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五章 废物
把这些渴望救世、但却没有方向、走偏了的人五花大绑堵住嘴后,刘钰带着人出了屋。
外面黑压压的矿工蹲了好大一片,即便一些头领级的人物被抓,但常年在矿上工作,彼此要互相协作,要听命令。剩下的人稍微一指挥,就能基本做一些简单的集体行动。
这些矿工,让刘钰身边的一些中高级军官直流口水。单就天然的组织力和纪律性来说,实在是上佳的兵员,而且这些人都是在恶劣的环境中淘汰活下来的,身体次一点的早就死于矿场的热带病了。
这些中高级军官是渴望拿下南洋的,他们只是军人,不需要考虑怎么去处置打下来之后的种种政治、经济问题。所以他们眼中,南洋实在是一件唾手可得的军功。
隔着茫茫大洋,不管西洋人的海军有多强,陆战很不差,能来南洋的才是威胁,不能来的就是纸上的数字。就算如鲸侯说的,英荷军舰总吨位近40万吨,又能怎么样?看看在广东泊靠的乔治安森舰队的远航凄惨鸟样,舰队再多,能活着到南洋的才算是存在的。
军人所想,只要能把南洋已有的底层华人武装起来一部分,就足以应付如今的局面和西洋的威胁,何必如此麻烦?
刘钰看着身前黑压压的矿工,想着之前在屋子里故作狷狂嘲笑那些人的对话,心里有些疲惫。
自己要哄着皇帝下南洋,要让朝廷看到白花花的银子,要反对那些本性善良实乃好汉但却没找到正确出路的空想派,要提防破产的小农大规模起义,要防止朝廷裹足不前,要担忧资产者太早暴露出獠牙让朝廷看到,要防备新旧时代交替下的被时代毁灭的一代人求活挣扎,还要耐着性子和南洋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头蛇虚与委蛇……在屋子里狷狂嘲弄而大笑的脸,有些僵硬,内心更是复杂。
黑压压的矿工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
“青天大老爷!我们冤啊!那些人都是好人,实在无罪!”
这一声喊,让原本愤怒的矿工,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一起跪在了地上,齐声呼号。
“青天大老爷,我们冤啊!那些人都是好人,实在无罪!”
在刘钰身前护卫列阵的陆战队,很多人都是流民出身,军官未必是流民,但士兵多数都是灾民流民。看到这一幕场景,手里原本握紧的枪,不由地有些松动。
那些跟在刘钰后面的矿主,小心翼翼地看了刘钰一眼,内心有些紧张。
喊冤的哭声持续了很久,刘钰犹豫了一瞬间,但还是坚定下来。
待哭喊声慢慢停歇,刘钰才道:“尔等所求之事,本官已有所知。冤与不冤,不是重点。但你们做事,能不能做成,此事尚要思量。”
“今日我以朝廷钦差之身份,与你们定个约定。这二三十个头领,我自带他们去见见外面的世界,看看你们要做的事到底能不能做成。”
“三年之后,我自会将他们放归。到时候若是还继续坚持这想法,我亦不管。至于冤屈……本官自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自有判断。”
说罢,举起手指天盟誓道:“我说到做到,三年后自会放归他们,到时候如何皆由你们。都散了吧,散了……再……相信朝廷一次。”
终究,朝廷的威严,以及朴素的人在做天在看对天发誓多半可信的善意,以及平日信服的大哥们的生命安全,让这些不知所措的矿工,在一些和被抓者关系密切之人的说服下,渐渐散去。
刘钰的手还在那举着,跟在他身边的军官小声道:“大人,朝廷的信誉,只能用这最后一次了。若是这一次说话不算话,日后在南洋,朝廷就一点信誉都没有了。”
军官好意提醒,刘钰看着渐渐散去的矿工,缓缓收回了手,无奈道:“难啊。难。换成是你在这里当矿工,若荷兰人来了,强制废掉锡币,而用荷兰发行的铜钱和银币,或者要求矿主必须等额兑换锡币银币,否则惩处。你会不会支持荷兰人?”
这军官想了想,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会……真要那样,我会觉得荷兰人是青天大老爷。”
“可是……荷兰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刘钰微微一笑,从怀里摸出来两文钱。
一枚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铜币,做工精美,北面印着清晰的“VOC”字样。
另一枚是矿工头领诉冤时候给的展示的锡币,天圆地方的孔方兄,粗糙地刻着“公司”字样。
“你是矿工,你喜欢那种钱?”
军官摸摸后脑勺,憨憨笑道:“自是荷兰钱。最起码是铜的。”
刘钰把那枚东印度公司的铜币一抛,点头道:“大家都喜欢用的话,那么这枚钱,就比这枚钱里面的铜,要贵。”
“在大顺,这枚铜币就是半两铜的价;但在这里,大家都认可而且喜欢,也确实比那些坑人的锡币、铅币好,那可能就是一两铜的价。”
“铸币,也是一枚生意,荷兰人出了名的吝啬,怎么可能会把这铸币的利,让别人拿到手?你问我荷兰人为什么会那么做,我告诉你,因为能赚钱,能更好的赚钱,赚更多的钱。荷兰东印度公司是家公司,仅此而已。”
“可即便只是为了赚钱,却只需要发行点大家都接受的钱,甚至不需要做其余的改变,就可能赢来民心。天主教自外而来,只要建育婴堂收养女婴,布医施药,义爱鳏寡,便可让数万人宁肯殉教也不叛教。”
“朝廷想要南洋的民心,真的很简单……但也真的很难。”
“民心民心,谁是民?收谁的心?你都知道朝廷在南洋的信誉只能用这一次了,我便不知?”
说罢,将两枚钱都递到军官手里,有些疲惫地背着手,离开了这里。
军官把玩着这两枚钱,细细体会着刘钰那句“很简单也真的很难”的自相矛盾的话,许久品出了一丝滋味,也跟着叹了口气。
回到港口,包矿的矿主齐齐跪在刘钰面前,谢道:“如此,多谢钦差大人了!朝廷恩德,我等永世不忘。”
见刘钰把这些领头的都抓了,也用朝廷的威严让这些矿工散去,自是觉得刘钰是在帮他们。
欲成大事,无头不行。只要把领头的几个抓了,这些矿工原本谋划的一些事也就做不成了。
这时候的组织还比较散乱,多半是靠结义兄弟、传教这种原始的会党模式组织的,头目一抓,剩下的也就没法做出大事了。
三五年后放归,想来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再说三五年后,人差不多都死一批了,换了新人,谁还认得谁?
这些包矿的矿主跪谢之后,又送来了两筐银币,为首的道:“钦差大人辛苦,这里有西班牙银元千枚,还请大人笑纳。”
刘钰瞥了一眼筐里包着红纸的西班牙银元,心说这些这里的土生华人,真的是离家太远了,实在不知道天朝的钦差大臣、侯爵是个什么概念。这是把我当要饭的了?一千个西班牙银元,老子为了这点钱就能供你们驱使?
挥手叫来随从,随手指了指那两筐钱道:“置办些酒菜,船员加餐。去吧。”
待随从离开,刘钰把这些矿主叫过来道:“你们就不能稍微有点良心?又是发锡币、又是扣工钱的,矿工能不起事吗?”
矿主一听这话,哭诉道:“大人,我们也冤啊,这不是没办法吗?我们也不容易,谁的钱也不是天上大风刮来的。几千上万人,一睁眼就要吃我们的、喝我们的,跟外面的人,这都得用现银去买。”
“我们资金也紧张,每年得等到荷兰人来买锡之后,才能拿到现银。平日里若是给他们发真钱,那就周转不来了。”
“再说了,这些人都是懒汉,若是按月发钱,说不准领了钱就不干了,或是逃走了。所以才每年核算,每年发一次钱,这也是为他们好,免得懒汉不干活。”
“我们都有账目的,一笔一笔记得很清楚。这吃喝拉撒、抽烟阿片、妓馆女人,他们的钱也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啊。而且在矿区这,锡币也一样用啊。”
刘钰呵了一声:“看来你们也不容易。”
矿主也没听出来这是讽刺,连声道:“是啊。还请大人体谅我们的苦衷,莫要听那些刁民胡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若是我们干不下去了,他们不也都得饿死?”
“大人不曾做过生意,不知这资金流水的重要性。我们看似是赚了几个,但若平日发工资就发现银,这资金可就周转不来了。若按他们说的,这矿场定是要干不下的。我们干不下去,这些矿黑子不都得饿死?他们愚笨,根本不懂,但大人若是不懂那也就一样愚笨了。”
“其实我们虽在远陲海外,却一直心向朝廷,颇多感恩。这几年澳门这边卖的矿工,越发便宜;取消丁税入亩之后,亦多有人出海谋生。此皆朝廷恩德,我等都记在心里。”
“大人此番宣慰南洋,我等皆感念在心。日后若有驱使,自会报效。”
刘钰听完这话,心想这群人果然是在旧港土生土长太久了,就那句“他们愚笨,根本不懂,但大人若是不懂那也就一样愚笨了”,这要是放在大顺任何一个地方,一个商人敢跟朝廷大臣这么说话,早被摁在地上抽嘴了。
无视官威,这是不是也算是萌芽的一个证明?刘钰暗自想笑,心想应该算是的,不管是克扣工资、压迫矿工,内部代金券,这都妥妥的算是可以大书特书的资本主义萌芽。
毕竟这不是封建徭役,也不是农奴义务,而是自由自愿来做工的。
而且锡矿的生产是为了积累金银利润、甚至参与到全球贸易中去了,也确实为了提高效率采用一些新技术,大萌特萌。
一体两面的东西,哪能只要好的,不要坏的。包括走私紧俏物资给敌国、力求朝廷只收土地税不收工商税、压榨织工以致齐行叫歇、垄断行市操控物价、避开海关走私货物参与全球贸易,都萌。
虽然恶心,毫不仁义,可偏偏这就是萌芽的另一面。
只不过天朝的这群萌芽们,武德拉胯,内不能摁着皇帝的头立宪、外不能组织大军干废蛮夷抢地盘。既不敢、也无能力承担压迫和镇压千万人口数量级大起义的重任。
包括邦加岛上这群包矿的资产者,不在天朝,也还是废物。
旧港苏丹卖锡11银元一担,他们这些承包商只能拿7、8个银元,但凡有些资产阶级的武德,就该琢磨着直接把旧港苏丹干了,何必还得让封建主拿大头?
刘钰心说你们真是不成气候啊,你看看人家的布尔乔亚的武德,摁着国王的脑袋签条约、不听话直接剁头。再看看你们,劲儿全他妈往下使了。老子要是在这,早勾结荷兰人干废旧港的封建主了,7块变11,岂不比抠唆矿工的那几个子儿强得多?
能在这种势力混杂、封建主无力、本族人口众多的地方,混成这样,还得让人一担锡块白赚5块钱,真特么是布尔乔亚之耻。
这天下的事,真是指望不上你们。呸了一声,伸手勾了勾,示意矿主的头目靠前一点。
“我这就要走。你们这边的事,到此为止了。但我得留几个人在这。你们没什么意见吧?”
第二七六章 同样的荷兰人,不同的态度
“留人?”
矿主不解,心里有些虚,只好道:“大人是什么意思?如大人所言,这里不再是旧港宣慰司了。如今这里隶属于蓝无里国,这……这大人在此置派官员,似恐不合适吧?如此,似显天朝有南侵之意,倒让各国震动,也不合适。此事,也非我等能做主,还需询问蓝无里国国主方可。”
刘钰却道:“我这人,最信神佛。一生但求多做一些善事,积些功德而已。我留两人,又非是朝廷的人。不过是留两个人在这里,布医施药,多做善事,积我功德而已。”
“你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管,一切照旧就是,毕竟你们也有苦衷嘛,我岂能只听一面之词?我只是做做善事,你也知道,我整日出海,这不做善事。行善积德,心里也不踏实。”
听到刘钰说这不是官方的人,而且还“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这几个矿主连忙答应道:“若是如此,大人随意。我等在这里也算是有些势力,可保大人的家丁在这里无碍。”
只要不是官方要管这里,只要不改变矿场的制度,那做点善事也没啥。
而且说得跟真事似的,整日出海做点善事为自己积累一些功德,也确实正常。
刘钰随手掏出一枚玉牌子扔过去道:“我的人也不住在你们这,只是在岛上随意走动。但你们招子放亮点,真要是出了什么事,见了这牌子,就当是见了我。”
“大人放心,一定一定。我等定会照拂。”
“那便好。你们退下吧。”
挥手叫这些矿主退下,刘钰叫来了这些年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当年收养的孤儿,如今都已是将近二十的小伙子了。
这批威海义学里学出来的孤儿,一部分留在了各个作坊学做技工、一部分学习最好的要作为科学院将来的种子、一部分早早就扔到了革命老区巴黎,剩下的这些都是这些年跟着刘钰身边学一些乱七八糟学问的心腹人。
未必是最聪明的,但一定是最和外面世界格格不入的这个时代的边缘人。学的也都不是诸如算术几何之类的东西,而是一些方法论、世界观、当官这些年总结出的组织术之类。
这些人不可能进朝廷当官,刘钰这个枢密院副使也不能开府有自己的属官,这些孤儿们如今也都渐渐大大,自是需要让他们历练历练的时候了。
“常言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如今你们也都大了,也跟着我学了这么久。今日就算是一次考试吧。”
“你们学的都差不多,一会抽个签,谁抽中了,就留在邦加几年。”
“我与你些钱,你在这里生活几年,多多结交那些矿工、百姓。或是雇佣个医者,跟着你们深入矿区,免费行医;或是急公好义做宋三郎,谁急缺钱了便帮衬一二……这些我也不必多说,想来你们也懂。”
孤儿们也不急着抽签,问道:“先生,既是考核,何谓合格?”
“一文一武吧。文者,几年后我回来,要看到一篇详尽的考察报告。包括锡矿是怎么生产的、矿工的生活、每年几月份来船、耶教回教佛教信奉比例、众人对天朝的态度、矿工的诉求、当地豪绅除了卖矿之外还做什么生意等等这些……”
“武者,便是等我回来后,若叫你们振臂一呼,看看你们能拉起多少人,能信得过你跟你走。”
说罢,拿出一把签筹,孤儿们各自抽了一根,最短的那个把签筹一亮,笑着对其余人道:“兄弟们,看来我是第一个考试的。”
随后冲着刘钰鞠了一躬,说道:“先生放心,我尽力做好。”
刘钰伸出手,像是对待大人一样和这个孤儿握了握手道:“我会留个能打的跟着你。记着,还是要按照水浒故事里的江湖做派,做个众人信得过的急公好义的大哥就是。”
“先生放心,我省的。”伸出双手接过代表身份的玉牌,这算是压箱底保命的东西,也算是靠着借着朝廷的威势来以防当地一些豪绅势力者不开眼,反正刘钰带着带着舰队这么走一圈,有朝廷身份的人当地豪绅是惹不起的。
刘钰希望这些人先锻炼锻炼,还是按照旧时代的江湖套路,先在这里扎下根。
大顺缺乏文科生,这些人在这里扎根,也算是对南洋的第一手考察资料,而且是和刘钰相同的三观和方法的考察报告。
虽可能年轻幼稚,写不详尽,但肯定比这个时代大顺那边的官员写的言之有物,也更能抓住矿主、矿工、纯粹商业化贸易区的主要矛盾,和更为清晰的脉络。
大顺的官员一点不笨,很聪明,但缺的是这种观察世界的角度。
又叮嘱了几句后,将个亲信的护卫叫来,让个膀大腰圆行伍出身的护卫,跟在这个孤儿左右,护其安全。
想了想,自觉好笑,只是这个笑意别人很难理解,心想你若是剃个和尚头,这护卫改个蜷川新右卫门的倭人名字,倒也有趣。
“这里既颇多回教,旧港尤多。你便起了名,叫阿凡提。那护卫只说自己叫土马克。不过,记得啊,待我从欧罗巴回来,再下南洋的时候,若有本事,你便干成虬髯客。”
“阿凡提”自知干成虬髯客是什么意思,笑道:“知道了,先生。先生若再下南洋的时候,这里的事,哪里需要个虬髯客那样的豪杰?哪怕宋公明呢,也可成事。”
说是这么说,心里却也明白,此事急不得。若真是被逼着用了玉牌,这考试的成绩可是不会理想的。用了玉牌,管这里还是不是旧港宣慰司,官面上的人谁人敢动?
天朝钦差大臣的信物,还敢杀掉,那可比私藏个甲胄、蓄养死士之类的罪大多了。
原本自从旧港宣慰司废了之后,天朝的面子已经无用了。但如今大顺南洋的舰队护送刘钰一路耀武扬威、大有再复三宝太监下西洋之势,天朝的颜面又涨回来了。
从刘钰这里领了便于携带的五斤黄金、一些墨西哥银币,几支短枪,便自去也。
…………
邦加岛外,荷兰人把能拼凑起来的军舰组成了舰队,正朝着邦加赶来。
名义上是得了消息后,护送天朝钦差大人、南洋宣慰使。
实际上,是担心刘钰效一些旧事,直接夺了爪哇。
尤其是听说刘钰还带了一艘战列舰后,巴达维亚这边可谓是相当紧张。如今在整个东南亚,一共就两艘战列舰。
一艘英国的百夫长号60炮战列舰,在九龙军港趴窝修缮后,驶入了吕宋附近。
一艘就是大顺护送刘钰来南洋的天元号74炮战列舰,作为南洋舰队旗舰,要跟着钦差大人一路宣慰南洋华人,直到送至锡兰作别。
虽说荷兰人一个个自信无比,自认自己的海战经验丰富。
但是,海战经验再丰富,现在也没有一个船长敢站出来,说自己有把握靠一艘30炮的巡航舰级别的重型武装商船,单挑74炮战列舰。
瓦尔克尼尔实在是摸不透刘钰,又一直怀疑刘钰当初殴打荷兰水手就是为了用巴达维亚华人的血,换中荷开战以全其养寇自重之用。
故而这一次也真是下了血本,把公司在东南亚能拼凑出来的战舰都拼凑出来,担心刘钰“独走”。
悬挂着VOC旗帜的战舰靠近邦加后,刘钰下达了一个绝对违反海军条例的命令,要求各舰下帆,就停在没有己方炮台掩护的港口。
荷兰的舰队司令看着在港口下帆停靠的大顺舰队,心里反而更加不安。
之前回到巴达维亚通报消息的船,可是带回了大顺海军和英国远征舰队在伶仃洋玩老鹰抓小鸡游戏的消息,给出的评价是“训练有素,可怕程度不下于他们的陆军”。
现在这支训练有素的舰队,反而违反常态地下了帆,也不知道是存着什么意思。
反常的举动,让舰队司令不得不小心翼翼,派人用最正式的礼节去了邦加的港口,递交了邀请。
“尊贵的侯爵大人,巴达维亚总督已经做好了迎接您的准备。我方舰队将一路护航您前往巴达维亚,那里已经准备好了宴会和美酒。”
“贵国的科学考察船队也在巴达维亚休息,水手在岸上喝多了打砸,我们不便处置,还请移交给您来处置。”
十足的诚意,也有十足的小心,生怕刘钰找茬。
这里面的面子,三分之一是看在大顺的海军舰队上,三分之一是看在大顺千万手工业者搓出的茶叶丝绸瓷器上,最后三分之一是看在巴达维亚的华人起义军的面上。
至于天子的皇冠,在荷兰人眼里倒是不怎么有面子,远不如福建茶农的面子大。
荷兰使者很恭敬地递上了文书,待刘钰看过后,又递送上来几包药粉。
“这是金鸡纳霜,考虑到侯爵大人的舰队第一次来到炎热的东南亚,或许水手会被疟疾威胁,总督大人特命我为侯爵大人送来药物。”
挥手叫人接下金鸡纳霜,刘钰这才慢悠悠地起身,问道:“巴达维亚的天朝化外之民可知此事?”
