百亩到一百五十亩地,当然不可能全都种植,而是包括休耕和牲口草场的,但一户五十亩的粮田在有大牲口和马拉机械的状态下还是可以的。
也不用学英国在爱尔兰搞得那种“穷人吃土豆、生产粮食往外卖”的制度,就算都吃麦子,照着百分之三十这种放在内地算是大善人的地租标准,移民过去一个人,最多三年时间,就能保证每年获得15石的麦、豆租子。
日本的麦子是贱食,便宜,大约六七钱银子一华石。豆子比大米略高,而且日本对大豆的需求量很大,大约是一两银子一石。
折算下来,从第三年开始,每人每年就能创造10两库平银左右的利润。而这期间的投入,一户人算四口,三年算上牛马牲口粮食布匹等,也就40两银子的股本。
而且伴随着粮食产量增加,当地畜牧业的发展,日后移民成本还会继续下降。
只算粮食,平均下来年回报率是30%,已经不算低了,比高利贷是不如,比囤地收租子也不如,但胜在可以吃足够的钱,哪怕你有十万两,也不怕吃不下。而地窖里的银子屯着等买地,也未必能吃得下十万两。
除了粮食之外,还有鱼虾俵物,这都是当年就能盈利的。当地很多虾夷人是被日本商人雇佣的,他们经验丰富。大顺取消了贱籍的疍民渔民等,打渔的本事未必就比日本人差,都是熟手,一点就通。
再加上虾夷的金矿、木材,尤其是造船厂需要的上等橡树,当地的质量和黑龙江沿岸的差不多,可黑龙江的木料想要运出来得放排到江口、阴干,再装船回威海,距离太远,这就不如虾夷更近一些了。
以及之前馒头去瑞典谈判,弄回的木焦油产业,也都可以在那里发展。
各种饼都画了出来,和云南差不多的虾夷一年承包费才四万两,至少六十年不变。
大饼画出来的回报率,至少在30%左右,而且各种计划都在卷轴上列了出来。包括之前派人赖在虾夷不走勘探的地图、杜锋等人投刘钰所好搞得探勘做礼物等,很是详尽。
不是个空空如也的东西,即便很多人觉得这里面只捡好听的说,但还是被这种近乎于传、销的话术所蛊惑。
第二零六章 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18世纪,是个投资疯狂的世纪。
商人总是对这种投机或者叫投资有着一种特殊的嗅觉和敏感,就像是狗总能找出来厕所在哪里一样。
商人都是一样的经济基础,有着自己的阶级觉悟,东西方相差不多。
历史上,人们以为中华这边的第一场投机泡沫,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长春君子兰事件,近乎类似于四百年前的阿姆斯特丹郁金香事件。
但实际上,历史上中华最出名的一次投机泡沫,是满清末年的橡胶投机事件,彻底断送了清王朝。保路运动的发起点,也是因为有人拿着川汉铁路的集资款,去炒作1910年最热的橡胶,觉得拿集资款炒作橡胶赚了钱,自己拿走利润,将本金还回去。结果炸了,最终保路运动把满清炸没了。
当年橡胶正是火热的时候,不管汽车还是蒸汽机,都离不开橡胶。就有公司专门炒作,号称20世纪,是橡胶的世纪。有人就拿着300万两的集资款,去投资橡胶,觉得300万几天变成600万,将300万的集资款还回去,再缴纳一万银元的罚款,自己留下300万,岂不美哉?
然后……
如今西洋有郁金香泡沫、南海公司泡沫、密西西比泡沫,不管是南海公司还是密西西比泡沫,套路都是一致的:击鼓传花。
500法郎发行的密西西比公司股票,一年内从500利弗尔,涨到了两万,最大的一剂强心针,便是类似于刘钰和这些富商们展示的“美好的未来”。
当时法国政府为了展示这个美好的未来,不止像是刘钰一样搞出了人力PPT,还把巴黎的流浪汉雇佣起来,每天到港口转一圈,第二天再从别的地方入城,假装密西西比的金矿缺人缺到了每天都有数不尽的人去那边淘金。
而刘钰不需要搞这种形式,大顺的商人们对朝廷始终就是一种矛盾的态度,既希望朝廷啥也不管、又对朝廷背书的东西深信不疑。
这种对大一统朝廷的信任,免去了刘钰学习法国人,雇佣一群流浪汉佯装那边缺人缺到每天络绎不绝的程度。
只是刘钰并不承认这一套是击鼓传花,实际上他在经济政策上很保守。
因为现实的例子就摆在那。南海公司的泡沫一炸,英国那边吓得将近二百年不准组建股份制公司,生怕这种把牛顿坑的血本无归的击鼓传花股票搞垮英国的经济。
放在大顺这边,更是可想而知。
一旦任何一个股票炸了泡沫,带来的后果就是朝廷的全面反动和恐惧,对这种新生事物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所以刘钰没有大肆忽悠虾夷的金矿之类,法国的密西西比泡沫、英荷的南海泡沫,“珠玉”在前。真要是忽悠,法国的密西西比公司股价能上涨20倍,大顺这边10倍还是没问题的。
但他还是拿出了比较实际的一整套方案。
只是,这种半忽悠、半实在的话,依旧还是许多人持有怀疑。
“鲸侯,按您所言,这是稳赚不赔的。朝廷若是知道稳赚不赔,为何户政府不出钱投入呢?”
“我等倒是知道,京城勋贵家里,以及内帑也投了钱。但若是稳赚不赔,朝廷为何不投入呢?”
问出这个问题的,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商人。
这不只是他的问题,更是在场许多人内心的疑惑和怀疑。
商人们对朝廷的态度很矛盾,但其实心里也清楚,朝廷见了钱,就像是苍蝇见了血一样。
这不是在诋毁朝廷,而是在表扬朝廷。没能力把中央财政收三四千万两的王朝,意味着一税轻、二税重、三税是个无底洞。
就像前朝,类比于大顺这边的获鹿县。
前朝理论上真的是三十税一,一亩地,理论上只收0.035石的正税。
如同刘钰印象深刻的亩税精确到小数点后17位的获鹿县,13万亩土地,大顺把人丁税摊进去后,要收两万两白银。
而前朝,算作一石粮一两银子,理论上获鹿县只要收4000两银子的亩税,再加上3000两银子的人头税,算起来是大顺的三分之一。
但正税之外,劳役、杂税、摊派……这就是个没有底的数目了。所以账面上看着真好,三十税一,真仁政也。
然而但就像是修黄河大堤一样,要不要要修?
不修,反。
修,要么抓百姓去服徭役,要么花钱雇人。理论上还有另一种选择,那就是组织力爆棚,鼓舞百姓为了子孙后代、人定胜天,而这个时代,第三种选项想都别想。
正是因为对大顺朝廷有所了解,商人才会问出这个关键的问题,
不看说的天花烂坠。
只问一句,户政府的库房里有没有银子?
有的话,稳赚不赔,户政府为什么不把银子投进去?
宋朝之后,王相公行青苗法,拿着国库、常平仓的资产对外放贷,也不过是二分的利。
现在刘钰忽悠说,回报率在30%,这可比王荆公的青苗法赚的还多。
既然如此,朝廷在良家子里复三舍法,对王荆公也不是全盘否定,那么朝廷为什么不拿国库的钱投资呢?
青苗法号称国家放贷,也不过二分利,一年回报率是多少?
朝廷对王荆公到底是肯定还是否定?
朝廷的官方意识形态没说,不争论。
但从良家子复三舍法这件事来看,至少不是否定的。
开发虾夷,按刘钰这说法,随随便便就是30%的回报率,朝廷连王安石都能肯定,为什么不直接投钱获利?
朝廷缺钱吗?
缺。
朝廷想要银子吗?
想。
既然如此,朝廷却不投钱,刘钰又说的这么诱人,终究有人开始怀疑了。
这问题,其实还是有水平的。
勋贵和内帑的钱,会不会是将来募集了钱之后,勋贵内帑的钱如数奉还,剩下的钱三七分账?
刘钰虽是想过大顺的商人对朝廷矛盾的心态,却真没想到有人胆子这么大,直接把这个关键的问题说出来。
其实朝廷内部是有纷争的,国库的钱要不要投资,这不只是个朝会争论的法理问题,取利取义?
还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从皇帝,到有资格在前些日子宴会上吃饭的官员到,都清楚,朝廷把钱投进去,就算是赚钱也得赔掉底裤。这和理论上赚不赚钱无关,只和吏治有关。
刘钰知道这是许多人心头嘀咕的事,并未有一丁点的沉默,笑道:“这便是,不与民争利。”
“《道德》言: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本朝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非纯用德教、周政。非全黄老,亦非全霸道,更非全德教周政。”
“你们以为,朝廷的存在只是为了收税。事实上,就以西域而已,朝中早就争论过,是否放弃西域?”
“又要花钱,又无收益,难道朝廷就不投钱了吗?”
“你们言利,朝廷自有想法,又岂在区区银两?”
“虾夷地,归我,汉人多,则鲸海安稳。倭人、罗刹,皆无染指之能。”
“虾夷地,归他,不管是罗刹还是倭人,鲸海周边,永无宁日。”
“古人云:礼不下庶人。”
“其实另一个解释,便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君子,谈义;见商贾,谈利。”
“与朝廷而言,朝廷得到的是一个汉人充斥的虾夷,横亘在倭人和罗刹之间,使之不能勾连。只要虾夷在朝廷手中,则鲸海周边都是朝廷的。”
“你们都知,我起步于鲸海永宁寺。昔年对罗刹一战,不过万人之争,耗费国库四五百万两不止。”
“虾夷在手,朝廷看似没赚到钱,但日后也不会再有花费数百万军费的情况。对朝廷而言,不赔,就是赚。”
“而礼不下庶人,你们这群商贾,无非求利。既然求利,自要言利。”
“我只问一句,若是朝廷控股,户政府投资,你们真的还敢投钱吗?”
第二零七章 依旧还是收租的模式
“朝廷终究不是商人,有些事,朝廷出面官办,未必办得好。”
“反过来也一样。君子求义、小人求利,有人求名、有人求财。你们站在商人的角度去看,觉得这么赚钱朝廷按理一定会官办。可朝廷考虑问题,又怎么能只考虑钱呢?”
