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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顺1730txt下载     新顺173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八五章 拆分清理

    军官们喝了不少酒,可脑子却还有最基本的清醒。刘钰用封妻荫子、封爵升官作为鼓舞士气的手段,在这种场合也是最直观最有效的。

    不过军官们也知道,日后是否还有机会封爵,不用看将来,只看一年之内就好。

    这一次征倭之战,倭人赔了不少钱。如果朝廷真有下南洋之意,肯定是要投钱造舰的,军舰这东西不是一年之内就能造出来的,单单是准备木料就至少需要三年时间阴干。

    倭人赔的那点钱,距离刘钰说的“英荷合计40万吨吨位的战舰”还差得远。吨这个单位他们已经熟悉,只说两千斤算是一吨,也方便海军内部交流。

    一吨军舰的造价,就是在100两到150两之间,大顺造的前两艘战列舰吨位花费都比这个价要高。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很多地方花了冤枉钱,等于是氪金买经验。

    军官上下都看好的74炮战列舰,排水在1500吨左右,单单是造价一艘就要20万两白银。这还是用铁炮,若是追求完美用更防锈蚀的铜炮,造价还得继续涨。

    定员650人,算上实习生制度下登船的实习生等,得有750人。平均一下军官、水手的军饷,一年也得3万两白银。再算上海军的伙食、酒水、又得两万两。

    每年训练的火药、炮弹、折损的帆布、桅杆;每年一次的进船坞整修、刮船底的藤壶贻贝;就保持现有制度不变、训练量不下降的情况,一年又得将近七八万两银子。

    折算一下,造一艘战列舰,第一年就得花费大约35万两白银,日后每年还得照着几万两左右的维护、训练和军饷。

    明末袁崇焕坐拥四镇,15万兵、8万匹马,一年也就480万两。威海这些年造船、养兵、练兵花的钱,使使劲就要超过辽饷了,而现在也才不过两艘战列舰,剩下一大堆都是巡航舰。

    征倭赔的这点钱,就算全投给海军;就算每年垄断贸易的税费都做海军军饷,实际上也就能养6艘战列舰、外加一堆必要的巡航舰、通信舰、和运兵船。

    海军不打仗,就是赔钱货。

    造的越多,赔的越多。

    而且这玩意还不像陆军一样可以喝兵血,喝多了兵血,水手暴动也是常事,出了海直接弄死军官去当海盗逍遥快活去,弄艘74炮战列舰当海盗,岂不美哉?

    只要造了,朝廷就得不断投钱,一分钱都不能少。

    当海军还有没有前途,一年之内就能见分晓了。

    前些日子流言蜚语满天飞,人心惶惶,有说刘钰回京城被扣是因为朝廷认为海军无用当废弃的、有说之所以换将是怕海军自成藩镇的、有说打完倭国海军就要裁撤的。

    今日这顿饭,总算是把这些谣言澄清了。

    刘钰既表了态,军官们也就安了心,纵有别的想法,也得等一年再看看了。

    朝廷怎么折腾都无所谓,他们也看不懂。

    但若是一年之内船台上没有一艘大舰,一些人已经琢磨着赶紧找退路吧。

    大宴散去,李欗感激刘钰帮着他定了海军的军心,又私下里请了刘钰喝茶,说是请教一些事情,实际上却是在跟刘钰解释一些事情,以免出现误会。

    这些日子喝多了日本那边沿用唐时的茶沫子煮茶法,今日喝上一杯清茶,说不出的畅快。

    刘钰也没主动说话,既是李欗邀他品茶,定是有事,自己也就没必要先问。

    “父皇有意重建安东大都督府,又恐藩属惊诧,是故改名为护藩都护。驻釜山,总领釜山、对马、日本、鲸海等地的防御。”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王道过于柔仁、霸道过于强横。是故这护藩都护,也是一文一武。文者处置朝鲜、日本礼仪接待;武者负责监视朝鲜、日本,提防倭寇之乱再起。”

    “陆军不必在釜山常驻,只留少量守卫棱堡、炮台的即可。主要还是海军负责。父皇之意,以为海疆万里,不能只驻京畿门户。是故要重分管辖,设置京畿海防都督,管天津卫、旅顺口、威海等事务。以旅顺、威海为门锁,锁住渤海,此重地也。而釜山、鲸海、日本这边,也需选一个懂海事、通贸易之辈,以免礼政府的人不知海事、贸易,只知仁者王道,以致受损。”

    “再者,父皇也说,这一次算是真正知道了朝贡到底是怎么回事。掩耳盗铃太久了,得了赵百泉的上书方知,原来这世上有两个朝鲜。一个是大家站在京城里想象出来的朝鲜国、一个是真正正正在汉四郡旧地的朝鲜国,完全不一样。”

    “若只有文官,多半会指责这不守礼、那不合义,反倒容易使得藩属心惊,以为竟要郡县朝鲜,寝食难安。是故这护藩都护一职,还是以武者为正、文者为副。盯紧倭国,监督朝鲜。”

    这些旨意是直接给李欗的,刘钰也能理解其中的含义。无非就是现在海军要正式化了、要有官职了,那么提名、选拔的恩德,那就交给李欗,而不是他刘钰。

    到时候一边是师生情谊、一边是知遇简拔之恩,总也能分掉一些刘钰在海军里的威望。

    至于拆分海军,也确实该拆。

    京畿重地自要守卫,鲸海、江南、广东等地,也都需要海军守卫,看来皇帝是真的对旧水师彻底绝望了,也真的不放心将朝廷的财税重地、距离西洋人最近的南方,交由旧水师守卫。

    京畿海防都督,不用想,肯定是留给李欗的。用旅顺和威海做门锁,总部放在天津,这脑子也是够用的。

    至于这个驻釜山的护藩都护正使,看来也是想把简拔知遇的恩德交由李欗。想通此处,刘钰放下茶盅,笑道:“此事,殿下自决。陛下问的是殿下,非是在下。”

    李欗亦是笑笑,又道:“事虽如此,可我毕竟阅历不足。简拔一事,唯才是举,军官中才气能服众者,无非就那么几人。”

    “驻节釜山,气候宜人,又管贸易诸事,可谓是美差。若论才能道德,我本欲向父皇举荐米子明。但鹰娑伯也言,好钢当用在刀刃上。此人才能绝伦,治军严谨,又是鹰娑伯故旧之交,自小为伴当。”

    “鹰娑伯虽入京了,但依旧有经略南洋之心,日后若是下南洋,朝中必是要用鹰娑伯的。而且我知道米子明往瑞典时候,鹰娑伯也派人前往了广东考察海港,又招募了不少闽粤水手。”

    “鉴于此,是以我便没有举荐米子明做这护藩都护使,而是举荐他往广东。”

    李欗略微解释了一下,有些事不解释清楚,容易产生一些隔阂。

    驻扎釜山,确实是个美差,商贾贸易、气候宜人,若非朝廷定下一文一武,武者先从海军中挑选,只怕朝中围绕这个差事就要先抢破头。

    反倒是闽粤之地,一切草创,海军绝大多数又都是京畿、胶辽等地的人,闽粤气候炎热,而且现在军港之类也都没有,着实不如在釜山舒服。

    米子明又是刘钰的心腹人,举荐去哪,代表着李欗的一种态度,也是因此才怕刘钰误会,若不说开,日后万一有了隔阂,那就不好了。

    但这种可以明说的东西之外,还有更深的考虑。

    李欗自己也有自己的幕僚,虽然现在还没封王,但愿意投效的幕僚还是很多的,也不乏有本事之辈。

    对这件事,幕僚心腹们和李欗商议之后,觉得这件事与其说是天子的信赖,倒不如说是一次考验。

    驻釜山的都督,确实是美差,但也正因为是美差,所以也就少了日后的很多功劳。

    其实这个职位,最适合的就是安给米子明。

    如此一来,第一显得天子信任、君臣和睦,将肥差给了刘钰的心腹;二来也显得李欗心胸大度,不会对刘钰旧部有什么不信任的想法;三来也可以慢慢清除刘钰在海军中的势力,给个美差,没有再立大功的机会,日后慢慢撤换就是。

    但这是站在内部勾心斗角的角度上去考虑。

    幕僚们分析了一下,觉得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为了李欗能控制海军,天子完全可以直接询问李欗,认为谁人是否适合担任某职。

    这样既可以保证知遇之恩在李欗身上,又能不至于出现什么意外。

    可皇帝并没有这么做,而是直接问李欗,让李欗举荐,并没有提出任何一个人名。

    再或者,如果想要彻底清除刘钰在军中的影响,还有另一个更稳妥的办法。

    现在只要大建海军,分管掌军的,终究还是刘钰的门生。

    不管选谁,都绕不开,除非不想要海军了,搞一群科举出身的人来管,那还不如也别投钱了,直接一把火烧了舰队和船厂,还省维护费。

    所以想要清除影响,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拖。

    把刘钰调入京城、将刘钰的心腹全都扔枢密院参谋部去养老。等到之后的一些军官生都和刘钰没有了关系,而都是如同科举一样的天子门生,由天子授剑予职,再入职海军,那么刘钰的影响就彻底消散了。

    可是朝廷这意思,怕并不是这样,而是流露出了对水师无用、海军替代的想法,很是急切。

    那就只能有一个可能了。

    天子心有雄壮,可是年事渐高,想要趁着还没有老迈之前,继续开拓。至于刘钰的威望和在军中的势力、影响,天子自信可以掌握。

    既然天子有雄心,那么作为雄心之器的海军掌器人,就不能是个懦懦只会琢磨勾心斗角的人,而是要表现出一股子为公壮志的态度。

    李欗是没有继承权的,让李欗管海军,应该还是希望李欗锐气进取,搞平衡之类不该是李欗要考虑的。

    这种态度,就要在这一次举荐上体现出来。

第一八六章 回威海的第一件事

    揣摩上意如此,拆分海军南下闽粤的那部分人,就得是精明能干的,而且还得是本事足够的,以及和西洋人打过交道的。

    而且如果将来真的经略南洋,朝廷选人任用的话,也多半会是刘钰。南洋问题难点一个是打、一个是治,而且是和西洋人动手,不比倭人那不成器的水军。

    这就需要一个刘钰的心腹人前往闽粤等地筹备,以便为将来经略南洋做好准备。

    这里面的道道,倒是不用和刘钰讲的太直白,李欗只要讲一下这个驻节釜山的人选不是米子明、而是要把米子明扔到闽粤去,想来前面略作解释,到这里也就点透了。

    实际上也是在告诉刘钰,自己是站在他那一边的,在大略上他绝对支持刘钰的南洋计划,不用担心海军换帅之后的心气。

    说罢,又将一份名单递到了刘钰手里道:“这是我拟定的调派往闽粤的军官名单。都是些洋文学的好的、通晓地理水文、算数极佳的。至于说指挥练兵等手段,既是鹰娑伯选出的舰长,这倒自不会差。”

    刘钰扫了一眼名单,心内笑而不语。

    真就是现在怎么选,都跳不出刘钰门生的圈,索性将大量优秀的舰长们扔到闽粤之地,日后新鲜血液进入逐渐稀释掉刘钰的影响,最终主力舰队里都是天子门生了。

    反正刘钰是主心骨,他只要不去闽粤,只在京城里,朝廷也自安心。

    将来换了新皇帝也不用晚上都琢磨天津威海都是刘钰的人,如何睡得着。

    不过南下的这批人素质极佳,馒头、杜锋等人都在名单上,一正一副,陈青海并未在南下的的名单上。

    看得出这是准备让刘钰的嫡系去闽粤之地,这不用想也能知道,造船厂是不可能在闽粤等地开分厂的,军舰建造还是要放在朝廷可以控制的北方。

    或者还在威海,也可能会迁徙到天津或者旅顺。

    他也不在乎。

    “殿下,海军乃公器也。殿下既是为公考虑,我内心也是高兴的。陛下既说要建京畿海防都督,以旅顺、威海为锁,锁钥京师。那这造船厂,也应迁到天津。重器不可放置于门锁之外。”

    反正是不可能允许在闽粤开办造船厂,那么不如顺水推舟,提出更安全、朝廷更容易控制的天津,做这个顺水人情。

    又显得自己绝无控制海军的心思,省的打完日本之后就先开始琢磨怎么防内了。

    说是公器,实则是私器,只是这私人所有者是皇帝,这个时代那就只能说这是公器。

    李欗听刘钰主动说起这个,忙道:“父皇也提及此事,将兵工厂、造船厂迁至天津。却如鹰娑伯所言,国之重器,不可放于锁外。”

    “至于海军的家底,这一次前往威海也要清点清楚,划分权属。父皇也说了,一切照旧,只是鹰娑伯之前为海军搭了不少钱,父皇心里甚念。如今国库渐丰,这几年也风调雨顺,是以鹰娑伯搭钱的地方,日后也要走公账了。”

    刘钰忙冲着西边拱拱手道:“为国效命,理所当然。之前之所以用私蓄,实乃是海军着实太费钱,只恐朝廷震惊。”

    李欗心道何止朝廷震惊?我都震惊了,谁能想到真正养一支能打仗的军队得花这么多钱?

    不过这件事倒不是养私兵这样上纲上线的事,而是皇帝自己也清楚,只是在海军没拿出战果之前,只能依靠刘钰想办法搂钱。但刘钰搂钱一不占田地、二不侵公款,而是琢磨着往外卖东西换银子,若无皇帝的默许,之前又怎么可能卖给日本战马兵书等等。

    现在打完了日本,朝廷上下也算是认识到了海军的意义。又得了日本诸多赔款,皇帝便想着以后这些钱都走公账吧。

    军饷刘钰是绝不可能用自己的钱发,那是嫌死的不够快。

    但是大量的训练、提前采买的奇技货物,这些都是要花钱的。还有海军的一些特殊津贴、画出大饼的退役补助和养老补助等,皇帝也需要得一个实数。

    “既如此,殿下,我看咱们就尽快启程吧。不要在釜山这里多耽搁了。倭人也尽快派军舰送他们去松江,想来朝廷也都安排完了。釜山这边的事,也和咱们没关系了,礼政府的人和朝鲜这边谈,咱们军舰齐聚于此,朝鲜人也看到了。谈的时候,就不必这样了,倒显得天朝以力假仁一般。”

    …………

    威海。

    自从开战以来,威海陷入了一阵萧条。大量的士兵出征,威海军营附近的畸形繁荣立刻现了原形。

    海边,一些小贩每天都在石头上等着军舰归来。

    每一次军舰归来,必有一波士兵的消费狂潮,尤其是大战之前之后,更是如同那些钱日后没命花了一般。

    战胜倭国的消息已经传回,威海的百姓也陷入了一阵狂躁的兴奋当中。

    昔年戚武毅在此抗倭,倭寇为患,多年过去,这里唯余传说,没有亲身体验过,无论如何不能理解当年的仇恨。

    但伴随着文登州大量的实学学堂开办,孩童们每日回来就讲述着学堂里的新鲜事,耳濡目染之下,逐渐有了一丝粗浅的国家认同。

    这种认同下的兴奋背后,更多的还是海军归来、生意就好起来的期盼。哪怕连青楼的姑娘,都在盼着海军打了胜仗:打了胜仗就有赏赐,有了赏赐才舍得花钱;打了败仗,威海就是第一个被威胁的地方,人家肯定要先打威海,灭掉海军的威胁。

    海军的军纪很好,去青楼不给钱要挨鞭打。那些水手们,一个个一出海就是数月,简直是色中饿鬼,又都觉得指不定哪天就死海上了,这钱当真如同不是自己的一般。

    围绕着这些发了钱就吃喝嫖赌、出海之前先发一两个薪水的水手,以青楼和饭馆为中心,卖卷烟的、卖火柴的、卖干果零食的、卖小说书本的、算卦算命的……就像是雨后春笋一般发展起来。

    又伴随着开战之后海军离港,如同干热风吹下的蘑菇,干巴了、萎缩了。

    海边的礁石上,不知道是谁先发现了在海天交接之处先露出的桅杆,没有人在乎这证明了地球不是平的,却知道这意味着他们的生意就要好起来了。

    几乎是一瞬间,原本萧条的威海顿时活了起来。

    大量用军用扫盲简化字写就的标语被贴了出来,各处张灯结彩,如同过年。

    没有什么千秋僭越一朝称臣之类的文雅话,而是各种奇葩的口语白话,飘荡在威海的大街小巷。

    “庆祝战胜,本店海军买铺过夜八折、送一壶茶!”

    “天朝万胜!回收倭货,啥都收,刀、俵物、漆器,只要你有,我们就收!(不收甲胄)”

    “本店新菜,火烧倭都。海军用餐,一律八折,送辽东高粱酒半壶。本店正宗高粱酒,绝对不是南边来的甘蔗渣酒!”

    这些奇怪的字,多半出自那些实学学堂的孩子之手。大量的男孩子在实学学堂学习,盼着将来做军官,作为一份既体面、又有钱的职业。

    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则在身前挎着一个木匣子,里面装着烟卷和火柴,穿着花花碎碎的衣裳,高喊着烟卷、火柴的叫卖。

    或是提着家里树上摘下的新杏、春桃、葚子,用从她们哥哥或者弟弟那里学来的话喊道:“吃果子,出海不得坏血病!新摘的果子!”

    军港出口处,已经堆满了人,站在道路两侧,高举着手里的篮子,等着休假的海军买她们手里的东西。赚点小钱,也好买条花头绳、或是过年攒出一套新衣裳的布。

    有些文化的乡绅和当地富户商户们,则早早联合起来,敲锣打鼓,等着海军登岸之后迎接归来的皇子、伯爵和品级高一些的军官们。

    就像是监狱忽然刑满释放了大量的犯人一般,舰队靠港后,成百上千的水手嗷嗷叫着冲出了海港。

    或是手里提着分赃分来的倭货寻找买家;或是勾肩搭背朝着青楼、饭馆而去,不管是舌头还是别的地方,都素了太久,军纪又不准搞些太过分的勾当;或是买上一些果子,像是吃药一样往嘴里猛塞;亦或是从卖小零碎货物的女孩那里买上两串小孩玩意,回家给老婆孩子。

    海军这边的军纪队也开始忙活起来,知道今天定又是个不眠夜,也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得挨鞭子。

    李欗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看着像是逃离的羊圈的羊一样的士兵,愕然许久,讷讷道:“这就是那支在东洋无敌的军队?”

