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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顺1730txt下载     新顺173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九零章 生活的希望

    刘钰也知道这些人不可能这么快就信任朝廷,松江那里的风气,是自己用尽办法,花了十余年的时间才扭转的,总算让商贾们稍微放心了一些。

    为了达成这种风气的转变,当初自己还得低三下四去日本舔,哪里仅仅是为了那点银子。

    商人哪有喜欢大顺这样的有着绝对权力的朝廷的?

    “我知你心中多半犹豫,但也不急,只是给你们指一条路。行不行,去松江、天津那边看看,也少不了块肉。都能跑到巴达维亚来,乘船去一趟松江,还是什么难事吗?”

    “那边也有福建会馆,去了之后,多看看多问问,自是明了。”

    “这话你也不妨和那些像你一样,准备变卖产业回去的人说一说。都去看看,对吧?”

    蔗部承包商赶忙称谢,刘钰示意不必,心道松江和天津,只是有了这种模式的组织基础,可终究还是要靠资本去驱动的。

    开发南洋,朝廷出不起钱。

    普通百姓若来,还是小农模式,也不适合将来南洋的定位。

    巴达维亚肯定是没可能复兴了,历史上七年战争开打,巴达维亚的制糖业复兴了一波。但大顺下了南洋的话,巴达维亚的制糖业肯定是要完的,巴达维亚军镇能不能站稳,就看万隆地区的起义军土改能否成功。

    至于像是眼下这位蔗部承包者手里的资本,还是集中起来,为将来的橡胶、金鸡纳、金矿等产业做准备吧。

    这都不是小农模式能搞起来的。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了一株大树下,早已经被通知不必拘礼该干啥干啥的、在那无事可做聚堆抽烟的糖厂奴工,赶忙起身跪下行礼。

    刘钰叫身边的蔗部承包商先离开,只剩下这些糖厂奴工后,叫人把一些酒、昂贵的糖水罐头、船用咸牛肉等物拿来,用这些糖厂奴工更喜欢的方式,坐下来和这些人闲聊起来。

    几杯水手用的烈酒下肚,故作平易近人的姿态,这些人或许也知道眼前这位大老爷是故作平易近人的青天模样,既是愿意当,那就顺着呗。反正不吃亏。

    刘钰先问了问他们家里都是哪里的。

    “莆田的。”

    “潮州的。”

    基本上不是福建的,就是广东的。

    “你们觉得去锡兰,怎么样?”

    这时候酒已经喝了不少,几个胆大的互相看了看,借着酒劲,壮着胆子道:“能活就好。之前红毛鬼就说过要往锡兰送,可是都说去的人十个活不来一个。还有说船走到海上,就全扔海里喂鱼了。既是朝廷出面了,这红毛鬼也会守信吧?”

    对将来可能要吃的苦,他们还真不是太在意。

    他们不是出海做生意、赚大钱的商人。

    而是一群在祖籍活不下去,被骗、被诱到巴达维亚来做苦工的。但凡在能老家活下去,谁肯来南洋?

    蔗部当奴工的日子是苦,经常因着这样那样的热带病就死了,但胜在饿不着。再不济,这里虽没有棉花田里的西瓜吃,但啃啃甘蔗也还行。

    日后还能弄个巴厘岛的黑女人,凑合着也就过一辈子了。

    想着儿子们出生就“不愁工作”,能继续砍甘蔗榨糖;女儿可以送到城里做个奴婢,或是给人当个小妾。这生活,还是有奔头的。

    实在不甘心这么活的那些人,早就拉杆子去了南边的火山聚义了。

    但这种生活的奔头,也很脆弱。

    要不是牛二等人起义,把核心力量直接拉走,也没有在巴达维亚周边搞大事,只怕这些人也就跟着一起干了。

    他们哪里知道,这里面都是朝廷的算计,甚至于他们去锡兰,都是朝廷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结果。

    刘钰对移民锡兰的死亡率,心知肚明,这时候也只能坏话好说。

    “你们放心,把你们装船上扔下海的事,是不会发生的。”

    “一来朝廷的船在呢,红毛鬼哪敢?”

    “二来到了锡兰之后,点人头数钱。陛下仁慈,给你们出了三两年的人头税,也是知道你们实在是无以谋生,这才不得不出海的。也是盼着你们到了锡兰,日后总能分个三五亩地。”

    “等到了锡兰,活一个人,就交一个人的人头税。红毛鬼也会多用点心。”

    这些奴工听着这话,觉得这还算是句人话,眼前这个钦差大人看上去人不坏,一些憋在心里许久的话,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大人,咱朝廷管不到红毛鬼,可那些假洋鬼子也治不了吗?就刚才和大人说话那个,整日克扣我们,稍不听话就鞭打。动不动就拿红毛鬼压我们。”

    “只说我们都没有居留证,若是谁敢闹事,就交到红毛鬼那,给红毛鬼干苦役。给红毛鬼干苦役,和死了也就没啥区别了。”

    “说实在的,我们在蔗部里干活,红毛鬼还真没欺负过我们,主要是我们也见不着。可最坏的就是那群假洋鬼子。”

    刘钰笑着端起酒碗,和这几个敢说话的人碰了一下,笑道:“红毛鬼要真不欺负你们,那你们为什么怕去服苦役呢?”

    简单的一句话,让这些人都陷入了沉思,心想好像也是这么个理儿。

    “这话啊,可不能这么说啊。那你说当初太祖皇帝起兵的时候,因着太祖皇帝欠债就抓起来打的,也不是崇祯吧?”

    笑过之后,却也没说治一治那些“假洋鬼子”的事,而是用了一个非常恶心的比喻。

    “小时候,谁要是一哭,爹妈准说,再哭就让大毛猴吃了你。那你说,大毛猴坏不坏?”

    这话可以说是非常的反动了。说的好像糖厂承包者,是这些奴工的父母一般。

    即便这话的本来目的是说“大毛猴”坏,可这些奴工虽是喝了酒,却也不傻,立刻道:“大人这话说的就不对,我们不做事,他哪里有钱花?可我们小时候吃奶,却也没说出生就帮爹妈做事换奶吃啊。”

    “大毛猴坏,他们就不坏了?我们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都是乡里乡亲的,拿红毛鬼来吓唬我们,这叫什么事?”

    一个酒已经喝的八分醉的,顺势哼了一声道:“狗屁的乡里乡亲,在天朝的时候,收租子的都是乡里乡亲,可少了你半分?敢去告状,不也一样,只说衙门里都是他们的人,还不是拿衙门吓唬你?”

    “这朝廷的衙门吓唬你,和拿红毛鬼吓唬你,有甚子区别?要我说,都一个鸟样,除非有包青天、海青天那样的大清官,否则啊,哪都一样。”

    “钦差大人是个好人,要是钦差大人去能锡兰当官就好了。我们的日子才算是真有盼头了。”

    能说出这话来,证明已经喝的差不多了,刘钰又叫人添了一轮酒,继续把众人灌了一顿后问道:“当初那些人起事的时候,你们心里怨气这么大,咋没跟着走?”

    “想走来着,没赶上。人家走的忙,都是一些信得过的弟兄,我们没来得及走。”喝的已经九分醉的人,全然忘了这话是可能掉脑袋的。

    还有喝的三五分醉仍旧清醒的,赶忙道:“当时也有风声,说是红毛鬼去京城了,皇帝陛下已经知道这事儿了。就有人说,现如今的皇帝是个好皇帝,又打罗刹鬼又打倭国的,不能不管咱们。说不定就派个青天大老爷老查此事。”

    “这不是,青天大老爷真给我们盼来了?”

    刘钰苦涩一笑,自顾自地呷了一口酒,忽而问道:“当初你们觉得朝廷会管,可你们想没想过,这糖厂的局面,希望朝廷管成什么样?怎么管?”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於人的的传统,让这个问题听起来有些古怪,一时间醉的亦或是没醉的,都愣住了。

    想管成什么样?

    这个他们还真没想过,只觉得只要青天大老爷来了,一切就好了,肯定有好办法解决。

    然而现在青天大老爷不但不管,反而问他们希望该管成什么样,一个个全都懵了。

    刘钰支棱着耳朵,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一个他想要的、觉醒了身份意识的回答。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有人终于说出了一句让在场的奴工都认同的话。

    “还是太祖皇帝时候那般呗,均田。若是天下的田均一均,家家都有三五亩地,不交租子只交皇粮,谁愿意来做工啊?”

    这话顿时引来了一阵热烈的反响。

    “是啊,大人,朝廷要是均了田,大家的日子就好过了。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来南洋求活啊。”

    “我们之前在老家就是租地的佃户,后来实在是欠了不少债,没办法,主家就说让我们去南洋干活,债就清了。哪曾想上了船、到了岸,就被扔到甘蔗园里了。人生地不熟,跑又没处跑,跑到外面被抓着,就要给红毛鬼服徭役。日子过得太难,一起来的二十几个,当年就因打摆子、发疟疾、拉肚子,死的就剩三五个了……要是均了田,谁肯来做这个?”

    这是个此时可以想象到的标准答案,却不是刘钰想听到的答案。

    萌芽萌芽,“可惜”江南的庄园奴仆、陕西的佃户、松江的织工,没这“觉悟”,不肯做安安饿殍不说,还缺乏英国被圈地农民排队进济贫院也不起义均田的“自觉”。

    连下个南洋,都不是直接去“无主”的广袤美洲种地,而是被扔进这里当奴工。

    美洲缺人缺到一个黑奴50英镑,150两银子,他实在不忍心问问这些糖厂的奴工,当初到底被卖了多少钱。

    终究的梦想,依旧还是复古井田,可复古井田能解决问题吗?

    奴工们血泪斑斑的巴达维亚糖厂;矿工们朝不保夕的邦加锡矿;被逼到齐行叫歇的苏州丝织工厂……终究,是时代前进的方向。

    当最后一滴酒倒入嘴里,这场谈话也就结束了,之后的几天,用着近似的方式询问了更多的人。

    日子一天天到来,临到要去与荷兰人谈谈锡兰问题的那一天,跟着刘钰听了几天诉说的人,在送刘钰去谈判之前,问了刘钰一个问题。

    “先生,将来若是朝廷下了南洋,若是打开了销路也要卖糖,但要和孟加拉的糖、巴西的糖、加勒比的糖竞争。先生会怎么办?”

    刘钰想了想,反问道:“你们怎么办?”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犹豫了一瞬,但随后坚定地说道:“我会想办法,让国内的百姓都能买得起糖。”

    刘钰笑道:“那么怎么才能买得起呢?”

    “呃……均田。”

    “哈哈哈哈哈哈……”刘钰笑了好一阵,也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就这样跳上了前往巴达维亚总督府邸的马车。

第二九一章 缺钱的世界第一大公司

    抵达总督府邸时,荷兰人已经在那里等候了,一个个的脸色都很严肃。

    有了上一次在气势上完全被压制的经验,这一次荷兰人也没有废话,直接将一份厚厚的锡兰移民计划书递到了刘钰手里。

    递交企划书的时候,一个个脸色都不好看。

    刘钰坐在那,把拉丁文写的企划书大致看了看前面的纲要,心说这什么破玩意?这要是放在朝廷六部,谁写出这样的关于移民的公文,这辈子仕途就算是毁了。

    荷兰人真的就是把人看成产生利润的工具了,虽说他说可以容忍一定的、必然的死亡率,可也没说真的就把华人可以当泰米尔奴隶看。

    抬手把企划书往桌上一扔,嘲笑道:“早就听说过荷兰人是最‘慷慨’的,这话果然一点没错。”

    “连农夫都知道,要收获就要先种下种子。锡兰的前景非常好,移民过去能给你们带来极大的利润,何必一个个垮着个批脸?你们好说也是一个公司,连赚钱的提前投资都不高兴,果然‘慷慨’。”

    “投的越多,赚的越多,怎么,公司财政没钱了?这点钱都投不起?怎么说,VOC也是此时的世界第一公司吧?”

    通译尽可能把刘钰这番话中的脏字都翻译出来,瓦尔克尼尔听到“公司财政没钱了”的反问,只能微微一笑,故作淡然,没有回答。

    现在他没法回答。

    因为,确实没钱。

    之前锡兰移民的计划,已经上报给了董事会。

    在香料伴随着人体四液学说失去药用光环、荷兰的垄断越发力不从心、英法普俄各国都开始重商主义打击荷兰商船的时候,其实董事会也知道,产肉桂、产印度所需的染料槟榔的锡兰,是个长远看来非常不错的赢利点。

    哪怕不是将华人作为债务奴隶扔过去,利润还是有的。

    刘钰说到了重点,只要投资的回报率,高于公司的平均股息,这就是一笔赚钱的买卖。

    公司的股票,又不是说分成香料、移民这种,而是以一个完整的公司内部财务核算的。

    东边赔了西边赚,最终算股息的时候是要合并的。

    然而,瓦尔克尼尔却明白现在董事会的难处……说没钱可能有点不太准确,准确说法是批不下来足够的现金。

    如今刘钰咄咄逼人,他又实在不能把这种难处露出来,那可真就让刘钰完完全全占据主动和先机了,日后的谈判气势一定会压的死死的。

    荷兰现如今虽然开始衰落,其实底子还是很厚的。

    七省也不是没钱,买了那么多的英国国债,每年付给荷兰的利息,就有将近400万两白银。

    只不过荷兰的银行家们,只看利息和回报率,当年荷兰和西班牙打仗的时候,荷兰银行家依旧大笔大笔地给西班牙借款,连逼得荷兰决堤以水退兵的法国,还从荷兰银行家那借了2500万盾呢。

    然而作为“自家人”的VOC东印度公司,情况过于特殊,财政上已经快要走到末路了。

    不是借不到钱了,而是不敢借钱。

    借不到钱,和不敢借钱,不是一个意思。

    东印度公司有17人董事会,但实际上理论上的董事会有70多人。小市民,买个三头二百的这种,当然不算,自然没有发言权。

    这17人属于不同的省,荷兰各省之间本也勾心斗角。

    七省之间互相都要争取本省的利益。就像是对华贸易委员会事件,阿姆斯特丹省、泽兰省为“各个省派去直航中国贸易的船只比例”就闹出过大事。

    泽兰还差点联合其余几家掀桌子,最后闹出了一个滑稽的对华贸易委员会。

    17人为七省各自利益内斗也就罢了,70人的理论董事会成员,又不断地伸手要权,也希望进入决策层。

    这70人里,有私人大股东,有各个城市的钱,只是着实没办法和阿姆斯特丹商会这样的大寡头争而已。

    然而一旦有机会,还是希望咬一口分权的。

    面对这种情况,17人团当然是团结的,但都是商人,解决的办法也就简单粗暴:高股息、高回报率,公司在我们17人的领导下,前途光明。

    70多人的理论董事会想要拿权,肯定是要发动“群众”,也就是那些小市民股东。

    然而小市民股东则不是很在意,到底是17人团,还是70人团,只要自己能拿到股息就行。

    小股东一看,哦,3000盾一股的股票,几十年间,光股息就发了107665盾,股息是股本的30多倍。

    那我闲的没事干,非得去问公司怎么经营的干啥?非得看公司财报和账目干啥?人家17人干的这么好,难不成你们那70人董事就能拿比现在高的股息?

    超高的回报率,使得那70人的董事也没了气焰,不敢要权——许诺超高回报的游戏,法国人二十年前刚玩过一次,荷兰人已经连吃了郁金香泡沫、南海泡沫,外加法国的密西西比泡沫这三次大亏,虽然不长记性,但前一个教训还是太近了,实在是不太相信这种口头许诺的高回报率。

    当初密西西比泡沫的时候,小股东、小市民们倒是质疑过17人委员会:妈的,人家法国的密西西比公司,承诺的年回报率是45%到65%,甚至半年内500块一股的股票涨到了18000,这是什么概念啊?只要拿出500块,半年后变成18000,啥也不用干,顶几十年的工资。

    45%的年回报率是什么意思?只要拿出两年的全部工资投进去,每年啥也不用干,就能维系和之前一样的生活。

    你们这17人是干什么吃的?一年只能给平均21%的股息?废物!

    然而随着泡沫爆裂的一声脆响,大半个法国的贵族、大半个荷兰的市民被当“金融天才”约翰·劳当成韭菜被割了一茬后,荷兰市民才意识到:其实,21%的年平均回报率,挺好的……

    虽然现在降到了17%左右,但相对来说,年息17%,真的已经不低了。

    70人董事想煽动底层民意拿到公司控制权,就得许诺比现在更高的回报率,可这70人董事会又不想学密西西比泡沫,给出一个扯淡一般的50%的回报率。

    只要公司继续维系着“财务状况健康、投资配置合理、每年按时发股息”的表象,他们就没法要权。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英法普丹瑞等各国,都组建了东印度公司,垄断力度已经不够,VOC再也不能搞出1640年惊人的香料贸易1200%利润的业务。

    本来20年前有个利润增长点的,那就是奥斯坦德公司事件,VOC拼命砸钱,就是要把奥斯坦德的茶叶砸在手里,看谁的血厚,谁先撑不住谁就彻底了放弃了茶叶业务,知道拼不过。

    垄断公司都喜欢砸钱抢市场,后世也一样。

    于是使得原本是葡萄牙王室带入欧洲、向征上层身份的茶叶,从旧时王室宫廷饮、飞入了寻常百姓家。

    原本这就是个薄利多销的机会,抓住机会,就能再次起飞。

    但正赶上那几年荷兰内部出了问题,扩军派和裁军派争来争去,荷兰和泽兰希望扩建海军继续垄断贸易、打破《航海条例》。

    可别的省也不傻,扩海军你们阿姆斯特丹和泽兰得利,像我们种地的弗里斯兰,凭啥出钱造海军?

    1619年的时候,定下了各个省的“比例税”政策,每个省按照共和国的预算缴税。当初商业才发展起步,种地的居多,农业省弗里斯兰仅次于荷兰,承担了13%的税务比例,当初也算合理,种地当时还是挺有钱的。

    现在一百多年过去了,这税务比例还是这样,那些搞商业的一个个赚到飞起,却没有改变各省的税比例,弗兰德斯能高兴吗?