“是的,侯爵大人,我们已经通知了他们。他们会按照天朝的礼仪,来迎接钦差大人。而且,甲必丹连的花园公馆,也已经做了一些休憩,您到了巴达维亚后,可以在那里休息,那里更符合中国的审美和风格。”
使者说到这,又补充道:“本来总督大人考虑到您从北方来,这里气候炎热,或许住不习惯。是想将您安排到勃良安避暑的,那里气候阴凉,但是最近一些匪徒盘踞在附近……当然,您应该知道,那是一群无法无天的匪徒,上一次还抢劫了贵国去劝降的使者的马匹和枪械,并对贵国的大皇帝出言不逊。”
在战列舰的威胁下,荷兰人格外的乖巧,完全难以想象这是曾经劫掠舟山澎湖的荷兰人。
如此乖巧,换来的却还是刘钰的找茬。
“上一次本朝的官船前往哥德堡,转交准噶尔部的瑞典俘虏,倒是在巴达维亚被当成了海盗,扣留了很长时间呐。这一次,可是看清楚本朝的旗帜了?认得了?”
听到刘钰又在找茬,使者也不恼怒,微笑着回答道:“侯爵大人,上一次绝对是误会。您要知道,东南亚是海盗滋生的地方,荷兰国为了保证东南亚的秩序、剿灭东南亚的海盗,不得不小心谨慎地进行巡查。经常有船只冒充各国的官方船只,我们小心一些也是合理的。这对贵国的贸易出口也是有益的。”
刘钰这才装模作样地哼了一声,示意登船,准备起航前往巴达维亚。待扬帆编成舰队驶入外海,荷兰舰队列队鸣放礼炮致敬,大顺这边也予以回礼,两边间隔一段距离,航向巴达维亚。
与此同时,一艘小船在确定荷兰船队护送刘钰离开后,立刻起航前往明古鲁,准备尽快将明古鲁的英国军火运到爪哇的华人起义军那里。
第二七七章 八字不合(上)
巴达维亚港口处,在巴城有头有脸的华人代表在这里翘首以盼。
香炉、香案、香车之类的迎接钦差的必备之物,都已经准备停当。
只不过这里面的多数人,对于朝廷派钦差前来,只能说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既不激动,也不抗拒,想象中箪食壶浆见王师而来痛哭流涕的场面,至少现在不会出现。
都说南洋的华人富庶,这话说的既对、也不对。
对,是说巴达维亚一共21种包税,华人包了18种;巴达维亚一共200多个糖厂蔗部,华人拥有195个;巴达维亚从大米到鱼虾、从烟草到酒水、从酱油到针头线脑、从赌场到妓院,几乎全掌握在华人手里。
只要巴达维亚城外的华人,不算人,那这句话就是对的。
但如果城外那些在甘蔗园、香料园做奴工的华人也算人的话,乌衫党、无裤汉也算华人的话,这就不太对了。
朝廷这一次是拿了钱,替交不起人头税的华人交了三年的人头税。
现在心向朝廷的,是城外的华人,但城外的华人并没有来迎接钦差的资格。
而对城内的华人而言,朝廷既没有帮他们交人头税,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当然不知道刘钰将一场大屠杀化为无形,自是对朝廷的感情不深。
大顺内部有句话,叫流水的县官,铁打的老爷。这话在大顺说,就对的不能再对,钱从地来,控制的土地就是铁打的。
但在巴达维亚,这话就不太对。最起码,朝廷没有表态说,如果朝廷下南洋,依旧采取荷兰旧制,制度百年不变。
缺了这句表态,包税的上层华人对大顺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大顺的税收制度,可不是包税制,而且作为一个传统天朝,对于地头蛇向来是要狠狠打压的。
大顺确实惹不起大顺的地主,那是王朝的经济基础,但商人嘛,却绝对惹得起。
同样是钦差大臣,在大顺内部,有资格迎接的,是乡绅。是地主、家里出过科举人才的、或是退休官员,但肯定手里几百顷地是有的。
而在巴达维亚,有资格迎接的,是豪商、包税的、放贷的、跑海的、经营糖厂种植园的。
这就是区别,两边经济基础的区别。
码头上,连富光等甲必丹、雷珍兰,眺望着远处的海面,内心也是惴惴不安。
上一次史世用等人前来巴达维亚,给这些上层华人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印象,比如把城外奴工起义,定义为打渔杀家、官逼民反。
这就让甲必丹、雷珍兰们不得不嘀咕。
朝廷说这一次要来宣慰华人、保护华人的权益。
那么,华人利用包税权压榨华人,算不算华人的权益?华人利用人头税漏洞走私华人奴工、压榨华人奴工、敢闹事华人就告诉巴达维亚政府抓走华人,算不算华人的权益?
华人因为包税权被包税的华人过分压榨而渴求少交税给华人甲必丹,算不算华人的权益?华人奴工对压榨他们的华人糖厂老板不满,为了要真钱不要铅币而打砸甘蔗园逼迫给工资,算不算华人的权益?
如果前者是,那么后者就不是;如果后者是,那么前者就不是。
归根结底,朝廷要宣慰的华人,是哪一批?
是包税的、放贷的?
是小手工业者、卖货的、小商贩?
还是城外人头税都交不起、饭都吃不上的乌衫党、无裤汉?
如果历史上的红溪惨案发生了,那么大顺宣慰华人,华人就是一个整体,华人与荷兰人之间的矛盾就是主要矛盾。
但现在,红溪惨案没发生,只有刘钰知道自己消弭了一场灾难,那些本来会死在惨案中的上层华人不知道。此时华人就不是一个整体。
现在朝廷就来了一句“宣慰天朝海外谋生之民、皆朕赤子、出海求活实属无奈”,又加上上次史世用等人对奴工起义的“造反起家的大顺之特色的政治正确的赞许”态度,也实在怨不得这些前来迎接的华人对华夏的钦差大臣充满忧虑。
终究,大顺是个造反起家的王朝,当初也喊过均田免粮的口号,着实可怕。
茫茫的海面上终于出现大顺舰队的桅杆时,连富光整理了一下衣衫,深吸一口气,与身边的雷珍兰们道:“诸位,此番天朝钦差前来,是福是祸,实在难料。咱们需得齐心,不可各有心思。”
“此番来的大人,名号咱们都听过,那是个狠人,征伐东北西北倭国的大将。听闻此人在倭国就行仁义之政,这对我等可不是个好消息啊。”
“仁义二字,最是深邃。”
说话间,先露出的桅杆渐渐变长,终于浮出了船身,战列舰的巨大船身劈开海浪,朝着港口这边驶来。
比起上一次馒头去斯德哥尔摩乘坐的那艘大商船,这艘战舰带来的震撼更大。
这些曾目睹荷兰人战无不胜的华人甲必丹雷珍兰们,第一次看到原来世界上有比荷兰的武装商船更可怕的战舰。
战列舰,与warofman出品的七省标准武装商船舰,他们不知道具体区别在哪,但却可以直观地感受到大和小。
巨大的舰身,将周边挂着VOC大旗的荷兰船彻底比下去了,带有一种叫人恐慌的威压感。
连富光叹了口气,示意锣鼓齐鸣,准备迎接。
锣鼓声中,连富光与身边几人说道:“此番天朝钦差既来,南洋到底如何,也该明了了。只要情势明了便好,我们也好做些准备。需知日后该怎么办。”
“你我现在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种时候,可别琢磨着互相坑一把了。有些事,真论起来,咱们都有大麻烦。”
那几个人也都点点头。
他们未必有很丰富的科学知识和经济学知识,但是一些经验还是有的。虽不成体系,却也能料想到一个情况。
巴达维亚,是一个违背自然法则而发展起来的城市。
作为东印度公司的“首都”,这座城市承载了本没资格拥有的繁华。
哪怕是锡兰的肉桂,明明从锡兰起航直接到欧洲,远比绕回巴达维亚再走要近。
但地方和中央的博弈之下,锡兰的肉桂也必须要先到巴达维亚,才能分装前往欧洲。
亦或是明明十七人绅士已经成立了专门的对华贸易委员会,但巴达维亚的地方政府依旧硬生生拿到了一些船不能直接回去、必须要在巴达维亚泊靠的条件。
这种违背自然法则的繁华,意味着脆弱。
这些甲必丹、雷珍兰未必懂这里面的道理。但大顺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澳门。
他们目睹了由盛转衰的全程。
从前朝禁海时候垄断对欧贸易的繁华、到现在大顺允许岸上贸易导致出口港北移、如今混成了一个靠走私人口的奴工的城市,这不能不让这些扎根在巴达维亚的上层华人忧心忡忡。
若是朝廷下南洋,旧港宣慰司、或是马六甲,无疑才是最适合的南洋省会。
巴达维亚可能要重蹈澳门之覆辙,逐渐衰落。
这些人在巴达维亚有地产、房产,各种产业也都是和巴达维亚的繁荣息息相关。
即便从这一点上,他们也不希望朝廷的动作,导致南洋出现什么变化。
而这个担忧之外,还有一个比这更可怕的隐忧。
“富光兄,我看朝廷的意思,还是希望南洋一切如前。但依我看,此事却难。自天启元年至今,百余年间,巴达维亚对华人的政策,变了又变。”
“从一开始的‘凡来船,若船上有华人移民者则免税’;到现在的嫌弃人太多是为累赘,百二十年,翻来覆去,已经变了十余次了。”
“这几年糖价低,自是多余。待过几年,糖价又高,岂不是又要鼓励唐人移居于此?亦或日后不种糖,又换了别物……嘿,那爪哇人、巴厘人,都是些懒汉,如何做的活?”
虽然自认比荷兰人低一等,但高等华人的骄傲还是有的,最起码对巴厘人和爪哇人,相当歧视。对上媚而对下傲,却偏偏特喜欢拜傲上而不欺下的关公,也算是奇葩了。
可这话,也确实说到了关键处,巴达维亚这边的对华人移民的政策,确确实实是反反复复。百余年已经不知道变更了多少次了。
这一次原本会有一场大屠杀的,但被刘钰消弭于无形,这就使得这一次清查华人居留证,似乎只是对华人移民政策反反复复的一个寻常事件。
今天鼓励、明天反对;今天移民免税、明天华人加税。他们见的多了。
这些年以来,华人都已经习惯了。都觉得过不了几天,等着糖价又涨回来,又得鼓励华人来此干活。
连富光知道这个雷珍兰的言外之意,这不是说华人在巴达维亚的地位问题,而是在说一个很关键的法理事项——大顺的法律,是否适用于巴达维亚?如果日后巴达维亚华人又多了,又出事了,大顺有没有资格管?那些事可以管,哪些事不能管?
巴达维亚总督,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一拍脑袋一个政策,今儿招华人、明儿退华人。
可他们,却是在这里扎根的。
这件事必须要弄清楚。
华人的中上层社区,很封闭,有自己的法律体系,也有自己的评议会和法院。
这一次没有发生的大屠杀事件暂时稳住之后,荷兰方面要求华人在自己的社区,组建自己的华人评议会。
在华人这里,称之为公堂。
荷兰人很聪明,他们采取以华制华的政策,就是要分化华人。
防止出现刘钰一直在威海海军内灌输的“我不知道我是谁、但我知道我不是谁”的概念。
让高等华人作为代理人,管辖华人,让各种盘剥的直接操作员是华人,从而达成分而治之的目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天朝是个文明体系,有自己的一整套三观、道德。很多,与荷兰这边的格格不入。
荷兰尝试过许多办法,瓦解华人的文明体系。
正如瓦尔克尼尔自嘲过,说自己更像是巴达维亚苏丹,对异教徒收丁税——实际上确实像,因为在巴达维亚,华人信绿教,是不用纳人头税的。但除了伊教之外,华人就算信天主教、信新教,也依旧得拿人头税。
然而,奇葩的一幕出现了,很多华人宁可交人头税,也不钻这个空子。
这怎么说呢,其内涵心理,更像是一种别扭的比上之心。当地的爪哇人、巴厘岛人,他们作为土著,信的绿教,中上层华人看不上他们,所以不可能跟着他们一起信那玩意儿。但是,荷兰人很牛很强大,所以可以信荷兰人信的耶稣教,似乎更高级一些。
但论传教能力,荷兰人信的新教和天主教比起来,传教能力天差地别。
这又导致如果鼓励华人入教,基本上一股脑都跑去信天主教了。
荷兰人是来做生意的,而天主教的各个教团、耶稣会之类,却是到处传教的,术业有专攻。
所以荷兰人宁可当苏丹,也不希望巴达维亚都信天主教。因为荷兰人自信有当“苏丹”的经验,却不想将来为西葡做嫁衣裳。
于是瓦尔克尼尔一边自嘲自己是巴达维亚苏丹;一边看着这么大的不用交异教徒丁银的空子,华人就是不往里面钻。
华人社区的封闭性、排外性,以及自身背后有个几千年的文明,以及此文明之下的一整套体系,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
用荷兰的法律管华人,会让华人极端不适应,甚至会严重激化矛盾。
就拿最简单的继承权来说。
大顺这边基本上是均分继承法,除了祖产祖业和爵位之类外,在民间,默认是父亲一死,儿子平分家产。
这与荷兰的罗马法系不同,荷兰这边是遗嘱最优。
但如果遗嘱和华人的习惯法冲突怎么办?
比如一人死前,遗嘱说把所有财产都给最宠的小妾生的小儿子,嫡长子一个子都不给,按照荷兰的罗马法是要遵守遗嘱。
但按照华人的习惯法,县官会直接判这遗嘱无效,谁敢判遗嘱有效?
再比如离婚问题,一个华人女子在巴达维亚的咖啡馆喝了杯咖啡,抛头露面,和咖啡馆里的人交流,于是被休妻。依着理学教法,是可以被休的;但依着荷兰的法律,是不能判离婚的。
这是文明的冲突,所以也就出现了一个很诡异的局面:华人在巴达维亚生活,但发生冲突后,华人评议会和公堂,拿的是《大顺律》、以及闽粤宗族习惯来解决问题。
荷兰尝试过要求华人遵守西方那一整套的文化体系。
但结果就是上一个忠实执行政策的雷珍兰,死的时候,竟没有一个出面抬棺的——死了没有人抬棺,花钱雇人抬的。
死了之后,除了自己家人没人去灵堂,这在华人世界是什么概念,无需赘言。
用后世的话讲,此人已经在华人社区里,社会性死亡了。毕竟直系亲属是不能抬棺的,而花钱雇人抬棺,绝对是丢人丢到姥姥家的事。
这些民事的婚嫁丧娶之外,还有个更关键的内容,直接关系到这些甲必丹雷珍兰们的利益。
《大顺律》明确规定:不得将天朝子民贩卖出洋为奴;不得私自铸币;不得欺凌雇工;不得把持行市;不得放高利贷超过两倍本金;不得……
这些不得,甲必丹、雷珍兰们,全干过。
能不能执行是一回事。
有没有,又是另一回事。
遇到个上纲上线的,拿着《大顺律》,这群人最低也得流刑三千里戍边,很多人根本就是直接入股参与买卖奴工的,也有铸造铅币这种在大顺抓着直接砍头的。
以前只当是个屁,反正朝廷管不着,拿着《大顺律》只是在华人社区里管一管鸡毛蒜皮的结婚死人离婚分家产之类的事。
但现在大顺的钦差要来了,甚至据说还要在南洋驻派监督员,保障华人权益。
那么,在巴达维亚的华人,大顺有没有资格管?
《大顺律》对海外华人是否还有效?
还是只有民事问题有效,其余法律无效?
紫禁城里的那位天子,还是不是海外华人的天子?
底层华人拿着《大顺律》,去监督员那告状怎么办?
第二七八章 八字不合(下)
这里面的水很深,最深的就是“天朝”二字。
巴达维亚的这些事,放在大顺,遇到个官商勾结的,只当无事发生,甚至坐地分钱。
但遇到个清官,出于对“仁义”的解读,出于对《春秋》大义的理解,肯定是要管的。
那个雷珍兰之所以说起巴达维亚对待华人的政策反反复复,也是希望用“治标治本”的手段,解决掉这个隐患。
今天的事,只是治了标。
糖厂的奴工,被大顺交了人头税,移民到了锡兰去了。
荷兰人也想让他们走。
双方都能接受这个结果,于是事情解决了。
明天呢?
明天糖又贵了呢?明天不种糖而是种咖啡种可可又挣钱了,急需华人劳动力了呢?
到时候,又得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
到时候,朝廷管不管?
管,万一朝廷与荷兰打起来怎么办?打起来之后,自己这些人事后会怎么样?
不管,是不是要说清楚这其中的法理,定下条约,日后巴达维亚的华人不归天朝管?但这事也不是他们能说的,得总督去谈。
连富光当然清楚这里面的问题,他作为甲必丹,其实也和总督谈过这件事。
但总督的回答,却是模棱两可——说如果天朝钦差主动提及此事,就谈;不谈,就装作不存在即可,不要揭开这层窗户纸。
这里面的逻辑,连富光也理解。
总督是要走的。
总督在这里只干几年,干的好不好,体现在巴达维亚乱不乱。
在这种情况下,尤其是大顺咄咄逼人的情况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且,这本身就是个出力不讨好的事。
大顺能不能管巴达维亚的华人?
站在荷兰这边考虑,那不废话吗?当然管不到。
那些在京城的传教士犯了事,大顺这边也是直接杀,可没说还和教皇打个招呼吧。
但问题是大顺的这个“外交”,是假的外交。
有些事,你知我知,心知肚明,没必要说清楚、说明白。
说明白了,那等于是拍着皇帝的脸,告诉皇帝,你们不是天朝、海外的华人也不认你这个天子,你这个天子也管不着海外的华人。
这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思维,和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之下的思维,碰撞之下,是很容易擦枪走火的。
本来瓦尔克尼尔就担心刘钰没事找事,独走开战。
这时候去搞这件事,那不是在火药库旁边抽烟?
允许大顺对华人有治理权。或者退一步讲,华人公堂的审判官,必须由荷兰提名、大顺审核允许,公司肯定会撤他的职。
直接告诉大顺这里的华人你们管不到,刘钰可能会开战,公司还是会撤他的职。
出力不讨好,图个什么?
故而连富光和瓦尔克尼尔总督说起这个的时候,也就得到了一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回复。
刘钰要是问起来,没办法了,只能谈。
不问,就不谈。
瓦尔克尼尔想的很清楚。
公司派他来做总督,要解决一件事:在不影响对华贸易的前提下,解决巴达维亚的华人“多余”人口。
这个“多余”是动态的,今日多余,明日可能又是急缺的劳动力。
蔗糖价格,与欧洲战事、西印度群岛天灾、波斯战争局势、印度局面等等因素有关。很难确保将来是否还能涨价,也很难确定将来一定暴跌。
可就现在而言、此时此刻。
巴达维亚“多余”的华人人口,这件事,我瓦尔克尼尔解没解决?
对华贸易,我瓦尔克尼尔有没有影响到?
可以说,几乎是很完美的解决了。
那么,对华人的政策,日后是否还要再大量引入华人劳动力,那是下任、下下任、下下下任总督要解决的问题了,和我瓦尔克尼尔一点关系都没有。
做了,捞不着好。
不做,反而完美完成了公司的要求,升职加薪。
那为什么要做?脑有病?
经过这一次清理“多余”人口,巴达维亚剩余的华人,都是“有用”人口,没有之前那么剧烈的矛盾。
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太大的乱子,以至于迫使大顺不得不出面解决。有多短?至少他瓦尔克尼尔卸任之前,应该没问题。
可问题是瓦尔克尼尔这个总督不是世袭的,这些华人甲必丹雷珍兰们,却几乎是世袭的——理论上也不世袭,但要根据财产数量决定能否当上,而财产是世袭的。
这种情况下,甲必丹雷珍兰们的诉求,和总督之间就出现了矛盾。
他们希望,大顺这边明确一点:巴达维亚的事,大顺管不着,大顺也别派官员深入到华人社区。
这件事也挺黑色幽默的。
如果历史上的红溪屠杀发生了,这些人一定盼着大顺驻派官员。可若是发生,他们都死了,连富光自己没死但是财产也全部被吞了,死人不能说话、也不能要求。
然而,现实是,红溪屠杀没发生,这些人活着,所以他们不希望大顺派驻官员。
荷兰人在此时的控制力,需要华人做线,把爪哇一个个分散的点,连到巴达维亚,为公司不断吸血。
也需要华人高层,去作为统治中下层华人的工具。
人头税也是包税的,所以包税人是不用交人头税的。换言之,欧洲人在没有占据印度、工业革命和海军后勤局革命以至于有足够的统治力统治南洋之前,对金字塔顶端的华人,是合作关系。
合作到历史上荷兰商人跑到阿姆斯特丹公司总部告状,说总督过于优待高等华人。
对中层的手工业者、买卖人、开饭店的、开旅店的华人,有没有压迫?有。而且很深。
对底层的奴工、契约工、债务奴隶等华人,有没有压迫?有。而且非常深。
但是,对金字塔最顶端的十几家华人,此时几乎是没有的。
在大顺,他们头顶还压着一个朝廷这样的庞然大物。
而且,八字不合。
大顺的主要矛盾是土地问题,所以大顺最擅长调和的矛盾也是兼并和小农的矛盾,用同样的逻辑去处置工商业矛盾,就会经常性出现“割以永治”的情况:我把萌芽都干掉,不就不用处置我不会处理的工商业矛盾了吗?