这样一说,富商们也觉得好像有些道理。
朝廷毕竟不是商人,不能总琢磨着赚钱。本朝也多少有点天下之财理天下的意味,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怎么也没有封建藩王以天下财使劲儿养活自己子嗣。
对朝廷而言,有些地方少花一文钱,将来就得多赔十万百万。比如赈灾、修河堤。
有些地方,则是就算赚不到的钱,甚至赔钱,实际上长远来看倒也是转了。比如移民、实边。
而且官办的手段,前朝的景德镇磁窑就闹出过大乱子。再者大顺也没有了匠户籍,使得朝廷手里并没有一支官办的工商业力量。加上这个时代的官办,很容易出问题。
之前朝廷缺铸钱的铜,云南的铜矿没有大开发、运铜的道路没有修好之前,也组织过“朝廷出钱、商人出力”的模式,由朝廷拿一部分钱给商人,让商人去长崎贸易,毕竟日本那边一直拒绝和大顺官方的贸易接触,朝廷琢磨着把钱给商人去办,还能省点商人要赚的利润。
结果可想而知。
自那之后,朝廷也明白了,有些事想的挺好、看起来很好,但真正做起来,结果却和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大顺做不到、也没能力重复宋时的官营经济管控程度。
想到这一点,这些商人们心里更多信了一分。注意力也就再度集中到了卷轴上的种种开发计划和收益回报中去了。
刘钰知道英国那边南海泡沫炸了之后,百余年时间都不准再搞类似的股份制公司,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大顺这边更是要小心一些,本来就是新玩意,朝廷上下还有不少人持谨慎、怀疑的态度。这要是万一出了事,闹出大规模的金融事件或者群体事件,英国都能封禁股份制百年,大顺这边怕是会直接把根都挖了。
故而这里面的“大饼”,大部分还是真的。
全盘把“PPT”展示完毕后,商人们交头接耳地讨论起来。
“要我说,鲸侯说的没错。这里面的利,着实不小。前期也不会赔钱,只靠那些鱼虾水产,卖到倭国,三五年也就回本了。日后便都是利了。”
“是啊,前些日子,我看了本介绍倭国的书。据说倭王信佛,还下过什么活物怜悯令,不准吃肉。这就跟和尚似的,肉不准吃,这豆腐吃的便多。俵物咸鱼之类,倭人是要买不少的。倭国金银又多,确实前期也能赚到。”
有的商人是平日里闲着没事,读了读关于倭国的书册。有的则是听到要开发虾夷的消息后,临时抱佛脚读的。
不管是什么时候读的,读了就比没读要强。
讨论了一阵,也都觉得应该没啥问题,便又商量起来具体的细节来。
整个计划是个类似于倍数增长的移民开发计划,因为之前就在那赖着不走了几百人,也算是有了一些基础。加之这一次出兵的,杜锋讹诈、抢劫仙台船得来的大批粮食,也都堆积在了虾夷,粮食也不缺。
折价卖给商人,也不用怕商人再倒手卖掉,毕竟日本这边的粮食贸易没有刘钰牵线做不成,而运回京城售卖只怕要赔死。
靠之前打下的基础,第一批暂定计划移民三千人,其中包括五百多的渔民。
这些人要在第一年把房子盖出来,垦殖一部分土地保证足够的衣食。只要为公司干满十五年,就可以分到20亩熟田,以及80亩的荒田,再加上一些农具种子之类,基本就算是契约奴工了,一次性把自己今后十五年的劳动力售卖出去,赌一个在原籍想都不敢想的百亩地一头牛的未来。
日后就按照十取三的地租缴纳,比大顺官田的亩税要高,但比地主收租的佃租要低。
从第二年开始,就要逐步增加人手,在三五年后保证每年大约七八千到一万的移民数量。
确保二十年内,在虾夷拥有十万以上的中原移民。
整体来看,也算是和日本那边的“商人出钱垦田承认商人的租佃合理”出于同门。
只是大顺这边,可能从秦汉开始,就已经允许出租土地了。类似的做法,在日本会引发一些议论,认为这是礼崩乐坏的开始;但在大顺这边,就不会有太多的麻烦。
商人们也都看完了弗吉尼亚公司的经验,加上大顺这边的习俗,基本都认可这种“契约奴工劳作后分地收租”的模式。
刘钰又补充道:“此事,朝廷日后还是要监管的。你们也知道朝廷的手段,商人的地位。正所谓,先明后不争,朝廷会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哪些可以做,哪些不能做。”
“既说到责任有限,公司拟人,那么个人犯了错,个人的责任;如果整个公司拟人,也违背了法度,朝廷就要出手了。”
“有些事,你们心里也清楚。怎么才能榨更多的钱,这是每个商人都要琢磨的。”
“比如西洋一些国家,为了出口粮食,土地兼并。兼并之后,百姓只能做雇工,每个人只分一小块地是私田。私田种点土豆,剩下的就是在大田里劳作赚雇工佣金维系生活。”
“这种情况,放在西洋可以理解。毕竟他们的法度不同。但若在本朝,你们也知道,当年王荆公变法有人上流民图,这种事真要是在本朝闹出来,一样会有人上书取缔的。”
“朝廷重农抑商,一方面是农为国本,另一方面也是历朝历代看来,商人着实没有仁义可言,唯求利润。”
“别的还好,田地之事,着实要小心谨慎。是故这虾夷开发,日后还是以租佃收租的模式,只是私人不得买卖,不得再行转租。”
他举了一个此时还未发生的爱尔兰的大饥荒的例子,反正也无人能说此时这个还没有的事,反倒是事情本身是通畅的,很容易理解。
好在虾夷和爱尔兰、英国也不同。英国那边是人已经生活上千年了,地主收回土地经营,用不到那么多的人手,就往城市里赶。
按照人口比例来说,英国此时也就800万人口。圈地最高峰的时候,每年要驱赶大约四万人左右,一部分人出海谋生去美洲,一部分去作坊工厂忍受每天16小时的工作,无比怀念当农民的日子。
四万对800万,大约二百分之一。放到大顺这边,按照精华地带两亿人口来算,每年要驱赶一百万的人去做流民。
别的地方刘钰不敢保证,但在大顺,谁要是敢出台政策能搞出一年一百万人口的流民……不要说大顺,就是此时全世界的工商业加在一起,也不可能容纳每年一百万的新增就业。
有些政策是没法照抄的,虾夷好就好在那里的土著基本不用考虑,可以搞大型粮食种植园模式,也可以搞承包份地缴纳租税的模式。
前者很容易闹出大乱子,商人不是慈善家,不会给那些一无所有的农业雇工很好的待遇。真要是闹出了乱子,只怕大顺这边的保守派又会借机说事。
后者其实就利润上,也差不多。刘钰在海参崴那搞得就是后者的模式,但问题是他把控着粮食定价权和出口渠道,可以把粮价压到极低,看似收的是三成的租子,但算上销售渠道垄断、消费品专卖等,实际上和五成甚至七成租子差不多。
既然利润上差不多,在大顺内部的保守派看来,后者也更“仁义”一些,那就最好先用后者的模式,搞家庭农场,而不是大型农场种植园。
面对这些商人,刘钰讲的很透彻,连两种不同模式的优缺点也都借着那本小册子讲出来了。
伴随手工业的发展,这些见过大场面的商人当然见过那种“机户出资、机工出力”的模式。纺织业换成农业,还不是换汤不换药,自然也就理解什么叫大农场粮食种植园模式,也明白此时所有做“机工出力”的人最大的梦想,就是自己有一台织机,然后纺织得利,买更多的织机,做那个“机户出资”者。
后世小说里的骆驼祥子,就是很标准的那种人,没车的时候梦想有车,有车的时候梦想自己开车行。此时大部分的佃户也是一样,琢磨着多收三五斗,置上几亩地,将来地多了租给别人,自己做地主。
这个时代,没有人梦想着当工人,而是底层全都梦想着过男耕女织的生活,做一个农民才是底层最广泛的梦想。
想要招人,招到足够多愿意去的人,也就只能采取这种模式。
见刘钰连“垄断渠道,压低粮价”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商人们会心一笑,心想如今朝廷里竟然真有敢这么直接说实话的人。
这种说实话的人,可比那种嘴上都是仁义、肚子里全是生意的人好打交道。
原本还在观望的一些人,在这几句话说出口之后,彻底收了心,决定干一场了。
待静静听完刘钰讲述了一些关于开发虾夷的制度、以及公司拟人之后的权益和责任分配之后,众人再无疑心。
有人便道:“鲸侯既准备周全,此地又是鲸海,鲸侯何不做这公司的……呃,叫什么来着,刚才鲸侯所言的……哦,对,法人的代表?”
第二零八章 使民之力
刘钰一听,心道你们倒是精明,老子可不当这破玩意。
可这话也不好这么说,只好道:“本朝封而不建,爵位都是虚封。我这鲸海侯,也是虚封的。承蒙诸位信赖,可这个我可不敢当。”
用了一个在这个时代无法反驳的理由,一众人也觉得确实如此。
一些人开始觉得,刘钰一家两爵,本朝不说独一份吧,却也足见无限恩荣。若是刘钰来做这个什么劳什子的法人的代表,很多事做起来也就容易多了。
可听刘钰用了这个理由,也觉得这事儿确实有些犯忌讳,这不是类似于列土封疆了?
若能列土封疆,皇帝还有那么多儿子呢,怎么也轮不到鲸侯啊。
有人甚至觉得脑后一凉,心说那厮说的什么?日后被人翻出来,岂不是有教唆鲸侯裂土之意?届时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鲸侯勿怪,是我等孟浪了。实是无心之言。”
刘钰笑道:“我也知道,你们觉得,大树底下好乘凉。”
“可树再大,大的过天?这事是天子许可的,你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说罢,起身,轻咳一声道:“传天子口谕!”
呼啦啦……
在场的人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全都站起身错开地方,就在大厅内跪好。
后面早有人抬出了香案,焚烧上等香。又有个宫里的人捧着一轴口谕的圣旨,自来宣读。
商人们跪伏于地,头也不敢抬,支棱着耳朵想听听皇帝到底怎么说的。
捧轴内官将口谕展开,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前面又是一堆标准的废话,后面才说到了重点。
“……是故,太史公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宋时薛季宣言:古之人,未有不擅理财而为圣君贤臣者也。以天下之财而与天下共理者,大禹、周公者也。后世多有不通先贤真义者,曰:小人善理财而圣贤不为利。是故多有不善理财者,问之,则曰:我君子也,不为利也,不屑理财。”
“然其不屑乎?不会乎?君子不善理财,财者国之用度一日不可缺,君子不理财,则皆小人理财,搜刮无度,国岂久乎?”
“利可言乎?人非利不生,何谓不可言利?《易》曰:义者利之和,义固为所利也。”
“圣人非不言利,实为以利和义,而非以义抑利。”
“国之大义,保境安民,此社稷之大义也。”
“虾夷之地,地处要冲。南扼日本、北抑罗刹,联络朝鲜,此地若不实,则为天朝之大祸。是故开发虾夷,实为国之大义。”
“开发虾夷,得利极多,尔等为利而来。无须讳言。然尔等求利,却和保境安民之大义,不必羞言。”
“钦哉!”
待皇帝口谕念完,一众商人顿时高呼万岁,把头在地上磕的咚咚响。
如果说,刘钰出面来接待他们,只是让他们确认这件事可行、可信。
那皇帝的这封口谕,则算是在政治上,给他们定了性,安了一个“以利和义、尔等求利就是保境安民的大义”,几乎算得上是赚钱就是忠君忠社稷这么重了。
皇帝在这里耍了个花枪。
其实很多人都清楚,联系在现实里,这义利之辨,尤其是放在商人、地主身上,那就是盘剥无度而不义。
不盘剥无度,怎么求利?