    刘钰笑道:“全世界都一个鸟样。殿下有专门的船舱,哪里知道对水手而言,上了船就是监狱。牢里说不定还宽敞些。这年月,买东西居然肯花钱的军队,就足够天下无敌了。殿下日后可要记得,军饷要发足啊,军饷发不足的部队,打不了胜仗。”

    “谨受教。那我就先去见见那些士绅,鹰娑伯不喜这种场合还请自便。”

    李欗知道刘钰要去找自己的幕僚,以便统计海军的家底子,便让刘钰自去,他自己顶着胜利者的威严,去给那些前来迎接的士绅商户们一个面子。

    离开了喧闹的码头,只带了几个身边护卫,馒头跟在刘钰身后,绕到了康不怠在这里的宅院。

    和外面的喧闹不同,推门进去,康不怠正在和一个秀才打扮的人在那弹吉他,也可能是鲁特琴,他也分不太清楚。

    里面正在弹维瓦尔第的《D大调协奏曲》,刘钰也听不出,只是觉得这音乐颇为欢快,旋律很有生命力,有点像是四月份的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暖融融的。

    康不怠早就会玩吉他,大顺玩过吉他的也有不少,以前郑芝龙就弹的不错,这玩意也确实适合在枯燥的船上玩,海军里有不少军官玩过,刘钰也没有感觉到丝毫的惊诧,反正是见的多了。

    他也没急着打招呼,直到康不怠和对面的人弹完了,这才走进去。

    “仲贤兄好兴致啊。”

    康不怠起身相迎,笑道:“这几日闲的无聊,有人送来了西洋人的几套乐谱,玩玩儿。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公子赴倭,不过走个形式,我连担心都找不到理由。”

    那秀才打扮的人也知趣,问了声好,这就离去。等那秀才一走,刘钰便叫护卫在外守着,留了馒头在里面,开门见山地说起来关于“人口论四凶”之事,希望康不怠尽快照着思路写出来,他好往日本送个几千本。

第一八七章 前后左右、三路不通

    “公子你自己信这一套吗?”

    康不怠听完大致的逻辑,身处这个时代,很容易就理解了其中的思路。

    基本上就是把正统道家,用极端反动的方式去解构,披着道法自然的皮,把人口增长带来的饥荒战争等曲解为自然天道、把救济饥荒之类的举动扭曲为人对自然天道的干涉。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有余,故而天降四凶损之,以达平衡。

    这是前半卷。

    后半卷,则是极力鼓吹地租的重要性、鼓吹不事生产的食利阶层,是工商业发展所必须的一个阶级,不然就会导致产品过剩而消费不足的经济危机。

    这些想法过于反动和残酷,和大顺这边的正统道德格格不入,完全不可能成为社会的主流。

    但若论洗脑的能力,确实足以说服许多人,即便嘴上不敢称是,但内心还是认可的。

    康不怠颇为好奇,刘钰自己内心到底是不是也多少信这么一点。

    刘钰哑然失笑,信与不信,尽在笑中。

    “我是专门给日本这边准备的。一来日本古学一派,维护上下尊卑的基石,是荻生徂徕的‘社会生产有限论’,认为分出高低贵贱只是为了‘合理’分配社会的产品该谁用好的、谁用坏的。”

    “但他的脑子其实也不好用。”

    “就像是新井白石搞大君还是国王的称号的辩论;亦或是假如夷狄入主中华搞一场夷狄还是中华的辩论,本身脑子就是有问题的。这东西,不能争辩,哪怕你能辩赢,也不能争论。而礼法的意义,更是应该虚幻化和神圣化,不能用来讨论为什么要有,神圣的东西需要人间去辩论为什么合理吗?”

    “古学派既把神圣的东西解构成是否合理,那这就大有操作的空间。”

    “既然‘社会生产有限论’作为其古学一派的基石,那么我这一套东西就会很容易被人信服。因为这一套东西的基础,不也正是‘有限论’吗?”

    “如今日本封建大成,上位者财富全出于土地。西洋也有重农学派。法兰西国重农学派的基石,便是‘自然秩序论’。至于政策、法令等,则是‘人为秩序’。是以人为秩序,要符合自然秩序。现在社会生病了,就是因为人为秩序,违背了自然秩序。”

    康不怠听说过西学东渐,也听说过东学西渐,知道此时西洋正掀起一波中国热,也跟刘钰一起混了十年了,耳濡目染之下,自是大有想法。

    听刘钰说完这自然秩序和人为秩序,康不怠忍不住笑道:“老聃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既然这人为秩序,违背了自然秩序,社会自然是要生病的。”

    “西洋重农学派既说道法自然,我猜,想来这法兰西国对财政控制的紧,颇多政策定价的举动,这些人心怀不满。说是道法自然,实则想要放任自由,不希望法兰西国政府对经济的任何干预。我看这是打着‘道法自然’的旗号,反对西洋诸国的‘重商主义’,反对任何形式的国家干预。”

    “本朝变法,必托古改制,曲解孔孟原意,方可变革;西洋诸国信教,天至大,便只好托天改制了。换汤不换药啊。”

    “只是我是真没想到,这‘道法自然’的旗号,还能搞出公子所提的这么一套东西。但其实仔细想想,倒也殊途同归,经济不干预、和贫民不救济就是不干预,似也无甚区别。当真把一切都认定天道有一双无形之手,可以控制,最后损有余而补不足。”

    “只是余则损、不足则补,每一次都是百千万人饿殍饥荒、无业谋生,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只说天地不仁,颇为残酷,却也不无道理。回首千秋,自秦汉兴盛交替、治乱循环,似乎还真就是这么回事,似无解也。”

    刘钰哈哈大笑,心道这玩意还真是换汤不换药,当年艾奇逊也是这个调调,几乎是一样的想法,打出马尔萨斯和自然秩序道法规则的旗号,所以才有了开国的大典半月前的那篇《唯心历史观的破产》。

    放在此时的日本,当然也是一样的道理。

    五公五民的高赋税才是这么点人口就导致一揆不断的根本原因,但既不肯废除武士阶层、又不能减轻赋税,那就只剩下“道法自然调控太慢,人为帮着天道不仁”这一个选择了。

    日本一揆和农民破产的根源是高地租,幕府直接收的贡赋也可以看成地租。换言之,高地租正是“损不足而奉有余”的人之道。在这个基础不变的情况下,天道要为人道让路,也就只能扭曲成“长子继承、剩余溺杀,才是唯一出路”。

    理论上,路当然不是唯一的。

    但所有的路,无非四条,一左一右;一前一后。

    右边那条,被刘钰堵死了。

    东南西北,无处可去。武士刀想要为日本的犁攫取土地,要面对大顺的火枪火炮,从虾夷到琉球、从朝鲜到萨摩,动一处就是国战。

    前边那条,运气不好。

    世界市场虽大,此时却也容不下一个镗床镗出气缸的大顺,最多容得下一省就不错了。大顺先走了一步,又离日本这么近,此路不通。

    左边那条,幕府和武士们根本不想走。

    那当然就只有往后退这一条路了。

    “仲贤兄只管去写就是,这东西,就算将来从长崎又回传回了本朝,那也无用。因为本朝还有另一条路,下南洋、闯鲸海、垦蒙走西。而且日本本来就就没有常平仓、也很少有救济,乱也是乱在一藩之内,控制得住;本朝自古便有常平仓、水旱救济,本朝起于明末,如何得的天下不可不为教训,自是不敢相信的。”

    康不怠点点头,心道这倒也是。

    这东西还真就是为日本量身定制的,真要是再传回国内,倒也是好事。

    同样的理论,放在不同的环境,就有不同的效果。

    日本那是没办法,唯一能移民的虾夷都被抢了,自是无可奈何。

    大顺却有的是办法,反倒可以促成移民垦殖。

    “成,这东西写起来也不难。倭人既懂汉文,我也不用再找倭人儒生翻译了。公子只讲了个大概,日后可多和我讲讲。”

    “凡写文章,最难在于立意。如今意已立下,破题之处也找到了,写出来也就三五个月吧。”

    三五个月的时间写出来,已是多说了。最难的立意和破题都点明了,剩下的就是穿凿附会、曲解圣意罢了。

    “嗯……三五个月最好。总之仲贤可要抓紧了。过些日子还有些事。对了,仲贤兄是否粗通一些医学?”

    “略懂。不过公子既问,肯定不是为了看病的,多半是想写什么文章。我这略懂,大约也够了。”

    康不怠素知刘钰想法诡异,这时候问起是否粗通一点医学概念,自然不会是无的放矢。

    “是这么回事。釜山现在被占了,朝鲜和日本的人参贸易也断了。加上这几年人参当真是快要被采绝了,我前一阵和法国人谈了谈,让他们在魁北克挖西洋参、采珍珠。”

    “一来给法国输输血,联络联络感情;二来让法国人眼中的魁北克更值钱,将来真为了魁北克打起来,也舍得多花的钱、多死点人;三来嘛,就是朝鲜日本之间每年人参大几吨银子的量,这蚊子小也是肉,一年几吨白银我也想吃下来。”

    几吨白银,确实小钱,也就一艘战列舰,炮还得舍不得用铜的。

    “但这里面有个事,有些麻烦。就之前引荐我跟着学实学的西洋老师戴进贤来咱们这的,当然也是个西洋人,叫杜德美,字嘉平。他翻译过牛顿的《π的无穷级数表达式》,翻为《求周径密率捷法》,仲贤兄应该研究过吧?”

    康不怠立刻反应过来了,点头道:“看过。”

    “嗯,他当年不是帮着朝廷绘制经纬度地图嘛,就发现东北多有采参的,他就估计同纬度的魁北克,应该会有这玩意。他是法国科学院的通信院士,也是英国王家学会的通信作者,就把这事传回去了,刊登出来了。”

    “后来还真找着了,但是你也知道,西洋贸易都是在江南以南的地方进海关的。咱们这边学医的也不知道魁北克在哪,就觉得这东西既然是从南方炎热之地来的,性凉,远不如采自苦寒之地的辽东参。所以日本那边也跟着这种说法,觉得这东西性凉,不好,价格就低。”

    “我琢磨着,你是不是帮着找点人,写篇文章正一正名,把‘自南炎热地来故性凉’的药理去了,说明到底来自何处。一来涨涨价,在日本那边多划拉点银子;二来嘛,也是批判一下一些医者臆想胡猜的风气。”

    “前者不过白银的事。后者嘛……我是想借这件事把浪搅起来,顺带引入一些东西。倭国有个叫山胁东洋的,前些日子解剖了个动物,对人体内景五脏六腑之说颇多怀疑,倭国又有剖腹的传统,过一阵说不定他还能真找个死刑犯剖一剖。借西洋参臆测胡猜就觉得性凉这事儿,引入一些别的医学学问。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若不乱,就很难有大动静。这种事,动静越大越好,毕竟医学,关系到千百人的性命。而人参还是西洋参嘛,关系不大,照样卖钱。”

    康不怠立刻就理解的刘钰的想法,赞道:“这倒是救世济民的心思。这个也好说,借题发挥,他们不知魁北克在哪,我随公子多年,这魁北克于何处我还是知道的。”

    “关键是只有西洋参,这气势还是不足。最好是搞一些外来的草药,一一写清楚其来历,引发的轰动才大。公子是想借这个事先掀起轩然大波,先叫一些人心里就觉得可能错了,然后再把解剖之法传入。西洋参不过是实学医学的铺垫?”

    刘钰笑道:“正是此意。水不混,何以摸鱼?仲贤兄还记得当年钦天监测算日食、皆车迟国斗法典故赌头之事吧?西洋人借着赌头之势,大造影响,一举夺取了钦天监的控制权,彻底压倒了本土算学派。自此在本朝历经八十年不倒,若不是教皇昏了头,非要搞礼仪之争,只怕更久。”

    “这事儿也差不多,就是要闹出一些轰动,闹大了,关注的人才多,继续加码赌头赌命,才能更轰动。轰动之后,见式拆招,另出手段。但不管怎么样,不先把水搅浑,事情就不好办。”

    “这两件事,都需快一些。过些日子,可能便没时间了。仲贤兄不是一直想去外面看看吗?过些日子正有个机会,是故要在出发之前把这两件事办妥。人先溜了,留下一地鸡毛,待回来后解决。”

第一八八章 安天下、乱世界

    外面,自然是天朝的外面。

    天朝可不只是大顺,而是包括周边的藩属。生于大顺,那么天朝的周边其实就没什么看头了。

    康不怠是想着去西洋看看的,但这些年一直没有机会。

    所求者也不过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听到刘钰说过些日子可能又机会出去外面看看,忙道:“公子也去?”

    “嗯。我之前已经向陛下提出了。倭人之事一定,朝廷会任命我为南洋宣慰使,去宣慰一下南洋的华人,同时监督荷兰迁徙巴达维亚华人之事。”

    “待那边的事一定,我还要去一趟欧罗巴。不过子明就不要去了,闽粤海军基地初建,你要卡好位置。若是现在离开,日后可就没有位置了。”

    这些年没少和西洋人贸易,都知道前往西洋要赶上季风,是以一般都是冬季出航。

    如果说时间紧迫、半年之内让康不怠完成这两本书,留一地鸡毛的话,那就是说今年冬天就要起航出发。

    而起刘钰肯定还要先去宣慰南洋,康不怠可能也要跟随,这时间就有些更紧了。

    “荷兰的事,公子到底怎么考虑的?”

    康不怠也知道刘钰一直盯着南洋不放,不管是之前训练青州军征伐准噶尔、还是攻打日本签订条约,其目的都是为了让朝廷能安下心无有后顾之忧、以及见到开战有利之后,向南洋方向扩张。

    现在西北平定了,攻打日本讹到钱了,万事俱备,自然要盯上南洋了。

    可是,到底该怎么对荷兰动手,康不怠想听听刘钰的想法。

    “先让利,让荷兰人安心。借日荷贸易被清除的补偿之名,降低荷兰的关税和船入港税。这件事,我不能出面。得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

    “去南洋宣慰,这件事非得我去。在天津,我带人打了荷兰水手,我是白脸。”

    “用南洋当‘人质’,先逼迫荷兰默许‘中瑞联合贸易公司’。这几年先让海商去欧洲趟趟路,扩展一下业务,和荷兰、英国的走私贩子们亲近亲近,拉拉关系。”

    “我去南洋吓唬一番,迫使荷兰人不得不同意咱们和瑞典合作贸易的事,做出一副不同意就打南洋的态度。现在,过了好望角,没有荷兰人点头,啥也办不成。这是没办法的事。”

    “然后就是等时机了。时机一到,直接摁死,绝不给任何的还嘴机会。”

    用南洋做人质……这个想法很合康不怠的胃口,笑道:“公子这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再打一巴掌啊。夺了日荷贸易,给减免关税,再要求荷兰承认中瑞合资。这时机,选的可真是个时候。”

    这里面不只是荷兰的事。

    英国现在已经和西班牙开战了,大顺对日一战,也正是告诉英国,大顺的海军是亚洲不可忽视的力量。在西方地理学的东亚、当然也包括东南亚,没有大顺点头,什么事也办不成。南亚嘛,现在放个屁都不响,大顺可能还不如阿富汗有影响力。

    吕宋,大顺想让西班牙赢,英国就拿不下;想让英国赢,西班牙就守不住。只要大顺不想着趁机拿吕宋,那就无欲则刚,左右逢源。

    现在英、西都可以确保会对中瑞合资一事默许,至少不可能在明面上反对。

    葡萄牙不敢。法国作为大顺盟友,满脑子想的都是改土归流,本国关税又重、又不喝茶、对中瑞联合走私这种事自是不甚放在心上。而且法国一直在支持瑞俄开战,本来就撺掇瑞典对俄开战,又不给钱,大顺帮着给钱,法国还是很乐意的。

    其实大家都不是傻子,瑞典那小破地方,能卖多少中国货?每年好几条船往哥德堡进,瑞典又拼了命造大船,傻子都知道这些货都走私到了欧洲和美洲殖民地,而且瑞典赚到钱了。

    但刘钰选的这个时间点实在有些恶心,几个能在海上有话事权的,只能全都哑巴吃黄连、有苦也不言。

    欧洲大国里还剩下个俄、普、奥、丹。

    俄国海军在黑海和奥斯曼玩玩得了,连大黄贸易都要官营垄断的穷吊,没资格玩海军劫掠。

    普鲁士十年前倒是派过阿波罗号来过广州,但船就400吨,第二年就被丹麦排挤出去了,不用考虑普鲁士的态度。

    奥地利已经拆了奥斯坦德公司,等于不存在。

    丹麦和大顺、瑞典一样,都是奔着走私去的,同是走私犯,走私目的地也基本一致,谁也别看不起谁,有钱大家一起赚。

    借此机会,只要搞定了荷兰,中瑞合资走私的事就稳了,也就算是踏出了“从坐在家里赚辛苦劳动的钱、到走出去赚二道贩子差价”的第一步。

    瑞典海盗在马达加斯加有基地,一直谋求和瑞典东印度公司合作销赃,也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拉其入伙、转正,在马达加斯加拿到非洲的第一个落脚点。

    免得大顺没有海军基地,出了印度,去欧洲商船还行,战舰半途就得饿死。

    大顺是没本事血染阿姆斯特丹的,但拿着南洋说事当人质要挟的能力还有,经中日一战,也算是能让荷兰人听进去了。

    战略欺骗荷兰人,不是怕荷兰在南洋的军力增长,而是怕荷兰担心南洋,以致不掺和欧洲战争。

    这种战略欺骗就需要张弛有道,既不能做的太过叫人一眼看出来太假,又得不能一点不做以至于荷兰在欧洲怂了。

    康不怠也就明白了刘钰去欧罗巴的目的,可能名义上是去与荷兰签约、与瑞典签约,但实际上是去探路加骗人的。

    此纵横之术也。

    想着刘钰让他吹嘘西洋参的事,康不怠道:“公子还是对法国用心良苦啊。”

    刘钰摇头苦笑道:“没办法。是有一处宝地,物产丰富,平原广阔,所能独据者,必成大国。我估计,我是拿不到了。”

    “我拿不到,也不能让别人独占。”

    “有时候啊,自己不赢,但也不准别人赢,那只要自己家底厚自己就是大赢家。西洋参只是个引子,总得让法国人脑子清醒一点,到底要哪?别自己就那么点海军,又琢磨着要印度、又琢磨着要非洲、又琢磨着要美洲,心里没点数。”

    “英法世仇,北美之地,最好是英、西、法三国鼎立。其实法国好打交道,拿下南洋之后,英法若在印度开战,天朝一点都不支援,法国就该清楚收缩兵力把心思放在北美了,让出印度诱使中英开战。”

    “法国人不是不知道魁北克除了毛皮之外,还有什么值钱吗?我来给他引引路,学学后金东虏如何发家的?挖参、采珠啊。你挖多少,我收多少;你采多少,我买多少。”

    “法国人不是不知道怎么和天朝贸易吗?我来教他,加拿大冰块用锯沫木屑覆盖做压仓石,毛皮珍珠西洋参,直接走航线来广东,广东夏天热,正好吃冰块,顺带卖人参貂皮东珠,保管一年百十万。东虏在辽东挖得参、采得珠,一年百十万,我就不信河流纵横的魁北克、五大湖没有?”