最简单的开矿,为什么王朝经常禁矿?因为矿主和矿工的矛盾,用对付地主和农民那样的手段,处置不了。
地主的地,逼急了,万一遇到清官,查清楚,退还土地,人人歌颂。
再不济,揭竿而起,均田免粮。
矿呢?工厂呢?拆成小块?
一个集中了权力的封建王朝,怕那几个矿主、机户吗?随便就弄死了。
怕的是和矿主、机户对立而生的矿工、织工。
与其说封建王朝害怕资本主义萌芽,不如说他们害怕萌芽带来的无产者。
巴达维亚这边的情况,就是类似的。
糖厂工人,和糖厂老板之间的矛盾,是地主和农民之间那样的矛盾吗?能用同样的思路解决吗?把榨糖的机器拆成小块?把甘蔗园分成小片?
《大顺律》是传统封建王朝的法律,解决不了巴达维亚布尔乔亚的事。
大顺这个国家,是地主和农民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
它无力调和雇工和资产者之间的矛盾。
除非是后者的矛盾达到了一定程度,旧的统治阶级和统治手段无法照旧统治的时候,一个能够调和此种矛盾的国家就会诞生:
这个国家可能叫大顺,也可能不叫大顺,但肯定不是现在的大顺。
也不仅仅是“奴工”、“压榨”这些黑暗面。
《大顺律》同样无法解决巴达维亚这边的股份制、雇佣合同、产权所有、私产保护等等一系列新问题。
所以不论是暗面、还是亮面,巴达维亚的高层华人,都不希望大顺的统治延伸到巴达维亚。
在大顺的本土,旧有统治阶层的实力强大,他们无力反抗,也无力如同欧洲同行一样,能摁着皇帝的脑袋要求答应他们的条件。
所以在远离大顺的海外,他们也不希望大顺的手,彻彻底底地伸过来。
除非大顺这边明确给出了日后如何统治南洋、如何保护他们利益的条件。
一来红溪惨案并未发生,这些人并不知道荷兰人的危险;二来屠杀未发生的情况下,七省共和国的法,也确实比封建大顺的法,更适合他们这些金字塔顶层的华人。
种种因素下,连富光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
至少,主动把这件事挑明。
倒不是说自己去说自己不要天朝的管辖,而是只要点清楚这件事要解决,至于怎么解决留给大顺和荷兰。
自己,则根据大顺的态度,判断该怎么站队、如何站队。
此时大顺的战列舰已经靠的很近了,自小被荷兰人的分尸之刑吓到认为荷兰不可战胜的连富光,内心的天平已经倾向了大顺不可战胜。
在这种情况下,他,或者说巴达维亚的高等华人的渴望,也就明确且清晰地分出了轻重。
最好,大顺不管巴达维亚的事,一切照旧。
其次,大顺攻下南洋,但法律一切照旧、统治手段一切复用荷兰之法。
再其次,顺荷开战,不分胜负,生意好几年没得做。
最最次,大顺攻下南洋,用在大顺的旧制度,统治经济基础完全不同的南洋。
如果真有可能是最坏的结果,那现在就要考虑断尾求生,准备转型了:比如,变卖家产,跑路回大顺,买房子买地,捐个监生,请个西席教儿子读十三经,准备孙辈科举,重孙为官。
第二七九章 都是生意(上)
无论是回大顺买地耕读科举当官,还是在巴达维亚办产业兴工厂当甲必丹,于个人而言区别其实不大。
都是个人的最佳选择。
最多也就是转型的时候需要付出点代价就是了。
但只要有钱,事都好办。
可对于国家而言,这区别就大了。
如果买地、耕读、科举、当官、收租子、成为铁打的乡绅,依旧是大顺个人的最佳选择,那大顺可能会很稳定,但中华指定是要完犊子了。
连富光等人不会知道这里面的区别,但却知道如果回去当乡绅、买地、科举,即便有钱,也颇麻烦,至少也得三五代人才能取得如今这样的地位,混成一方一县铁打的老爷。
他们当然还是希望大顺不要插手太多南洋的事。
因为如果大顺搞不定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市场,也就没办法吃肉。
没办法吃肉,就只能琢磨着喝汤,朝廷花钱下南洋总不能连口汤都不喝吧?
而连富光等人原本在这个体系内就是喝汤的。
朝廷没法吃肉,只能抢汤喝,那原本喝汤的就要去舔勺子了。
虽然大顺的战列舰已经开到了巴达维亚,距离巴达维亚只有三五海里的距离了。
可是,距离波斯市场、非洲市场、西欧市场、美洲市场,还有几万里呢。
就像是巴达维亚的糖。荷兰东印度公司总归还是荷兰的金疙瘩,就算价格比西印度的稍微高点,在关税上调一调还是能卖出去的。自己家的,还是要照顾照顾的。
而如果巴达维亚的糖,归大顺了呢?是西印度加勒比的糖不好吃?还是说大顺的糖有魔力,吃起来就是比加勒比的糖更香甜?
南洋和大顺的产物,在一定程度上,是有竞争的,并不完全是互补关系。仍旧是糖来说,如果东印度公司没有关税保护,福建广西台湾的糖,早在三十年前就能让巴达维亚糖厂倒闭、遍地都是乌衫党和无裤汉,哪里轮得到现在?
又何止是糖?
巴达维亚还是东印度公司的“首都”,任何首都的人民,都不希望迁都,这是铁律。
种种不安和惴惴,都要在这一次钦差大人宣慰南洋一事上,得出个最终的结果,也好安心。
这种不安随着大顺的军舰距离港口越近,也就越发惴惴。
等到军舰终于靠港,看到舰队鸣炮的是礼炮而不是实弹时,这种惴惴不安的第一层担心终于散去。
钦差的仪仗打起来,圣旨读起来,刘钰也终于踏上了巴达维亚的地面,在瓦尔克尼尔的引领下检阅了一下巴达维亚的守军部队,在场的所有巴达维亚方面的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终于,没有开战。
冗长的欢迎仪式结束后,依旧是由连富光引着钦差大人,前往他的庄园暂住,那里是巴达维亚最好的中式庄园,经过了些微修缮后也更适合接待钦差。
进了庄园后,连富光等人齐齐跪下,刘钰免了他们的礼,在态度上还是表达了一下友善。
“我听闻在巴达维亚之公堂,凡有矛盾,皆求诸于甲必丹、雷珍兰。当堂断案,民只长揖,素来不跪,口称晚生即可。尔等还能记得天朝仪礼,足见不忘天朝,足可嘉奖。”
这话听起来比较友善,连富光小心翼翼地抬头瞟了一眼,看看这个传闻中指挥过万人规模作战的将军到底怎番模样。
看过之后,也觉得亲切和蔼,脸上始终笑嘻嘻的,并没有戏文里传说中的不怒自威之类的庄严。
他以为这是刘钰平易近人,实则却不知道这笑嘻嘻纯粹是一种看天下如戏的玩乐心态。最简单的路走完了,最差也不会再有持续百年的屈辱了,后面的路茫然无措不知能否走得通,可南洋这边只是无足轻重的一小步于大局无补。身处南洋,自是心态轻松。
“钦差大人一路辛苦,寒舍自入不得大人的眼,但我等也是费了些心思。还请大人不要见怪。”
说着这些场面话的时候,连富光内心狂跳,犹豫了几次,看着刘钰笑嘻嘻的神情,终于把真正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大人此番前来宣慰,我等自是感念朝廷恩情。只是,我等听闻,朝廷亦是认可出洋谋生之行。如今天朝又取消丁税,人多流动而官员不禁,毕竟人走地不走。这日后下南洋的依旧不少……此番宣慰,是为今日昨日?是为今日明日?”
“有何区别?”
“回大人的话。若为今日昨日,只消管今日昨日之唐人。若为今日明日,便要管明日之唐人。巴达维亚今日不允唐人来,明日说不准又求唐人多来。”
刘钰心道最多三五年,巴达维亚都要改为汉名椰林城了,哪还有什么今日明日?
他也不知道连富光等人有自己的小算盘,只当是瓦尔克尼尔派他们来试探自己的。
于是问了一句废话。
“本官前来宣慰,就是要多问荷兰人对唐人可有不公之处?若有,自是要与本地总督商谈,日后立为约法便是。”
这句话本身不是废话,但问题是各种苛捐杂税是包税制的,眼前这几个就是包税的。
问包税人苛捐杂税好不好,何异于问地主收地租好不好?
果然,连富光忙道:“荷兰人自有法度,制度与中原多有不同。但也算秉公而行,并无太多不公之处。我等祭祖,亦无阻碍。唐人自治,亦以《大顺律》为准,荷兰人少有干涉。”
“唯有一件事,似有不公之处。”
刘钰大吃一惊,心道你们居然也能感觉到有不公之处?
人头税不是你在包吗?到底啥玩意能让你们感到不公?
好奇心起,心说能让包税人都感到不公的,那得是什么样的恶政?连忙问道:“说说看!本官定会据理力争。”
连富光忙作揖致谢,说道:“五十年前,甲必丹郭君冠,设置【weeskamer】。此荷兰语孤儿鳏寡之意。一如天朝之慈幼堂、抚育院、育婴社。可曰济贫院。”
“若有人死,而无遗嘱,则清查资产,变卖为银,存入其中。其子嗣领取利息年金,待成年后,则返还本金。济贫院之资产,平日有专人管理,使钱生钱。”
“平日或置义学、或救济癫痫、或抚育孤儿。”
刘钰点头道:“这是好事啊。有什么问题?郭君冠此人,若在天朝,亦可立祀矣。”
连富光道:“如今济贫院资金不足,荷兰人便强制要求,待死后,清查家产,必要捐献千分之五为慈善之用。”
“捐赠是好事、济贫也是好事,救助鳏寡亦是善举。我等若是捐赠,自是心情舒畅,亦算行善积德。可是,哪有强逼着捐钱的?况且,哪有收死人钱的?”
“三十年前,闽人邱祖观任这个济贫院资产管理委员,他见资产日少,便出台了政策:凡是家里有奴婢的,奴隶的,奴婢奴隶死后,不得私自埋葬,必须要去济贫院买票,交25文钱才能埋葬。”
“他死后,举城皆恨,无一人去抬棺。”
“慈善之举,捐钱,可以。但死后捐钱,实在惹人恼怒。但凡家里有奴婢、奴隶的,缺这25文钱吗?不过是咽不下这口气而已。”
“大人能否与总督商谈,免了死后按照资产百分比捐赠之政?”
刘钰呵了一声,心道他妈的巴达维亚城外,五六万华人被人头税和失业逼得差点大起义,几万人要渡海去锡兰求活,至少三分之一的死亡率。
我他妈问你荷兰这边对华人是否不公,我好和巴达维亚的荷兰人谈,你就说这个?
连富光见刘钰阴阳怪气地呵了一声,有些不太理解刘钰的这声阴阳怪气源于何处。
三观不同导致的巨大差异,使得一些在连富光看来理所当然的事,在刘钰看来就不那么理所当然。
比如奴婢、奴隶死了去买票埋葬,这不是赚死人钱吗?
赚死人钱,天理不容。
历朝历代,有赚死人钱的吗?哪怕王莽隋炀,也没赚过死人钱吧?
连富光等人觉得这当然要愤怒,故而实在难以理解刘钰那声阴阳怪气的呵。
可是虽不解其呵在何处,却还是小心翼翼地说了他真正想说的话。
“我等非是没有为善恻隐之心,而是以为此等以家产百分比征税的税法,乃恶政。”
“大人有所不知,荷兰这边还要征收遗产税。亦是按照家产百分比征收。这遗产税并不入济贫院,而是直接交予总督。而那千分之五,是在遗产税之外,另行增加的捐款。”
“凡有死者,第一件事不是前来吊唁,而是去清查家产,按照比例征收遗产税。”
“死者为大。哪有人死了还是收税的?”
“非只是我等不满,巴达维亚城中华人,皆有不满。”
“其一,死者为大,人死而去收税,此真丧尽天良。”
“其二,若济贫院接济鳏寡,则至宗族族堂何处?宗族族堂,本就是做此等事的,若此事官营,宗族松散,人心岂能敬重祖宗?”
“其三,这济贫院,救得是有病的、癫痫、麻风、寡妇、孤儿等等。凡城中之人,岂用接济?壮汉享受不到此等福利,反倒动辄被强迫捐钱,去救治病人寡妇孤儿。为何要用我等的钱,去救治他们?”
“城中之人等老后,自有人养老送终,济贫院之福利与我无关;城中之人病了,自出钱看病,亦有奴婢家人服侍;城中之人死了,妻女皆有遗产,何须济贫院来接济寡妇?”
“钱我等城中之人出,福利我等一点无法享受,谁人甘心?自古以来,做善事没有强制交钱的。遗产便是暴虐如隋炀,亦不曾收甚么遗产税。”
“城外多少穷汉,他们才需救济,可他们哪有钱捐给济贫院?况且,城外穷汉极多,这济贫院什么时候是个头?今日无钱,要我们出财产的千分之五;明日无钱,又出千分之五……无穷无尽。”
“也亏得朝廷出钱,将城外穷汉移民锡兰。若不然,只怕这济贫院要用我等的钱,去养城外那些人了。”
听到这,刘钰终于笑了,心道你想多了,荷兰人哪有这心思,直接杀光多省事。
“大人,能在城中住的,都交得起人头税,不需要救济。需要救济的,连人头税都交不起,自是没有遗产税,也不能指望他们捐钱。”
“我们交的钱,一分都用不到我们身上,谁人心里能不抱怨?”
刘钰闻言,缓缓地伸出了一个大拇指,赞道:“果然有理有据!”
心里却想,人头税、米税、鱼税……凡此种种21种苛捐杂税,又有多少用在了你们身上?你们抱怨吗?”
第二八零章 都是生意(下)
虽然嘴上的话有些嘲讽,不过其实刘钰也能理解他们的抱怨。
往好了说,这叫人性的启蒙、人性的觉醒。
知道追求自己的利益,知道权利和义务的统一,甭管好坏,这也属于启蒙运动的一部分:凭啥要交钱?交税交钱是不是天经地义的?
听连富光的意思,好像这里面还有一系列的原因。
比如如果由政府部门办理社会福利,就会削弱宗族的重要性,其实也就是瓦解宗族。
比如慈善和社会福利不是一回事,不能混为一谈,而且在大顺捐款还能混个监生之类的有各种优待,而这里连富光等人本来也不交税,不需要这种优待。
以及最最重要的文化冲突,问死人收税,会招致华人的极大不满。
按连富光所说,也不知是最高等的华人反对济贫院,好像是城中的中层华人也反对。
这是真是假就让刘钰有些摸不清了。
就像是邱祖观出台的那个政策,要求家里的奴婢、奴隶死了得出25文钱才能安葬的政策,到底是巴达维亚城内的七八千华人都富的家里都有奴婢,触动了自己的利益?
还是说真的就是因为“死者为大”的概念,觉得赚死人钱不对,以至于满城皆怒,无人抬棺?
亦或是连富光根本没说实话,以他自己代表了城中七八千有居留证的中下层华人?
他心里泛着嘀咕,连富光却见刘钰伸出拇指成称赞他有理有据,忙道:“大人谬赞。我等唐人自有文明,许多事与西洋人并不相通。”
“主要还是这个遗产税,以及按照资产百分比强制助捐慈善一事,实在与我唐人格格不入,矛盾多生。实恶政也。”
“我等人微言轻,是以还请大人与总督相谈,免除此税,说清利害,实在是唐人不喜欢这等死后还要交钱的事。若非要行此政,恐日后有乱啊。”
刘钰心里已经生疑,总感觉连富光说的话有问题,就算不敢说假话,但肯定没说全。
“荷兰人是什么时候要行此从遗产百分比扣千分之五,投入济贫院赡养鳏寡孤独、衣食无依之事的?”
连富光咬咬牙道:“回大人,就在这几个月。还是因为城外匪寇作乱之事。”
“因着城外匪寇起事,总督颇为担忧,认为的确应该改善一下唐人的生存状况,否则可能唐人更容易加入乌衫党去做匪寇。”
“以前数万人在城外,自是杯水车薪,也管不过来。如今朝廷要把大量人移民到锡兰找活路,剩下的也就不多了。”
“但唐人下南洋者日多,早晚还是会有人不断涌入。城外匪寇猖獗,若是不改善底层的生存状况,略微给些福利,只怕他们都去投靠匪寇。或是将来再出暴乱之事。”
“我等非是反对济贫慈善之事,而是是否可以让这钱,从各项税收里出?”
刘钰闻言,哦了一声,心想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因为我们来过】?
城外的起义者,让荷兰知道最底层华人的待遇还是要稍微改善一下,否则就很容易拉杆子起义。
没有济贫院,那就跟着贼寇走?
可是连富光等人对荷兰人还是心存幻想,人家是公司,是要盈利的,怎么可能拿征收的各种税,投入到社会福利中?
现在荷兰人做不做慈善、是否改善底层人的生活,都没意义了。
来不及了。
就算做了,也没什么卵用。
况且又抠门,舍不得用征来的税补贴社会福利,反倒是琢磨着强迫中上层捐钱,正好把中上层也得罪了,倒也是好事。
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这个兴办济贫院的制度,从连富光的说法来看,似乎颇为前卫。
有点像是信托基金、慈善基金。死后若是子嗣年幼,尚未成年,遗产领取年金,待成年后继承全额遗产,如果真的能做好了,似乎也还不错,也免得有宗族吃绝户、瓜分财产之类的事。
加之靠这些财产钱生钱,维持运转,持续慈善。从几十年前持续到现在,应该是有些手段技巧的吧?倒是可以学学。
但按连富光所说,又好像办的不是很成功,似乎大家都反对?
日后拿下南洋,不能凡是旧时代的政策就全都抛弃,还是要做到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的。
若此法真的有用,倒也可以保留下去。
心里也明白,单凭这些人的话,只怕十句话里夹着三两句假话,遂道:“这样吧,你在前面引路,带我去一趟公堂。公堂负责这些个慈善的,叫什么?”
“回大人,就是【weeskamer】,我们叫武直迷。”
“哦,那就一并过去,我去那边看看,顺便看看这济贫院的账本。”
“是,大人这边请。”
回话完毕,便主动在前引路,引领刘钰等人来到了巴达维亚的华人公堂。
公堂外,悬挂着两块木牌匾文。
【公者平也,平公察理;堂者同也,同堂论事。公堂者,所以奉公勤民。凡有利于公者,无不咨而谋之,举而措之,以笃庆士林也。】
【情有真伪,事有是非,非经公堂察论,曷以标其准。】
虽然不如大顺的县衙气派,只是个大型民居改的,但这公堂外立着的木牌上的字,已是有那么点意思了。
大堂内的桌上,摆着一套厚厚的《大顺律》,压在上面的,则是一套《巴达维亚法令集》。
许是没想到刘钰会来,连富光赶忙将那本巴达维亚法令集放在一旁,不再使之压在《大顺律》的上面。
可刘钰已经看到了,便问道:“你们平日断案,是依照《大顺律》?”
“正是。”
“若是《大顺律》与巴达维亚的法令起了冲突,听谁的?天朝与巴达维亚,熟大?”
这是个送命的问题,连富光也不敢回答,心说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至于吗?
