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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顺1730txt下载     新顺173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四五章 多歧路,今安在(四)

    第二日酒醒,宿醉的头疼还仍隐隐,口干舌燥,孟松麓忘却了昨晚上发生的很多事,没有留下太多的记忆。

    甚至,他记得,或者他以为,自己喝大了之后,唱的是李太白的行路难,唱的是直挂云帆济沧海。

    揉了揉脑袋,洗了一把脸,对着旅店里的镜子整理了一下胡须。

    等着店小二过来查看了房间里的昂贵物品,比如玻璃镜之类的并无损坏之后,这才出了门。

    今天就是与公司约好的,和那些同赴檀香山的人见面的日子。

    在街头叫了一辆马车,买了些吃的,就在马车的颠簸中吃了早餐。

    下车后,将包着早餐包子的荷叶和油纸包,扔进了旁边道路上的垃圾箱。还没等落地,就有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冲过来,从垃圾箱里把剩下的包子翻出来,大口吞咽。

    距离往欧洲、日本、南洋的商船等来季风,还有半个月左右的时间。

    这段时间,按照上海的规矩,是不怎么把乞丐、流浪儿往恶童教习所、不劳动懒汉迁民所里抓的。

    一般都是等冬天去欧洲南洋的船基本离港之后,才开始大规模抓。

    伴随着大顺工业革命的爆发,大量的童工进入工场,孟松麓这些年已经习以为常。

    因为很多工场主发现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想要把一个成年人,训练成熟练有用的工人,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们不可能指望一个在地里刨食的庄稼汉,手指的灵活程度,足以接上纺纱断掉的线头。

    而小孩子则不同,他们经过操练之后,手指会变得非常灵活,可以胜任许多从地里退佃逃亡到这里做工的佃户无法承担的工作。

    第二个:一些退佃逃亡来做工的人,他们更愿意去码头做苦力、或者去棉田摘棉花、或者去做其余的事。

    但在工场做工,他们完全不能适应每天不停歇的工作、甚至不知道时间的概念、不能做到不到下班时间就不能随意离开。

    孩子则不同。

    经过皮鞭、棍棒、呵斥、饥饿等方式,他们很快就会如同一部蒸汽机一样,伴随着钟声指令,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什么时候才能吃饭。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余的原因,到倒并不是大顺这边的主要原因。

    孟松麓对这件事,就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然后现在就麻木了,全然习以为常。

    不管怎么说,刘钰在松苏折腾了这些年,弃婴和溺婴的数量倒是明显减少。

    尤其是从事纺织业的女子,实际上有利可图,故而这几年弃婴溺婴数不断减少。

    松江府有法令,或者说,是妥协后的法令:女子做工工资的一半,将发给家长、父母、公婆,而不是全部发给女子。

    这样一道法令,既增加了女性的就业数量,也减少了松苏地区的溺杀女婴情况。

    至于童工,也差毬不多。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新学教育的,资源有限,相对来说伴随着资本织机下乡,反倒是周边一些自耕农配新织机的农村地区,新学普及率相对更高一些。

    而且一些地方甚至兴起了女校,但主要原因是,新型的提花机的女工学堂,强制要求一定的识字量,否则是不颁给新型提花机的。

    就如同当初孟松麓和权哲身初见时候一样,权哲身面对着上海的繁华,能够对着看到的倒毙之尸吟诗一首以悲怀,而此时的孟松麓连停下来给那个翻垃圾箱找吃的的孩子都没多看几眼。

    习以为常已经默默变为了理所当然。

    然而正当他以为这一切都很正常的时候,远处一群巡逻队的人冲过来把那个翻垃圾箱的孩子抓住,警告道:“过些日子圣天子南巡,你回去告诉你们一样的,这几日速去恶童教习所。五日之后,若还在闲逛,游手好闲,见一次,打一次!滚!”

    那孩子撒丫子就跑,孟松麓皱了皱眉,也没多管,便推门进了富丽堂皇的【大顺圣天子特许北纬46度以北诸贸易垄断专营商会】,也就是俗称鲸海公司的总部。

    大概是因为马上就要起航的原因,内部很忙,嗡嗡的声音都是诸如“今年的酒多装一些”、“最好和西班牙人走洋流的大船错开时间”之类的问题。

    走到前台,说了一下自己的来意和姓名,便有伙计引着孟松麓上了三楼,去了一个房间。

    里面已经有不少人,屋子里烟雾缭绕的,透明的玻璃窗将上海这个季节难得的阳光投射进来。

    窗台上,有几株郁金香在花盆里绽放。

    大顺的大部分公司的总部,都摆着各种各样的郁金香,因为当初讲过当年荷兰人的郁金香故事,所以可能是为了提醒他们别瞎鸡儿炒作、亦或者是刘钰的恶趣味,各个公司发了一堆郁金香块茎。

    希望他们睹物思泡沫。

    长桌上摆着之前很是昂贵、现在早已过时的玻璃假水晶的烟灰缸。

    椅子都是上等皮货,椅子上的一张皮,足够买个几百斤粮食。

    长桌的正面主位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很是不错,不过价格一般。

    因为扬州被毁、淮安被废,许多依附盐商生活的文人,在那边实在混不下去了,都跑这边来了。

    卷的厉害,画不值钱。

    孟松麓觉得画的很好,笔意很有格调。但屋子里剩余的人,好像对此毫无兴趣,画作前并无人站着离近欣赏。

    目光扫了一圈,孟松麓才恍然想起,自己可不是在参加文人诗会,眼前这些人全是学纯粹实学的。就算里面有学建筑的,肯定懂阴影比例之类,但基本上那是画作意境比较低端的层次,估计也欣赏不来这里挂着的画。

    人群中,孟松麓居然看到了一个熟人,竟是当初在海州和他争辩过的孟铁柱。

    这时候孟铁柱也看到了他,犹豫了一下好像是为了确认,走到孟松麓身边问道:“兄弟,你和我是不是在哪见过?”

    孟松麓笑道:“海州一别,已有数年。倒是之前在报纸上,闻过柱兄名字。知你一开始在阜宁,后往种植园做事,不想如今在这里见到。你亦是去檀香山的?”

    孟铁柱一拍脑袋,笑道:“哦哦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你是那个均田的是吧?”

    孟松麓略微有些尴尬,看来自己给孟铁柱留下的印象并不深,但自己对此人的印象可是挺深的。

    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当初明显是嘲讽的那个“复宗法制,让嫡子继承,交税让弟弟们移民海外开拓”的想法,孟松麓曾经在苦闷绝望中觉得貌似还真有可行之处。

    印象中,这个孟铁柱挺爱嘲讽人的,这一次倒是没怎么嘲讽,而是提及去檀香山的事。

    “兴国公说得好,我们是吏,你是官儿。我们得听你的。种田、垦殖、管理、造船、建筑、医生……我们都算是实学吏。”

    “兴国公说要找个秀才带我们,原来竟是你。”

    孟松麓听着“你是官、我们吏”这话,一时怔住。

    按照他们学派的设想,分斋教育到京城的成均馆毕业后,都是要按照各自的专业,分配到各县担任县吏的。

    眼下这三四十号人,看着不起眼,但怕是都是这些年新学教育里第三流人才的佼佼者呢,而且看年纪都不是毛头小子,估计都是这些年崭露头角的人物。

    新学学生,第一流的去科学院;二流的进军队海军;三流的散落四方,当职员。

    大顺的科举制度,有利地促进了大顺的海外开拓。

    因为实学人才都是边缘人,做不得官,只能离开“天下”的范围,去天下之外,寻找机会。

    都说人生烦恼识字始。

    一群人要是压根不识字,懵懵懂懂也就过一辈子了。

    可要是识字了,那就总得找点希望、寻点奔头,很多人往海外冲,也有很多人逐渐崭露头角。

    真要论起来,孟松麓觉得,就这些人,其实搭一个州牧的班子,肯定是没问题的。

    虽没做过官,但有的在种植园管几百几千人、有的在公司做仓库管理负责拢账、有的多半当过军官退下来了。

    倒是自己,相形见绌,虽传承师门学问,但具体实践上,也只是参与管理过那24万亩土地的乡社。

    好在自己对典籍、制度、礼法、音乐这些东西,都有所了解。

    这既是公司资助的性质,也是半官方的性质,自己说话还是好使的。虽然每年大顺在海外死很多人,但自己这种挂了名的、且参与半官方活动的,大顺的法律还是有效的。

    孟松麓想了一下,忽然问道:“柱兄,你去檀香山,竟是为何?出于义?出于利?兴国公征调你的时候,有何感想?”

    孟铁柱想都没想,回道:“喜不自胜啊!你也知道,我们又做不得官,若有机会参与这种事,那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你知道我以前管过种植园,你想啊,檀香山、檀香山、没有檀香能叫檀香山吗?”

    “这他妈的给别人看种植园,也就赚点工资,剩不得几个钱。”

    “我这要是帮着檀香山那边的王爷发了财,如何不赏赐我二三千亩土地、几百号人口?”

    “凭某的本事,既是能给别人看管种植园,本事是有的,就缺个资本。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吗?”

    “哎,你看过这几年卖的特别好的那本《辛格顿船长》没有?那里面说的就对啊,好好干活,任劳任怨,干一辈子最后就是混个舵手,挣不了几个钱。跑到海外,几年时间,那不就腰缠万贯?”

    “你说我缺本事吗?我缺经营种植园的手段吗?咱啥也不缺,这不就缺个原始资本啊。”

    兴致勃勃间,又忍不住道:“兄弟,你们办的事我也听说了。你说你们花钱圈了二十四万亩,出于恻隐之心去办义庄,折腾好几年,也没折腾出来啥。有圈这二十万亩地的钱,当初投资点啥,哪怕当时你们也圈地种棉呢,赚了钱之后再去办义庄啥的,不比现在帮的人多?”

    “兴国公说了,说让我们使劲儿发财。发财越多,越有功。真要有恻隐之心,就等五十岁之后才行善,钱越多,行的善不也越大嘛,没钱,恻隐之心就没啥用……”

    这一番在孟松麓听来简直头疼的话,让孟松麓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纠正道:“柱兄,我再说一遍,我们不是因为恻隐之心去办义庄,我们办的也根本不是义庄。我们在探求均田之道,解天下第一仁政之困。岂是简单的出于恻隐而办义庄?”

    “恕谷先生曾言:办义庄、办义学,皆为谬途。义学所赖者,学田也;学田所得者,谷租也;谷租者,民之所大困也;民之大困,方需义学,若民无困,何需义学?是以均天下之田,征天下之赋,广兴小学方为正道。”

    “故而我等学派,不办义庄、不办义学,此事体大,断不可胡说。”

第八四六章 多歧路,今安在(五)

    什么是义学、什么是乡学。

    以及为什么说义学不好、乡学才对,这里面涉及的理念问题也比较复杂。

    对此时屋子里的大多数人而言,也听不懂其中的区别。

    但孟松麓说完,就有一个从南洋被征调回来的人——这个人主要是去接手大顺下南洋之后荷兰人留下的原始公共福利组织、解决强制捐助,以及原本是捐助最后变成城市华人中产强制济贫税问题的——他倒是很容易理解这其中的区别。

    本来好好的慈善。

    结果弄成了结婚、出殡、埋葬、坟地都必须“捐”钱的税。

    结果弄出了更多需要慈善救助的人。

    于是这个南洋归来的人插嘴笑道:“兴国公以前说过你们,我可是很少从兴国公那听到这样的赞许。”

    孟松麓大为惊奇,心说兴国公居然能说我们的好?这可是奇了。

    连忙问道:“不知是怎么说的?”

    那人笑道:“兴国公说,高粱酒加冰块,伤肝;黄酒加冰块,伤肝;白酒加冰块,伤肝;甘蔗酒加冰块,伤肝……”

    “然后很多人琢磨了半天,琢磨出一个结论。冰块,伤肝。”

    “说你们算是为数不多的质疑: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冰块伤肝?而是高粱酒、黄酒、白酒、甘蔗酒里面,有一种相同的东西在伤肝,而不是冰块……”

    “兴国公还赞许说,你们算是为数不多这么想的,能想明白一些东西的本质的。就是提出的解决方法,过于扯犊子……”

    这个从南洋回来的人这么一说,立刻引发了许多人的共鸣轰笑。

    也不知道是因为方法论世界观导致的自我思考,还是一些潜移默化的灌输。

    包括孟铁柱之类,对这个评价都相当的认可,于是跟着嘲讽道:“就像咱俩当初在海州争论均田事一样。你说我不懂儒学,我说你不懂地主。均田挺好,但就是你们想的办法过于扯犊子……”

    众人哈哈笑声中,孟松麓的脸色有些微红。

    琢磨了一下刚才那番话,心想这也算是少见的赞许?

    若这是赞许,那不赞许的讽刺,得是什么样呢?

    笑过之后,孟松麓便做了下自我介绍,和这里的人熟悉了一下,又听公司的人介绍了一下资助的情况。

    倒也真的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公司资助给了他们一条商船,半武装的商船,公司的船只都需要注册,便于必要的时候进行征调。而且船上的武装,也要根据注册信息,允许配备多少大炮。

    公司资助的这条船倒不算大,大约600吨左右。

    这种商船的造价是很固定的,在整个18世纪,基本上都保持着20到30英镑一吨的价格,视船的用途和备炮数量以及吨位大小上下浮动。

    大顺这边便宜一些,但装修、配置、改装之后,也得将近一吨80两。

    单单是资助这条商船,就是大约5万两白银。

    因为是特许专营公司,所以公司的船长,都是预备役海军,有军衔,但无朝廷官职,注册之后每个月能领一点钱。

    虽然众人都开玩笑,说孟松麓是官,他们是吏。

    但在船只到港之前,船长最大。

    船长的军衔是个上尉,基本上也就是600吨船的船长标配。

    船长之下,是个注册预备役的中尉。

    水手之上,基本都算是“船”这个小封建等级社会的“士”。

    包括船医、副船医。

    天文领航员、副领航员、实习生。天文领航员要求数学好,会查表,也得会算月角距、三角函数、平真太阳时。

    工长兼木匠和修补匠。

    军需官。

    水手长。

    专业裁缝——给水手缝衣服这样的事,不是裁缝干的,裁缝是缝帆布的,一等水手比裁缝也低一个等级。

    专业炮手。

    货物保管员。

    饲养员。

    厨师。

    再往下,就是一等水手、二等水手、实习水手。

    一等水手和二等水手,都要在松江府注册,战时朝廷有权征召任何的注册水手。像是匠户,但不世袭。

    这艘船唯一特殊一点的地方,就是这次活动是半官方性质的。

    所以船长和天文领航员,都有半官方身份,他们把人送到之后,会继续进行绘图工作。

    所以,基本上孟松麓也管不到他们。而且他也管不明白。

    公司对这种半官方性质的活动,要履行一定的义务,当然名义上是资助。

    虽然一条这样的不算大的商船,就要5万两白银,可公司也不觉得太贵。

    随随便便运点毯子、镜子之类的玩意儿,换回来的海龙皮、海狗皮,船就基本回本了。

    这种600吨的船,在鲸海公司算是小船,公司基本上没有再小的船了。

    至于原因,则是因为公司最开始是和罗刹人竞争导致的。

    罗刹人一开始没被赶走之前,公司就发现,罗刹人在勘察加那,能搞出来的船,最大也就500吨。

    海上嘛,船越大,优势就越大。

    倒不是说罗刹人造船技术不行,主要是勘察加地区毛都没有。

    以至于造船用的缆绳,要切成三五丈长的一段,到了勘察加之后再接再一起。

    至于为啥?

    因为500吨的船所用的缆绳,20米,恰好就是一匹马所能从彼得堡驮载到勘察加的极限,就这么简单。

    包括船锚、大炮之类的东西,都是拆了之后运过来的。

    勘察加又没有完整的造船业,所有需求都要从彼得堡用马运过来。

    大顺这边,船在天津或者威海造好,直接起航北上。

    前些年竞争白热化的时候,互相抢劫,鲸海公司的惯性思维,就是船小了吃亏,公司订购的船至少600吨。

    当然孟松麓不关注这些枯燥的数字背后折射出来的残酷竞争。

    但他很快就面临着一个很庸俗的问题,或者说一点不庸俗的“利益分配”问题。

    简言之,就是鲸海公司在北美地区毛皮贸易中,经历了移民起义事件后,放弃了内部发行代金券、利用垄断权出售烈酒粮食获利的思路。

    也就放开了水手福利。

    即,比如一艘600吨的商船,其中八成的吨位,是公司的。

    剩下的,按照船长再到水手的等级,分配吨位,可以允许携带私货,自己售卖,作为福利。

    这在之前,依靠垄断权,用极高的价格卖给公司员工粮食酒水烟草的时候,是不可能的。

    但起义事件之后,便无所谓了。公司大宗货物主要保证粮食、酒、烟草等必须品。

    而作为船员福利的吨位,可以贩卖一些五花八门的东西,也算是一种公司畸形状况下的“生活必需品专营稳价、生活调剂品自由贸易”。

    这一次鲸海公司资助这批人,也算是出于公司传统,或者为了讨好刘钰给面子,直接给他们批了50吨的吨位。

    应该说,还是相当大方的。

    这也就是往太平洋跑。

    这要是往大西洋跑,单单是这50吨的福利吨位,转手一卖,都能至少值个千八百两银子。

    这种福利,需要这么理解。

    在船上,船上决定一切。

    所以,用船上的货,去换路过的原始地区的吃的、喝的,这是公款,不在私人福利之内。

    但这种公款交换,只能保证生存。

    比如水手觉得,哎,这椰子不错,可惜船长分配到手里的,就一个,还想要咋办?

    那就动用自己的私货福利,用自己的私货去换更多的椰子。

    当然其实不只是椰子,实际上都是买镜子、棉布之类的玩意儿,去和岛上的女人发生点啥,这个公款肯定是不报销的,就得靠自己。

    所以,公司这次作为福利和资助,给的这些吨位,也算是某种特殊情况下的“生产资料”。

    孟松麓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吨位的“生产资料”,怎么分配?

    以此时大顺所能接触到的办法,有四种。

    井田制。

    十分之一的吨位,作为公有舱位,剩下的私有。

    封建等级制。

    和船上的标准分配方式一样,船长拿大头、大副船医等分中头、一等水手分小头、实习水手分小小头。

    暴动水手共和制。

    吨位作为这个整体所有,交换的金银等,等着回国后,按照平均分配。以防在航行结束之前,大家就先因为分配不均打起来、或者因为竞相竞争而内卷。

    政教合一制。

    吨位归船上唯一的“教士”孟松麓分配,孟松麓通过控制吨位这个特殊的生产资料,达到控制手底下三四十号人的目的。但这个的问题在于,孟松麓没资格直接沟通天帝,理论上有资格沟通天帝的,在绝地天通之后只有天子。

    这看上去只是个简单的吨位分配,实际上涉及到的,是在檀香山开拓之后,将来的财富分配问题。

    这事儿得讲明白了。

    比如说,将来檀香山的公侯,分封给他们土地,要先说好了:是分给我的?还是分给我们的?