只是皇帝这么一说,这就是抽象的肯定、具体的不谈。
皇帝又不傻,当然知道这种契约奴制度会带来什么后果,这些商人又不是仁义君子大善人,更不可能是为了边境安稳而出钱。
但具体的不谈,只谈抽象的“义利”,把这件事拔高到取利是动机、结果是大义,根本不说具体细节里是否仁义的问题。
这也是皇帝的无奈,也就是大顺这边的官方意识形态不是“义利相悖”的程朱理学,而是取了永嘉永康学派的学问。
但永嘉永康就算是“霸道过重”,却也是在儒学的范畴之内。皇帝也不能说的那么直白,只能绕了这么一个大圈,用谬误的逻辑搞出了这么个说法。
可即便只是这样,已经算得上旷三百年之古了。自明而后,也没有皇帝敢直接说义利的问题,就算想搞钱,也得遮遮掩掩的,更不可能直接说什么“以利和义”这样明显在王安石之后就被打成异端的话。
一众商人当然不会因为皇帝的这几句话,就要不求利益,把全部身家都拿出来支援边疆、为保境安民之大义奉献一切。
但有了皇帝的这句口谕,日后腰板也能直起来了。
叩谢之后,刘钰捧起圣旨,说道:“日后待成立了,建成总部,这圣旨便可至于正堂。”
“圣天子之言,你们也都听到了。朝廷取义,你们取利。士农工商,皆天子之民,君子言义而成事、商贾求利而成事,皆为天下也。”
几个商人有声无泪地嚎啕大哭道:“天子真圣人也!”
那些实在无法如此做作的,见大家都哭,也不好不哭,好在桌上有些酒水,便悄悄摸了一些在眼角,酒杀的眼睛有些痛,顿时涕泪满堂。
哭了约莫半晌,这才收住了声音。
…………
傍晚,宫中。
跟着刘钰去往东江米巷原教堂的内官回来,已经将今天那里发生了什么、众人的表现、刘钰都说了什么,一一汇报给了皇帝。
此时汇报的内官已经离开,皇帝身前的桌上,明亮的鲸油灯透过玻璃罩,将驱赶走了傍晚时候的暗色。
桌上摊着几本书。
一本《史记》,正翻到《货殖列传》那一篇。
一本《管子》、一本《英圭黎国弗吉尼亚公司之经验得失》。
但皇帝此时正在读的,还是十多年前对罗刹一战后,刘钰建言以商控蒙的奏折,盯着的则是上面那句“上必联下以制中”的话,久久不语。
半晌,提笔在桌上的朝鲜贡纸上写了个字。
一旁服侍的太监悄悄扫了一眼,发现写的是一个“圈”字。
不是画圈的圈,而是猪圈的圈。
李淦盯着自己写的这个“圈”字,越看越觉得这个字实在是妙。
今天的口谕,李淦也知道可能会引来朝堂的又一场争论,但他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松江和京城这两个猪圈,是否牢固,里面养着的猪将来会不会闹事造反。
商人有钱,原本只是鱼肉。
可现在,伴随着大顺军改的深入,兵役制的实行和退役制度,成了一柄双刃剑。
一方面,是大顺的战争潜力急速增加,这是利。
如刘钰所言,燧发枪和刺刀的出现,使得列国纷争只看两件事:人,和钱。
如今兵役制已经开始在一些地方试行,借助海运,可以集中训练、集中安营,大顺有了一支强劲而且牢靠的常备军团。
哪怕是灭国级别的战争,大顺也可以打光二十万,再拉出来二十万受过军事训练的。如今是拔剑四顾心茫然,在大顺的兵力投送范围之内,也实在找不出一个需要二十万常备军决战的潜在敌手。
甚至只要朝廷有钱,将来把威海的兵工厂和造船厂搬迁到天津和京城,只要海军还在还能抓住江南这个钱袋子,到时候现训练都能编练出几十万的军队。
另一方面,是商人的钱,万一和这些退役的兵联合在一起,怎么办?
如今外交部已经成立了,大量的西洋政史类的书籍也被翻译了过来,西洋那边并不是那么安稳,一些地方的商人势力,实在是大的吓人。
这种忧虑,伴随着知道了更多西洋的情况,也就越深。
这倒不是担心虾夷那边的情况,而是担心整体的局势。虾夷那边没什么可担心的,海军只要还在,虾夷那地方再这么折腾也没有用,依旧在朝廷的管控范围之内。
而且李淦也很清楚,自耕农才是大顺统治的基石,也是大顺最忠心的阶层。
无恒产者,无有恒心。
产太大者,恐有异心。
自耕农既有自己的小产业,最渴求一个稳定的朝廷;也除了朝廷之外,再无人能把分散的他们组织在一起。
所以在开发虾夷这件事上,李淦还是划分出了一些官田和不易田,朝廷也花了钱,将一些退役的人安排到那边,做一个三十税一且因为服役过所以不再承担其余劳役义务的退役士兵。
“上必联下以制中”,这话十余年前觉得略有道理,现在看来则是越发觉出了其中滋味。
道理是这个道理,比如此时大顺一些儒学大师提议的“三十年地租后、土地归佃户”的想法。其实也就是上联下以制中。
对虾夷的开发,李淦如此放心,也还是因为这句话。
看似承包给了商人,朝中很多人担心尾大不掉,可在李淦看来,这对朝廷反而是好事。
会不会有鱼肉移民的情况?肯定会有。
但官方组织移民,就没有了吗?一样会有。
只是,承包给了商人,大顺朝廷就可以居中调节,退一步反而更加利于统治。
坏事,是商人干的。朝廷只需要扮演一个青天大老爷的角色,既可以收到钱,又能保证当地的底层心向朝廷,指望朝廷来撑腰。
这里面其实已经是法家的霸道诈术了,因为李淦很清楚契约奴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商人为了谋利会做出什么。
正因为知道,所以要装作不知道。默许商人这么干,才能开发鲸海,增加人口,增强对北方边疆的控制,彻底控制日、朝两国。
但要时不时地去那边当一当青天大老爷,听取底层的控诉,适当处置处置。当然,是在不影响移民实边和缴纳包税足额的前提下。
必要的时候,可以直接将土地分给移民过去的百姓,取三十税一之水,免除中间商的那层地租。
就像是北派大儒那些“三十年地租后,土地归佃户”的言论,在内地是不可能行的,盘根错节。敢动,大顺就得死。
但在外面,在虾夷,尤其是若有一日商人的势力不可遏制的时候,便正可用,大顺又能多出来几万绝对效忠朝廷、感恩朝廷至少三十年的自耕农。而这,将是将来如果商人威胁到了皇权时候,镇压起来最锋利、也最狠的一口刀。
和那些有特殊权利的良家子、用血税替代其余任何义务的府兵,一样。
想了想,李淦又提起笔,在十多年前刘钰的奏折上删改了几个字。把“上联下以制中”的联字,涂抹掉。然后在涂抹掉的旁边,另写了一句话。
“上使下力而制中”。
写罢,李淦盯着被他涂抹掉的那个“联”字,不由失笑。
“你一个勋贵子弟,锦衣玉食,上下尊卑,耳濡目染,究竟如何会想到用‘联’这个字的?”
第二零九章 皇帝的职业病
一个“使”、一个“联”,听起来好像都差不多。但此时、尤其是给皇帝的奏折,遣词用句不得不谨慎明确。
李淦从刘钰这些年的一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言论,对着被他涂抹掉的“联”字,若有所思。
《周礼》之大宰篇言:三曰官联,以会官治。汉之郑玄注之曰:官联,谓国之大事一官不能独,六官共举之。共举,谓之联。
尤其是大顺经历过明末联虏平寇、联寇御虏、联明保天下等等政权的种种口号后。联,这个字,首先便有一种平等对待的涵义在其间。
一开始,刘钰脱颖而出于永宁寺碑文之事。那时候与将士同甘共苦,李淦觉得也很正常,不过是读了一些兵书,欲效李将军治军之事尔。
但到后来,十余年间,又是将自己的仆从正名为人、又是在军中的种种举动,都让李淦觉得有些好奇。
人若做作或者作假,总不可能十余年如一日,只能是内心如此,才能表里合一。只是考虑到刘钰的出身,这就难说不奇怪了。
但这种奇怪终究想不出个所以然,李淦想了一阵,也就笑笑,将涂抹改掉后的旧奏折扔到一旁。
将那张写着“圈”字的纸,夹在了书中,想了一下,又觉得说是圈似乎也有些不太合适。
圈者,猪牛羊也。舍者,鸡鸭鹅也。
似乎,更像是农妇养鸡,平时可以取鸡蛋。可要是真的饿到极点,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能杀了鸡吃肉。
朝中的说法,是复宋时买扑之旧制,照六百年前故事。
只是李淦心里清楚,说是宋时买扑旧制,可实际上多半不同。将来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个时代的人们,总是对新事物充满了不安,以及对未知的恐惧天性。
不像是蒸汽机面世之后的那几十年间,人类自信膨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认为宇宙万物都不过是理性可以推断的、人的发明可以改变一切,包括整个宇宙,对于新生的事物总是充满了美好的幻想和期待。
而这个时代,则是三百年前的死人从棺材里爬出来,只需要几天时间,就能完美适应此时的一切生活。三百年前的秀才,到了这里一样可以中秀才,甚至可能不需要再去多学什么。爷爷的经验总是有用的,于是越发对新生事物充满了一种莫名的不安。
李淦作为皇帝,这种不安和恐惧其实尤甚。只是刘钰在身边已久,交流日多,似乎总能说对那些不曾见过的东西会带来什么样的改变。终究,此时的人不是怕新事物,本质还是怕那些无法以史为鉴的未知。
正因如此,李淦允了刘钰下西洋的请求。他想要看看,在刘钰离开之后,那些新生的东西,不管是海军、贸易公司、还是移民、鲸海新制,到底会有什么问题。
隐约间,李淦其实已经有些怀疑刘钰“报喜不报忧”。
只要他在,就会悄悄调控,不会出现一些让皇帝不安或者不爽的东西。
所以李淦想让他离开一段时间看看,看看清楚。
下西洋,少则二三年,若没有了刘钰在这边拨弄,真有什么问题也该出现了。
李淦隐约觉得一直在默默地将有些隐忧去除,防患于未然,从而让他这个做皇帝的,只能看到刘钰想让他看到的那些东西。
这算不上欺君之罪,而是这些年刘钰一贯的表现让皇帝产生的一种认知。就像是之前西域一战一样,先借刀杀人绝杀教主,倒逼朝廷按照他的计划来。虽然和朝廷设计的差不多,但当时皇帝就已经警告过了刘钰。
而这一次征倭之战,刘钰的作为倒是没有出格。但他对日谋划和海权问题表现出的那种“治不病”的风格,更是让李淦加深了这种感觉。
还没等出问题之前,先把问题掐死在襁褓之中,而不是等出了问题再去解决。
换到这些新生事物里,是不是也是一样呢?会不会这些新生事物,并非都是像刘钰说的那么好,而是本身是有大问题的,只是刘钰一直坐镇操控,使得这些大问题还没露出苗头就被压制。
其目的为何,皇帝还是信赖刘钰的,无非就是刘钰觉得这条路对大顺、对江山社稷有好处。
只是这些革新,怕出什么问题,导致皇帝担心,或言因噎废食,从而断绝了这条路的可能。
皇权至上,这问题本身就是个信赖的问题。
信赖,那这就是其心可嘉,用心良苦。
若不信赖,那就是其心可诛,别有用心。
此时的信赖正浓,又知进退,看上去完全是臣子典范。可李淦却还是希望自己能够亲眼看看刘钰不在的情况下,这些新生事物到底是怎么样的。
或者说,这些新生事物出现问题之后,他这个皇帝,或者朝中其余的臣子,能否应对?