刘钰笑了笑,坐在正堂的桌上,抖了抖那本自己都没看过的《大顺律》,随便翻了几页,扔到了一旁。
心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朝廷没本事拿下南洋,若真的苛责这些人数典忘祖、以致让巴达维亚律法高于大顺律,那就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武直迷呢?把那济贫院的账本拿来,我要看看。”
现任的武直迷急忙将厚厚的账目拿来,上面当然都是汉字。
刘钰翻开,看了约莫小半个小时,终于看出来了点门道,问道:“你之前说的那个死后没人抬棺的武直迷邱祖观,是哪年担任武直迷的?”
“回大人,西洋历1705年。”
刘钰将账本往1705年翻了翻,发现这个账本,几乎是以1706年为分水岭。
1706年之前,大部分入账,都是主动捐助的,足见华人并不像是连富光所说的,一心只想着自己,也是有恻隐之心的,愿意做慈善的。
多的几十荷兰盾,少的三五个铜板,甚至还有一两个铜板的。
但从1706年开始,账目一下子不对了,收入暴增。
密密麻麻的出现了结婚“捐”款;死后“捐”款;烧纸“捐”款;垄断坟地卖坟,等等收入。
但连富光说的“奴婢死后必须花25文钱买坟地”的收入,只占很小的一部分,看来城内的七八千华人,并没有多少家里养奴婢的。
抖了一下账本,刘钰问道:“1706年,是出台了什么新规定吗?”
“回大人,那时候唐人多有无赖赖账者,经常假借离婚之名,赖掉一部分账目。所以甲必丹、雷珍兰、武直迷多向总督建言。那年便有了规定,所有唐人要结婚,必须要到甲必丹那登记,由甲必丹颁发结婚证。凡结婚,要向济贫院捐20文钱。”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是必须要给甲必丹“喜钱”,因为只有甲必丹手里的大印才能压在结婚证上,不给钱是没法结婚的。这可不是工本费,而是甲必丹的“合法”收入。
刘钰冷笑一声道:“1706年之前,也没有结婚捐赠的钱。也就是说,从1706年开始,结婚也必须得‘捐’钱了,是吧?”
“连富光啊连富光,你说话说一半啊。按你说的,我还以为这巴达维亚的唐人百姓皆有奴婢,富裕无比,所以因此记恨邱祖观。”
“合着这是他当武直迷的时候,结婚也得捐钱、死人也得捐钱、烧纸还得捐钱。”
“他邱祖观巧立名目,死后没人给抬棺,一点不冤。”
“莫说没人抬棺,要是放在天朝,敢这么搞,死后碑都能给他上面兜屎,没人抬棺是轻的!”
“可怎么叫你一说,倒成了我唐人皆因反对‘死后收钱’这种文明冲突,才恨得不给邱祖观抬棺?账本上有奴婢的,本来就没几个人。”
“你这是拿我当枪使?借着‘文化冲突’的名,真正想说的是遗产税?你告诉我,百姓不给他邱祖观抬棺,真的是因为奴婢死后收钱才能埋,这种死后收钱的文化冲突犯了众怒?要是荷兰不取消遗产税,百姓都怀恨?”
“还是因为他邱祖观巧立名目,结婚生孩子都得‘捐’钱,才导致大家恨得不给他抬棺?”
啪的一声,狠狠地敲了一下桌子,连富光等人吓得直接跪在了那里,后背冷汗直流,低头不敢说话。
他是实在没想到,朝廷的钦差竟然真的来看这些乱七八糟的账本,而且居然从账本里看出来了问题。
一时间冷汗直流,也想不出什么说辞,只能不断磕头如捣蒜。
刘钰捏了捏有些疼的头,心道他妈的真的是一丁点都指望不上你们啊。
“行了,别磕了。我最烦说话只说一半的。张三吃了猪肉,张三也喝了毒药,张三死了。所以,张三是因为吃猪肉死的?”
“你也不是个爽利人,便直接说,自己不想交那份税不就结了?非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还得拉上七八千华人,显得好像是民心如此。”
“你们啊,成不得事。”
说完,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心道这福利制度,也没什么可学的,这又是个标准的刻舟求剑。
一开始兴办此事的郭君冠的初衷肯定是好的。
有那么点信托基金和慈善基金会的意思了,只不过估计是听说了欧洲的一些政策,带着儒生特有的仁义情怀。但步子迈的有点大,扯着蛋了。
欧洲那边,尤其是荷兰,各种股票、炒作,只要有钱,阿姆斯特丹期货股票交易所,找几个手段高一点的风投人,或买股票、或买海外土地、或买种植园,确实能让钱生钱。
要是赶上南海泡沫早期、密西西比公司事件早期,说不定真就银币变金砖了。
问题是在巴达维亚,搞这玩意,这不就是步子迈大了扯碎了蛋吗?
连个股交所都没有的地方,敢搞信托基金和慈善基金?
钱怎么生钱?
这就属于是不讲经济基础、不考虑条件不同,一拍脑袋就上,刻舟求剑,最后好事变坏事的典型。
没有阿姆斯特丹股交所,搞什么信托基金?
到头来肯定变为借用行政力量,搞成强迫性慈善的另一种苛捐杂税。
南洋的事,既不能照抄大顺在中原的统治、也不能照搬荷兰在南洋的统治,只能另辟蹊径另起炉灶。
包税肯定是不行的,唯一听起来不错、似乎可以学一学的“武直迷”福利制度,也是个纯粹扯淡的产物。
看着还在那跪着,磕头如捣蒜的甲必丹、雷珍兰等人,刘钰心道你们算是把我最后的一点幻想都破灭了,我就不该想着你我同胞,于是对你们存有一丁点幻想。
得了,打碎一切,重来吧,南洋!
想到这,把账本往地上一扔,也不再管地上跪着的人,在护卫的簇拥下,径直出了公堂。
第二八一章 要忍让
刘钰和甲必丹、雷珍兰闹得很不愉快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总督府邸。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里是荷兰人的地盘,一举一动都会有人来打小报告。
“然后呢”
“回总督大人,然后刘钰去了慈善堂济贫院,甲必丹等人也跟了过去,不断认错。刘钰说,济贫院的初衷是慈善,是善意,但现在已经是恶政了。他说……”
打小报告的人看了一眼瓦尔克尼尔,正在侍弄盆栽的瓦尔克尼尔放下手里修剪枝丫的剪刀,问道:“他说什么?要建议我废弃济贫院?”
“他说……他引用了圣经的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人种的是什么,收获的就是什么’。但他说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沙漠里种不出水稻、昆布也不可能长在雪山上,有些东西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打小报告的知道新教徒反对的只是天主教,可绝不反对圣经,相反比之天主更要遵循圣人之言。他听到的原话,可比这个难听多了,这里是加了一些修饰的。
瓦尔克尼尔闻言,笑道:“所以他是说,华人根本就是一个冷血的民族,建不起任何的慈善机构?还是说,巴达维亚本身就是一座罪恶之城,无法进行任何的慈善活动?”
“不是的,总督大人。他说的是,如果在中原搞这种捐助模式的济贫、义学等慈善,最终肯定会把钱用在买地出租、放贷、当地主收租子、放高利贷靠利息来维系。”
“而在巴达维亚,因为土地所有制和贷款限制的关系,买地出租和放贷的模式都不适合,那么早晚要走到依靠行政力量收税的模式。亦或者是济贫院这个组织成为包税人,通过包税来维系资金的持续。”
“但无论是在中原把慈善款买地收租放高利贷灾年收地;还是在巴达维亚用慈善款买包税权,或者动用行政力量增税……却忽视了那些需要救济的人,本身就是现有制度的受害者——中原需要救济的人,正是因为地租和放贷以及灾年收地;巴达维亚需要救济的人,正是因为包税制和行政增税。”
“在中原,这种善举的最成功的体现,是让被救助者成为收租、放贷和在灾年买地的地主;而在巴达维亚,这种善举义学的最成功的体现,也是让被救助者成为包税人。”
“而地主和包税人,正是苦难的根源。”
“所以这种慈善越成功,也就让更多的人陷入苦难。”
听完这份小报告的瓦尔克尼尔一怔,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
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冷汗从额头涔涔而下。
他之前只是以为刘钰是个狂热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前,荷兰随处可见的那种“爱国者”。
这种人狂热而不持久,癫疯而易唆使。
只不过,大顺不是被法国放了一次血,就被放的彻底丧失了爱国热情的小国,这种人背后的国家实力,让简单的狂热和癫疯,都变得格外可怕。
然而从小报告说的这几句话来看,这个人不止如此。这不是一个只会打仗的糙汉,也不是想象中的粗鲁贵族。
既不谈人性,也不谈道德,只是冷冰冰地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不屑,如同奥林匹斯山顶上的众神在看人间的争斗。
这种人要宣慰南洋,必是个大麻烦。本来想着接待的时候,大局已定,对方并没有做出过激的举动,反倒是好似自己之前过分紧张了。
可现在看来,这人实在是比自己之前想的还可怕,鬼知道这一次中国宣慰南洋,又会搞出什么不可预料的举动。
“总督大人?”
打小报告的温顺地递过去一张丝织手帕,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句话会让总督大人这么紧张。
“总督大人?您……您对济贫院很在意?”
再叫了一声,瓦尔克尼尔才回过神来,接过手帕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济贫院?不,我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他对巴达维亚济贫制度的看法。如果中国的扩张派,都是这种思维方式,这将是整个基督世界的一场灾难。”
监视的人不懂,问道:“他只是说了一下济贫院制度。”
瓦尔克尼尔扬起疲惫的头,反问道:“那么,用这样的眼睛,去看税制、贸易、以及我们在东南亚的统治呢?他可以看到可怕的东西,但我们没办法让他只看济贫院。”
“好了,去吧,去继续监视他们,看看他这今天到底都在做什么,继续汇报。”
“我要一切!他说的任何话,他在巴达维亚的任何行踪,以及那些中国人在巴达维亚到底在干什么,任何小事都不要遗漏!”
监视者虽不知道到底那句关于济贫院的话,为什么会引得总督大人如此慌张,却也知道这件事在总督眼里事关重大,急匆匆离开了总督府邸。
傍晚时分,监视的人回来了,拿着一张记录了种种事情的纸张,依次向瓦尔克尼尔汇报。
“下午1点半,他派了一些年轻小伙子前往巴达维亚城南的华人社区,询问华人的生活状况。这些人应该不是军官,也不是朝廷官员,而像是他的侍从。”
“3点钟,之前泊靠的科学考察船的船长和军官,前往甲必丹连富光的庄园、也就是刘钰现在暂居的地方。那里召开了宴会,不过是内部宴会,我们无法知道他都说了什么。”
“5点钟,在城南华人社区考察的那些小伙子返回了庄园。我们询问了华人,那些小伙子询问的问题五花八门。包括税种、收入、税收占据收入的比例、历年来生意情况、这几年直航贸易和之前转口贸易状态下生意好坏的对比。”
“实际上,在济贫院事件之后,我们就没有机会接近他了。您知道的,他是大顺帝国的钦差大臣,只要他不希望我们接近,我们是没有办法接近的。”
紧张不安的瓦尔克尼尔拿过那张纸,单从这张纸上,似乎看不出什么。
只看这张纸,似乎这就是一个比较务实的官员,并不像传闻中广州等地的海关官员那般,只是琢磨着多收一些贿赂、或者摆出一副天朝上国登船检查必须让船长下跪的高傲态度。
但派到城南华人区的那些年轻人问的问题,让瓦尔克尼尔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今天似乎看不出什么了,但济贫院事件的阴影还笼罩在他的头顶,如果明天就要进行一系列的谈判,这将是个极为难缠的对手。
谁知道他会不会根据城南华人回答的那些问题,又提出什么可怕的建议?
带着这种不安,明知道明天要和这种极为难缠的人打交道,需要好好休息,但一直到半夜,瓦尔克尼尔才算是睡着。
可第二天一早,天才亮,就有人叫醒了瓦尔克尼尔。
“总督大人!总督大人!码头上的中国军舰正在升帆,准备起航。询问他们,他们说是例行训练,按照规定,补给完成后,他们不能够在没有炮台掩护的地方长久逗留。”
昨夜睡得不好,瓦尔克尼尔的头有些疼,可听到这个汇报后,就像是弹簧一样弹了起来,连声问道:“那么,刘钰呢?”
“他还在庄园休息。说是水土不服,身体有些不适,需要静养几日。大约二百五十名中国的陆战队士兵在庄园附近严阵警戒,其余人难以接近。一些人正在向城外的糖厂、以及没有居留证的华人聚集的城西北赶去,不知道要去做什么。”
这种有些反常的举动,让瓦尔克尼尔惊出了一身冷汗。也不顾这是大清早,抓起旁边桌子上的酒瓶,倒了一杯酒灌下去,让狂跳的心稳住之后,即刻下达了命令。
“告诉城中的军队,立刻集合。各处城门加强戒备。”
“港中的军舰也立刻起航,远远跟在中国舰队的后面,不要过于接近以免出现碰撞,要随时保持战斗队形。”
“通知华人甲必丹和雷珍兰,今天暂停一切公堂的活动,必须在总督府待命。”
“派人去连富光的庄园,询问侯爵大人的病情。”
副官忙问道:“那么,是否要像上次城外乌衫党暴乱一样,让全城进入戒备状态?”
“蠢货!当然不可以!”
骂过之后,副官刚要离开,瓦尔克尼尔又想到了什么,叮嘱道:“告诉舰队,在港口附近,如果中国舰队有挑衅行为,要尽可能地忍耐,尽一切可能地忍耐。一旦起航后,不要和中国舰队贴的太近,不要接触就好。但也要防备中国舰队的突袭开战。”
“让城里集结的士兵,都集结在总督府附近。”
副官得令离开,评议会的人也赶来汇报,询问这件事该怎么办。
瓦尔克尼尔无可奈何地给出了一个解决办法。
等待。
现在主动权完完全全在刘钰手里,城外还有数万处在爆发状态前的华人,这些人还没有被运送到锡兰。
城内刘钰哪怕只有50个人,瓦尔克尼尔也不敢主动先把这50个人抓起来,或者先行开火。
大顺不是那些弱小的封建酋长,庄园附近的那250人的陆战队,当然不可能是大顺的全部力量。
这250人就算能打,但巴达维亚还有数百士兵,还有大量的土著士兵和雇佣骑兵,只要开打这些人占不到便宜。
但这250人的背后,是个刚刚击败了日本、刚刚在西北方向狠狠咬了一口俄国、拥有上亿人口的帝国。哪怕就算是奥斯曼水平,可荷兰有本事在克里米亚打赢奥斯曼吗?
无故攻击帝国的钦差大臣,那将是一场无休止、不考虑投入和回报比的报复。
瓦尔克尼尔最怕的,就是刘钰想要逼寇自重,或者独走占据巴达维亚。
这时候真的是生怕让刘钰找到什么借口,从而开战。
只能下令让舰队面对大顺海军可能的挑衅行为,尽量忍耐。
因为刘钰并没有表达出直接的敌意,理由也给的很恰当:海军只是例行训练、他自己水土不服在庄园休息,不见客。
第二八二章 中转港
一天如此,两天如此,一连七八天的时间,都是如此。
以至于紧张兮兮的荷兰士兵都已经有些疲惫了。
每天都要在总督府附近集结,加强各个城门的戒备,炮台每天都是满员驻扎,所有的休假全部取消。
军舰则是在海上,和在海面上跑来跑去的大顺舰队玩盯梢,既不敢靠的太近,也不敢放松警惕,炮手始终都要在船舱里待命,以至于拉屎都要向枪炮长汇报。
可大顺那边,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情况。反倒是庄园附近的陆战队士兵,轮番休息;每天出去询问考察的年轻人也按时出门。
评议会的人难免背后说总督神经过敏,可瓦尔克尼尔却宁肯自己真的是神经过敏。
直到大顺的舰队再度入港,刘钰的病也奇迹般的好了。
跟在大顺舰队后面武装“护卫”的荷兰舰队司令向总督汇报了大顺海军的行程。
“他们从巴达维亚起航之后,就向北航行,在巨港靠港,并且向当地的苏丹赠送了礼物。派了几个人下船,说是要寻找当年郑和留下的石碑,他们的皇帝好像是有收集石碑碑文的喜好。”
“不过,除此之外,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异的举动。”
瓦尔克尼尔怒道:“蠢货!这本身就是一个特异的举动。那里的苏丹对我们的态度,将随着大顺舰队的抵达而发生改变。如果他要继续向东,甚至去往苏拉威西等地宣慰当地的华人,这些舰队也会跟随前往。”
“告诉你的水手,抓紧时间休息。这场陪伴的游戏,要一直持续到他们彻底离开东南亚、踏上前往欧洲的旅途为止。在此期间,不可以有丝毫的松懈。”
“要保证中国人的军舰抵达哪里,我们的舰队也必须要抵达哪里。”
“要让那些酋长们看到中国军舰的桅杆时,也能看到我们荷兰人的桅杆不比他们少。”
“要派人去询问,那些军舰上的中国人,到底和当地的酋长说了什么。除了赠送礼物之外,是否还有其余的谈话?”
“他到底要干什么?”
…………
庄园里,舰队核心层的参谋们端坐在那,舰队归来的馒头正将一张简单绘制的地图分给众人。
地图上绘制的东西,在场的参谋官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一座标准的棱堡。
上面用字标注着比例尺,以及堡垒的名称。
明古鲁,万宝路堡。
暂时来看,英国还不是敌人,但枢密院参谋总部出身的高阶间谍们,从来都是贼不走空。
这一次前往明古鲁买货,借助东印度公司的信任,很容易就进入了万宝路堡。
凭借记忆力和出色的威海学到的科班绘图能力,将英国在巽他海峡另一侧的堡垒图绘制了出来。
包括壕沟深度、炮台配置、港口情况,都有十分详细的介绍。
现在不打,将来未必不打。
参谋部的作用本就有一条,要为将来任何可能方向的战事做好各种预案。
桌子的正前方,据说之前水土不服生病了的刘钰,正红光满面气色极佳地嘘溜着茶水。
馒头从旧港宣慰司那边传来的消息,让他心情很好。
明古鲁的货,已经发走,路上并未遇到荷兰人的拦截。
荷兰军舰都被刘钰吸引到了巴达维亚这边,自明古鲁起航的军火船畅通无阻,给在万隆火山地区活动的华人起义军送去了英制的大炮和火枪,还送去了一批号称“从澳门招募的好汉”。
自己只要在南洋折腾到一月份风向改变,南边有足够的军火、足够的军官团,巴达维亚这边就不可能占到便宜了。
经略南洋是个技术活,“安西四镇”里,锡兰将来有数万移民、马六甲做都督府和贸易港、邦加婆罗洲有矿工,就差巴达维亚还缺一个稳定的基础了。
这些起义军,就是要在万隆地区,把将来军镇立足的基础打好。否则中转港地位一消失,巴达维亚就是个空壳子,根本站不住。
送货完毕的人,直接从明古鲁走陆路来到了旧港宣慰司,与舰队汇合,悄无声息地将消息和万宝路堡的防御图送了回来。
在场的参谋都是隶属于枢密院的,是大顺能接触到核心军事机密的一批人,忠诚自不用提。
刘钰嘘溜了一阵茶水,缓缓说道:“此番让你们跟着我去欧罗巴,说是观欧罗巴的军事。实则没什么可看的,也就那么回事吧。看了也没什么卵用,在大顺,去哪找数万人列阵会战的机会?”
“真正的目的,是要趁着这一次宣慰南洋的机会,让你们提前来战场看一看,搜集一些情报,制定一份严密、详实的作战计划。”
“朝廷已经定了下南洋的决策,此事绝密。”
参谋们顿时起身,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刘钰却挥挥手道:“坐下,坐下。”
“事儿不大,只要海军打的赢,没什么难处。我下西洋之前,陛下已经批准了造舰计划,把我之前积攒的木料都用上,一年两艘战列舰;六艘巡航舰,持续三年。”
“就算荷兰人海战经验丰富,咱们一艘战列舰配四艘巡航舰,打他们一艘武装商船,这还打不赢,那海军就集体自杀吧。”
海军出身的几个人心道兵法说,料敌从宽,可鲸侯这料敌也料的有些太宽了吧?