    又比如说,檀香山的公侯……赏赐给个人的金子……假如他们有金子的话,那么这赏给个人的金子,是我的,还是我们的?

    这事不说明白,不达成一个大家都接受的规定,只怕到了那边之后,乐子可就大了。

    往大了说,你支持甲酋长,老子自去支持乙酋长,他又去支持丙酋长,任何一个学的知识,相对于岛上的情况,那都算是“穿越者”,事没干成,先干起来了。

    往小了说,假如酋长万一生病了,这正是个借助医术上位的机会,但最懂医术的上去之后,赐地千顷,那这又怎么算?懂医术的,又不懂种植,到时候是雇会种植的,还是大家合作?

    孟松麓学的,是牧民之术。

    奈何牧民之术,对这些人,没什么用。

    说的难听点,这些人算个毬的民啊?都是一群狼。

    一群第一批实学学堂走出来的、这些年厮杀在各自领域崭露头角的狼。

    一群在大顺内部科举制下被边缘化的、欲当哈士奇而不得、只能去边疆去海外的一群狼。

    牧民术,真心牧不了这群狼。

第八四七章 多歧路,今安在(六)

    两千年前,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项羽观仪仗而叹的那句“彼可取而代也”。

    其实就在刚才,类似的场景刚刚在这里重现。

    孟铁柱感叹自己懂农学、懂管理、看管过种植园。那些种植园的真正主人,自己一样可以取而代也!只是自己缺原始资本。

    这就是狼。

    当他们开始生出“不过如此”、“彼可取而代之”、“丈夫当如是”这样想法的时候,他们已经是狼了。

    因为他们被科举制抛弃,又被血统制抛弃。

    他们是刘钰教出来的人,可刘钰的爹和他们的爹却又不一样。

    于是他们试图去走边缘的工商路线,却发现这条路上,他们的老板,不过如此。

    不过是乘着风口期,乘风而起。

    不过是自己的父母在给人当佃户刨食的时候,他们的父亲在当海盗、当走私犯、当私盐贩子,积攒下了第一桶金,然后伴随着大顺的改革扶摇直上。

    或是,一个一辈子都在村子周围三十里的人佃户,的确没资格说一句“种植园有啥难的”,因为对他们而言,确实难,毕竟没接触过没学习过没历练过。

    但这群没有资本,却又学问,掌握了先进生产力和知识,看似是中产职员实则依旧无产的人,却真的有资格说“种植园有啥难的”、“收毛皮有啥难的”、“开纺织厂有啥难的”?

    当然,此时正处在大顺改革后的市场急速扩张期,这些人有很多机会。

    一旦抓住机会,可以一跃而上,完成阶级跨越。

    不是彼可取而代之,而是丈夫当如是,他可以我亦可以,自此之后平起平坐大家是自己人。

    可一旦将来没有这样的机会时,一旦机会被瓜分殆尽时,只怕到时候剩下的,只是面对着皇权、面对着皇权附庸下的特权专营者们,发出一句彼可取而代之的不屑。

    大顺还能养得起一百万生员,一百万基本都是废物的生员,维系士绅的特权。

    可大顺还能再养得起一百万边缘人吗?养得起一百万社会边缘、无法进入体制、却又远比士绅生员掌握更先进生产力的边缘人吗?

    此时,正处在帝国的扩张期。

    万物竟发,勃勃生机。

    一群被科举社会士绅社会边缘化的饿狼,恐惧于皇权和其周边掌握的力量,只能冲到外面撕咬。

    他们投身于军队、军舰、商业、工业、海盗、殖民、冒险、抢劫、扩张、在殖民地寻找发财的机会、在新世界找寻得到第一桶金的办法。

    对这个欣欣向荣的世界,充满希望。

    坚信自己只要拿到第一桶金,在这个勃勃生机的时代,就能像之前被刘钰扶植起来的海盗、走私贩子、私盐贩子、松花江畔劫道的边军、北方战争中贩卖军粮的前辈一样,一跃而进入松苏体系的上层社会。

    一旦压在他们头顶的、让他们一直恐惧的、唯一不敢仰视的那群人或是死去、或是消散、或是隐居、或是撕下面具、或者只是老了露出了一丝优柔。

    一旦这个欣欣向荣、充满希望、勃勃生机的世界开始停滞。

    就像是许多年前的大梁城,仰慕信陵君的那个不读书的少年游侠。

    那个不读书的少年,瑟缩在那股世间至强的力量之下,蛰伏于阴影之中,甘心去做一个亭长。

    可那股世间至强的力量,也有老去的一天,也有消亡的一日。

    对他们而言,即便是松苏这些年崛起的、富可敌国的新兴阶层,他们依旧不屑,觉得不过如此,不过是乘风而起,可取而代之。

    正如之前康不怠评价刘钰,说刘钰不是大顺人。

    其实,这些人,也不是大顺人。

    在大顺人中,认为这些富可敌国的新兴阶层,不过如此的,是皇帝身边的核心力量,他们觉得,三五厂卫足以。

    而在非大顺人中,认为这些富可敌国的新兴阶层,不过如此的,比比皆是。他们觉得,自己和那些人只差一桶金。

    二十年来,刘钰一直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不拿架子,非不得已不打仪仗。

    这不是在营造一种平易近人的人设。

    混到这个位子了,任何正面的人设都是找死。

    他是在用二十年的时间,让这些新学学生,养成平视的习惯。

    我血统尊贵,我一人之下,我身居高位,我是礼法等级制的上层。

    可我也只是个人,我和你们这么近,近到可以和你们开玩笑,和你们聊家常,和你们谈些粗俗的笑话。

    礼法制下,我的上面,只有一个人了。

    我和皇帝谈笑风生,也和你们谈笑风生。

    四舍五入之下……

    你们都已经习惯了平视我,习惯了和我开玩笑,甚至有人抽过我递送过去的烟卷。

    那么,这个天下,还有多少人,值得让你们理所当然地仰视?

    维系礼法等级的,更多时候,只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意识。

    毁灭他们,也是一种无意识的理所当然。

    刘钰一句类似的话,都没和这些人说过。

    新学教材里,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意识教育。

    但他冲着很多人笑过,平视过很多人的眼睛,多到他都不记得许多名字。

    甚至有时候只是以办吏员培训班、牛痘接种班、青苗贷管理班的名义,抽空去溜达了两圈。

    皇帝知道,刘钰没有多少嫡系,这一点他非常确定。

    因为他还在用旧时代的尖端经验、不传之秘,去盯着刘钰的一举一动,得出了确信的、旧时代的正确结论:刘钰的嫡系压根没多少力量。

    但皇帝不知道,刘钰到底留下了什么。

    斩木为兵、揭竿而起、诛杀不义、不做安安饿殍的道理,轮不到刘钰去讲。

    千百年人,无数人已经讲过,深入人心,理所当然。

    刘钰留下的,是成百上千掌握了先进知识和生产力、在公司乡村青苗贷殖民地锻炼过组织术、平视过公爵双眼的边缘人。

    他们,是成百上千不读“书”的少年,是在始皇帝治下安安去做亭长的中年。

    所以,当孟松麓面临此番檀香山之行的第一个问题时,他只能选择“暴动水手共和制”。

    因为这些一无功名,二无财富,三无血统,四不读书的人,都在平视他,甚至嘲讽他。

    当然,这是他们的原因。

    而至于孟松麓自己的原因,也有。

    因为他们学派的教育理念,是“通儒”。

    而他们构想的完美体制,是通儒为圣,管辖下面的半通不通的上士,再管下面六艺精通一门的中士、再管下面礼之一艺都要分婚丧嫁娶分别掌握一门的下士。

    配上他们设想的小学、县学、成均馆制,成均馆毕业后分斋去基层历练的教育理念。

    再配上他们设想的文武双修、六艺精湛、提升军人为四民第二位、郡县议事会等政治空想。

    其实他们的理想制度,类似于哲人王,加骑士团,加学术理事会。

    他们定义的【通儒】,是哲人王,兼单挑王,兼孙吴战神,兼技术王,兼科学大佬,兼数学王,兼职一身。

    于是等着上船之后,孟松麓很快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他曾以为,自己是上士,自己可以做通儒。

    但当船行驶到大洋之中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其实只是个下士。

    甚至,尴尬的发现,自己通儒没学成,结果样样稀松。

    他们学派的教育理念之下,自己连通儒的边都没摸到,哪有资格去以上位者的身份,去管这些人?

    其实,这倒是孟松麓有点妄自菲薄了。

    因为,船上的情况,过于特殊。

    应该说,此时世界上,不是天下,而是天下之外的整个地球世界,科学和数学的力量,除了在科学院里最能体现外,就是在船上了。

    船在茫茫大洋中航行的时候,本就是让“偏科者”大显身手的时候。

    孟松麓以为自己六艺精湛。数学其实也不差,至少相对于大顺将近百万生员来说,肯定不算差。

    但结果就是,在船上,被一个有点口吃、连背个论语都磕磕巴巴的、其貌不扬的的人,一道简单的月距角法算经纬度的手艺,惊得孟松麓陷入了四五天的自我怀疑之中。

    这也是他们学派自找的。

    换了别的学派,自有读书人的优越感。

    他们学派的发起者颜习斋,喷人颇多,而且是个坚定的“开卷无益”论坚持者。所以,一个论语都背不太明白、但却能根据月亮星星的位置,准确在地图上画出此时舰船位置的人,在他们学派,其实……算中士。

    六艺精其一者,可谓儒,天下生员大部分都是文人,根本没资格叫儒生。这是他们学派自己说的。

    当然他们学派想的挺好,要教出来精锐的“通儒”。

    问题是现实是残酷的,孟松麓这等师承弟子,距离通儒还远得很不说,连个用月距角算经度都不会……

    社会在分工。

    学科也在分工。

    再加上刘钰拔苗助长地重建了一套新学体系……

    他们学派的“通儒”,实际上,是要求这个通儒,是哲人王,是单挑王,是孙吴战神,是技术王,是科学大佬,是数学王,兼职一身。

    当科学技术只停留在造水车的截断、当数学停留在足以分地收税算历法的程度时,这种通儒设想,理论上还是有可能的。

    甚至哪怕这时候已经开始在檀香山经营了,其实孟松麓的落差和自我怀疑也不会那么大。毕竟数学这玩意儿,日常生活里其实用不到算月距角、推经纬度的水平。

    偏偏这时候是在船上。

    他发现自己不是通儒,甚至在某些方面和这些“儒生”差的很远,自己最多算是在礼乐上稳拿头筹。

    所以,他自己都没觉得,自己有资格管辖他们。

    于是,本来只是为将来分赃、分账、涉及利润分配的“暴动水手共和制”。

    渐渐,也就只能成为他们学派设想的基层的“六艺儒生分部议事制”,或者叫“专业内阁议事制”。

    四十多个人,来到原始的岛上,自是期待自我以上人人平等,自我以下皆为民氓。

    毕竟,暴动水手共和制,领土面积只有一条上了黑名单的船,而且所有“公民”都在船上,想多吃多占的会被吊死在船上。

    可到了岛上,那还有三四十万人呢。难道要让他们和我们平等?

    孟松麓上岛之前,想的还是教化一方,使之藩属,重现周礼之制。

    而剩下的三十几个人,则告诉孟松麓:不,你不想,你想要的是让我们这个团体,在这个岛上攫取更多的利益,完成我们在松苏经济体系内的阶级跃升,并且要尽快把这个岛拉进松苏的经济体系。

    我们跑这么远,可不是为了来建理想国的。你不是通儒,你没有能力一个人管理一个几十万人口的原始国家。

第八四八章 多歧路,今安在(七)

    随着船慢慢抵达了檀香山,陷入自我怀疑妄自菲薄的孟松麓,也慢慢找回了一点自信。

    虽然三代时候的故事,早已成为神话。

    但神话残留下的信息,渐渐也就和这个原始的时代对应上了。

    他自己的自信倒是找到了,三代无限美好的信仰倒是又进一步崩塌了。

    船抵达檀香山的时候,这里的岛民已经熟悉了这种大船和大顺的商人。看到大船之后,很多人驾驶着小船,靠近到大船附近,高举着芋头、椰子、猪之类的东西。

    而且一些人居然已经会了一些简单的、听起来非常别扭的汉语。

    “布”。

    “剪子”。

    “铁”。

    显然他们想要用这些水果蔬菜肉食,换取一些他们最想要的布匹剪刀之类的小玩意儿。

    船停靠的地方,是这附近最好的一个天然港。

    这年月的天然良港,都差毬不多。

    水深得够。

    在港口前,要有个岛屿,作为天然防波堤。或者背后有山脉,可以挡住信风。

    最好是附近有淡水河,但淡水河不能正对着港湾,否则会导致冲刷淤积。

    要么就是在海湾里。

    大顺的那几个天然良港或者军港,基本都这个鸟样;欧洲那边,包括罗刹蛮子的军港,也都差毬不多。

    大顺人管这里叫檀香山。

    岛上的人管这里叫瓦胡。

    大顺鲸海公司看中的地方,并不是眼前这个深水港,而是北边盛产珍珠的海湾里的一处港口。

    鲸海公司不喜欢眼前这个深水港,更喜欢珍珠港的原因,倒也简单。

    因为鲸海公司计划是把这里,作为捕猎毛皮的荒野猎人过冬的地方。

    眼前这个深水港,冬季风浪大,夏季风浪小,适合交易;盛产珍珠的峡湾里的港口,夏季东北信风刮得厉害,但是到了冬季风平浪静,非常适合过冬长泊。

    之前的探险队,找了一圈,整个岛屿群,真也就这么两处适合泊靠的港口。世界毕竟是唯物的,有些地方成为港口,总是一种必然。

    船上也有一个懂檀香山语言的,是船长的“义子”。这艘船的船长,当年测试月距角经度法和绘海图的时候,来过这里。不是这个岛,是附近的岛。

    当时岛上正值一种叫“塔布”的禁忌,在禁忌期,是不准吃椰子的。有个小孩可能是不懂事,也或者只是单纯的馋了,吃了个椰子,被抓住后要被处死,小孩跑了,被船上的人救了。

    船上那个当初被救走的孩子充当了一下翻译,不多会儿便有一艘船靠近了大船。

    小船上的人,大约好像是个长老,也只是在腰间围了一圈布,但还身后披着一些鸟类羽毛做成的简单披风。他们自己也会织布,虽然没有棉花亚麻羊毛,但他们用树皮内的纤维,沤烂之后提取纤维织布。

    虽然没有铁器青铜,但纺织术的水平,大抵应该是殷商水平,不是太差。当然,好坏向来都是动态的,历史上跑到檀香山的中国人评价这里的人织布水平太差;而跑到这里的俄国人,就惊呼他们的纺织技术非常棒,叹为观止。

    小船上的长老得到允许后,借着绳子,爬到了大船上。

    跟着一起上来的,还有一个也不知是奴仆,还是近侍的人。

    手里捧着一个切开的椰子壳,椰子壳边缘镶嵌着一些人牙,看着就非常诡异。

    长老咳嗽的时候,捧着那个镶满人牙的椰子壳的奴仆或者近侍,就把这个椰子壳举起来,让长老把痰吐到里面。

    船上有来过几次的人,便和孟松麓等这些头次来的,解释说,上面的牙,都是部落的敌人的,杀死敌人后把牙拔下来,镶嵌在椰子壳上,专门往里面吐痰。

    孟松麓就觉得有点恶心,倒不是说这种行为很野蛮,而是说没有美感。

    他既读过史书,自然知道历史上把敌人的头盖骨当酒杯的故事,大顺传承的史书里,有的是记载。

    但他妈的把牙拔下来,往里面吐痰,就像是往敌人的嘴里吐痰一样。怎么都感觉,比用头盖骨当酒杯恶心一些。

    船长很快拿出了酒和一些果脯、蔗糖之类的东西,这个长老也不拒绝,就在船上和这些人喝起来了酒。

    一般性的交流,那个小孩都能胜任。

    当然,一般性的交流,不需要那个小孩,也没啥问题。

    无非就是交换、以物易物。

    而深入一点的交流,那个小孩就不能胜任了。

    一些专有名词,小孩子也不知道该怎么翻译,只能用音译重复一遍,等于没说。

    酒喝到大半,那长老说的意思,孟松麓好像也听明白了,似乎是想要交换一些火枪或者大炮。

    岛上好像并没有黄金,或者很少。

    但他们能够拿出珍珠,只是这些珍珠的品质也不是很好。

    好像是说岛上的酋长,自认自己是鲨鱼在陆地上的形态,所以历代祖先和家族战神,在官方祭祀的时候,需要用海里的珍珠。

    上等珍珠都用于祭祀。

    下等珍珠,实际上并不值钱。

    大顺的珍珠,无论是海珠,还是东珠,都有上好的渠道。

    比如法兰西的五大湖东珠。

    比如锡兰的海珠。

    檀香山的好珍珠用于自己祭祀,而且因为本身只是作为祭祀品,并没有参与到世界贸易中去,所以数量也不多。

    毕竟采珍珠需要专业人手,或者要占据大量的劳动力。可之前又没有贸易,岛上的人生产力也不足,自然不会大规模去采珍珠。

    不过“好在”这一次这群人来到这里,也不是为了贸易的,而是为了干涉檀香山的政治的。

    枪、炮,船上都有,而且也是作为公司提供的资助品。

    只是,枪炮给谁,支持谁,那就另有说法了。谁知道眼前这个部族,是否值得支持呢?