    “法国人不是一直忧虑他们的印第安盟友死于天花吗?我来教他种牛痘,帮他借此传播教义,在美洲拉起一支不怕天花的印第安盟友。”

    “法国的印第安盟友不是不善于排队列阵吗?我送米尼弹,让他们藏在树上、山里,打了就跑。”

    “总之就是,我得不到的,也不准英国人得到。甚至于哪一天日本苏醒了,集权了,我也引着他们去美洲。北美我们不要,我们要南洋、鲸海和印度,但要让北美乱成一锅粥。”

    “至于荷兰,疥癣之疾尔,我要不是担心他在好望角以西劫商船,何至于这么麻烦。国小,且过早尝到了放贷、金融、投机、股票的甜头,无有问鼎之力。此番去往欧罗巴,倒还真不是太在意荷兰。”

    “这些事,让别人去办,我也不放心。终究我得去一趟,顺带请几位算学大能前来。枢密院日后要承办科学院诸事,没有几个此时执牛耳的算学院士,如何能行?”

    “再一个,那个罗刹人汉尼拔也在天朝住了这么久了。该送他回去见他的妹妹了。愿意回国的被俘哥萨克,全都送回去,登陆彼得堡。”

    “一笔写不出两个罗字,禁卫军政变既是罗家传统,不可不尝,亦不可不看。”

    听到这,康不怠激动地站了起来,双手都有些颤抖,呼吸陡然急促。

    传统文人最大的梦想,就是幻想着自己也能来一场隆中对,高卧隆中,已知天下三分之势。

    可同时,传统文人的最大梦想,也是修身治国平天下,也不喜欢天下混乱。他们对春秋战国时代士人纵横心怀羡慕,却又不希望天下真的如此。

    这种相悖,使得很多传统文人总是处在一种“怀才不遇”的感慨当中。

    既希望天下大乱,自比管仲乐毅;却又希望天下太平,国康民乐。

    之前天下这个概念,就这么大。天下等于世界,世界也等于天下。这两种梦想就是相悖的,或成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圣人、或成以一己之私祸乱天下的奸贼。

    而现在,天下和世界的概念变了,这两种传统的梦想不再相悖,治国平天下、和世界纷乱纵横捭阖定计三分,不再是矛盾的、只能取一而舍一的。

    康不怠听到刘钰要去欧罗巴的目的,是去学纵横士当搅屎棍的,如何能不激动?

    他这是亲身参与了一场“隆中对”,甚至日后可能还要在这场隆中对里,做出一番大事,出一份力。

    对文人而言,还有比这个更激动的畅快吗?

    看着世界在自己的手中发生变化,自己是这一切的制定者,也是背后的指挥家,更是亲身参与者,这种感觉比之醉后涂鸦写诗还要畅快。

    康不怠这一生狂荡不羁,实则有时候内心也会生出阴暗的想法,多想若自己早生百年,于明末豪杰并起之时,纵做不得太祖皇帝,一脚踢飞牛金星总是可以的吧?

    跟着刘钰这么久,眼瞅着刘钰的做法越来越看不透,显然可不只是个忠臣这么简单,以为自己这辈子还有机会轰轰烈烈畅快一场,磨剑问天下,何处有不平?

    哪曾想到过如今竟要跳出天朝之外,去行那战国纵横士之举,这可当真是一展心中气概。

    再想想之前自己所做的那些事,枯燥地查看账目、枯燥地督办作坊、枯燥地帮着刘钰照管技术进步的奖励和鼓励、枯燥地统计着刘钰和自己又赚了多少钱……

    在这一刻,之前的那一切枯燥,都成为了今日乱天下、安天下、分天下的准备。顿时将那之前的枯燥都升华了,着实畅快。

    就像是生娃的女子,怀孕的痛苦、分娩的苦难,在抱住自己娃娃的那一刻,便值得回味了。

第一八九章 盗火、护火

    心中激荡,忍不住便想击剑为歌、舞剑感怀。

    只是手马上都要伸到剑柄上了,康不怠却不知道该唱什么了。

    若说心中激荡感叹作歌,《丈夫歌》气氛绝佳,只是其歌曰:“丈夫处世兮,立功名,功名既立兮,王业成。王业成兮……”

    康不怠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别糟蹋“王”这个字了,自己和刘钰明明用的是霸道法术,和王道真的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可情已上来,急需宣泄,略作犹豫,还是将剑抽出,朝着地面狠狠一砍,嘴里呼喝一声,方觉畅快,心中不再那么鼓胀。

    收回了剑,只是砍了这么一下,已然是额头布汗,红光满面。

    “公子要做这等事,我固要跟随。只是却不知我随公子去,该做什么?”

    “见所见、闻所闻。见闻录诸文字,作海外列国志。择其强者而吹之、择其恶者而忧之。鼓噪天下,为大争之世造势。不使天下有识之士囿于天下之内,而眺天下之外。秦之有天下,所需三事。上位者奋六世之余烈,有鲸吞海内之志;其内有商鞅死而政不息;其外者纵横捭阖,不使六国合力。今非昔比,却也不可不使天下有识之士开眼看世界,以使人亡而政不息。”

    康不怠点头称是,知道刘钰不想带正统儒生出去,带了正统儒生出去,肯定又是一堆空对空的言论。着眼点也就和新井白石差不多,照着道德、制度、文化猛轰,根本看不透内在的东西。

    同样的事,在不同的人眼里,是不一样的。而且康不怠也清楚,刘钰是希望他这种既延续了传统、又跟刘钰一起厮混许多年的人,去描述外面的世界。

    儒生不行,刘钰也不行。前者着眼点有问题、后者不相处个十年根本不能理解他的思维方式。

    考虑到刘钰之前安排他做的诸多事,除了门客、幕僚、心腹、管家这些算是很明确的身份之外,更重要的倒是如同一座桥,连接刘钰所理解的将来和大顺这边此时的此刻。

    或者说,更像是一个通译、翻译。

    说的都是人话,都是汉音,可连在一起缺了翻译,就很难听懂了。

    就像是最简单的“经济”一词,康不怠可以理解,也可以用此时的语言解释清楚,但换了别人,听到经济二字,想到的肯定是经世济民、治国平天下。

    文章西汉双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此经济,非彼经济。

    能理解刘钰说话和思维方式的人,大顺不少。至少那群收养义学里的孤儿都听得懂,但那群孤儿和刘钰有一样的问题,就是和圈外的人说话,就驴唇不对马嘴了。

    他们只能在刘钰为中心的圈子里感觉到自在,出了圈就是边缘人。

    故而实际上能完全理解刘钰到底在说什么、又能和圈外的人无障碍沟通的,其实也就三五个人,康不怠算是一个。

    因为刘钰需要有人“翻译”他说的真话,而不管是在朝堂还是去日本,满嘴都是他自己都不信的屁话。

    如今叫康不怠跟着一同前往西洋,见所见、闻所闻,其目的也就不言自明了。

    见刘钰想让他见的、闻刘钰想让他闻的,但写出来却是把所见所闻翻译成天下人能闻能见的。

    这难度着实有些大。比编造那两本书要难得多。

    难度虽大,康不怠却有自信可以做好,只是家里的事该怎么办?

    “公子一去,这诸多作坊、器械局、贸易公司等等事,就真的撒手不管了?公子向来知道商人是什么德行,若是不管不问,也难说做出什么事来。况且朝廷那边,似也……”

    刘钰笑道:“这都是小事。短期之内,任他们折腾,也出不得大问题。真正在意的,那是研究蒸汽机一事。过些日子迁入京城,料想也无人敢动。只要他们正常,剩余都是小事。”

    想了想,又道:“西洋有普罗米修斯盗火的典故;天朝有燧人氏钻木取火而为天皇。蒸汽机,就是那团火;镗床,便是燧人氏天皇手里的钻木。若世间有火,一切不同,又岂在乎久居黑夜之中的人用黑夜里的手段?不必在意,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吧。”

    康不怠思索着刘钰这些年做的事,又见刘钰把蒸汽机比作天皇燧火,可谓登峰造极的比喻了,忍不住问道:“公子见过有火之后的世界?公子对倭国的处置、对南洋的考虑、对军权毫不在意,对培养心腹党羽殊乏兴趣,乃至于一直谋求走出去而不是坐在家里等着别人来送钱。我虽看得懂也被说服,但总觉得像是隔着氤氲一层,始终看不真切。公子似乎只是想传火,处置倭国是为了将来传火不至火灭;走出去卖货也是为了将来传火不至火灭……公子担心,这火出现之后,习惯了黑夜的人以为鬼物,必要熄之?”

    刘钰笑笑,想了半天,只能叹息道:“西洋人不傻,他们不会见到天朝货物精美便宜,就惊喜通商。反而是见到天朝货物精美便宜,加增关税,禁令购买。这火,总要烧人的。”

    “如果一省之内先起火,又没有走出去,那么其余省不就是殖民地吗?而且还是没关税的殖民地。朝廷会怎么办?”

    “燃火必要薪柴。谁来当这薪柴?若没有让万千百姓自愿的破产、自愿去日后工厂劳作一无所有、甘心情愿当薪柴而不造反的本事,那就只能出去找薪柴了。我看朝廷是没有这本事的,差得远了。”

    康不怠不解道:“若公子以为,此物为燧人氏之火,难道不该希望燎天大火烧满全国才对吗?最终还是要烧的呀。”

    “哈哈哈哈……所以我才去外面找薪柴,等到这火烧到谁也扑不灭的时候,再放任烧便全国啊。否则不去外面找薪柴,这火刚烧起来,一泡尿都能呲灭了。”

    “取火非难事,护火最伤神呐。”

    康不怠是何等样人,自知刘钰已然位列公侯,他想要护的火,敢来一泡尿呲灭的人可是不多。言外之意,只怕这泡尿八成要来自天下之中的之中,听着这个粗俗的比喻,康不怠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既是公子如此在意这团火,那剩余的倒也的确只是瓶瓶罐罐了。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各类账目、公私,我心里有数,每年汇总,三日之内就能拿出。届时我就在这里等着公子消息,顺便把那两篇文章写出来。京城我就不跟着去了,把这边的事收收尾。”

    “嗯。好。”叫康不怠宽心处置眼前的事,刘钰又叫馒头过来。

    “子明的事……朝廷多半有三种安排。或是调入枢密院,明升暗降;若是派去釜山驻节,以示恩荣,这不算明升暗降,但也断了将来;或是去闽粤之地,为南洋事准备。这三种可能,现在难说。不过前两个,那都无所谓。若是真去了闽粤,我立刻的这段时间,子明着力做一件事。”

    “何事?”

    “联络荷兰、葡萄牙,剿灭海盗。一来练兵,二来熟络他们的手段,三来也算是一种示好使之麻痹。日后既要走出去,海盗的存在毫无益处。南洋不是大西洋,日后当为后花园。后花园里不需要海盗,天朝也不需要私掠船,没听说渴望自由贸易的去搞一堆私掠船。先动手,否则日后真的下南洋,若有海盗余孽,荷兰人必要支持。不止荷兰,日后南洋诸国,若天朝有欲经略者,其必揽海寇为助力。经略之前,先把南洋扫荡干净。”

    馒头答应下来,又问道:“先生是要没有海盗?还是只是为了我们练手?”

    “区别不大,现在不比从前了,以前的话,水师未必及得上海盗。如今这样的野路子,有招抚的那钱,够再编练一支了。南洋要海盗没用,只有自己确定不能完全控制的地方,才用养海盗。既有把南洋做后花园之心,这海盗就一点用处都没了。”

    这倒是说了句实话。海盗对于一国的价值,在于己方无法完全控制的海域。

    就像是大西洋,欧洲各国其实都养着一大堆的海盗,或者是私掠船主。因为他们之间的贸易互相竞争,真正开战之后互相抢劫商船。

    这在南洋就是不适用的。

    大顺和在南洋贸易的西欧各国之间,并没有竞争关系,而是买家与卖家的关系。

    相反,如当年荷兰人扶植郑芝龙、西班牙人扶植李旦之子一样,双方存在竞争关系,互相扶持海盗撕咬。而对开关贸易的大顺而言,抢谁,都是和大顺过不去。

    英国人无力制霸七海的时候,扶持海盗。一旦能制霸七海,最用力把海盗往绞刑架上送的,也是英国人。

    英国人无力自由贸易的时候,能为了闭关锁国和荷兰打一百多年。有能力自由贸易的时候,立刻站出来高呼自由贸易。

    大顺既然现在要高举假装自由贸易的大旗,那么反海盗公约肯定是要由大顺主导签订的。

    对大顺而言,海盗存在的条件,甚至私掠船存在的条件,就是大顺把南洋当后花园,大顺的货物和西洋诸国的货物产生了竞争,需要发私掠证去劫对方的船,从而增加对方的货运成本——比如荷兰人扶植郑芝龙,袭击去往马尼拉的中国商船,从而迫使中国商船考虑被劫持成本后,宁可少赚一点也去巴达维亚交易。

    只是就现在来看,南洋这一片的贸易,西洋诸国和大顺着实没有什么竞争。当然前提是赶走荷兰人,否则此时在欧洲高喊“自由贸易、废除《航海条例》”的荷兰人,会教大顺什么叫自由贸易口号下的高关税和禁止入港、扣押船只检查错过季风等小动作;什么叫炮台和军舰的武器的批判,胜过自由贸易的批判的武器。

    荷兰人扶植海盗有一套,西印度公司的犹太人锡安海盗,亦算得上是两牙的噩梦,比之英国海盗可强得多。而且在明末也有扶植海盗的前科,不可不防。

    海盗也没什么道德,谁给的钱多就跟谁干。越南人给的钱多,可以跟越南人混;荷兰人给的钱多,可以跟荷兰人混。

    趁着现在假装要给荷兰人让利、假装要维系中荷之间的友好贸易往来,趁机联合荷兰、葡萄牙,先把东南亚的海盗做掉。

    将来干跑了荷兰人,也使得他们短时间内早不到可扶植的对象。

第一九零章 不当靖海侯

    这正是若米子明被委任为闽粤海防都督的当务之急,反倒是侦查南洋地形之类尚在其次。

    经略南洋,难点不再于打,荷兰人在东南亚搞不出多少人。难点在于打下来之后的治理、以及大顺官方介入香料贸易之后的海盗横行。

    海盗有很多浪漫的传说;刘钰也相信绝对有很多海盗是被官府欺压逼迫而出海为寇的;以及南洋甲必丹、雷珍兰等高等华人们用“没居住证不干活就举报给荷兰人”为威胁、胁迫同胞拿着比当地爪哇人还低的工资砍甘蔗的背景下杀人造反扬帆出海的豪杰。

    这些都有。

    但刘钰一没有能力解决大顺的种种问题,二也没有一个强大的组织可以依靠,那就只有屁股坐在大顺朝廷这边,剿灭干净。

    不过这件事交给米子明,料来他也是个心有恻隐的人,知道穷苦人的无奈,该杀的会杀,不该杀的也不至于杀良冒功。

    “到时候,我会和福建节度使谈谈的,在台湾搞几处地方。或是垦殖、或是种甘蔗、或是修海港。总归给那些无可求活不得不出海为贼的人,找一条生路。”

    “但海盗一定要在几年之内剿清。荷兰人既然已经开始了直航贸易,他们也就不喜欢海盗了。这正是一个机会。现在不干,等到赶走荷兰人的时候,说不定会发现冒出一大堆的海盗。”

    “你们也正好借着剿灭海盗为名,熟悉一下南洋的水况海图。再一个就是一定要分清楚,哪些是臭名昭著的海贼、哪些是汉人下南洋自立建国以耕种采矿贸易为主的。若是换了别人,我还真不放心,多半不问青红皂白砍杀了事,手有利刃,杀人心自起。”

    “若是那些在海外立国的,便尽量劝说他们。我这边也尽可能在朝廷里埋人说话,到时候就做藩属即可。让朝廷封个虚爵就是。想来你们的舰队去转一圈,他们也知道除了荷兰人、葡萄牙人之外,尚还有自己人可以依靠。”

    馒头一一应下,将这些叮嘱牢牢记在心里。

    两边心腹人的事都安排完了,刘钰也轻松了许多,笑道:“没办法啊,此番回京,又是许多事。折腾完,估计也要去南洋宣慰了。你们两个的事我是最在意的,剩下的都是小事。”

    两日后,厚厚的账本账目装在一辆马车之中,这都是这几年海军真实花销的统计。

    李欗看着满满一大车的账目,笑道:“我这些日子也知道了,世上还有阴阳账这样的说法。只是却不曾见过自己往里面贴钱的,倒是都做假账往自己手里弄钱的。”

    笑过之后,又小声问道:“鹰娑伯可交个实底,朝廷不会过于震惊吧?”