如果能,那这条路当然没问题。
可如果不能呢?
刘钰一直说他只是中人之姿,也说过当年占据台湾的荷兰人的指挥官、数百人毁灭了南美帝国的那些人,其实也就是三四流的人物。
论及倭人那边的德川吉宗,放在德川家的历代人物里,亦算是一二流的人物了。
李淦考虑了一下日本的制度,以及德川吉宗的一些改革政策,也承认刘钰的话,确实算是一二流的人物了,但终究还是只能在那个圈里打转。
可就是这样一个旧时代算起来一二流的人物,被刘钰这种三四流的人物打的毫无还手之力,甚至逼到了不知该怎么办的程度。
这就有些问题了。
李淦心想,如果新生事物,旧人无法面对、无法处置,也不求能够“治不病”、若连能够“治小疾而不至深”的手段都没有,面对新生事物茫然无措,左支右绌……
那这就不是小事了。
要么,选择一切回复旧时代。
要么,就得连同科举、选拔、经书等,全都要改。
而后者,动不得。
李淦是要开办实学,但一则是单纯为了军队、尤其是海军。
二则为了在他生前解决良家子问题,以免日后的子孙无能,无法平衡或者导致无法压制那群良家子,最终成为一团割不掉的毒瘤。需要将良家子学的东西广泛化,从而牵制和掺沙子。
但他可从没动过改革科举的想法,哪怕大顺开国时候,在西安也赶忙举行了科举,东林五虎将霹雳火惠世扬、大顺右平章事主持的。
谁动科举谁就得死,这一点李淦心里还是清楚的。
之前大顺改动了一次科举,也就是小范围的小打小闹,为的是尽量公平使得寒门贫户亦可暮登天子堂,最多也就是前期选拔的时候把主观性太重、需要财力家学见闻等才能薄晓的策论等,往后挪到了进士之后,之前复用格式固定、穷人读几本书也有机会的八股。
至于更早一些的,那是大顺开国一扫天下之前,就定下的以良家子三舍法牵制科举一家独大的情况,又未必避免出现王安石改制之后全用三舍法以至党争一派的情况,这才分出了这么个奇葩的双轨制。
但现在,如果说新事物必须要由新人才能应对,或者说旧人一点都无法应对,那这问题可就大了。
因为这将打破朝堂的平衡。
以往的旧事物,是武德宫与科举殿试出身的人,都能应对。
当个县令,科举出身的可以当、武德宫出身的也能当,差毬不大。
当个平章事,科举出身的可以当,武德宫出身的也能当。
没有人和什么东西是绑定的,所以皇帝可以居中调节、坐看虎斗,从而维持局面,也不用担心一家独大。
但若是新人才能处置新事物、旧人完全不能应对新事物,那么问题就变成了一群朝中的人和天下的一群人是绑定在一起的了。
那可比宋时的党争可怕多了。
宋时党争,终究还只是朝廷内部。新党旧党,依旧是一群人,只是路线不同。
若搞成李淦设想的最坏的那种情况,宋时的新党旧党之争算个什么呀?
日后稍微有个能力不成的继承,恐怕就要天下大乱,新旧之争,决出雌雄,谁赢了都必要让对方死。
不只是朝中的人要死,更是他们代表的那支力量,也要死绝。
此时虽然这种苗头还不太明显,但李淦睁开眼看了看外面的世界后,已经有那么一丝察觉。这是皇帝的职业病,也是一种特有的职业敏感,隐约觉得刘钰倒不是隐瞒了什么,而是在出问题之前就先解决了,以至于让他看不到问题。
又或者……
到底是“治不病”?
还是若以医者论,体内生了病,但刘钰这个医生每次都开一些止疼的药膏。吃掉就不疼了,一直吃,一直不疼,所以似乎没有病。可病却并未祛除,将来有朝一日,这病就要到“疾在膏肓”的程度了?
想到这,李淦叫来了太监道:“你去将鲸侯当年请设贸易公司、水手后备服役制的奏章找来。”
刘钰的许多奏折,颇有心意,多抄存有副本。贴身的太监能混到皇帝贴身的程度,自是有些手段,博闻强识那是最基本的。
很快,就从一大堆留存的奏折中找了出来那封。
第二一零章 汉时黄瓜顺时枪
这是当年建设海军计划的一部分,当年李淦看过之后,拍案叫绝,以为妙极。
但多年过去,当初一些没感觉到的东西,隐隐在其心底引出了一些不安。
再度翻看这封当年看过后拍案叫绝的奏疏,李淦尝试着将里面的东西,绕开刘钰铺设的思路去思索。
奏疏内容本身,看起来问题并不大。
当时建造海军,朝中多数还不认同,李淦是听了刘钰的东南海上威胁论才决定试试看。
之后刘钰编练青州军,用胜利取代了论证,胜利者似乎总是有道理的。加之一战解决了北方边患,海军还是建造。
现在对倭一战,竟像是当初刘钰的恐惧预言的重演,用整个日本作为一个舞台,展示了他当初说的那些东西——海军机动性寻机而战,一万可当十万,而且始终都是以多打少。
只是李淦今日翻看这封奏疏,不是为了感慨刘钰有先见之明的,而是把重点放在了里面的一件看似小事的事上。
那就是贸易公司的军事义务和水手培养制度。
基本上是个双向的安排。
贸易公司建造软帆船,帮助朝廷培养水手,大战的时候可以直接征召那些登记在册的水手。
海军的退役士兵、军官,则去往贸易公司谋生。靠着各自在靖海宫学的本事、在军中练出来的操船、控炮的手段,混口饭吃,顺带让贸易公司帮着朝廷解决退伍海军的安置问题。
鼓励海商子弟学习实学,进入海军,成为军官。
海军拿出一部分钱,投资贸易公司,作为日后退役士兵的年金。
当时看来,毫无问题,可谓一举多得。
既解决了兵员,又解决了退役海军的退路,顺带朝廷也不用花多少钱,就让海军的退役士兵能从海贸的利润里拿到一部分钱作为老后的保障。
只是,时势不同了,这时候再看这篇奏疏,李淦再度忍不住笑了出来。
“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还是倒逼朝廷那一套啊。”
看看奏疏上的时间年月,绝对在平定西域、敲打过刘钰不要“倒逼朝廷变革”、“倒逼朝廷政策”之后了。
这事,当时李淦是真的担忧西洋人的威胁,也担忧刘钰说的有海无防则海运便捷一万当十万那一套。
朝中不同意,李淦的内帑也没多少钱,海军怎么建都绕不开钱和人。当时觉得挺好的,省钱又有人。
许多年前的奏疏,放到今日的局势之下解读,李淦就品出了不一样的滋味。
现在的局势,和以前大为不同了。
这不是大顺要不要建海军的讨论,而是打完日本之后,如果大顺不继续建海军,那么就要担心日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搞出一支海军来复仇。
以及刘钰在日本上演了一下海军的战略作用,还是面向藩属与西洋诸国的一场“直播”,简直就是在告诉西洋人,以后若是打大顺,就这么打。集中兵力,调动陆军,集结就闪、落单就打、占城造势、来攻就跑。
所以这就把大顺倒逼到不得不继续保持一支海军的地步。
到这一步,在大顺的核心决策层看来,是否继续保留海军、建设海军是没必要讨论的。
但是,海军花钱。养着就花钱。若是陕西、河南等地有民变,海军没法陆地行舟去那边。
对日一战,给大顺指明了一条路,以战养战,以战养海军,以贸易养海军。
只是,这封奏疏里的一些政策,当时看来是少花钱多办事的政策,在此时看来,李淦就觉得刘钰依旧在暗戳戳地搞倒逼朝廷这一套。
这封奏疏倒逼了几件事。
大建海军,不算是这封奏疏倒逼的,而是伐倭之战倒逼的,不建就要面对“君以此始、必以此终”的诅咒。
而以此为基础,这封数年前的奏疏,在此时的李淦看来,刘钰至少倒逼了三件事。
倒逼朝廷维系股份制分红尝试的稳定,倒逼着朝廷不得不继续尝试让商人配合朝廷政策,倒逼朝廷不得不继续对外扩张,至少下南洋。
这里面关系到大量海军士兵、军官的利益,以及将来他们的退休年金。
这就导致朝廷不敢轻举妄动,大顺很清楚,不给当兵的发钱是什么后果,也知道要么从一开始就别给,但只要给了想要再不给那就要出大事。
可现在已经被倒逼着要继续大建海军了,海军人手越来越多,朝廷拿不出钱搞什么养老年金等福利,只能顺着这个路线往下走。
顺着这个路线往下走,那就不得不允许更多的社会资金流动起来。比如开发虾夷等,只有这样,才能让将来退役士兵的养老年金维系在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
如果不允许社会上的资本过分流动,这笔钱,按照之前的田亩税和盐税是税收大头的情况,是根本拿不出来的,这就逼着朝廷得想办法用军舰去解决海军的军饷。
伐倭之战,朝廷于财政上得到的,如果不鼓励继续发展工商业、鼓励工商业想办法弄钱,实际上只有一百万一年的垄断权费用。
这笔钱够养一支防备日本复仇的海军吗?够养一支防备西洋人东南入侵的海军吗?
显然不够。
但如果鼓励工商业,鼓励“买扑”制度,至少在虾夷上,朝廷一年又能多出几万两银子。
再算上造船、纺织等征收的税,算上玻璃等新手工业在离开作坊之前就按量征收的出厂税,卖的越多,朝廷的收入也就越高。
而且即便这样,钱依旧不多,养不起一支能让朝廷安心、不用担心日本依样画葫芦复仇、不用担心西洋人袭扰东南沿海的海军。
那就只能下南洋,往南洋方向扩张。而扩张之后,必定还要鼓励工商业发展,否则日后不止要担心日本复仇,还要担心荷兰复仇,还要花更多的钱,养更多的海军,导致海军和海外贸易绑定的更深。
只怕日后……谁支持对外扩张,才是海军、工商业眼中的明君。
有支持的,就有反对的,那些反对扩张的,也必要把这些支持扩张的看做眼中钉、肉中刺。
这便是李淦所担心的、无史可鉴、比之宋时新旧党争更难预料的、将天下彻底割裂的那种苗头。
新旧党争,争于朝堂。而这种新的局面,则可能是朝堂内外两开花。
虽然此时只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苗头,甚至李淦自认自己完全可以控得住局面。
可这只是海军。
别的新事物呢?