    长老要求交换火枪的请求,因为拿不出足够的贸易品,就这么被搁置了。

    但盛情款待之后,赠送了两块镜子、一匹棉布、两瓶酒之后,长老还是很乐呵地邀请这些人上岛上。

    并且很快解除了附近的临时禁令,允许妇女们靠近商船,和水手们做一些交易和交换。

    在船上肯定是安全的。

    上岛那就说不准了。

    但这种时候,孟松麓必须要担起来作为半官方身份的领头人的责任。

    上岛之前,船长还是再度嘱咐了一番孟松麓。

    “孟兄,船上的武器,需要选择一个合适的人支持。你只有两个月的时间。”

    “如果把大量的武器给你们,这是不安全的。他们可能会选择抢劫、偷窃,你们人手太少。而且,一旦流血,对公司也很是不利。公司希望今年冬天,就能让一些职员来这里过冬,北极冬季的死亡率太高了,公司承受不起不断拉人运人的代价。”

    “我们的船,会在这里等两个月到三个月。要到九月份,最狂暴的信风过去之后,我们才会选择驶向东北方。”

    “在此期间,武器都会放在船上,会很安全。九月份一到,我们还有自己的任务,还要绘制远方的海岸线地图和经纬度坐标。”

    “也就是说,你必须在三个月之内,弄清楚岛上的情况、部族的争端,并且做出决定到底支持谁。”

    “这里不是中原,也就没有正统。你不要带入中原的情绪,而是选择一个人支持,并且教化他。因为每个人都是蛮夷,所以只需要从最现实的角度考虑。这是兴国公让我转达的话。”

    孟松麓内心小小激动了一下,自己第一次体会到这种需要“决策”、“承担责任”、“关乎几十万人口的决策”的感觉。

    压力在身,却也别有滋味。

    应下来后,便带了十几个人,携带着火枪和短刀,跟随着长老上了岛。

    岛上的人,先引着他们去参观了一下他们的“神庙”。

    自然是过于寒酸,但寒酸之外,倒是有些先秦古籍里的滋味了。

    简单的石头雕刻出来的战神,凶神恶煞,和蚩尤的方位差不多,前面摆放着诸多祭品,还有两个作为祭品的人的尸体。

    右边是春天之神,主管万物复苏,可能也管生育。

    左边是秋天之神,主管收获果实,前面的祭品就比较丰富了。香蕉、椰子、还有烤猪。

    这些在孟松麓看来的“淫祀邪神”,用简单的栅栏和石头围着,仅就神像的做工来说,只怕任何一个县城的庙宇,都比这里的更细腻。

    作为外人,他们只能远观,不能进入这些祭祀场所。

    过了祭祀场所后不多远,就是当地部落酋长的“王宫”了。

    在靠近一片池塘的地方,是六间草房,非常简陋的那种草房,用树叶和树枝作为屋顶。

    但看起来,已经有点等级制和方位感了。

    长老说,最最大的那间,是酋长的膳厅,酋长在那里吃饭。

    旁边两间,是妻妾的寝室。因为男尊女卑,所以即便是酋长的妻妾,也不能和酋长在一个桌上吃饭,而且不能吃椰子、不能吃猪肉。

    再往旁边,是一间会客厅。酋长一会儿会在这里会见他们,会见其余长老、或者接待别的部落的使者时,也会在会客厅见面。

    剩下两间,则是厨房、工房。

    当然从孟松麓的角度来看,这片房子盖得不合礼制。

    粗糙与否不说,那正房应该是坐北朝南,而厨房应该是作为厢,妻妾寝室应该在后面,并且应该用围墙围起来。

    这弄得四敞大开,像什么话?再一想,这也正好,一团碎泥巴捏泥人,可比把旧泥人一点点改成想要的泥人简单。

第八四九章 多歧路,今安在(八)

    孟松麓的礼、乐、史,终究不是白学的。

    在这次会面之后不到两个月时间,孟松麓就对照史书,基本弄清楚了岛上的状况。

    按照孟松麓的理解——当然理解的未必全部正确,但人不能想象自己没见过的事物,所以他只能把岛上的情况糅合到先秦古籍记载的那些神话时代的故事里。

    大抵来说,现在还处在一个三皇时代的模样。

    大约是尧放四凶那样的场景。

    岛上的大酋长,已经建立了一定的集权,岛上最大的酋长的部落最大、领地最多。

    其余的小酋长,则对大酋长类似于听调不听宣。

    同时一些小酋长,也在大酋长的周围,担任类似的春夏秋冬四官的职务。

    或者派遣人质,当然是小酋长的儿子,去大酋长周围服侍。

    最开始遇到的那个要买枪的部落,是岛上大酋长的亲戚,不算远的旁支。

    部落小酋长的儿子,论起来辈分,得管大酋长叫声堂叔。

    小酋长的儿子自小就作为“人质”,在大酋长身边培养,目的肯定是为了团结自己家人,将来继承了小酋长之后也算是“宗亲”,而且是在大酋长身边长大的“宗亲”。

    问题是这个小酋长的儿子,也不知道是脑子不好使啊,还是说作死作大了,亦或者说是野心膨胀。

    在一次战斗中,小酋长的儿子战胜了敌人,并且把敌人抓到了大酋长的宗庙,亲自操刀去人祭家族战神。

    结果就出矛盾了。

    在孟松麓看来,这要是不出矛盾,反倒见鬼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有执膰,戎有受脤,神之大节也。

    首先,你不是大酋长,你凭啥有资格祭祀?

    再者,祭祀的是家族的战神,你是分支,不是大宗,分宗凭啥有资格祭祀家族战神?

    最后,战神既是家族神、又是主神,你一做“臣子”的,去祭祀“王”的家族神和主神,你想干啥?

    就这三点,这要是放在商周肯定,肯定是要掉脑袋的。

    简直是把“反”字,写在脸上了。好在这里的礼法还没有那么凝重,这事爆发之后,小酋长之子就被定义为“四凶”,流放了。但这年轻人居然从流放地,自己跑回了自己的部落,两边的矛盾日益加剧。

    大有“曲沃代翼”之趋势。

    这就是一开始要问他们买枪的原因。

    当然,这只是这一个岛上的情况。

    整个群岛区,分成好几个大酋长,谁也不能做到一统“天下”。

    孟松麓在仔细考察了两个月后,便做出了决定,支持靠近港口的这个部落。

    因为船上的人这些天也没闲着,绕着群岛转了一圈,发现这里是唯一的天然良港,而且俩。

    之后的过程,也就有些魔幻了。

    确定支持之后,卸下了火枪和两门大炮。

    留下的四十多人很快成为了小酋长之子的亲信。

    再然后,孟松麓按照古礼,演练了这四十个人。

    完全以“士见诸侯”的礼仪,进行操演。毕竟教岛上的人,比较麻烦。

    应该说,效果显著。

    这酋长学会的第一句文言文,就是在接受这些“士”参拜之后,学会的“今日方知人君之乐!”

    第二件事,就是“大兴土木”。

    把那六间草房,给拆了。

    按照先秦礼仪,要按照《考工记》之要求,营造新城。

    但考虑到生产力不足,所以只是在港口附近,按照礼制规矩,新盖了几间房子。

    由孟铁柱和另一个瓦匠——当然在这里只能当瓦匠,实际上是建筑师,曾参与锡兰高浪埠要塞改造工程,不过在这里也只能是瓦匠了——担任冬官司空,分别任大司空、小司空。

    然后小司空孟铁柱,负责经营“王田”,种植水稻、小麦、土豆、地瓜等。

    待“宫殿”成,又兴磨坊。

    不日,风起,作熟,乃迁“秋天之神”于“王宫”之右,翻译为“社稷”;乃迁“宗祠”于王宫之左。皆以礼制。

    收割之日,王田所获颇丰。

    于“王宫”后厨安置铁锅,炒了三五个菜,“王大悦”,祭社稷,孟松麓以儒礼主之,进退有据,其部落之“卡胡纳(祭司)”有不悦之色。

    其酋王嫡子,呵斥卡胡纳。

    不日,王薨,新王继位,杀卡胡纳三人为人祭,问对孟松麓“富国强兵”事,孟松麓献策数条,王曰善,乃行。

    先是按照颜李学派的设想与先秦制度结合,遴选青壮三百为武士。

    各武士得田一井,另拨帕帕瓦考(奴隶)十,固于井田,专行耕种。

    三百武士,脱产,由夏官大司马——原大顺陆战队釜山驻军退役上尉——操演火枪阵法。

    两门大炮,则由小司马掌握,炮手也是一起来的人,并不交给本地人。

    又选良田数百,归为王田,以小司空孟铁柱指挥帕帕瓦考,垦田耕种,豢养牛羊。

    经年,军阵初成,粮食大丰。

    冬,祭战神,出征,大胜,瓦胡岛遂归一统,又欲一统“已知之天下”。

    孟松麓对曰,不可急,当缓。

    于是兴新城、定官制、模礼乐、封土地、营仓廪、广积粮、练新军、定刑罚。

    又收山泽之利,山之檀香、水之珍珠,皆与大顺商船贸易,交易铁犁、牛马、铁锅、船帆、火药,并收大顺纸币为积存。

    当然,这些改革,并不是中央集权封建君主专制的最终形态,而是掺杂了大量的原始社会残余的一种过渡形态。

    这种掺杂了大量残余的过渡形态,会持续很长时间。

    孟松麓在这里水土很服,因为他的那一套东西,本来也是依托在春秋战国的生产力水平、甚至更往前的水平上的空想。

    毕竟,《周礼》好像没出现过一个关键的东西:耕牛。

    政治进程的发展,不可能跳脱循序渐进的合理形态,从而一蹴而就的实现。

    国家作为一个客观的形态,绝对不是从外部强加的一种力量,而是社会发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在大顺的人到来之前,这里已经出现了层次分明的阶级,并已经有了国家的雏形。

    这种地方,原始而脆弱的生产力、稀薄而浅显的文化,注定使得他们在“国家”的政权构件上,自觉或者不自觉的,模仿或者借鉴外部世界的政治形态。

    如果檀香山直接学大顺,必然只能是“形式优先、内容后补”,先把一个框架搭建起来,然后被资本冲击,被帆船联络,最终补足内容。

    但,也正因为他们学不了大顺,所以复古派的孟松麓,在这里可以用一种与西方殖民影响下的传统瓦解截然不同的形式——儒生复古的形式和内容,在这里是进步,但又没进太多步,契合程度的比直接拉到资本主义体系之中,要顺滑的多。

    当然,资本的力量是恐怖且伟大的。那是消解一切旧时代等级制度的利器,也是把传统毁灭拉进近现代的最强力量之一。

    在之后不算漫长的岁月里,檀香山要做的,就是在大顺商业的影响下,在资本的注视下,在大约五六十年的时间里,快步走完旧时代瓦解的过程。

    曾经的武士,成为拥有土地的种植地主;曾经的酋长,成为坐拥檀香利润的、以原始的劳役制得利的种植园主;曾经的贵族,成为拥有种植园出售粮食的农业资本家。

    毕竟,这里没有自给自足的空间,一切贸易,只能也必然只能与大顺在北美的开拓息息相关,与大顺的檀香木贸易息息相关。

    生产力的进步,会在这种制度的辅助下,一点点改变檀香山岛民的传统、婚姻、家庭观念。

    这个过渡期,不会太长,最多也就五十年时间。

    这五十年里,他们只能用大顺的历史、制度、投射自己的历史和制度,创造类似于华夏影子的传统神话故事。

    但资本的力量,终有一天,会炸碎一切旧的传统。

    这也就是刘钰对儒生还存有一丝希望的原因——当旧时代毁灭,需要有一群人,发明一个东西。

    即,便近现代的、资本主义、近现代社会普遍适用的伦理、道德,伪装成、或者装饰成民族的。

    华夏的《周礼》,可以引导部落制的这群人,往前走,恰恰是因为《周礼》中所蕴含的封建时代的普遍性,而不是其中的特殊性。

    同样的道理,大顺现在缺的,是一本新经。一本可以引导封建时代,跨向近现代的新经,并且这本新经,要蕴含近现代的普遍性,并把这种近现代的普遍性,伪造成或者装饰成民族的。

    特殊性,是防御技能。

    普遍性,是进攻技能。

    马上要打一战,并且要奠定世界新格局的大顺,要在新时代狂点进攻技能,而不是带着神州陆沉的惨痛记忆,仍旧去点防御技能。

    否则的话,可以这么说,就檀香山的诸多传统残余,在资本的冲击下,一旦诞生在资本主义萌芽期的新教传进来,直接血崩。

    除非孟松麓断绝一切对外交流,毁灭所有檀香树,并且美洲西海岸也永远不被开发,否则真顶不住——因为这里比大顺顽固的小农经济脆弱多了,资本和商业必然主导这里,诞生在资本主义发展期且充斥着资本主义伦理的新教,很危险。

    危险之处不在于上帝之类的破玩意儿的特殊性,也不是宗教的落后性,而在于为了适应资本主义而被魔改的资本主义时代的普遍性的东西。

    大顺当然可以凭借先发优势,塑造近代性和现代性,并向外输出。

    但,需要一个载体——比如港剧的辉煌时代,靠的是先发优势下对现代生活的阐述,或者说借助了现代社会的普遍性,向正在向现代化转型的内地输出——大顺现在急需的,就是这么一个载体。

    并把这种普遍性,伪装成民族的特殊性,向那些处在封建崩溃迈入近代的国家,展示民族的优越性,做寒夜里的灯塔。

    这是儒学自救的唯一方法。

第八五零章 多歧路,今安在(九)

    至于在檀香山上孟松麓对信仰的社会实践,只能说,纯是过家家。

    三十多个岛上掌握着最先进生产力的人,把孟松麓教的礼法等,当成过家家酒的规则。

    唯一让他们陪着他玩的原因,就是过完家家酒之后,会给工钱……非常多的工钱。

    他们热情满满地参与这场家家酒的原因,逻辑很简单。

    国家政权的建立,可以快速推广技术,拉升生产力水平。

    生产力水平拉升,可以促进社会分工,更少的人种粮食,养更多的非农业人口。

    更多的非农业人口,可以去山上砍檀香树。

    砍更多的檀香树,可以卖更多的钱。

    更多的钱,可以提升他们在“松苏为中心的资本主义天下”内的地位。

    两个不同的天下,正在塑造不同的传统。

    传统本身,也是一种现实。

    大顺的皇权,靠的不只是武力在维护,更靠着惯性和传统。

    权力,大多数时候,靠的是别人相信你有权力,你才有权力。

    在这里,这三十多号饿狼,真的会以臣子的心态面对所谓的檀香山王?

    你寄吧谁呀?

    …………

    与此同时。

    大顺的西南边疆,高浪埠。

    曾经僧伽罗人管这里叫Kola-amba-thota,当年去地中海玩路过这里的汪大渊,回国后,空耳成了高朗布,实则意译是盛产芒果的港口。

    后来葡萄牙人来,空耳后,把高朗布,变为了bo,哥伦布、科伦坡,用来纪念哥伦布,消解其原本含义。

    再后来,中国人又来了,一样也是空耳,从科伦坡,变成了高浪埠,用来感叹印度洋的夏季风暴。

    空耳加会意翻译,是消解外来语影响的最好方法。

    在这一点上,葡萄牙人把高朗布翻译成科伦坡哥伦布、而大顺又把科伦坡再译回高浪埠,用的是一样的办法、同样的思路、同样的消解历史虚无历史的文化侵略。

    此时,正值印度洋风暴季到来前的最后一段时间。

    一艘大顺的商船,在高浪埠外海驻足,并没有进港,而是升旗朝着远处的两艘法国军舰致敬。

    这是两国之间互相给面子的一种规矩,法国的商船看到了大顺的军舰,也要如此。

    毕竟四十多年前,法国人第一次来广州,为了彰显自己才是“欧罗巴正统”,就因为英国商船不致敬的事,把英国水手打了一顿。

    大顺这边,刘钰后来有学有样,把荷兰人也用差不多一样的理由,把他们的水手打了一顿。

    两边还是比较默契的。

    当然大顺是武装中立同盟的发起者,中法密约在奥王继承战争结束后密约就结束了。

    但英国人封锁能力强,可以对法国实施禁运。

    所以大顺这个武装中立,实际上的态度还是很明显的。

    两国是标准的不结盟,但合作。

    商船上,权哲身和居然再度有缘同行万里来找弟弟的赵立本,已经算作是半个朋友了。

    当初权哲身在海里求救的时候,赶巧去拉屎的赵立本,帮着水手一起把他拽上来的,也算是半个救命恩人了。

    权哲身看着远处的高浪埠,询问船长道:“咱们何时才能进港?”