    “殿下放心。震惊许有,过于震惊还不至于。既是朝廷日后要拨户政府的银子、陛下的内帑走公账,我自是要整理出来的。一分不差。但也不至于吓得朝廷不敢再添置军舰。大可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啊。”李欗是被这么一大堆账目吓到了,真的是担心朝廷觉得太费钱就不拨款了,他的未来可是和海军息息相关的。

    “鹰娑伯自是知道传闻,朝廷要设海军部。日后花销度支不走海军、不走枢密院,皆走海军部。但说到底还是要看户政府尚书的脸色,海军部尚书的人选,如今还不知落在谁身上。若是在朝中站不住,那海军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李欗也知道,这海军部尚书一职,肯定是落不到刘钰身上。

    否则那可真就成了李家天下刘家海了。

    而且也不用想,多半也不会从勋贵里挑。要么是从武德宫出身的三甲里选、要么是从科举出身的人里选拔,就怕万一遇到个内心觉得海军其实无用的人来当海军部尚书,那就惨了。

    因为有一点可以肯定,不会从靖海宫出身的人里选。当初建靖海宫的时候,皇帝就承诺过,这不是另一个武德宫,不会和科举、武德宫这两边的人抢朝臣名额。

    李欗也算是在海军磨炼了一段时间,饶是如此也不敢说自己已经了解了海军的运转,更何况那些一天海军都没当过的人做海军部尚书,怎么想都感觉危险。

    现在朝中的情况波云诡谲,谁也看不透朝廷日后的走向,只能各自做着最坏的打算,却又制定着最好可能的计划。

    刘钰见李欗一脸忐忑,宽慰道:“殿下放心吧。这海军部尚书,未必非得懂海军嘛。就像京城多年就传的,户政府尚书何曾懂钱?兵政府尚书哪个懂打仗?唯独吏政府尚书,倒是可以肯定会做官。”

    李欗心有余悸地看着那一车账本,苦道:“只怕来了个海军部尚书,新官上任三把火,觉得海军费钱太多,先大刀阔斧地改革一番,把些冗余之费砍掉。我虽不知具体数目,可这几个月也知道,海军花钱确实是多,有些钱也不得不花。”

    刘钰心道那也未必不可能,但终究还是看皇帝的态度。皇帝要是觉得现在当天子就挺爽的了,觉得日本朝贡就可远迈汉唐了,那说什么也没用了。若是觉得还有必要下南洋,就算海军是个厕纸用过就扔,那也得等南洋打完再说了。

    天下走向,皆在君主一念之间。虽不喜欢,却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

    天下大势的走向,的确由皇帝决定。只是太虚邈,又不能重复,谁也不知道如果不这样会怎样、亦或是如果当初那样会怎样。

    但刘钰这个爵号,皇帝却是可以决定以后刘钰头上顶一个什么样的头衔称呼,如果皇帝不满意,就能换一个。

    天佑殿和礼政府这边递上的奏折,李淦看过之后很是不喜。

    封侯已是必然事,议定爵号自是天佑殿和礼政府合议,结果商量了半天,搞了个“靖海侯”的名头。

    皇帝固然不知道,若是真的把这个爵号给了刘钰,刘钰也会上书辞掉,绝对不会顶这个爵号的。

    其中原因,皇帝当然不可能知道真实情况。

    但即便皇帝不知道这个爵号刘钰有些厌恶,皇帝自己却也不喜欢。

    按说这个爵号最为合适,靖海二字,也正对应刘钰的功劳。

    但皇帝觉得这个爵号不吉利,而且之前日本那边用明摆着的离间计,现在再让刘钰顶这个名号,只怕刘钰自己心里也会嘀咕其中的深意。

    这是前朝吴祯在开国之后的爵号,但吴祯的下场可是挺惨,死了之后还被追认为胡党,除了爵。

    这节骨眼上,朝中的人都是饱读诗书之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么个典故?李淦看来,故意提这么个爵号,显然就是故意的。

    可提的理由,又似乎无懈可击。

    大顺爵号有地名爵、也有美号爵。大抵就是翼国公、齐国公的区别,而且虽无明确的书面文件,但其实默认美号爵是高于地名爵的。若是封侯,靖海二字,已是顶格。

    而且前朝靖海侯做了什么?

    督办海运、出镇文登、总领水师、剿灭倭寇……

    刘钰办的事,几乎和吴祯无甚区别,也是力主海运漕米、也是出镇文登、也是总领海军、也是征伐倭人、也是追击至琉球。

    既如此,效前朝故事,封刘钰爵号为靖海,岂不再合适不过?

    而且朝廷督办的海军官学,名字就是靖海宫,这岂不正对应上了?

    甚至连死后的追封,都完全可以直接拿来用:海国公。

    这若是许多年前,皇帝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觉得确实正合适,也不会去想吴祯最后的下场。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以前刘钰可以说是个锐气进取的少年,可现在呢?征倭之前,直接扔了兵权。说的冠冕堂皇,说是要履行当初“有制之军”的承诺,皇帝信了一半,内心也嘀咕刘钰居然也学会急流勇退了。

    征倭到最后,幕府那边写了拙劣的信来离间。李淦自己都知道,幕府根本自己都不信这信会有用。

    但这封信的恶心之处也正在在于此。信上始终再说鸟尽弓藏、说天子信赖若天子驾崩新皇即位呢?

    这就出现了猜疑。

    李淦会想,刘钰会不会在意信上的说辞?刘钰会不会以为我这个皇帝在意了信上的说辞?刘钰会不会原本不在意但觉得我这个皇帝在意了所以不得不在意了?我说我不信,刘钰是相信呢?还是其实并不相信?还是原本没觉得是个事,但我这个皇帝特意说了一句不信之后,却反倒开始在意了?

    这话还没法问,总不能李淦直接问刘钰,你信不信上面说的东西?再说问了也没用,刘钰不管信不信,都会说不信,而且也会说不相信圣天子会信;但实际上到底自己信不信、到底以为天子信不信,那谁也不知道。

    这时候再给刘钰安个“靖海侯”的爵号,回家一翻书:哦,原来靖海侯是前朝胡党余孽,最后除爵了?这是在暗示什么吗?再说他爹翼国公还挂名监修前朝史……这还不如直接给他封个淮阴侯痛快呢。

    看着大臣们拟定的奏折,思量一阵,提笔将靖海的靖字抹去,改成了鲸海的鲸。

    “首功于鲸海永宁寺碑文事,非此事,岂能脱颖而出?鲸海是其福地,此其一也。”

    “人口滋生,土地不加增,鲸海移民之策乃国策,刘钰所谏,朕岂能忘?鲸海非止边疆事,乃千秋利。”

    “故改靖为鲸,不复议!”

第一九一章 靖改鲸的误解

    “……日本国既遭膺惩,琉球安定、诸藩归心,各该官员,功绩显著。天佑殿与礼政府、吏政府既会官集议,其战功之首、当推海军;海军之创,功始刘钰。评功封侯,议爵号靖海,天子以……,是故敕命改靖为鲸,刘钰进鲸海侯,应天翊卫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勋转上柱国。职枢密院副使,照旧参赞军务机密,岁支禄米两千石,给与诰卷,子孙世世承袭。泰兴年、月、日,准礼吏政府议……”

    京城外十里,尖着嗓子的太监念完了圣旨,待刘钰谢恩起身后,太监又笑着道:“陛下特别叮嘱,鲸侯歇息几日,待谢恩时,剑履上殿。”

    “另七皇子与鲸侯,以及众将军,一路劳顿,本该歇息。只是陛下畅快,群臣喜悦,故而今日赐宴。又赐御马,诸将军骑乘游街,以彰武功。”

    刘钰哪里知道,多亏了幕府那边的离间,要不然自己脑袋上就得顶着“靖海侯”这有些让他难以接受的名头。

    这圣旨写的有些长,里面还特意讲清楚了为什么把靖改成鲸的原因。

    刘钰心里也暂时没去考虑里面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别顶着个靖海侯的名头就好。再怎么样,他一个汉人在心里也有些难以接受那个爵号。

    除了给刘钰进了侯,吴芳瑞因为擒获倭王之功,再加上之前跟着刘钰平西域的时候突袭伊犁的功劳,一并算起封了个伯爵。

    海军这边的人只是口头奖励,过几日可以入殿授勋官之转,但不能封爵。一来都是刘钰的门生;二来海军这一次也确确实实没打什么大仗,日本水军全程看戏,所在对马海峡,大顺海军也不敢进去;三来也是给这群人封爵,得海军部成立之后,海军部尚书议功请封,现在连个海军部都没有,整个一群长胡子的太监,刘钰还好,剩下的军官那就是没娘的孩儿。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难受之处就在于此。海军出动,日本水军根本就避战,缩在狭窄的海峡里,海军就算想立功也没得机会,把敌人吓得根本不敢打,那有什么办法。

    估摸着李欗这一次是可以封王了,不过封王也是麻烦,还得经过左右宗正的考评、皇帝亲问诸事对答,也不是这种场合可以封的。

    太监这边叫人牵来了打扮好的马,刘钰谢过。

    出城迎接刘钰等人的太子李檴便走过来,恭喜道:“恭喜鲸侯。父皇命我出迎,一路走来,百姓空巷而出,张灯结彩,以贺大功。日本国千秋僭越,一朝称臣,鲸侯功居首位。”

    “七弟在海上颠簸,也是辛苦。还有诸位将军,日后天朝海疆、陆界,皆赖诸君之力。”

    这一次出城来迎的级别可是够高的,太子李檴率东宫属官,以及朝中各部的人出城相迎。

    除了太子这一系的官员,朝廷各部门的郎中等,西洋各国的使节团也跟随前来。

    刘钰朝着那群西洋人扫了一眼,心下奇怪,心道朝廷让他们跟着过来干什么?你要说朝鲜、安南、琉球那边的人,今日过来,倒也合适。

    太监说皇帝今日赐宴,不会是这群西洋人也要跟着一起赴宴吧?这规格可是有点高啊。

    心头疑惑,却也没问,只是和太子李檴说了一些场面上的话。

    李檴笑道:“鲸侯大功告成,七弟亦多辛苦,诸位将军也是一路辛劳。父皇设大飨宴,为诸位洗去征尘,庆此大胜。请……”

    “殿下请。”

    赶忙推让,李檴笑笑自上了马,刘钰等人跟在后面。

    仪仗在前,鼓乐奏响,敲锣打鼓地朝着城中而去。

    等入了城,城中百姓也是站在街道两旁看热闹,沿街士兵伫立。之前皇帝降琉球王爵位的时候,是当着京城百姓的面降的,当众斥责了一番倭人无礼,当应征伐。

    如今得胜归来,百姓自是欣喜。

    如果说普通百姓的欣喜,只是一种认同感下的自豪,那么那些大户豪商中的一部分,则是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利益。

    贸易公司增发了股份,京城里的一些豪富也买了一些。

    如今条约达成,贸易公司的股价一飞冲天,当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眼瞅着手里原本价值百两的票据,现在拿到松江售卖就能卖到一百七八,甚至还在涨。

    对日一战,在他们看来,什么千秋僭越一朝称臣那都小事,实打实的自己赚到钱了,那才是大事。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一战其实赚的最多的,还是皇帝的内帑。

    若论内幕消息,绝对没有比皇帝更内幕的了,一倒手一卖,凭空便多了几十万两银子。

    皇帝、勋贵,以及先入行的江南海商吃了顿肉,后入行的跟着喝了口汤。然而即便只是一口汤,那也是鲜美无比,叫人迷醉。

    借着这个事儿,许多人等着盼着前些日子传来的消息,说是朝廷可能会用不同的方式开发鲸海。

    可能会募集股本,雇佣百姓前往虾夷垦荒,垦荒百姓为工不为农,日后盈利与否就看公司效益。

    这消息一出,有人确定这是刘钰支持的后,便认定又是一笔可以大赚的买卖。

    据说虾夷地本多鱼虾,倭人喜欢鱼虾海带,那都是可以赚钱的买卖。

    加之当地土地肥沃,气候宜人,朝廷划出一部分公地将来筑城、屯田,作为军田、官田、不易田。

    剩下的都要出租出去,按照鲸侯所言,借民间资本富集于松江、京城,使之流动入虾夷。

    朝廷如今已经开始在一些地方推广摊丁入亩的政策,人头税不再和地方官的政绩挂钩,地方官更热衷于丈量土地、开垦荒地增加政绩,巴不得那些佃农都滚蛋。

    反正既不缴人头税,又容易闹出乱子。

    招募雇工垦荒,有了摊丁入亩的政策,也不用怕招不到人、或者地方官为了人头税不松手。

    这政策配套上开发虾夷的传闻,很多嗅觉灵敏的人都知道,虾夷地的股份将来肯定值钱。

    最起码,还有个土地在那押着,赔也赔不到哪里去,可要是发展的好,赚钱可就年年分红了。

    有投钱家底的百姓,也分不清靖海侯和鲸海侯的区别,也不知道里面涉及到的博弈和态度,但却知道两件事。

    如今主导贸易公司和鲸海开发的前鹰娑伯、现鲸海侯,如今正被太子出城相迎,仪仗森严,恩荣无限。

    朝廷特意改了靖海侯为鲸海侯,显然开发鲸海是朝廷的态度,这时候不赶紧投钱,难道又像是贸易公司一般,别人都吃饱了大肉自己才去喝汤吗?

    只要鲸侯不倒,这钱便可以投。这靖改为鲸,更像是一个风向标。

    百姓闹不清靖海侯和鲸海侯的区别,无法理解到底是因为什么改了个字。只能曲解。

    而那些跟着来看热闹、也有资格赴宴的西洋使节们,就更加难以理解了。

    曲解更甚。

    诸如在广州主持了十年贸易、号称中国通、现在作为英国王室特使首席对华参赞的法扎克莱,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把这个一字之别理解出了奇葩的意味。

    如今已是农历五月末,季风已到,西洋货船陆陆续续地抵达,也带来了欧洲的一些消息,以及欧洲局势变化下各国君主对使节新任务的要求。

    前几天伴随欧洲货船抵达带来的惊人消息,一共两条,都是去年发生的。

    实际上此时的奥地利正在酝酿一个更大的新闻,只是这时候从欧洲到中国,消息至少也得一年,他们还并不知道。

    但就是去年的消息,也足够叫他们震惊。

    一共两条。

    瑞典激进礼帽党的党魁就任首席财政大臣、实权首相,中、法、瑞三国同盟达成,瑞典国内正在鼓噪对俄宣战,夺回涅瓦河,占据彼得堡。

    西班牙拒绝向走私贩子詹金斯道歉,英国议会通过了对西班牙宣战的议题,英国正式对西班牙宣战。

    瑞典激进的礼帽派亲法、反俄、反普、大力支持瑞典中国公司,一直鼓吹战争,号称要重现古斯塔夫时代的荣光,成为波罗的海的霸主。不到一百万人口的小国,要拳打俄国、脚踢普鲁士、怒干丹麦。

    联想到之前大顺派官方人员前往斯德哥尔摩、护送被准噶尔俘获的瑞典俘虏归国一事,如今又传来惊天霹雳般的法瑞同盟消息,难免让这些西洋使节们浮想联翩。

    在英国特使看来,大顺这一次对日开战,就像是他在日记里写的那般:【……就像是一条雄壮而富有侵略性的狗,迫不及待地洒出尿液,圈定自己的领地,并对任何企图侵犯它领地的敌人露出恶狠狠的牙齿。那些关于他们最道德、又软弱的传闻,并不真实】。

    【对于日本的处置,仍旧是东方朝贡式的解决方案。重重地殴打,却轻轻地处置】。

    【很显然,中、法、瑞、土四国同盟已经达成,一条从波罗的海到北亚的、针对俄国的铁幕已经降下。中国不希望在日本方向牵扯太多的精力,从而迅速结束了战争,以便他们最优秀的将军前往西伯利亚】。

    【瑞典礼帽党的上台,无须怀疑,必然与中国使节到访斯德哥尔摩有着直接的关系。瑞典人从中国这里得到了什么样的承诺,不得而知。但瑞俄开战,已成定局。中国多半会趁着俄土战争俄国国力消耗、瑞俄开战的时机,在西伯利亚拓展他们的势力】。

    【无耻的法国人高兴了。中国人出钱、瑞典人出兵,法国人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复波兰王位继承战争中俄国之仇,羞辱俄国】。

    英国王室特使的观点,不能说全错,但在大顺下一步的战略方向上判断出错。

    这里面,就和“靖海”改“鲸海”息息相关。

    英国人和天朝人只见当然是有文化隔阂的,这种文化隔阂也就早就了诸多的误解。哪怕是在广州主持贸易十多年的法扎克莱,虽然通晓中国官场上该怎么行贿,但也不可能翻过明朝的史书。

    不能正确理解为什么要改这个字。

    就“靖海侯”改“鲸海侯”一事,这种文化隔阂也就带来了诸多误解。

    按照法扎克莱的理解,鲸海就是东北亚、北亚乃至西伯利亚。他还专门请教过大顺这边的文人,鲸海是哪?文人回答说从日本到苏武牧羊的北海都算……

    而靖海的意思,则是让大海安定。

    中国皇帝特意将“靖海侯”改为“鲸海侯”,显然在中国在对西伯利亚宣示主权,表明大顺对于北亚的领土要求。

    这和英国国王至今还顶着一个法兰西国王的头衔还不一样,顶着国王头衔是没错,可英国也没册封谁为加莱伯爵、巴黎伯爵。

    大顺的一个侯爵,顶着一个“西伯利亚以及北亚、东北亚侯爵”的名头,其意不言自明。

    这既可以说是书读的太少,想的太多;也可以算成是当着大顺秺县爵汉尼拔的面,讲“那个、那个”的口头语。

第一九二章 高规格的宴会

    英国人并不是太在乎顺俄之间再度开战,反正牵扯不到英国,英国和俄国的关系也不是很好。

    但,英国并不喜欢瑞典的礼帽党。

    瑞典此时其实已经是二三流国家甚至沦落到四流了,不过古斯塔夫死了这么久,雄风仍在,余威仍有。

    各国对于瑞典“脚踢俄国夺回彼得堡、干爆普鲁士收复波美拉尼亚、暴打丹麦垄断波罗的海贸易”的雄心,还是持一种谨慎的态度。

    当年的瑞典干成过,谁敢说现在就一定不行?

    英国倒是不在意彼得堡、也不在乎波美拉尼亚,但问题是礼帽党在外交上,极端亲法。

    而且他们支持重商主义政策。

    然而瑞典有个屁的工商业?

    说是重商主义,明明就是“重走私主义”。瑞典从中国拿的货,不全都卖给英国走私贩子和殖民地了?瑞典倒是想搞纺织业、想养蚕,那纬度能搞吗?挖自己家的大铜矿、大铁矿,那也叫重商主义?

    啥也搞不成,说重商主义,不就是重走私主义吗?自己国家不买,尽量卖给外国人。

    东印度公司已经相当不满了,现在大顺这边又要掺一脚,自是抑郁。

    可是除了瑞典走私的问题,英国也不得不在大方向上全盘考虑。

    一来中日一战,大顺与荷兰的关系急转直下。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个道理英国人太清楚了,要不然现在也不会和西班牙开战。

    法扎克莱之前就对荷兰在广州和东印度公司的竞争大为不满,现在他是力主希望达成一些交易,借助这一次中荷关系降温的机会,直接把荷兰人赶走。

    一百年前荷兰人把英国人从东南亚和东亚赶走,现在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荷兰人不是“造谣”说英国国王娶了天主教老婆,导致英国没法重启对日贸易吗?你荷兰能“造谣”,我英国便造不得?