    闹腾来闹腾去,连执政官都扔了,各个省扯皮扯到现在,舰队已经基本是个空架子了。

    英国锁、法国堵、普鲁士高薪抢人,东印度公司日子也不好过。

    公司为了维系公司“很健康、很赚钱、不差钱”的形象,坚决不年年公开财务报表,而是以高昂的股息,让小股东们不闹事,十年公开一次:公布公开财务报表,和我们没关系,只要股息到位就好。

    十年公开一次,也就意味着做假账容易多了。

    有时候实在缺钱了、周转不过来了,就得借钱。

    或者,拆了东墙补西墙。

    但偏偏又不能跟荷兰的银行家借钱,荷兰的银行家里也有一些是股东,一旦借钱这事公开,可能就会引发小股东的不信任。

    荷兰百姓被之前的三次大泡沫吓住了,一旦东印度公司开始借钱,他们就先慌了。

    他们一慌,70人的董事会就会借机质疑17人团,开始伸手要权。

    而17人团不只是享受权力,更是因为10年一次报账,使得他们有自己的巨大利益在里面。

    只要还能占着位子,有时候哪怕借钱,也要维系高回报率。毕竟底子还在,往外贷款、东南亚的收益,平衡一下,左支右绌,修修补补,总还能维持。

    这艘破船只要不沉,掌权的17人委员会就有利可图。

    既要维系高股息来让股东们别去纠结细节问题,又不能从国内贷款以免让人失去信心,这就导致不可避免地走向两条不归路。

    其一,投资尽可能要求短期回报。偷、抢、强迫劳动、把华人变成债务奴隶,等等,那些可能需要长期才有回报的投资,不再考虑之内。

    不要去考虑什么长期回报、长久利益。

    其二,国内没法借钱,去国外借。

    国内的平均利息,以东印度公司的信誉,能借到5%左右的低息,但为了不露馅,那就顶着18%左右的高息,在东印度借。

    反正17人董事会压着其余董事,压着联省议会,10年才报一次账,只要10年内把借的钱抹平,就能让国内的小股东不知道。

    也能不让70人的董事会借机生事要求分享公司管理权。

    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明知道锡兰是公司将来重要的利润增长点,但是没钱投。

    这不是简单华人是不是债务奴隶的问题,就算是债务奴隶,想有回报,也得进行一些先期投入啊。债务奴隶顶多也就是降低一下人工成本而已,可耕牛种子这些东西,不也得花钱吗。

    董事会让巴达维亚总督解决,可大顺刚打了日本,断绝了日荷贸易,使得公司一个稳定的现金流断裂了。

    巴达维亚哪有钱?

第二九二章 好人我来当、坏人你来做

    日本在新井白石后也加剧了锁国,贸易额虽然少了,但是,日本和大顺终究不一样:大顺是个对金银只吃不拉的貔貅,日本则是盛产金银只拉不吃。哪怕额定的贸易信牌减半,巴达维亚依旧能拿到不菲的小判金、丁银,这都是硬通货。

    巴达维亚这边的一大部分资金,要用日本金银支撑。

    大顺这边的瓷器茶叶等,要运回到欧洲才能换成白银。而且还有一个对华贸易委员会把持,直通阿姆斯特丹,巴达维亚能沾手的,只是默许可以携带一定数量的私货茶走私回去。私货茶搭乘公司的船,卖价肯定比公司的低,收入却不归公司而是私人,所以这些私货茶的利益,也是私人的而不是巴达维亚财政的。

    董事会现在也没办法,往锡兰投钱,将来肯定有利润——如果开诚布公的和荷兰小股东们说,市民阶层们也不傻,其实也能支持。

    但问题就在于,好事你说了,那公司的坏账你说不说?公司财报公开的话,锡兰这边的好处大?还是之前积累的坏账、腐败更大?

    有些头,是不能开的。

    今天开了煽动小股东议事认可的风气,明天可能就会被要求公开所有的财务报表和投资方向,甚至可能重组董事会。

    甚至之前有人提出过,如果大顺也支持锡兰移民计划,是否可以让巴达维亚政府,向大顺这边借点钱?以15%的年息,先借着,等着锡兰这边盈利了,还了钱就是了。

    然而若是以往,说不定也能行。

    可现在刘钰气焰嚣张,咄咄逼人,还要逼着公司剥离对华业务呢,这时候跟刘钰说借钱,表明公司现在缺钱,这不等于是往刘钰手里递刀子吗?

    现在刘钰小嘴像抹了蜜似的,讽刺他们“慷慨”,瓦尔克尼尔除了充耳不闻继续微笑之外,别无办法。

    移民计划里,华人移民的待遇和生活条件,可是压的极低,还要担心一会儿刘钰又要找茬呢,这时候自是只能面如春风,要有唾面自干的修养。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荷兰又许多年不造新舰,全凭过去的底子和体面撑着,面对气势汹汹的大顺,谈判的气势在简单的“钱”字上,就被大顺这边彻底压住。

    被刘钰讽刺一顿,瓦尔克尼尔也知道里面华人的待遇确实是过低了,可他也没办法。

    现在巴达维亚南边的火山地区还有华人起义军,不尽快把北边的华人移走,也没法镇压起义。

    好几万人的移民,就算这不是从奴隶海岸到北美殖民地那么远,就算这条路走得相当熟悉了,可也是个大项目了。

    刘钰作为大顺这边的钦差,当然是希望“好”。

    而巴达维亚这边,自然是只剩下“多、快、省”。

    “侯爵大人,这是我们能做的最大努力了。就算公司拨款,也需要两年时间才能到。我只是个巴达维亚总督,不可能扣押公司的货款吧?”

    瓦尔克尼尔稍稍做了一点辩解,刘钰又道:“好吧,这件事暂且不说。那到了那边,人头税难道还不取消吗?你们的肉桂工厂,如果征收人头税,那不是等于征你们自己的钱?”

    瓦尔克尼尔心道废话,肉桂的钱是公司的直属财政收益,人头税是殖民地地方税,公司又不拨钱,我们也难啊。

    “侯爵大人,我们有我们的困难。您应该明白,移民是要花钱的。而且一些公共建设,也需要钱。”

    “人头税也是用在公共建设的支出上。而且这也是一个方便的征税方式……”

    刘钰笑道:“不是方便,是你们的行政能力水平太差。只会搞包税制。”

    嘴上嘲讽着,心里却想,人头税还是土地税,那都无所谓,反正都是借口。

    关键是怎么才能在下南洋的时候,锡兰的华人已经开垦了足够的土地、并且拥有一支完全可以接手搓肉桂业务的熟练工?

    “总督先生,您的企划书中很明确,绝大多数华人,将来要作为农民,耕种那些当年被葡萄牙人赶走的僧伽罗人的土地。荷兰作为一个包税制国家,一个商业国家,可能不能理解土地税的意义。”

    “我个人认为,在锡兰,完全可以征收土地税。华人去锡兰,一部分作为技术工人、一部分去搓肉桂、加工槟榔。但更多的人要去种地,如果规划的好,土地税的收益是可以高于人头税的。当然,前提是土地得到了充分的开发。”

    “而开发土地,需要一定的投资。只要你们追加一部分投资,土地充分开发出来,所得的收益是高于人头税的。”

    “僧伽罗人是有治水传统的,我认为贵公司也应该增加一些公共水利设施的投资,这样也可以征收更多的土地税。从长远来看,这种投资是有意义的。”

    “一方面,可以改善唐人的生活水平,这是本朝最关心的问题,毕竟他们本朝的国民,皇帝作为天子,他们的君父,是要为臣民的利益着想的。即便将来他们在你们的治下,皇帝陛下也不希望他们生活的过于落魄。”

    “另一方面,长久投资带来的回报,也远远高于人头税的收益。作为一个主要税种是土地税的国家,我认为我有资格告诉你们土地税的意义,以及对农田水利的持续性投入所得的长期回报。”

    这话听着像是好话,可实际上极为阴暗。

    兴修水利,肯定需要服劳役。

    刘钰的目标,是苦日子都是在荷兰时代过的、好日子都是大顺来了好日子就有了。

    肯定是希望在荷兰时代,移民们多开垦一些土地、在荷兰的组织下兴修一些水利设施。

    这玩意儿,移民肯定吃苦。但等着将来大顺一来,这些成果就全归了大顺了,移民自然追随祖国。

    这不是钱的事,如果能用移民作为“免费”劳动力,把水利设施基本布置好,荷兰只需要付出一些恶名,多花不了多少钱。

    如果单从道理上来讲,其实刘钰说的这些都很浅显,任何一个农业大国都明白这个道理。

    但即便这个浅显的道理,也得跟荷兰讲清楚。

    因为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水平,真的是和后世的大英“理藩院”差了太多。

    大英“理藩院”能派人去爪哇考察村社的经济基础,拿出了“爪哇的关键是农村土地问题”的考察报告。

    荷兰人就完全没搞过。

    锡兰有点样子,那都是葡萄牙人的遗产。

    脏活葡萄牙人都干完了,荷兰人占了后,捡了个现成的——宗教被强制改宗基督教、旧贵族纷纷逃亡、种姓制度在南部基本瓦解、大量的旧贵族逃亡留下的土地。

    反观荷兰人的统治手段,粗暴至极,毫无技术含量。

    肉蔻多了?杀人,把人杀个三分之二,肉蔻产量就下来了。

    丁香多了?砍树,把树砍了烧了,产量就下来了。

    产量下来,需求不变,价格就上去了。

    爪哇土著贵族强势?合作,对村社土地制度一概不管,强迫种植、贵族分红。

    华人商业能力强?合作,把税包给华人,自治,只要交钱,一切好说。

    在锡兰就搞一堆泰米尔奴隶干活,奴隶制放在种植园还行,靠奴隶种地、种大米,这不是扯淡吗?怎么可能有小农的生产水平高?

    荷兰人脑子里就没有个“收正常的土地税”这个概念。

    锡兰不是爪哇,就不适合种植爪哇的那些作物,好容易在荷兰摸索出来的这一套强迫种植制,也不适合在锡兰。

    而且来说,爪哇是封建村社土地制,和封建主合作就行。

    锡兰的上层贵族都跑路去北边了,根本就没有封建贵族了,大量的华人移民去了,搓肉桂、摘槟榔也用不掉这么多人,大量的无主荒地,肯定是要小农种植的。

    可看了看企划书,这群人根本就没有管理小农的经验。单就这一点来说,大顺倒真的是可以自豪无比地说管小农的经验天下第一,规模移民屯垦,那也是传统艺能。

    刘钰希望荷兰对法宣战的时候,锡兰已经结束了艰难的开发期,现在看来荷兰人的企划纯粹扯犊子,这哪行?拿着爪哇的那一套,套在锡兰上,土地状况、经济基础、土地所有制都不一样,刘钰不看长久,就是短期三五年内,也严重制约生产力的发展。

    “这样吧,考虑到垦田的难度,也考虑到唐人不易,天朝这边出一笔钱。”

    “一部分,用于购买各种农具、铁器,我看贵公司的企划案上,也没有这方面的计划,难不成让移民用手去刨地?”

    “另一部分,从印度购买一批耕牛。”

    “移民去了之后,编户齐民,你们仍旧采取甲必丹、雷珍兰的制度。天朝将购买的农具、耕牛,贷给唐人移民。按照每个雷珍兰控制下的一个编组,为一个基本单位。”

    “天朝的宋代,曾经有过面向小农的贷款方案,但小农的偿还风险太差。所以,以一个雷珍兰的编组为一个贷款法人,提供的耕牛、铁器等,均以低息,十年还清。”

    “你们也组织一批人,进行水利建设。尽可能保障将来这些人都能以小农的身份存在。”

    “到时候,免除人头税,代之以土地税。既可以废除雷珍兰、甲必丹包税勒索的恶习,也便于锡兰的物产丰富起来。”

    “当然,站在天朝的角度,是希望这些可怜的唐人移民,能够越过越好。出海谋生,已然不易。”

    “你们实不知天朝有‘仁义’二字,可能你们真的不懂,这可能是你我之间的文化分歧。”

    “这件事,我是没有私心的,纯粹是出于‘仁义’和恻隐之心。当然,我们不会干涉你们对锡兰的治理和管辖,只是让去监督的官员,顺带做一个贷款机构而已。”

    刘钰心道,钱,还是要花的,不然接手的时候还要再麻烦。但钱,绝不能借给荷兰人、再让荷兰人花出去。日后开战,根本没法讨债不说,何必让荷兰人拿着自己的钱,去做好人?

    谁低息提供的铁器、耕牛?天朝。

    谁强迫劳动开垦荒地、修缮水利?荷兰。

第二九三章 下西洋

    只要不去想大顺攻占锡兰,刘钰的这番话对荷兰来说就是绝对的好消息。

    大顺得了仁义,公司得了利益,各取所需。

    国家不是公司,仁义至少在名义上,要高于利益。

    虽然荷兰的正式叫法应该是【低地地区议会制资本主义商业寡头共和国联盟】,但当年奋斗期的时候也有过权力极大的执政官。国家和公司的区别,在场的荷兰人还是可以理解的。

    刘钰再度把那份企划书拿起来,在半空中挥舞了两下。

    “搞商业,我们不行;屯垦种地,你们不行。这份企划书完全不合格。”

    “这样吧,我现在就派几个人,你们也派几个人,一起去一趟锡兰。实地考察一下当地的气候土壤土地状况,由我们这边在不涉及贵公司治权的原则下,制定一个更完善一些的企划。”

    “有什么问题吗?”

    在场的荷兰人觉得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反正大顺这边咄咄逼人,要派人驻扎在锡兰监督执行、保障华人权益,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

    “侯爵大人,这个要求我们可以同意。但是您是否能够确定,日后不会干涉本公司的内政呢?”

    “当然。前提是你们要把责任、义务、税制都写清楚。只要写清楚了,这些出海谋生的唐人就是你们治下的人。就像是传教士在朝廷里犯了错,处置他们,罗马教廷也没资格管辖,对吧?我们大顺是讲道理的,要求的是对等外交。你们既然支持所有天朝范围内的天主教徒不归罗马教廷管,那我们也是要投桃报李的,可以支持你们对南洋的管辖权……但前提是,不要再出现类似的人头税事件,也不要出现吕宋那边的屠杀事件。”

    这年月,外交场合的话,和放屁没什么区别。

    但荷兰人还是挺相信的,原本是不信的,但是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把荷兰打残了,于是这几十年来,几乎是掩耳盗铃自我欺骗般的相信外交官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不相信又能怎么办呢?战场上拿不到,又不想彻底绝望,还不如骗骗自己外交能解决大部分争端。

    刘钰这番话如果是真话,实际上也就解决了南洋问题上中荷之间最大的争端:那些华人到底还归不归天朝管。

    有了这句话,荷兰人这边略微安心。因为历史上的红溪惨案没有发生,所以荷兰人这时候可以理直气壮地痛斥了一番西班牙人的残暴。

    顺带还是狗咬狗,表示当年在台湾,西班牙人也占据了台湾的一部分,还修了城堡哩。

    他们自是不知道,他们以为刘钰说派去锡兰的那些人是会种地和会计的文官,可实际上却是枢密院的参谋。

    既然企划书还要修订,现在也就不便讨论企划书问题,瓦尔克尼尔知道刘钰会说关于勘合贸易还是对等关税的事,便主动提及。

    “侯爵大人,您所说的贸易问题,我们也已经将这边的具体情况写好了。但是,这是我们共和国内部的事,您就不便过目了。支持、还是反对,那是联省议会和董事会要考虑的。”

    “但您放心,只要董事会和联省议会做出了决定,巴达维亚政府一定会全力履行。”

    “我们会派人与您一同前往欧罗巴。这一点您可以放心,董事会不会像您说的那般,用等待巴达维亚的反馈为理由拖延。”

    刘钰心道拖不拖延也就是我嘴里在意,反正两害相权取其轻,相对于对等贸易和关税协定,你们肯定更乐于接受勘合贸易。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压根是奔着让你们破产重组去的。

    “好吧,确实,你们也没有决策权。我也只是不希望你们公司的董事会,拿需要你们的反馈作为借口就是。既然是你们内部的事,我也确实不便查看。”

    “那么,在我起航前往欧洲之前,也就剩下派人去锡兰考察修订企划书、我还要前往泗水等地宣慰其余唐人,这两件事了。”

    “这里即便有海盗,我带着舰队,也不用担心。我看,你们的舰队就不要跟着了,该干啥就干啥去吧。起航出海,是要花钱的。有这些钱,多投入在锡兰的唐人移民身上,为将来收更多的土地税提前投资,不好吗?”

    他越是这样说,荷兰人越要“据理力争”。

    心道舰队伴航当然要花钱,哪有趴在港里省钱?可这钱要是省下来了,那些小国酋长说不准明儿就派人去京城朝贡了,将来我们还得花更多的钱,这钱可不能省。

    …………

    几个月后,季风吹起。

    狂躁的印度洋的海浪渐渐平息,那些被刘钰牵着鼻子护送了几个月的荷兰军舰,疲惫不堪地迎来了水手们盼望已久的休息。

    荷兰以为,自己是一只美艳的雄孔雀,已经霸占了一只叫南洋的雌孔雀。大顺这时候却摇曳着漂亮的尾羽,在南洋旁走来走去,力图勾引。

    或许是大顺的尾羽还不足够漂亮,亦或许是南洋这只“雌孔雀”和荷兰还有感情,效果似乎并不明显。而且看上去尾羽足够艳丽,可是好像还没怎么学会该如何展示,于是灰溜溜地走了。

    只是荷兰人并不知道,展示尾羽,不过是为了掩护在南洋埋下一枚枚孵化出来后剧毒的蛇卵。

    荷兰人赢了,赶走了在他们的地盘上展示自己尾羽的雄性。

    大顺也赢了,吸引了荷兰的注意力,大量的枪支、火药、军官被送到了爪哇,还有一册至关重要的《关于万隆地区村社土地问题的改革方案》。

    几个月的时间,枢密院的参谋、隶属于枢密院参谋部的高阶间谍,将整个南洋的华人聚居区转了一圈——凡是荷兰人重要的贸易节点和重要堡垒,必有华人的聚居区。

    奇出于正,无正不能出奇。不明修栈道,则不能暗渡陈仓。此故计尔。

    修栈道、渡陈仓,都是为了出关中。大顺故意大张旗鼓彰显武力,亦或背地里扶植起义军,也都是为了下南洋。派军舰宣慰南洋是修栈道,扶植义军送枪送炮是渡陈仓。

    此刻义军为正、舰队为奇;待数年后,则舰队为正,义军为奇。正奇转换,正是兵法。

    此时此刻,像是终于送走了瘟神一般的巴达维亚政府,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

    而在锡兰的科伦坡,“瘟神”也正在送别大顺南洋舰队的军官们。

    米子明和杜锋伴在刘钰左右,沿着科伦坡洁白的沙滩上边走边聊。护卫的士兵在海岸线上警戒封锁,严禁闲杂人等靠近。

    一月份的科伦坡依旧炎热,比起六七月份的威海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个人随意在海滩上漫步,只当送别。

    “回去后,你们就抓紧时间,清剿海盗。主要是为了练兵,也是为了将来下南洋后,防止一些利益受损者与海盗合流。”

    “白令等人回去后,探险船队分成两队。一队修整,另一队休息一段时间后,继续出航,探索前往新苦兀更确切的海图。”

    “你们这边,招募一批人,三五百人、七八百人都好。送去南半球的大岛上。先打个前哨,养牛放羊种麦子,也不征税。只要能确保将来的补给、移民的时候上岸有粮食能买到就好。”

    “这里面的道理,你们应该懂。就像是往海参崴那边移民一样,第一批人就是后续移民的后勤。当地的人越多,将来移民起来成本越低。”

    两个人都是知道迟早要下南洋的人,见刘钰还是惦记着将来移民的事,杜锋只道:“大人的意图,我明白。这南洋,是为钱;而新苦兀,是为将来百姓找条活路。可能赔钱,但却能活人。南洋太热,疾病又多,非是屯垦的好地方。”

    “新苦兀不是当务之急。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今日不做准备,日后即便有条件移民了,当地已经有种地养牛的、与当地只是一片荒芜草地,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这破地方……连虾夷都不如。虾夷还能卖粮食给倭国,这破地方就算种出来粮食,也和当年松花江的粮食差不多。只是自己吃的粮食,却不是商人眼里的粮食。”

    “我看,非得有一种船,能越过赤道无风带,才算是真正有条件了。说起来,大人搞得那改良的纽可门蒸汽机,不知大人回来时能搞出来不?大人不是说,将来靠那玩意划桨,咱们当初攻打倭国的时候,就不用被倭人那点小船堵在下关里吓得咱们不敢进下关了。真要有了这样的船,就能越过无风带了。”

    都当了这么久的舰长了,洋流、无风带之类的词汇,早已固定了翻译方法,无风带是风帆时代移民南半球最大的阻碍。

    对这一点,刘钰还是信心满满的。

    “迟则三十年,短则十来年。想来你我有生之年,是能看到我给你们描述的那些东西的。”

    说完,又夸了夸杜锋。

    “不过,你总算是明白这世界运行的一些规律了。南半球大岛的唯一出路,就是找到金子。金子找到了,淘金的人多了,种粮食养牛养羊才有利可图,才会有人去那边买地、买人垦殖。否则,移民过去确实是个难事——有钱的不肯去、没钱的去不了。”

    “我相信,那么大的地方,肯定会有金子的。也只有金子,才是南半球移民的原初动力。那里能不能尽快遍地汉音,就看老天爷有没有在那埋点金子了。”

    “但愿,老天爷在南边埋着金子。”

    被刘钰夸了这么一句,杜锋心里也很高兴。

    然而刚高兴了片刻,刘钰的话题又变得沉重起来。

    “海上的事,谁也说不准。我是不语力乱怪神的,但今日送别,至少也要三年再见。有些话,还是要嘱咐你们。”

    “万一我在途中出了什么事,下南洋的大计还要执行下去。”

    “后续的一些事,我也告诉子明了。若我真回不来,子明也会跟你说清楚,下南洋之后的一些安排。再之后的路,我就不知道了,到时候,各凭本事、各问本心,做你们认为正确的事就好。”

    常年在海上飘着的人,固然不在意生死,可这时候说出这番话,还是有些沉重。

    馒头脸色平静,刘钰早已经跟他交代清楚了。

    杜锋脸色不平静,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化为一声祝福。

    “唯愿大人一路顺风。”

    “至于大人说的,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太远的事,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下南洋、占印度,这是正确的事。剩下的事,或者朝内的事,我连看都看不懂,又怎么知道对错呢?”