    船长皱了皱眉道:“今天的情况有些特殊,估计要等一阵。锡兰都督好像是在约见法国都督,阵仗挺大的,一时半时怕是不能进港。等一阵吧。估计港口那正在列阵迎接。”

    “估计一会儿还得放炮、鸣枪,咱们等一等吧。”

    船长说的没错。

    高浪埠今日确实有些特殊情况,也确实是军队方面出面列阵迎接。

    但,迎接的不是法国的印度总督,只能说是法国的前印度总督。

    就在几天前,已经不是了。

    至于原因,如果用大顺这边的人比较容易理解的典故,就是个很容易理解的事。

    最简化:

    就是英人密与法户政府尚书曰:必召回杜普莱克斯,方可和。

    户政府尚书遂屡进言,罢杜普莱克斯。

    于是法王降金牌,以查尔斯·戈登,往印度,宣召,收权,命杜普莱克斯速回巴黎。

    当然也没这简单。

    法国户政府尚书、海军部总秘书长、符宝郎,马超尔特·德阿尔诺威利,因为要搞士绅一体纳粮,被贵族攻讦。

    宫廷中地位不稳,急需在法王面前巩固自己的地位,为此不得不在外交上展示出成果。

    马超尔特以为自己找到了巩固地位的办法,认为自己为法国争取了二十年的和平,为自己的财政改革留出时间。

    遂屡进言,罢杜普莱克斯。

    大体上,就这么个事。

    但情况也要具体分析。

    马超尔特只是单纯的蠢。

    不是那种坏。

    蠢和坏,还是要分清楚的。

    这也算是英法七年战争爆发的一个原因。

    如果抠掉普鲁士,而用英法的视角来看历史上的七年战争,华盛顿砍人和杜普莱克斯被调离,才算是英法视角的七年战争的开端。

    英国不想在杜普莱克斯在印度的时候,和法国进行全面的殖民地争夺战争。

    几乎就是杜普莱克斯刚回巴黎……历史上,杜普莱克斯10月26号离开印度,次年3月份抵达巴黎,屁股还坐热乎。

    英国海军的“老顽童”爱德华·博斯克恩,5月份就带着军舰去了北美,干爆了法国两条船。

    波及北美、非洲、印度的英法全面殖民地战争,早于普鲁士闪击苏台德地区。

    英国东印度公司,是公司,英王乱命可以不奉召。

    法国东印度公司,是都督府,法王一纸诏书,总督就得乖乖换人。

    此时,在高浪埠的都督府中,杜普莱克斯已经喝醉,对着大顺的锡兰都督杜锋,诉说着心里的不痛快。

    痛骂着马超尔特·德阿尔诺威利,是个“像猪一样愚蠢的内阁大臣”。

    杜锋则是非常熟练地回忆着刘钰教过他的一句话:“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

    嘴上自然是安慰着杜普莱克斯,心里却是暗喜、狂喜。

    喜的已经快要绷不住了。

    杜锋对杜普莱克斯是有些忌惮的。

    庙算之内,印度的事早已经算定,大顺凭借地理和投送优势,战略上是非常藐视英法在印度的经营的。

    战术上,杜锋主要盯着两个人。

    一个,是眼前这位很早就和刘钰打过交道的杜普莱克斯。

    另一个,就是简直是他翻版的、这几年脱颖而出的英国青年克莱武。

    从大顺收集到的信息来看,英国那边是很器重这几年脱颖而出的克莱武的。

    短暂的和平期,克莱武回英国了。

    但这并不是个好消息。

    因为克莱武某种程度上,步入了英国的中上层社会,他娶了马斯基林家族的女儿。

    此时这个家族还不算出名,只能算是孩子能上剑桥、中上层社会里靠下的那部分。虽靠下,但也是中上层,起步就是剑桥,总不能说这是百姓平民。

    后世这个家族还是挺出名的。

    克莱武的大舅哥,内维尔·马斯基林,是第五任格林尼治天文台台长、第一次测算地球的质量、编写了英国的月距角法航海年历,虽然测地球质量和卡文迪许的扭矩引力法不一样,但也史书留名了。

    这个家族的后人,吹牛X是挺猛的。二战中号称是变魔术,把苏伊士运河变没、隐藏亚历山大港来躲避德军轰炸的那个“战争魔术师”马斯基林,就是克莱武大舅哥的孙子的孙子。

    也算是“天文”世家了吧。

    毕竟,天文学、数学、魔术、占星术,有段时间不分家。

    按照大顺这边的理解,世代“太史公”、世代“钦天监”,肯定不是顶尖贵族。

    但你要说娶这种世代传承专门干这一行的女儿,不算阶级跃迁、摸着上流社会门槛,那肯定也不对。

    在大顺这边看来,英国让克莱武回国,倒更像是在传递一种信号:试图让法国相信,英国有意在印度保持和平,从而让法国替换掉老琢磨着在印度搞事的杜普莱克斯。

    英国的好战分子是克莱武。

    法国的好战分子是杜普莱克斯。

    之所以说法国的户政府尚书、符宝郎马超尔特只是单纯的蠢,不是坏,也是因为英国人做出的姿态,好像真的有在印度和平、谁也不惹事的意思。

    马超尔特是改革派。

    他认为,法国的经济已经出了大问题。

    所以要改革。

    甚至他在财政改革的思路上,和刘钰是一致的。

    废除士绅可以合法逃避的士绅优待,全面清查土地,均亩税。

    马超尔特的改革思路,差毬不多,因为理论上征收的十一税,贵族和教士阶层,都可以合法逃避。

    所以,他要求取消十一税,而全面清查土地,征收二十一税。

    看似降税,实则可以增加国家财政收入,因为十一税,是贵族和教士都能合法逃避的。

    大量的税,全压在了第三等级的身上。

    也就类似于废除士绅优待、摊丁入亩、清查田亩。

    法国号称欧洲小大明,真不是白叫的,其实挺多类似的,区别就是法国有二十万贵族,而大明有六十万生员。

    他在外交上的“幼稚”,其实也是一种无奈。

    他反对法奥同盟、反对英法开战,认为法奥同盟,纯他妈就是帮着奥地利打工。牝鸡司晨,不可取,王上万万不可信妇人之言云云。

    所以他认为,法国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避免战争,内部改革,否则法国可能会闹革命——理论上,后世看,有些人认为,如果马超尔特的废除贵族教士十一税避税,全面征收二十一税,是有可能避免事后的大革命的——当然,这基本上只是一些人一厢情愿的幻想。

    总之,就是他试图避免战争。

    并且为了避免战争,不得不做出妥协。

    英国人开出的条件之一,就是把杜普莱克斯从印度调回去,因为杜普莱克斯有脑子,且好战。

    这样,名义上,就可以保证印度方面,英法都不去参与印度各节度使的内斗,也就能够保持和平。

    马超尔特认为,法国不可能一面进行战争、一面进行内部的二十税一改革。

    税制改革,是当务之急。

    否则,贵族和教士合法避税,税全压在第三等级身上,早晚要出大事。

    故而,他陷入了一个怪圈。

    改革,触动大贵族和巴黎高等法院的利益。

    所以受到攻讦。

    受到攻讦,他要争取自己的地位,如果连内阁大臣都不是了,还改个屁?

    所以,他又必须做出事来,获得法王的认可。

    那么,做什么?

    通过对英国的退让,获得和平,展现自己的外交斡旋手段,提升对法王的重要性。

    为法国争取二十年的和平,为自己获得王上的器重和宠信。

    完成财政改革,避免社会危机,加强中央集权,削弱教士和贵族特权,完成士绅一体纳粮,偿还国债,稳定政府收入,减轻第三等级怨气。

第八五一章 多歧路,今安在(十)

    然后,历史证明,他是个好的户部尚书,但却是个地缘政治和战略白痴。

    当然,有时候,不能拨开历史迷雾去看问题。

    如果不以后世诸葛亮的角度来看法国此时此刻的情况,马超尔特的选择,不能说错。

    北美,因为刘钰的介入,人参战争的结果,是法国依旧把持着北美对华贸易的优势。

    英国殖民地的烟草、玉米等,在大顺吊毛都换不到。

    而此时英国殖民地的棉花产量,其实也就在小几十万斤,并没有大规模种棉花。

    反观法国,人参、东珠、貂皮,这都是此时的硬通货,是真能从大顺这里换到东西的。

    故而,华盛顿砍死了法国的使者,哪怕法国在那边的军官是被砍死的信使的哥哥,也只能抓住华盛顿之后,逼他写了份保证书和认罪书——因为法国不想打。

    已经占到好处的人,为什么去打架?闲的?

    如果法国想打的话,华盛顿砍死信使这件事,就是个白送的借口。

    当初英法的报纸传到大顺,刘钰只看了一眼两边的口径,就明白谁想打、谁不想打。

    印度。

    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印度有足够的利润,并且可以贩卖大量的印度商品回国。

    英国东印度公司,此时是买办,所以赚钱。

    国王和贵族都入股,所以一方面搞棉布禁止令,一方面也不妨碍赚钱。

    法国从科尔贝尔开始搞统制经济,重商主义过深。

    对关税,卡的非常严。

    要注意一点,就是现在中西贸易的主导权,在大顺手里。而大顺不会闲着没事干招惹法国,非要往法国走私。

    这是一点。

    茶叶,法国人和咖啡,喝茶的少,因为咖啡种植业,是法国在殖民地的本国产业。这是支持本国经济。

    锡兰、印度、阿萨姆,此时都不产茶叶。

    这些地方产茶叶,历史上要到1848年末,罗伯特·福特尼,以辩经打机锋的方式,在武夷山的和尚庙取得了和尚的好感,在寺庙里交流了茶叶技术后,才把茶种偷走并开始在锡兰、阿萨姆等地种植的。

    而丝绸……

    的确,印度产丝。土耳其也产丝。波斯也产丝。墨西哥也产丝。甚至法国自己也种过桑树养蚕。

    但法国的丝绸,是高端丝绸制造业。

    故而,法国不能用印度丝、土耳其丝、墨西哥丝或者波斯丝。

    只能用大顺湖丝——这和刘钰坑死广州纺织业是一样的道理,粤锦不能用本地丝,只能用江南上等丝——丝绸作为奢侈品,能用好的绝对不能用次的,因为穿得起丝绸的人,不会图便宜,这是奢侈品的特性所决定的:都是有头有脸的贵族,王宫舞会,别人媳妇都穿上等绸,你媳妇穿个低端绸,那还不如不去。

    所以,印度在法国这里,是个尴尬的存在。

    法国在印度赚不到钱,至少在贸易上赚不到钱。

    也没有非常需要的原材料,生丝不合格,总不能买印度大米往巴黎运吧?巴黎人吃馍,也不吃大米饭啊。

    法国最赚钱的贸易线,是北美的人参,换大顺的生丝,再把大顺的生丝织成法国高档丝绸,再把高档丝绸卖出去。

    这条贸易线,和印度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这就是法国面临的现实。

    就现在这个时间点,就可以明确的说,全世界只有一个人,只有刘钰,确信印度会成为一个广阔的棉布市场和棉花产地。

    英国人都不相信,印度会成为市场。

    根本不敢相信。

    棉布关税都顶到顶了,尚且压的本国纺织业喘不动气,你跟我说以后印度会成为棉布消费市场?你发烧了吧?

    这是往大同贩煤、往海州贩盐、往东北贩大豆、往福建贩茶叶、往景德镇贩瓷器,但凡脑子稍微正常点,就会觉得不正常。

    看似魔幻,实则不然。

    破除思想钢印之后,必须要认清的现实,就是在1800年之前,印度的棉纺织业,吊打整个西欧。

    看清这个现实之后,法国的选择未必就错。

    英国东印度公司能在印度获利的原因,不是因为英国人多聪明,只是因为英国东印度公司有机会当买办。

    而法国东印度公司,是真的欲当买办而不得,没钱,还整天赔钱——1765年之前,连瑞典东印度公司、丹麦东印度公司都赚钱,为什么法国东印度公司赔钱?

    因为新教天主教?被大顺制裁丹麦,天主教比法国还虔诚。

    因为重商主义自由贸易?瑞典东印度公司为了躲开本国的重商主义法令,之前整天烧账本,甚至为了做假账还自己搞沉了哥德堡号。

    因为没有开拓精神?在刘钰给让法国学东虏贸易品之前,法国人自己搞出来专门的南美走私航线,就为了换南美白银来中国买货。

    其实,因为法国的手工业基础,比丹麦瑞典都好,好的多。

    而且法国的商业资产阶级是一群弱鸡,不敢公开发表《论放开关税大量进口东方棉布有利于全体法兰西人民》这样的高论,只敢发表《论贵族应该广泛参与对外贸易,提高进口关税,保障本国工业》这样的低论。

    从这些问题来看,法国人选择在印度保持和平、通过忍辱负重战略忍让,获得和平,未必是错误的选择。

    只不过,现实不是一厢情愿的。

    我不想打仗,别人想打我,所以我忍让退步,别人就不打我了……就这种思维,给马超尔特扣个蠢猪大臣的帽子,也真是一点不冤。

    杜锋作为大顺的锡兰都督,他个人,对杜普莱克斯的评价,又高又低。

    说他高,是杜锋觉得,这人纵横术玩的真好,而且战略上基本对路:不管是率先想到在印度训练印度土兵、还是认为借着印度节度使纷争的乱局以少量精锐影响战事、亦或者琢磨着在印度收盐税土地税而不是做买卖、甚至于拉拢印度王公节度使直接参与政变获取战略优势……都很厉害。

    说他低,则是因为,他一肚子战略,手底下就没有个战术天才,能帮着他完成战略。而且朝中无人支持,好容易盼来了海军舰队支援,嘴臭的两天就能和舰队司令闹掰。

    战略上,今天德干节度使内斗政变,杜普莱克斯抓住机会入场得地二三县;明日支持海得拉巴士节度使,去争夺卡尔纳迪克节度使的头衔,又得一盟友;大后日扶植傀儡,得到回报成为了克利希娜河以南的副节度使名正言顺实行统治。

    战术上,这帮盟友动辄15000大军,围攻个600人的城堡,打了两个月攻不下来;盟友动辄8000大军,被对面1500打崩。英国这边连近卫掷弹兵团的连队都开始往这边调了,法国的内阁还在琢磨着调回杜普莱克斯换取二十年和平……

    以至于,战略上一直赢赢赢,战术上一直输输输,最后弄了个平局。

    但直到现在,战略上依旧占优,主动权其实还把握在法国人手里,只要给予一定的支持,搞事的主动权还在杜普莱克斯这边。

    现在杜普莱克斯居然被法王召回了,而且据说命令是非常严厉的【如不听令,直接逮捕】。

    这对琢磨着封侯的杜锋来说,简直是天下的喜事。

    现在法国在印度的情况,全靠杜普莱克斯一个人在撑着,很多盟友关系,都是靠他来维持的。

    或者说,他和他老婆。

    杜普莱克斯为了和当地王公打好关系,娶了个寡妇。

    一个长袖善舞、头脑敏锐的外交型万人迷寡妇。

    现在空降过来的这个叫戈登的,当地王公认得他是谁啊?在最需要法国人帮忙的时候,总督被换人了,那我为什么不投英?

    法国在印度的局面,就是没有制度、全靠一个人撑着,标准的人亡政息。

    人亡政息的含义和特点,大顺这边的人,太了解了。

    换个人,局面就会直接崩。

    现在这人马上就要滚蛋了,杜锋嘴上颇多惋惜,实则八成的气力都在维系面部表情不要露出狂喜之态。

    因为从大顺的战略上讲,调走杜普莱克斯证明什么?

    证明刘钰谋划的让法国把力气花在美洲、必要时候可以放弃印度的陷阱,法国人已经掉进去了。

    也证明刘钰不去搞法国的统制经济和高关税,而是大量惠法,收法国的人参貂皮,让知道自己无力维持多点开花的法国,主动选择了北美、实则放弃了印度。

    只要法国人在印度没有全面溃败,大顺就没办法在印度出手。

    大顺必须保持和法国的良好关系,至少在一战打完之前,都必须是盟友。

    印度,只能是法国撑不下去,以反正也守不住的印度为代价,换大顺出兵,大顺才能入场。

    法国人可能想的挺好,大顺在旁边,在锡兰就有驻军。

    让大顺做调停人,英法在印度保持现有状态,谁也不主动搞事。

    想法是好的。

    现实是残酷的。

    因为是否干涉,是否会出兵,掌握在大顺手里。

    而大顺也不需要和英国签密约什么的,只需要几个动作暗示,英国就会做出“正确”的判断:大顺不会出面干涉。

    杜普莱克斯的设想,是吃了印度,收人头税、盐税、土地税。

    问题是短期是赔钱的,完全看不到收益,天天在赔钱;而北美,则是一船船的人参貂皮东珠,运到大顺换钱换湖丝。

    哪个重要?

    法国人的选择,其实没错。

    包括刘钰给大顺皇帝画的饼,也是画的是印度的盐税、丁税、亩税。

    刘钰给皇帝画饼,从来都是站在封建贵族、封建君主的角度去画饼。

    从没有对着封建帝王,输出一通资本主义的大饼——画铁路饼,是说让皇帝方便统治和镇压;画银行饼,是说让皇帝方便必要的时候没收银行全部存银;画矿业饼,是说为了解决让皇帝头疼的京城西山煤矿问题。

    问题在于,刘钰给皇帝画这个饼之前,先用了特洛伊木马计。

    借荷兰人的手,弄了几万汉人去了锡兰,还弄出来了个归义军。

    在锡兰的几万汉人,是大顺皇帝接受刘钰画的这个大饼的首要前提。

    这个大饼,在波斯内乱、日本开关、加勒比糖业大发展等催出了爪哇的蔗糖生产相对过剩危机的那时候,就开始布了。

    大顺真的在用个澡盆都能去印度次大陆的地方,有几万归义军。

    而且是真心的归义军——荷兰人用皮鞭、菠萝蜜、严酷刑罚,在大顺下南洋之前,完成了锡兰华人移民的安置工作,大顺不需要承担强制迁民的百姓不满,反而担着解民倒悬的美名。

    而大顺的统治者,以史为鉴,太明白当一个帝国崩溃、各路节度使厮杀的时候,入场有多简单了。

    因为大顺的史书,记载了太多这样的故事——中央集权崩溃,节度使藩镇乱战,到处找爹的故事。

    所以刘钰说,印度中央集权崩了,节度使内斗、藩镇割据,只要三五千精兵,足以获得极大利益。

    皇帝当然信,史书上就是这么写的,为啥不信?

    然而,法王凭什么相信杜普莱克斯画的大饼?

    莫卧儿帝国的尸体还在,刚断气,似乎还热着,法王凭什么相信,几百人,千余人,就能解决这个偌大帝国的遗产?

    法国的史书,有记载中央集权崩溃之后,节度使藩镇之乱的故事吗?

    杜普莱克斯说,你给我二十年,三千正规军,再给我四艘战列舰,我还你一个比法国本土大七八倍、富庶、一年能收2000万两白银丁税盐税土地税的印度。

    法王凭什么相信?

    刘钰说,你们好好在北美经营,挖人参、采东珠、猎貂皮,我每年给你上百万两的贸易额。

    法王凭什么不信?

    在刘钰派米子明出访瑞典送战俘、途经巴达维亚恐吓荷兰,逼迫荷兰移华人于锡兰的那一刻。

    英、法,在庙算上就已经输了。

    英国还有补救的机会,就是让出印度,取代荷兰,中英合作,瓜分世界。英国人没有选,所以英国已经不可能得到印度了。

    法国在当初接受了刘钰的好意,用冰块做压舱石,运送人参东珠貂皮来大顺;刘钰让康不怠找医生,写文章证明西洋参性凉纯扯淡、因为西洋参不是从炎热的南洋来的,从而压爆了高丽参的那一刻。法国也已注定不会选择印度,而选择美洲。

    现在看来。

    二十多年前,博林布鲁克子爵嘀嘀咕咕的历史神学的恐怖预言——那个摧毁迦太基海洋商业文明的农耕集权的罗马帝国——并不是法国。

第八五二章 多歧路,今安在(十一)

    杜锋这个人,从个人角度,更像是克莱武。

    杜锋这个锡兰都督,从国家制度角度,更像是杜普莱克斯。

    个人角度,杜锋想的是冒险、封侯、功名、利禄,想从黑龙江畔的边军穷小子,一跃而成为大顺排在前二百的家族。

    国家制度的角度,法王一纸诏书,就能让杜普莱克斯乖乖滚蛋,杜锋也一样,紫禁城的一句话,就能让他回京养老。

    固然,杜锋不懂什么叫历史的进程,也不懂大顺现在拥有的绝佳的外交环境到底是源于刘钰的纵横捭阖,还是源于劳动人民的苦干创造了此时世界贸易的物质现实。

    但是,他跟着刘钰这么久,最基本的商业、资本、贸易的知识,还是了解的。

    所以,杜锋对杜普莱克斯,或者对法兰西这个国家,至少在印度这个地方,还是比英国东印度公司更有共情的。

    至于原因,很简单。

    法国东印度公司在印度贸易上面临的困境,相对于英国东印度公司,大顺只能从法国东印度公司这找到共情。

    简而言之——单纯的商业角度,浑身难受!