    二来英国已经对西班牙开战,战争不只是在欧洲,而是蔓延到了全世界。

    英国商船带来的首相密信,告诉王室特使,英国已经派出了舰队前往南美,如果在南美无法达成目的,就要前往亚洲,攻下马尼拉。

    未必会要马尼拉,马尼拉对此时的英国是鸡肋,但对西班牙很重要。可以拿下马尼拉作为谈判的砝码,将来达成对英国有利的条件。

    无首相之名而有首相之实的沃波尔伯爵,给特使的信上诉了诉苦,英国国会已经被人煽动起来了,对西班牙开战无可避免。哪怕辉格党内部,也有人怀疑年迈的沃波尔伯爵,是否还能引领这场战争,认为其过于软弱。

    是以沃波尔伯爵希望特使观察一下中国的情况,尽可能达成一些协议,以便中国方面能够允许英国军舰在其南方港口获得补给和修整;同时获取更多的关于贸易的有利条件。

    想要和中国达成协议,就免不得要在其余地方进行让步。

    只是中国这边想要什么,看起来胃口不小。

    英国特使知道大顺朝廷这边的态度,不会无缘无故允许他们这些西洋番邦的使节参加宫廷宴会,既是这一次携对日大胜之威,要提的条件可想不会那么简单。

    英国王室特使悄悄观察了一下和他通行的各国使节,作为使节一个个喜怒不形于色,也看不出什么。

    但猜也能猜到,这一次欧洲随着季风送来的消息,定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自从中日开战之后,大顺官方层面就不再和西洋诸国进行高级别的会谈,只是警告了一下日本那边的事,和西洋诸国没有关系,不要参与。

    这一次携胜利之威归来,却又重新开启了高级别的接触。

    甚至允许他们这些西洋使节参加今日的飨宴,想来大顺是要像是狗用尿液圈地一样,借此事来宣告自己的势力范围。

    不过也好,拖了这么久,终于要开始正式的谈判了。

    英国王室特使心想,英国固然不像法国人一样欣喜、也不像瑞典人那般高兴。可算起来,又比惊惶不安的俄国人、郁闷难受的荷兰人要强一些。

    不是最差,也非最好。

    …………

    禁城大殿之内,群臣已经在大殿两侧排班站好。

    大顺废除了贱籍,也就没有教坊司,复古改名为乐府。其实就工作而言,换汤不换药,干的还是一样的事。

    皇帝的圣驾一到,乐府的和声郎便指挥乐府乐工奏响音乐,编钟敲动,先奏了《玄水应天之曲》。

    因着前明火德,大顺自号水德。虽说大顺开国的时候没啥文化,水德明明是黑的,却非要尚蓝,可要是照着明朝的规矩奏《炎精开运之曲》都不改,那就不是没文化,而是没脑子了。

    大顺虽然也就搞搞禁演《红鬃烈马》薛平贵借兵入关水平的文字狱,但真要是有人在那自觉垄断知识,暗戳戳地延续《炎精开运》之曲,搞天命不绝炎明那一套,怕也是不行。

    这边奏响《玄水应天曲》的时候,乐府的三波舞者也已就位。

    武舞师执五色羽毛插在棍儿上的旌,指挥武士舞,待一会要按照流程,先跳一段《武功定祸平天下》。

    文舞师执红白羽毛插在棍儿上的翿,指挥文士武,待一会奏到需要他们跳舞的音乐时,跳一段《车书会同一天下》。

    还有一群四夷舞者,领头的舞师执像是个伞一样的幢,指挥朝贡国的舞者……至于真假夷狄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就是那种一看就很夷狄的打扮,过一会要走流程跳一段《抚安四夷靖天下》。

    舞者就位之后,奏乐停歇,排列两侧的大臣全都跪下,叩拜皇帝。大臣之中,唯独刘钰等这群人,穿的不是参加飨宴的礼服,而是戎装,故意凸显与众不同,位列群臣之前。

    跪拜之后,礼官叫起,随后乐声再起,从刚才的《玄水应天》换为了《敬天爱民安天下》。

    序班领着刚才叩拜之后的群臣,进入大殿,引领各人到了自己的位子上站好。

    光禄寺卿给皇帝倒上酒,序班也给有资格参加宴会的官员倒上酒,那些西洋使节刚才跪也跪了,如今也有位置。

    可能是为了避免刺激到他们,那些穿着古怪服装、准备跳《抚安四夷靖天下》的夷舞者里,也没有抓来的罗刹人。

    乐声太大,皇帝也不用说话,举起了酒樽。百官跟着做便是,见皇帝举起,自己也举起来,喝完第一爵,各自坐下,这时候乐声也停了。

    刘钰也是经历过类似礼宴的人,知道距离吃第一口菜还得一段时间。果然,坐下之后,乐声再起。

    这一次奏响的,名为《解倒悬、起延安》,刘钰严重怀疑这曲子就是直接把大明的《起临濠》直接拿来用了。

    反正都是雅乐,也听不出这里面到底是陕西话还是安徽话,而且也很难分清这里面到底是天意不绝炎精、还是天命所归玄水。

    已经就位的武舞师,便摇动着旌,武士打扮的舞者们,开始跳《武功定祸平天下》之舞的第一节。

    光禄寺卿再度斟酒,序班依次为百官添酒。这一次皇帝没有举杯,也没有动筷子,所有人也就只能坐在那,看那些武士跳舞。

    武舞者都是男的,武舞也是阳刚武,也没有白胳膊、嫩脚踝,但是编舞还是有些水平的。虽然刘钰的文化水平不是很高,多少也能从这些舞蹈里看出来其中的意思。

    后面还有一大堆的舞蹈,光是这《武功定祸平天下》,就分好几小节,每一节都有不同的编舞。

    从《解倒悬、起延安》开始跳,跳到《西安建制开太平》,转为文舞。再从文舞转到《赢粮景从克京城》,然后再转到武舞……再从一片石跳到荆襄涅槃,然后跳到《世宗禅天下》、《复京城》、《犁庭扫穴》、《四夷归心》、《定封赏》、《大一统》、《守承平》。

    原本就是这些,但如今又不一样了。

    李淦整天自比汉唐,干点事情恨不得天下都知道,如今还要砍掉两个名额,另加上个《攘北狄》、《安西域》,估计过一阵还得加上个《遥岛称臣》。

    虽然刘钰是参加过类似的宴会,不过之前的规格都没这么大。而且就算有类似规格的,也就是皇帝过整岁生日之类的,奏的乐、跳的舞,也不是这一套。

    办喜事、办正事、办庆功,各有定制。大顺开国一统之后,其实也没办过几次这样规格的宴会。

    大顺开国开的有些麻烦,而且大顺的传承血统也有点问题,这一点刘钰当初参加武德宫考试的时候就领教过了。

    别的朝代的殿试题目前面,只大致说一下开国事就好,说说太祖就罢。最多也就像是大明,再带上了成祖朱棣也就是了。然后引出殿试要选拔人才、安济天下云云,说明其重要意义。

    大顺可倒好,题目前面就整整一页。

    从李自成到李过到高一功再到李过养子李来亨……谁也不能落下。开国那几位,几乎都没啥血缘关系,最近的也就不过是叔侄、小舅子,不能像是大明那样,说完太祖说说朱棣,后面的都是儿孙,不用说。

    放在这等规格比较正式的宴会上,也是一样。甚至直接甩开了“九”这个数字,从头到尾的乐曲舞蹈加在一起,照着十八去了。

    十八子,主神器嘛。

    也亏得姓李,这要是不姓李,又没法用“九”这个数字,估计又得闹出来“水德蓝色”的笑话。

    好在这一次皇帝也没有那么古板,等着奏乐起舞到第三小节《赢粮景从克京城》的时候,皇帝举起筷子,夹了口菜。空着肚子先灌了几杯酒的群臣也终于有机会塞两口了,酒虽不烈,而且也有汤水热着,但也不是太舒服。

    乐师停了音乐,借着乐师奏到开国往事攻破京城那件事,李淦道:“昔者太祖皇帝起事之时,前明崇祯帝好论尧舜。自言汉文不过中庸之主、唐宗道德实在不堪,羞与之比。”

    “然论华夏之强,汉唐之盛,朕心尚慕。汉有倭王之封、唐有遣唐之教。今膺惩日本,使之知天朝之武德文华,朕始敢与汉文、唐宗相较之一二而不自愧。”

    “自明末西洋传教士东来,始知世界之大,地球其圆。天朝有界乎?界于何处?此大义也,不可不察。”

第一九三章 急躁

    这个问题其实很正常。

    但要看场合,放在这个场合,那就有点诡异。而且有些奇葩。

    别人也就罢了,刘钰内心真的是哭笑不得。

    在来京城之前,于威海和康不怠聊天的时候,他就举过几种什么叫“没脑子”的例子。

    比如汉文帝时候的马肝之论,商汤周武到底算不算反贼。这东西于统治者而言,不能辩、不能谈、不能碰,只能神圣化、虚无化。

    再比如历史上雍正的《大义觉迷录》,以及他喷传教士认为宗教都是骗人的东西,也是一样的道理,纯粹是脑子有问题。

    以及日本那边新井白石的“大君还是国王”、荻生徂徕的“礼法是社会生产有限下的正确分配所以合理”,都差不多。

    神圣的东西,一旦去讨论是否合理,本身就把神圣的东西最重要的“神圣”给砸碎了。

    神圣最大的合理是神圣不可触摸,而不是合理所以才神圣。

    现在李淦问天朝有没有边界,天朝要不要分内外……

    中国可以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是有边界的。

    但天朝是不能有边界的,天朝的道德礼法必然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周边不同的都是蛮夷。

    李淦说这些话,以中国君主的身份来说没问题。但以天朝天子的身份来说,就有大问题。

    天朝和世界这个概念,刘钰可以谈、大臣可以论,甚至私下里皇帝也和大臣们谈过该怎么区分外交和朝贡。

    但皇帝是不能在这么高规格的宴会上谈的。

    私下里,谈区分外交和朝贡,那是实务范畴,属于治国实践。

    大飨宴,谈天朝有没有边界,这就是路线问题,属于理论争辩。

    刘钰知道皇帝是希望借着这个机会,圈定大顺的势力范围,但就算今天宴会上不争论,事后这件事定要留下后遗症。

    说出这句话本身,就等于李淦自己放弃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以及衍生出的朝贡体系,转向了欧洲那一套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衍生品。

    也就等于是李淦承认了,天朝上国现在没能力做地球的天子,只能试着当五霸诸侯,搞出一套大顺参与的国际法体系。

    这件事不是做的对不对的问题,而是这件事必要引发一场大争论,而此时这种争论必然会催生出极端保守主义。

    以及大顺废弃朱子学之后,经济发展带来的道德败坏、人心不古、趋利求财等风气下的思想全面保守反弹。

    这就是刘钰说的“取火容易护火难”,李淦这么做,在刘钰看来,就是心太急了。

    急躁不是好事。

    新时代的冲击之下,固然催生出新思想,也一样会催生出极端的保守主义。

    光影伴生,历来如此。

    儒家这般,绿教如此,基督教也是一样。

    所有的教改,都是试图从“古代先贤的经典中寻求答案”。

    原因就是生产力的进步,带来的旧文化、就道德不匹配,导致的“物欲横流”、“人心不古”、“风气败坏”。

    在刘钰看来,这是好事,意味着思想的解放、是社会生产力发展和文化道德总是滞后于生产力发展的体现。

    但对传统的守护者而言,这是坏事。

    这个时代,绿教面对新时代的冲击,也在酝酿宗教改革,催生出了哇哈比,极端保守。

    日本这边兴起的古学派,也是“复古”;大顺这边的古儒派,也是“复古”。

    甚至于稍早一些时候的基督教,新教加尔文宗也是复古:你一个教皇,不过也是个凡人,懂个屁的基督教大义?凭啥你来解释?

    原、教旨就该人手一本圣经,而不是去信被教廷改过的东西。

    道理和古学派、古儒派这群人差不多,都认为真正的“经典、大义”,被后人曲解了。你朱熹也是个凡人,懂个屁的儒学大义,就该原、教旨一人一套先秦古籍,去理解真正的先贤大义。

    而古学派、古儒派找的背锅侠,是宋明理学;新教找的背锅侠,是天主教廷。

    就像是新教改革之后,全部原、教旨以圣经为准,要有解释权的教皇滚蛋,那么就会催生出各种不同的流派,都号称正统。既有进步的,也有极端保守反动到比天主教还反动的。

    古学古儒一派,也是一样。原、教旨之后,扔掉宋明理学,拿起先秦经典,结果就是无限可分。也就必然有极端进步、极端保守两种。

    或许都打着古学古儒的旗号,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路。

    现在李淦直接拿神圣化的天朝概念来说事,很可能就会成为引爆的导火索。

    就像是日本古学兴起,压的朱子学马上要死了的时候,保守派绝地反击,搞了宽政禁学一样;大顺是废弃了朱子学,可保守派并未消失,只是换了个名存在便是。

    刘钰不是不赞同,而是觉得李淦太急躁了,时机不对,应该再等个十几年,等到新时代的很多东西扎了根、站稳了,再来辩这些东西。

    现在就该学汉文帝,不争论,先发展,走一步、看一步,等到武帝时代,自会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选出正确的方向,确定适应时代的大义和理论。

    而若文帝时代不用黄老之学、不用刑名之术,跳过文景之治的社会大发展、平定七国之乱、就想去搞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大一统,不但搞不成,必遭反噬。

    只是皇帝说都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既是说了,想必也有准备。

    这件事没告诉刘钰,但肯定是找了别人谈过了。

    这种场合话不是乱说的,皇帝提出了问题,大臣接话要按照皇帝的意愿去接,若不提前演习过,很难那么默契。

    刘钰想着皇帝这边都布置好了,心里虽然不觉得这场合说这个算是好事,却也不想再管了,鬼知道皇帝要搞什么。

    反正自己今天就是少说、多看。

    能不说话就不说话,除非皇帝问他。

    趁着皇帝问完,众臣在皇帝的示意下都在嘀嘀咕咕地讨论这件事,刘钰也假装侧身和旁边的齐国公有一搭无一搭地扯了两句。

    眼珠子却是骨碌碌地乱转,悄悄扫了一眼坐在那边的西洋使节们。

    翻译已经用拉丁语翻译了过去,大顺这边没有懂英语的,也没有懂荷兰语的,对外交流要么法语要么拉丁语。好在对面也都能听懂。

    其余的使节们倒还好,大约也猜到了今天他们能参加这么高规格的宴会,本身大顺就有宣示自己势力范围的意思。

    唯独俄国使节团的奥尔特斯曼伯爵,脸色显而易见地难看。

    这里面的事儿,刘钰也能想到。李淦刚才又追溯汉唐,提及汉唐,几乎就是和西域问题绑定的。大顺和俄国的界约还没签订,大顺威逼的太狠,要俄国拆不少的堡垒、要求还给准噶尔部许多牧场;而这时候又传来了瑞典激进派上台、准备对俄开战的消息。

    当初刘钰气死老托尔斯泰的时候,就这个“天子”和“沙皇”的翻译问题,就搞过事情。

    把天子加了个“巴塞琉斯中的巴塞琉斯”、也就是万王之王的称呼。这个称呼是《圣经》里称呼过耶稣的,但刘钰说波斯的万王之王传承,在唐高宗那。大顺是正统天朝,这万王之王的称呼继承一下,有什么问题?

    现在李淦又是羡慕汉唐、又是问及“天朝的边界在哪”,奥尔特斯曼伯爵怎么听,怎么觉得大顺这是要对俄宣战,复李唐在西域的绝对控制权,甚至琢磨着插手波斯事务?

    俄国前一阵抓过一个偷偷往土尔扈特部去的小型使团,明显是去联络的,带着各种测量仪器和绘图工具。

    虽然和大顺这边还谈着,不好说什么,但对大顺这边的态度还是很紧张。

    对日一战,一手组建了海军的刘钰不去指挥,而是一直留在京城,多有传闻大顺这边要派刘钰节度西域、总领西域、蒙古、黑龙江诸兵。

    征日结束,刘钰封了个“鲸海”而非“靖海”,听起来也像是大顺在宣告“海洋和大陆战略,我们最终选择了大陆”。

    刘钰悄悄往那边看,奥尔特斯曼伯爵也不自主的朝着刘钰这边看了一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随后各自转到一旁,不再对视观察。

    把头转过来后,齐国公小声道:“守常可听说了西洋那边的消息?妙极、妙极啊,如此一来,我看事情就好办多了。”

    看起来似乎齐国公并不在意天子在这种场合说这种话,也或许没意识到天子刚才说的那些话会引发巨大的争论?

    刘钰觉得有些奇怪,但齐国公没说这个,而是问起来西洋的事,他也只好小声回答。

    “听说了,确实妙极,极有利本朝。不过,话说回来,齐公,陛下就没和你说点什么?陛下问天朝又无边界,明显是要引出外交部的事。你就没有什么想法?”

    齐国公笑了笑,正要回答,就听着礼官敲了一下小钟。刚才还乱哄哄交头接耳讨论的局面,顿时安静下来。

    “齐国公,你既主管与西洋诸国交往礼仪,对此有何看法?”

    皇帝直接点了齐国公的名,刘钰心下嘿了一声,心道合着演员是你啊?

第一九四章 天朝边界论

    官员们见皇帝点了齐国公的名,一个个都是人精,顿时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刘钰都能感觉到皇帝这话说的场合有点不对,更何况其余浸淫在华夏、夷狄、天朝等学问里几十年的人?

    这不用想,齐国公肯定是和皇帝提前通过气了。

    之所以找齐国公询问,显然也是别有用心。

    齐国公是啥?

    是勋贵,不是科举出身的,没文化属于正常,说话说得不对,大家也觉得你懂个屁,笑笑就是。

    他可以说话,可以说错,可以说完之后再被反驳,大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的。你一个勋贵,懂个屁的天朝大义?

    谁都知道,齐国公现在说话,就等于是皇帝的传话筒,是皇帝撒出来试水的。

    至于为什么不找饱学之士、不找科举出身的,估计是皇帝也想到了,科举出身的谁也不想沾这个屎。

    一来自己不信天朝有边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华夏之外皆为夷狄;二来有些屎沾不得;三来外交部和礼政府之间错位重合,天朝有边界才意味着有外交,没有边界要外交有个卵用?礼政府自己就办了。

    做演员的齐国公起身,琢磨了一下,估计是在回忆背诵的词。

    半天,才抑扬顿挫地说了一大通。

    “夫观初始於天地者,岂不大哉!洋洋乎金以铣之,木以干之,土以敦之,火烜、风挠、水裹以烝化之,彼滋此孕以繁之,脉脉门门,泮涣搏翕以离合之,故盛德行於无疆而不知其届也。然而清其族,绝其畛,建其位,各归其屏者,则函舆之功所以为虑至防以切。是故山禽趾疏,泽禽趾幂,乘禽力横,耕禽力枞,水耕宜南,霜耕宜北,是非忍於其泮散而使析其大宗也,亦势之不能相救而绝其祸也……”

    “是以,天朝之地,宜诸夏之德。就像是在山上飞行的禽鸟,爪子尖锐而且善于抓住树枝;在河里吃鱼的禽鸟,多半爪子上都有脚蹼。”

    “天地初创,山川河流已然定型,又分出寒热冷暖。不同地方的人,就有不同的习惯、不同的德行。”

    “圣人的道德之所以能够在中土长久,是因为中土的人适合圣人的道德。”

    “圣人的道德之所以不能够在夷狄扎根,是因为夷狄的人不适合圣人的道德。”

    “就像是水里吃鱼的鸟,说脚蹼是好的。这是对的。可是,如果非要和山里树上的鸟说脚蹼是好的,这就是不智的了。”

    “是故,《易传》说:夫圣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

    “何谓与天地合德?便是说,要顺应天地初创时候便分开的不同族群、环境,不能一味地将自己的道德灌输给那些不适合的人。”

    像是背课文一样把这番话一说,在那边的翻译估计正在头疼,可除了翻译之外的人,很容易就听懂了。

    其实说到这,已经是破题了。

    意思其实也就是说,大顺这个天朝,不会去追求那些“不适合天朝道德的地方、强行推广教化道德”,换言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一点没错。但这个天之下的概念,是适合中土道德的地方。

    至于边界到底在哪,这个暂时不用论。

    先解决了天朝到底有没有边界的问题再说。

    显然,按照齐国公“背诵”的这个说法来看,肯定是有的。

    皇帝也不能立刻就被齐国公的道理“说”服,皱眉道:“爱卿之言,似有道理。只是这么说,到底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圣人先贤就有这样的意思呢?”