    刘钰笑了笑,拍了拍杜锋的肩膀,然后伸出手,郑重地和两个人握了握。

    “去吧,回去吧。我就不送你们了。咱们三年后再见。”

第二九四章 奇葩的时代

    1741年,8月20日。

    荷兰,阿姆斯特丹。

    成千上万的阿姆斯特丹市民涌上街头,争相讨论着一个让他们震惊的消息。

    今年的消息有很多,关于荷兰的也不少。

    事实上,就在十天前,在遥远的印度,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舰队与印度土邦特拉凡哥尔,在克拉歇尔港爆发了一场海战。

    印度土邦特拉凡哥尔,在英国搅屎棍的帮助下,彻底击败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海军。

    这就像是一个信号,宣告着荷兰在亚洲的统治,已经摇摇欲坠。连印度土邦都能战胜都VOC了。

    日本被大顺击败后,日荷贸易终结,荷兰希望打开印度市场的尝试,失败了。

    这场战役,虽然没有让荷兰彻底和英国翻脸,在欧洲仍旧保持着准盟友的关系,但在亚洲的争夺已经彻底白热化。

    VOC很清楚,没有英国在背后,特拉凡哥尔怎么可能赢下这场海战?

    而几乎是同一天,东印度公司在万隆地区也遭遇了一场失败。终于拼凑出力量进行围剿的巴达维亚驻军,在万隆山区被华人起义军围歼了一部,并做出了威胁井里汶的态势,迫使巴达维亚退兵。

    英制火枪、英制火炮、甚至是英制的骑兵刀,这一切配合上西边的克拉歇尔之战,让荷兰更加确信英国人的威胁。

    当然,这些消息要传回阿姆斯特丹,至少也得一年的时间。此时的荷兰人并不知道这个消息,事实上就算一年后他们也未必知道,东印度公司会封锁消息的。

    如今才到8月,可对阿姆斯特丹的市民而言,即便不算那些在遥远的印度、爪哇发生的事,也已经经历了太多的大新闻。

    去年10月,奥利地国王、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六世驾崩,无男嗣。

    12月,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对奥利地宣战,要求西里西亚。

    6月,法国、普鲁士、巴伐利亚、西班牙,缔结反奥同盟。

    8月4号,得到了大顺外交帮助、法国口头支持的瑞典,对俄宣战,要收复失地,夷平圣彼得堡。

    这些事,都与荷兰息息相关。

    因为荷兰当年在《奥地利王位继承基本法诏令》上签了字,认同继承法的变更,认可特蕾莎公主可以按照基本法继承奥利地。神罗皇帝不可能是女的,但奥地利的遗产要全部继承。

    毕竟,当初为了让荷兰签字,奥利地解散了奥斯坦德公司,算是做出了巨大的让步。

    但是,荷兰已经衰落了,英国隔着大海,可法国和普鲁士却不用游过大海就能抵达荷兰。

    是履行神圣的职责,信守一个大国的承诺,正式对法、普宣战?

    还是以利益为重,违背诺言,坚决中立,借着混战的机会获取最大的利益?

    如果国家是一个整体,这只是一个需要权衡的选择题。

    而荷兰不是一个整体,所以这不是一个选择题,而演化为了一场七省参与的大讨论。

    奥兰治亲王和英国王室有良好的关系,但是各省都不希望头顶上有个集权的执政。

    自从荷兰执政、兼英格兰国王威廉三世,在40年前意外摔死之后,共和国至今都没有执政官。

    大议长、摄政一派,当然希望荷兰中立,根本不想履行当初的诺言:在特蕾莎公主继承权受到威胁时,将出兵帮助奥利地。

    然而奥兰治亲王一系的威廉·弗里索,却在听闻开战之后兴奋不已。

    他是在荷兰素有威望的奥兰治家族的继承人,是唯一可能被荷兰老百姓接受成为终身执政独裁官的人。

    但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英国国王乔治二世的女婿、长公主驸马。

    在得知开战的消息后,威廉欣喜若狂,立刻就给老丈人去了封信,希望能给他一个军中的职位,带领英军迎战普鲁士和法国,这样他就能以英雄的身份来到荷兰,以极高的威望,成为荷兰的终身执政,击败寡头共和派。

    这几乎是一个军事贵族击败寡头共和派的标准套路:打仗、立功、威望、回国。

    从罗马时代就是这样了。

    然而,威廉·弗里索有个可悲的身体。

    鸡胸、先天性哮喘、以及自小没有爹以致母亲溺爱教育的软弱性格,以及欧洲贵族常见的贵族病。

    所以,他成不了凯撒。

    更没有能力带领衰落的荷兰去战胜正在崛起的普鲁士和强权法国。

    计划虽然流产,但威廉一派的人,是支持英国的。女婿哪能不支持老丈人呢?再说,都是贵族,将来威廉想要成为荷兰执政,也得英国人帮忙。

    然而摄政一系,却反对支持奥利地,只希望尽可能中立。

    开战,对荷兰的大商人、寡头们,不利。

    那么对荷兰的老百姓、普通市民呢?

    当然也不利。

    荷兰这边被英国的《航海条例》堵着,不能卖货;那边英国宣布渔场是英国的,见到荷兰渔船就抓,使得荷兰起家的捕鱼业都完犊子了;纺织业被英国竞争的还有半口气……

    旁边就是上次差点把荷兰的血放干、上上次逼到荷兰决堤以水代兵的法国。

    对老百姓、市民来说,当然是尽可能中立、甚至联法反英,才是正确的选择。

    但是,荷兰出现了一股奇怪的风气。

    寡头、大商人们,确实不是什么好鸟。

    他们贪污、腐败、压榨百姓、拒缴税款、包税、放贷……使得荷兰市民和百姓,有一种不理性的不爽——凡是大商人、寡头、摄政派支持的,我们就反对。

    现在衰落成这个样子,还不如把执政请回来,说不定“国王”能压制这些可恶的资本家。

    抱着这种王冠碎落一地无人敢拾之前的普遍心态、抱着这种1848欧洲之春前的局限性,这些经历过“共和”的人,百姓反而普遍期待帝制和集权。

    或许,国王不好。但国王,或许能压制这些吃人的商人。

    这种奇葩的心态,这种完全不理性的反对,使得一场稍微有点理性、脑子稍微正常点就知道该站哪边的国策讨论,成了一场全民发泄的大辩论。

    而今天,泊靠在阿姆斯特丹的几艘大船,又为这场全民的大辩论带来了新的热点。

    传说中,伏尔泰的的那个“人类最完美制度”的中国的钦差大臣,来到了荷兰。

    荷兰人想知道,在大顺,制度,或者说皇帝,是怎么压制那些令人作呕的、自私的、无耻的大商人的?大顺又是怎么抵制这种让人窒息的商业寡头的?又是怎么维系一个远比荷兰大几十倍的帝国,而不像荷兰一样,七省之间为了交税问题已经吵了38年了。

    荷兰人强大过。

    可是怎么混成如今这个样子了呢?

    他们疑惑,怀疑,思索,但却不知道根源是商业资本从属于工业资本,是他们自己玩砸了。

    看不透本质,于是他们从表象去总结经验。

    20年前的瓜德罗普同盟战争,荷兰作为战胜国,居然没有派人出席后面的分赃会议。

    这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虽然荷兰的黄金时代早已终结,但直到这件事发生,才让那些还沉浸在幻想中的人们不得不接受这个可悲的现实——荷兰,不再是个大国了。

    于是人们思索,到底是什么因素导致的呢?是不是,荷兰需要一位无限权力的执政官、一位奥古斯都,才能重回巅峰?重回去过的黄金时代?才能七国合一?

    这是个奇葩的时代。

    奇葩到绞死国王之后,发现上台的比国王更要吃人不吐骨头,以至于人们居然无比怀念国王的时代。

    所以伏尔泰那拥有“人类最完美的制度”、且是帝制的大顺,似乎成为了荷兰百姓心中的明灯。

    而荷兰人眼中的“明灯”,在靠港之后,干了一件非常亲民、但是十分跌份、过于市井化的事。

    一堆耀眼的瓷器,摆放在港口附近的广场上。

    船上的中国人,正在将木箱子拆开,将里面的泥土挖出来,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瓷器。

    这种运瓷的方式很中国特色:瓷器装在箱子里,里面灌上土,土里面撒上麦种,浇上水。等着麦子发芽,伸出了根须,根须就把这些土都固定在了一起,完美地保护着里面易碎的瓷器。

    而眼前的这些瓷器,比起东印度公司运回来的,肉眼可见地更好、更漂亮、更高级。

    因为,这是官窑出的,甚至有一部分是供给宫廷的,和那些出口货完全不是一回事。

    一个荷兰语说的不错的中国人,站在高处,说这些瓷器将会作为礼物送给阿姆斯特丹的市民。

    当然,一切全凭运气,请各位市民排好队,玩一个“摸球”的游戏,摸出颜色不同的那个球,就能得到一份昂贵的、崭新的、大顺宫廷同款的高档瓷器。

    中奖率四十分之一,一千件瓷器,每人限抽一次,抽完即止!

    日后还请各位市民,随时关注官方的消息,不定时还会有类似的抽奖活动。

    下了船的大顺士兵,理所当然地行使其维持秩序的任务。

    刺刀、火枪、不是荷兰军装和长相的军人,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在阿姆斯特丹的港口,摆出了维持秩序的模样。

    船上,看着这一切的刘钰,笑着和旁边的康不怠道:“仲贤兄,日后我想说点什么,一定会有很多荷兰人来听。”

第二九五章 煽风点火

    “公子想和他们说什么呢?”

    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康不怠感觉这里的气氛和大顺完全不一样。阿姆斯特丹现在也不过20万人口,大顺的苏杭松江等地,随便就能找出一堆超过这个规模的城市。

    但气氛总是不太一样的。

    康不怠想知道刘钰会和这些人说些什么,至少可以猜到,不会上来就宣扬一个对方不太可能相信的东西。毕竟这里不同于大顺,市民的状态和大顺也截然不同,肯定会有驴唇马嘴的状况。

    刘钰想了想,小声道:“具体说什么,只能说走一步看一步,但大体的方向已经定下来了。”

    “煽动百姓,让奥兰治亲王派上台,开战、背锅!然后,我们和法国、普鲁士一起毁掉荷兰,让议会摄政派推翻奥兰治派上台,政策逆转:亲法、反英、重组东印度公司。”

    康不怠嘿嘿一笑,看着黑压压的荷兰百姓,亦小声道:“这还是班定远那一套啊。只是班定远是直接杀人,公子是要借刀杀人。外交官也得负责干这个?公子有什么具体的打算?”

    “这个难说,还是要先看看荷兰百姓的心态。是一锅热油一点就着?还是差点火候先加把火……”再度扫了一眼那些在那“抽奖”的阿姆斯特丹市民,刘钰心里已有了大致的盘算,但具体怎么做还是要先和这些百姓交流交流,摸摸底。

    他这一次来到欧罗巴,第一站就是荷兰,自是要好好搞出一些大动静的。

    按说凭着路易十四时代中法两国的宫廷交往打下的基础,这一次来到欧洲是要先去法国的。

    但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基础,加之法国是个集权的君主制国家,也有一套复杂的宫廷礼仪,需要给法国这边一个准备时间,才能互相之间保留各自的宫廷体面。

    故而在拉罗谢尔港短暂补给修整后,先派官方人员去了巴黎,给法国这边打个招呼,送上礼单,让法国这边准备准备。随后船队就直奔阿姆斯特丹来了。

    反观荷兰是个寡头共和国,也没有法理上的元首执政官,可以省却很多复杂的繁文缛节的礼仪,方便直接办坏事。

    办坏事的切入点,还是很好找的。

    刘钰接触过一些荷兰的精英人物,能干到巴达维亚总督、锡兰都督、苏拉威西都督的人,即便不是荷兰最顶尖的那群人,但也不能说一个“省级”的干部不算精英。

    他也在巴达维亚搜集过一些荷兰的政治精英撰写的小册子。

    可以说,此时整个荷兰,都没有一个精英人物意识到,荷兰衰落的根本原因是商业资本败给了工业资本。

    甚至,也没有一个人愿意接受现实:17世纪的黄金时代,只是昙花一现。荷兰,只是回到了历史长河中应有的位置。很多国家都回到了历史长河中应有的位置,荷兰多个啥,凭啥特殊?

    而且,从与那些人的接触中,刘钰也能很直观地感觉到,现在荷兰的国族认同还未构建完成。

    一方面,缺了一位把七共和国捏在一起的人物,使得各省之间各自为政。

    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内斗。

    很多民族都是构想出来的共同体,需要民族神话。

    比如后世印度从英国脱离前后,就开始构建各种想象的共同体,包括病毒养蛊而闻名的大壶节,那都是民族的精英们精心构建出的一个塑造共同感受的东西,没那么传统和久远。

    荷兰也一样。

    本来反抗西班牙的时候,民族的精英人物们已经在“编造”这个想象共同体了。

    他们编造了一个在耶稣诞生前300年,就已经存在的巴达维亚共和国,这个巴达维亚是荷兰民族的意思,不是说东南亚那个殖民地。

    这个巴达维亚共和国,有双重意义。

    其一,三代之治。

    其二,自古以来。

    问题就出在这个“三代之治”上了。

    如果这个国族神话,只是自古以来,其实大家都能接受。这个民族想象的共同意识,也就基本成型了。

    但当年的荷兰的民族精英们,既要自古以来,还要三代之治,这就出问题了。

    两千年前的巴达维亚共和国的“三代之治”,是自由的、小的政府、商人权力不受制约的、分权到省的、没有君主的、共和的。

    于是,寡头派、等级制度共和派,对这个两千年前的巴达维亚共和国,大加利用。

    但他们又渴望城市自治,并不希望真的存在一个捏在一起的真正的国家。

    所以,他们抛弃了自古以来,只想要三代之治。

    然而,奥兰治亲王派,对这个神话中的“三代之治”是极为反感的,他们想要执政官、贵族、执政官权力、希望将七省捏在一起,重现辉煌。

    于是他们做了一件十分……智熄的事。

    他们花钱买人、买舆论、搞考古、造声势,借着18世纪普遍理性和科学崇拜的风气,用详尽的考古资料证明了一件事:巴达维亚共和国,根本不存在,就是个编出来的神话!

    这和大顺将来有一天考古证明三代之治不存在,可不是一回事。

    三代之治不存在,可夏商周秦汉真真实实的存在,破灭的只是托古改制,却破灭不掉已经形成的国族。靠理性一样可以设计出更好的制度,不一定非得复古。

    然而荷兰就不一样了,荷兰可没有夏商周秦汉……巴达维亚共和国这个神话,有双重使命。

    站在一个完整的荷兰国族的角度看,这相当于倒娃的洗澡水,顺便把孩子一起倒了。

    可站在奥兰治亲王派的角度,这就是一半黑、一半白的一盆水,不如全部倒掉。

    于是。

    支持巴达维亚共和国神话的一派,只想要三代之治,不想要自古以来。

    反对巴达维亚共和国神话的一派,只想要自古以来,不想要三代之治。

    国族认同的构建,伴随着奥兰治亲王派的考古学证据,彻底破灭。

    随之而来的,就是法国恐怖的文化入侵。

    在精英们编造的巴达维亚共和国神话中,也塑造了荷兰的民族精神、礼仪等等一系列的东西。

    但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在17世纪荷兰黄金时代所产生的国族神话,其道德、礼仪、民族精神等,必然是依托在现实基础上构建的:简朴、吃苦、狂热、诚信,那是荷兰取得“海商马车夫”称号的基石,也是当时的经济基础塑造的民族精神。

    只是以那些现实为模板,套在了编造的巴达维亚共和国神话中——就像是大顺的天庭故事,那也是各司其职,宛若朝堂。

    但是,伴随着荷兰的衰落,经济基础不再存在。之前一百年的奋斗,使得荷兰的存量极大,财富积累极多,可是又没有了百年前那么容易赚钱的环境。

    放贷、包税、投机,成为了赚钱的方式;而打渔、跑海、纺织,被各国基本掐死了。

    富的越来越富,穷的越来越穷。

    而人富起来之后吧,都琢磨着想当贵族,尤其是贵族礼仪,肯定会在最富有的资产者那复兴。

    上层人引导着文化潮流,不是说创造,而是他们会引导趋势。

    此时的欧洲,最贵族礼仪的国家是哪个?

    反正不是后世被吹上天的英伦,而是还没有上断头台的法国。

    此时的法国绝对有资格在欧洲放狠话:如果没有断头台,不出百年,整个欧洲的上流社会都是法国范儿,都要说法语。没上断头台、破除旧思想旧道德旧文化之前,你英国也好配在法国面前谈贵族范儿?