别的新生事物,到底会不会带来难以掌控的改变?
如果是往日,李淦会连夜差人去叫刘钰,学学汉文贾生坐而论道,将一些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化为一个个寻求答案的问题。
但这一次,李淦既有了让刘钰离开一段时间、看看这些新事物是否有问题的想法,便没有想着去叫刘钰来。
隐约间,他感觉似乎把刘钰叫来,这些问题刘钰都会给出答案,但这答案绝对全都是报喜不报忧,最多也就是夹在一些小问题,但在巨大的好处面前,这些小问题是不值得考虑的。
放下陈旧的奏疏,李淦摘下了玳瑁眼镜框的眼镜,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看了看四周。
玳瑁是此时最适合的眼镜框材料。若刘钰此时在这,哪怕旁边的那个自鸣钟,都不如这个眼镜会让刘钰产生一种时空错乱的恍惚感,似乎后世标准的仿玳瑁的老花镜穿越到了皇帝的桌上。
此时的李淦,也有一种特别的恍惚感。
窗上的玻璃,不是什么新玩意,多少年前广东那边的官员就进贡过,只是运到京城,太过昂贵,紫禁城里也只安了几块。
可现在,京城已经有太多的玻璃窗,这就是全然的新气象了。
宫里开始用火柴了,于是阴森封闭的宫廷里,这几年出现了第一个吞火柴头自杀的宫人,以往的标准死法是投井。
桌上玻璃厂进贡的特制的鲸油灯,在一些需要照明的地方,取代了传统的蜡烛。鲸海周边每年都会进贡鲸油,甚至还进贡了一套巨大的鲸鱼骨架,让宫中那些读过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的人,第一次见识到了书中读过却难想象的巨大动物。
宫中出现了一些保湿护肤的名为甘油的脂粉,还有从遥远的北方鲸海捕杀的海象海狮做的肥皂。
禁城的守卫部队,开始换装带刺刀的燧发枪,依旧穿着禁卫明亮的盔甲。禁城的城墙开始了外部改造,增加了防护坡和凸出的棱角。
城外时不时就有飞到天上的热气球,有钱人和勋贵子弟们尝试圆一圆飞天的梦想,再不像十多年前那般见到天上有东西飞就惊呼大乱。
一切,都在悄然改变着。或许,二十年前,若是前朝的太监重生,只需要问清楚如今年号、朝代,当天就能适应宫中的一切生活;而现在,则可能要问这问那,确保上面要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这种恍惚的感觉,让李淦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一切好像都理所当然,一切又理所当然的太过理所当然,哪怕此时问个女官、太监,她们也能说清楚鲸海在何处、产鲸油海象海狮油脂肥皂甘油等等物产,乃至于知道那里还有罗刹人在更北、知道朝中那个做闲散官的罗刹黑人来自遥远的非洲。
恍惚了好一阵,自鸣钟的声响将他从这种恍惚的不安中拉回到现实。太监小声道:“陛下,是齐国公入宫议罗刹事的时间了。”
李淦点点头,又看了看四周,忽然问道:“尔也是宫中的老人了。这些年不管是玻璃、鲸油还是别的,越发和从前不一样了。你有何想法?”
太监忙笑道:“奴婢以为,博望侯通初凿西域时的未央宫;安西四镇鼎盛时候的大明宫,都是这般气象吧?汉时未央宫的黄瓜,和如今禁军带刺刀的火枪,奴婢看来,也没什么不同。”
第二一一章 南进之前定北疆(上)
太监投上之所好,用汉唐做比,听着似乎像是那么回事。
这个奇怪的类比让李淦微微一愣,随后大笑,心想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汉时未央宫富有四海,可汉武之前,不也没吃过黄瓜吗?如今宫里的火枪、玻璃器等,真要这么论,也和汉时的葡萄黄瓜差不多。
只是那时候是万国来朝,如今是数国来朝,余者外交,总归还是有些不同的。
笑过之后,看看时间,距离齐国公前来还有半刻钟。被太监的话撩起了一点兴致,只当是放松一下,便问道:“你竟也看过鲸侯的书?他是整天想着天下之外的。”
“回陛下,奴婢倒是没看过。但宫中我们这些奴婢们也会聚在一起闲聊,恰逢餐饭有些蔬菜,便有看过的说笑起来。不止说了黄瓜,还说这茄子也是自天竺传来,既是番外天竺而来,最早是叫番伽,伽蓝之伽仍是茄。如今这番茄却另有其物,可真算起来,其实该叫番番茄……奴婢只当是个笑话,便记下了。”
太监既没说自己看过,也没有说自己全然不知,回答的可是滴水不漏。
李淦听着有趣,本也就是随口一说,笑道:“鲸侯那书,你可看看,说的有趣。别人都是考究经典,他却考究衣食住行。不过其醉翁之意不在酒,说的是黄瓜茄子,可内里却是在鼓吹对外交流。倒有一点好,他要做什么,总是说的明明白白的。朕是盼着他一直如此的,哪怕他要做什么朕不喜欢的事,只要说的明明白白,哪怕是像以前一样跟朕犯犟呢……可千万别要做什么却不敢说。”
自不怕太监把这话传给刘钰,皇帝也无人能说句心里话,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舒坦。
太监也不接话,知道皇帝此时不需要他附和、也不需要他回答,只是做一个活着的、可以倾听但听过之后到此为止的工具而已。
果然,李淦丝毫没有等太监回答或者附和的兴致,起身踱步走了几圈,便叫太监收拾了一下。
太监收拾的时候,李淦最后看了一眼那几封旧的奏疏,摇摇头不再去想这些。
心道无论如何,下南洋这一步要走完,至于以后,看看再说吧。
汉武之前,不曾见过黄瓜。一样,汉武之前,也不曾有过西域都护府,史书上也不曾有过该如何治理管辖西域,不还是开拓出来了吗?
若比汉唐,岂可只想着疆域?汉有从无到有的都护府,唐有逐步确立的科举制,李淦心想,似乎这大顺也该有些从无到有的尝试,也才好比之汉唐?
略略沉思了一阵,对那些不曾见过的、隐约感觉一切都可能有所不同的新事物,恐惧和兴奋的感觉交织,最终还是决定先往前走走看,要真是不行,再退回来就是。
而暂时要往前走,就必须要下南洋。要下南洋,就要保证北边彻底稳定下来。一旦下了南洋,罗刹那边也安了心,知道大顺意不在北,当可保百年北疆无事。
半刻钟后,齐国公准时到达,李淦收起了种种心思,专心听了一下齐国公回报与罗刹谈判之事。
“臣观罗刹使者,有速归之意。昔年臣往欧罗巴,本是去参加彼得二世的继承之典。结果等臣抵达的时候,那彼得二世已薨,一女子效夺门之变故事而登沙皇之位,臣得见全程。臣自法兰西归,途经罗刹,又见诸多手段。安娜重用外人,罗刹新党旧党多有不满。”
“是以,罗刹之乱,不在萧墙之外,而在萧墙之内。这罗刹使节乃安娜心腹,此人欲求速归,恐其国内有变。如今瑞典人又有东侵之意,罗刹人实难应对,是故多有让步。”
“再拖几日,以鄂木河为南北之界,当无问题。”
大顺这边的目标,就是鄂木斯克。既是目标,也是底线。
再往北,俄国人不可能给,就算给了,那群哥萨克也不会主动走的。
加之东西走向的鄂木河,是哥萨克们毛皮贸易的重要运输线,最多也就是以此为界,大顺这边象征性地修几个堡垒,安排几百个人守卫一下,仍旧允许俄国使用鄂木河运输毛皮就是。
李淦知道俄国内部的一些变乱,他也仔细问过如今汉语已经说的很不错的汉尼拔,按照宫廷思,东西相通,自是知道俄国内部现在的情况。
欲要南下,先要假装北上。大顺内部没有南下、北上的派系之争,不管是陆军还是海军,都知道北边啥也没有,南边更好一些。
既本意也不在北方,谈判只要能达成目的就好,不能压迫的太紧。虽说好像有这么一个中、法、土、瑞的四国同盟,但实际上并没有,只是出于共同的敌人而互相借势罢了。
将来要下南洋,就不能和俄国闹得太僵,差不多就行,免得还要牵扯精力在北边。
“外交部这边派往土尔扈特部的人,怎么说?”李淦又问了一下在伏尔加河的瓦剌旧部,这是牵制俄国的重要力量。
“回陛下,派去了几批,被罗刹人抓了两拨。臣正在交涉要回。按顺利回来的那些人说,土尔扈特部对罗刹是相当不满的。”
“他们整天被征兵,强迫和从未见过面的瑞典人、土耳其人、克里米亚鞑靼、波兰人打来打去。就是炮灰。”
“相较于本朝对准部的宽容,他们心向本朝,或者心向没有那么多兵役征兵义务的地方。但也知道,准部不会允许他们回来,本朝也不肯让他们回来,以免瓦剌旧部合流势大。”
“去的人说,土尔扈特部的人,还给他们展示了永乐七年,前明成祖发给土尔扈特部祖先太平的贤义王印。”
拿出这个贤义王印给大顺这边的密使看,已经足够表明态度了。
且不说这印是真是假,能一直留着,就足见态度。
加之天朝的情况就是这样,前朝给藩属发的印,本朝从来都是承认的。
只要新朝易色改号之后,把这个印上缴,以旧换新就是。
旧印换新印,可比发个新印简单的多。
展示这个印,也就意味着臣服,至少表面上如此。
李淦也清楚,土尔扈特部并不是多喜欢大顺,而是相对于大顺,罗刹人做的太狠了。
抽丁打仗,打的又是土耳其、波兰等国,损失极大。
他们又是信黄教的,部族里的喇麻面对东正教的传教士,肯定也是极端反对的。
只是,大顺这边也实在无可奈何。