    齐国公忙道:“这不是微臣自己胡诌的,而是自古以来的先贤都是秉持这样的道理。这是有史可鉴的。”

    “在孔子的时代,葵邱束牲而小白求三脊之茅,城濮馆毂而重耳干隧道之请。周王室衰落,齐桓公、晋文公都做了天子才应该做的事,可是孔子并没有对此忧心忡忡。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周文王、周武王的兴起,早上还是诸侯,晚上就成为君王,沿着唐尧、虞舜、夏朝、商朝的旧制,仍然是天下从前的情况。孔子知道,这天下的圣道不会断绝,只要中土还在,华夏的道德文化依旧会延续下来”

    “反倒是蛮夷猖獗的时候,孔子担心将来要披发左衽。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孔子知道,他的道、他的义,只能在中土传承。在其余的地方是没有办法传承的。”

    “荀子言: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人之大行也。”

    “孔子一生,志在克己复礼,推行仁道。如果孔子认为中土之外也适合克己复礼、推行仁道,那么孔子为什么一定要在中土、却不远走他处呢?难道不正是因为孔子知道,适合中土的道义,并不适合在别处吗?”

    “所以孔子看到齐桓、晋文称霸,周天子衰落而不震惊。可是看到夷狄入中土,便大为震惊。正是这样的道理啊。”

    “由孔子见到齐桓、晋文称霸,行天子征伐之僭越而不惊,可知孔子并不在乎周天子。由此可证,孔子在乎的是克己复礼、推行仁道。那么连周天子都不在乎,如果别的地方,比如印度、西洋也适合推行仁道,孔子一定会西行而去,推行仁道。”

    “于孔子而言,道在君前。”

    “因为孔子没去,所以可见孔子知道,只有中土,才适合仁、义。”

    众大臣的脑子绕了两圈,发现虽然这他妈纯粹扯淡,但好像也不太好反驳。

    孔子去印度、去西洋?几人心想,你咋不让夫子上月亮呢?

    皇帝皱眉道:“可天朝理应教化四夷,难道这也是不对的?夷狄不需要教化,因为他们并不适合中土的道德?”

    齐国公忙道:“不是这样的。”

    “四夷当然要教化,但四夷并不是都适合中土的道德。有的夷狄并不适合中土的道德,却要强行教化,这就像是让山林中的鸟,非要长出脚蹼一样。”

    “但有的夷狄因为环境、山川等原因,是适合中土道德的,这就应该教化。就像是让水鸟,长出脚蹼一样。”

    “作为天子,应该区分哪些是可以教化的,哪些是不能教化的。”

    “可以教化而不教化的,这是天朝的失职。”

    “不能教化而非要教化的,这就是不智了。”

    “所以,天朝的边界,应该是可以教化的、也能够适应中土道德的地方。而那些不适合中土道德的,就应该在天朝之外了。”

    “比如日本、安南、朝鲜、琉球,这些都是适合天朝教化的。因为天朝的教化,他们始从蒙昧而成人,邦国富强,民智增长。”

    “又比如西域,汉唐时候也曾在那里教化,也证明那里是可以教化的。”

    “而像是西洋诸国,他们有自己的道德、有自己的圣人,可见这些人并不适合中土的道德。强行要教化,那就是不智了。况且他们也有自己的礼法、也有自己的道德,也有自己的文华,他们也就算不得夷狄了。”

    “而又像是有些岛屿上的聚落,像是一些没有圣人、没有文华的小邦国,他们到底适合中土的道德,还是适合西洋的道德呢?这就需要尝试之后才能知道了。”

    “所以我说,可以教化而不教化的,这是天朝的失职;不能教化而非要教化的,这就是不智了。天朝如果想要不失职,就必须要将所有可以教化的都教化了,这才是天朝的使命。”

    “但是,又不知道哪些适合中土的道德、是可以教化的;也不知道哪些不是,是不可以教化的,这又该怎么办呢?”

    “这就需要秣马厉兵,先打过去再说。”

    “打完之后,发现不能教化,那这就不是天朝之内,撤兵即可;打完之后,诶,发现可以教化,那这就是天朝之内,如果可教化而不教化那就失职了。”

    一旁的刘钰一听,心下啧啧,心道把帝国主义侵略、大国划分势力范围,也能说的这么清新脱俗……

    皇帝只是沉吟了片刻,又道:“苏子言:夷狄不可以中国之治治也。求其大治,必至于大乱。先王知其然,是故以不治治之。治之以不治者,乃所以深治之也。这又怎么解释呢?”

    “回陛下,苏子之言,是省略了一些内容的。古人作文,求简微言,臣请试着补充完毕。”

    “苏子言:(不适合中土道德的)夷狄,不可以中国之治治也……先王知其然,是故(不去强行教化那些不适合中土道德的夷狄),这就是以不治治之。不是不治,而是不以中土的道德去治,任由他们选择别样的、适合他们的道德。就像是非要把水稻种在旱田里,这怎么可能不混乱呢?”

    “所以,苏子的话,其实还省略了另一半。便是(适合中土道德的)夷狄,必须要以中国之治治也……先王知其故,是以以治治之。所以汉唐才有了辽东四郡、安南、西域,又教化了日本。”

    “所以,臣以为,天朝是有边界的。天朝的边界,就是所有适合中土道德的地方。”

    “但是,天朝的边界是不断变化的。就像是汉之前,无人知道,原来西域诸国也是适合中土道德的;唐之前,也无人知道日本是适合中土道德的。”

    “现在已知的边界,便是天朝本土、安南、日本、琉球、朝鲜。那么,谁又知道别的地方的夷狄,到底是适合中土道德?还是不适合呢?这就需要去探索、去询问、去尝试。”

    “如果不能教化,那就扔到天朝之外;如果可以教化,那就是在天朝之内。”

    “西洋人西来,知地球之大,于天朝也是好事。方知还有诸多夷狄,说不定里面就有适合中土道德、可以被教化的。我看阿美利加的印第安人,多半就适合中土的道德,而不适合西洋的道德。”

第一九五章 洗头

    刘钰心道,这特么蛋都要被扯碎了。

    觉得齐国公在胡扯的,大有人在。

    许多人心想,齐国公纯粹扯淡,真当我们不读书?齐国公根本不懂什么叫王者不治夷狄。

    这句话的根源,出自《春秋》,记载了一件事。

    隐公二年,与戎会盟于潜地。

    这句话重中之重的这个字,在于“会”。

    谁都知道,仲尼作春秋,乱臣贼子惧。春秋是“微言大义”,每一个字,都蕴含了天地大道,绝对不会用错字。

    在仲尼绝对正确、每个字都有大义的背景之下,这个“会”字,就出了大问题。

    诸夏之间可以会,诸夏和夷狄之间不能会。

    既然《春秋》每个字都没有错,而且春秋笔法之下,不合礼法的事要被隐去的。

    为什么用了“会”这个字,而不隐去呢?

    便有人解释道:孔孟相承。《孟子·尽心下》,有这么一句话,孟子讲学,时人曰:夫子之设科也,往者不追,来者不拒,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引申为对夷狄的态度,也是来者不拒,往者不追。

    后来,苏轼也做此论,说夷狄多么可怕,不打你你就烧高香了,还想着要用中原的礼法去约束要求夷狄?你谴责夷狄没资格“会”,人家夷狄一听,怒了,暴打你一顿,则“其祸大矣”!仲尼深恐这等大祸,所以才用了“会”字。

    这也正合孟子之大义:来者不拒,去者不追。

    而且,以此论,《春秋》里对夷狄的担忧,不是担忧真正的夷狄。

    而是担忧诸如齐国、晋国这些“出于诈力,而参之以仁义”,不是纯种的仁义中国;以及秦国、楚国这些“无耻肆行而不顾,偶尔也有秉持道义的君主”这样的“不纯的夷狄”等等,怕天下诸侯滑向“富国强兵、使用诈力、无耻肆行”的纯夷狄……

    孔子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不知道。但以孔子气概、胆魄,肯定不是因为害怕夷狄生气‘其祸大矣’,这才用了“会”这个字。

    但问题是孔子已经死了,举着孔子大义的人就是这么解释的,孔子又不能从棺材里爬出来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别瞎说。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知道齐国公说的有些扯淡,不过大顺刚刚膺惩了日本,一时间那些持“蒙元之鉴”反对开战的人,一时间全都无话可说了。

    这一场战胜,也让许多人的心态悄然发生了改变。都觉得宋时觉得不治夷狄,明显是打不过,自己找精神安慰。若能打得过,且如征伐日本一般轻松,还能赚到钱充盈国库,为何不打?

    即便一些人觉得齐国公把一些大义曲解的太厉害,可碍于今天的场合,也没说什么。

    皇帝的态度很明显了。做臣子的,自不是奴才,皇帝做的不对是要反驳的。

    但今天西洋人都在这,不管内心是否同意折节外交,人家来都来了,当着外人的面,不能不给皇帝面子。就算劝谏、反驳,那也得是没有外人的时候。

    再者齐国公今天的话,实非王道,已经不是王杂以霸,而是霸杂以王了。

    秣马厉兵,此非以力假仁?你打了人家,就算人家不适合中土的道德,你非要说适合,这可不是王道仁义啊。

    这与西洋诸国强制让人信天主教,又有什么区别?若天朝和西洋人做法无二,那与夷狄何异?这不是自降身份,放着天朝不当,自己去当夷狄吗?

    但这话,大部分人也只是憋在了肚子里,终究没说出来。

    然而大顺的臣子终究不是奴才,有人还是有胆气、有魄力的。即便西洋使节在侧,即便明显听出来皇帝的意思,却还是站了出来。

    当真有无惧之风骨。

    “陛下刚才谈及汉文、唐宗,齐国公又谈夷狄之论。臣不免想到宋时对唐太宗的评价。以史为鉴,臣请直言。”

    “宋人曾论,唐太宗有四大过失。”

    “其一,夷狄之辈,聚于障塞之表,散于沙漠之上,故其君臣无阙庭之礼,其士民无冠带之制,若猿狖之在山,鱼鳖之在泽也。其来不以为荣,其去不以为辱,其毁我不足忧,其誉我不足喜。”

    “而唐太宗溺于四夷之甘言,称‘天可汗’而以临之,屈天子之贵,下从酋长之号,以徼名于流俗之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实可笑也。”

    “其二,夏、商、周之盛,地不过五千里。唐太宗而略取四夷之地而并置州县,使其将士更往递戍于风霜砂砾之野,河源险阻之上,万里奔命,九死一生。非仁主也。”

    “其三,夷狄之性,非可以法度、风化调习之也。对于夷狄不守礼,先王一般也不会太过苛责。就像是《春秋》言‘会戎与潜’,夷狄不可以会,但他们不能以法度风化调习,不必在意。”

    “周宣王时,玁狁内侵,至于太原,宣王也没有大怒,也不曾说什么寇可往吾亦可往,只是驱赶走了了事,并未报复。”

    “可唐太宗就因为高句丽使者语出不逊,就愤而大怒。于是戎衣亲征,涉大海,冒寒暑,至亲持戈于马上以身先士卒,吮骁将血以感厉三军。以天朝之大,与小国争一旦之儁。”

    “若胜,胜之不武;若败,败则辱国!”

    “其四,夷狄之类,非有礼义忠信之心,慈良岂弟之意也。都是迫不得已才朝贡天朝的。先王知其然,所以隔绝他们,使得他们如同‘圈豚笠彘’,心思像是圈养的猪一样,根本不知道计谋。”

    “而唐太宗,却广招四夷子弟进入太学,学习天朝文化、礼仪、制度、技术,乃至于后患无穷。”

    “其后,宋之弱、四夷强,皆因唐太宗遗祸也!”

    唐太宗的这四条过失,这时候说出来,明显就是借古讽今。

    皇帝刚刚才夸完汉文、唐宗,大臣岂能听不懂?但既为臣子,当忠谏之言,浑然不惧,这时候掷地有声地说出唐太宗的四条大过,前三条直指李淦。

    借古讽今,第一条对应的,便是李淦招降蒙古、出兵西域之事。唐太宗当天可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李淦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第二条,对应的便是李淦不断对外开战,今天打罗刹、明天打准噶尔、后天又日本,使将士万里奔命,九死一生,非仁主也。

    第三条,对应的是就因为琉球这点小事,就不惜开战。赢了胜之不武,一旦输了,天下耻笑。

    至于第四条,则是直接怼在了齐国公的脸上。

    宋朝的局面那么难看,都是因为唐太宗留下的祸根,导致夷狄开化。现在齐国公不但不想来者不拒、往者不追,居然还想着主动去教化夷狄?

    难道就不怕将来夷狄开化之后来打你?宋朝的局面那么难看,不都是唐太宗的错吗?

    这话的言外之意,便是那么多皇帝可以当做偶像,为什么要去学汉唐?甚至去学唐太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一些人心中固然不同意这些言论,可内心也是佩服这人的浩然正气,当真君子真臣,敢于直言犯谏。

    可敬佩之余,心里也暗暗捏了一把汗。

    有人悄悄抬眼看了看皇帝,心想今日这场合,天子一怒,可是非要掉脑袋了。

    然而李淦闻言,脸只是抖了一抖,随后哈哈大笑,拍拍手,连答话都没答,而是叫乐师继续奏乐,舞者继续舞蹈,前进到下一节拍。

    嗡嗡嗡……钟声响起,啸音呜咽,盖住了之前的静谧。

    刚才还是雅乐中稍微欢快一点的《赢粮景从克京城》,这一节拍渐渐转为了凄凉绝望的《一片石》。

    武舞者慨然起舞,随着乐声舞动,将其中的意境演绎出来。

    乐声响起、舞者翩翩的一瞬间,似乎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拉回了将近百年前的战场。

    这些没有经历过开国之战、立国之艰的人,虽然都知本国开国之难,只是书面字迹,终究不比乐声舞蹈。

    大顺开国之后“钦定”的说法……当然未必是真的,从这乐声和舞姿中,穿越百年扑面而来。

    群臣从开始的激昂中,仿佛看到了大军在一天之内打崩了吴三桂的关宁军。

    随后东虏参战,大顺军猝不及防,节节败退。

    回到京城,身中十余箭的权将军身受重伤,站都站不起来了,叫人用桌子抬着行军,劝谏太祖皇帝登基,所谓【勿使将士绝望离心,亦不可断绝诸夏之希望,天下百姓、诸夏需得一位主心骨。还请登基继承大统,保天下不使落入夷狄之手】。

    当然,实际情况是刘宗敏被射伤了,连站起来鼓舞军心都做不到了,眼看军心要乱,放下了狠话,原话大意没有这么理想主义,而是:我现在受了伤没法鼓舞士气,老李你再不登基稳定军心,兄弟们连西安都回不去了!圣驾先登基,稳住军心,再图将来!

    乐曲渐终、舞蹈渐停。

    李淦看着刚才劝谏的那位忠臣正臣,叹息道:“本朝开国之难、得国之艰,古所未之有也。”

    “诸卿实无亲历开国者,难道本朝之史也不曾看过?唐太宗纵有千般罪过,就像你们说的,四罪、四过。我只问一句,唐太宗时,可有靖康之耻?可有崖山之恨?可有甲申剃发之辱?”

    “你不去治夷狄,这是等着夷狄来治你?怎么,你这头皮也痒了?”

    “左右勋卫!给这位爱卿洗洗头!”

第一九六章 谁也不是普遍真理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这么正式的场合,皇帝直接搞出这种事,当真是一点脸都不要了。

    侍立的勋卫立刻冲出,拖着那人就往外走。

    外面的人也匆匆端来了汤水,这种场合谁也没想到有人会洗头,但朝中设置大宴本就不缺热水。

    大臣被勋卫架着往外出,却依旧努力梗着脖子,喊道:“陛下!陛下!”

    “夫子做《春秋》,实不是担心真正的夷狄,而是担心诸侯沦落为夷狄举动啊!说的就是本朝啊,本朝正有慢慢滑向夷狄的趋势啊!”

    “本朝既以保天下为大义,就不可沦落为夷狄啊!”

    “强行教化,输出道德,这与西洋诸国强制让人信天主教,又有什么区别?若天朝和西洋人做法无二,那与夷狄何异?此诚真亡天下啊!”

    “外交通使,竟不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不是已经亡了吗?”

    “陛下!陛下!”

    忠诚的喊声在大殿内回荡,刘钰也不禁动容。

    此人真可谓是脊梁!

    不过到底算是啥的脊梁,那就不知道了。

    刘钰自己也没搞清楚。

    这种人放在明末,刘钰绝对相信,此人会死的可歌可泣,最起码也得是绝食而死,拒不降清,也不投顺。

    如果没有大顺的干涉和改变历史,多半会和刘宗周类似,在满清时代,从祀孔庙。

    这种人,刘钰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脊梁是有的,知识也是有的。说他有错吧,站在传统的角度那也没错,皇帝这一步迈的确实有些大,思想上反动回汉唐了,数百年形成的理论浸润,实在是有些难以接受。

    其实以现在大儒的角度看,假如没有了上下尊卑,没有礼法森严,也算是一种亡天下。杨朱墨翟之学若是兴盛,也是亡天下。现在天朝竟然要放下身段和西洋夷狄平辈论交、甚至要主动输出文化,教化夷狄划定势力范围,这也是一种亡天下。

    大顺这边也就古儒一派,采取原、教旨主义,要求直接看先秦古籍,不要听后世的注解。但除了特别钻牛角的古儒一派外,终究还是要看后世注解的,天子不治夷狄的说法,还是大有市场的;《春秋》里对夷狄的担忧,不是担忧真夷狄,而是担忧诸夏自己不行仁义而走邪道变成夷狄,也是大有人信。

    大顺现在是不是走了邪道?