    这就引起了荷兰的一些精英们的警觉,认为全盘法国化的危险,可能会毁灭荷兰的传统,至少会对荷兰引以为傲的特殊的寡头共和政体,产生极大的影响:贵族礼仪,是和君主制、等级制挂钩的。

    没有贱、哪有贵?

    甚至于荷兰的激进派提出了一个极为激进的观点:奴隶制才需要礼仪,以区分奴隶和非奴隶;庶民和奴隶主。

    可过于激进的观点也不行,礼仪可以改良、可以去除掉等级制成分,把礼法变成礼仪,却不能彻底毫无礼仪。

    礼仪只是文化入侵的一个缩影。

    这就又出现了问题。

    之前编造的两千年前的巴达维亚共和国神话,破灭了。现在破灭之后,国族认同没构建出来,文化面临着法国的全面入侵,那怎么办?

    要抓紧时间再塑造一个新的国族认同。

    找来找去,也不用想,肯定是黄金时代啊。

    荷兰的黄金时代,完全可以作为民族的共同记忆、构建出这个想象的共同体。

    结果问题又绕回来了:若以黄金时代为国族认同,那么国族的目标就该是回到黄金时代,实在民族的复兴。只有重回黄金时代,才能找回黄金时代的精神,道德也会全面复兴。

    那么……怎么回到黄金时代?

    这个同样的问题,其实也出现在明亡顺兴之初。经历了明末之变后,大顺整体上还是追唐忆汉的,毕竟是个连节度使、防御使、六政府之类的名目都复辟的“精唐”建立的国家。

    追唐忆汉,无非西域。既然时代变了,此时西域乃南洋也,那就造舰、下南洋呗。

    这才花几个钱,比起汉武时候的户口减半、安史之后的十室九空,造舰那点开销真的是九牛一毛。

    可荷兰就不一样了。

    问题到底出在哪?到底为什么从黄金时代坠落?

    这个荷兰人自己的思考,就让刘钰有了可乘之机。

    在刘钰看来,是工业资本打垮了商业资本,不只是英国,而是普鲁士、法国、瑞典、丹麦等,大家都在搞重商主义,搞手工业,搞高关税,荷兰不可能不死。当初吃东南亚吃的满嘴流油,却根本没想过在东南亚搞土地制度的一些改革,彻底解决掉制约消费能力的旧制度,缺乏市场,东印度公司只追求短期利益,迟早要完。

    可荷兰的精英们看不到这一点,他们也根本不会这种世界观、也没有这么看问题的角度,于是整件事也就浓缩为了六字箴言:定。体。思。这。国。怎。

    一方面怀念老一辈人整天念叨的无限美好的黄金时代、

    一方面又牵扯到了奥王继承战争中,要面临法、普这俩世界前三陆军的伺候。

    一方面寡头们自私自利、包税盘剥、各省比例税120年没变过、手工业被挤的破产、渔业被英国打压也活不下去。

    一方便百姓税重,老爷税少;百姓拼命和西班牙打仗的时候,老爷们在给西班牙贷款;百姓激情从军爱国狂热怒干法国的时候,老爷们在给法国走私军火,顺便买点法国国债……

    这简直就是最适合搞事情的地方了。

    只要找准突破点,找一个契机把火点燃,荷兰人就会幻想:只要变了,一切就好了。

第二九六章 捧杀

    变,不是重点。

    什么时候变,对大顺很重要。

    现在执政的,是寡头派。

    基本上,荷兰现在的选择,就是二选一。

    荷兰不是后世的那种共和国,也不是纯粹的罗马式的共和国,和瑞士那种也不像、与后面的法一区别更大、神罗内那一堆自由市也不靠边,而是一个特殊的政体。

    上层极度反对平民参政,他们认为,平民参政,肯定会出克伦威尔。

    克伦威尔在荷兰名声极差,因为曾打的荷兰割地赔款。

    克伦威尔在英国废了贵族上议院,认为这群贵族都是虫豸,【上议院无益且危害英格兰人民】,和这群虫豸扯淡,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

    奥兰治派担心荷兰也把传统的贵族权力给废掉,这是荷兰的传统,不可轻废祖宗之法——只要像英国一样维系传统价值观、传统习惯,就能像英国一样强盛——他们至今没想明白到底问题出在哪,只看到了表皮,整个儿一刻舟求剑。

    寡头派觉得克伦威尔权力太大,真要是换个克伦威尔式的人物上台,他们不说被吊桅杆,最起码也得被逼着交钱、纳税、造军舰,敢不交税就要挨打。

    现在没有克伦威尔式的人物,不用多交税,最新的一艘90炮战列舰是1696年造的,裁军降税,各省铁打的老爷管着,岂不美哉?

    平民排除在外,只能二选一,寡头摄政派不行,那就让奥兰治亲王家上台呗。

    这也就是刘钰跟康不怠说的“背锅”,以及他说的要彻底把荷兰人最后的一点爱国狂热打没。

    上台时机,很重要,直接关系到大顺下南洋后的荷兰买办计划。

    威廉虽然是奥兰治家族的,可他不是当年军改无敌的莫里森亲王。

    鸡胸哮喘、性格怯弱、优柔寡断的威廉上台,能改变什么?倒不是说鸡胸哮喘就不能当名将,但性格怯懦、优柔寡断,肯定与名将无缘。

    再说了,他此时的对手,是如日中天的普鲁士的腓特烈二世;是从大顺得了木托榴弹和米尼弹技术的法军。

    以及,为南洋准备了十余年的刘钰,和他背后的大顺。

    谁上台,荷兰都是绝路。但刘钰需要荷兰百姓看到,奥兰治派废物,他们在台上迎来了一次次的失败。

    只要寡头们稍微配合一下,煽动一下民意,即可操控舆论。

    再被放一波血,荷兰就该明白自己的斤两了,也该接受“回到历史中应有位置”的宿命。

    寡头们借机再度上台,对法媾和,接受大顺这边的条件,重组东印度公司。

    那时候可就不是刘钰给出的“剥离对华贸易”这么简单了。

    不过这件事需要慢慢来,反正奥王继承战争已经开打了,最多半年,英法就要逼着荷兰表态了。

    自己这段时间留在欧洲,俄、法的事都简单,骗科学院大能去京城也不难,唯独这件事最是重要,正可缓缓图之。

    阿姆斯特丹的这群市民,就是第一步。

    此时,码头上抽奖已经到了最轰烈的时刻,一些抽中了官窑上等瓷器的阿姆斯特丹市民高举着自己抽到的礼物,向周边的人炫耀。

    看吧,就算是各国的王室,可能也没有这样精致的瓷器吧?这可是东方帝国宫廷的同款!

    这和那些东印度公司运回来的外销瓷可不一样,最起码其中的风韵就大为不同:

    历史上满清搞外销瓷,甚至搞出过三色旗、攻占巴士底狱之类的奇葩定制釉彩风格,看上去真以为是后世县城陶瓷厂做的。

    荷兰的代尔夫特抄宜兴紫砂壶,紫砂壶面上贴着写意梅花,看着还真有那么点宜兴江南味儿,结果反手就在壶上印个写实大商标:一只欧洲徽章味极浓的、奔跑的鹿。不知道的,还以为后世造拖拉机和收割机的约翰迪尔,不造康拜因跑去造紫砂壶了。

    味不正,真的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荷兰人指定是看不懂那些釉彩中蕴含的深层次审美,但看不懂不正是说明高贵典雅吗?

    再说就凭这个京城宫廷同款的名声,也足够炫耀了,毕竟此时宫廷奢靡,西边看法国、东边看大顺、中间有个奥斯曼,但论高端大气上档次,大顺肯定是更高一层。

    市民一阵阵狂欢中,刘钰示意仪仗准备。

    乐声响起,刘钰缓缓地下了船,既然此时欧洲还认贵族这一套,他自是拿出大顺贵族的做派。

    秩序早已用抽奖为名维持好了,抽奖到了一半,戛然而止,阿姆斯特丹的市民也很自然地站好,向缓步走过来的刘钰行礼。

    或是脱帽、或是微蹲。

    在精选出的代表大顺脸面的高大雄壮的仪仗卫队的护送下,刘钰频频向阿姆斯特丹的市民挥手致意。

    然后登上了简单搭建起来的高台,用自己拉丁语底子和这些年耳濡目染以及一年的无聊海上生活学到的荷兰语,向荷兰市民致以非常有礼貌的问候。

    随后,就开始了“捧杀”发言。

    纸筒和铁皮卷的简易大喇叭摆在了那里,刘钰轻了轻嗓子,对荷兰一通猛吹。

    先是一些正常的两国交往之类的废话,避而不谈台湾、舟山、澎湖三大恨。

    场面话说完,就开始瞎编。

    “你们当然知道,中国是个文明、彬彬有礼的国度。可你们并不知道,去往中国经商的欧洲人中,最受中国的人民欢迎的,就是和我们有着同样品质的荷兰人。”

    “当然,在宫廷交往最密切的,是法国。但你们应该知道的,法国有传教士、有贵族,唯独没有可以叫人印象深刻的商人。”

    淡淡地用荷兰人才能理解的话,拿法国开了个玩笑。

    阿姆斯特丹的市民哄然大笑,因为法国人打仗猛、贵族范,唯独就是做生意的水平,真的是……

    阿姆斯特丹商人常常思索一个问题:与大顺宫廷走的那么近、优势极大、一堆科学院通信院士级别的豪华宫廷外交团、叫VOC艳羡对华关系、参与过大顺全国经纬线地图绘制的法国,是怎么在中国热、瓷器热、茶叶热、丝绸热的时代,把法国东印度公司弄到破产重组的?骇人听闻啊。

    “在中国,一直流传着这样的故事。”

    “一百五十年前,一个叫威廉·巴伦支的荷兰人,带着船队前往北冰洋。在迷航和风雪中,巴伦支宁可自己饿死,也绝不吃船上的货物。因为,这关乎信誉。于是,后来北方的那片海,被称作巴伦支海。”

    “我想知道,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这是阿姆斯特丹面上极有光彩的事,就像是在凤阳府问你们这是有一个靠个破碗打天下、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英雄吗?

    悄悄地调动了一下众人的情绪,果然,连片的喊声叫起来,说这个故事是真的,这就是荷兰的精神!

    刘钰故作感叹,称赞道:“以一个不足百万的小国、纵横七海,成就了黄金时代,欧洲的大部分货物都由荷兰人运输,靠的,就是这种信誉。”

    “而诚信,正是中国所喜欢的美德。正是因为这种美德,荷兰人得以在葡萄牙、西班牙的天主教传教士担任宫廷教师、不断造谣中伤的时代,依旧获得了天朝的好感,获得了天朝贸易的机会!”

    “我们天朝有句话,叫言必行、行必果。这样,才算是一个最次等的‘士’。如果连言必行、行必果都做不到,那是小人,是不值得交往的小人,是绝对不可信任的。”

    打着捧杀的念头,大谈信誉,为的就是荷兰人当初在《奥地利王位继承基本法》上签过字,现在是要履行承诺的时候了,可摄政派却为了荷兰,骑墙不出力,暗地里还和法国眉来眼去。

    当然,这话不能说的太直白,得猛夸荷兰人守信誉、讲诚信。

    然后,他就开始胡诌。

    从当年天主教传教士不远万里去搬救兵开始,后面就开始胡编。

    说本来对天主教是没有好感的,但就因为这个传教士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是个讲诚信的人,所以即便帮的是敌人,大顺也就凭这个人的诚信,给了天主教极大的信任和宽容。

    包括允许澳门垄断贸易、允许天主教传播、允许葡萄牙垄断瓷器茶叶和丝绸,一年给葡萄牙带来了千万盾的利润……等等,细节为真、大局全假的胡诌。

    他是胡诌,可听他扯淡的荷兰人不知道这是胡诌,因为他们一直在考虑,为啥葡萄牙人就能在大顺获得澳门、前期还能垄断茶叶丝绸贸易呢?

    合着原来是因为这样的故事啊?而且这个故事他们也没听说过,这一次听到大顺的钦差大臣来讲,这还有假?

    这个故事本身就有足够的传奇色彩,前半段也基本是真的,一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士”,万里迢迢去组建第十次十字军东征,在欧洲也确实更合胃口。

    说完这个,刘钰又大谈起来了中国历史上守信和不守信的故事。

    从商鞅立木、到张仪欺楚、再到楚国背信弃义……

    “外交,是需要信誉的。尤其,对于一个不足够强大的国家而言。”

    “秦国可以外交欺诈,因为他足够强大,只需要一次欺诈,以后再也不用,靠武力去解决所有的外交问题——把其余的国家都灭亡,就没有外交问题了。”

    “可如果次一等的国家,也搞外交欺诈,那就意味着它的国际信誉将会跌倒低谷,没有人再信任他们的话。最终导致了它的灭亡。”

    “不只是国家,包括商业信誉,这也会受影响。”

    “……所以,诚信,是……”

    看上去句句都是在说信誉,是美德、是大顺能与荷兰交往的必要条件、是关乎商业信任、关乎国债信心的。

    可实际上,后面就是故意下套引诱人去思考的。

    荷兰……是故事里的秦国吗?有没有能力把外交问题解决掉——把其余国家都灭了,就没有外交问题了?

    裁军之后,荷兰信奉的就是外交官能解决大问题。现在刘钰这样说,也是看病下药,悄悄掺毒。

    掺到最后,刘钰又道:“我听说,二十年前,荷兰的国债到期,可是却凑不出还国债的钱,以至于信誉受损。后续的国债发行都出现了问题。”

    “我想,虽然相隔数万里,东西方文化不同,但你们一定和我们一样,在信誉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上,看法是一致的。”

    “我从遥远的东方来到这里,一切从诚信出发。伴随着天朝禁绝天主教,新的贸易份额分配,即将到来。”

    “你们阿姆斯特丹人是幸运的,从巴伦支的故事开始,荷兰人的信誉在天朝就是知名的。我想,你们一直维系的信誉,将会在这一次禁教风波的贸易分配上,给你们带来好运!”

    “连诚信都没有的国家,不配称为天朝的贸易伙伴,丝绸瓷器和茶叶,日后可能会实行配额贸易和皇家管制。”

    “让我们致敬东西方的人类通认的、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道德——诚信!”

第二九七章 逃不过的对法宣战

    关于诚信的致辞结束,码头附近的市民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只有完全正确的废话,才能获得如此多的的掌声。所谓正确的废话,就是诸如诚信是好的、不诚信是坏的;我们要做好人、我们不应该当坏人……种种这些。

    谁也不能说这些话不对。

    但若论起来,真正有心的人,还是从这一大堆正确的废话中,听到了实质性的东西。

    诸如那句纯粹扯淡的“贸易重新分配配额、茶丝瓷对欧出口可能要皇家管制”。

    船上,康不怠看着刘钰讲话的汉语原稿,盯着上面那一堆正确的废话,忍不住笑出了声。

    心道公子这一招二桃杀三士,倒是用的熟练。

    说什么日后茶丝等,可能要重新分配贸易额。这西葡都是天主教、法国做生意不行。这是生生挑唆荷英啊。

    只是,荷兰虽小,公子却素来多有忌惮,亦说其曾纵横七海无敌天下。

    如此底蕴,岂能没有无双国士?

    待刘钰的演说结束,码头上重又恢复了抽奖环节,康不怠等到了返回的刘钰,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刘钰闻言,亦多感慨,只是虽有感慨,却说不上多少忧虑。

    “汉祖起与沛丰;明祖起于凤阳;本朝起于延安府。一府一州,地虽百里,亦有国士。”

    “然而岳武穆岂非无双国士?摊上那群人,有个卵用?”

    说罢,忍不住吐槽了一下荷兰的制度。

    “七省联合,议政时候,各省甚至一些加入的市,都有一票否决权。所有国事,只要议会里有一省的执政不同意,就没法通过。你也听说说过朝堂的事,你能想象六政府议事的时候,只要有一人反对,就无法通过决议?荷兰想办成事,难。”

    “就我说那奥兰治家族,想要真正统合荷兰,你知道他要先做什么?要先当上各省的省执政,才能成为真正说话好使的共和国执政。”

    “这种制度,办成事难。办不成事,容易。”

    “纵有无双国士,他要先要分别拿到七个省的执政地位。然后才能成为共和国的执政。这第一步才是最难的,第一步都走不出去,纵有天大的本事、万般想法、百般的机敏,又有何用?”

    “我观荷兰,若天启崇祯之明尔。各省加税造舰的事,已经吵了四十年,至今一艘新大舰都未添;各省改变税比例的事,也吵了四十年了,至今一成不变。”

    “明末之时,岂无国士?可就算有,又有什么用呢?”

    用明末做了个比喻,再一说那奇葩的一票否决权,康不怠也是大为宽心,笑道:“若真如此,唯有那威廉,有洪武、贞观之能,上马可征战四方战无不胜、下马能集权变革清除异己。若不然,着实难。”

    想了一下,又补充道:“嗯,那威廉,确实得有唐太宗临阵的水准,方可威望大震,如此才有可能集权成事。却不知此人是否英豪?”

    …………

    “威廉是个怯懦、没有责任感、缺乏勇气、鸡胸哮喘不能够骑马的人,甚至不适合成为将领。他对荷兰的共和制度,并没有什么威胁。”

    “先生们,威廉现在只是弗里兰斯、海尔德兰、德伦特三省的执政。但是,荷兰、泽兰、乌得勒支和上艾瑟尔,这四个省仍旧在我们的手中。”

    “荷兰省在比例税中,为共和国提供58%以上的税收,而排在第二的弗里兰斯,才只有10%多一点。”

    “七省共和国,没有荷兰省的认可,什么事也办不成!”

    此时联省共和国真正的掌权者安东尼·范·德·海姆,此时正毫不留情地给了奥兰治家族的威廉一个极低的评价。

    安东尼·范·德·海姆的真正头衔,是荷兰省议长。但既然七省共和国荷兰要拿50%以上的税,此时又没有执政官,他这个荷兰省议长,其实也就是七省共和国的掌舵人。

    在如此不留情面地评价完威廉之后,安东尼还是表达了一下他的恐惧。

    “威廉的个人能力,不是威胁。”

    “但是,先生们,我们必须要知道,民众不是不反对我们,只是鉴于一切正常,他们懒得反对我们,也没有人将他们组织起来。”

    “是奥兰治家族在反抗西班牙的过程中塑造了七省,他们的合法性是神圣的。无论胜利还是失败,人们在对我们失望的时候,总会想起他们。”

    “而我们,或者只能依靠不断胜利;或者至少也要维持现状。但现在,情况非常不妙。”

    他拿出了一封信,这封信在不久前还装在一个玻璃瓶里,上面扣着结实的橡木塞子,旁边都用蜡封住。这是此时远航送信的标准“包装”,担心在船上受潮。

    “这封信来自遥远的巴达维亚。是东印度公司转交给我的。你们当然应该知道港口处忽然出现的几条中国船,船上的那个中国人给我们的共和国、以及我们自己,带来了巨大的威胁。”

    “信上说,在广州附近,这位访问欧洲的中华帝国的侯爵,和愚蠢的英国舰队长发生了冲突。这位乔治·安森舰长,强闯广州湾,导致了这位侯爵的报复。”

    “他提供了一笔捐助,捐给了英国的老僭越王。斯图亚特家族因为信仰天主教,被剥夺了继承权,但在英国国内还是有很多人支持的。”

    “中国的侯爵以私人的名义,以及出于乔治·安森无礼的报复,提供了一笔巨额的援助,请求法国人帮忙建造一艘战列舰,作为私人礼物送给老僭越王。并且很可能继续提供私人的援助。”

    念完了信上的消息,安东尼·海姆无奈地叹了口气。

    在场的人也都一脸的不安,显然他们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

    “是的,先生们,我们现在有两份条约,必须履行。”

    “一份,是《奥地利王位继承基本法诏令》。”

    “另一份,是《英荷共同防御条约》。”

    “按照第二份条约,如果英国本土遭到入侵、或者天主教试图复辟,我们必须支援英国一支不少于6000人的武装部队、六艘战舰,而且军费要由我们出。”

    奥利地的事,还可以继续转圈圈、扯扯淡,先拖延拖延。毕竟英国还是试图继续斡旋的。

    英王是汉诺威选帝侯,顺便才是英国国王。

    普鲁士海军废物去不了伦敦,但是汉诺威的陆军能打得过普鲁士吗?