    在大致了解大顺和印度之间的贸易问题之前,先要了解几个最基本的数据。

    印度的气候条件,比大顺大多数地方好。

    此时印度拥有耕地,2.78亿比格。1比格,等于三分之二英亩,等于4亩。印度此时拥有耕地,11亿亩。

    此时印度的人口,大约在1亿3500万,到2亿之间。

    印度的棉花种植亩数,比大顺多,而且适宜种植棉花的耕地,比大顺多得多。

    印度大部分地方,比大顺的华北东北地区的亩产高,因为东北地区只能一年一熟,华北地区也刚普及两年三熟,而印度,一年两熟是基操。

    印度的手工业,不比大顺差多少。

    印度的人工费,和大顺半斤八两。

    可能,就因为气候过于均衡,纬度跨度太小物产区别不大,加上民族、宗教等问题,比大顺少了一个大运河时代的南北互补的统一且交流互换密切的国内市场?

    所以,商业贸易难受吗?

    难受。

    太难受了。

    浑身难受。

    法国人能感受的难受,大顺都能感受到。

    英国东印度公司,可以顶着【每100英镑的东方棉布,需要另缴纳68英镑的特别税才能在本国销售(另有3.5%的普遍共同关税)】的巨大debuff,每年往英国运输至少75万匹棉布。

    法国国内市场卡的严,加之人参贸易等让法国选择直接买松江布,所以法国东印度公司根本没办法买印度布。

    大顺呢?

    大顺真的就是“很多商人,欲当买办而不能”。

    大顺商人在印度买棉布回大顺销售,那真是嫌爹妈留的遗产多了,钱没处花了。

    可问题是,大顺的棉布,也怼不进印度市场。

    也不是说一点怼不进去,而是相较于庞大的经济总量,怼进去的棉布数量还是少了些。

    在大顺国内实际上掌控着大顺对外贸易的刘钰,此时算是深刻理解了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前,英法等帝国主义面对中国的感觉了——货卖不出去啊!

    那么,把印度作为原材料产地,行不行?

    也不行。

    至少,此时此刻,不行。

    还是以棉花为例。

    大顺继承了、或者说抢走了,荷兰人在印度占据的几个城市,名字比较长,但基本都夹在锡兰和孟加拉之间,四五个吧。

    此时印度有四大棉花产地。

    孟买附近的苏拉特棉,不在大顺的影响力范围内,对着阿拉伯海。

    马德拉斯,去殖民化后改名叫金奈,在英国人手里,离大顺的控制区很近。

    孟加拉。不必提。

    博帕尔,后来农药出事那地方,在内陆中心,离海都远,而且在马拉塔人手里。

    大顺的松苏纺织业,是以墨西哥长绒棉为基础的。

    尤其是南通这几年大为畅销的、提升了四倍织布效率的南通大布,必须以长绒棉为原料。

    印度棉绒短,不适合这种宽幅大布。或者说,松苏工业革命的原材料,就是以苏北长绒棉为基础的,大顺此时的技术水平,没能力搓出来以短绒棉为基础的机械纺织。

    松苏纺织业能用的,只有博帕尔地区的上等棉。

    但是博帕尔地区在印度中心,交通不便不说,而且拿不到。

    孟加拉棉的绒,太短。

    马德拉斯的棉绒,更他妈的短。

    在大顺唯一畅销的,是苏拉特棉花。

    因为苏拉特、孟买的棉花,质量虽然不如博帕尔,但是质地柔软,棉绒稍微长一些。

    不适合松苏的大规模的半机械化纺织。

    但是非常适合大顺的东北人做棉裤、棉袄,非常棒,质地非常柔软,保暖效果很好。

    印度的气候,其实比苏北更适合种长绒棉。

    但就像是历史上中国推广长绒棉的困境一样,小农经济下的印度,推广起来是不可能的。

    小农经济下,想要推广长绒棉,需要什么?

    要么,如历史上北洋时代推广长绒棉所总结的:必要大灾之后,赤地千里,政府掌控土地,垦荒屯田安置灾民,方可推广。

    要么,如刘钰在苏北做的那样,用刺刀、皮鞭、棍棒、军队,让原本的小生产者、小农,生不如死,资本圈地,改良棉种。

    要么,需要一个根本不在意百姓死活的商业资本控制下的政权,强制推广,强制征收。

    要么,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组织,能够将统治能力深入到每一个村庄,强大的组织力可以做到省里面下发下来的棉种,一个月内行政官员和干部就能在每一个村庄推广。敢继续种植短绒棉的,村干部带人直接铲平,一棵不留。

    除此之外,并无他法。

    虽然残酷,只是现实。

    否则,良种很快就会退化、杂交、变异、变短。

    大顺每年都能从孟买,进口不少的苏拉特棉花,用来平衡东北棉裤导致的升高的棉花价格。

    让做棉裤、棉袄、棉被等填充物的棉花,用苏拉特棉,从而继续压低苏北棉作为织布原材料的价格,确保每一斤苏北长绒棉都被作为工业原料。

    另一个原因,是皇帝看着这几年华北有种植棉花的趋势,非常不爽,担心统治的核心基本盘区,不种粮食种棉花,出大事。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孟买和苏拉特,并不是此时大顺的势力范围,这问题倒是不大。

    商业嘛,只要有钱赚,就能有买卖。

    至于大顺为什么能够在苏拉特买到便宜的、比较上等的棉花原材料,而当地为什么不把这些棉花搓成棉布卖、或者因为当地的棉布拉高了棉花价格使得没进口价值?

    这……这就要从大顺伐日本、下南洋说起了。

    在大顺下南洋之前,荷兰东印度公司每年往印度输入的贵金属数量,是比较惊人的。

    大顺下南洋之前、日本那边新井白石改革限制贵金属出口之前,荷兰从巴达维亚输入印度、买印度货的贵金属,最高一年是460万卢比;从波斯地区做转手贸易运到苏拉特的,大约600万卢比。

    加在一起,大约是1000万卢比。

    虽不精确,大概的兑换比是1英镑=3两库平银=12法郎或者弗洛林=8卢比。

    每年400万两白银吧。英国每年给印度“送”的白银,只多不少。唯独法国比较拉胯,贸易额始终保持在100万法郎左右,也就是30万两白银,大约折合一艘从北美装满人参貂皮东珠的船到松江府的贸易额。

    荷兰人巅峰时候,每年花的400万两白银,大约一半用在购买苏拉特棉布,往南洋卖。

    所以,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大顺下南洋之后,不会傻呵呵地跑苏拉特去运棉布,自然是运松苏的棉布去南洋。

    苏拉特周边的棉纺织配套产业,本来就是外向出口型的。

    从波斯人去那贸易开始算起,几百年时间了,等着葡萄牙人荷兰人英国人纷至沓来,更是直接形成了外向型经济。

    大顺下南洋之后,苏拉特的棉布产业,每年一下子少了200万两左右的出口额——甚至不止200万两,大顺还往欧洲走私,挤占了苏拉特棉布在欧洲市场的销路。

    一个全部外向型棉布产业的地区,几年之内,少了三分之一的出口量,会发生什么?

    自然饥荒、起义、崩溃、反抗、死亡、混乱。

    以及,棉花降价。

    18世纪初的世界贸易,亚洲和欧洲的贸易,其实和常规印象中完全不同,而且贸易额其实也真的不小。

    拿贵金属来说,新井白石改革之前,巴达维亚的贵金属,主要从日本那里得到,而且是以黄金的形式,每年大约能够拿到120万法郎。即便改革之后,依旧还能保持三分之一的贵金属获得量。

    大顺伐日本,直接导致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财政崩了,就源于荷兰东印度公司需要从日本获得贵金属,从而在印度拿到棉布,再把棉布运到南洋销售。一旦缺了日本的贵金属,不是说少花俩钱省一省的事,而是一个贸易链条直接断了,短时间内又无替代品。

    苏拉特的情况也差不多。

    大顺下南洋之后,荷兰人帮着“开拓”的南洋棉布市场,依旧还在。

    只不过,身上穿的棉布,是松苏棉布,而不是苏拉特布了。

    苏拉特脆弱的外向型经济,只能、或者说必然,走向提供原材料,也就是原棉为主,而不是以有附加值的棉布为主。

    简单来说,之前纺纱织布的,死了;之前种棉花的,还能活着。

    问题就在于,固然大顺能从苏拉特买走棉布,可大顺的棉布在苏拉特也卖不出去。

    因为……苏拉特的棉布,也能顶着68.%+3.5%合计72%的关税戳进伦敦……大顺这边真的是暂时顶不动。

    那是不是说印度,在商业上看,就无利可图了?

    当然不是。

    老马是教过的:商业作为未发展共同体间的生产物交换媒介时,商业利润就表现为侵占和欺诈。

    老马还教过:商业资本,在优势的统治地位中,到处都代表着一种劫掠、抢夺的制度。

    逆练即可。

    逆练之妙,存乎一心,妙用无穷。

    最有效的抢劫、掠夺是啥?

    收税呗。

    是不用修水利、不用赈灾等义务的税收、盐税、垄断交易下的强制低价收购。

    有比无民生义务的税收更有效的劫夺?显然不可能,否则荷兰大资本为啥都优先买包税权,其次才是做生意。

第八五三章 多歧路,今安在(十二)

    所以,在大顺松苏爆发工业革命之前,世界棉纺织品贸易的主要问题,其实是啥?

    是印度劳动人民和中国劳动人民,互相卷,比着卷,看谁卷过谁。

    看看这两个上两亿人口的大国,谁卷过谁,谁就控制了世界的棉纺织品贸易。

    伦敦、巴黎、曼彻斯特、兰开夏等等,此时也配参与这场棉布大卷?

    只不过,伴随着大顺工业革命的爆发,性质就变了,不再是效率差不多的手工业比着卷,看谁的人工更便宜。

    而是变成了效率之争了。

    都是手工业,大家差不多。

    顶天我搓一尺二,你搓一尺三,没有数量级上的差距。

    但工业革命之后就不一样了。

    即便是大顺弱爆了的铁轮脚踏织布机,缺乏蒸汽和大工厂的美感,依旧把效率提升了四倍。

    这就真不是使使劲儿、降降工资就能卷赢的了。

    但大顺的工业革命这不是刚爆发吗。

    是以,在大顺制裁了丹麦东印度公司、搞了教案和鸦片案之后,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股东,才发起了阶级自救运动,加大了在印度的投入。

    因为,除了茶叶、瓷器、大黄、高端丝、黄铜等拳头产品,看起来,印度真的可以替代大顺的一部分货物。

    当然,看起来,好像是大顺这边,用大量的手工业品,换了一堆饿的时候不能吃、冷的时候不能穿的废物白银。

    但其实这不是大顺这些年贸易和改革的真正主线。

    真正的主线,是通过商业的富集作用,积累了大量的白银,然后用这些富集的白银作为投资,基本都扔在了东北、南洋、苏北、虾夷的大开发上了。

    仍然是一种变种的有形之手操控下的高积累、高投入。

    否则的话,大顺那个让刘钰头疼欲裂弄不明白的铜钱和白银兑换问题,早就炸了。

    毕竟,此时大顺的情况,有点像是90年代的后世,赚多少绿纸,内部发多少人民币,基本上松苏贸易区就是用白银做货币的大顺的发钞行。

    大顺只是刘钰操控着“发钞行”,把钱扔向了东北南洋的移民开发,做大了盘子,控制着通胀。

    效果就是大顺现在没事,但更大的危机压在了后面,做大的盘子让资本的增值速度更快了,下一次找不到投资点,可能松苏资本真的要全都跑去屯地买地去了。

    是以,伴随着大顺工业革命的爆发,印度问题,就和之前的东北大开发、南洋大开发的逻辑就又不同了。

    大顺需要印度,做一个原材料产地和工业品市场。

    但此时此刻,这个逻辑肯定是说不通的,因为看上去现在做不了工业品市场。

    所以只能用逆练的老马教的商业资本利润问题,蛊惑皇帝来印度收税、收盐税。

    而在这之前,大顺固然面临着类似法国一样的贸易困境。

    但实际上,和法国还不一样。

    大顺和法国,在印度贸易问题上的相似性,决定了法国必然退出印度。

    大顺和法国,在印度贸易问题上的区别性,决定了大顺皇帝对印度很有兴趣。

    不只是画饼。

    毕竟杜普莱克斯也给法王花了收税的大饼。

    区别在于,确实,大顺有很多东西,在印度卖不出去。比如和法国重合的纺织品,棉布也呢绒都是纺织品大类的嘛。

    可大顺在印度,也有很多东西能卖出去,让皇帝真的见着钱儿了,而且法国是真没有。

    而且,这和大顺的工业革命,关系不大。

    基本上,大顺刚开始发展的工业革命的商品,基本上在印度卖不出去。

    但是,大顺自身的手工业特长,以及大顺下南洋的经营,让大顺顽强地保持着对印度巨大的贸易顺差。

    红木。

    檀香。

    胡椒。

    硫磺。

    咖啡。

    枣之类的干果。

    锡。

    柚木。

    缅甸象牙。

    辣椒。

    蜡烛。

    鲸油。

    熏香。

    浙江姜黄和南洋香料搓出来的玛莎拉粉。

    锡兰的槟榔、宝石。

    南洋种植园的棕油。

    以及大顺手工业的特色产品:明矾、瓷器、茶叶。

    玻璃。

    松苏那边的山寨钟表。

    奇奇怪怪的药物。

    以及大顺的特产品的印度专供品:金粉——大顺的金粉不是金粉,是锌合金的粉末,印度富人喜欢撒的抹的可能是真的金子的金粉,带动的大顺的西贝货金粉,成为了非常特色的、无法替代的、很快打出名头的货物。可能金粉在印度有啥宗教或者文化意义吧,总之大顺的奸商用锌合金搓出来的金粉是非常好卖的。

    看着零了八碎的,但架不住一些是皇帝专营进内帑的,一些虽然零碎但加起来就多了。

    大顺在印度的进口商品嘛,就那么几样。

    棉花。

    硝石。

    稻米。

    麻绳。

    没了。

    棉花主要用于东北移民的棉袄棉裤,以便把苏北爪哇的长绒棉空出来做布。

    硝石一方面大顺军改后火药需求激增;另一方面,苏北用印度硝石做化肥。

    至于很多故事里,好像印度产上等染料,靛青。

    实则不然,印度现在并不产靛蓝。

    大顺和法国,垄断着此时全世界的靛青染料。

    历史上,直到93年的风暴袭来,革命的思想传遍世界,接受大革命启蒙思想的黑人领袖杜桑起义之前,海地垄断着世界的靛青生产——所以在人参贸易之前,没人会愿意拿整个北美,换欧洲蔗糖产量40%、靛青垄断几乎100%、后世吃泥饼的海地。

    法国愿意用一支战列舰舰队来保卫海地,却不可能舍得多派1000兵来印度。

    而大顺之所以此时能和法国一起,垄断着靛青染料,这也算是一种奇葩的巧合吧……

    因为,大顺自诩水德。

    然后就是大顺开国之前那个著名的讽刺笑话:在大顺这群泥腿子眼中,水德不是黑色,竟然是蓝的……“贼以水德,尚蓝”。

    所以,大顺的军装,是蓝的。

    所以,南洋的种植园,尤其是爪哇,成为了和海地并列的靛草产地。

    只不过,巧合的是,在合成染料出现之前,如果工业革命爆发,最适合的普遍染料,恰恰是靛青。

    便宜,且能量产,最适合工业化。

    否则像是胭脂红之类的玩意儿,贵,用在机械棉布上不合适;而槟榔之类的染料,色彩又不是大顺这边喜欢的。

    所以,此时大顺此时在印度的贸易进口商品中,没有靛蓝,因为印度的靛蓝出口,要等着93年的风暴刮起来后,英国人傻眼了、产业链断了,才开始在印度大规模搞靛草。

    反倒是印度的染料原料,是由大顺提供的锡兰槟榔,他们比较喜欢这个色儿。

    以上这些,就是大顺和法国,在面临印度问题时候的不同。

    所以,刘钰从没有用资产阶级的视角和世界观,去和皇帝讲印度的故事。

    因为虽然有资本主义的贸易成分,但这成分只能引起皇帝的兴趣,却还不足以让皇帝下决心搞印度。

    至始至终,刘钰都是站在一个标准的、天子之臣、封建统治阶级的视角,去忽悠皇帝搞印度。

    三个视角。

    老马的【商业资本,在优势的统治地位中,到处都代表着一种劫掠、抢夺的制度】的封建统治者特色理解下的逆练,也就是收税。

    这个不必提。刘钰盐改之前的盐引商、荷兰人之前在爪哇是怎么压糖价的,就叫商业资本优势统治地位下的劫夺制了。

    另外两个,就是棉花和硝石。

    从资本主义的视角看棉花,和从大顺封建统治者的视角看棉花,是不同的。

    资本主义的视角,不必提。

    皇帝的视角,在于皇帝不想让华北、中原地区种棉花。

    希望他们多种点粮食,棉花稍微种点可以,自己够用就行,不要把大量的土地都种棉花。

    心里不踏实。

    苏北可以种棉花取利,因为苏北运输方便,而是被皇帝视为“外”,而不是“内”,扔出小农经济这个皇权基本盘之外了。

    真出了事……看出什么事。

    出事了,有海运优势,方便调集粮食赈灾,出不了大事。

    出事了,可以封锁粮食,方便镇压,还是出不了大事。

    中原地区要是被松苏地区传染,不种粮食都跑去种棉花了,无形的手倒是可以调节,但问题是调节需要时间,皇帝怕还么调节完,起义军先把他家祖坟扬了。

    没粮食可是大事。

    尤其是大运河被刘钰掐了,京城漕米是稳住了,可河南等地要是出了大饥荒,运河运米就不能指望了,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多种粮食吧。

    当然,最好是非核心区,种棉花,来满足商品经济发展下的棉花需求。

    这几年,伴随着垦蒙、闯关东等活动,华北地区一些地方,也开始蠢蠢欲动种棉花了,这几年价格走高。

    皇帝希望,刘钰像是对付之前沈阳试种棉花的手段一样,用外来的低价棉花,直接扼杀华北试图种棉花、不好好种粮食的想法——种什么经济作物呀,老老实实种粮食,把烟草、棉花,都铲了。

    因为皇帝基本上明白一个道理:只要有粮食吃,一般情况,老百姓不造反;中原和华北地区,是大顺皇权的基本盘,明末战乱死人太多,这里大顺妥协的少,所以小农经济稳固的很,阶级意义上的基本盘,不能乱。

    所以,这又牵扯出孟加拉硝石的问题。

    此时全世界,有开采、运输、且实用的硝石矿,就智利和孟加拉。

    军事价值自不必提。

    关键还是科学院,刘钰指导下的农学一科,让皇帝看到了稳固统治的希望。

    刘钰的水平肯定不够搞育种什么的。

    但,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的道理,他是懂的。

    硝石当氮肥和钾肥,咔咔的撒,亩产一百五十斤的小麦,蹭蹭地顶到600斤。

    600斤的亩产,放到后世,那叫“遭灾”、“粮食危机”、“灾年”。

    放到现在,也就是这几年皇帝见多了奇怪的东西,要不然直接可以做“祥瑞”了。

    皇帝对此的评价是【若天下田亩如此,本朝可望姬周八百年之基业】。

    这个评价,已经高到顶了。

    因为自从前朝大明早早流传“遇顺而止、三百年基业”的传说后——这个说法是在起义之前就有的,不是后来编的——基本上,嘴上喊着千秋万代,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三百年基业就是极限,子房兴汉四百年、太公旺周八百年,只能在梦里了。

    科学院的农科,至今为止搞出来的“祥瑞”,有亩产600斤的小麦;婴儿手臂般“硕大”的玉米棒子;套种的豌豆和小麦合在一起亩产上千斤……

    后世基本可以视为“灾年”的情况,此时全都是惊掉人下巴的祥瑞。

    刘钰的梦想,是工业化。

    他的梦想,不需要想象力,因为他只是照着搞。

    其实,这些年,皇帝在刘钰的忽悠下,也是有“封建皇权特色工业化”的梦想的。

    基本全靠想:

    几条不需要的水的大运河——也就是铁路——把精锐都驻在京城,哪里有事,快速镇压。

    蒸汽机配天龙车,在华北地区普及,官方控制蒸汽机加天龙车的抽水站,水旱无虞。

    搞到硝石矿,亩产五百斤,大家都不要造反,若能创姬周八百年的奇迹,甚至哪怕六百年、五百年呢,估计就算大顺亡了,说不定也会有“金刀之谶”之类的东西。

    人不能想象自己没见过的东西。

    这些东西工业化生产现在肯定没戏,可科学院的“模型”做的溜啊,蒸汽车加铁路加天龙车加硝石肥的模型,搓出来还是易如反掌的。

    所以。

    钱从哪来?