刘钰又道:“就算荷兰人开战后知道了消息,就算荷兰人调兵遣将,也至少一年半援军才能到来。”
拍拍手,副官展开了一副简单的南洋的地图,刘钰拿起教鞭,就像是从前在威海给他们上课一样,说了一下枢密院的大致局面。
包括开战的时机,是欧洲战争爆发,荷兰深陷欧洲战争对抗法、普。
同时,锡兰的移民已经渡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垦完了荒地、盖完了房子,一切苦难都已过去、即将迎来好日子的时候。
局势中,自也包括巴达维亚南部的华人起义军的秘密。
“利用好这一次宣慰南洋的机会,制定各处据点堡垒的攻击战术选择;拟定好一个完善的后勤补给计划。后勤补给的船、水手,这些你们不用考虑不够——贸易公司是干什么的?他们不是只交那点钱就能垄断的,是有军事义务的。”
“整体的战役构想,基本上要确保三件事。”
“其一,锡兰是第一目标,数万华人,将是将来南洋军镇的支柱,一定要在荷兰人觉察到进而选择屠杀之前,进占锡兰。”
“其二,以巴达维亚为界。巴达维亚以东的据点,我们有一年半的时间慢慢啃,可以考虑减少伤亡的围城战术。但从巴达维亚往西,马六甲等地,一定要快。不要制定任何的围城战术,以强攻手段,迅速拿下。”
“其三,后勤、后勤还是后勤。我不想看到战场没死几个,后勤补给问题先死一半的事。补给计划,一定要详细而明确。”
“钱,不是问题;船、水手我也不说,贸易公司的军事义务就是干这个的,让他们组织起来垄断,就是为了在战时能够迅速调用他们的船队力量,方便管理。”
“你们要做的,除了进攻的补给计划,还要制定一个一年半之内,各处要塞囤积一年到两年以上补给的运输计划。”
“还有什么问题吗?”
参谋们想了想,好像也确实没有太多战争上的问题。
朝廷既是要开战,当然是狮子搏兔,虽然海路漫漫,陆战只能靠陆战队,但荷兰人在这里的陆战力量本业稀松,陆战队就够了。
海军方面,大顺在东亚,此时并无海防威胁,主力舰都可以抽调南下。
唯独就是……各个荷兰占据的城市的华人市民,怎么办?
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嘛……倒也简单。警告荷兰人,敢屠杀,破城之后一个荷兰人不留。只要你们能攻下锡兰、用毕生所学在数日之内攻下马六甲,展示出强悍的攻城能力,荷兰人不会傻到屠杀的。”
“你能破城,城内的人就安全。你无法破城,城内的人反而危险。”
“所以,你们制定的攻击计划越完善,他们就越安全;你们越是犹犹豫豫考虑他们的安全,他们就越危险。”
“还有什么问题?”
参谋们交头接耳地小声讨论了一下,都摇摇头,表示没有问题了。
“既然如此,那就行动起来吧。一会放假,去巴达维亚玩一玩,记一下城中地形。理由也多了去了,喝酒、嫖娼、看戏、赌博、买本地特产。”
“我还要去和荷兰的巴达维亚总督扯淡。漫长的海路,无聊至极,正是闷头制定作战计划的时机,计划不急,先看。”
“散会。”
副官收起地图,各个参谋起立相送,外面自有人带着他们去各处吃喝玩乐。
刘钰则命人通知一下巴达维亚总督,说自己身体好转,今日就要会谈。
很快,总督府的马车来到了庄园,将刘钰接到了总督府。
瓦尔克尼尔堆出笑容,关切地问道:“侯爵大人的身体好转了?”
“嗯。这里的气候,我有些不太适应。”
瓦尔克尼尔也不知真假,连忙道:“这里的气候和贵国确实不同,初来乍到,也确实容易生病。您可能不知道,当初巴达维亚城刚刚建立的时候,每年城中的死亡率都在30%左右。”
“到处都是沼泽,密布蚊虫。当然,这要感谢华人的力量,当初首任总督就说,没有华人,就没有巴达维亚。”
“当年的首任甲必丹苏鸣岗,十七人委员会还特意送了‘开国元勋’的匾额。”
关切之后,瓦尔克尼尔话锋一转,又道:“巴达维亚的繁荣,故而依靠华人的力量。但只有华人的力量,巴达维亚也无法如此繁荣。”
“这是公司体系之内的繁荣,离开了公司体系,巴达维亚就会很普通。”
“巴达维亚本身没有太大的价值,只有在公司体系之内,才会是东南亚的明珠。”
“一百多年前,贵国的明王朝,以为吕宋盛产黄金白银。可实际上,那是南美的白银运到吕宋的。吕宋在西班牙人手里,就等于那里盛产黄金白银;可要是在贵国明王朝的手里,那就只是一个产疟疾、热病的地方。”
“我想,侯爵大人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公司奋斗了一百多年,苏拉特的贸易站、波斯的贸易许可、欧洲的茶叶市场、美洲的销货途径,这是巴达维亚繁荣的根源。缺了这些,巴达维亚可能连虾夷都比不上,至少虾夷还有鱼虾,也没有叫人绝望的疟疾和热病。”
前些日子关于济贫院的那番话,让瓦尔克尼尔决定和刘钰不绕圈子,直接说的清楚一点——巴达维亚,是公司体系内的一部分,离开体系,就是个普通的港口。
离开了体系,连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都不是,真不是一块大肥肉啊。
刘钰点点头,对这些话表示了赞同,但随后直接把话题切入了正事。
至少,假装看起来像是正事的正事。
“我派人询问了一下巴达维亚的唐人,他们普遍怀念巴达维亚作为中转港时候的日子。贵公司如今开启了在广州、松江、漳州的直接贸易,时不时就会出台禁止唐船入港的禁令。”
“一旦唐船禁止入港,城内诸多唐人的生活就很艰难。”
“我想知道,总督是否有权建议贵公司的董事会,放弃对华的直接贸易,而是继续采取巴达维亚中转的情况?”
“如果总督不能决定,也不要浪费我的时间。我这一次前往欧罗巴,会直接前往阿姆斯特丹,与贵公司董事会谈。”
“我对济贫院的态度很坚决,要治标治本。那么,只要能够解决巴达维亚中转港的地位,城内从事手工业、饭店、旅店、赌场的唐人,生活状况就会极大改善。”
“朝廷命我宣慰南洋,就是要解民之所困、予民之所需。此事,你是否能做主?”
瓦尔克尼尔一时错愕。
而旁边的评议会的人,一个个只觉得自己像是做梦,暗暗掐了一下自己,心道……还有这等好事?
对华直接贸易,对公司当然总体有利,可不中转了,巴达维亚“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喝风?
这可不是巴达维亚以地方向董事会要权,而是中国方面提出的。
若真能如此,大家一年如何不多弄个三万五万的?现在要搞移民锡兰,之前勒索人头税、默许奴工上岸、私发居留证的好处都没了,手头正紧。
第二八三章 不平等
这个提议,不只是评议会的人狂喜,如果传到外面去,城南的华人社区也会狂喜。
刘钰说安西四镇里,巴达维亚可能变成一个空壳子,就是对这些人狂喜的另一种反向诠释。
地方利益和整体利益的博弈,在历史上,尤其是明亡之后东南亚乃至闽粤等地屡见不鲜。
历史上导致刘钰打死不想戴“靖海侯”爵号的施琅,就曾计划过利用台湾和英荷关系,完成对外贸易中心从广东转移到福建的野心;而广东在随后也展开了封闭其余海关、广州十三行对外垄断的一系列博弈。
这些地方势力的目的很明确,也很简单。钱。
实际上刘钰之前做的那些事,也差不多,等于是把对外贸易中心从南向北,转移到了松江,和江浙资本站在了一边,或者说和长江水道以及水道两侧的城市站在了一边。珠江流域,还是太小了。
某种程度上,这几年澳门贸易衰落、黑社会和帮派盛行、走私人口买卖奴工成为经济支柱,这几个大黑锅其实也能扣在刘钰头上。
他借着地方和整体利益的博弈来说这个事,倒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瓦尔克尼尔总归也是个总督,虽然要照顾地方势力,但他这个总督又是委员会空降过来的,而且将来还是要返回荷兰的。
刘钰搞出这么一出,这让瓦尔克尼尔怀疑自己是不是私下里得罪过刘钰?两人结过私仇?
自己肯定是不可能同意刘钰的要求,即便自己没有权力替十七人董事会做决定,即便对华贸易委员会和巴达维亚政府是平行机构不是下属机构,即便他同不同意都没有用,可刘钰把这话说出来了,他就总得表态。
支持刘钰,巴达维亚的地方势力对他更加忠心、更加支持,可董事会就会觉得他站在了地方一边,肯定会把他调回去的。
反对刘钰,巴达维亚的地方势力肯定对他这个总督意见极大,闹了半天你不是自己人,屁股还是坐在董事会那边,那你想在巴达维亚办事,可就难了。
总督的权力,到底来自于通信需要两年的董事会?还是来自于上上下下缺了他们就政令不通的巴达维亚本地荷兰人?这,是个问题。
“呃……侯爵大人,这个……这个问题……我认为,还是请侯爵大人去阿姆斯特丹后,和董事会的人谈吧?这里面的政策,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你应该也知道,泽兰省、阿姆斯特丹省、以及其余五省,对这个问题本身是有争执的。”
他想踢皮球,刘钰却不准他踢。
“但是,你们的意见也很重要。怎么说,我也是个外人,我代表的是巴达维亚天朝子民的利益,你们代表的是巴达维亚所有的荷兰人、混血荷兰人、华人、爪哇人、巽他人的利益。总督还是需要表个态,我也好将总督的书面表态一并带着,送去阿姆斯特丹。”
“毕竟,巴达维亚的事,董事会也要考虑你们的态度嘛。”
简单的一句话,让评议会、军方的荷兰人都望向了瓦尔克尼尔。瓦尔克尼尔当然知道这些汇聚到他身上的目光中,包含着怎样的期待。
可越是期待,越没法回答。
瓦尔克尼尔心说你我各为其主,公事公办,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么坑我?我也没屠杀你们华人,你为何对我这么大的意见?
眼看荷兰这边的气氛有些乱,刘钰埋钉子也就蜻蜓点水,笑道:“有的是时间,在我离开巴达维亚之前,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我们可以慢慢谈。但在我走之前,我希望巴达维亚的评议会、总督,会对此意见给出一个表态。”
“当然,此事不只是关于巴达维亚华人小布尔乔亚群体的,更关乎到日后继续前往巴达维亚的华人权益。我听说,巴达维亚对待华人的政策,可谓是反反复复,经常是换个总督就要换个对策。”
“从一开始的万丹来船必须带有华人移民,方可入港,另可免税;到现在的严格控制来巴华人数量,这期间无数次反复。”
“但我听说,前朝没有中荷之间的直接贸易时,你们对华人海商的态度相当友好。来了之后,不但请客吃饭,总督还亲自送一些礼物给来巴达维亚的华人船主,是有这样的事吧?”
一众荷兰人只能是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对面不是一个对外一无所知的蠢货,也不是一个将脑中的臆想当成真相的笨蛋,这种事虽然不光彩、显得荷兰像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但终究是个事实,没法否认。
“也就是说,因为大顺开放了贸易,导致你们对待华人的态度大变。认为反正不需要华人海商,你们可以直接在广州松江等地进行采买,有恃无恐,所以才会对巴达维亚的华人诸多限制。你们是一家公司,能影响你们做决策的,当然是利润。”
“我想,天朝应该改变贸易政策,控制贸易的主动权,以此确保你们对华人移民的态度。”
“因此,我正在建议朝廷,效仿西班牙模式,组建船队贸易。中荷两国舰队联合巡航,打击任何不经允许的走私行为,天子陛下特许的贸易船队控制对荷贸易,在巴达维亚交货。”
“如此,好处有三。”
“其一,盘活巴达维亚的中转港地位,保证巴达维亚华人中的小布尔乔亚阶层的利益。”
“其二,控制贸易的主动权,以此作为你们对华人态度的监督。对公司而言,唯一能说动他们的东西,就是利润。你敢对华人利益进行伤害,我就断绝贸易。”
“其三,此天朝之态度。让你贸易,你才能贸易,是赐给你们的。不让你们贸易,就不能贸易。”
瓦尔克尼尔立刻反驳道:“侯爵大人,贵国已经开启了外交,难道贵国要退回去吗?”
刘钰大笑道:“说得好!那么请问,外交的原则是什么?我只问一句,大顺的商船,能否直接前往阿姆斯特丹进行贸易?能否获得荷兰船在松江海关的一切条件?”
“以前是去不了,但对不起,现在我们能去了。”
说完,颇为嘲讽地起身,向一众荷兰人鞠躬致谢道:“感谢你们荷兰的阿姆斯特丹海军学院,培养出了白令这样优秀的毕业生。使得我们刚刚完成了在南半球寻找观测金星凌日点的任务,也证明了我们有能力把船开到阿姆斯特丹。”
嘲讽之后,刘钰笑道:“所以,这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就必须要解决。”
“如果不能解决,那么这件事的本质,是不是单方面的开放?你们能在松江进行直接贸易,我们却不能在阿姆斯特丹进行直接贸易。”
“如果是外交,那么必须要拟定双方的关税细则。如果不能,那么就只能视为华夏天子对蛮夷的恩赐,赐给你们贸易。这是国格、国体之大事,可不是小事。”
“我们对各国来华船只的呢绒等纺织品,征收百分之五的关税。你们也应该对中国的棉纺织品,只征收百分之五的关税。”
“我们学会了什么叫外交,但看来你们并未学会。既然如此,那我也只好说清楚了。”
其实大顺走到今天这一步,连航海学欠账导致的不平等条约还没打破呢。只是这种不平等条约是隐性的,大顺的船是没办法在阿姆斯特丹或者伦敦售卖货物的。不是不能去,是去了人家也不让你卖,而你却无可奈何。
瓦尔克尼尔急道:“难道贵国对法国的商品也会如此?”
刘钰笑道:“这就和你们无关了吧?中法之间的关税是中法之间的谈判,我们之间愿意定多少就定多少,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侯爵大人,您这是针对荷兰,对荷兰有偏见。”有评议员站出来,大声地表达了不满。
“废话,你们当初抢舟山、劫澎湖、占台湾,我能没偏见吗?法国人可没干过吧?”刘钰也毫不作伪,大方承认,是的,我对你们就是有偏见。
“侯爵大人,法国人更加可恶。他没干,是因为之前他的实力、在东南亚的势力,让他无法干成,而不是不想干。”
刘钰心道废他妈话,老子当然知道,法国人“帮”着绘制全国地图、窃景德镇瓷器技术,可比你们干的这点事严重多了,要是一鸦是法国打的,直接就知道截漕运了。
然而此时此刻,他还是将手一摊,笑道:“中国有句话,论迹不论心。一个太监,你可以说他也有强爆妇女之心,但你不能因此心就对他定罪。所以,没办法,谁叫你们之前做过呢?”
这话听上去好像中国这边挺讲道理的,瓦尔克尼尔迅速在脑子里想了一下现在的局面,只能诚恳地,看在福建的茶叶和江西瓷器的面子上,给刘钰道歉。
“侯爵大人,这件事确实是我们的错。但我们之前也已经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呢?”
“当初恢复贸易的时候,贵国也不是不知道这些事,已然是既往不咎。这只能算是东西方彼此之间的不了解,所造成的误会。我们真的只是来贸易的。”
刘钰哎了一声,微微摇头。
“只是,同样是西洋诸国,荷兰的表现实在是叫人难以信任。本来本朝已经不甚在意此事,但有人又提了另一件事,说贵国素来无耻。”
“前朝天启三年,贵国在南洋,正与英国联盟。都是盟友,居然忽然背盟,在安汶屠戮了英国许多人。当时朝中不少大臣闻听此事,都说一个连盟友都随便杀的人,果然是强盗之国……”
到底是谁提的,刘钰可没指名道姓。
然而在场的所有荷兰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在心里骂了一声。
日了你的先人,英国佬!草了你的大爷的,安汶杀了你们几个人而已,当初克伦威尔上台后,已经逼着公司赔钱了,你们还想怎样?按你们这样的挑唆,我们杀了你们十来个人就赔了30万盾,当初在澎湖、台湾杀了成千上百的中国人,得赔多少钱?
第二八四章 另一条腿
本来就严重怀疑,巴达维亚以南山区的华人起义军,是英国人在后面资助。
现在刘钰又提起这件事,更是坐实了之前的判断,不由地更加恐慌。
本来荷兰人在中国的名声就相当不好,既有侵略和强占的前怨,也有后来底野迦和日食赌头事件后天主教传教士在紫禁城的反荷宣传,现在英国人居然也跟着朝花夕拾……
瓦尔克尼尔心道,你英国的屁股就干净吗?
“侯爵大人,这件事另有隐情。贵国常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当初是英国人先背信弃义,雇佣了日本在东南亚的流浪武士,准备刺杀我们在安汶的总督,我们只是平息暴乱而已。”
“而且前朝天启元年劫持贵国商船的事,也是英国出的主意。当初我们的联合舰队一共十条船,其中五条是英国出的。而且联合舰队的司令还是英国人,罗伯特·亚当斯。”
“我们是有证据的,当时的会议是在巴达维亚召开的,巴达维亚就有当初的文件副本。”
“实际上,是英国一直鼓动对华开战,打破澳门的贸易垄断。如果不是在天启三年安汶事件后同盟瓦解,英国人会直接攻占舟山的。”
“我们这里有详实的、万历四十八年的《英荷东印度共同防卫条约》的副本,以及泰昌元年制定的《共同防卫计划书》,到底是谁提出的劫持贵国商船、攻打澳门的计划,一目了然。”
“请您千万不要听信英国的一面之词,实际上他们才是这片大海上最为凶恶的海盗、无耻的背盟者。”
狗咬狗,一嘴毛。
对这个回答,刘钰听着心里还算是比较满意,至少大顺这几年发展的路线是正确的。否则今天这件事,荷兰人就会理直气壮地说:你们闭关锁国,打你们是给你们带来文明和自由贸易。
现在不敢这么说,自然是互相咬,咬了一嘴毛。
刘钰生怕咬下来的毛不够多,故作姿态道:“果有此文书的副本?”
“有!有的!快快,去将当年的会议存档副本找出来。快去!”
连忙叫人去翻一百年前的旧文档,刘钰这才点点头道:“若真是这样,这英国人似也不是很可信。他们在伶仃洋态度就相当傲慢,我心里就颇有不爽。难不成你们都是一样的?这法国、普鲁士等国,之所以如今并不曾有侵占行为,是为非不愿也,实力不逮也?”
这话让瓦尔克尼尔真的是没法回答。
说不是,那就是替法国好话。虽然英国人可恶,但法国也不是什么好鸟。
说是,那就等于说确实,我们都是一群蛮夷。
好半天,刘钰才哼了一声道:“你们荷兰人做的事,这一年京城的同僚们,可着实是听了不少。我本身就很厌恶,那就不必提了。如今户政府的人,也是对你们颇多厌恶。”
“有人……当然,我要保护说话人的安全和隐私,恕我不能告诉你们他是谁。有人告诉我们,荷兰人最喜欢假装贸易、假装同盟的时候,忽然突袭港口,杀入港口,灭绝其国的海军。甚至很有可能直接攻入首都附近的港口。”
“这就使得户政府不得不增拨上百万两的库银,为海军基地添造炮台、锁链、以及铸造岸防重炮。”
“我想,你们应该知道,户政府,或者说,财政部对于花钱这件事,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朝中也有人建言,说荷兰人如此无耻,这松江乃是朝廷赋税重地,万万不可让荷兰人在此贸易,以防偷袭,使江南糜烂,则天下危矣。”
“是以这才有人提出,要组建西班牙式的官方船队贸易,赶走荷兰人,由朝廷主导贸易权,在巴达维亚进行【勘合贸易】。”
一众在场的荷兰人都快要在心里把英国人的祖坟都刨了,即便他们不太懂大顺的政治规则,但也知道对各国的政府而言,有两个部门千万不要招惹。
一个,是外交部。
一个,是财政部。
刘钰在他们眼里,几乎算是外交部幕后的灰衣主教,印象已经相当不好了。
现在连大顺的财政部也得罪了,这事儿可真是大了。
财政部对花钱是什么态度?这些人哪能不知道?