    刘钰当然可以理解,以这些人看来,肯定是走了邪道的,而且是走的歪的不能再歪了,快要自己变成“穷兵黩武、以力压人、无耻耍诈、悖弃礼法”的夷狄了。

    大造海军,是为穷兵黩武。

    刘钰带兵在琉球搞大清洗,和班超做的事差不多,标准的欺弱凌寡,以诧奇功,这是以力压人。

    借琉球之事,攻打日本,实际上并不是为了琉球、礼法,而是为了财富、通商,这是无耻耍诈。

    放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天下观、要和西洋人传播基督教一样强行输出意识形态,这是悖弃礼法。

    总之,不说快要成为“贪冒无耻肆行而不顾”的秦楚这种“半夷狄”,也和“出于诈力,而参之以仁义”的非纯中国的齐、晋差不多了。

    刘钰可以理解,甚至也明白,今天这事不过是这些年大顺内部积累的矛盾的一场爆发而已。

    本来大顺靠着学边缘学问实学几何测绘的良家子,和科举儒臣达成平衡。这种平衡积压之下,矛盾极大,只是皇帝的平衡术玩的还算好,总能压得住。

    结果大顺前些年禁教了。禁教之下,即便皇帝为了防止出现“借禁教之名,连实学也反对”的情况,早早分出了“实学”和“西学”的区别,但效果并不是很明显。

    禁教之后,保守主义势力迅速抬头,甚嚣尘上,全面反扑。

    结果看现在的架势,皇帝并不准备继续保守,而是试图继续往前走,甚至走的比以前还激进。

    早就积压的矛盾,借着今天这件事,终于有人绷不住了,彻底撕破了脸。借古讽今,说唐太宗的四过,其实句句都是在喷大顺现在的政策。

    但显然,皇帝并没有准备好。作为实学一派实际上的领军人物,刘钰太清楚了,实学一派现在实力完全不足。

    可是,保守派也看到了危险。

    这一次赔款之后,要在一些地方大办实学,甚至要搞分斋教育,十年二十年后,这就是一支完完全全可以和经学分庭抗礼的力量,可不是那群人数稀少的良家子。

    所以这事刘钰才有些看不明白,感觉从一开始就透着诡异。

    如果皇帝想改革,现在要学的是汉文帝,不争论、不争辩、悄悄发展,积蓄社会变化达到某种阈值。

    如果皇帝不想改革,现在就更不应该在这种场合,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或者,皇帝膨胀了?以为自己可以既当皇帝,又当儒学理论家,改造儒学、至少改造天下观?

    这未免就有些没点数了,刘钰心道自己水平是差了些,但皇帝你啥水平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他是觉得今天这事诡异,所以打定了心思,一句话不多说,除非皇帝非要他说。

    心里琢磨着自己要是当皇帝,该怎么对待刚才出言直谏的忠臣,尽可能收住心,不去听大殿外的劝谏嚎叫。

    只是今天这个正直忠诚的大臣,多半会死。估计可能会回家之后自杀。

    皇帝已经无可挽回了,逼死一位忠臣,名声不会好的。刘钰一激灵,心道不会是准备破罐子破摔了吧?

    其余的大臣也看出来今天的情况有点不对了,场面有些难以控制了,连忙出声。

    “陛下息怒。其言虽多偏激迂腐,却也是一片赤诚之心。陛下之言,实在诛心。”

    “是啊,陛下。本朝取天下后,笑话流传颇多,这头皮痒之笑话,何异于赐人以桧为名?还请陛下息怒!”

    “陛下!”

    一众臣子纷纷跪下,而对这件事的看法和刘钰有几分近似的人,这时候也都跪下来求情。

    这时候跪下求情,不是说支持对方的想法,而是以大局为重,不想在朝中制造党争,至少面上要搞出一片和谐的局面。

    刘钰琢磨了一下,心里又骂了一句,也跟着跪下了。

    现在这情况,一旦热水到了,把刚才劝谏的大臣的脑袋摁进水盆里洗头、哪怕只是沾湿了脑袋,这大臣就没法活了。但凡有脸,受了这么大的屈辱,在大顺这种有严重的明末PTSD应激障碍的大环境下,只有去死了。

    看到在场的官员都跪下求情了,包括刘钰为首的不可能支持这位大臣观点的大臣也都如此,李淦这才哼了一声道:“其论大谬,其忠或可勉。罢了。诸位爱卿且起来吧。”

    一众大臣这才起身,那个差点就被洗头了的官员也被请了回来,只是宴会间的气氛已经完全不对了。

    本来今天这场宴会是个挺高兴的事,征伐日本成功,而且如此轻松,大顺终于混成了一点唐朝的样子,迫使日本时隔千年再度称臣。结果弄成这样。

    李淦叫人重新收拾了一下刚才勋卫去拖人造成的狼藉,待收拾好后,才道:“刚才卿家所言唐太宗之过,又说唐太宗开化夷狄,导致宋时四夷强盛,皆太宗之祸根。”

    “前明天启年间,荷兰攻琉球、占台湾;英国合荷兰击澳门、劫舟山;罗刹国前出鲸海,洗劫聚落。他们难道也是唐太宗埋下的祸根?”

    “本朝之前用的是波斯传来的重火绳枪,也用过罗马的鲁密铳,现如今用法兰西国的火枪。这又怎么算?这祸根又是谁人种下的?”

    一连点了几个西洋国家或者不在场的土耳其的名字,西洋使节那边的脸色各异。英荷两国心想,终究中国这边还记着天启元年的旧事。但荷兰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英国则觉得自己纯粹是被荷兰连累了,当年攻打澳门、洗劫中国商船的军舰,大半都是荷兰的,最后英国毛也没捞着,还被荷兰人挤出了东亚和东南亚。

    至于法国使节则是暗暗心喜,之前刘钰已经和他们谈过了关于采珠挖参运冰块的贸易路线,法国一年至少可以增加几十万两白银的收入。现在又主动翻出来当年英荷袭击中国海岸的旧账,法国人无疑是高兴的,巴不得英荷都被大顺这边驱赶出去呢。

    李淦说完明末的事,又道:“齐国公之论,虽多有疏漏,但有些道理,朕深以为然。”

    “山禽趾疏,泽禽趾幂,乘禽力横,耕禽力枞,水耕宜南,霜耕宜北,是非忍於其泮散而使析其大宗也,亦势之不能相救而绝其祸也。”

    “天朝的道德圣言礼法制度,自有道理,乃合天地之道。但也只是适合那些合适的地方。”

    “西洋也有圣人,也有其道德礼法,与中土大异,却也传承千年。可见中土的圣言未必适用于西洋。”

    “可也同样,西洋的道德礼法,亦不适用于天朝。”

    “周公孔孟之言,放之天朝而皆准;放诸地球那就未必了。他们的陡斯,不也是一样的吗?放诸西洋而皆准,可放诸地球那就未必了。”

    “如此,正是外交、通商之基石。我以我之德而自豪、汝以汝之义而自赞,各不相扰。非此,不可外交、不可通商。”

    “若此基石尚且不认,天朝只能断交、开战、绝商、封闭商馆、驱赶商贾了。”

    “如今西洋诸使节均在,尔等可至朕前,朕要询问询问尔等,可否认同此论?”

    刘钰听到此刻,恍然大悟,心道妙啊。这是彻底要把实学和西学分割,同时也要瓦解西方的《圣经》普照四方的那一套。

    这也算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放弃了此时当天子、非此即彼、你死我活、只能有一种普遍真理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也算是彻底断绝了实学和西学纠缠不清的情况,让人把心思放在实学上,而不是在禁教前后层出不穷地耶儒之争,空对空地输出,整天讨论的是天理气在陡斯创世之前、之后这些神学问题。

    但实际上,其实还是大顺这边赢了。因为这一套理论的基石,是天地之道。是天地之道搞了族群分野,搞了各自族群有各自适应的道德。不过这种赢,是自嗨式的赢,没什么意义。

    既保持交流、交往、引入实学;又不让社会上的顶尖人才去琢磨那些空对空的东西。

    宗教之间,没有辩赢的,只有打赢的,这一点李淦心里还算清醒。

    而且……就现在辩的结果来看,儒学这边节节败退,禁教已经在福建、广东等地,闹出了大风波和殉教事件,趁早赶紧切割。

    这件事,肯定是要签条约、走书面文件的。

    实际上,这份条约,也就是一份被迫承认《圣经》不具备普遍适应性的条约。签约官方有天主教、圣公宗、东正教、新教的各国代表。

    至于大顺……儒学本来也没走出去,一个进攻,一个防守。大家都没有普遍适应性的话,防守方就算赢了。

第一九七章宗法殖民体系

    西洋使节团众人各自上前,按照大顺这边的宫廷礼仪。当初齐国公出访欧洲的时候,也是入乡随俗,按照当地的宫廷礼仪和对方行礼的。

    此事已成定例,要么接受要么滚蛋,没那么多废话。

    终究是中华帝国这一顶王冠此时还站得稳、敲得响。虽然英国的岁入在没有印度的情况下,已经接近大顺的三分之二了,但终于还是差了一截。剩下的差的就更远了。

    至于所谓礼法,西洋人一样明白什么叫等级制度,而且自己也玩的很溜。

    法国送给美国的自由女神像,头上的冠,是七芒的。而法兰西自己的自由女神画像,在十九世纪的画册和宣传画上,都是标准九芒的。法国人作为设计者,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七芒还有七大洲的隐喻,毕竟原作者做阅读理解,永远拿不到满分。

    实则颇类大顺天子自己戴十二旒,朝鲜郡王依亲王礼制,只能戴九旒的,隐喻父子纲常尔。这种封建社会的礼法体系和逻辑,全世界内核上都差毬不多,一条腿跪、两条腿跪,不过形式而已。

    在场的使节都是贵族圈子的,谁还不懂上下尊卑的内涵,也就没必要在礼节问题上纠结。

    刘钰本来在那扭着脖子想要看看热闹,听听皇帝到底要和这些人说什么,却不想皇帝点了他的名字。

    “鲸侯也且到朕前。昔日对罗刹国书,多赖爱卿之力,方不至有损国体。今日事大,翻译不可有差错。”

    “是,臣受命。”

    跪拜行礼后,小步趋趋地站到了皇帝身旁,和主持宴会、乐府、舞蹈的光禄寺卿一左一右。

    论起翻译水平,刘钰的水平还算可以,多亏了之前戴进贤教了他许多年的拉丁文。戴进贤本就是传教士,也教了刘钰不少的经学用语。

    这几年多和西洋人打交道,俄语和法语也能说上一些,但各国使节应该没有不懂拉丁语的。

    “朕最近也多观尔等诸国之制,又闻你们有‘殖民地’之说。以朕观之,所谓殖民地,无非三五种。”

    “或如周封建天下,夏君夷民。若如荷兰国在南洋,城中皆荷兰人,城外仍旧当地土著。城中荷兰人为国人、城外土著为野人。大抵如此。此先王之智,假以时日,多可同化、同俗、同音。”

    “或如本朝移民辽东、鲸海。以本国人口迁徙至彼,设置官吏,一如本国制度。同文同种,设以总督节度。法兰西国于美洲,大抵如此。”

    “或如汉唐都护西域,以夷制夷,都护府有些驻军,挑唆夷狄内斗,扶植夷狄亲汉亲唐者。此等手段,亦有多用。”

    “此三者外,其余手段,亦皆可史为鉴。无甚特异之处。”

    “天朝宗藩体系,自不同殖民地。天朝自有体制如此,尔等若不能理解,可理解为‘家族宗法’。”

    “天朝为父,其余为子。子为父纲。子有难,父救理所当然;子结亲,不可不请父母之命;子欲有为,不可不告知父母。”

    刘钰听完皇帝的话,稍微沉吟一阵,在那组织语言。

    在皇帝看来,宗藩体系不是殖民地体系。但若以伦理纲常而论,藩属又不能拥有自己的外交权。内政方面,一般来说天朝不干涉。

    不过,即便不干涉藩属的内政,却也是有底线的。像是之前朝鲜和日本私自交往,在天朝宗法体系来看,理论上是不对的。

    皇帝显然是担心西洋人听不懂、或者难以理解,所以抓来了刘钰翻译,希望解释清楚。

    但在刘钰看来,皇帝这是多虑了。

    这玩意儿,换汤不换药的东西,殖民体系早晚都要经历类似于宗藩体系的这么一个过程。

    西洋人可能看不懂大顺的经史子集,可能不能理解大顺处事的逻辑,但在宗主国和殖民地这个概念上,西洋人的那一套,也是可以套用封建宗法制的。

    爹、儿女、一家人。

    都是差不都的概念。

    而且,相对来说,封建宗法制,在殖民体系中还算是比较“先进”的体系。

    英国人在一战时候,很经典的宣传画,就是一头大狮子,带着一群小狮子,象征着英联邦是个家庭,父为子纲,在父亲的带领下,儿女们要团结一致。

    日本人在宣传伪满洲国、中日“亲善”的时候,富含深意的隐喻,便是一套标准的中国样式的房屋正堂,对联曰:忠孝传家远。日为夫、则伪满洲国为妻;日为父、伪满洲国为子。三纲五常,夫为妻纲,必以忠孝而家国同构。

    这是法革之后民族主义渐渐觉醒之后必然的趋势,旧体系撑不下去,就不得不变革,往更先进的“封建宗法”里套。

    而大顺周边这几个,基本上都已经早就有了朴素的民族意识,在东亚作为宗主国,搞现在西方的那一套殖民体系,是玩不转的。

    在此之前的朝贡体系,有点像是英联邦体系,藩属国的内政外交都是独立自主的,只要承认天子是共同的天子即可。

    但现在,大顺算是往“后”退了一步。要求收回藩属国的外交权,内政不会过多管束,但在贸易上肯定会加紧控制。

    一方面是要绝对禁止朝鲜和日本私下外交的这种情况,另一方面也是必须要圈定自己的势力范围,不能让西洋人染指,也不能让藩属和西洋人勾搭在一起。

    皇帝是既不想让朝贡宗藩体系在名目上套用西方的殖民地体系,因为皇帝担心“藩属惊诧”,以为大顺要像西洋诸国对待殖民地一样对待藩属,以至设总督、管一切。

    即便李淦有心郡县朝鲜和安南北部,也是留给后代去做的。他虽性子急躁,也知道现在做就也太急了,还是先继续加深影响,利用之前以商控蒙的经验逐渐加深控制。

    但皇帝又希望西洋人按照殖民地那一套,去理解宗藩体系,也算是告诉西洋人,天朝边界之内的事,你们不要插手。你们要是不能理解什么叫宗藩体系,就理解成一种特殊的殖民地就是,但不能说是殖民地。

    刘钰尽可能解释了一番后,到了最后也尽可能照顾这些人的理解方式,朝着封建分封的角度去解释,反倒更容易解释清楚。

    宗藩体系不是威斯特伐利亚条约后的神罗邦国,藩属国没有自主外交权。

    正如刘钰所料,西洋人对这一套封建体系心里门清,他们自己也玩过封建,知道什么叫王下封爵。只要说清楚宗藩体系不是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后的神罗,就算是差不多了。

    藩属没有自主选择宗教的权力。

    藩属没有自主外交的权力。

    解释的差不多之后,皇帝见这些西洋使节都示意听懂了,又道:“之前齐国公也说了,你们有你们的圣人,我们有我们的道德。我们既不会去你们那传播圣人之言,你们也不要在天朝范围内传播你们的教义。”

    “贸易往来、互通有无,朕是乐于的。但若传教,本朝既以保天下为大义,必要断绝往来,甚至,开战。”

    “尔等且记在心里,勿谓言之不预也。”

    翻译过后,荷兰人率先从这一套理论中找出了可以钻的空子,问道:“如果你们的朝贡体系不是殖民地和宗主国,那么外交受控、选择宗教也受控,可是贸易是不应该受控的,不是吗?”

    显然,荷兰人想要抓着大顺不承认朝贡国是殖民地的空子,追问了他们最关切的贸易问题。

    刘钰翻译了之后,皇帝笑道:“此内政尔。关税司已上奏折,请行新政。”

    “凡自天朝外而来的货物,必要在五处通商口岸报备关税。如无五处口岸关税者,皆视为走私,一旦发现,立刻没收。”

    “其二,报备关税之外来货物,可以在天朝内售卖。”

    “其三,由中国前往朝鲜、日本、琉球、安南之货物,若行船运,必要用中国船厂制造的舰船;其船长必须为天朝子民;其水手必须九成以上为天朝子民;其船必须在关税司报备并取得关税司的许可。缺其一,皆不得行。”

    “此内政也,非外事尔。”

    其实这里面理论上是有漏洞的,比如在松江报了关税,走陆路去朝鲜……但关税司之外,大顺还有别的规定,不准西洋人随意在内陆乱窜,只能蹲在口岸划定出的区域内,省的到处窃取情报、测绘地图、传教,或者偷窃瓷丝等技术。

    理论上,如果用中国船厂造的船、雇佣中国的船长和水手,并且去关税司报备,倒是也行。但就像是之前关税司的人纵然贪财,却也没有胆量让战马、火器、兵书去日本。这还是上面一句话的事。

    如果是别的地方,这一套东西就算提出来,也执行不了。日本四周都是海,靠大顺巡查根本防不住走私。

    但一来日本本来就是锁国的,幕府想要继续维系统治,就只能继续处在一种“锁国但又贸易”的状态,就像是之前的长崎贸易一样,只是排出了荷兰,只开放给了大顺。

    二来反正要走私,不如直接把关税包出去,制定垄断集团去干。朝廷只要监管一下别卖武器,剩下的查走私、抓海盗,全看垄断的贸易公司的本事。

    至于安南,那也不过是先划进去再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反正暂时管不到。

    所以,这确实只是内政,是天朝内部的法令。想要更改内部法令,外交部无能为力。

    或者,派炮舰来,逼得大顺更改法令。

    说完这些,英国使节心里先笑了,心道这特么不就是东方版的《航海条例》吗?悄悄瞅了瞅荷兰人,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心想拿出在欧洲对抗《航海条例》的本事,和大顺开战呀!