    所以英王琢磨着斡旋斡旋:让奥利地把西里西亚割让给普鲁士,英王再从英国人手里收税,给特蕾莎女王90万两白银作一点补偿,这样就可以不用得罪普鲁士,防止普鲁士把英王的“龙兴之地”给占了,反正花的是英国人的钱。

    之前传来了好消息,好像是说腓特烈二世挺高兴的,说行,只要把西里西亚给我,我就支持我表妹当女王。

    但是,特蕾莎女王不同意,不要90万两白银,而是要西里西亚。

    英国国会也不是很同意国王的做法,因为英国之前因为詹金斯的耳朵,正在和西班牙开战,需要一个势力牵制法国才行。

    法国和奥地利有仇,老琢磨着肢解了奥地利,而且,俄国和奥地利是盟友,这时候普鲁士还没有展示出强大的潜力,英国最终还是站在了奥地利一边。

    腓特烈二世其实真的就想要个西里西亚,也知道法国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且法国太强大了,确确实实盼着表妹就答应了,然而特蕾莎女王拒绝了英国的斡旋。

    既然没办法,普鲁士也只好联法了。

    但现在这事,还有转机,英国若是继续斡旋,说不定也有可能让特蕾莎放弃西里西亚给普鲁士得了。

    让安东尼·海姆发愁的,是第二份条约。

    刘钰以个人名义资助老僭越王,法国要是不帮着老僭越王登陆英国,那就见了鬼了!

    英国国内有詹姆士党,支持斯图亚特王朝是正统,苏格兰各地贵族更是认斯图亚特不认汉诺威,怎么说斯图亚特家族也是俺们苏格兰人,怎么看都比汉诺威蛮夷正统吧?

    现在又多了艘战列舰和一些资金支持,绝对会让老僭越王野心勃勃,法国也会打出这张牌的。

    一旦登陆苏格兰,荷兰就得履行条约。

    条约可不可以不履行?

    也不行。

    因为……今天放弃了英国盟友,明天法国打过来呢?

    亲法,荷兰就他妈是法国的附庸国了。

    法国现在真的是如日中天,关键是文化、礼仪、风俗、军事,除了经济,几乎全面碾压欧洲。整个欧洲的上层都在法国化,荷兰离得这么近,受的冲击极大,国内已经出现亲法派。

    而且法国一直盯着奥属尼德兰,一旦法国占了低地地区,法荷之间就没缓冲了。

    法国若是占了奥属尼德兰,荷兰的核心区,泽兰、阿姆斯特丹、鹿特丹,全在一百公里之内。而沃邦元帅已经在很久前,用土木作业法宣告了一件事:荷兰的棱堡,就是个屁!

    文化入侵,再加上军事威胁,不当附庸国,还能怎么办?

    荷兰现在全靠着外交信誉在撑着,欧洲各国之间也为了保持均衡,基本上对条约还是比较看重的。

    一旦老僭越王真的登陆苏格兰,荷兰就必须要履行条约,出兵6000和舰队——因为英国也承诺,如果荷兰遭到了入侵威胁,英国也一定会出兵的。

    刘钰资助的钱,也真就不算多。

    但这不是钱多钱少的事,而是一个远在数万里外的中国人,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显然,是法国人说的。也就意味着法国对于这张牌,一直没忘,随时可能打出来。

    这封从巴达维亚送来的信,提醒了荷兰的摄政者们:还有另一份条约要履行呢。哪怕英国斡旋成功,奥地利放弃了西里西亚,荷兰不用履行奥王继承法的承诺了,可法国能错过这个支持斯图亚特王朝复辟的机会吗?

    到头来,那不是还得和法国作战吗?

    今天这个会,本来是要讨论一下怎么接待中国使团的,在场的人都没想到那个演讲的时候彬彬有礼、大谈道德人性的侯爵,原来是这么个……无耻的外交家。

    当然,他们也不可能知道,这个无耻的外交家,一直想要的就是法荷开战。

    安东尼·海姆说完这个可怕的现实后,终于说出了他真正的目的。

    “先生们……我们需要加税,得增加军队。”

第二九八章 帝国末期都这样

    轰……

    只是说到“加税”这两个字,在场的各个城市的代表们顿时哗然。

    荷兰省议会一共18个席位,每个有地位的城市都占一个名额,而且也和共和国的体制一样,各个席位都有一票否决权。

    想加税,得18个席位都同意才行,因为荷兰省现在没有执政,只有大议长。现如今只有弗里兰斯、海尔德兰、德伦特有执政,大议长是没办法强压通过的。

    这加税,又不可能只是荷兰省自己加税,而是要按照1616年的缴税比例,让各个省都加税。

    但第一步,就得先让荷兰省同意加税。

    荷兰省加了税,其余省才有可能跟着加税。

    如果荷兰省自己都不同意加税,那其余省更不可能同意。

    各个城市的代表们交头接耳,对于加税一事表达了极大的震惊。

    加税,加谁的税?

    荷兰是实行包税制的,问题是荷兰的支柱是商业和金融业,已经不再是那个纺织品在日本压的英国一块呢绒都卖不出、最终在天启三年灰溜溜滚蛋的荷兰了。

    问商业和金融业加税?加累进税?加遗产税?那不就是收自己的钱吗?

    众人心说,咱们好容易弄走了执政,弄出来40年的空位期,图啥?

    不就图少交点税、裁军吗?

    你安东尼·海姆也不自己照照镜子,你前任凡斯林格兰特,是公认的强人。

    聪明、有能力、有手段,有雄心,有支持率。论人脉,人家是德维特的外甥的儿子,德维特那是黄金时代的缔造者,多少人仍旧怀念?

    这么强的条件,干了十年大议长,干成过一件事没有?

    要集权,没成;要扩军,没成;要造舰,没成;要改税制,没成。

    你才上台三年,论能力、手段、支持率,比你前任差远了,你哪来的信心觉得你能干成?

    1727年,因为税制改革的事,开了整整一年的会,有什么结果吗?没有任何结果。

    加税?这不扯淡吗?

    安东尼听到会场上的嗡嗡声,也不意外,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但还是希望能够说服众人。

    “先生们,前任大议长,我们尊敬的凡斯林格兰特阁下,在临终前说过:纵观共和国的历史,从未建立起一个真正有效的集权的政府,甚至共和国不能算是一个国家,而我们居然没有被瓜分,这简直是奇迹。”

    “可是,先生们,我们不能够把希望寄托在奇迹继续延续下去。”

    “我们现在没有野战军团,我们的战列舰已经40年没有更新了。我们有限的士兵,都驻扎在南部的边境。”

    “但是,我们应该知道一件事:堡垒战术的前提,是拥有一支野战部队。如果只有堡垒,却没有野战部队,那么那些堡垒在法国人面前不堪一击。”

    加税不能。

    集权的前执政官,意外跌倒摔死。

    军队只能依托堡垒,不能野战。

    荷兰几乎集齐了帝国末期的重病,顺带还加上了商业寡头体制和空心化商业金融的特色病——确实是荷兰的特色,因为除了阿姆斯特丹股交所之外,别的地方此时也没资格得这种病。真的不配,没资格。

    安东尼·海姆尽可能讲着道理,但道理谁不懂?在场的就算再笨,也知道堡垒战术需要一支野战军配合;而野战军,需要钱;钱,就得加税。

    漫长的沉默后,有人提出了一个加税的方法。

    “既然这是要保卫整个荷兰,那么所有的荷兰公民,都应该交税,这样才公平。”

    “我们是否可以将所需的军费,按照人头数,均摊在每个人的头上?”

    “这才公平。”

    “我们的财产,都是合法所得。既然是保卫荷兰,那就是保卫荷兰的每个人,那么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不应该因为财产的多寡而承担不同的义务。”

    “公平,是我们的祖国共和制度的基石,这是不能被破坏的。正是因为公平,才使得我们可以创造过黄金时代,这是我们与众不同的骄傲和自豪。”

    这个把军费均摊的说法一经提出,立刻得到了在场多数人的赞同,而且立刻上升到了传统、公平、民族骄傲和自豪的层面。

    “是啊!我同意!”

    “对,我们应该保卫我们的公平。如果连公平都不能保证,那么共和国的基石也就不存在了。这又和那些王权制国家有什么不同呢?就算获得了胜利,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一切,值得吗?”

    “是的,如果不能保证这样的公平,我们将会迎来克伦威尔那样的独栽者!”

    “这是共和制的基石,不可破坏。”

    “而且,为了保证公平,对于这个军费,我们不应该采取原本的分省比例税,由荷兰省继续出58%。而是应该按照人口均摊。”

    安东尼·海姆的双手在桌面下悄悄握紧,只能感受到深深的无奈。

    他也终于明白,自己的前任,在成为大议长之前就当联省秘书长的凡斯林格兰特,为什么当了十年大议长,什么事都没干成了。

    此时此刻,他想到的,是凡斯林格兰特在临终前,与他这个接班人进行的一段秘密的对话。

    “民众反对摄政寡头,但是他们不能够自己组织起来,而此时唯一能够把他们组织起来的,就是奥兰治派。”

    “奥兰治派或许不会比我们做的更好,也可能无力缓解民众和城市摄政寡头的矛盾。但民众心怀希望,觉得不可能更坏了,这种希望就将奥兰治派幻想成了一个图腾,一个寄托他们所有美好希望的标志。”

    “但是,如果有一天,奥兰治派上台,一切仍旧如此,民众心中最后的一点幻想也随之破灭,那么他们将可能走第三条路。”

    “一条既不属于摄政寡头、也不属于奥兰治亲王派的、对我们这些家族而言无比危险的路。”

    “荷兰的未来,在于建立一个有效的、集权的,政府。荷兰想要重回黄金时代,需要一个凯撒……至少,再度伟大的共和前的过渡。就像克伦威尔之于英国。但,威廉,没有这样的能力。”

    这些临终前的嘱托,让安东尼·海姆感到虚弱和无力。

    唯一有可能重塑集权、把税收上来的,现在只有威廉有这个可能。

    但,也只是可能,而能力,恐怕……至少现在看来,能力很差。

    就像是前任大议长说的那样,如果民众发现,奥兰治家族上台也是一个鸟样,那就等于断了荷兰此时体制的根,会选择可怕的第三条路。

    可现在能怎么办?

    两份亟待履行的条约,都涉及到荷兰的国际信誉,可履行条约需要钱啊。

    本来民众已经相当不满了,包税制下,一旦走了第三条路,所有的包税人都可能被挂在阿姆斯特丹街头那些为了方便运货而建设的路灯上。

    现在居然还要将军费均摊在每个荷兰人的头上?这不是等于往着火的房子里面,倒上棕榈油吗?

    “先生们!这种加税是不可行的。”

    “现在英国虽然还试图斡旋,但斡旋失败的可能性极大,奥地利不会放弃西里西亚的。”

    “法国一旦支持僭越王,我们必须要履行1678年和1716年签订的英荷共同防御条约。否则,我们将失去唯一能够依靠的盟友。”

    “而组建一支野战军,需要时间。我们没有时间在加税的问题上,再继续争吵下去。”

    然而众人并没有被他的道理所说服。

    “大议长阁下,如果您认为均摊加税不可行,那么可以贷款,也可以发行国债。”

    “在爱国情绪的驱动下,当年有人愿意以6%的利息,借给海军让海军造舰。我想,我们可以煽动一波爱国的情绪,让人们购买国债。”

    安东尼听到国债二字,终于发怒了。

    “先生们,你们的父辈应该还在,甚至你们自己也应该对1717年的第二次大集会记忆犹新。这场大集会的起因,不就是因为前一年我们没有按时偿付国债吗?”

    “不能按时偿付国债,后果有多么可怕,你们应该清楚。金融混乱、民众对联省政府普遍失去信心。”

    “但那一次大集会,依旧没有解决财政问题。现在的财政,无法通过募集公债,来准备这一场战争。”

    “因为……我们还不起。”

    他从一堆纸里找出了一组数据,一组触目惊心的数据,念给了在场的所有人听。

    “60年前,阿姆斯特丹就有20万人口。而现在,阿姆斯特丹仍旧还是20万人口。黄金时代结束后,我们似乎停顿了,甚至退步了。因为连圣彼得堡那样的城市,都已经有20万人口了。”

    “让我们看看阿姆斯特丹和临近城市的数据。”

    “40年前,我们还有25家烟草加工厂,现在还剩下8家;我们曾有80座大型纺织厂,现在还剩下17家;我们曾有46个造船船坞,现在还剩下22家;曾经我们有550艘双桅渔船,随时可以转为辅助海军、提供足够的水手,而现在我们只有100艘左右;莱顿曾经年产羽纱4万件,而现在只能年产1万件;济里克泽曾有40家煮盐厂,而现在只剩下8家……”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财政税收如果还不做改变,我们根本无法偿付这一场战争军费的公债,我们不能再发行公债了,那样我们的信誉会彻底破产。”

    “而衰落的事实,也让我们必须清醒,我们不能将军费均摊在每个人的身上,那将引起一场暴乱。这些数据的背后,意味着很多人失去了工作,已经无力再支付这样一笔均摊的军费。”

    然而这些数据,依旧没有说动众人。

    众人只是沉默,不说话,也不表态,默然地坐在那,拖延着时间。

第二九九章 生产垄断、市场垄断

    这些数字代表什么,这群因为加税问题而沉默的各城市寡头摄政很清楚。

    很多问题的本质,就是经济问题。

    阿姆斯特丹在黄金时代来临之前,从五万人不到二十年时间,增加到20万人。然后,就静止不动了。在这个连满清压抑统治都人口暴增的温暖时代,阿姆斯特丹的人口已经四十年不变,甚至整个荷兰的城市化水平全面倒退,荷兰的经济肯定是出大问题了。

    曾经英国人、法国人,来到阿姆斯特丹,看到如此繁华的城市,口中都会盛满赞叹。

    而现在,即便当初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来阿姆斯特丹实习的彼得大帝背后的俄国人,也有了嘲笑阿姆斯特丹的资本。

    工业在消亡、捕鱼业被排挤,市民怨声载道。

    商业和金融,很赚钱,但却不能提供足够的工作。在黄金时代,可以挺直腰板说每一个在阿姆斯特丹的无业游民和乞丐,都是因为懒。

    这句话在那个香料利润1200%的年代,荷兰真的曾有资格说,老爷们随便漏一些超额利润的汤水,就足够普通市民吃饱。

    而现在,说这句话就完全没有底气了,大街上一大堆的失业者和穷人,可不能说他们都是因为懒。

    实体经济不景气、被打压,被空心化,导致向全体国民加税很可能引发一系列地动荡。

    安东尼·海姆环视着这群沉默的寡头摄政,语调从刚才的震怒,逐渐转为了恳求。

    “先生们,这不只是我的共和国,也是你们的共和国啊。请说说你们的看法。”

    沉默的人群里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

    “大议长阁下,或许我们可以履行一定的承诺,给予奥利地一些金钱上的支持。但私下里,还要和法国讲清楚,我们这么做,只是因为要履行条约。”

    “法国人应该可以理解我们的苦衷,英国人也不会过分苛责我们。”

    安东尼大议长心里想笑,对这个提议简直不屑一顾,这是把国家之间的关系,带入商业竞争的思维去考虑?

    “先生们,两边都不想得罪的结果,往往是两边都得罪了。”

    “英国人会嫌弃我们给的太少了、法国人则会嫌弃我们给的太多了。”

    “况且,先生们,你要要清醒地认识到:连来这里的中国特使,都知道了斯图亚特复辟的事,天主教徒登陆苏格兰一事已经不可避免。如果我们不履行条约,暂时我们可能获取一些利益,但长远看必然会被整个欧洲唾弃,彻底丧失国际信誉。”

    “而且,你们应该也知道中国特使在码头发表的演说:外交信誉,以及诚信。”

    “你们还是不明白,中国特使给老僭越王送钱,意味着什么。”

    “不只是意味着中国那边灵活的外交态度——他们的祖先崇拜和偶像崇拜的宗教,决定了他们不是狂热的信徒。所以他们可以一边在国内禁绝天主教,一边和法国保持良好的关系,同时资助天主教复辟英国。”

    “更意味着,这位中国的侯爵,在向整个欧洲宣告一件事:在遥远的太平洋西岸的中国,可以利用他们的金银、贷款、债券,来影响欧洲的局势。”

    “而外交信誉,将决定日后这个东方帝国的态度——他的演说说的很清楚,他可以理解为了利益而发生的战争,但却不能够忍受没有外交信誉的国家。战争总会结束,盟友和敌人因为利益而不断变换,但外交信誉却是永恒的。”

    “我们必须考虑到,100年前,东印度公司对台湾、舟山、澎湖的入侵,使得中国官方对我们的态度并不好。”

    “他说的民间和商人的态度,对我们似乎很好,但要考虑一件事:大顺帝国,并不是一个荷兰式的寡头摄政主导的共和国,他们的商人,在朝廷中毫无地位。”

    “如果我们表现出了背盟、违约之类的事情,损害了外交信誉,英国法国这些竞争者本来就对我们中伤诋毁,而这位侯爵大人亲眼目睹了我们违背条约的事,又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呢?”

    此时的大顺,不再是那个对欧洲只留有传说、却不见真容的帝国。

    通过对俄战争、对准噶尔战争、对日战争这三件大事,以及护送瑞典俘虏、使节团出访欧洲,再加上刘钰花了一点钱支持印第安人和斯图亚特王朝的事,让欧洲不得不正视一个现实:这个遥远的帝国的触手,可以伸到欧洲,并且绝对不能无视这些触手。

    这是安东尼·海姆这番话的重点,要考虑外交信誉。要维系外交信誉,就要履约,就得扩军、加税。

    总之,还是在为加税做铺垫。

    然而,在场的人,立刻抓住了机会,假装听不懂安东尼·海姆这番话的重点和铺垫。

    反而借着这番话,将议题从加税扩军,引导到了对华谈判问题上。

    “大议长阁下,能否透露一下,大顺帝国的外交使团第一站就访问我们荷兰,到底是何等目的?”