就因为荷兰人喜欢偷袭的名声,导致大顺的财政部多花了百万两白银修炮台和军港防御,这要是能有好印象,都见了鬼了。
那么,谁会说这些话?
除了英国佬,不可能有别人了。
“孬种,卑鄙小人!”
心里把英国佬骂了几十遍,一个比刘钰的故意挑唆还要有想象力的“英国人的卑鄙谋划”,在瓦尔克尼尔的心中浮现出了蓝图。
心想,是的,英国人派了战列舰来到东南亚,意图占据菲律宾。同时诋毁我们在中国的形象,从而让中荷贸易成为勘合贸易的模式,而英国却试图在菲律宾站稳脚跟,垄断直接的对华贸易。
很显然,英国迫于欧洲的局势,不会直接对荷宣战,一定会用这种无耻的小手段。支持巴达维亚的华人的暴徒,力图借助当地人的力量,推翻我们的统治,这是英国人的一贯做法。
而且按照刘钰所说,“英国人”的中伤,正说到了大顺最为担忧的地方。江南地区是大顺的财政中心,也是运河的起点,更是联系南北的重要通道。
如果让“喜欢偷袭、且有背盟、屠杀、侵略中国领土之前科”的荷兰在那里自由进出港,在岸上进行贸易,一旦荷兰“旧病复发”,直接袭击江南怎么办?
此时没有那么多的政治正确,对于“前科”,素来是带有歧视性目光的。
问题是荷兰人发育的太早,以至于此时唯一有不能清洗的“前科”的,就是荷兰。舟山、澎湖、台湾,此事着实难忘。
澳门的葡萄牙人前科,已经通过认错、跪拜、底野迦苏合香,以及后续的日食天文历法事件、贡狮子、默认总督是县衙下属都头等事,基本抹平了。
荷兰的前科,却还是历历在目,而且居然又差点出现大规模华人起义,甚至居然倒逼大顺“接收华人移民返闽、你若不接,那我们屠杀,错就在你们身上了”的自以为高明的外交手段。现在荷兰人想来,这却丝毫没顾及折损了皇帝的面子,让皇帝不得不从内帑拿钱交人头税。
勘合贸易,确确实实贸易主动权是完全被大顺抓在手里了。
到时候大顺这边提一些“不合理”的条件,比如让华人拥有平等权利等,可能就不得不接受了。
这一点,打破了本地荷兰人对巴达维亚中转贸易的良好愿景。万一……万一大顺逼着荷兰,不准收华人的人头税呢?
而且若是每年大顺的官方船只前来,当地的华人整天看大顺的舰船,恐怕对巴达维亚的恐惧和认同就会减少,这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现在再怎么骂英国人也没用了,只能尽可能拒绝这件事。
本来事情已经足够复杂了,大顺对日开战导致日荷贸易断绝,巴达维亚的现金出现了严重的危机。如果又让大顺拿到了贸易的主动权,这就更难看了。
评议会的人一开始欣喜若狂,想的模式是这样的:大顺不是官方下场的贸易,而是让私人船只来巴达维亚。这样,就可以保证巴达维亚中转港的地位,同时还能像以前一样,通过扣船、检查之类的手段,迫使大顺商人降价。
私人小资本,是没办法对抗东印度公司的。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可这要是大顺官方组织勘合贸易,直接下场,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扣大顺的官船以检查为名拖延回款时间?逼迫大顺的官船降价?这是嫌当年奥斯坦德茶叶事件赔的钱还不够多?还是觉得荷兰的尚武精神能让武装商船单挑战列舰?
“侯爵大人,难道这件事就没有其余的解决办法了吗?”
“有啊,我之前不是说了吗?外交,是平等的。你们不想被天子恩赐勘合贸易,那就平等外交,商定关税。签署谅解备忘录,之前的事,一笔勾销。大顺的商船,前往阿姆斯特丹贸易,享受荷兰船在松江一样的关税。这没什么过分的吧?”
瓦尔克尼尔心想,这不是废话吗?这当然不可能啊。
凭什么让你们的货船,在阿姆斯特丹卖货?凭什么让你们享受与荷兰船在松江海关一样的关税待遇?
“侯爵大人,我认为你的想法,缺乏诚意。您是说,要么在巴达维亚实行勘合贸易、要么大顺的商船也能在阿姆斯特丹卖货。除此之外,没有第三种选择了,是吗?”
刘钰反问道:“为什么说我的想法缺乏诚意?你们的船能来松江卖货,我们的船就不能去阿姆斯特丹卖货?”
“侯爵大人,请您不要胡搅蛮缠。您不会不知道,东印度公司拥有自好望角以东的垄断权。也就是说,所以在荷兰销售的、好望角以东的贸易品,只能由东印度公司专营。”
刘钰起身,神色冷峻。
“也就是说,荷兰的法,管得到中国的船。对吗?”
“荷兰可以在中国卖货,中国不能在荷兰卖货,否则就是胡搅蛮缠。对吗?”
“荷兰国会的垄断法案,高于华夏天子的开海鼓励海商圣谕,是这个意思吗?”
瓦尔克尼尔也知道这件事,如果往大了说,这是严重的外交侮辱,赶忙道:“不不不!侯爵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您在这里和我说,是没有用的,这需要国会的允许。我们只是国会授权下的公司,如果国会允许贵国的船在荷兰售货……我们也只能遵守规定。”
“无论是勘合贸易,还是自由贸易关税协定,这都不是我们巴达维亚能够做主的。您不是要前往欧罗巴吗?您可以去那边谈。”
这样说着,却想着赶紧把这尊瘟神送走。
允许中国的船去阿姆斯特丹贸易?哈,那东印度公司算什么?垄断权形同虚设?国会要多么卖国,才会同意?
或许欧洲彼此间会有诸多矛盾,但在这件事上,至少英荷是不会松口的,团结一致的。您去欧洲转一圈,就会发现你无计可施,大家都反对,你又能怎么样呢?总不能为了自由而平等的贸易,选择闭关锁国断绝贸易吧?
然而刘钰随后的话,给了瓦尔克尼尔当头一棒。
“我当然知道你们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无权决定。我也当然知道,这种事要去欧罗巴和你们的国会、董事会谈。”
“但是,这件事需要你们的配合。董事会的人,都是一群蠢货,如果不是蠢货,也就不会有前朝天启年间攻占澎湖试图贸易的愚蠢臆想;更不会有无序扩张蔗糖贸易导致蔗糖危机的状况。”
“这群蠢货根本不懂大顺的情况,也不懂南洋到底是怎么样的局面,蹲在八万里之外,通过臆测来制定政策。”
“所以,我需要你们写一份详细的情况,附上你们的意见,免得董事会那群蠢货要用‘需要巴达维亚方面的消息回馈’为借口,和我玩拖延战术。我在欧洲可等不了两年。”
“我的要求很简单。”
“重组东印度公司,剥离对华业务,成立对华贸易公司。重新招股,大顺这边必须控制百分之五十的股权。将十八种中国贸易品,加入到此公司的垄断特权中。”
“东印度公司在印度、南洋的贸易业务,诸如香料之类,保持不变。大顺也不会涉足此贸易项。”
“而茶叶、大黄、瓷器、丝绸等十八种贸易品,归属于对华贸易公司专营。否则,我会和阿姆斯特丹的反对东印度公司垄断的那些人进行接洽,并且和他们达成合作。你知道的,很多荷兰人并不反对垄断,可他们反对自己没成为垄断公司的大股东。”
“当然,我可以保证,会拿出百分之五的股权收益,由你们私下持股。只需要……你们写一封头脑清醒的、能让公司董事会的那些蠢货明白状况的报告。”
“或者,出于你们的荣誉、对祖国的忠诚,你们可以选择放弃这百分之五的股权收益年金,而是凭良心去写这份报告。”
刘钰面带微笑,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剥离对华贸易一事,荷兰是不可能答应的。
但他,会借此机会在阿姆斯特丹大造声势,联络那些本就没上成车、对东印度公司不满的荷兰本土反垄断派。
等他回来,反东印度公司和奥兰治家族的荷兰人,很快就会目睹荷兰的败亡,以及东印度公司的破产。
然后就会痛斥为什么当初不答应大顺的条件,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奥兰治、反旧制度的运动,应该是不可避免的。
大量的随着旧东印度公司破产而无处可去的资金,刘钰这一次故意造势的条件,也就成为了一个新的希望。
而这,将是下南洋后对荷缔结合约的奠基。
荷兰东印度公司毁了,但其市场、人脉、走私渠道还在。
要么,一无所有,誓报此仇。荷兰青年捐献全部家产,让老婆去英国法国当小鸡,靠嘴巴和双腿赚钱造舰,拼着此时百分之七十的舰队远航死亡率,杀入大沽河口,血染渤海湾。
要么,还能吃一半,大家一起赚英镑、墨西哥银元。
谁会选前者不清楚,但资本肯定会选后者。
旧司当死,新司当立,成为大顺在欧洲走私的另一条腿。
一条彻底被打怕了、中立的、只能尽全力和大顺一起合作,大搞走私的腿。瑞典那条腿,还是有点细。
第二八五章 面子里子
缺了这两条腿,皇帝很可能在下南洋后,选在在巽他和马六甲关门。
如果国库和内帑想要钱,关门垄断、一口通商是最容易控制的。在马六甲卖货,方便杜绝走私,皇帝就能垄断香料、茶叶、瓷器等贸易。
一年至少为国库和内帑增加千万两规模的收入,大顺的岁入就可以从三千万级别增加到五千万级别。
在这一观点上,刘钰和皇帝是有极大分歧的。
当然在南洋被拿下之前,两人同路。可一旦真的越过马六甲的那一刻,分歧也就不可避免了。
这两条腿,是让大顺迈过马六甲所必须的。
刘钰是摆明了照着荷兰人不可能答应的方向去的。
如果荷兰有清醒者知道什么叫时代变了,真的答应了,他也会狮子大开口,另提一个让荷兰人根本不可能答应的条件。
但根据刘钰的观察,荷兰此时缺乏清醒者。
VOC对此时荷兰的意义,可类比于后世三星加现代之于韩国,而VOC的核心在南洋,南洋离广州太近、离阿姆斯特丹太远。
这就像是两个人对阵,荷兰先把裤子脱了,躺平地上,把下面那一坨最脆弱的东西送到大顺的手掌里捏住。就这样,嘴里还不干不净牛皮哄哄。
清醒一些的人都能看明白现在的局势,可这种局势下,不管是爪哇总督,还是十七人绅士团,都还带着黄金时代的狂妄自大。
想想也是。
最聪明的,忙着在争取各省自治和降低遗产税、降低累进税;次聪明的琢磨着在股市套现,炒作金融,托关系拿七省的包税权;再次点的在殖民地琢磨勾心斗角、赚钱快钱。
全国的精英都在忙这个,也确实没有人考虑过荷兰的未来。
刘钰心说,正户贫而寄寓富,耕战之士困,末作之民利,见大利而不趋,闻祸端而不备。这荷兰国,是要完呐。
反正刘钰觉得自己要是巴达维亚总督,或者十七人绅士之一,这时候琢磨的就既不是抵抗、也不是写信求援,而是主动合作让出利益,两边还是有合作基础的。
然而奈何看这架势,荷兰人这边连最起码的“平等外交、对等关税”这种事,都觉得不可思议。
问题是现在荷兰的蛋就在大顺手里捏着呢,大顺又特么不是马打蓝苏丹国这样的弱鸡,这就是当过世界霸主的自大?
瓦尔克尼尔等人对于刘钰提出这个“无礼”的要求,果然也是惊诧莫名,大为错愕,觉得刘钰是疯了,怎么会有这么异想天开的想法。
剥离对华贸易?两边协定关税?真是……公司股东除非是疯了,否则不可能同意的。
然而,在话语上,又只能无可奈何。
空对空的外交国际法之类,也确实怼不过刘钰,因为刘钰句句说的都是“合理”的。
让阿姆斯特丹对中国商船,征收松江海关对荷兰商船的同等税率,在道义上讲确实是合情合理的。
“侯爵大人,这件事您还是再考虑考虑。如果断绝了两国贸易,至少短时间内,对贵国是有损失的。”
刘钰淡然道:“首先,我既不种茶叶也不开窑场,关我屁事?其次,短时间内那点损失,自会有人补上。英国人都说你们泽兰省商会都是茶叶走私贩子,你觉得你们空出来的市场,英国人吃不下?”
“英国人说的不会是假的吧?泽兰省商会不会不走私吧?”
又是“英国人”的“中伤造谣”,这一次在场的荷兰人也没有了反驳的力气,一个个低着头,心想此时还是沉默吧,越说身上越脏。
刘钰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诸位,清醒一点,好好想想。时代变了,你们不要像那十七个蠢货一样,看不清局势。”
“这样吧,我估计你们一时间也拿不出什么章程。咱们的会谈暂歇。七天后我再来。”
“到时候,除了这件事之外,我还要另外一样东西。”
“明确的、详细的,唐人移民锡兰安置规划。包括待遇、契约期、分布、自治权利、移民批次、死亡率指标,这些东西,都要清楚且清晰,也方便我们派人监督执行。”
笑意暖暖地看着一众荷兰人,最后道:“我不是个讲空话、谈空仁义的。我也知道,移民不易,一些条件比较苛刻,死亡率甚至可能高达三成,这我都能理解。但是,必须要写清楚。这没什么问题吧?”
最后这句话也算是让荷兰人感觉到了满满的诚意,一些在广州和大顺官员打过交道的,心道总算遇到了一个不讲那么多空话仁义的了。
移民锡兰肯定是要死很多人的,三成的死亡率指标,虽然还是有些偏低,但使使劲也还是能达到的。
既说了这话,瓦尔克尼尔反倒是安心了,看来刘钰并没有独走的想法。
“好的,侯爵大人,既然您这样说,那么七天之后咱们再谈。到时候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份详实的移民安置计划,也会给您关于‘剥离对华贸易’、或者选择‘勘合贸易’一事的意见。”
“我已经安排人准备了晚宴,请您一定赏光。”
刘钰哈哈一笑,摆手道:“我吃不惯荷兰的饭菜。诸位还是把有限的精力,放在大事上吧。我的时间,非常紧。”
“如果七天后,我们能够达成愉快的一致,我当然是乐于与各位把酒言欢的。现在,告辞。”
起身离开,毫不停留,一众荷兰人起身相送,像是送瘟神一样把刘钰等人送了出去。
一直目送刘钰乘坐的马车消失在街道上后,这群人才返回了总督府,讨论起来刘钰提出的要求。
移民锡兰的事,巴达维亚这边之前已经做了一个预案。
只不过之前需要考虑刘钰的态度未知,还要考虑万一刘钰根本不懂热带移民的死亡率,还要伪造一些条款。
但现在刘钰既然这么说,那倒是可以通通透透的说实话。待遇肯定是不能太好,比泰米尔奴隶强点有限。
此事不提,剥离对华贸易一事,也就成为了众人要讨论的事项。
理所当然地避开了刘钰承诺的那“百分之五”的年金收益,这样每个人说的话都假装是出于理性而非私利的。
瓦尔克尼尔也知道众人在等他先表出一个态度,他却只是摇摇头道:“先生们,这是个难缠的对手。我们是无力对付的,还是尽快把他送走,让他和董事会、和联省会议的人去谈吧。”
“我们只需要客观、公正、毫无私心地表达我们对此事的看法即可。”
“客观、公正、绝无私利地角度、以及我们在巴达维亚对中国的了解来看,此事是有利的。”
总督说有利,那就是支持剥离对华业务。每年百分之五股权的年金收益,这可比职员的那点微薄薪水强太多了。
而且总督也说了,这是出于理性,而非私利的。
看着在场诸人都兴奋起来,瓦尔克尼尔立刻浇下了一盆冷水。
“但是,先生们,对于这件事,请不要报任何希望。”
“泽兰省、阿姆斯特丹省、鹿特丹省的各个商会之间,是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的。”
“公司是一个完整的体系,对华贸易的资金、利润,以及重要的现金回流,是其余贸易项上的一环。”
“公司不可能剥离最有发展前途的业务,留下衰落的、必须要动用大量资金维护的业务。”
“譬如巴达维亚的驻军,维系着香料的垄断。而这驻军的费用,有一部分是从对华贸易的利润中抽取的。”
“那么,先生们,作为一个巨型公司,将最有活力、前景最好的那部分抽走重组,剩下的那些不赚钱的、甚至赔钱的业务,怎么办?”
瓦尔克尼尔用了一个有些粗俗的比喻。
“就像是一个家族,有很多的女儿。有最漂亮的女儿,不愁嫁人,而且还会得到数目庞大的聘礼;也有最丑陋的女儿,不但没有聘礼,反而可能要陪送价值极高的嫁妆。”
“在这个家族没有瓦解的情况下,所有女儿都能嫁出去。可如果把最漂亮的女儿剥离,剩下的丑姊妹,该怎么办?”
“先生们,对华贸易的重要性,你们应该很清楚。而远不如对华贸易重要的对日贸易,就使得公司的资金流动出现了大问题。无论如何,公司是不可能允许这一项提议的。”
“当然,最终做决定的,只能是董事会和联省会议。我只是在这里表达一下我的看法,以及提醒先生们不要对此抱有太大的希望。”
“至于刘钰要求的对等贸易,我可以明确地告诉诸位,此事断无可能。因为此事违背了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也就意味着公司的解体。”
“公司的一切,都建立在垄断权上。”
“所以,我个人,是支持勘合贸易的。如果不接受屈辱的‘朝贡赐予贸易’,那么这件事很可能会引发外交争端。”
评议会众人心中的火热被浇灭。
他们支持巴达维亚作为中转港,但不支持大顺官方下船来中转。
勘合贸易,没法勒索。只能说,对巴达维亚开旅店、卖菜、开饭店的华人市民有好处,可对于他们这些更上层的人,并没有太大的好处。
既不能走私、也不能带私货、更不能敲诈,远不如剥离对华贸易的百分之五股权年金更诱人。
一片失望中,众人还要说点什么,瓦尔克尼尔却示意众人可以解散了。
“先生们,我建议你们还是仔细修改一下锡兰的移民计划。我们的对手,有一双可怕的眼睛,请不要试图蒙蔽他。”
等其余人都离开后,之前去京城谈判、主持对华贸易的普利普斯却屏退了其余人,只留下了瓦尔克尼尔,两个人要私下里谈一谈。
“总督先生,就算您接收了勘合贸易,我想如果刘钰的目标是对等贸易的话,这件事也不可能成功的。”
“您不懂中国的天朝,是个什么概念。”
“您要知道,在大顺,他们称当年阿方索六世送去的狮子为‘贡礼’,澳门也默认了这一切;但实际上,在欧洲,葡萄牙人为了民族尊严,说的是外交礼物。”
“刘钰肯定是明白朝贡和外交的区别的,他一定会在阿姆斯特丹把这件事挑明的。到时候,荷兰的爱国情绪,也绝对不会接受‘勘合贸易’这个说法的。这关乎到民族的尊严、国家的荣誉。”
“之前为了允许贸易,我们也去过京城,也是用朝贡的名义。但是,我们都明白,却没有人会把实情告诉荷兰的市民。这个烂伤疤如果被刘钰直接挑明,那么实际上,勘合贸易肯定会被联省会议否决的。”
“但我听刘钰的意思,要么对等外交、关税平等;要么不平等外交,接受朝贡名义。”
“他不会允许我们又占了名誉、又得了实利的。”
“这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他绝对不是一个会吃亏的人。这不是因为在天津他殴打我们使团,以至我有的偏见。”
对中国、对刘钰的了解,远比瓦尔克尼尔深的菲利普斯,心里很清楚:此时的贸易在外交层面上,就是不平等的。大顺要求对等关税,才算是平等外交。
可现在荷兰,甚至整个欧洲弥漫的,都是一种对好望角以东诸国的“理所当然的流氓心态”:我可以要求你打开国门,但我不允许你们来我国卖货,只允许我们的东印度公司专卖。
这种心态、这种手段,一直以来无往不利,以至于成为了一种理所当然,似乎自该如此。
然而一旦遇到大顺这样的异类,问题也就随之出现了。
一个是理所当然的流氓心态;一个是天朝上国的骄傲自信。
菲利普斯是去过紫禁城参加宴会的,是真正见识到天朝上国的那种肉眼可见的骄傲的。
而刘钰,更是给他留下的相当恐惧的印象,这是一个不可能吃亏的人。会允许荷兰人既要面子、又要里子吗?