回来是肯定不行的。
草场就那么多,回来就得从别人嘴里抢食,必要闹乱子。
再说回来之后,两边都是瓦剌部,一旦合流,那就又是一个瓦剌。
大顺不可能当这个冤大头,去和俄国人死磕,就为帮蒙古人再搞一个西域的汗国。
与俄国的这次谈判中,土部的问题,也是俄国极为重视的方向。
而大顺也只能假装很重视,只有假装很重视,卖的时候才能卖个高价。
反正大顺不可能承认土部是大顺的藩属或者朝贡国,更不可能为了伏尔加河上的土部和俄国打一仗,深入到俄国内陆。
既没有这样的后勤能力,也没有这么多的钱,大顺也毛的好处得不到。
就现在这种局面,是对大顺最为有利的情况。
距离,产生美。离得太近,反倒是老琢磨着自立朝贡而不是直接受大顺管辖。
“土部的事,卿与罗刹人谈的时候,底线就是允许他们回雪山熬茶礼佛,也需同意蒙古各部的交往交流。这件事咬住了,即便不接受他们朝贡,也不能断了联系。”
“日后再说日后的,西域各部的问题错综复杂,日后到底什么样,现在也难说。”
“将来或是归来,或是我们和罗刹彻底和解、断掉与土部的交流,这是以后了。现在不要把事情做绝,免得以后没得选择。”
“南下之事,你也知晓。此事已经定下,不可更改了。尽快与罗刹把条约签了。”
“让罗刹早点安定下来,早点把心思放在西边。罗刹在欧罗巴强一分,英荷法等国在南洋、天竺就少一分精力。今日盟友,日后仇敌,哪有亘古不变的事?纵横之术,天下不喜,就在于一个诈字。但你是外交部,不是礼政府,就是要行这种纵横手段的。”
齐国公也认可李淦的说法,整体大略他是支持下南洋的,也认为北边的土地只要留出足够的缓冲,尤其是阿尔泰山到鄂木河一线,只要羁縻就好。
“臣亦是这么想的。北疆自西向东,都要与罗刹打交道。”
“这边疆稳固,无人不行。而若鲸海、虾夷,自有手段移民。西域天山南北、乃至伊犁河谷,也可移民垦殖。但再往北,实在无能为力。”
“臣也以为,与罗刹之事,到此为止。鲸海日后人口滋生,以北之地,自是本朝所有。”
“但于西北,那就只能先把条约签下来。”
“东北不可急、西北不可缓。”
李淦点点头,示意这两句话很合他的心思。
东北不可急,是因为照着开发虾夷的态势,以及刘钰在鲸海沿岸、黑龙江江口等地打下的基础,几十年后,再往北的地方必是大顺的。
这时候完全没必要在东北方向和俄国人扯淡。
西北不可缓,是因为西北边界,没法用东北的方法解决。时间站在俄国人那边,那里距离俄国腹地太近、距离中原太远,越拖,对俄国人越有利。
先把条约签了,建立一个隔离区,免得十年八年之后影响太深。
第二一二章 南进之前定北疆(下)
“卿之言甚对。”
“东北方向的关键,不是界约,而是鲸海、黑龙江江口和虾夷地的人口。而当地人口,虾夷可以捕鱼捉虾垦殖,再往北气候不宜,就只能靠商贸往来。”
“或是捕鲸、或是剥海狮皮、拔海象牙、或是熬油做蜡烛做肥皂。”
“非商贸,人口不能兴。否则就会重现当年移民垦殖、移民者煮熟种子言不可存活的情况。那里毕竟苦寒,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非利无以聚人。”
“此番谈判之后,外交部也尽快抽调一批测绘的好手,准备前往朝鲜。朕已经派人和朝鲜王说清楚了,要开辟从平壤到元山的陆路。朝廷会从赔款中出一笔钱,修此路。”
“之前朕也答应鲸侯,除了赏赐将士、开办实学之外,剩余赔款皆用于海军。但鲸侯上书,恳求用此款项修一条路,安设驿站。”
“过些日子鲸侯要下西洋,枢密院那边的人手,加上外交部这边的测绘才俊,都抽到一些。借此机会,绘制朝鲜之图册。”
这条路其实是赔钱的。
因为开发虾夷的人,是商人。
商人要考虑利润,不可能走这条路,先把人运到平壤,走到元山登船再去虾夷。
肯定是直接起航,借助暖流,穿过对马,顺着洋流直接前往虾夷。
这是一条日本商人都走的很熟悉的路线,大顺这边这几年航海术突飞猛进,更没问题。去虾夷不可能走那条路的。
但朝廷不可能只考虑钱。
这条路名义上是为了运送前往海参崴、鲸海西岸的移民,这边的移民大部分是半官方性质的,买扑卖出去的只有虾夷,可能过一阵还要卖掉鲸海西岸的捕鲸权、猎杀海象海豹、或者毛皮贸易的特权。
但除了这些商业性质很浓的特权外,土地开垦等,还有很多是半官方主导的。一些退役的士兵也会安排前往鲸海西岸。
用刘钰的话说,先派人过去,画个圈,把空地围起来。
但这个圈,怎么画、谁出力,这也需要细究。
虾夷可以不用朝廷出力,靠商业资本来主导,逐渐人口就充实了。
虾夷以西,那就没办法商业资金来主导了,因为不赚钱。
修这条路,也就是找个借口,加深对朝鲜的影响。李淦想要后代郡县化朝鲜,此时就要提前准备。
原本是没这个想法的,之前英国公最多也就是想着趁着朝鲜内乱,加深对朝鲜的控制,从而重现熊津都督府。
可现在不同了。
礼政府郎中赵百泉在朝鲜观察到的情况,让李淦确信,完全有机会郡县化朝鲜。
只是,此事暂时不急。需得一步一步来,先借着修路和移民的名义,在那里安排一些人手,熟悉当地情况,加深对朝鲜的影响。
待到将来,水到渠成。
至于何谓水到渠成,按礼政府郎中赵百泉的说法:“两班官吏,既鱼肉百姓,民岂能不以为敌?彼之生存,全仗百姓,却置民于死地。贵贱分明,乃至以人为畜,曰:随母不随父,禽兽之行尔,使之生而知其为畜,此彰显人之礼也。此大谬之言,日后朝鲜国一旦火起,则必连天。皆称兄弟姊妹的天主教若入朝鲜,必泛滥;若无天主,也有陈、吴、黄巾、白莲之事。朝廷应早做打算,以免措手不及,或可助义而使之归于教化。”
虽然李家的人从农民当个皇帝,也极端讨厌农民起义了,但这事若是发生在朝鲜,那就又不一样了。
李淦也问过刘钰,刘钰对这件事的看法,则是觉得出事是迟早的。尤其是大顺强迫朝鲜开关贸易之后,朝鲜那一套两班奴婢制,肯定是要走不通的。
走不通,朝鲜王也没能力改革,那就只有举火燎天一条路了。
开关贸易,会极大的促使朝鲜出事,而且必然是出大事。
开关贸易对大顺倒是无所谓。刘钰可以直接说开关贸易会对朝鲜造成混乱,而不用担心皇帝害怕大顺也一样。
因为外面的东西无法冲击大顺的手工业,这个时代,谁也不行,来一个死一个。唯一能活下去的,也就是南洋的香料这种大顺确实没法手工业搓出来的东西。
但对朝鲜,问题可就大了。朝鲜还几乎是唐之前的庄园奴婢模式,这个时代更撑不住。
所以朝廷最好还是早点为朝鲜出事做点准备。
兵倒是不用准备。
威海小站营的兵,顺风的话,两天就能到平壤。平壤那几个破炮台,海军闭着眼都能打下来。
枢密院要做的,本就是制定出兵的各种预案,但这件事本身就不是个军事问题,因为军事上根本不存在问题。
而是个政治问题。
到时候,大顺帮谁?
怎么帮?
帮完之后怎么办?
就算是帮朝鲜王对付起义,帮完之后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这些问题或许不是迫在眉睫,但李淦清楚,要趁着这一次开发虾夷、伐日大胜、对俄谈判的机会,彻底把北边的问题都解决掉、预备下。
之后大顺的扩张方向要南移,要趁着国库充盈、赔款飞来横财的机会,把一些将来可能要用到的事都布置好。
齐国公虽不知道李淦想要将来郡县化朝鲜的心思,但也知道修路本身就不是简单的修路。
天朝花钱,在藩属修路、建驿站……这对藩属而言可不是一件好事。
天朝说着仁义,可藩属这东西,若有机会吃下去,遇到个喜欢开疆拓土的皇帝,天朝也是来者不拒的,大明不就吃下过安南吗?只不过政策不到位,加上气候实在是比朝鲜差的多,又吐出来了而已。朝鲜可比安南好吃的多。
但齐国公也没多问,只道:“此事易尔。臣这就抽调一批,亦不会影响西北勘界之事。再者,大界已定,日后也就是一些细节小事。”
“爱卿知道轻重,朕也不必多嘱咐了。只是,与罗刹谈判,尽快完成。鲸侯要下西洋,在他动身之前,完成勘界签约。否则朕也不好放他走,留他在京,本就有威慑罗刹之意。若其乘船南下,倒是让罗刹安心了。”李淦觉得说清楚朝鲜的事之后,北边,从东北到西北的各项要做的也就差不多了。
北边的事办完了,不用担心北边的威胁和意外,才能下南洋。
这一点李淦还是很清楚的,不能两线都有问题,而且趁着罗刹现在内忧外患的机会狠咬一口,日后几十年可能就不咬了,机会难得,是故要快。
齐国公叹了口气道:“臣上次出访欧罗巴,走的是陆路。沿途艰辛,难以言状。若走海路,风险极多……”
李淦岂不知海上风险极大?可刘钰坚持要去,他这个当皇帝的也存着别样的想,正好同意他离开一段时间好在杜绝他影响的情况下,观察一下这些新事物。
此时只好道:“朕岂不知?只是一来此番下西洋,另有他意。朝中通晓西洋诸事而又得实学之巧的,非鲸侯不可。”
“二来南洋之事,非鲸侯去,荷兰人方可安心。此事非是小事,南洋数万天朝赤子,换了别人去,朕也不放心。”
“礼政府的人多半以为此皆悖弃祖宗之地的弃民,又向来觉得出海之人多半奸诈。”
“海军那边的人,去了就是奔着打仗去的,不知张弛有度。再说下南洋之事,朝中所知者不多,也非得他去一趟不可,方能游刃有余。”
“荷兰人有何想法?”