第一九八章 弃用朱子学的危机

    然而,荷兰人并没有对此再说其余的话。

    既没有叫嚣着这是对自由贸易的玷污,也没有当即怒发冲冠表示荷兰不能接受要派舰队来。

    荷兰人又不傻。

    相反,荷兰人内心还有些小激动。

    他们认为大顺这边是对荷兰妥协了,因为刚才说起的天朝边界,并未包括南洋。

    南边最多也就是一个越南。

    虽然损失了日本的贸易,可对荷兰而言,对华贸易和东南亚的重要性,是远高于日本贸易的。

    而且荷兰现在也有求于大顺,不只是贸易,还有南洋华人的问题。

    对日一战,大顺海军虽然荷兰人依旧看不上眼,但其出动的吨位上,已经超过了荷兰在东南亚所能调动的军舰数量。

    可能素质要差一些、经验远远不如,但更可怕的是大顺的陆军。荷兰人自认是打不过的,而且远远不如。

    原本计划着快刀斩乱麻,直接把巴达维亚因为蔗糖贸易出问题而“多余”的华人奴工屠掉了事,现在也不得不考虑大顺的态度。

    荷兰人希望捏着日本贸易的事不放,从而让大顺官方出面,派人前往南洋,做“保人”,让当地的华人信服荷兰人只是将他们迁徙走,而不是要将他们在半途扔到海里去。

    现在谣言已经很多了,原本就雪上加霜的蔗糖种植园经济,伴随着萨菲波斯的崩溃和大顺对日开战断开了日荷贸易,更加的雪上加霜。

    原本是荷兰人希望压榨华人,让每一个华人都缴纳人头税,从而增加收入。

    后来则是默许高等华人,用荷兰人吓唬同胞,没有居留证就要被荷兰人抓去做苦役,从而迫使奴工接受极低的契约奴回报,降低蔗糖成本。荷兰人即便低价强制收购,甘蔗园和糖厂依旧可以运营。

    但今年出货量骤减,甘蔗园一个个撑不住了。有些甘蔗园的园主不想养闲人,或是将那些同胞奴工扔出去自寻生路,或是主动前往荷兰总督那报备希望荷兰人把那些甘蔗园的奴工抓去服苦役。

    可荷兰人现在不敢。

    一下子要承受这么多人,肯定要出乱子的。

    抓十个八个的去服苦役、杀鸡儆猴还行。一下子抓七八千、一两万,荷兰人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必要动乱。

    这种情况下,再纠结日本贸易是不明智的。可以日后再想办法,也可以日后悄悄走私或者私下和日本接触,但当务之急是大顺赶紧派人去当“保人”。

    大顺又不要那些人,不准荷兰人把他们送回福建。荷兰人觉得自己现在简直坐在一个火药桶上,而且随着之前那个白痴一般的船长扣押瑞典船强行检查、导致南洋华人看到大顺也有远航大舰之后,这个火药桶可比以前更烈。

    现在大顺说的天朝边界,暂时不包括南洋,荷兰人觉得这是一个好现象。

    至少,双方还有谈判的机会。

    于是,荷兰人在问完这个问题之后,说道:“荷兰国会遵守天朝的一切法令和规定,尊重天朝的边界论。并且绝对不会传教。我们认可中国的道德是最适合天朝的。”

    荷兰人率先表态,刘钰也不惊讶。为了和日本贸易,荷兰都编造过“我们在阿姆斯特丹烧圣母像”的故事,贸易大于一切。

    荷兰先点头同意,其余各国使节也就不得不同意,而且是全盘同意。

    否则那就等于是主动让出中国,让荷兰东印度公司垄断全部的对华贸易。

    法国虽然是天主教国家,虽然在内部打击异端,甚至严禁新教徒去往殖民地,在殖民地也搞改土归流的教化不得他信,他中法之间既已结盟,又牵扯到瑞典对俄开战一事,法国根本不在意。

    俄国虽然不走海上贸易,但国家收入的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毛皮、大黄官营炒作——大黄在欧洲的神奇疗效,历史上就是俄国人炒作起来的。

    而且双方界约未定,刚刚打过元气大伤的俄土战争,瑞典又在酝酿进攻。勘察加的海象皮,还要借道黑龙江水运,大顺是无求于俄国,俄国却有求于大顺。

    英国人虽然盼着荷兰和大顺闹僵,但显然荷兰人没有那么傻,相反日本贸易受损的荷兰居然还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的,英国人悔恨自己没有抢先,当然也不会反对。

    这个时机捏的确实很准,换个时间段,让他们承认中国的势力范围容易,可要让他们承认《圣经》不是天地间唯一的法则,估计很玄。

    在各国使节都同意大顺这边的说法后,很快就有官员捧来了几份条约。

    与各国的条约,都是一式两份,看来早就已经拟定好了。

    刘钰扫了一眼条约的内容,无非就是让各国承认天朝的边界,同时也承认齐国公的那一套“天理不普适论”。

    前者容易理解。

    后者则是为大顺的禁教,找了一个理论基础。对内是为了防止有人故意借着禁教,将实学和宗教混淆;对外,则是预留出了天朝将来的边界拓展,以及制造一份书面文件,迫使西洋各国承认《圣经》不具备普适性。

    因为……这条约,是要印皇帝的玉玺。

    外交对等原则下,对面的印章也必须得是国王印,而不能说是外交官私自印了了事,将来让外交官背锅即可。

    事已至此,“上帝”在这一刻,只能靠边站。

    李淦自己也扫了一眼条约,又将目光转向群臣,看着群臣多有心中不服的、多有难以理解的,甚至也有觉得天朝亡了的,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心想朕之用心,你们如何能懂?你们以为朕反名教?其实朕之用心,才是真正为了名教长存!

    若大义制度为天下最优,唯有一路领先方可。一旦不领先,所遭的反噬也就极大。

    古人云:物极必反。你们如何能懂其中道理?

    朕观西洋诸国,皆后起之辈,然其富庶亦不下天朝,实学手段亦强。

    今日说名教道德,普适天下,是为真理。明日若不如人,那便是人人皆反名教,人人以为名教全错。

    而若说各处的人不同、环境不同,便适合于不同的道德、法度、制度。将来纵西洋强势,亦可言:大顺自有国情在此,西洋之强,用之于顺,则如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未必有用。

    亦或者……李淦不免想到外交部翻译的一些西洋典籍,其中反帝反礼法之论多有,且多能蛊惑人心。

    这些东西,可比在闽粤等地搞出殉教的天主教要可怕的多、严重的多。

    刘钰并不知道李淦的出发点是这个。

    是真正开眼看世界之后,看到了西洋学问里一些对皇权有极大威胁的东西,而且这些东西不但可以自圆其说还颇能蛊惑百姓。

    除此之外,李淦还看到了大顺的一个特殊的危机。

    这个危机,就是大顺放弃朱子学,当初扶植更为激进、霸道更重的永嘉永康之学所引起的。

    朱子学是,我可以弱,但天理和强弱无关。

    而正如大顺的大儒在明末大乱中的反思,评价永嘉永康学派道:“使文毅之学行,虽不免杂霸,而三代苍生或少有幸,不幸宋、陆并行,交代兴衰,遂使学术如此,世道如此。”

    陈亮死后的谥号是文毅,永嘉永康学派的一处理论,便是“义理要通过功利来体现”。

    本意并不是说,你的道理是不是对的,要看你强不强、富不富,否则就是空谈。

    但义理一旦不和功利对立,很容易被歪曲成上诉的说法。

    正是这一套东西,也就导致了李淦看到了大顺的一个特有的危机。

    如果,放弃了朱子学的空谈义理,空对空,而讲实绩。那么,如果你不够富、不够强、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义理本身错了?

    一旦义理和功利实绩绑定在一起,那么义理本身就不再是不可触摸的神圣空谈。

    在之前,这个理论本身是没有问题的。

    只要中华统一,那就是天朝,所以义理神圣,不会受到任何的挑战。我为天下最强,所以我的道理是对的,为什么呢,因为我说我之所以强是因为我的道理。

    这是个死循环,只要最强,这个死循环就能无限循环。

    但现在,世界的范围扩大了,西洋人来了,义理本身已经受到了潜在的威胁。

    摆在李淦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要么,复奉祀侯为衍圣公、请回理学、废弃功利永嘉永康学派、将儒家改造成儒哈比,谁改革谁就是奸贼、数典忘祖,闭关继续维持天朝上国的概念。义理全都空谈,和功利没有任何联系,哪怕被人打成屎,也不是义理有问题,蛮夷再强大那也是蛮夷。

    要么,就只能想另外的办法。

    在刘钰暴打了日本、杀鸡儆猴之后,李淦权衡之下,最终没有选择复奉祀侯为衍圣公、请回理学。

    而是选择了这么一条允许容错的理论。

    哪怕将来暂时落后了,不是圣人之学以及配套的礼法制度出了问题。西洋的制度理念只适用于西洋,放到这必定水土不服,我大顺自有国情在此。

    就像是唐宋时候,儒学面对佛教的冲击,不得不搞出了理学的宇宙观,终于站稳了脚跟打败了佛教,再也没有出现唐时逼得韩愈上《谏迎佛骨》的状况。

    而现在,面对新的冲击,在放弃了以耶补儒之后,只有在冲击中找到别的办法继续维系。

    普遍适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天朝一整套的文化、道德、制度、理论,在义理和功利不互斥的官方意识形态下,不可败、只能胜,甚至不能落后。一旦落后,不只是藩属质疑天朝,更是体系全面崩塌。

    只是,放眼四周,李淦心中也多无奈。

    像刘钰这种人,根本对名教毫无理解,纯粹的霸道功利。

    像忠臣那种人,只对名教理解颇深,对外面的东西看都不看。

    以至于弄到现在,自己搞出这一套东西,明明是为了保名教的,结果深谙名教的反对,反倒以为他这个做皇帝的向着刘钰这一系的人。

第一九九章鸷鸟将击,卑飞敛翼

    李淦侧眼看了一下一旁侍立的刘钰,心道这里面的事你是不可能明白的,但你虽看不得那么深,就其表象,也该欣喜。

    在他看来,刘钰用的只是西洋的“器”,并没有用西洋的“道”。这道、器之分,便是他搞得实学和西学的分野。

    更准确来说,在李淦看来,刘钰就只有器,而没有道。是一个相当合格的工具。

    看起来一些做法很古怪,但实际上李淦想了半天,也没觉得刘钰的种种举动到底是哪一种道。

    更像是这里敲打一下、那里打个补丁。至于为了什么,好像也就是为了大顺,或者为了中国。

    富国强兵不是道,而是目的。

    在李淦看来,刘钰把目的本身当成了道,这种人正是李淦需要的合格的官僚。

    也幸好刘钰文化水平不怎么够,不然李淦严重怀疑刘钰会学王荆公,搞解经改制那一套,那反而就不好了。

    现在这种局面,挺好的。

    手里有器的,解不了经。嘴能解经的,手里无器。相互制衡,只要中央的集权、财政和权威还在,手里有器的就压不到嘴能解经的。

    在其看来,似乎刘钰想要达成心中所愿,也就只能更加依附皇权。

    到现在为止,刘钰的表现让李淦相当满意。

    既不留恋军权,也不试图抓住一手建起来的海军,最多也就是在海军里宣传一下大顺开国荆襄改义之后的那一套汉唐扩张的那一套东西,这都是在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

    甚至为了消除其在海军内部的威望,想要隐没一段时间,还主动提出要去一趟西洋。

    今天的大飨宴规格,于礼正合,终究日本朝贡是件大事。既推刘钰为首功,这次宴会也算是给刘钰的恩荣。

    但李淦知道,刘钰可能并不是太在意这些。哪怕之前提出下西洋,除了隐没一段时间消除对海军的影响之外,最终的目的还是南洋。

    就像子罕不受玉的故事一样,对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方式给予奖赏。如同西洋进贡的绰科拉,那是好东西,但若是给狗,未必及得上一坨屎。

    今日的飨宴,是为了给刘钰奖赏,李淦也知道刘钰念念不忘的是什么。

    于是在各国使节都在条约上签了字之后,李淦又主动和荷兰使节说起来南洋的事。

    但他没有直接说巴达维亚华人的事,而是先说起来中荷两国联合起来围剿海盗的问题。

    以此先让荷兰人吃一颗定心丸。

    “如今日本朝贡,贸易政策亦有所改变。朕听鲸侯言,日本国之前开放长崎贸易,除了天朝与荷兰之外,亦有来自安南东京的船。借天朝旗号而分贸易信牌入长崎贸易。”

    “如今天朝之内禁止藩属私下贸易,安南国往长崎贸易的海商怕有狡诈贪婪之辈,竟起海寇勾当。”

    “是故今年之后,南洋海上寇、盗必多。如今天朝开关贸易,列国船只往来,海寇最是可恨。”

    “朕决议清剿南洋海盗。此事,葡萄牙国、荷兰国当与天朝合力。”

    刘钰刚刚翻译过去,荷兰人就明白过来了。荷兰当了这么多年的海商马车夫,也在南洋、加勒比等地扶植过不止一支海盗,对于海盗兴起的逻辑是相当明白的。

    日本贸易一断,实际上受影响的不只是荷兰国,还有越南的华人海商。

    长崎在之前只接受中国与荷兰两国贸易,但这里面有个问题,就是越南的华裔海商,船籍是越南的,但人是福建、广东的口音,依旧算是中国这边的贸易。

    日本也知道其中的猫腻,哪怕越南人送了大象,在官方层面上依旧没有开口,但实际上是允许船籍东京但船主为华人的海商去日本贸易的。刘钰之前拿到的垄断贸易信牌,拿的也只是从广西到山东诸口岸的贸易牌,到了日本要登记你的船是从什么地方出发的。

    如今日本贸易被大顺这边独霸,受影响的不只是荷兰人,还有打擦边球的越南华人海商。

    垄断贸易总会带来海盗,这一点荷兰人再清楚不过了。

    如果这些海盗是在松江到日本的航线上活动,荷兰人是乐于支持的。可这些被大顺断了生计的越南华人海商的活动范围,却是依托越南的南洋周边。

    现在大顺主动提出要合作围剿海盗,荷兰人把这个外交辞令转化了一下,也就明白大顺其实是在告诉荷兰人,大顺承认了荷兰在南洋的统治。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将精力放在南洋方向。

    荷兰使节当然欣然同意,毕竟他们每年也要为南洋的各种海盗发愁。可惜现在大顺和日本的贸易走松江直航,导致南洋的海盗实在是没办法抢劫大顺,不然荷兰人倒是可以扶植扶植。

    “尊敬的大皇帝陛下,尼德兰共和国向来对海盗深恶痛绝……”

    使节知道刘钰不怎么懂低地德语,用的是拉丁文回答的。

    他的话刚一出嘴,葡萄牙、英国、法国等国的使节都不由自主地憋出了一口气。

    原本是准备笑的,但在这种场合笑出来实在是不好,只能生生憋住,一股气便从鼻腔里喷了出来。

    荷兰对海盗深恶痛绝?

    一众使节心想,这真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西班牙的巴斯克人、葡萄牙的犹太人、法国的胡格诺教徒……这些受排挤的、有海军经验的人,可都是被荷兰人组织起来到处抢劫的。鼎鼎大名,去加勒比打听打听,谁才是海贼王?

    而大顺这边,刘钰也想要,甚至皇帝也想笑,心道亏得朕读过明末的一些事,若不然还真以为你们荷兰国是温良恭俭让的良商。

    但既是要为将来下南洋做好准备,也是为了让荷兰人确认大顺不会下南洋,皇帝还是忍住了。

    又道:“除清剿海寇一事外,朕也听闻了巴达维亚的海外天朝遗民事。”

    “闽地贫瘠,九山一田,自古便有下南洋谋生之习。然既在如今天朝之外,亦需守外面的规矩。”

    “朕闻他们多有不缴人头税的。念及海外遗民,亦皆朕之赤子,无疑谋生不得不远赴海外,生计本就艰难。”

    “荷兰国既说如今蔗糖贸易不兴,天朝遗民又多以榨糖为业。尔等不得不将他们迁徙至狮子国、安汶等地,依旧要缴纳人头税。”

    “生计本就艰难,朕心不忍。这样吧,便从朕的内帑中,先替他们缴纳了人头税三年。尔等可先统计明确,朕亦派人前往南洋宣慰,说服他们遵守当地法度,不要作奸犯科。既去了狮子国、安汶等地,朕以内帑先替他们缴纳三年,三年休养生息谋以安身。”

    “不过,这钱不能直接给你们。朕的赤子,亦需知道是朕出的内帑才是。”

    荷兰使节以为自己听错了,心道还有这等好事?就算把钱给了他们,只要我们收税,那不还等于给我们吗?

    这算是对日贸易的补偿?

    不可思议地看着在那面无表情翻译的刘钰,确定没有幻听之后,荷兰使节忙道:“大皇帝陛下的仁慈,从巴达维亚到阿姆斯特丹,将无人不晓,人皆传诵。”

    拍完了马屁,皇帝也只是笑了笑,心道夷狄果然愚笨若圈豚笠彘,怕是不懂得人心者得天下之意。

    但凡能在家里活下去,谁肯背井离乡远赴南洋谋生?多半当地贪官污吏欺压、又有乡绅无耻。

    如今朕用内帑,使南洋遗民皆知“圣天子圣明、贪官污吏只是天子居于禁宫所不知而已”。

    况且不过三五万人,内帑所耗一年也就三五万两。而若是任由你们杀光,亦或是将来户政府出钱遗民至狮子国、安汶等地,依旧只是三五万人,也需得一二百万两不止。若低于此,人心必怨,离心离德,宁肯自立而不欲复归天朝。

    如今三五万两,买南洋民心,岂不知民心无价?

    反正回福建是不行的。回来之后又没有土地给他们,数万人无以为生,岂不作乱?

    既然你们管着,蔗糖贸易不振,届时朕收回南洋,也没有本事就让蔗糖振起来。

    既如此,何不借你们的手,把南洋的问题化解?

    这都是之前刘钰和皇帝讨论过几十次的东西了。

    在台湾广西等地大规模种植甘蔗榨糖的背景下,大顺如果拿下了南洋,却又没有荷兰在波斯、印度等地的市场,南洋的甘蔗产业会更加难受。

    荷兰人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将来大顺拿下南洋,就等于在南洋埋了一颗雷。

    现在做出示好的态度,既向荷兰表明天朝的边界不包括南洋,也是希望借荷兰人的手把这颗雷解决掉。

    至于荷兰人会把那些人安排到锡兰等地去开荒、建堡、砍伐热带雨林种咖啡香料,可能过的比在巴达维亚的甘蔗园还差……那也是荷兰人的暴政、苛政,而大顺将来会是解放者。

    哪怕这种暴政,其实是大顺默许的,或者说是掩耳盗铃假装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其实心里明镜似的。

    当皇帝提到这个的时候,在皇帝看来这就是给刘钰征伐日本之功最大的奖赏,亦算是明确告诉刘钰:朕,欲下南洋。

    欲取之而言不取,不欲取而言取,欲取者必因不取之言而喜。

    果然,侧眼一看,刘钰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一闪即逝,随后又恢复了那种严肃的神情,专心翻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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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介绍:
假如明亡后是一个汉人王朝,会是怎样?
刘钰穿越后,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个历史拐点下的王朝大顺。
起步就是公爵之子,有爹有娘有丫鬟,钱多人多关系多,生活枯燥之余,刘钰只好找点事情做。
于是……
新顺173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顺173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顺173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