瓦尔克尼尔表想了一下,认为菲利普斯和刘钰接触的时间确实更久一些,反问道:“那么,您的意思是:我们只能建议董事会,私下里接受勘合贸易的提议,而不要将这件事闹的人尽皆知?”
然而菲利普斯却一针见血的指出了这也不行。
“总督先生,如果不能达成平等外交,您认为,刘钰会选择就这么算了吗?”
“之前,中国的官员只是在内部,维持天朝的模样;而刘钰,在无法得到实利的情况下,会让欧洲明白朝贡和外交的区别。”
“这件事的主动权,在他的手里。董事会可以低调处置,但怎么能堵住刘钰的嘴,让他也一起低调?”
“刘钰作为天朝的贵族,会接受天朝里子要不到,面子也要不到吗?我和他接触过,他也要面子,但不认为天朝的面子在天朝内部是有意义的。”
“我担心……”
他看了一眼已经感觉到焦头烂额的总督,说出了自己最大的担忧。
第二八六章 借头一用,以平民怨
“我担心,刘钰会假装不懂,在和董事会达成勘合贸易的协定后,立刻在阿姆斯特丹公开此事,利用荷兰的爱国情绪,煽动情绪,反对公司为了自己的垄断利益,而制定有辱国体的商业协定。”
“进而与反对公司垄断的反对派合作,尤其是反公司和反奥兰治派的爱国者们,借着有辱国体的名义,要求公司解散、重组,取消公司的垄断权。”
“这些打着爱国者旗号的反对派,可能会要求取消垄断、自由贸易,甚至将东南亚收归国有,取消荷兰人前往亚洲贸易的限制。”
菲利普斯不是土生土长的巴达维亚人,对荷兰的情况相当了解。
荷兰的黄金时代已经结束,之前积累的众多矛盾和不满,伴随着黄金时代的结束,大量地爆发出来,或者叫暴露出来。
伴随着一些启蒙运动的小册子流入荷兰,一些人已经对东印度公司的垄断相当不满。
其实这也不需要启蒙运动的小册子,想一下大明的江南大商人,是否反对郑和下西洋的同时还禁海、是否反对皇家垄断东南亚贸易就可明白了。
不只是一些没上去车的人,还有一些纯粹从理性角度批判的。
荷兰东印度公司不欢迎非公司职员的荷兰人到公司的地盘。
很多人要求将巴达维亚收为国有,取消公司的垄断权,允许私人进行东方贸易,这不是现在才出现的调调,而是早就出现了的。
之前刘钰已经明确说了,他知道荷兰有反对派,现在关键就在于,这勘合贸易,到底是二选项之一?
还是刘钰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选项,这个选项的存在只是为了达成另一个选项的诱饵?
如果是二选项之一,在确定不可能达成平等贸易的情况下,刘钰当然会退而求其次,完成勘合贸易协定,而不会节外生枝。
但如果,这个选项本身,就是刘钰真正目的的烟雾呢?刘钰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选项,而是考虑利用这个选项,造成荷兰本国的爱国者派站出来反对公司垄断呢?或者,至少逼迫公司不得不剥离对华贸易业务呢?
当过欧洲第一强国、单挑过英法联军、炮击过伦敦的荷兰人民,虽然失去了曾经的狂热爱国热情,但真的愿意接受象征着“皇帝对蛮夷的恩赐”的勘合贸易吗?
这件事放在之前,公司可以很懂但却假装不懂其中区别。对国内宣称平等贸易、对华唯诺以朝贡为名。
但现在,刘钰很懂,不准公司假装不懂怎么办?
在大顺像是睡醒了一般展开外交之前,所有有对华贸易的公司,全都是在懂装不懂。
不管是英法,还是荷葡,都去明明确确地朝贡过。而不是说明明去外交却被官员虚报为朝贡。
在明末触碰了钉子之后,各个公司都明白过来大致该怎么和中国打交道了。
要面子还是要里子?公司很清醒。
反正大顺也没办法去欧洲大肆宣扬,只能在自己国内爽一爽,公司不需要在中国有面子,只要不把双膝下跪朝贡的事传回国内就行。
这也就导致了历史上很多奇葩的冲突。
比如历史上澳门空降的“总督”一来,就要砍海关的满清旗帜,因为他一直以为澳门是殖民地;而澳门的评议会双膝下跪迎接县官、对总督的官方称呼是“兵头”、绝不用中文称为总督,因为他们一直清楚自己是朝贡国。
互相骗。
大顺官场是懂装不懂,贸易公司也是懂装不懂,现在忽然有个人站出来要掀开这个烂伤疤,而且还是要去欧洲掀……
之前说的谎,现在就要变成一颗巨大的炸弹。
这颗炸弹是否危险,取决于舆论的走向。
这件事可以是“东西方之间互相不了解的文化冲突,就像是把上帝和陡斯混淆一样,展颜一笑,说开就好。”
也可以是“无耻至极的东印度公司,为了他的垄断权和利益,有辱国体、侮辱国格,欺骗人民,欺骗联省会议,使得人民也跟着蒙羞,成为耻辱的朝贡国”。
在那些躺平等死的国家里,这事儿没什么,要里子不要面子呗,只要给钱,叫爹也没问题啊。
可荷兰也曾体面过、骄傲过,也曾逼得英法联手,也曾让西葡无光,曾经看过巅峰的风景。
公司的十七人董事会当然明白其中的细节,但荷兰百姓不知道。
怕就怕刘钰暗地里使坏,这边假装退而求其次,签了勘合贸易协定,反手就把勘合贸易意味着荷兰主权低于大顺主权、荷兰执政见到大顺皇帝要五跪三叩首的事,抖落出来。
菲利普斯讲清楚这件事之后,瓦尔克尼尔也不得不认可这种担忧,是有道理的。
“菲利普斯先生,我认可你对此事的看法,刘钰这样狡诈的人,很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然而菲利普斯的神色,并没有因为得到了总督的认可而表现出高兴。
犹豫片刻之后,用更直白的话提醒了瓦尔克尼尔。
“总督大人,这件事可能闹不大,但您必须想清楚。”
“如果这件事闹起来……董事会,会不会让你我背锅?”
一句话,顿时让瓦尔克尼尔心惊肉跳。
“你是说……”
菲利普斯点点头。
“是的。”
“您是巴达维亚总督、我是对华贸易为会员的负责人。如果刘钰真的这么做,在荷兰闹出来巨大的动荡和风波……”
“董事会会不会说:董事会对此毫不知情,皆因巴达维亚总督和对华贸易委员会的人,欺上瞒下?”
“借你我二人,来平息市民的怒火?”
“是你和我,为了私利,有辱国体。而董事会被你我蒙蔽,根本不知道原来勘合贸易还涉及到国体、主权等问题?”
听了这话,瓦尔克尼尔的冷汗滋溜一下冒了出来,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
心道……会,一定会的!
如果真闹成这样,董事会一定会让我和菲利普斯背这个大黑锅的。
“所以?”
菲利普斯咬咬牙道:“所以,我们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勘合贸易!要在给董事会的信上,明确写清楚这里面对主权的侮辱。”
“这样,将来出了事,那是董事会不顾你我的劝告,自行为之。至少,我们不会背这个锅、担这个责任!”
瓦尔克尼尔擦了擦汗道:“可是,你应该知道,董事会不可能同意剥离对华业务、重组公司。我们旗帜鲜明地支持剥离对华业务,是不是会让董事会认为我们不可信任?甚至……收了刘钰的钱?”
“总督先生,那样,我们还可以黯然退休,依旧还有年金。当然,您可以选择相信刘钰不那么狡诈,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而我,这一次京城之行,感觉到他就是一条毒蛇,我对他感觉到有些恐惧。”
第二八七章 不如归去
“我其实对他也心怀恐惧。他确实是一条毒蛇。”
想到前些天关于“武直迷”济贫制度的评价,瓦尔克尼尔心里也有些慌,这种人的眼睛似乎专门盯着表皮之下的东西,确实很有可能借机惹出一些事端。
而且之前的会谈中,对方也直言不讳表达了对荷兰存有偏见。如果他去阿姆斯特丹搞事,是有很好的条件的。
荷兰本土的一些启蒙派,或是杀、或是抓、或是流放,总有治他们的方法。
可刘钰作为大顺的钦差大臣、皇帝特使,他要是在阿姆斯特丹讲话,总不可能直接派兵把他抓起来吧?
也不能堵上他的嘴,再说欧洲此时正值中国热,“理想国”的钦差大臣来讲话,必然是人头攒动,到时候迸出几句话来,那可就热闹了。
再者,董事会找人背锅,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之前巴达维亚的“多余”华人,从本质上讲,根本就是董事会的决策失误,让蔗糖产业过度扩张,这才导致了糖厂危机,和大量的“多余”人口。
可董事会并无人负责,而是把上一任总督抓起来背锅,理由是私自出售居留证、私自收钱允许华人登岸。
这已经不再是那个勇猛开拓的东印度公司了,而是腐化成了一个上下欺瞒、推卸责任、内部勾心斗角、七省围绕着17个董事团人选互相使绊子的庞大旧物。
菲利普斯的担忧,让瓦尔克尼尔觉得大有道理。
“但我刚刚说过,我支持勘合贸易。是不是可以写,从利益的角度,我支持勘合贸易;但从主权的角度,我反对勘合贸易?”
“是要利益还是要主权尊严,让董事会去选?”
菲利普斯觉得这个办法看似折中,可实际上却是把董事会架在火上烤。
“总督先生,你觉得董事会,会选择主权尊严?还是利益?”
瓦尔克尼尔不做声,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如果这么说,不就等于是自己在批评董事会的人不讲主权的尊严的吗?
即便信件不公开,那这封信本身也会让董事会感觉到一阵恶心。
“总督先生,如果我们提醒董事会,刘钰可能会用这种可能的阴谋手段。那么,董事会很可能直接拒绝勘合贸易。同时,董事会必然会拒绝平等外交和关税协定的要求。那么,必然会导致大顺对我们的经济制裁,甚至驱逐商馆人员。对吧?”
这也是必然的,董事会不可能同意平等外交、关税协定的要求,那是要断公司的根。
“所以,总督先生,如果我们对刘钰举动的猜测,导致了影响对华贸易。那么,董事会在事后,是否会认为,刘钰未必会那么做?万一勘合贸易只是第二选择呢?万一勘合贸易也是刘钰真心的要求,并不是用来做掩护的诡计呢?”
“那么,我们的预测和警告,到底是功劳?还是要对大顺驱逐我们商馆、导致公司对华贸易锐减一事负责呢?”
“到时候,股东们发现分红锐减、发现对华贸易的利润降低、发现股价降低,肯定需要有人负责的。”
“到时候,提出刘钰可能使诈的我们,就要来负这个责任了。”
瓦尔克尼尔沉吟一阵,把有些沉重的头,用力地点了点。
是的,如果刘钰使诈,他们要背锅,要借二人的头,平息荷兰爱国百姓的怒火。
如果提前告诉了董事会,他们还是要背锅,还是要借二人的头,平息东印度公司股东的怒火。
菲利普斯用了一个比喻。
“总督先生,一个医生看到一个貌似健康的人,说你有病,必须要切除手臂,否则会死亡。但这个病人此时非常健康,没有任何的病痛和症状。”
“病人害怕了,切除了手臂,果然没死。那么,在其之后的余生,是会感激那个医生?还是会痛恨医生切除了他的手臂?”
这个比喻说的是人性,显然,那个病人在日后漫长的独臂岁月中,感受到独臂的不便之后,一定会埋怨那个让他切断手臂的医生。
这番将人性想的很险恶的话,让瓦尔克尼尔下定了决心。
“你是说,我们明知道刘钰可能耍诈,但是不能将此告知董事会。”
“我们明知道董事会心里会选择勘合贸易,但我们要旗帜鲜明地反对勘合贸易。”
菲利普斯郑重地点头。
“是的。这是我们唯一可以全身而退的办法。”
“如果刘钰真的耍诈,那么我们旗帜鲜明地反对勘合贸易,信件一旦被曝出,那么我们就是祖国的英雄,维系主权尊严的爱国者。董事会碍于民众的情绪,不但不会处置我们,反而可能让我们继续担任职务,从而给民众一个交代。”
“如果刘钰没有耍诈,接受勘合贸易,同时也不揭穿朝贡是主权受辱的皇帝新衣,我们最多也就是被董事会不信任,调回去担任一些闲职而已。”
闲职,听起来不是好事。
但菲利普斯语气渐渐沉重。
“总督先生,事实上,我不想在巴达维亚了。”
“对华贸易的竞争压力日大,英国人背后中伤、瑞典人合作运货,对华贸易委员会在数年之内,就要对对华贸易额度锐减负责任。我可以预见,今后几年,对华贸易额将要锐减。”
“总督先生处置完了‘多余’的华人人口,即将面对的就是城南的华人起义军,他们有英国在背后支持,有能一次性伏击我们一个连队的战斗力,也有极为专业的雇佣兵,战斗力不弱于当年围攻旧港的奥斯曼雇佣兵,甚至比他们还要强……”
仰起头,透过窗户看向码头的方向,菲利普斯叹息道:“再加上刘钰带着军舰巡航东南亚,这会导致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我在大顺京城的时候,听他说过这样一句话:事物是普遍联系的。”
“一旦对华人起义军的围剿不成功,伴随着大顺海军的这一次巡航,马打蓝、亚齐、苏拉威西等地的酋长苏丹们,对我们的态度会立刻改变。”
“总督大人,或许,这是个绝佳的机会,是时候把这些烂摊子让给别人了。”
事物是普遍联系的。这话瓦尔克尼尔之前倒是没听过,今天还是第一次听菲利普斯的转述。
回想着自己来时的雄心壮志是如何被现实消磨的,大顺睡醒了、波斯内乱、中日战争、加勒比糖丰收……等等等等,果然如此。
从当初心如横行无忌的螃蟹,到如今心如缩手缩脚的王八,菲利普斯的话让他感同身受。
是啊,对华贸易委员会的日子,肯定是越发不好过了。
自己这个巴达维亚总督,又何尝不是呢?
他来当总督的时候,董事会可没告诉他说大顺有狂热的爱国者,也没告诉他大顺有战列舰。
来之前觉得简单,要么杀光,要么扔去锡兰当债务奴隶。
可现在,杀几个华人还要看大顺的脸色,束手束脚,再大的雄心也磨平了。
更何况英国已经开始涉足东南亚了,这里面的局面只会越发复杂。
锡兰移民完成,他算是大功告成,董事会交代他的任务,他都已经圆满完成了。
万隆地区的华人起义军,如果背后站着的真的是英国人,想要剿灭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当年的苏拉巴迪起义,起义军余部在大山里打游击,一直坚持了二三十年。这些华人起义军中核心力量的战斗力,并不弱于当年苏拉巴迪带走的那些土兵。
正如菲利普斯所言,他们的战斗力甚至要胜过当年围攻旧港宣慰司的土耳其雇佣兵。而土耳其人现在可还不是西亚病夫,甚至刚刚以一敌二,绿罗马鏖战神圣罗马帝国和第三罗马,还把神罗暴打了一番背盟提前退出了战争。
可现在他没有时间去镇压这场起义,因为这些即将被迁徙到锡兰的华人,就是一堆干柴。
现在去镇压,这堆干柴可能着火。
至于刘钰到来的这个变数,刘钰到底是来帮着他灭火的水?还是一桶准备浇在火上的油?这都很难说。
所以爪哇的荷兰军队只能先在各个港口城市防守,不能集结作战。
要等到把这一堆“干柴”都扔到锡兰之后,万隆的华人起义军就会像是没有了水的鱼儿、没有了木柴的火,这才有可能扑灭。
然而起义军中的核心力量很有战斗力、背后又有英国的支持,错过了开始阶段的最佳围剿时机,日后能不能全面清除也是未知数。
现在走,那就是功成身退。
华人起义,只是大功之下的略微瑕疵:
总督瓦尔克尼尔用令人称赞的统治手段、对华贸易负责人菲利普斯用叫人赞叹的外交手段,在没有影响对华贸易的前提下,完美地解决了巴达维亚的“多余”人口、为巴达维亚的产业转型打好了基础。虽然一些华人中的暴乱的份子,阴谋颠覆巴达维亚的政权,但这些人在总督的统治手腕下、在对华贸易负责人的斡旋下,并没有野火燎原,使得更多的华人参与到暴动之中。
可要是拖几年后走,一旦围剿失败,那么之前的功劳也就不值一提,盖棺定论的时候又会是另一番说辞了:
目光短浅的瓦尔克尼尔总督,给了起义者漫长的休整时间,并没有第一时间倾尽全力剿灭,为将来勃良安地区的混乱埋下了隐患。导致所有股东的利益受到了严重的损害,甚至必须要调查总督在任职期间,是否接受了华人起义者的贿赂,从而错过了镇压的最佳时机。叛乱者难以被剿灭,导致周边的马打蓝苏丹国看到了巴达维亚统治的软弱,产生了反抗公司保护的想法……
截然不同。
许久,瓦尔克尼尔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目光灼灼地看着等他表态的菲利普斯。
缓缓地,借用了屋大维的遗言,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我是否把我的角色演得恰如其分?是的话,请在我下台时响起掌声。”
然后,自嘲一笑。
“我现在走下舞台,会有掌声,我的角色演的恰如其分。但将来,或许是扔上舞台的臭鸡蛋。”
“不如归去。回荷兰做个富家翁吧。”
第二八八章 海上马车夫的遗产
两个人都在巴达维亚,对局势变化的了解,至少比刘钰说的那些坐在阿姆斯特丹、靠臆想和拍脑袋来决策的十七人董事会要强。
伴随着大顺睡醒了,东南亚已经出现了不可控制的变数。
考虑大顺是否会下南洋,毫无意义。
因为,甚至不需要大顺亲自下场战斗。
就像是这一次刘钰带着舰队起来,就像是这一次英国派出了战列舰带队的远洋舰队抵达东南亚,都会让原本一家独大的东南亚局势,发生微妙的变化:荷兰营造的不可战胜、船坚炮利的形象,会在那些岛国酋长苏丹眼里,轰然崩塌。
权力,有时候,信则有,不信则无。
荷兰不是随时都有能力打死一切反抗者的,但打死的多了,人们就信了他不可战胜。
一旦开始有人不信,那么统治的成本就会陡然飙升。
一旦有人开始怀疑荷兰是否真的是不可战胜,那么那些隐藏起来的反抗心,都会迸发出来。
对于日后的巴达维亚总督而言,必然是个巨大的挑战。
大顺控制南洋、还是英国控制南洋、亦或是各个苏丹国反抗了荷兰的统治,对大顺而言,区别极大。
但于荷兰,有区别吗?
瓦尔克尼尔心想,自己还是带着掌声走下这个舞台吧,把这些烂摊子,留给那些和几年前的我一样的、带着雄心壮志和狂热心情的新总督吧。
…………
巴达维亚的总督生出急流勇退、不如归去的心思时,连富光的庄园里,刘钰正在眉飞色舞地宣告着旧荷兰的必然败亡,以及该怎么继承荷兰的遗产。
和考虑勾心斗角、内部背锅的瓦尔克尼尔与菲利普斯不同,此时在这个严密封锁的房间内讨论的人,大多数都是一群年轻的牛犊。
这是刘钰筛选出来的心腹,除了岁数大一些的康不怠和馒头等人,剩余的都是随船而来的遴选出的义学孤儿。
房间的外面,被士兵严密地把守着,任何人都不准靠近。
然而,这间密闭的房间里,却没有讨论一句阴谋、半句诡计。
而只是在那里学习,用一种与众不同的视角,来看待这个被遮盖起来的世界的真相。
刘钰站在前面,身后挂着一幅传教士那里弄来的欧洲地图,一幅世界地图。
他的手边,放着一架简易的天平,什么也没放,此时正是完美的平衡状态。
身后的船板木匠制作的携带的黑板,写着一些外面的人每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却不懂是什么的话。
诸如阶级、矛盾、工商业、市场、人工成本、主观、客观之类的字词。
按住了手边的天平,刘钰回身在黑板上写下了“东印度公司”几个字。
回过身,笑盈盈地说道:“不管是谁家的东印度公司,不要看他客观带来了什么改变,一定要牢记,他的主观肯定是为了赚钱。资本是趋利的。”
“明白了这一点,很多事情的迷雾也就揭开了。”
“赚钱,总得把东西卖出去。赚谁的钱?”