    “按说,他应该先访问法国才对。可是他却绕过了法国,先来到了阿姆斯特丹,是不是和东印度公司有关?”

    这里面的很多人,都是东印度公司的股东。

    阿姆斯特丹市,拥有东印度公司17人团的8个席位,雷打不动。东印度公司可以说是阿姆斯特丹的支柱,尤其是工业衰落的背景下,这种进口贸易也就格外重要。

    之前大顺护送瑞典俘虏回国,顺便和瑞典达成了合作协议,已经严重损害了不少人的利益。

    在中瑞合资、对日开战的消息传来后,阿姆斯特丹的股票和投资行情就出现了一些震荡。

    这件事不是东印度公司不报账就可以掩盖的,而是大张旗鼓地进行,以至于每个人都清楚,想瞒也瞒不住。

    巴达维亚政府的信件送回来后,是一式两份,并不一样。

    东印度公司的股东和董事会,省议会管不到,但是总督人选是联省议会能够稍微控制的。

    安东尼·海姆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在场的寡头摄政们,并要求他们保密。

    保密,是荷兰政治的传统。

    正统的联省议会,没法保密。乱哄哄的一群人,1727年能整整吵一年的嘴炮,什么事都没办成。

    而真正掌权的小圈子内部,保密就成为了一项刚需。否则,荷兰就真的要完了。

    “大顺帝国的要求,很简单。”

    “要么,接受朝贡国地位,实行勘合贸易,废除阿姆斯特丹市的直航贸易,改由大顺那边派商船前往巴达维亚。”

    “要么,关税协定,大顺的商船也可以在荷兰卖货,与VOC在关税协定的框架下,‘公平竞争’。”

    要求听起来确实简单,简单往往代表着可以立刻判断是该支持还是该反对。

    各个城市的寡头们全都惊住了,片刻后痛骂大顺的“无耻”。

    一个天然的垄断货源的生产者,要求公平竞争?东印度公司怎么在瓷丝茶这几件东西上,和大顺的商人公平竞争?

    远洋航线,大顺既然能把官方船队开到这里,路上的货运损失又能比VOC多出多少成本?

    况且就算双方互派观察员,真的做到完全的公平竞争,那么这件事的本质会演变成什么?

    还不是一个变异版的奥斯坦德茶叶事件?

    垄断的砸钱游戏而已。

    大顺的欧罗巴公司,与荷兰的东印度公司,互相砸钱,看谁砸的过谁,彻底把对方挤出市场,完成垄断。

    然后赚取数倍于当初砸钱投入的利润。

    否则当初VOC也不可能靠一己之力,和奥斯坦德公司比砸钱、砸到贵族饮品的茶叶,“自降身份”寻常百姓也能喝起了,董事会是有钱没处花了吗?

    因为他们很清楚,砸死奥斯坦德公司的茶叶业务,垄断才是暴利。

    论砸钱,荷兰人又不傻,只要大顺官方下场,VOC怎么可能砸的过那个200年吃全世界金银而不拉出来一点的饕餮?

    VOC现在的财务状况什么样,这些人多少也都知道一些内幕,根本砸不起。

    大顺就拼了命,把茶叶赔本卖,卖一年,VOC就得放弃茶叶业务,大顺这边就能靠砸钱毁掉VOC的垄断:VOC的垄断权,不是靠自由竞争得来的,是靠荷兰政府的行政法令得到的。

    开放对等贸易,等同于放弃了行政保护。

    没有了行政保护,大顺可就不止能拿大顺的钱砸,还可以在荷兰本土募集资本,用荷兰银行家的钱砸死荷兰的东印度公司——荷兰银行家只要不傻,就知道大顺欧罗巴公司与荷兰东印度公司,哪个更有可能赢。

    至于爱国什么的,搞金融投机的如果能爱国,当初西荷战争的时候,就不会一笔一笔又一笔地为西班牙提供贷款了。

    VOC真要和大顺“公平竞争”,丧失垄断权,去贷款,可能只能贷到15%的利息,甚至更高,因为普遍不看好,怕破产还不起钱,成为坏账。

    而大顺来荷兰贷款打赢荷兰东印度公司,可能拿到6%的低息。人们信心十足,等着大顺垄断茶丝瓷市场,不用担心还不起钱。

    甚至如果放开投资限制,荷兰这边等着入股的荷兰人,就能把使馆的大门挤破了。

    浓厚的商业氛围,加之商业和金融是七省共和国的立国之本,他们股票和泡沫投机、击鼓传花都玩过三次大的了,这点事哪能想不明白?

    “大议长阁下,对等贸易、公平竞争这个条件,绝对不能答应。我们都很清楚这样的后果,那将意味着东印度公司将失去事实上的垄断权,甚至意味着破产。而东印度公司破产,对我们、对共和国,意味着什么,您应该很清楚!”

    “中国的特色产品,是VOC十分稳定利润来源,而且贸易额逐年扩大。我们不可能允许他要求的平等贸易!”

    “从法理上讲,东印度公司的权利也理应得到保护。除非联省会议一致通过,各省都没有动用一票否决权,否则不可能取缔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

    安东尼·海姆摇了摇头,苦笑道:“先生们,这只是刘钰为什么要来阿姆斯特丹。但你们却还没想明白,他为什么来到欧罗巴,先来阿姆斯特丹,而不是伦敦、巴黎、彼得堡……”

    “他为什么来荷兰,和他为什么第一站来荷兰,是有完全不同的含义的。”

第三零零章 互相猜错的底线

    自从裁军和不造舰之后,长袖善舞的外交、从迷乱的环境中摸清尔虞我诈的外交,就是大议长的必备才能。

    事实上,也正是因为安东尼·海姆有这样的才能,才能够被推选为大议长候选人,以及重要的上一任的推荐。

    虽然,其实荷兰现在需要的,是一位军事天才加内政高手,完成国族认同构建、将分权的七省集权成为一个真正的国家、改革税制、强推转型……

    但是,大家都不可能接受,也不可能认可,更不可能成功。

    所以既然无法做到增强自己的实力,那就不如退而求其次,选一个能够依靠外交来维系和平的人。

    这是一种标准的一厢情愿。

    相信单独依靠外交就能维系长久的和平。

    作为一个内政水平和军事水平都不行,只是被前任认为内政军事集权已无可能、不如选个外交强一点的想法而被推上台的人,安东尼·海姆从刘钰反常的“没先去巴黎、伦敦等一流强国的首都、而是先来荷兰”这件事上,看出了一些问题。

    “先生们,如果我们认为这位侯爵先生,是个幼稚的、激情的、狂热的人,那么我们可以粗浅地解释他种种古怪行为的合理性。”

    “而如果我们认为他是一个阴鸷的、险恶的、深思远虑的外交家,褪去激情和狂热而为他的祖国争取最大的利益,那么他的种种奇怪举动,就有另一种解释。”

    “他亲法、高调宣扬支持斯图亚特王朝后裔、高调展示与英国的矛盾……有没有可能,只是为了获取与英国谈判的筹码?”

    “中国与英国谈判,本来没有任何的筹码。”

    “但他却利用亲法、支持斯图亚特王朝、与乔治安森发生矛盾,无中生有地获得了筹码。”

    “并以此,达成他的目的?”

    “甚至,包括这一次先期访问荷兰,都是为了最终的目的?”

    无中生有?

    几个城市的寡头都是商业大亨,这种商业谈判中常用的手段,他们并不陌生。

    “大议长阁下,您的意思是说,他最终是想与英国谈判?配上他在码头演讲所提的‘重新分配茶丝瓷贸易的份额’……所以,他真正的目的,是与英国东印度公司合作,两家合作,五五分成,达成对整个欧洲和北美市场的茶、丝、瓷垄断?”

    “他知道英国不可能放弃这些既有的利益,所以无中生有,创造出这些筹码。”

    “必要的时候,将这些筹码全部压上:如果英国合作、答应他的条件,那么大顺将不再过度亲法、不再支持斯图亚特王朝?”

    “也就是说,他并不支持天主教在英国复辟,一旦英国合作,他立刻会把老僭越王、法国人,甚至瑞典都卖掉?”

    安东尼·海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些人只是理解了无中生有的外交筹码,却依旧没有理解为什么要先来荷兰。因为从荷兰这里,大顺似乎拿不到任何与英国谈判的筹码。

    但是,这里面有个最为关键的问题。

    “先生们,如果你们是中华帝国外交和贸易的掌舵人,你们会喜欢自由贸易?还是合作垄断专营五五分成?”

    这个问题也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甚至算不上一个问题。

    对欧贸易上,大顺不喜欢任何的垄断,也没有必要有任何的垄断。

    大顺真正需要的,是一个自由贸易框架下的世界体系。

    在自由贸易的体系之下,各凭本事,大顺放开关税,就让欧洲的货往大顺卖,那也翻不起一点浪花。

    纸张、呢绒、农具、铁器、木器、陶瓷、羊毛、玻璃……甚至,军火,哪一样能在大顺卖出去?

    反过来,拿着历史上一鸦之后的《五口通商章程》里的海关税则协定中的出口货物关税列表,几乎全是对欧的热销商品。

    白矾、八角油、桂皮油、茶叶、桂皮、大黄、三籁、良姜、生丝、麻夏布、紫花布、木器、骨器、湖丝、天蚕丝、姜糖、蜜饯、冰糖、染料、铅粉、鱼皮胶、牛羊皮胶、铜箔、锡箔、瓷器、陶器、纸张……

    林林总总,这基本上囊括了当时销往欧洲的热门商品,手工业种类齐全。

    那是历史上的1842年了,改良了蒸汽机的瓦特都死了二十多年了,再有几年《宣言》都问世了,代差已经够大了。

    可除掉鸦片,之后依旧还是极大顺差——那还是英国人偷走了茶种,工业革命破解了瓷器奥秘,大吉岭茶和锡兰茶大行其道,英国瓷器品牌韦奇伍德都已经成型的情况下。

    现在大顺补齐了自己的短板,玻璃、军火、仿制劣等机械表。

    现在也没人敢卖鸦片,呢绒也完全卖不动。

    刨除这些,最后历史上海关税则里剩下的,要么是南洋特产:冰片、豆蔻、燕窝、丁香、苏合、鱼翅、檀香、乌木、犀角。

    要么是中国周边真的没有或者确实造不出来:雅兰米(胭脂虫红染料,得啃仙人掌);索马里乳、香;西洋参;没药(埃塞俄比亚地丁树脂);安息油(苯环化合物)。

    现在也不能说,啥也卖不到大顺去。

    真要是英国人放开出口管制,往大顺卖航海钟,哪怕一万两银子一个呢,大顺海军二话不说就会甩出去一张十万两的订单,先来10个拆一拆,研究研究。

    朝廷不批钱,刘钰自己也会出钱的。

    问题是英国人不卖……给多少钱都不会卖。

    以及英国还能卖个航海钟,荷兰能卖啥?除了南洋特产中被荷兰把控的丁香豆蔻,真的签了对等关税协定,荷兰那岌岌可危的工业,还能剩下什么?

    安东尼·海姆内心很清楚这里面的事,要不然也不可能出现往中国的商船都要带半船银币的情况了。

    “所以,先生们,对中华帝国而言,他只需要一个自由贸易的国际体系。如果能够达成这个体系,那就是对中华帝国利益最大的成果。甚至,他愿意为这个体系付出极大的成本。”

    “而我们荷兰,就是他想要建立这个自有贸易的国际体系的突破口。如果这里无法突破,他才会用手里的砝码,去和英国交换利益,五五分成的方式,两家合作垄断好望角以西的中国商品独家经营权。”

    “对中国而言,与英国全面合作,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是,英国有比我们还要广阔的市场,有庞大的海军力量维系《航海条例》。”

    “坏处是,东南亚在我们的控制之中,如果对我们实行贸易禁运,和英国全面合作,就要不可避免地面临走私问题。漫长的海岸线、东南亚错综复杂的岛屿、以及大顺不可能禁止他们的商人前往东南亚贸易……这都需要极大的成本,来杜绝走私。”

    “所以他想要从我们这里打开突破口:关税协定、自由贸易。如果我们签了,那么就等于在整个欧洲撕开了一个口子,我们海上马车夫的底蕴还在,其余国家也不得不跟进。而我说过了,对中华帝国而言,创建一个自由贸易体系、至少是对华的自由贸易体系,才是他们的最大利益。”

    “荷兰,是最容易打开的突破口,也是最有意义的突破口。诸如普鲁士,就算突破了,又有什么用?”

    “而如果不能够从我们荷兰这里突破,那么也就意味着不可能取得有意义的突破。”

    “他心知肚明,英国只有在我们被突破后,才有可能跟进,而直接和英国谈对等贸易,英国是不可能松口的。而如果荷兰先行突破,英国也不得不跟进。”

    “所以他先来到了我们的阿姆斯特丹。如果我们这里不能突破,他很可能拿着他无中生有创造的那些筹码,去和英国谈——但就不是关税协定了,而是五五分成的联合垄断。”

    “而我们如果不接受对等关税协定,在我们有能力打破英国的《航海条例》之前、展示出荷兰的商船有能力把货物卖到整个欧洲和美洲之前,大顺不会考虑与我们的独家授权合作。”

    “我们……已经不配了。”

    这是安东尼对刘钰“先”来荷兰之目的的猜测,也是他最为担心的一点。

    因为,英国真的很可能接受这个条件。

    一方面,是专营中国商品、欧洲独家垄断授权、五五分成的利益诱惑。

    另一方面,是无中生有搞出的亲法、支持斯图亚特王朝复辟等外交筹码。

    既有筹码,也有利诱,英国很有可能答应。

    这不能怪安东尼·海姆多想。

    他并不知道刘钰的目的,不是为了卖这点货,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中国的货物不愁卖。

    他也根本不可能知道,刘钰的真正目的,是印度加南洋。

    一个有可能容纳半个江苏省初步工业化、缓解国内工业化剧痛冲击的市场;可以提供半个江苏省初步工业化原材料棉花和靛青的产地。

    也根本不可能知道,刘钰的判断是法国海军太废,政策也有问题,自己又送了西洋参贸易,法国在印度争夺战中必输。想要印度就不可能与英国合作,甚至要提前就要做好对付英国的准备。

    所以,在安东尼这个商业荷兰的大议长看来,极有可能的猜想;在刘钰这个渴望工业化中国的外交幕后人眼中,根本就不做考虑。

    这纯粹是商业和工业的路线之别,倒是与东西方的文化差异无关。

    但也正是这种着眼点的区别,导致了这一场中荷的外交争端,互相之间猜错了底线。

    刘钰“先”来荷兰的原因,真的很简单。

    就是因为法国这边的宫廷礼仪接待需要时间布置,奢华闻名的法国宫廷不想跌份,去人家吃饭也没有说不提前打招呼卡着饭点就去的,尤其是这家人还特好面子。

    再者,汉尼拔在俄国政变需要法国驻俄大使馆的帮忙,他要在法国见很多重要人物,也需要提前派人打打前哨。

    刘钰来荷兰的原因,也真的很简单。

    制造混乱,让奥兰治派上位,然后再毁掉奥兰治派,瓦解掉荷兰人民最后一丁点大国心怀。

    就两场大国政变而已,没那么多复杂。

    关键是这两个“简单”的原因,安东尼想破头也不可能想到,刘钰这个来自“道德高尚之国”的重要人物,是奔着“道德最卑劣”的政变来的……

    安东尼以为刘钰搞外交还有底线,实在没想到刘钰对荷兰根本没想过底线,纯是奔着搞乱、搞垮、搞绝望来的。

    他高估了这个一下船就高呼“信誉、诚信、士的精神”的人,在对荷外交上的道德水平。

    于是对在场的、已经被他的话吓住的人,提出了他的看法。

    “我认为,我们应该先试探一下中国这边的底线和目的。如果真的流露出类似的想法,我们应该尽可能说服东印度公司……剥离对华贸易。”

第三零一章 怀念过去(上)

    剥离对华贸易,这倒真是可以将刘钰一军,也是刘钰预计中觉得可能性极低的情况。

    退一步,海阔天空,至少在煽动政变一事上,若是荷兰这边主动退一步,他就不好办了。

    只是,和所有帝国末期一样。

    知道国家出问题了,也知道下一步大概该怎么走。

    可就是……寸步难行。

    安东尼的设想是有利于荷兰的,甚至如果不考虑大顺下南洋的话,几乎是荷兰今后的最佳选择。

    之所以不考虑大顺会下南洋,因为就像是一个壮汉殴打一个幼儿园的小孩,又是笑嘻嘻绕后准备敲后脑勺、又是在饭里下巴豆,这本身就不合理。

    按照常理来说,或者说按照单纯的商业利润来考虑,大顺如果真想下南洋,根本用不着这么多麻烦,打就是了。壮汉殴打小孩,还需要绕后砸头、或是饭里下巴豆吗?

    这里面的区别就在于,如果大顺不想制霸七海、不想干涉欧洲,那么马六甲关门就是最佳选择;可大顺若是想制霸七海、想扶植海商、想维系远洋的预备役水手、想要不闭关锁国而是主动干涉各国事务,就必须做更多以确保不至于马六甲关门。

    纯粹的商业利润角度来看,区别不是很大。

    荷兰有自己的处事逻辑,从二十年前瓜德罗普同盟战争结束后,作为战胜国的荷兰没有参加战后会议来看,荷兰其实是想不问窗外事的。只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

    用荷兰的逻辑来推测大顺的举动,就不可避免要出现预判的误差,大顺派人来荷兰,按照荷兰的外交逻辑,本身就意味着大顺不想下南洋。

    安东尼想要即时战略收缩、提前止损、绑上大顺资本这条大腿的办法,无疑是正确的。

    然而,这个长久看绝对是正确选择的办法,立刻招致了荷兰省各个寡头的反对。

    “大议长阁下,您明白您在说什么吗?”

    “剥离对华贸易,意味着股票需要重新计价,也就意味着东印度公司需要公开财务报表。”

    “您应该知道,十年公开一次,已经是极限了。可不公开财务报表,怎么剥离业务?所有股东的补偿怎么算?”

    “假设我有3000盾的股票,那么剥离对华业务之后,应该退给我多少钱?我的股票还值多少钱?这需要财务报表公开,然后计算吧?”

    “就算公开了、计算了,作为股东,为什么会同意剥离对华业务?尤其是对华业务已经是稳定的利润来源的情况下,所有股东都不会同意的。”

    “17人委员会一旦同意了这个决定,立刻会招致股东们的反对,从而要求重组董事会、公开财务报表。而这……是绝不可能的。”

    十年公开一次财务报表,已经是求爷爷告奶奶外加执政官掌权时候的强压之下的结果。

    现在作为大议长的安东尼,竟然异想天开地想要控制东印度公司,除了异想天开,在场的人也想不到别的词汇可形容的更为贴切了。

    在“理性”地反对之后,有人甚至直接开了嘲讽。

    “大议长阁下,您想取消东印度公司的独家垄断权?相对来说,恐怕让七省统一集权、塑造出一个真正的联省共和国,更简单一些。”

    虽然早就知道做事难,也早就有了心理预期,可被这么一通嘲讽之后,安东尼还是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今天这个会,谈成了什么事?