齐国公知道皇帝召见,提前做足了准备,如今外交部要打交道的国家太多,又都是一件件联系在一起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肯定是要询问诸多的。
罗刹的事,关系到大顺是否能安心下南洋;而与罗刹的谈判,又和瑞典法国息息相关,借他们在西洋的实力来取得西北的土地;与瑞典法国的合作,又牵扯到英荷的态度,关系到大顺的商船能否挂着瑞典的旗帜去欧洲……
如今皇帝问荷兰的想法,做足了准备的齐国公忙道:“本部故意强调倭国的事,荷兰人深信不疑。”
“逼迫罗刹,只是让荷兰人以为短时间内本朝并无南下之心。”
“大谈荷兰必须撤出倭国,不得与倭国私下接触,则是让荷兰人以为本朝意止于此。若下南洋,荷兰势力一扫而空,则倭国的事本也不用谈,相隔那么远他们也接触不上;只有不下南洋,才要大谈倭国的事。”
“荷兰人倒也很急,陛下前些日子不也派出了特使前往南洋,安抚人心。但荷兰人还是希望朝中尽快派官船和有仪仗的钦差前往,那样南洋的天朝遗民方可相信。”
“看来,巴达维亚的情况,已经若如干柴触火了。”
大顺这一次办事还是很效率的,在当日的宴会上说了要给南洋华人用皇帝内帑缴纳三年人头税后,第二天皇帝就派了人,从快从简的先和荷兰人一道南下了。
先和当地华人把情况讲清楚,把情绪稳定住。
但从快从简,南洋那边的人未必肯信,即便一些人可能都不是在大顺这边出生的,但文化相通,看不到钦差仪仗,可能还会怀疑这是荷兰人的缓兵之计。
荷兰那边看来是挺急的。朝廷这边也有情报,之前已经派人蛰伏在南洋了,传回的情报便是荷兰人已经因为搜捕没有居留证的华人,和当地没有居留证的社团乌衫党起了冲突。
只是大顺这边打赢了日本,荷兰那边做起事来就束手束脚,大顺派去蛰伏的孩儿军也秉持皇帝的意志,让自己这边的人克制忍让,但双方的矛盾日深,确实到了非要解决不可的时候了。
据那边传来的情报说,今年巴达维亚的大部分糖厂,都干不下去了。好像说是波斯人也在和莫卧儿帝国打仗,打的很大,好像把德里城都屠了,打起仗来波斯那边的糖也不好卖。大顺这边又对日开战,日本蔗糖贸易也断了。平均一百个糖厂里,九十六七个都是华人的,干活的也是华人,真的是已经遍地干柴了。
要不是大顺这边对日开战,可能荷兰人就把屠刀举起来了,杀光了之后方便转型种咖啡之类,反正不缺人。
然而现在杀又没法杀,给钱救济又舍不得给,荷兰人急的如同在火车上拉肚子找厕所却发现里面有人。当真是盼星星盼月亮般,盼着大顺这边派个钦差过去安抚一下众人。
刘钰带着水手与荷兰水手斗殴过,又有“外邦惊诧”的过激言论。如果让刘钰来做这个钦差,荷兰人也就彻底安心了。朝中最主战的人,被皇帝强命去主持安抚,甚至像是被踢开到西洋,从而远离中枢,总能表露出一种大顺放弃南洋的讯息的。
第二一三章 城里城外(上)
南洋。此时。
巴达维亚的华人甲必丹连富光,和往常一样,在十二点钟用午餐。
三十多岁的他年轻的时候周旋在上层圈子里,喝酒喝坏了胃,医生叮嘱他不能吃一些难以消化的食物,最好是吃一些流食,喝点粥什么的。
但美食的诱惑总是难以抵挡,吃饭未必一定是为了吃饱。
餐桌旁,忠诚的仆人跪在地上,手里托举着一个银质的盘子。
连富光将食物咀嚼出美味的汁水,咀嚼到一定程度后,久随的仆人便将盘子递过去,让他将嘴里榨干了汁水的残渣吐出来。
不远处的葡萄牙教堂传出了一阵钟声,宣告午时已到。女仆端来洗手的盆,净了净手,擦了擦嘴,像往常一样吃完了午饭之后便要去见见客人,洽谈一些生意。
作为华人的甲必丹,如果华人有什么事和他谈,或者谈生意,自然是主动来他的府上。毕竟南洋的人,不管是荷兰人,爪哇人还是华人,谁不知道他的“阿马努斯格拉赫特庄园”。
如果要自己出去找别人,那一定是去找荷兰人,只有荷兰人才能让他这个甲必丹主动登门拜访。
离开了自己的住宅,街上很多巡逻的荷兰士兵,以及一些爪哇的雇佣兵。这种紧张的态势,从几个月前就已经开始了。
他的住处就在鲁瓦马六甲街,旁边就是葡萄牙教堂。荷兰人虽然是新教徒,但宗教归宗教,生意归生意。
上次奥斯坦德公司在广东福建囤积茶叶打击荷兰人对茶叶的垄断,那时候还固守巴达维亚中转贸易的荷兰人不得不放出高价,诱惑大顺这边的海商将茶叶送到巴达维亚。
可送来之后,荷兰人立刻扣了船,找各种各样的理由。也不说要出尔反尔降价收购,就是扣着船不让走,运来茶叶的大顺海商不得不用极低的价格出货,多扣一天损失就多一些。那一次那些海商们发誓,再不会来巴达维亚,更不会往巴达维亚卖一片茶叶。
之后在十七人委员会还未做出直航广东、成立对华贸易特别委员会之前的那几年里,多亏了澳门的葡萄牙人,运来了大量的茶叶,缓解了东印度公司的茶叶垄断危机。这一座葡萄牙的天主教堂,就在新教的荷兰的殖民地继续存在着。
教堂旁象征着仁慈的受难十字架旁,是一根高耸的旗杆,上面挂着一个已经没有一点腐肉的人头骷髅。
和往常一样,华人甲必丹连富光每次走到这里的时候,都会看一眼这个可怜的倒霉鬼,并且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和重蹈这个倒霉鬼的覆辙。
二十年前,连富光曾见过东印度公司的行刑手段,就是这个脑袋现在还挂在旗杆上的倒霉鬼。
那时候的连富光才十来岁,自己的父亲是雷珍兰(少尉),还不是甲必丹(上尉),那时候他就住在巴达维亚。他不是在大顺出生的,而是在巴达维亚出生的。
那一次审判的,是个叫彼得·埃尔伯费尔德的荷兰人。罪行是巴达维亚的极刑,并且邀请了在巴达维亚城里居住的华人雷珍兰、甲必丹们前去观看。
那次行刑给连富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是潜在地影响了他的意识:任何与荷兰人作对的人,都会是一样的下场。
犯人被绑在十字架上,用混着铁丝的鞭子抽到骨头断裂,再泼水浇醒。在其被水浇清醒之后,由外科医生剖开“罪犯”的胸膛,挖出双肺扯断,用绳子拴好挂在旗杆上喂海鸟。
最后将四肢和头肢解,把头挂在高处,不等生蛆,海鸟就会将头上的肉啄干净,最后只剩一个骷髅吊在旗杆上。
看这一次行刑的时候,连富光只有十三四岁。转眼二十年过去,每一次经过这里,他都会想到很久前的那个下午,每天都会告诫自己,不要做任何让荷兰人不痛快的事。
荷兰人……可以毁掉一切反抗者,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
和往常一样,告诫自己之后,正要叫仆人赶车离开此地的时候,却看到了自己的亲弟弟连捷光正在路口,似乎在那等什么人。
仆人停下了车,亲弟弟连捷光走过来,歪头看了看自己的亲哥哥,哼了一声问道:“是你状告荷兰人,说怀观兄弟是个坏人?”
两人是亲兄弟,又都是华人,即便身在南洋,兄友弟恭的道德还是应该有的。但连捷光连声哥都没有叫,言语中满满的都是怨气和指责。
连富光看了一下四周无人,沉声道:“三弟,你不要以为我是个小人。我是为了保护城里咱们的人。连怀观举止有异,会连累咱们一起被害死的。你回头看看那个旗杆,你也见过那场行刑,你应该知道荷兰人的手段。”
“我们和城外那些穷鬼不一样。”
“我们有居住证,我们遵守荷兰的法律,我们不会舞刀弄枪去反抗,也老老实实遵守总督的命令。”
“可若是城外那些穷鬼起来闹事,城里的人一样会被连累。”
“所以我举报连怀观,是为了救咱们城里的人。提前抓住那些闹事的头目、把那些闹事的穷鬼都抓住扔到锡兰做苦役,外面的事就闹不起来,这样大家才不会被肢解、头被挂在旗杆上。”
“我这是救人,你不要以为我是小人。”
“荷兰可不是天朝,荷兰人是讲法律的。人家的法律说的很清楚,没有居留证不得在巴达维亚居住。那些穷鬼本就是犯了罪的,荷兰人依法行事,难道不应该吗?”
“再说,那些穷鬼闹事,我们有什么好处?不但没有好处,我的甘蔗园也受影响,我的糖厂也无人干活。我还包着巴城的许多税,闹起来就全完了。”
“咱们这些住在城里的、有产业的体面人,和城外那群人根本不是一回事。”
连捷光冷笑道:“你也知道会受牵连,你以为你和城外的人不一样?可在荷兰人眼里,咱们不都是一样的天朝移民吗?”
连富光拍着马车道:“所以我才要告发连怀观,让荷兰人知道我们和城外那些人不是一群人。如果城外的那群人闹事,害死的是咱们!如果他们真的要闹大的,我会带人去城墙守卫,荷兰人就会知道,咱们是和他们站在一起的。”
“哈哈哈哈……荷兰人连枪都不准咱们摸,你站在城墙上守卫,荷兰人就能当你是自己人?”连捷光忍不住大笑起来,讽刺之后直言道:“就按你说的,荷兰人是有法律的,你是遵守荷兰法律的。那当初你的糖厂里,就没有运来的、没有居留证的奴工吗?”
“既然荷兰人讲法律,那荷兰的法律里,有牵连这一条吗?你不是有个叫威廉·克拉斯的律师朋友吗?你可以问问他,牵连是什么罪?荷兰人哪项法律规定的?”
一句话把连富光问的无言以对,今天他本来就是要去见那位叫威廉·克拉斯的律师朋友,但可不是询问牵连是哪条罪。
而是因为在他的糖厂里出了事。
十几个华人奴工因为没有居留证被抓,但这十几个人也不是好欺负的,是有帮会穷兄弟的。附近糖厂里的百余名奴工兄弟在几个人的带领下一起反抗,打了抓人的几个荷兰人。
巴城震动,城内华人大哗。
是以,他要去他的律师朋友威廉·克拉斯那里,展示一下自己的证据和票据,证明自己的糖厂在几年前因为蔗糖生意不好,就转包给了其他人,那里发生的事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连富光看着嘲讽自己的弟弟,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是个合格的甲必丹,是为了保护城里华人的利益而去举报的。
如果自己不去举报,将来城外的那些华人闹事,难以控制,那么城里这些遵纪守法有身份、有居留证、有产业的华人,多半会受到牵连。
城里可是有大几千人呢。
城里的大部分人,都希望荷兰人明白,他们和城外的人,不是一类人。
虽然都是华人,但不应该这么划分。而且几个雷珍兰也都表示,如果城外的穷鬼暴动,他们愿意组织城里的华人上城墙去抵抗,以证明自己对荷兰的忠诚。
可是……荷兰人并不同意给他们枪,也依旧不准华人当兵。
荷兰人是不可战胜的,不管是海盗、英国、葡萄牙,在南洋都要对荷兰人礼让七分。之前大顺去瑞典的官船,不也被荷兰人扣住了吗?这是埋在他心底不可磨灭的印象,荷兰人不可战胜,就像是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是一个不需要去考虑的问题。
作为甲必丹,还有一些雷珍兰,以及一些包税人,他们希望向荷兰证明自己的忠诚;证明自己和城外那群人不是一群人。
他觉得,他举报,实实在在是在保护华人。只是,他的弟弟并不能理解他,相反还觉得他是一个小人。
自己是穿鞋的。
人头税外面那群穷鬼交不起,对自己来说,一年两个银币,随便吃一顿酒席也不止这个数。自己差这两个银币吗?没有居留证的要抓起来,或是关押,或是送往锡兰修城堡,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那群穷鬼闹起来后,真要是占了巴达维亚,难道不会分了自己的家产?自己这个甲必丹,是荷兰人封的,荷兰人都被赶走了,自己这个甲必丹谁会认?