    印度收税。

    硝石从哪来?

    印度挖矿。

    挖矿的人从哪来?

    印度劳役。

    挖矿的人吃啥?

    印度大米。

    至于刘钰设想的毁灭印度的小农经济,拉入资本主义体系等等这些,皇帝知道也行,不知道也行,总之就是:你愿意玩,偷偷玩你的去,咱俩互不影响,暂时也看不到冲突。

    至少在占据印度之前,咱俩是同路人。

第八五四章 多歧路,今安在(十三)

    同路之后,必是歧路。

    因为老马的革命传导论。

    印度市场成为大顺工业资本集团最大的市场,并且伴随着倾销压榨,引爆印度的起义和混乱,造成市场锐减。

    印度觉醒,市场锐减的危机传导回大顺,造成极端商品相对过剩的经济危机,引爆大顺的革命。

    最终的结果,只有三个。

    三个截然不同、命途迥异、从极端黑暗到极端光明的最极端的三条路。

    没有中间的路可以走。

    要么:

    最老练的封建统治者跳出来,装模作样,配上儒家特色的平均主义空想加忠孝、再配上地主军功良家子、再配上复古颜李学的军人四民论和异教灭绝论、再配上垄断财阀,搞极端反动忠君皇权小资社。

    《汤问》里有句话: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

    简称……

    真要搞出来,那可能就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最恐怖的怪物。

    刘钰为了改革的不得已,确实把这个怪物的零件都补足了。

    刘钰教出来很多怪物,尤其是那些新学体系出来的人。

    他们是传统的,延续着宋明以来,读书人理所当然是人上人的传统心态。

    他们又是扭曲的,他们自嘲自己不是读书人,可内心仍把自己当成传统的读书人,理所当然认为自己应该做人上人。

    当经济危机爆发的时候。

    一群核心是中小地主的军功良家子军官团;配一群在城市里边缘的、带着传统读书人心态的、在经济危机中苦难的、欲做人上人而不得的、新学知识分子小资阶层……

    这种诡异的农村和城市的、中小地主配小资的组合、必须以契合传统而造出来的合法经书,那是什么奇葩古怪可怕的东西,是不言而喻的。

    大顺的二月末,也很冷,也会下雪。

    汨罗江的水和巫山的云,本在大顺。

    被丢到边疆的狼群,他们会嗅到这里面的冲鼻的血腥。

    要么:

    资产者操控和利用无产者,搞掉皇帝和封建制度、小农经济,撕开内外之别,把整个大顺强行拉进资本主义体系。

    扩大市场,印度市场炸了,河南陕西四川补,总要吃饱,吃不饱自己就会死。

    然后,再反手再把利用完的无产卖了。

    大顺的资产阶级正式踏上历史舞台,看看能不能做到对农民起义来百万杀百万、来千万杀千万。

    刘钰为了改革的不得已,使得大顺新兴阶层真没机会当买办了,一旦觉得可以和皇权掰腕子了,那可真是没软弱性了,标准的内残外狠。

    利用和操控,去干掉封建统治者,去打碎过去的旧时代,这是他们是否有资格做统治阶级的一项硬性考核。

    如果连需要利用和操控无产,事后再卖掉,唯有如此才能和封建势力对抗这个道理都不懂,那他们就真没救了。

    给你机会,你不中用。

    要么:

    工人自己站出来,想明白到底该怎么办,松苏大起义,以一省战全国,成功最好。

    失败的话,拉上农民,再上商洛山、再走荆襄路。

    商洛山依旧高,荆襄林依旧密。

    黑左、黑红左、赤左、复古空想道德左、粉左,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打出来一个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老马说过的:(有传教士跑回来说太平天国均田、圣库、道德,太吓人了,中国也有赤了)——中国社(被传教士安上的农民起义均田设想这个空想小资社)之于欧洲社(已经完成了工业革命的科社),也许就像中国哲学与黑格尔哲学一样。

    到时候,以中国的传统,肯定是黑左、黑红左、赤左、复古空想道德左、粉左一大堆。就跟沙俄炸了之后,保皇派其实压根没人,白军里全是皇帝眼里的反贼,光谱,从唱国际歌的安人到各路分裂分子再到传统派的复古村社自治派,倒是一应俱全,比彩虹还花花。

    但至少,可以确定,到时候欧洲的最反动的封建分子,最后到达万里长城,到达最反动最保守的堡垒的大门时,他们一定会看到那顶从西元前221年就最闪耀、最有分量、世界上最沉重的那顶皇冠,落地摔得粉碎,无人敢拾。

    当这些欧洲最保守的封建分子,用他们熟悉的拉丁语读出来这个万里长城上的国家名字时——因为欧洲最保守的封建分子,一定不会说英语,连拉丁语都不会,怎么配当欧洲最保守的封建势力——所以他们会这样读出这个国家的名字:

    SINAEANPOPULUSQUEREPUBLIQUE

    S·P·Q·R

    居住在神祗赐福之地的人民的共和国。

    或者,只是SINAEAN的本意。

    中华的。

    人民的。

    共和的。

    93年那场风暴的三个词,在这里必然会有一个EGALITE。

    剩下的词,是兼爱?仁爱?泛爱?民本?大同?……那就天知道了。

    反正大顺的皇权、贵族、勋贵、良家子集团和封建势力、士绅废物、食利地主,肯定会被一扫而空的。

    因为是封建势力最反动最保守的堡垒,所以也就不存在妥协,只会砸个粉碎。

    要么你死,要么我死。

    反倒是诸如此时朝鲜国这种,有着宗主国庇护的、导致内部矛盾始终妥协压制、外部势力随时干涉,没机会一波又一波你死我活的地方,倒是更容易保留封建残余。

    不过那就无所谓了,大门一关,肉烂在锅里。

    当印度完成了传导革命这个使命后,对中国的价值,只剩下“不在别人手里,所以大顺炸了的时候,东南亚和东亚没有外人可以染指——因为没有印度做跳板,所以够不着”。

    内部炸完了之后,边界就在锡兰省。

    边界扩的越靠外,炸的时候,你死我活绝无妥协空间的程度就越大,因为没有外部势力干涉的话,“大一统天下”的传统,不存在任何的妥协可能。

    胜利者绝不会沽名学霸王,而是在没有外部势力干涉的情况下,把对手彻底绞杀。

    是以,印度这件事,对大顺挺重要,但对中国更重要。

    既要作为原材料产地和市场,把松苏的资本集团养肥,养出来上百万与之光影半生的另一半。

    还要承担印度觉醒,大起义之后,市场萎缩,把矛盾传导回大顺的任务。

    这是内功,至关重要。

    这也关乎着世界的命运:中华主导的、与欧洲同步进行的、整个东亚和东南亚以及环太平洋的同步全面工业化、以及让全世界崩溃的生产相对过剩……

    或者说,亚非拉的全面现代化、工业化,是人类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必须走完的过程。

    亚洲的事,自然是中华民族应该承担的、关于全人类未来的义务和责任。

    舍我其谁的、亚洲天朝的责任。

    反倒是孟松麓在檀香山打基础,为将来把北美切成法、中、英、西、外加个缓冲区的北美原住民民族国,那倒是次要的了。

    甚至是不需要怎么上心的、或者专门去费心思经营的。

    因为世界是物质的。

    檀香山的檀木、旧金山育空河西雅图的黄金、旧银山的白银。

    劳力的匮乏、利润的诱惑、大顺工业发展导致的贵金属货币不足。

    这些现实的物质条件,将注定会有一场延绵数十年、横跨太平洋的大迁徙;一场属于大顺特色的东进运动,和美洲大开发。

    也正因为世界是物质的,所以注定了大顺对印度的侵略,不会犯下贩卖鸦片这样的反人类罪行。

    倒不是大顺的资产阶级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只是因为现实的物质世界注定了无利可图。

    因为老马也教过,而且这次,真没法逆练。

    老马说,鸦片贸易的利润,本质上是因为清政府还维系着一定程度的中央集权,并且在全国禁绝鸦片。

    英国资产阶级在鸦片战争中的真正诉求,恰恰是中国禁鸦片。

    所以鸦片战争用“自由贸易”做借口,才显得无比荒谬。

    老马的预言很快成真,当清政府为了镇压起义而放开鸦片厘金、地方割据之后,印度鸦片种植业很快就知道“自由贸易”这个借口多可笑了。

    没有任何科技含量的玩意儿,也配自由贸易?

    老马教过的:你能造,别人造不了,或者成本比你高,你才能高喊自由贸易。以自由贸易之名,行垄断之实,否则喊自由贸易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个,倒是真可以逆练,比如刘钰在阿姆斯特丹扯着嗓子喊的自由贸易。

    现在的印度,有中央集权吗?

    有禁烟令吗?

    能执行吗?

    德里都能被阿富汗人扬了的中央的政府,这时候往印度贩芙蓉膏,那简直就是往营口卖黄豆、往海州卖盐、往南洋卖甘蔗。

    商业天才。

    老马还说,金银货币条件下,货币就这么多。买鸦片了,就买不了棉布了。

    能买得起鸦片的人,才是消费商品的主力,底层既买不起鸦片,也买不起棉布。

    刘钰好容易把松苏的工业革命搭起来来,这时候不去卖棉布,去卖芙蓉膏?

    完后还卖不出去,而是在给印度王公作嫁衣裳,让他们自己种后抽税,积累钱财,养兵买枪,抵抗大顺的侵略?

    让印度王公从“中产”那抽走鸦片税,买英国枪、法国炮,武装起来一群底层的被大顺商品冲击的苦难百姓,把大顺赶下海?

    既然老马早已经教过这个问题,那就老老实实禁鸦片、卖工业品吧。

    一方面是物质现实下的本身无利可图。

    另一方面,大顺的中央集权还没有崩,大顺在印度的开拓,朝廷依旧有能力管着他们,至少禁烟令是可以执行的。

    对朝廷来说,或者对皇帝而言,他也不想让印度王公抽走鸦片税,去英法那买枪买炮来抵抗大顺的侵略。

    大顺不会往井里吐痰,因为大顺还要喝这个井里的水。

第八五五章 多歧路,今安在(十四)

    数百年的东西方贸易,数以亿计的金银流入了印度,这是杜普莱克斯的收税利润构想的基础,也是大顺皇帝能够接受夺取印度设想的基础。

    数百年的东西方贸易,数以亿计的金银流入了印度,这是刘钰设想的卖工业品拓展市场的基础,也是刺激大顺工业资本快速发展的基础。

    都是赚钱,两边的思路是完全不同的。

    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是完全相悖的。

    一个是工业思维。

    一个是商业思维。

    直接把钱收走。

    和先把商品生产出来,去那边换了钱,再运回去。

    看似好像后者是脱裤子放屁。

    但这个举动的脱裤子,非常有意义,这关系到大顺能让多少人口参与工业化。

    否则,不脱裤子一步到位,和大顺盐改之前的那些盐商,没有任何区别,对大顺的未来没有任何帮助。

    这里面最难的地方,就是摧毁印度的传统小农经济,单纯靠收税是无法摧毁的。

    如何把印度拉入大顺的经济体系,其实是有办法的。

    而这个办法本身,又和大顺对印度的征服与侵略息息相关。

    或者说,与大顺明明对印度垂涎三尺,优势极大,却直到现在还没有动手这件事,息息相关。

    大顺渴望印度。

    但却撑着强大的战略定力,一直在等刘钰说的欧洲的下一场战争。

    皇帝只是一种类似于路径依赖的信任。

    实际上,为什么非要等,就源于到底该如何把印度拉入大顺的经济体系这件事。

    刘钰在松苏的改革,尝试了另一种形式的资本主义萌芽。

    即在保持“男耕女织”这个脆弱框架的前提下,以铁轮织布机这种小型技术进步的机器下乡的方式,采取包买制的资本主义萌芽。

    应该说,效果不错。

    即达成了资本主义萌芽的效果,把成千上万的百姓,拉入了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之中。

    又在最低限度内,缓释了转型的危机。

    名义上还是小农经济。

    实则不是了。

    一来,主业成为了副业、而副业成为了主业。

    二来,每个参与织布的家庭,都和世界贸易、整个世界的资本主义市场息息相关。

    三来,自给自足实质上是被瓦解了的。

    织布的人,需要花钱买布。

    这和织布的人自己穿,剩下的再去卖,是有天壤之别的。

    这种方法,看似在破除危机,实则纯是觉得雷要提前炸了声儿太小,就是奔着毁天灭地、天翻地覆的大革命去的。

    因为,资本主义的经济危机一旦爆发,每一个看似还在小农经济中的人,都会被拉进去。

    如果不这么办,松苏如果爆发了资本主义的经济危机,实则影响面很小。

    然而这么办了,就把大量的百姓绑在了其中,使得到时候谁也不可能独善其身,因为与每个人的利息都息息相关。

    所以,这不是解决了大顺的危机。

    只是把危机延后,并且烈性更大。

    这种思路,其实也是可以用在印度的。

    而用在印度,就需要大顺必须要等欧洲干起来之后才下场,以控制欧洲市场。

    仍旧以棉纺织业为例。

    印度种棉花。

    印度纺纱。

    印度的纱,进口到松江。

    松苏织布,甚至把织布的范围,沿着长江、运河网铺开。

    棉布卖出去。

    尤其是等着一战打完之后,因为物价革命而大为有利可图的欧洲。

    白银回流至松江,再发给大顺的织布工、印度的纺纱人、或者棉花种植投资。

    即,通过以地域为分界的强制分工,强行加强大顺和印度之间的经济联系。

    以欧洲的市场,催化印度向专业纺纱转型。

    这是《管子》轻重术里的强制分工的变种。

    也算是后世自由经济里的那种所谓的高低端分工、产业转移的变种。

    这样的好处,是可以让印度大量的百姓,放弃男耕女织自给自足。

    而是从原来的男耕女织,变为男耕女纺,大顺通过对纱线的收购,让他们拥有购买棉布的制成品的动机和财力。

    在欧洲卖的棉布越多。

    就有更多的印度人种棉花、纺纱线。

    更多的印度人种棉花、纺纱线,就能在印度卖出去更多的棉布。

    而这,也就是印度觉醒、危机传导的前置条件。

    纺纱……在效率上,是最容易被机械纺纱厂替代的。

    刘钰说的走锭精纺机难搞,是事实。

    但一旦搞出来,效率瞬间让手工纺纱业崩溃,也是事实。

    织布机搞起来相对容易。

    但效率上,历史已经证明,机械织布想要取代大顺的手工布,尤其是铁轮织机普及之后的手工布,得到二次工业革命中期的水准。

    所以,这种方式,应该是对大顺转型危害最小的方式,也是对大顺工业化之后一旦爆发危机影响最大的方式。

    即:印度的大量棉纱,先把大顺手工纺纱的那些人挤死,这些人数量不多。

    而且,大量的家庭妇女,很容易转型,从自己纺纱、自己织布,转型为购买棉纱,自己织布。

    当然,这需要资本持续不断地进行投入,继续扩大铁轮织布机下乡的范围,要沿着运河网、长江等,全面铺开。

    等到大顺自己纺纱的人都死了,或者转型为专业织布后。

    大顺的下一步工业化,就是对大顺影响最小的方式。

    也就是,纺纱机械化。

    即,把印度的棉花运走,在松苏地区的工厂加工成棉纱。

    这对大顺的家庭,有影响吗?

    实际上,是没有影响的。

    因为,在此之前,已经依靠印度的棉布,消灭了大顺的纺纱活动。

    剩下的,都是织布的。

    印度手工纱,换成松苏机械纱,对大顺的千千万万织布的她们而言,影响为零。

    当然,只是看似影响为零,实则致命的影响需要让子弹飞一会儿。

    大顺快速发展的棉布产业,在一战胜利后,会直接摧毁欧洲的棉纺织业。

    欧洲必定走向全面保守,各国也会滋生强大的自强情绪,科尔贝尔主义会风靡欧洲。

    统一内部市场,提升关税,发展自主产业,对外抗击倾销。

    全面保守化加全面科尔贝尔主义盛行的欧洲,必然还是要干一仗的。

    这一切传导回大顺,就是市场萎缩。

    同时,大顺全面的纺纱机械化,的确不会给大顺带来直接的冲击,但必然会给印度带来崩溃的冲击。

    一个以生产棉纱为主要产业的畸形经济,大顺的第二步纺织工业化会带来怎样的冲击,不言而喻。

    甚至,此前因为大顺下南洋而发生在苏拉特的动乱,就是这种情况的预演。

    一旦爆发,就是印度的经济崩溃,民族起义,动荡,革命,饥荒,战乱。

    很简单,一个家庭,原本是靠纺纱生活的。

    日子过得还行,大顺的棉布卖的很好,所以他们也能跟着喝口汤。

    可当大顺的纺纱工业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后——这是必然的,因为走锭精纺机的纺纱效率是手工纺的几十倍,手工纱绝对不会像手工布那么顽强,而且手工布为机械纱提供了极其广大的市场,资本必然投资——这些原本还能维持生活的印度家庭,会发现他们无法生存。

    只要他们不肯当安安饿殍。

    只要他们有一定的反抗精神。

    那么这场危机就会导致印度的混乱,也就是大顺工业品市场的迅速萎缩,大顺松苏地区立刻就会出现极端的生产相对过剩。

    这时候,刘钰给大顺埋下的这颗惊天的雷,才会见效——也就是那些使用铁轮织布机、假装自己还是男耕女织、实则已经完全被拉入资本主义市场的家庭——他们会立刻感受到经济危机带来的困境。

    小农不想掺和工厂的事?