    加税,没谈成。

    让东印度公司剥离对华贸易业务,直接遭到了嘲讽。

    所以到头来,明知道骑墙想要两不得罪的结果,最终是两边都得罪,也只能按照这个套路走下去?

    明知前面是死路,也只能往死路走?

    “先生们,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去做,那么联省会议的意义又是什么?”

    安东尼怒不可遏地质问

    “大议长阁下。联省会议存在的意义,是通过争吵,让尼德兰人民确认这不是一个独栽的君主制国家,并且假装七省是个统一的整体。如果您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那我们独一无二的共和政体,又和那些君主制国家有什么区别呢?”

    城市寡头云淡风轻地回答。

    这个回答,十分正确,正确到让安东尼无话可说。

    “所以,我们在内部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只能在国外通过外交来试图维系永久的和平?”

    其余人没有说话,默认了这句话。心道,是的,内部做任何改变都是不可能的,唯一能做的就是通过外交来继续维系内部的稳定。

    唯一可以增拨的费用,就是外交官的开销,以及外交官的培养。

    1702年威廉三世意外摔死之后,外交官全面取代了海军上将和陆军将军;外交官的马车也取代了海军的战列舰和陆军的火炮。

    四十年来,最有能力和威望的前任大议长凡斯林格兰特都没有让这潭死水泛起一丁点涟漪,你安东尼·海姆凭什么改变呢?

    荷兰的政策,一切都是为了保证内部不变,所以只能外交。

    …………

    “不变?不,不变就完了。荷兰当然需要一些变化。”

    一个荷兰的造船工匠伸手接过面孔奇特的东方人递过去的卷烟,在得到下班之后去附近喝一杯的邀请后,停下了手里的木匠活。

    顺着询问者的话题,说出来自己一直以来的一些想法。

    他眼前的这些来自遥远国度的人,并不会让他感觉到紧张和不安。

    阿姆斯特丹终究是个大都市,黑奴、爪哇人、华人水手、欧洲各国的人,在这里出现并不稀奇,见的多了,也就没有了惊诧和紧张。

    就像是原来大顺的天主教堂附近的居民,不会对那些双目凹陷、发色奇葩的西洋人有过多关切一样。

    询问这个造船木匠的人,并不是刘钰,而是跟着刘钰一起来的、没有官方身份的康不怠。

    他的身后还有几个年轻人,跟着几个懂荷兰语的翻译。

    大顺的船已经在阿姆斯特丹停了六天了。

    到今天为止,阿姆斯特丹市的官方人员只是做了简单的欢迎,安排了住处。

    但是鉴于省议会那奇葩的办事效率,至今还没有对国与国级别的正式谈判发出邀请。

    联省议会的人,自己还在讨论到底该和大顺怎么谈、谈什么,如今还没有完全定下来。

    刘钰有官方的身份,不便上街,康不怠就带着一些年轻人,满大街的乱窜。

    上流社会自有大顺官方的人员去接触,康不怠带着这些年轻人见的,都是荷兰的广大民众。

    荷兰的广大民众,是有明确定义的。

    此时的荷兰,一共分为五个等级。

    第一等级,是各个城市的摄政、延绵数百年的贵族家族、世袭的城市控制者、东印度公司股东之类。

    第二等级,是大地主、富商、船主、学者、政府高阶官僚。

    第三等级,是手工业工厂的厂主、行会领袖、小农场主、教师。

    再往下一直排到城市流浪者、乞丐等,到第五等级。

    从第二等级往下,都算是荷兰的“广大民众”。

    此时接过康不怠递过去的烟卷的造船工匠,属于第四等级中的上层,他是工匠师傅,手底下还有几个学徒呢。

    距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造船工匠觉得手里的活,并没有太需要技术含量的,便交给了学徒。

    走出了堆积木料的地方,坐在一块石板上,吸了两口来自东方的烟草,表达了自己关于“改变”的一些看法。

    “最简单的,比如邮政业。我不是阿姆斯特丹本地人,有时候也需要寄送一些东西给家里人。如今邮政业务也是包给私人的。我估计,一个阿姆斯特丹,一年的邮政费用也有个几十万盾。”

    “实际上,这项业务完全可以收归于市政,而不是包给个人。邮政业的钱,也完全可以用于市政的开销。”

    “比如我住的地方到这里的一座桥,已经坏了几年了,到现在也没有人修。市里面没有钱,以往修桥补路都是靠富人的捐赠,但他们怎么可能捐赠修补我们需要的桥呢?”

    “如果把邮政业务收为政府所有,我想,至少每年修桥的钱,还是可以拿出来的吧?”

    造船工匠一边说着,一边将已经快要燃尽、有些烫嘴的烟剥开,熟练地将剩余的烟丝扔进了嘴里咀嚼起来。

    许久,将咀嚼过后的残渣吐出,就像是要把心里的不满都吐出来一样。

    “整个阿姆斯特丹的邮政业,一年的承包费才2000盾。当然都是落在了摄政那些人的亲戚手里。什么样的傻瓜,会认为阿姆斯特丹的邮政业务,才值2000盾?”

    “这样的事,当然还有很多。”

    “除了像是摄政们包揽这些业务外,还有包税制。”

    “包税人都该死,他们可不是什么善良的人,用尽办法让你交更多的税,这样他包的税,才有利可图。”

    “反正我觉得,可以废弃包税制,这好像也不难。”

    翻译将这些不满翻译出来后,康不怠内心暗自摇头,这些东西可不是他想听的东西。

    虽然他对荷兰的事情也不是十分了解,但从刘钰的介绍、一些搜集到的荷兰的情报来看,他有自己的判断。

    包税也好、邮政等公共业务包给个人也好,傻子都知道广大的民众反对。

    可是那个什么奥兰治家族的威廉,或者他手底下的幕僚,至今蛰伏不动。

    按大顺的常理来想,这要是换做大顺,底层多有不满、此家族又如同炎汉神话未灭之前的刘氏,这还不立刻喊出口号、借势而起?

    然而一点动静都没有。

    所以这边的事,和大顺那边的事,看上去还真不一样。

    之前和刘钰交流了一些后,康不怠又觉得看似真不一样,可剥开表层的不同,本质是一样的。

    刘钰问过康不怠一个问题,假设了一个场景。

    假如某日,天子崩了,京城的百姓喊着明确的口号:改革科举、均田、分地主的田、抄贵族的家。要推选某皇子上位,说此皇子一旦上位,一定会这么办的。

    这位皇子会兴高采烈往上冲?

    还是会连夜化妆,携带细软跑路?

    康不怠自是知道,这肯定是化妆细软跑,傻子才往前冲呢。

    刘钰当时也是一拍手,反问道:“那把改革科举、均田分地、抄贵族的家,换成荷兰特色的取消包税制、征收商业税遗产税,本质的区别在哪?”

    要是宣扬诸如“取消包税制”、“邮政官营”之类的口号,奥兰治家族的威廉,是会向阿姆斯特丹进军,去做人民期待的执政官和保民官?

    还是可能直接跑路,跑到老丈人家去,千万别被民众推他进火坑?

    于是,康不怠这些天按照这个思路,基本拢出了方向。

    想要在荷兰煽动一场暴乱,必须不能提具体的、只能宣扬模糊的。

    具体的种种政策,如何改进,是否可行,打击谁、反对谁、取消什么、增加什么,这些一概不能提。

    反而是要找那些模糊的,不能具体的东西。

    诸如,以前多么好、现在多么不好;以前辉煌过、现在很怀念。

    类似于这种。

    算一算,从无执政开始,已经快四十年了,荷兰的中坚人口和年轻人口,从未体会过有执政的日子,即便有执政的时候过的更差,但毕竟没体验过,肯定会存在诸多幻想。

    只要找准方向,不谈具体的,而是把这些模糊的“以前好、现在不好”的印象总结出来,夸大一下、到处传播,就能成事。

    因为成事的“成”,是有明确标准的。

    成,是要让奥兰治派上台。

    而不是说,要引发一场荷兰的革命、把荷兰的那些不合理制度都改掉。

    他们这群人可不是跑来为荷兰人民谋福祉的,而是要搞乱荷兰的,成与不成,得以此为标准。

    所以整个问题的难点和重点,就在于宣传的方向上。

    奥兰治家族的威廉,只能被民众邀请回来当执政,而不可能自己主动干点什么来当执政——真有那份心,这么好的基础,早干了。

    而且,民众还必须要迷迷糊糊地感觉,换了个人,一切就又好了。

    还不能提出明确的口号、明确的纲领、明确的变革方向。

    显然,这位造船工匠此时表达的不满,过于具体了。

    这当然不是康不怠等人想听的。

    因为奥兰治派不可能是个真正的改革派,只是个民众幻想出来的、把王八换成老鳖说不定更好的选择。

    最好是找那种模糊的、让人觉得和以前相比,不如从前了,才能激起民众毫无纲领地要求换个统治者的想法。

    至于现在越来越差的原因,是因为资本、工业、国际环境、人口规模、各国发展重商主义等等导致的?

    还是单纯的因为有执政、没有执政的区别造成的?

    此时的广大民众是非理性的、感性的、凭直觉的。

    不需要逻辑上的关联性,只需要时间上的关联性。

    包税制、邮政私人承包这样的事,自来如此。和有没有执政,没有时间上的关联性,这可不是忽悠的正确方向。

第三零二章 怀念过去(下)

    包税制当然是民众最痛恨的税收方式,法革时候被称为“化学界的牛顿”的拉瓦锡,就是死在包税上。固然有马拉在背后挑唆报复的原因,可本身拉瓦锡承包盐税才是根源。

    可显然康不怠等人不想听这些,渐渐把话题引到了别处。

    终于下了工的造船工匠,为了这顿免费的晚酒,来到了附近的一座低等级的酒馆。

    几杯酒之后,在康不怠的引诱性提问下,自然而然地说到了过去好、现在不好的话题上。

    问了一句为什么现在不如以前好,船匠木工喝了两杯从神罗小国进口的土豆烧酒后,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长串的话。

    翻译仔细听着,对方说了大约两三分钟,最终翻译皱着眉,挠挠头,把这一对话总结成了简单的几个字。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简短的八个字,康不怠忍不住笑出了声,问道:“你祖上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父亲就是个造船匠,木工师傅。”

    “哦,子承父业啊。”

    “是的,我们这些做手艺活的,都是子承父业。我听我父亲说起过以前的日子,我小时候也经历过。总之啊,以前挺好的,现在不好了。我父亲以前是船匠木工行会的会员。那时候……嘿,那时候加入船匠木工行会,就是一个体面人。人们尊重你,叫你一声木匠师傅,行会也能抵御外面的人和我们的竞争。”

    说起了正在逐步瓦解的行会的事,康不怠顿时来了精神。

    因为刘钰和他们这些人讲过一些东西,比如时代的进步、工商业的发展、行会的瓦解,这些,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在宏观方向上看,可以归纳为一句简单的“时代进步的必然、是工商业发展的证据、是工商业脱离桎梏的表现”。

    但以微观到个人的视角来看,则就充满了新旧时代之交的痛苦。

    过去好、现在不好,这正是康不怠要找的话题方向!

    喝了几杯酒的船匠木工,带着一种酒后的失落,感叹着过去的荣光。

    “那时候的学徒,不要一分钱,老老实实地跟在师傅的后面学手艺,要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师傅。不但不要一分钱,还要时不时给师傅买一些烟草或者酒,那是怎样的一种温情?师傅也像对待儿子一样对待学徒,虽然严格,但也是为了他们好。”

    “那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充满了温情。师傅和学徒、父亲和儿子。”

    “那时候,想要出徒,加入船匠木工行会,没有十余年的学徒生涯,根本做不到。”

    “当年我父亲出师、申请加入行会的时候,要考什么?”

    “要他把一艘旧船的甲板拆下来,并且还要能安装上新的。”

    “要独自造出一个安装在船头或者船尾的绞盘,并且能够使用。”

    “要造出一个主桅杆、一根斜桅杆,还要造出一个船舵。”

    “那时候,加入船匠木工协会,意味着人们的尊重、羡慕,是手艺人、有本事。”

    “可现在呢?”

    “现在,水力锯木厂,让一群毛头小子去锯船板,他们根本没有什么木匠手艺,要是放在当年,他们没有一个人能通过行会的考核,不要说造主桅杆和船舵,就是最简单的拆甲板,他们也做不好。”

    “桅杆开始批量制造,每艘船都长得一模一样。以往造一艘船,就像是我们这些木工师傅们的孩子,每一个都不一样,充满了手艺人的心血。”

    “现在,造船,却像是老母猪生猪崽子,一堆一堆地生。”

    “船舵、桅杆、绞盘……都有不同的人在做。这些人哪里能叫木匠?哪里还有原来的手艺?最多也就是个船舵工、桅杆工,或是甲板工。”

    “以往我们船匠行会,敢指着那些船主的鼻子骂,他们还要赔笑脸。”

    “现在呢?我们是什么?领着一点薪水,人们不再尊重我们,那些学徒也开始要工资了,也不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我们了。”

    “我们从让人尊重的手艺人、木匠师傅,变成了一群一无所有只能靠给人打工的雇工。”

    “人们不再尊重手艺,而是只看你有没有钱。”

    “我看呐,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这样走下去,迟早要走到地狱里,人们不再有过去的道德了。”

    他是船匠木工,可他的话,却引来了旁边那些喝酒的、不同行业的人的感叹。

    说话的声音不小,本身几个中国人出现在这个酒馆里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船匠木工的感叹许多人听在耳中,叹在心里。

    那些人不是船匠木工,却真真切切地可以做到感同身受、情感共鸣。

    荷兰的手工业行会有许多,几乎涵盖了荷兰工商业的方方面面。在这些酒馆里喝酒的人,很多人都是某个行会的成员,或者曾经是。

    大顺有所谓三教九流、上九流、下九流。荷兰这边的行会,也分上层行会和下层行会。

    上层的七大行会,如律师行会、银行家行会、染布行会、医生和药剂师行会等,这这个酒馆里的人基本没啥关系。能是上七等行会会员的人,不可能跑到这种酒馆来喝酒。

    下层则有16个产业行会,下面又细分成诸多产业,与荷兰的手工业息息相关。

    屠宰、烤面包、铁匠、木匠、石匠、锁匠……等等这些,都有自己的行会组织。

    随着时代再往前走,尤其是工商业发展起步极早的荷兰,行会这个古老的制度在慢慢消亡。这种感觉,让这些小手工业者感到了惶恐、绝望,以及最重要的自我价值的贬值。

    旁边的几个人也跟着感叹了几声,说的都是差不多的意思。

    而康不怠的心里,则用更为精炼的四个字,来总结他们的感叹。

    “礼崩乐坏!”

    这可太熟悉了,于是他让翻译喊了一声,今晚这里的酒,他请了。

    酒馆里的人五花八门,都是低阶人口,连第三等级的人都不会来这种地方、而第五等级的人又来不起这里,基本上汇聚在此的都是荷兰第四等级的人。

    有便宜的妓女、工匠、船工、水手、小生意人、小买卖人、手工业者。

    伴随着请酒的豪言,是一阵阵欢呼,几杯便宜的土豆烧酒灌下去,这些本来就是为了酒后发牢骚的人,都聚了过来,顺着那船匠木工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在这一刻,这些不同职业的人,找到了一种阶级的共鸣——旧时代的手工业者、旧封建行会的受益者,在新时代冲击下的痛楚。

    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对于模糊的东西很容易亢奋,对具体的真相感觉到无趣。

    就像是后世谈论历史,模糊的、口号式的,诸如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巨唐之下一人灭国、大宋外战胜率80%、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大明……人们就会兴奋起来。

    而谈谈军役制度的变革、税制改变、生产力的发展、废除相权封建帝制的巅峰等等这些,则就应者寥寥。

    荷兰的这些人,此时也是一样。

    要空泛而不能具体;要感性而不要理性。

    谈商业资本败给工业资本、谈生产力进步和人口、谈市场和原材料这些东西,荷兰广大的民众并不喜欢,也毫无兴趣。

    但若谈及过去的荣光无限、空泛地谈到过去的美好现在的丑恶,酒馆里的人顿时陷入了一种迷幻的追忆。

    一旁一个酿酒行会的人,高举着杯里的低劣的、便宜的土豆烧酒,声音已经开始哽咽。

    “以往我们酿酒行会,在本地团结一致,外面的酒根本卖不进来。那时候谁要是不加入行会,谁要是想要私自降价,行会的人定会把他的酿酒作坊砸个稀巴烂。”

    “可现在呢?摄政寡头们把持着生意,将外面的酒运进来,我们又能怎么办?”

    “以往,只要是和酒相关的事,没有我们行会的点头,什么也做不成。可现在,行会说话,和放屁没有任何区别。”

    “你们尝尝这些酒,哪里还有以前的味道?这些劣质的土豆烧酒,根本算不上酒。我们行会存在的时候,都是用谷物、葡萄酿酒,那才是传统的味道。可现在,这些人用最便宜的土豆酿酒,完全毁了一切美好的东西。”

    几声叹息间,远处一人更是把手里的被子摔在了地上。

    “我以前是个陶匠,老家在代尔夫特。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你们中国的陶器来到了鹿特丹,我们的行会就直接解体了。”

    “我们做不成那么好的陶器,行会就组织我们去市政府告状,然而市里的摄政却是东印度公司的股东,告诉我们这就是商业!自由的商业。”

    “以往,行会都是团结一致的,组织起来抗议。可那次呢?有人违背了行会的决定,选择退出行会,模仿中国陶器。”

    “中高端的陶器,我们做不了,也没办法和中国陶器竞争。可低端的陶器呢?”

    “低端的陶器,那些吃人喝血的大商人们,也不给我们机会。有人仿制出了低端的紫砂陶,立刻就有人投资,开办了工厂。”

    “那里的人用水力机械、用踏车,每个人负责一道工序。有制胚的、有贴花的、有烧制的……我们这些行会的工匠,能怎么办?”

    “就算我们还能生产,可那些吃人的商人就降价,打压我们。我们卖出去一个陶壶,竟然比做的成本还低。”

    “以前陶器行业的行会,可以控制许多事。可现在,代尔夫特连陶工行会都瓦解了,没人花钱参加了,因为什么都保护不了。”

    “我父亲常说,他年轻的时候,每个月可以赚不少的钱。陶器行会既不准外面的货进入、也不准有更多的人入行,所有的陶匠都共同进退。可到我长大的时候,我们这些陶匠的儿子,要么去陶器工厂做雇工,要么远走他乡。”

    “过去的日子,是那样美好,看看现在吧!一切为了利润,一切为了钱。以前的温情没有了,手艺人不再受到尊重,行会一个个瓦解。”

    “以往的道德和良心,全变成了现在的银币和铜币。以前谁要是敢冒犯行会的利益去开什么陶器厂,降价格,行会定会让这个陶器厂倒闭,从学徒到销路,行会掌管一切。现在呢?”