再说,怎么可能打得过荷兰人?打不过荷兰人,那闹腾起来,吃亏的不还是城里的人吗?
城外的人烂命一条,是不怕死,反正活着就挺可怕的,他们死就死了,为什么要牵连城里有产业的、遵纪守法、最怕动乱、一直在向荷兰表忠心的华人呢?
还有那个连怀观、黄班等几个和他有过生意往来、但此时却和穷鬼站在一边的人。虽那几个人财富不如他,却也只是不如而已。可不是是那种连两个银币都拿不出的人?为什么和外面那群穷鬼掺和在一起?
不过,荷兰人应该会很信任自己。
毕竟,自己可没有和城外那些华人勾连的动机,一点都没有。
第二一四章 城里城外(中)
连富光觉得荷兰人会相信他。
也因此,在内心催眠自己,说这么做,不全是自私,自己不是小人,相反倒像是君子。
虽然他不是在中原出生,但毕竟在华人家庭长大,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小人他分得清。倒不是想要做个谦谦君子,而是做生意的,最怕做缺德事,导致佛祖不保佑、妈祖起大风、许真君来一场暴雨之类的。
荷兰人不会觉得他有勾连外面的动机,而且自己还有两个关系相当不错的荷兰律师朋友。
真要是将来出了事审判起来,荷兰人是讲法律的,只要自己的律师朋友帮着自己说话,那自己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自己已经是甲必丹了,荷兰人也信任自己,这时候自己向荷兰人举报,除了保护城内华人的利益外,固然也有为自己考虑的成分,但也觉得弟弟不该认为他是小人。
连富光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弟弟,心道你有吃有穿有产业,和外面那些人走那么近干什么?
想要再劝几句,可见弟弟的神情满是不屑,嘲弄之色溢于脸上,只好叹了口气道:“你既和连怀观走得近,也不妨替我传个话。”
“他们是赢不了荷兰人的。螳臂趟车,难道不可笑吗?到时候,害了大家。他若真是条汉子,或是破了家财给那些没有居住证的都补交上人头税。”
“若交不起,就带着那些人一起跳海死了,一了百了,何必要连累城里的人?到时候,城中的人因为他们的反抗而死,是不是他们的罪?”
至今他也不知道连怀观那边到底做什么,只是知道连怀观在那些穷鬼中颇为威望。
那些糖厂里的人,敢把去抓人的荷兰人打一顿,若说没有他这个头目指使,估计那些人是不敢的。
但怕就怕这些人脑子一热,竟是要反抗荷兰人的种种不公正待遇,甚至要琢磨着驱逐荷兰人,那麻烦可就大了。
他已经向总督那边汇报了,希望总督这边尽快出兵,将“叛乱”的苗头压住。
连捷光听到自己的哥哥让自己传这么一句话,哼笑一声,转身离开。
连富光看着弟弟的背影,心道你虽觉得我是小人,但我终究是你哥哥。若你真的参与了那些叛乱的活动,我这个当哥哥的,总还是要保你的。我在总督那,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捷光啊捷光,我告密是为了救你,救城里的华人,怎么你们就不能理解呢?
心里默默地兄友弟恭了一番,再度回头看了看挂在旗杆上二十年的脑袋,回忆着当初行刑的场面,哀然地挥挥手,示意仆人赶车离开,前往那个律师朋友那。
到了之后,熟练地用荷兰语打了招呼,然后就说起了正事。
“克拉斯先生,出事的糖厂,所有权的确属于我。但是,我已经承包出去了,在那里发生的事情,我一概不知情。这是承包的合同,上面有巴达维亚城市议会的印章。”
“我希望总督大人能够理解,如果城外的那些没有居住证的罪人暴动,我们一样也要受损失。”
“我建议,总督大人可以立刻派兵镇压。将他们的头目抓获,严刑拷打。我们有句古话,叫擒贼先擒王。抓罪犯,要先抓他们的首领。”
“抓到之后,巴达维亚的法律,是可以用刑的吧?”
威廉·克拉斯是合格的律师,点头道:“荷兰是讲法律的,这一点你放心。”
“根据1591年的文告规定如下:”
“其一:为了促使被告招供,可以使用以下刑具……”
“其二:若受刑者没有招供,或者只给出了部分口供,可以加大用刑的程度。可使用的刑具包括……”
“其三:若酷刑之后仍不招供,便可采取以下措施:”
“1:若酷刑不招供,可再次用刑,用刑程度比前两次更加严重。”
“2:若酷刑不招供,或也可经法官裁定,酷刑之下仍不招供,可视为无罪释放。但是再度用刑,还是无罪释放,由法官决定。”
“3:若酷刑不招供,或可转为‘普通诉讼’,作为民事案件处理。”
“所以,按照法律,酷刑之后是否认罪,是否继续用刑,还是要看法官的态度。”
说完,克拉斯笑了笑道:“没有人可以抗住最严酷的刑罚的。他一定会招供的。荷兰是讲法律的,只有招供了,才能判刑。”
连富光笑道:“妙极,妙极。将他们的头目一抓,就可以安稳了,那些暴乱的人,失去了头目,也就散了。这对巴达维亚是有好处的,也是我这个甲必丹的责任所在。”
“法官一定会明察秋毫的,选择继续用刑,直到拿到口供。”
说罢,两人齐声大笑。
只是,连富光不会知道历史上自己命运的悲剧,也正是因为他嘴里“一定会明察秋毫、选择继续用刑、直到拿到口供”的法官大人。
以及他所信赖的“荷兰是讲法律”的神话,以及此时拍手称赞的1591年审讯法令。
他没有因为提前告发了起义领袖之一连怀观不是好人,就得到荷兰人的宽恕。
前后两任总督为了推卸责任,为了把屠杀的责任都推在对方身上——倒不是因为屠杀有罪,而是因为屠杀严重影响了东印度公司的贸易——都在拿连富光做文章。
连富光的律师朋友并没有什么卵用,因为法官才能判决到底是继续用刑直到招供,还是判决无罪。
被连富光信赖的法官大人,是这样给连富光定罪的:连捷光确实是起义的领袖人物之一,法官询问连富光和连捷光为什么关系好?
连富光说,因为他是我亲弟弟,我俩是一个妈生的。
法官说:就你们这个崇神贪财的民族而言,兄弟关系不应该是和睦的。任何有偶像崇拜的民族,兄弟关系一定不如那么没有偶像崇拜、只信上帝的民族好。所以,因为他是你弟弟所以你俩关系就好的理由不成立,证明你肯定和连捷光有勾连。
但这个理由好像实在不好意思拿出去公布,加上当时巴达维亚华人被屠了许多,荷兰人才发现啥也干不了,只好又让连富光出面让各个店铺开业、逃走的人都回来。
最后荷兰人审了三四年,实在是找不出连富光私通“叛乱者”的罪名、又赶上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英西互相在西印度群岛劫船导致欧洲蔗糖又缺了,急需大量华人清理干净鲜血再来种甘蔗,只好没判处连富光记忆里最恐惧的肢解尸体个挖肺的刑罚。
诸多的迹象都表明他是提前告发了“叛乱者”,但还是判了他流放到安汶,原本是流放到开普敦的,但他媳妇的娘家人花了钱改到了安汶,他的财产肯定是被总督们大家分了分。
最终判决的理由是:判处他流放到安汶,不是因为连富光在这场“叛乱”中做了什么,而是因为他什么都没做。
这是个经典的“戴帽子要挨打、不戴帽子还要挨打”的判决。
实际上荷兰人是个很好的“老师”。
告诉了南洋的华人,尤其是富庶稳定的,甚至做到雷珍兰、甲必丹的,骑墙或者什么都不做,是不行的。既然什么都不做,也要判刑,那下次在有事就要一起起来干!
但显然,雷珍兰、甲必丹们并不涨记性,底层起事的时候,还是会和连富光此时的选择一样,然后再度循环。
甚至当时判决连富光的时候,询问了另一位华人雷珍兰陈忠舍,问他是否相信连富光不知情?
雷珍兰陈忠舍的回答简直可谓梦回风波亭:连富光虽然把糖厂租出去的,但谅来是知道糖厂的情况的。
此时的连富光,可能再也没有机会知道自己原本会是什么样的命运了。
也不知道,如今总督这边缩手缩脚没有直接杀人,甚至还要对“潜在的叛乱头目讲法律、讲证据”,是因为大顺在日本打赢了,而刘钰又在开战之前带着水手与荷兰水手斗殴,表现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态势,巴达维亚的总督怂了,害怕大顺找到理由开战。更害怕大顺和英国合作,一起做掉荷兰东印度公司……任何一个巴达维亚总督,都不得不牢记当年英荷同盟时候荷兰在安汶岛屠杀英国人的旧事,始终要提防英国的报复。
更不知道,他心里一直恨着的、觉得连带着那群穷鬼闹事会毁了他们这些住在城里有居留证的、那个叫连怀观的曾经的朋友,此时已经接受了大顺朝廷的“招安”。
城外,北边的一座糖厂里。
连怀观身边的几个兄弟,悄悄打量着连怀观身边站着的几个人。这几个人,是从中原来的,来了也有几年了,说是来混口饭吃。
出来混的,自是看得出这几人不是善茬。但口风很严,谁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更不可能知道他们是类似于前朝锦衣卫的孩儿军。
现在聚在糖厂里的,除了朝廷的人,都是南洋江湖里的好汉子。连怀观虽有些名望,但这群人里和他名望不相上下的也有那么几人。
现在一些人正对着连怀观破口大骂,说连怀观怂了。
因为连怀观被“招安”了,所以朝廷的意思是先不要起事,朝廷会出面解决的。
可显然,人群里几个有威望的汉子,对于“朝廷”这俩字,毫无尊重,根本觉得就是狗屁。
“怀观兄弟,指望朝廷?那还不如指望天下大雨把荷兰国淹了呢!朝廷里都是些什么狗屁玩意儿?说句不好听的,当年老子要不是被朝廷的狗官和乡绅逼迫,官绅相护,老子会跑南洋来吗?”
“朝廷那群王八蛋,要是他们能办事,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当年吕宋被屠了好几次,你看朝廷放个屁呢吗?姓李的,姓朱的,都特么一个吊样。”
“荷兰人逼的太狠,这几年糖又卖不出去,各个糖厂都在裁工,弟兄们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回福建,啥也没有,回去干啥?既无处可去,也一无所有了,不如干了!打下巴达维亚,吃香喝辣。死了就拉倒,死前也死的轰轰烈烈,总比等着被荷兰人抓去服苦役累死强!”
“等死!死国可乎!你要是怂了,我们自己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