    对不起,你没有选择。你以为你是小农,可实际上当你接过那台铁轮织布机的那一刻,你就不是了。

    危机会直接传导到广阔的农村。

    而不只是工厂林立的松苏工业区。

    危机爆发之后,怎么解决,那就是后人的事了。

    三条路,天知道。

第八五六章 多歧路,今安在(十五)

    三条路,最终会走哪一条,现在完全不能确定。

    因为这是个漫长的过程,而世界又是不断变化的。

    忠诚的法兰西人,意味着,他即便离开印度,也要为法兰西的敌人留下一个障碍。

    如果,法兰西得不到印度。

    那么,排在首位的,就是决不能让英国人得到印度。

    因为两国的两场百年战争,正在打第二个百年;也因为,大顺的军事力量,终究无法影响欧洲,至少此时是这样的。

    即便没有杜锋的那番话,杜普莱克斯也希望,通过自己和刘钰一系人的私人关系,让大顺派出一个军事代表团,在他离开印度之前,参观法国占据的城市、会见法国的印度节度使盟友。

    以期向英国制造一种压力:的确,马超尔特是蠢猪,可已经这样了,无可挽回了,那就朝着这种蠢猪一般的幻想努力呗。

    让英国人看在中法关系的份上,真的遵守那份脆弱的和平密约,谁也不主动在印度搞事。

    然而,实际上即便这样想,其实也是愚蠢的。

    在印度搞事的主力,是印度的各地节度使,这不是英法所主导的。

    杜普莱克斯认为,在印度的扩张,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作为一个局外力量,利用印度节度使之间的纷争。

    第二个阶段,作为一个入局的强大力量,左右印度节度使之间的纷争、主动挑起印度节度使之间的纷争,从中渔利。

    第三个阶段,才是作为征服者,消灭或者瓦解印度的各方节度使。

    现在,法国和英国,最多还处在第一阶段的尾声,谁也没达到第二阶段能够左右、主导的位置。

    这种情况下,却在万里之外,一纸条约,说要维系印度的和平与均衡,这不是扯犊子吗?

    现在是只能利用印度节度使纷争的截断,英法凭什么在数万里之外,凭一纸密约,就能决定印度的和平和均衡?

    在杜普莱克斯看来,这简直就是精神分裂。

    以大顺做个简单的例子,假如此时朝鲜国因为“野种”和“弑兄”问题出事了,大顺说不准打,那就真的不能打;而大顺说话好使的原因,是大顺真的有能力,把两边都干掉——大顺在朝鲜国问题上的犹豫,仅仅是因为朝鲜国穷。要是朝鲜国跟孟加拉似的,一年能收1000万两白银的税,大顺对“王道”这个概念会瞬间重新定义。

    在印度问题上,也是一样的。

    一边,认为杜普莱克斯征服印度收税的想法是扯犊子,认为莫卧儿的遗产,怎么可能是几千士兵就能决定的?

    一边,却又觉得凭着英法的一纸密约,就能决定印度的局势,说印度和平就印度和平,说不打就不打?

    能凭一纸密约决定一个次大陆和平还是战乱的前提,难道不是先要相信认为几千兵就能决定这个次大陆的命运吗?

    反过来,我都能一纸密约就能决定次大陆的归属了,那为什么不派兵把这里征服,把那些节度使和王公都吃掉?

    这二者,根本就是相悖的啊。

    内阁那群蠢货,又是怎么能想出来这个主意的?

    但现在,木已成舟,骂也没有用了,还能咋办?

    死马当活马医呗。

    杜普莱克斯之前想要征服印度、独霸印度,自然会大顺充满警惕。

    因为,自从大顺下南洋之后,实际上印度这盘棋上的棋手,只剩下五家了。

    中国。

    法国。

    英国。

    阿富汗人。

    马拉塔人。

    剩下的不管是荷兰还是葡萄牙,都已经没有掺和的资格了。

    早在刘钰于威海练兵的时候,杜普莱克斯就认识刘钰的。大顺的第一批法国新式大炮,还是刘钰和杜普莱克斯谈出来的呢。

    所以刘钰这些年的外交信誉如何?或者说,杜普莱克斯怎么认为刘钰的?

    这……说起来多半都是些贬义词。

    一个眼睛紧紧盯着欧洲局势、甚至参与过俄国与荷兰政变的人,会看不到眼前的印度?

    让大顺来做英法之间和平的中介,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之前杜普莱克斯不想搞驱虎吞狼,因为他真的觉得自己有能力征服印度。

    现在,是引狼入室也好、驱虎吞狼也罢,他只能让大顺入场了。

    希望,本身就是渺茫的。

    万一、也许、一旦、或许、可能、说不定,刘钰就真的没看到印度,真的就对印度没兴趣呢?

    要不然还能咋办?

    放着让英国人独霸印度?

    那他妈还不如引大顺入印度呢。

    醉眼朦胧间,杜普莱克斯或是有意、装作无意地,用醉的已经叠下来的眼睛盯着杜锋的双眼,问道:“你们在锡兰……到底有多少军队?”

    …………

    大顺在锡兰,到底有多少军队?

    这个问题,杜普莱克斯是不知道的。

    即便,锡兰和印度这么近、即便,法国人在锡兰只要不传教,其实是可以到处走的。

    只是,杜普莱克斯是法国人,他不是大顺人。

    不明白大顺的军制、财政、土地政策、兵制这些问题。

    所以,他无法推断,大顺在锡兰一地,到底有多少可用之兵。

    久在印度的杜普莱克斯,看不明白大顺在锡兰真正的实力。

    反倒是新来锡兰不久的权哲身,凭借对传统的土地制度、财政、兵制的了解,登岛没几天,就认为大顺在锡兰岛上的兵,很多。

    因为……大顺在锡兰,不是纯粹的募兵制。

    这种非纯粹募兵制的军制,按照儒家文化圈的传统,是可以看明白的,也肯定是和土地制度息息相关的。

    简而言之。

    耕战。

    如果只看募兵,大顺在锡兰的军队,还真就不算多。

    可实际上能拉出来抗线的,可就多了。

    权哲身毕竟是天朝文化圈里的人,他对府兵、均田、服役、良民、土地国有授田制、耕战、边疆军变种军户世兵制、良家子服役制这些东西,简直不要太熟悉。

    而天朝文化圈内,改革的一个根本问题,就是土地制度。

    他只是来寻找救国、救民、救世之路的,自然是要看这里的土地制度的。

    于是在踏上锡兰之后,很快就看懂了大顺在这里的战争潜力。

第八五七章 多歧路,今安在(十六)

    大顺对锡兰的征服扩张,得到了什么?

    从商业资本的角度看,得到了肉桂的垄断权、得到了锡兰珍珠的专采权、得到了拉特纳普拉的宝石开采。

    从国家战争力量的角度,得到的自然更多。

    无论是人口,还是战略位置。

    但,其实最重要的,以上这些都比不上的,是大顺得到了大量的国有土地。

    葡萄牙人来带这里,强制推广天主教。

    大量的佛教人口和高种姓人口,为了逃避天主教,逃亡到了山区,留下了大量的空地。

    持续二百年的断断续续的战争,摧毁了锡兰的水利设施,使得这个从汉晋时候就在中国史书里的物产丰饶、水利设施农业经济的国家,农业基础基本崩溃,出现了农业退化。

    崩溃的农业、逃亡的高种姓,留下了大量的荒地。

    当荷兰人赶走葡萄牙人后;当锡兰人感叹扔了生姜、请来辣椒后。

    崩溃的农业、匮乏的劳动力,促使荷兰人在泰米尔人奴隶和华人奴工之间做出选择。

    因为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在中国史书中的物产丰饶的国家,因为水利设施的崩溃,已经混到了要从印度和南洋进口大米的地步。

    荷兰人的商业气质太浓、味儿太正,能把马六甲、锡兰这种地方弄成靠外面进口大米的地步,也真是重商抑农到极致了……

    当大顺的军舰击溃了荷兰人的舰队,新的统治者抵达这里后,大顺的军事贵族们兴高采烈,因为,他们得到了大量的、可供耕种的国有土地。

    均田制、府兵制的前提,要么是村社土地所有制、要么是国有土地所有制占主导地位。土地私有制,是没有搞均田、授田、府兵制的基础的。

    或者,说的更通俗一点:耕战的前提,是土地国有制、官有制、至少也是村社残余的集体制。

    杜锋是锡兰都督,不是锡兰节度使。米子明是南洋都护,不是南洋总督。锡兰、马六甲、婆罗洲,这些地方叫军镇,不是叫省。

    这不是简单的白马、黑马,或者蟋蟀、蛐蛐的区别。

    而是所有制、土地法、户籍法、军役法、税法的区别。

    锡兰此时有大约18万成年汉人。

    其中大约5万成年汉人,和他们所属的大约3万户家庭——他们中的很多人,娶不到汉女,下一代基本还未成年——他们手里的土地,既没有田皮,也没有田骨,是绝对禁止买卖的国有土地。

    他们在户籍上,更接近颜李学派所设想的“军人”这个四民,但又不是大顺的老营良家子那种准小贵族——良家子可以穷的叮当响,但他们有特殊的大院和军区连营制,也有特殊的上升渠道,锡兰的这些军人没有,他们只能拿到虚勋,拿不到可以军功十二转的实勋和内部特殊的学堂选拔教育体系。

    不是说他们不能上学,实际上,大顺在南洋的几大军镇,都是按照良家子的营连基层体制来的,营连内部其实也是有学堂的。

    但是,就像是登州府新学学的也是实学体系,从知识角度,也能参加武德宫的考试,但现实是他们不能参加,因为他们不是被特殊定义的良家子——虽然,很久之前,这个词只是个宽泛的代称,但在大顺是有特殊含义的。

    反倒是叛乱者、起义军、藩属国、邻国,需要拿破仑、霍去病、岳飞、项羽、汉尼拔这样的战术天才。

    为什么刘钰的军改能够推广,并且得到了勋贵集团的支持?因为保守和反动的勋贵集团,需要保持政治上的现状和地位,不得不在技术上往前迈一步。

    最终结果就是,勋贵集团和良家子小贵族,重新稳固了他们在政治上的地位。

    没有走向《红楼梦》故事里,转型耕读科举的窘境。

    勋贵集团依旧依靠血统。

    良家子集团,实质上转为了“技术中产”,并且在意识形态上迅速滑向“中产”或者小资——我的技术、一技之长,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我尊严或者人的价值的体现,并且迅速地“行会化”——良家子集团,可以看成一个变种的“军事组织技术行会”,而行会是排外的。

    就像是优秀的织绣工匠,在面临工业化时,有两种哭泣。

    一种,是单纯经济上的哭泣:自己的职业,被工业化生产毁灭。

    一种,是精神上的哭泣:自己的价值和尊严,通过自己的手工产物体现,当手工产物消失后,自己的价值和尊严靠什么体现,自己何以为人?

    能够摧毁这个军事组织技术行会的力量,自然也只能是工业时代的力量。也就是一种全新的、崭新的、碾压旧时代的、工业时代的组织技术。具体怎么办,后世有一本书恰好就叫《怎么办?》。

    但显然,此时世界的物质基础,还不够。

    所以大顺的这种组织模式,在这个各大“强国”比着看谁更烂的世界,还是很有优势的,也非常契合大顺这种大家争做人上人的社会环境。

    既然都相当人上人,上车的人,自然会关门。

    所以仅从经济、土地所有制的角度来看锡兰的归义军,他们好像和良家子差不多。

    都是按照人丁家庭,以一千户为一折冲府,或者叫营,下面分多个连,实际上就是个大型村社。

    土地归国家所有,不得买卖,每户授田50亩,另还有村社公田20亩,村社的这些公田一般作为种植园经营,种植椰子或者咖啡,不准种茶,违者流三千里,连坐。

    因为锡兰气候的特殊性,使得不管是耕种季节,还是采摘收获季节,都必须使用大量的雇工。而伴随着种植园的发展,也使得锡兰拥有了大量的类似于苏北摘棉花的“闲民”,农业生产是不成问题的。

    但随后的军制、晋升途径等,就不一样了。

    归义军在男子成年后,要自备一些东西,参与军事训练。朝廷会配备战马、火枪、火药、军装、铅弹、大炮等。但诸如干粮袋、自己的零食好吃的、零花钱等,还是要自己准备的,而且在入伍操训的时候会有检查,如干粮袋等必须是制式的、自己家老娘们儿缝的。

    负责训练他们的折冲都尉,是朝廷派来的,不是本地人。

    他们平时其实也不需要调动,准确来说,他们更像是预备役,以土地为津贴的预备役义务兵。

    朝廷也压根不给这些人发军饷。

    大顺理论上,在锡兰的正规野战部队,或者叫拿白银军饷的正规野战部队,只有四个营。

    一个陆战队的步兵营,驻扎高浪埠。这些都是标准的志愿兵,服役年限非常长。

    三个战斗工兵营,按照轻重步兵的分法,属于重步兵。

    和重甲先登、掷弹兵之类的类似,就是为了防止出现英法在印度,动辄怼个城堡怼三五个月怼不下来的情况。

    战斗工兵一直是大顺南方边疆区的精锐,因为战争形式注定了是:海军决战、重装战斗工兵夺堡、拉上去的线列兵走过场的态势。

    炮兵基本都在马六甲整训,不在锡兰。

    骑兵也在马六甲,事实上,南洋地区,是有草原的,而且还有相当不错的草原。

    归义军的这群人,不拿军饷,只是在给自己的土地交血税。

    和大顺内部一样,练兵的折冲都尉,只练兵,不掌兵,专业练兵。

    所以,杜普莱克斯才询问杜锋,在锡兰,大顺到底有多少兵。

    他说的这个兵,指的是能打仗的兵。

    因为他手里,理论上也掌握过三四万“军队”,就是印度王公的士兵,但……那是不是“兵”,真的难说。

    至于这些归义军,到底算是自耕农,还是小地主,也比较有趣。印度洋的风暴,会在2月份和8月份,出现一段几十天的旱季晴好天气,恰好是稻子成熟、椰子采摘、咖啡采集的季节。

    风暴也会停息,每年会有大量的泰米尔人,从印度那边乘船过来,在这两个月份打工。

    割稻子、插秧、摘椰子……归义军会按照村社,或者叫连队,和“牙行”的人打招呼,由他们雇佣一批泰米尔人来干活。

    至于为啥不用大顺人,因为船票贵。

    大部分非归义军的汉人,都是“劳务派遣公司”的契约长工,不做短工。

    主要是大顺这边垄断专营的肉桂、宝石,要求必须用大顺人,法令强制,要不然没人会用比泰米尔人的运费更贵一些的华人的。

    种植园啥的,也因为情况特殊——长工用华人,采摘季的短工大部分用泰米尔人以节约成本。

    当然,权哲身不太可能理解这些东西,他也不知兵,只是看到这种类似府兵、军户制的制度,很符合他对“上古仁君农兵合一”的幻想。

    至于说,这些预备役到底能不能打,他其实不懂战争,但却凭借对上古时代的美好幻想,觉得这些人肯定能打。上古仁君,不也是这样的吗?自己老师所设想的改革,不也是和这个有点像吗?

    甚至于,他们学派所设想的美好制度,恰恰就类似这种土地不能买卖的官田农兵制。

    只是,一个念头在权哲身的心间慢慢浮现。

    大顺是依靠击败了荷兰人,于是拥有了大量的国有土地。

    朝鲜国的大量土地,被两班贵族、王室外戚所占据;又不可能学大顺对外扩张,因为旁边一个是大顺、一个是日本,唯一一个能打过的是琉球,就算大顺不出面放任去打也没啥用……那咋办呢?

    大顺可以对外扩张,解决国有土地不足的问题,朝鲜国咋办?隐约间,权哲身好像明白了问题之所在。

第八五八章 备战(一)

    和权哲身一起来到锡兰寻找弟弟的赵立本,他弟弟当然不可能在这些授田的归义军中。

    因为……大顺没钱,也没有足够的国有土地,玩唐朝那种府兵均田制。

    归义军大部分是前期被强制迁徙到锡兰的人,因为大顺赶走荷兰人,必须要善待这些被迁徙的华人,以获得他们对朝廷的支持和热爱。

    在巴达维亚参加起义的那部分人,则基本都被打散,散入到专业的野战部队当中。

    赵立本的弟弟,是被“劳务派遣公司”送过来的契约“长工”,是没有机会参与均田授田的。

    不过刘钰这边的政策,就是通过土地国有制、宝石槟榔肉桂珍珠的专营垄断授权,迫使投资这里的华人资本,必须雇佣华人作为长工,这是有硬性指标的。

    虽然资本更喜欢便宜的泰米尔人,可在垄断授权下,不得不接受刘钰这边开出的条件。

    无他,真的赚钱。

    你不想干,有的是人抢着干。

    至于那些短期工作,也是真的没办法。季节性的农业,注定了有忙碌时节,忙起来的时候,不雇佣短工真忙不过来;可不忙的时候,真要是弄大量的大顺百姓到这里,不忙的时候干啥?