    “商人们只知道利益,根本没有贵族的良心,也不知道尊重传统。贵族还要为本地行会着想,商人只想着钱!商人没有道德,瓦解了一切的传统,把良心践踏在脚下……这么下去,荷兰迟早要完蛋。”

    “只有恢复原来的传统,才能恢复原来的良心。”

    “只有恢复原来的传统,才能重现过去的荣光。”

    “商人根本不懂什么叫传统,贵族至少还知道尊重传统。要是奥兰治亲王统治,肯定不会是这样子的。”

第三零三章 下三滥手段

    贵族总是和传统之类的东西绑定在一起。不过与其说是传统,不如说是旧时代的挽歌。

    和布尔乔亚的理性、利润、人性相比,贵族们也只能谈谈道德、传统、礼乐,这些东西。

    对实力渐渐增强的资产者,这些旧时代的人,也只能嘀嘀咕咕,半是挽歌、半是谤语。

    行会制度必然是要瓦解的,不瓦解行会制度,怎么可能促进工商业的自由发展?

    只是,酒馆里的人,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行会制度的瓦解,只能用他们的感性去理解世界,认为这一切都是那些摄政者和寡头们“求利而不义”造成的。

    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对行会制度旧时候美好的追忆中、也有更多的人参与到对新时代的咒骂中。

    追忆的太多、咒骂的太多,倒是让康不怠和那些年轻人们面面相觑。

    他们听刘钰说过新旧时代交替的痛苦,但那也只是听说过。

    今天算是亲眼目睹了积压的愤怒,才终于理解为什么刘钰或是搞诸如玻璃、造船、高炉冶铁之类的大顺不发达或不存在的工业;或是投入极多的钱投入极为长期的、可能要十年二十年才能看到效果的铁轨、蒸汽车之类的仿佛天庭神物的东西。

    明明搞机械纺织业似乎更容易一些,也更容易赚钱,却偏偏一直拖着不做。

    现在目睹了荷兰人的不满,倒是可以更深刻地理解了:大顺要是出现这么多的新时代的“祭品”,会演变出什么样的恐怖景象。

    尤其是会先对城市产生冲击,而城市里出点事,可比乡村出事更容易被重视。到时候各地的县令、州牧会怎么处置呢?

    他们会和刘钰一样觉得,这是时代进步的象征、向前走的代价?

    还是会担心破坏稳定,危害天下安定,从而选择打压新事务呢?

    感性的十三经,既没有教给官员人类社会运行的一般规律,也没办法定义新时代曙光之下的好还是坏。

    越是旧时代的好官,越可能阻碍新时代的进步。

    康不怠等人一直和刘钰走的很近,作为心腹人,他们有自己看待这件事的角度。

    不只是和数万里外大顺的官员们不同,也和这里酒馆里的荷兰人不同。

    默契地互相看了几眼,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心想……太难了。

    这时候,酒馆里的气氛渐渐狂躁起来。

    不知道是哪个醉汉,高声吼着:“以前咱们荷兰是多么强大?现在呢?当年被法国佬逼近阿姆斯特丹,不得不决堤以水代兵的时候,我还没出生。现在,我有的是力气,若是法国佬再敢来,我就要和他们干一场。”

    “可惜,摄政们都是一群胆小鬼,根本不敢打仗!当年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时候,咱们荷兰能拿出12万军队,现在恐怕两万人都拿不出来吧?”

    “要我说,就把那些包税人、那些大商人的钱,收一部分。好好和法国人、普鲁士人、甚至还有英国佬,好好干一场!到时候,我肯定会扛起枪上战场的!”

    醉汉的吼叫声搏来了阵阵叫好。

    “好汉!”

    “勇士!”

    “我也是!”

    这些无执政官期间出生、长大的人,已经压抑了太久。

    自己的日子越发艰难、过去的黄金时代神话仍在、荷兰从当初那个脚踢英法拳打西葡的霸主沦落到如今这个唯唯诺诺的小国,感情上实在是难以接受。

    酒馆里的这些荷兰人,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贵族或者世袭执政统治的时代,也对许多年前荷兰百姓承受了欧洲最高的税率一事没有切身的体会。

    小国非要戴上那顶不配位的霸主之冠,需要极其沉重的代价。

    彼得为了让俄国崛起,执政的三十年,让俄国的平均身高降了三厘米。

    荷兰为了争霸,在黄金时代承受了全欧洲最高的税率,以及按照人口比例最高的国民战死率,加之分配的严重不公,压的平均身高还不如大顺北方。

    但那一切都过去了,无执政时代出生、长大的这些人,并没有那个时代的惨痛记忆,因为那些记忆太具体。

    而模糊的强盛、霸主,反倒成为了那个时代最容易被记起的特征。

    康不怠感受着这种狂躁的气氛,心道狂热,但是否持久呢?

    如果真要是法国打到了阿姆斯特丹、大顺夺取了南洋、整个荷兰面临崩溃,你们是否还愿意奋战到底、奉献一切?

    …………

    回到住处,年轻人连夜将这些东西总结出来,就要休息了。明天他们还要继续去别处看看,第二等级以下的三个等级,他们都要接触一些人,询问一些事,寻找他们的“刨除掉包税制和严重不公外的共同的不满的感受”。

    也就是,新时代特有的痛。

    这种特有的痛,就可以全部甩给摄政寡头们。

    康不怠则来到刘钰的住处,屏退了其余人,将这几天的感受,以及自己的理解,和刘钰谈了谈。

    听完之后,刘钰大为赞许。

    “仲贤兄的方向没错,总结的妙啊。要找的共同的集体痛处,就是要这种新时代特有的痛,才好方便让人们继续心存幻想。”

    “等到奥兰治派上台,人们才会明白,哦,原来都一个鸟样。”

    康不怠担忧道:“怕就怕……这两条路发现都是一个鸟样,荷兰人选择走第三条路,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

    这时候康不怠所说的“未曾设想的道路”,和刘钰知道的不久后法国人要走的那条路,可不是一回事。

    虽然乍听起来,刘钰也有些懵,但随后就明白过来康不怠的意思。

    这时候,法国的伏尔泰、孟德斯鸠等士林领袖,也都是希望有个开明之主。激进点也不过想着像是英国那般,有大宪约束君权。

    伏尔泰的一生之敌、真正搞出了主权在全体人民概念的卢梭,此时还是个知名的音乐评论家,距离走上研究政治的路还有段时间。

    这里康不怠的意思,多半是荷兰出个克伦威尔式的人物,或者更甚一点诸如刘邦朱洪武那样的人物,底层出身,打出一片天,真正将七省合一、集权统一。

    这个可能性……只能说微乎其微。

    荷兰不是英国,缩在岛上,只要海军不倒,国内不怕干涉。

    荷兰也不是法国,真的可以靠巴黎打败全法国、再靠法国打败全欧洲。

    既没有这个地理条件,也没有这么多的人口和纵深,更缺乏法国那么多的、此时最优秀的兵员:自耕农。

    就算一时有了,顷刻就会被扑灭。

    “仲贤兄多虑了。荷兰虽然衰落了,但日子过得还好。大部分人,哪怕是那些抱怨的利益受损者,日子过得也比黄淮区绝大多数的百姓强太多了。他们诉求的这些东西,比如复辟行会、加强行会的影响力这些,纯粹扯淡。既拉不到工人,也拉不到商人,琢磨着退回行会制?谁能和他们站在一起?”

    “在天朝,是得小农者或可得天下。在荷兰,是得大商人、摄政寡头者,方可得天下。”

    “就算奥兰治派上来了,他也不敢做改革,得罪那些人……况且他也没机会。对吧”

    康不怠想了想,觉得也是,遂道:“这倒是。他要想改革,得先在军中打出威望来。但公子早已经为他准备了一条死路,所有的破事都要在他的任上做,让他威望扫地。所以此事才难做。”

    “若是提出明确的纲领,这个叫威廉的,定是不敢接。”

    “可不提出明确的纲领,只是迷迷糊糊地感觉换个人会更好,这煽动起来也着实麻烦。”

    “就算他是蠢货,想来他的身边必有幕僚、部曲、谋士,只恐他们看出来这是个天坑,劝他不要跳……”

    既然康不怠已经找到了事情的关键,刘钰信心满满,宽慰道:“仲贤且放心就是。他的幕僚谋士,已经约了我见面,要试探一些事。上面的事,我找途径办。”

    “下面的事,仲贤既已看透了情况、摸准了方向,便想办法去做。我看这荷兰国的书报不少,何不从这里入手?”

    康不怠笑道:“我正有此意。”

    “哦?可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对此,康不怠倒是已有想法,他也注意到了荷兰的卖书卖报的很多,有些东西完全可以靠书、报来传播。

    “此事嘛,我还真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公子觉得,若是不考科举,看十三经的人多呢?还是看诸如《金瓶》、《如意君传》、《隋炀艳史》的人多?”

    问题问完,两人相视,嘿嘿一笑,不言自决。

    “所以,我觉得,既是咱们自东土而来,这荷兰人一则好奇东土市井如何;二来自是喜好这些香艳之事,这种事料来是最没有东西方隔阂的。”

    刘钰哈哈笑道:“没有,没有,这个绝对没有。这种事,肯定都一样,绝无隔阂。”

    康不怠亦是大笑。

    “是啊,所以我便琢磨着,这里既然多有印刷厂,何不雇一些写这种滥艳野史的本地人,我们来说一些特色的故事。”

    “咱们先印一些这玩意,低价售卖。偶尔夹杂一些论答政事的。”

    “若只谈政事,看得人少不说,还有专门琢磨这个的来抨击、反对。”

    “但若艳谈小说、志怪风情、异域格调等等,里面偶尔夹一些政谈东西,反倒被人追捧认为是经典之作。”

    “先低价发行、售卖,反正要在这里很久,待看的多了、荷兰人都喜欢传阅的,要依靠这些艳色异域风情之类,以及咱们出钱低价补贴,先成为荷兰发行量最大的报刊。这种东西,肯定比那些正规的东西读的人多。”

    “然后,这便控制了说话的工具,一直隐忍,伺机待发。”

    “需要的时候,惊鸿一击。”

    “说出真正想说的、煽动的话!”

    “三日之内,想说的话,定可传遍荷兰。”

    “至于之后荷兰人是否查封,事已办完,就算被封了,使命也已完成,封不封都无所谓了。”

第三零四章 无耻的小报

    “你是怎么想到这么损的办法的?”

    这办法很损,甚至似乎有些下三滥,但不得不说真的有效。

    就像是后世的网络时代,平日靠一些不谈政事的东西养出一大堆的粉丝,必要的时候忽然一击,转载或是直接造谣,迅速传播开。

    当然后世有更有效的手段。

    不过就此时纸质出版物主导一切的时代来说,那些后世更有效的手段似乎也用不上。

    康不怠倒不觉得这有什么神奇的,淡然一笑。

    “此不过专诸刺王僚之故智。”

    “王僚所好者,鱼生;荷兰百姓所喜闻乐见者,俗之又艳,兼有异域风情。”

    “专诸所用者,鱼藏之剑;吾所用者,以笔为剑。”

    “这种事,似也与刺客无甚区别,隐藏自己真实的目的,待时机来临,抽剑一击,白虹贯日,天下震动。或死、或远遁万里。可用一而不可再二再三。”

    “所以,此事还是需得公子把事情都做好,我估计咱们只有一次说话的机会,还是要万事俱备,只差最后的一点煽动才行。”

    将此比作刺客刺杀,刘钰觉得颇为有趣,心想似也有些道理。

    确实只能用一次,下一次再依样画葫芦,荷兰人定会提防。

    “嗯,仲贤兄说的对。这事还是仲贤兄多费费心吧。咱们要在这里很长一段时间,少说也要一年,慢慢来,不急。”

    康不怠点头称是,又道:“但若只是那些东西,终究有些空洞。公子解释世界的角度奇特,何不在其后置一专栏,每日写一些政论的东西,无需太深,但浅尝辄止,也足以惊艳。”

    “我问过荷兰人,荷兰是有出版管制的。不过,也不是完全不能谈国事。”

    “比如荷兰最受欢迎的几份报纸,如《各地特别新闻》、《莱顿报》等,都是逃亡的法国人办的,上面大谈政事。不过多半都是在骂法国。”

    “荷兰这边虽然不允许讨论荷兰国内的政事,但却允许大谈外国的政事,尤其是法国的。”

    “公子大可以指桑骂槐,或如公子看的英国人的那绅士报一样,用《格列佛游记里》的小人国做隐喻,当无大碍。”

    “或者,若如《广笑府》、《拊掌录》之类,说些讽刺时政的笑话,亦也有助于传播。”

    刘钰略想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想到后世经典的编造出来的苏联笑话系列,随口道:“诸如:荷兰人的鼻孔为什么这么大?因为空气没有承包给包税商?这种?”

    这种笑话,和所谓的某国的劣根性一样,几乎是万能句式,把一些通用的东西非要安在某国身上。

    就像这个笑话,只需要把包税人换成各国特色即可。

    若如后世的美国,则说:美国人的鼻孔为什么大?因为空气由上帝制造,而不是企业家制造。便宜。

    若苏联,则说:苏联人的鼻孔为什么大?因为空气不由苏联国家经济计划委员会列项生产。不缺。

    这种笑话刘钰读过不少,稍微改动一下,不费神也不费脑。

    只要想找,总能找出黑点来套的。

    况且荷兰的屁股当真是一点都不干净,黑点随便一找就一大堆,就这样的政治笑话模板,随便就能套出个百八十个。

    康不怠对着这个冷飕飕的笑话咀嚼了一阵,笑道:“妙极。这样的笑话,既不会煽动的太过,也容易传播。”

    “如公子常说的,温水煮青蛙,时间一久,传播的广了,待到用时,便有奇效。不过,除此之外,还是要一些稍微正式一点的东西,比如可以用公子习惯的视角,去分析一下他们过去的历史,未必非要说荷兰,历史的规律总是相通的。到时候,定也有一群荷兰人只说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道理其实都差不多,刘钰也算是见识过类似的手段,或者说见的多了。

    康不怠没见过,但读过史书,受过正统的传统教育,以史为鉴,也能抓住重点,把这件事理解成刺客的惊鸿一击。

    两人略微讨论了一下大概,刘钰在屋子里踱步转了几圈,琢磨着这件事的可行性。

    历史上,的确有过成功的案例。按照康不怠所说的那种……下三滥的套路,还有个专有名词,叫黄、色新闻。当然,原本的含义并不是后来的引申义,这种新闻很有特点。

    受众非常明确,是社会的中下层。

    标题一般是诸如“震惊”、“竟然”、“一怒之下”之类的词汇,内容也更近于故事。

    如果报业管制不严格的话,基本上会滑向诸如三版女郎、艳色故事等能立刻吸引人眼球的东西。

    写的东西与其说是新闻,不如叫短篇小说。

    历史上《纽约新闻报》就凭借类似的手段,用诸如“震惊!年轻姑娘为何自杀”;“触目惊心!古巴的‘圣女贞德’竟被西班牙壮汉士兵……”这样的标题,愣生生打成了报纸界的老大。

    底层相当喜欢这样的标题,也相当喜欢这种煽动性的文章。

    不需要思考、不需要逻辑,只需要短暂的、如同吸烟一样的瞬间快感。

    看完之后,可能会进入贤者模式,觉得没啥意思,但隔三五天又想看了。

    历史上,《纽约新闻报》,就在“缅因号”事件刚刚发生时,就立刻煽动情绪,笃定是西班牙人炸的美国船,挑唆起开战情绪,为美西战争狠狠出了一份力。

    如果毫无管制,为了利润,报纸多半就朝这个方向狂奔。

    不过这种情况,必须要有其经济基础和物质基础。

    物质基础和经济基础,必须是蒸汽机已经发明、机械动力的印刷机极大地降低了报纸的成本、经济发展底层也有追求一点精神生活的能力。

    这些条件,此时荷兰都没有。

    但是,这些条件,也不过是正常的、自由竞争纯粹市场环境下的要求。

    如果不考虑盈利,而是纯粹赔钱赚吆喝的方式,这几个硬性的条件也就不需要考虑了。

    现在荷兰的印刷业相当发达,法国的流亡者都在荷兰印报纸,活字印刷机也早已出现,报刊的成本已经降低了许多。

    虽然还不是底层能消费起的,但如果大顺这边出钱补贴,那就不一样了。

    出钱补贴,补贴到平民也能买得起,就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抢占话语权:不只是因为黄、色新闻的套路被历史证明过十分有效;也是因为资本的逐利性使得没人这么干,因为干就是赔钱的,不可能有人竞争。

    就像是康不怠说的,这种行为可以对照史书的《刺客列传》。

    专诸是为了刺王僚,所以提升自己的做菜水平,至于为了练习做菜耗费的成本,不在考虑之内。

    如果专诸是为了开一家鱼生店,为了赚钱,那就不得不考虑成本。

    刘钰算了一下,如今荷兰一共七个省,奥兰治派已经成为执政官的,是三个省,这三个省不需要煽动。

    还剩下四个省,阿姆斯特丹作为最大的城市,不过20万人口。

    农村人口此时就像是一个个单独的土豆,不可能组织起来,消息传递慢不说,真要政变他们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需要影响的城市,也就七八个,加在一起大几十万人口,又不需要每人一份。只要能保证日销五万份,就足以在需要“惊鸿一击”的时候,影响到几乎整个荷兰。

    五万份,一张补贴个几个铜子,一天多花个七八十两银子。

    往多了说,一天补贴个100两白银,搞一年,也就两万两银子顶天了,不可能搞成日报,隔三差五来一张就够了。

    两万两银子,换荷兰政变;换海上马车夫的走私途径、市场和运输能力的遗产,简直大赚。

    果然,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吕不韦说奇货可居,搞政变这种事,当真是一本万利。

    大体的思路在脑中渐渐成型,刘钰也停止了踱步,拿起放在桌上的鹅毛笔,刷刷地写了一些字,把纷乱的、刚刚凝聚成躯体的思路整理出来。

    “仲贤兄,这个办法当真好,可以用。”

    “我看,就找一些荷兰本地的枪手吧,荷兰人的文化水平也就那样吧,上流文学,法国流行什么,他们就流行什么。但那些如同上不得席面的狗肉,下里巴人,才是最适合在中下层传播的。”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去找那些底层的写这种小说的本地枪手,花钱,雇。给他们一个跟着去东方发财的前程。”

    “联系印刷厂,在一旬之内出版第一份。定价要低,低到中下层也能买一份回去看看;但也不能太低,不能低到买回去擦腚、卷烟,都比买纸还便宜。”

    “荷兰不大,正好你就出去逛逛,四处转转,询问一下邮政那边,或是直接雇人买一些车马,专门运送。”

    “这些,你就多费心吧。毕竟,荷兰没有官方大使去京城,天朝就算再平等外交,也不可能跪下来舔,人家派个公司代表,咱们就派个驻荷大使。这边没有咱们的大使馆,也就没有提前在这打前哨的,都得你去办了。”

    “我还得应付这群整天只会扯淡的荷兰上层。尽快弄出来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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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介绍:
假如明亡后是一个汉人王朝,会是怎样?
刘钰穿越后,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个历史拐点下的王朝大顺。
起步就是公爵之子,有爹有娘有丫鬟,钱多人多关系多,生活枯燥之余,刘钰只好找点事情做。
于是……
新顺173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顺173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顺173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