“要么,把自己家的东西,卖给别人;要么,把别人家的东西,卖给本国的老百姓。”
“那你们说,这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最开始是为了赚别人的钱?还是赚本国老百姓的钱?”
“主观的愿望不变,客观的条件发生变化,东印度公司的经营方式也会不断发生变化。”
“这就是我说的,可以利用荷兰,在击败荷兰后与荷兰合作的根本性原因。也是为什么我说,可以和瑞典合作、荷兰合作,但绝无可能与英国、法国在贸易上达成合作。”
说完,他的手摸向了身边的天平,拿起一枚砝码,放在了左边。
“这,是英国东印度公司,拿中国货冲击本国市场、赚英国老百姓以及殖民地老百姓钱的利益。或者说,这是英国东印度公司当买办化的可能。”
此时,天平理所当然地朝着左边倾斜。
然后,刘钰伸手拿出了六七个砝码,一个个地放在了右边。
“这一枚,是英国圈地运动的贵族利益,他们养羊。他们需要羊毛高价,而羊毛高价的基础,是往外卖呢绒,而不是从中国和印度运棉布回英国。”
此时,天平已经平衡。
刘钰又放下了一枚砝码在右边。
“这一枚,是英国新兴的纺织业资产者,尤其是那些花了大价钱,雇佣上百人的羊毛纺织厂。他们绝对反对棉布进入英国。”
天平已经倾向了右边,然而还没有结束,刘钰又继续不断地往右边加砝码。
“这是英国本土的玻璃制造业、这是英国本土刚开始起步的瓷器烧制业、这是英国西印度地区种咖啡的……”
最后,他拿了最大的一个砝码,扔在了右边。
“这,是英国此时流行的重商主义理念,要当貔貅,对于金银,要只吃不拉。”
看着天平已经严重倾斜,刘钰笑道:“所以,英国不可能和我们合作,东印度公司有心当买办,却无力,因为斗不过其余几家的一致利益。况且,他这个东印度公司如今还徒有虚名,还没有占着印度,屁并不响。”
一推手,将天平上的砝码都倒了出来,等到天平重新恢复了平衡,刘钰道:“我说,英国不可以,荷兰可以。但这个荷兰,当然不是此时的荷兰。”
说罢,将一个最大的砝码压在了天平的一端。
“在南洋尚在荷兰手中的时候,我们与荷兰之间绝无合作的可能性。但是……”
他伸出手,将那个最大的砝码拿走,反问道:“如果我们拿下了南洋呢?”
在场的人看着暂时还在左右摇摆、但最终会恢复平衡的天平,若有所思。
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让荷兰东印度公司当买办?
然而仔细想想,从黑板上那些字词来分析的话,似乎真的有这种可能性。
在刘钰看来,荷兰东印度公司就是一个合格的潜在买办。
VOC和BEIC完全不同。
荷兰的轻工业和手工业因为过早转型商业和金融业已经毁了,荷兰已经空心化了。
成也东南亚,败也东南亚。
历史有时候要从更长的角度去看。
荷兰曾经太强大,抢了上个时代欧洲人人眼馋的东南亚。
印度是英国在东南亚竞争失败、退而求其次的目标;连纽约,都是荷兰“赏”给英国的,因为在上个时代,整个北美——当然不包括西班牙的银矿区——都不如一个小小的安汶岛值钱。
可时代变了。
以百年为单位,荷兰人在上个时代走了一条绝对正确的路。
以三百年为单位,荷兰人这一步可谓是错的离谱。
这不再是一个五百年前的人从棺材里复活、当年就能无碍生活的、不变的、静止的时代了。
刘钰要彻底毁掉旧的荷兰,自然也要考虑搞出一个新的荷兰。
荷兰很强。现在仍旧很强。
若此时大顺在大西洋,能让荷兰海军把大顺打的迁都西京、避其锋芒、海岸荒废。
但大顺不在大西洋,而是在太平洋。
在大西洋能被荷兰打到全军覆没的大顺海军,能在南洋把荷兰打的妈都不认识,VOC是荷兰最重要的命根子,而这个命根子此时就捏在大顺的手里。
切下荷兰的命根子,大顺就有与荷兰进行商业合作的可能,就有让荷兰东印度公司解散重组、成为买办集团的可能。
原本历史上的波士顿倾茶事件,走私贩子们搞得是荷兰走私茶。
但现在,泽兰省和瑞典东印度公司,平分秋色,因为历史上七年战争荷兰中立,泽兰省才能全力扩张走私业基本挤垮了资本不足的瑞典人。
现在以七年战争为分水岭的两大走私贩子,刘钰都要捏在手里。
很多人想象中的东印度公司,是资本主义商业倾销的马前卒,但那至少不是此时的现实。
此时的现实,是东印度公司赚得还是本国百姓的钱,是把印度和中国的商品卖给欧洲老百姓。
英国东印度公司没办法当买办,因为国内的纺织业、大地主、圈地养羊的旧贵族、玻璃制造业、英国瓷器等等,代表着向外卖货的力量。
英国渴望当买办的力量,掰腕子,掰不过英国强悍的新兴资产阶级和旧贵族。
荷兰则恰恰相反。只是缺一个契机。
荷兰国内的手工业已经毁了,当初《枫丹白露敕令》驱逐新教徒的那波手工业人才红利已经吃的差不多了。
最关键的就是金融业和商业的过度发达,使得荷兰的资本理所当然地流向了商业和金融业——就像刘钰认为在大明或者大顺没办法发国债的道理一样,在荷兰,如果海外投资和金融业投机,能有10%的年平均回报率,资本会投资年平均回报率只有5%的手工业吗?
放贷、炒股、投机就能赚钱,为啥要兴办工厂?
荷兰有识之士呼吁“振兴民族工业、让荷兰的纺织业再次伟大”,所以阿姆斯特丹股交所的大佬们,就以爱国热忱,把钱往不挣钱的纺织业上投?
再说荷兰的条件,以及当初走错的路,在东南亚的过分成功,也使得荷兰没有搞工业的条件了。
后世以玩电的莱顿瓶出名的那个莱顿市,曾是荷兰的纺织业中心。但现在呢?
欧洲纺织的是羊毛,可整个欧洲都在纺羊毛、卖呢绒,大家疯狂内卷,互相之间高关税。
英国有圈地运动养羊、法国有得天独厚的耕地和草场条件,荷兰有什么?
羊毛靠买、市场被堵、纺织根本不挣钱。
过早的金融业和商业投机,大量的资金积累,荷兰物价飙升。莱顿的一个纺织工人的平均工资,是德国的三倍、瑞士的2.5倍,英国的1.8倍。
不是荷兰工厂主心肠好,而是物价太高,给工人的工资,最起码也得保证工人能持续当工具,人得吃饭才能第二天继续去当工具。
如果本国的工业资产者,无力压制商业资产者,那么对商业资产者而言,当买办就是最佳选择。
英国东印度公司敢说降低中国棉布进口关税,第二天伦敦的公司总部,就得被本国的纺织业、羊毛业、圈地乡绅带着人砸了,怒斥卖国无耻,骨灰都能给扬了。
放在荷兰说这话,纺织业的人当然也想砸,但问题是还有几个从事纺织业的呢?有多少力量?多少能量?能鼓动多少人?
刘钰之所以一定等待荷兰参加欧洲战争,是为了耗尽荷兰人最后的一丁点爱国热情。
历史上荷兰此时已经迷茫了,开战之后爱国热忱让七省再度联合,拥戴了奥兰治家族。然而他死的时候,全国哀悼时,已经有很多人开始反问:一个世袭家族而已,死就死了,有什么值得悲痛的?
如果这一次荷兰最后的爱国热情仍旧拥戴奥兰治家族,仍旧选择参战,大顺只要忽然动手,切下荷兰的命根子、拿下南洋,荷兰必垮。
空心化的荷兰,东印度公司不只是东南亚贸易的那点利润,而是关系到股票、金融、贷款……牵一发而动全身。当初一个南海泡沫就搞得英荷吐血,要是VOC破产呢?
大顺夺下南洋,当天,阿姆斯特丹股交所就会上演一出时代大戏:抛售。
VOC绑架议会,宣布不准抛售,那么早已经对VOC垄断不满的人,会上演一场革命。
VOC遵守规矩,允许抛售,那么荷兰会瞬间崩溃。荷兰崩溃,VOC的主营业务已经是放贷了,而且很多是贷给外国的,以前荷兰很强,不得不还;现在跨了,凭本事借的钱,为什么要还?
这一次他联合法国,给法国带去了新枪新炮的技术,用西洋参和貂皮为法国输血,为的是将来让法国在北美多流血,而现在则是要把荷兰仅存的一丁点爱国热情彻底打散,告诉他们一个残酷的现实——时代变了,小国荷兰的爱国狂热,只会给荷兰带来毁灭。
毁灭掉最后的这一点爱国热情,也就扫清了战后谈判让荷兰当买办的最后一道阻碍。
搞金融业、商业的荷兰大佬们,既不靠实业赚钱,也不投资实业,那么为什么不和大顺合作,一起赚英镑、西班牙银元呢?
VOC必然垮台,但VOC的股东们、幕后大佬们,仍旧掌控着一切。再开个公司,与大顺合作,叫不叫VOC,也没什么区别。
本土工业资产者无力,他们即便有意见,认为大顺的棉布会毁了荷兰的纺织业,但是……他们有几个人?有几个钱?
荷兰有庞大的运输业、有成型的走私途径,这些人,也得吃饭。
海上马车夫的遗产,是马车夫,至于运谁的货,马车夫会在乎吗?
是跟着大顺,均分南洋的贸易品利润、配合大顺法国瑞典以及北美的走私贩子打破英国的《航海条例》?
还是……然而没有还是,荷兰没能力夺回南洋,更没能力誓报此仇攻破京城。
当然,大顺别吃独食就行,拿下南洋,看在海上马车夫遗产的面子上,还是分一半饼给荷兰吃才行。有钱大家一起赚。
大顺自己吃独食也吃不下,荷兰人是没办法夺回南洋的,可一样,真要是不死不休吃独食,大顺的船,一条也过不了开普敦。去一条、沉一条。
第二八九章 资本的去向
正视荷兰的强大,才可以用最低的成本享受最多的胜利果实。
大顺花钱造舰,想要炮击伦敦迫使英法西开关贸易,那不现实。能做到这一步花的钱,拿出十分之一援法,欧洲都能乱成一国杂烩汤。
大顺要想办法继承荷兰毁灭后的遗产,市场、运输能力、走私渠道。
大顺是厂、荷兰是店。
大顺是货源地,荷兰是运输公司。
一个“地大物博无所不有”。
一个“纵横七海的马车夫”。
两家合作的前景当然是非常光明的。
讲到兴起处,眉飞色舞,红光满面,手底下的天平一会向左、一会向右,摇摇晃晃。
下面听讲的人,认真做着笔记,这和他们平日里接触到的看待世界的角度是一致的。可以说融会贯通,但却不是醍醐灌顶。
人不多,刘钰也从未指望小圈子来解决将来的问题。他连军权都不抓,自是不会去考虑诸如五学之类的手段。
而且这个小圈子里的人,在大顺也没有可能身居高位,他们都是一群边缘人,也是皇帝心中的刘钰心腹人——枢密院副使可以有自己的私人幕僚心腹,但却决不能有带编制的开府属僚。
刘钰只是教他们一套公式,将来指望他们把这套公式教给后人。
不同的情况,这套公式得出的“眼下该怎么办”是不同的,照抄就是刻舟求剑。南洋这一票干完,如果两条腿都接上了,那么大顺就要当帝国主义了。没当过、没经验、没法抄,内部的种种问题该怎么办,那也着实知不道,只能待后来人了。
台下的人听的也只是看待世界、分析局势的思路。
此时也只是听着荷兰,并没有往大顺自己这边想。
待到刘钰讲完了荷兰的种种困境,已然是两天过去了。
这两天谈的所有内容,用导师的一句话就能概括:荷兰衰败的历史,就是商业资本从属于工业资本的开始。
这是历史的必然,表现在现实中的表层区别,无非就是它所要从属的工业资本,到底是大英,还是大顺。
两天的闭门会议,这些人一个个身体疲惫,精神却是抖擞。
从一开始的疑惑,到中途的将信将疑,再到现在的信了七八分可能。
反正稳赢不赔,无非赢大赢小。
只要欧洲能打起来,大顺就有机会把脚彻底伸到欧洲,就算荷兰这边的事不成,再不济也能垄断一下香料等物产,找别的买家带货。
感谢几千年来勤劳的人民,大顺的手工业底子相当之好,放在此时,不能再好。于是至少不需要以史为鉴,担心荷兰的覆辙,重复在大顺身上。
后续的五天,天气居然不错,为了让这些人更深刻地理解他说的那些东西,刘钰带着他们前往城外的糖厂去转了转。
终究巴达维亚是隶属于荷兰治下的,荷兰此时的衰败,在巴达维亚也有一样的投影。
就像是巅峰期荷兰令人晕眩的500艘双桅打渔船,现在只剩下了不到百艘;就像是荷兰令人惊诧的羊毛亚麻纺织业,如今败落的一片凋亡。
曾经是巴达维亚支柱产业的蔗糖业,落入眼中的就是清晰可见的萧条。
赤着上身的糖厂奴工蹲在糖厂附近的椰子树下,一群人围绕着一堆火,在那里抽着烟,嘀咕着遥远的锡兰是希望还是地狱。
糖厂承包商在忙着变卖自己的家产,他们不会去锡兰,但却不知道留在巴达维亚还能做什么。
几个糖厂承包人跟在刘钰的身旁,渡过了一开始的紧张,感觉这位钦差大人平易近人之后,便开始唠叨起自己的苦处。
如今的蔗糖业,算是完了。
本来就摇摇欲坠,现在荷兰人要全面清查人口,把所有人登记造册,以便多从大顺这里拿人头税。
每个人加的这些人头税,终究还是要从糖厂的承包者手里出。算上这些人头税,蔗糖的收购价已经比成本价还低了,再干下去,干一天、赔一天。
200多个蔗部,还能坚持下去的只有十几家了。
能坚持下去的,是一些家底子厚的,都觉得大家都干不下去了,自己坚持坚持,说不定明年就赚钱了。
可大部分糖厂的承包者都已经干不下去了。
因为绝大多数的承包者,都是接盘侠。蔗部的所有权不属于他们,而是属于荷兰人或者甲必丹雷珍兰,他们需要每年交付一定的租金承包。
荷兰人靠着垄断政策,又把糖价压的过低,一旦开始缴纳人头税,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钦差大人,我们也是没办法啊。这里距离巴达维亚这么近,甲必丹管得严,荷兰人也催得紧,荷兰人又不准其余人来收糖。糖只能卖给公司,公司定价太低……”
诉着苦,悄悄看了刘钰一眼,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今年朝廷打了日本,往年还能往日本卖一些糖,今年去日本的荷兰船也停了,这糖可不就没人要了吗?”
“其实早几年前,这糖厂就不好干了。可是没办法啊,我们能干什么呢?榨糖,经常就是赚一年、赔一年。有时候赔了,便想着,熬一熬,熬过今年,说不定糖又贵了,到时候不但能回回本,还能把之前欠的贷款都还了。”
“这几年多出来的乌衫党啊、无裤汉啊,以前都是在糖厂做工的。然而这几年生意不好,实在养不活他们,很多糖厂也就只好叫他们自寻生路。”
“可去哪寻生路呢?回福建?没有地,去了不也是在街上混吗?那还不如留在这。时间一久,一些人便琢磨着坑蒙拐骗偷,实在是正经营生没得做啊。”
“要说不交人头税这事,实际上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天朝不也有很多带地投效乡绅免劳役的吗?新瓶装旧酒,不还是一回事吗?哪知道今年就要严查呢?”
刘钰给这位吐了一路苦水的糖厂承包者递了支烟,稍微显得自己更平近一些后,问道:“你就没打算过改行?”
承包糖厂的狠狠地吸了一口,憋了半天才把烟吐出来,苦笑一声道:“这几年,啥也不好干啊。这又不像是天朝,地是不能随便买的。爪哇村社的地,我们不能买,人家也不卖。巴城周边的地,都有主了。”
“哎……如今这蔗部算是完了。不怕大人笑话,我也是有上吊的心思了。日后要交人头税,那就根本没希望了。既是朝廷与荷兰人协商移民,那就移呗。可是,荷兰人那边又只准这些奴工移民,不让我们过去承包产业。”
“我看看,还是变卖变卖家产,回福建吧。”
看起来,荷兰人已经把移民锡兰的一些情况和这里的人说了。
刘钰很能理解荷兰人的心思,巴达维亚需要用华人作为中间统治者,因为需要镇压当地的土著、需要华人做网络连接巴达维亚和乡村产出的货物,加之巴达维亚有严重的宗教冲突,所以与华人上层合作。
但结果,就是华人有人、又有钱,而且还有能让巴达维亚瘫痪的力量,这是荷兰人一直提防的。
锡兰就大不同了。
锡兰有葡萄牙留下的“强制归化”的基督徒,人数极多。
巴达维亚城中华人小布尔乔亚的位置,被锡兰的混血人种占了。
锡兰重要的肉桂生产,也不需要华人做承包商。
锡兰,没有华人中上层的生态位,只有华人底层的生态位。
这在刘钰看来,荷兰人这一步棋走的实在是太差。
巴达维亚,可以以华制华,制造矛盾,城内城外的华人彼此矛盾、上中下三层的华人各有诉求。
可你让锡兰只收华人的底层,这是生怕华人的民族意识不觉醒?
然而反过来想,荷兰人可能也是没有办法。
总不能让华人去锡兰,挤了荷兰本地混血的小布尔乔亚;亦或者让锡兰最赚钱的肉桂槟榔产业,再度如同巴达维亚一样被华人高层占据。
看着这个心灰意冷准备回福建的糖厂承包者,刘钰宽慰道:“回福建也未必就是坏事。你们这些人不是还有些家产吗?回去之后,又不是就没有事情可做。”
“松江那边正在组织一些新的产业,婆罗洲不是有金子吗?那里也不归荷兰人管,这些人准备募集一些股本,去婆罗洲包地、包矿。”
“人多好办事,人多也好抱团。”
“你是多年没回去了,岂不知这天朝内也有了一些变化?之前人们都不愿意合股,怕出事受牵连,如今松江、天津等地,陛下特许的,合股办事之风日盛。你回去后,可多打听打听。”
当即把朝廷允许在松江、京畿等军队绝对能镇得住的地方兴殖产业的事一说,意思倒也很明确。
如今天朝内的资本,正在朝相对于闽粤的北方集中。松江或是天津,现在正缺这种流动的资本。
这一次巴达维亚事变这么解决,会有很多的流动资本无处可去。巴达维亚的制糖业不景气,包税业没法往里挤,回去后与其买地当地主,还不如继续当资本家。
这糖厂的承包商也确实不知道这些变化,赶忙多问了几句,连声道:“早就听说婆罗洲有金子,可是当地的地头蛇招惹不起。若是大家合股做事,或是开矿,或是垦田,这倒真行得通。只是……”
言语上虽显得兴奋,可内心还是犹豫。
在商业这事儿上,荷兰人虽然可恶,可是荷兰人却比朝廷更可信,最起码好像似乎到现在为止,荷兰人还算是基本讲道理,是你的就是你的,不会夺走。
可朝廷呢,当官的巧取豪夺,捐献也多,别到时候全都是给别人作嫁衣裳。
还是回去仔细打听打听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