    这里和松江不一样。

    松江地区的“闲民”,是错开季节的。

    种棉花、摘棉花、割草;季风起,则在码头上扛活、运输;冬天可以去修河。

    闲民,一般情况也就冬春之交不能挖河;但是季风没到,货船不至的这段时间,容易没活干饿死。

    剩下的时候,一般也就还好。码头上拉帮结派打仗,打输了去了挖河,打赢了的就在淡季垄断码头上的活。整体还行,帮派殴斗和地下宗教打架的烈度也不算太高,毕竟还有别的活干。

    但这需要高额的资本运转和铺开的产业,锡兰是没有这样活力的。

    权哲身既是和赵立本有缘再见,也想跟着赵立本看看锡兰到底什么模样,自然也就跟着赵立本一起踏上了寻找弟弟的旅程。

    按照牙行,当然好听点叫劳务派遣公司的档案,可以查到到了这边,先是修了半年要塞,之后被安排到了种植园。

    权哲身便跟着赵立本,去了一家私人经营的种植园。

    在前往锡兰的途中,他已经见过不少的种植园,真的相信了刘钰的话:其实,世界的粮食是够吃的。

    相较于南洋别处地方的种植园,锡兰的种植园就比较单调了。

    大顺是严禁在锡兰种茶叶的,一经发现,是要连坐的。

    种甘蔗,实则也不行,孟加拉地区的糖足够便宜,在这边种甘蔗也不赚钱。

    也就种点咖啡、椰子、稻米等。

    椰子主要用来榨油,以及用椰果蛋白保持岛上一些人口的蛋白质所需。

    稻米,倒不是为大顺市场准备的,因为路途遥远,锡兰大米在大顺没有啥市场,主要是给岛上准备的。

    因为之前百余年的殖民和战乱,以及宗教恐怖,基本上毁灭了锡兰的农业经济。

    这成为之前制约荷兰在锡兰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因。

    大顺到这边之后,大顺皇帝也真的是不指望锡兰的这点地收土地税,主要还是肉桂、槟榔和宝石、珍珠。

    所以,要发展这些产业,缺人口肯定是不行的。

    干这些非农业生产的人,需要吃饭。

    所以,稻米种植业,在这里也是有利润的,而且利润还真不算低。

    至于椰子和咖啡,也真是没啥玩意可种了。好在大顺在南洋的一些种植园,种植了不少油料作物,故而大顺的榨油业此时也算是独步全球,这椰子种植之后榨油、油渣发酵肥田、椰蛋白作为饲料等,也是个比较适合的产业。

    因为椰子油的皂化值比较高,所以这里的椰子油都是作为工业品原材料用的。

    大顺现在垄断着欧洲的高级化妆品市场,欧洲有句军歌唱的好“法王摩斯充军饷,哪像我们月月清”,欧洲那群人现在男性流行大油头、女性流行戴大顺华北的草帽,大顺椰子油配上香料的发油,也是化妆品的一种,总不能说只有女性用的才叫化妆品。

    以及衍生的甘油护肤品、椰油软香皂等——主要是搭配一些小瓷瓶,所以显得高级,因为瓷器本身在欧洲就高级。

    市场倒是非常容易打开的,比如蓬帕杜夫人那样的,先送她三五十斤,她自然会带动贵族圈的那些女人抹。

    这其中折射出的大顺工业水平,就是与玻璃制造业息息相关的制碱业,取得了突破,并且实现了初级工业化生产。

    虽然破瓮破缸的制算法寒碜,但总不能说这不是初步工业化生产。初步制酸,才能制碱,才能带动玻璃制造业起飞,顺带肥皂甘油等行业也一并发展起来,因为都能把面碱搓出来了,有《石灰吟》诗句的地方不至于连把面碱搓成火碱都做不到。

    这些产业,反过来又带动了榨油业、油料种植园的发展。

    制碱副产品,又催动了大顺印染、纺织等行业,因为这种老笨制碱法的副产品可以漂白。

    总之,就是技术粗陋,看似可笑,手段原始,土法上马,但这就是工业化早期的模样。

    技术粗陋,但可以获得利润,然后才能产业升级,保持技术优势。

    而这些早期的工业化,以及大顺主动对外开拓的海外市场,使得锡兰拥有了被资本投资的价值。

    否则的话,大顺既然不准种茶叶,那么除了宝石和肉桂等,资本是不会投资这里的。

    资本不投资,就没钱移民,朝廷舍不得出这个钱,最后肯定傻呵呵地选让泰米尔人来定居,给僧伽罗人掺沙子,因为便宜。

    现在这种局面,则整体上对华人比较有利。种植园开拓,反过来又促进了农业,这些年断断续续,在锡兰扎根的汉人已经十余万接近二十万——虽然大顺如果放开茶叶限制,允许海外种茶叶,人数能翻番,但大顺只要不傻就不会这么干。

    就像是对民族往事热泪盈眶的荷兰人,不欢迎荷兰人来荷兰的殖民地一样。热爱祖国的大顺出口集团、贵为大顺天子收茶叶出口税收到手抽筋的皇帝陛下,也绝对不允许一颗茶叶跑到他们无法控制的锡兰去,宁可锡兰的汉人数量不增长那么快。

    但不管怎么说,均衡之下,锡兰的汉人数量还是在不断增加的。

    这里面,椰子种植园产业有利可图,是立了大功的。大量的契约“长工”,被送到了这里,毕竟大顺没有奴隶嘛,不能叫契约奴。

    椰子油的一整套产业链,此时看来都是“高端产业”,而且是高利润产业。一个破瓷瓶子,里面加点椰油软皂,再加点植物花精,换回来的法郎买椰子,估计能堆满一间草房。

    然而此时的高端产业,往往是以一种非常低端的模样呈现出来的。

    比如权哲身和赵立本既进入这家种植园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场景,就是一群脏兮兮、黑乎乎的人,光着脚丫子,坐在地上。

    手里拿着刀,旁边堆放着厚厚的一层椰肉,不时一把椰肉又扔了过来,顿时激起一阵苍蝇的嗡嗡声。

    几个雇工则将这些挖出来的椰肉,往旁边的一连串翻滚的大锅里扔,几个汗流浃背的人站在旁边用大棍子在那搅合,还有人用一些奇葩的工具在上面撇油。

    在这里面干活的,既有汉人,也有在权哲身看来的南蛮夷人,他也分不清这些南蛮夷人是什么人。

    其实单就这个种植园来说,很多干活的非汉人,都是僧伽罗人。

    原因其实很简单,大顺商业资本的侵略所致。

    本来这些僧伽罗人,小日子过得还行,他们以前是酿造椰花酒的——椰汁不能酿酒,里面有油脂,酿不好容易中毒死了——椰花里面的汁液是可以酿酒的。

    在大顺抵达之前,这也算是锡兰的特色产品了,销路不错,日子还行。

    伴随着大顺的商业资本抵达,改变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椰子花搓成酒,就不能结椰子了,而皂化值高的椰子因为特殊的油脂色泽,是大顺对欧洲化妆品出口的重要原材料,椰子价格渐高,椰花的价格当然也就高了。

    第二件事:大量的爪哇甘蔗酒,涌入了锡兰。

    第三件事:锡兰都督府,对椰花酒征收税,都爪哇甘蔗酒免税。

    很简单的三件事。

    很简单的结局。几年之内,锡兰的特色椰花酒产业直接崩溃,大量的酿酒小生产商破产,原本的椰花酒酿造者,只能跑去大顺的种植园摘椰子、榨椰油。

    椰花酒,只是大顺在锡兰一系列活动的缩影。

    权哲身当然不可能理解这个动态的世界,看着这一片繁忙的景象,心想:“兴国公诚不我欺,奴婢完全可以转为雇工闲民,只要工商业发展起来,能换到足够的稻米,也未必不是件坏事。他们这些种植园,亦不种稻米,一如苏北种棉花,可他们也并不是没有饭吃啊。”

    “只要有足够的官地,完全也可以让那些良民,效这边府兵边军制度,而废除奴婢贱籍使之为雇工闲民,至今看来,似大可行。”

第八五九章 备战(二)

    相对于权哲身想这么多,找弟弟的赵立本想法就简单多了。

    他对这些坐在地上剥椰子的人毫无感觉,不管是怜悯还是共情亦或者是别的其他什么。

    当初他在黄龙府挖金子的时候,可比这个苦多了,哪天不抬外面几个人?

    自己运气好,苦日子熬过去,也活过来了,手里面也有些小本钱了,或许唯一感触的也就是自己以后不用过这样的日子了。

    至于弟弟是死是活,这也难说。

    听闻南洋多病,但若是得病死了,那只能算是运气不好。

    再一个也就是看看这些高高的椰子树,从金矿逃出来之后,每年都能听说有人摘松子松塔摔死,这也只能说听天由命了。

    这年月在外面干活,死了也不可能有人赔钱。从金矿里跑出来后,他就亲眼目睹过城镇的大车店里,有人得了疟疾,差不多还有救呢,就直接被人抬出去了。要不是命大,半夜又爬回去,只冻掉了几个脚趾,那就又多出来个倒毙尸。

    要说起来,黑金矿那种地方,死人正常。可实际上,出了金矿,到了城镇,死也正常,都是移民,死了也没人管。

    一般而言,民不举官不究。大顺所谓的秩序,也就是各个城市暴力机关的周边三里。

    像是赵立本这种人,哪怕知道自己弟弟死了,可能也就是蹲下来抽支烟,然后该干啥干啥。

    死的多了,见的多了,已然觉得十分正常了。

    只余着不多的希望,赵立本找到了这家种植园的主人。

    种植园的主人一看权哲身与赵立本的打扮,便客气了许多。这年月能来锡兰,且不是穿干活衣裳的,甭管是不是长衫,那都未必招惹的起。

    尤其是权哲身一开口,一股子胶辽官话的味儿,这种植园园主更是客气。

    威海是大顺新学实学的兴起地,海军军官、最早的水手、陆战队的,基本都是最早在登州府那边招的人。

    等着后续第一批实学学生四散开花之后,更是成为了大顺转型期的中间力量。

    这群人大部分最好不要以貌取人,说不定哥哥弟弟、父母姊妹等,就可能拉到这样或者那样的关系,也算是大顺近代化过程中的一个时代特色了。

    客气地询问了来意之后,赵立本便说出了弟弟的名字。

    他只说当时自己有点事,离家匆忙,于是弟弟便跟着劳务派遣公司来了锡兰。种植园主一听更是肃然起敬,心想那个时间离家匆忙的,又是淮南那边的,只怕不是造反的头目,就是起义的骨干,这等人如何招惹的起?

    连忙取来名册,查询一番后,陪笑道:“两位兄台,此人确实在我这里干过一段时间。但他和劳务派遣公司签的合同就那么几年,干到期了之后,便不在我这里干了。”

    “咱明人不说暗话。正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地处流。我们这种植园,给不得太多钱。他干到期满,便去宝石城发财去了。那里正招工,他便去了。”

    “我们这里都记着的,怕就怕将来有什么事。您看看,这是您弟弟的手印。”

    赵立本自不认得字,但经过这些天的交流,也知道眼前这位“赵”兄非是寻常人,认得字、了不起,便请权哲身看了看。

    权哲身扫了一眼,发现确实是一张契据。

    大意就是劳务派遣公司的工期已满,此人已经可以作为闲民雇工,自行择业。恰宝石城有人招工,遂往之。

    下面密密麻麻地印了一堆的手印,还有名字,看来都是同一批人。

    于是权哲身点点头,示意赵立本确实是这么回事,又问道:“这宝石城在何处?”

    “哦,这宝石城,原不叫宝石城。这里人叫甚么拉特纳普勒,若译出来,便是宝石城的意思。皇帝陛下将这里买扑出去,这些年不少人在那里开矿挖宝,人口渐多……”

    种植园主略微解释了一番,就看到赵立本哎呦一声,面色微变。

    然而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脸耷拉下来,道了声谢,便离了种植园。

    刚一出去,权哲身奇道:“赵兄这是何故?”

    赵立本哎了一声,叹气道:“金银宝石,九死一生。只怕我这弟弟……哎。”

    两人虽也算有缘,且还有半个救命之恩,然而赵立本当年到底经历过什么,终究没和权哲身说。

    说起来,都是麻烦。暴动的时候,那可真是杀红了眼,尤其是当时金矿里一起当奴隶的朝鲜人,报复起来的手段真的是狠。暴动之后,把一些监工、护卫,直接撕开了衣裳,赤着绑在了大树上。

    深山老林里,牛虻、蚊子、马蝇、小咬……一会儿的功夫,大牛虻就能把人咬的血肉模糊,新鲜的血味儿很快就会吸引更多的虫豸。报复的人浑身被绑着,一动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虫豸,吸满了血,慢悠悠地飞走,呼朋引伴来更多。

    赵立本当年在淮南,只是因为盐政改革,烧了几个房子。

    在那边,那可是真弄死过人的。

    金子这种东西,足以让人泯灭人性,更何况听起来更昂贵的宝石?

    既是经历过,一想到矿上,就觉得弟弟怕是……没了。

    权哲身见他脸色不佳,心想若如此论起来,本国不采金银,倒似对的。想必此人应在矿上做过……矿禁之论,终究还是先儒看的明白。

    这样胡思乱想着,打听了一下这个宝石城的位置,却不想竟有拉车的好心人道:“既是去那边,便上车吧。我这正要往那边送些货物。便也不收你们钱了,待到前面镇上,给我买盒烟就好。”

    赵立本一怔,他没想到会是这样。

    自己有限的金矿经历,让他对金银矿这些东西,带着深厚的偏见。可他也感觉,这里似有些不同,自己在的那个矿上,和外面的联系,全都是开矿的人,可没有这种拉车去送货的。

    而且前面竟还有市镇?

    若有市镇,似未必是坏事,真要是苦之极也,难道不能跑吗?

    想到这,他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不过,说起来,他这种“偏见”,也不是没有道理。

    不说这金矿银矿,便是明朝时候开始开采的西山煤矿,又出过多少在卢沟桥拐卖诱骗男女下井的事,更不知死了多少人。

    那还是标准的不能再标准的天子脚下呢。

    赵立本忧心忡忡,坐在马车上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许是在做去了后发现弟弟已死的心理准备。

    权哲身则沿路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发现这里的汉味儿已经很浓了。

    沿途很多地方,都是村社的水稻田,或者是椰子林。

    水稻田的周围,会有一些简易的水利工程。这里没有河,但是下雨很多,所以需要修建一些蓄水池,等着下雨的时候积攒雨水,必要的时候可以进行浇灌。

    未必用得上,可一旦用得上的时候,那就妙用无穷了。

    这些水利设施,以及住房样式,汉味非常的浓,权哲身还是可以一眼看出来的。

    不过,他目光所至之处,也就只能看到这些浅层的东西。

    实际上,大顺对锡兰西南地区的统治,最大的影响,或者说汉化最大的地方,还在于锡兰的西南低地区的“世俗化”。

    大顺其实已经玩不太明白“匠户”制了,所以对于锡兰严重的种姓分工制,其实也不太适应。

    对荷兰人或者葡萄牙人而言,他们不喜欢更多的本国人来这里,影响公司的利润。而且就算喜欢,他们的人口也注定了不可能像大顺一样,数年间弄过来近二十万人。

    所以他们更喜欢利用这里的种姓制度。

    大顺则不然。

    改土归流该怎么改?

    西南地区是有样板的。

    再者,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在殖民入侵之前,锡兰的小农经济,注定了种姓高低。

    王权之下,就是高维种姓,高维种姓内部的子种姓,又包含了大多数的农民。

    然而,伴随着葡萄牙人、荷兰人,以及最终大顺的先后到来,情况发生了变化。

    先是葡萄牙人大规模推广天主教,使得在佛教内低种姓的很多人皈依了天主教。

    高种姓的人对佛教的信仰更深,多数选择跑路去了山区,这才空出来大量土地。

    而像是捕鱼、采珠的卡瓦拉种姓,本身捕鱼就是杀生行为,在锡兰的特色佛教里不受待见。

    再比如萨拉加玛种姓,是搓肉桂皮的,和朝鲜国的白丁种姓差不多,也是低种姓。

    还有杜瓦拉种姓,烧石灰的,也是低种姓。

    问题是,伴随着大顺占据锡兰的西南部地区,大顺的商业资本是来赚钱的,并且很快把大顺国内的那种世俗化风气带来过来。

    什么叫世俗化?

    扬州生员去谄媚盐商,被游历至此的秀才惊呼天地翻覆,这就叫世俗化。

    采珍珠、肉桂种植、烧石灰、建筑等等行业,这才是真正赚钱的行业,也是大顺真正在意的行业。

    种地?种地大顺用得着这群高维种姓种地?种地很难吗?

    大顺对占领整个锡兰,毫无兴趣,一丁点兴趣都没有。

    钱的多少,决定社会地位。

    低种姓的捕鱼采珠的、烧石灰搞建筑的、搓肉桂种植的,这些既是在被拉入世界贸易中赚钱的行业,也是大顺资本急需的人才。

    大顺的资本,对在这里维系小农经济种水稻,没有一丁点兴趣。

    于是,这些低种姓的手工业者,很快造就出一批伴随着大顺的殖民统治而富庶起来的人。

    很简单的故事,一个被大顺扶植起来的、开大型石灰厂的杜瓦拉低种姓种族,一年收入万八两白银,这时候遇到个高种姓的小地主,小地主说我高种姓、你低种姓,石灰厂厂主会低三下四地为他服务?还是会掏出二十两白银让保镖把他打一顿?

    大顺内部都已经礼崩乐坏了,在这种边缘的资本主导的地区,更别提了。哪还有什么礼、种姓。

    本身当初大量的高种姓人都跑路去了山区,如今低地的种植业又基本以大顺的府兵村社、种植园为主。

    很快,可能是各国要适应经济基础而必然会出现的“宗教改革”,也就在大顺的影响下,于锡兰的大顺占领区爆发了。

    有点类似于前朝的心学、泰州学。

    融和了原始佛教、汉传佛教、暹罗地区教派的一个名为灰衣派的“佛教复古运动”爆发了——宗教改革,总是打着复古的旗号来的,也只能搞托古改制这一套。

    两个诉求。

    第一个,僧团取消种姓限制,复古佛陀的众生平等理念。

    第二个,接受大顺的官方管理,僧团出家者愿意接受官方度牒。

    不用想,这个灰衣派的阶级基础,就是原本低种姓、但伴随着被卷入世界贸易而提振了经济水平的萨拉加玛、卡瓦拉、杜瓦拉种姓。

    很快,这个灰衣派就在大顺禁教的风潮下,快速席卷西南地区。本身,很多僧伽罗人所谓的“皈依主的怀抱”,也就是会画个十字的水平,见着寺庙就会进去拜一拜。

    至于这里面还有多少佛教味儿……只能说,一个让捕鱼采珠这种杀生行业的种姓都能相信他们捕鱼采珠不影响轮回的,大致什么样也猜个差不多了。

    大顺当然乐于如此,非常有利于大顺在西南地区实行统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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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介绍:
假如明亡后是一个汉人王朝,会是怎样?
刘钰穿越后,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个历史拐点下的王朝大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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