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六零章 备战(三)
当然,康提王朝对此肯定是有意见的。
不过,在驻军和舰队环绕的状态下,他们的意见顶个屁。
最多也就是两边商量了一下,灰衣派不能去山区、那边的种姓派也不再干涉低地区的事。
私下里,会悄悄找英国人,又忘了赶走生姜请来辣椒的教训。
但英国人现在没工夫在锡兰费力不说,也压根不想招惹大顺。
本来大顺就和法国不清不楚的,这时候没事找事,再去招惹大顺,那真是闲的没事干了。
权哲身看到的是汉化,或者说是某种程度上狭义的汉化。
这种狭义的汉化的根源,是大顺控制区总共大约四五十万僧伽罗人,一下子塞进去大约二十万汉人。
更广义的汉化,其实是近代化、世俗化。
也就是刘钰所说的“普遍的修饰成民族的”。
世俗化,是近代化的前提;打破种姓制度,就是近代化。
狭义的汉化是个漫长的过程,需要教育、人口、经济优势等等。
广义的汉化,是狭义汉化的基础。
因为,世界是往前走的,不是往后退的,要为将来的近代化的汉人国家打基础,而不是往后退着让一群旧统治阶级去读经书。
只要能做近代化、现代化的标杆,那么那些近代化、现代化的普遍性的东西,就是民族的。
灰衣派的宗教改革在这里成功的原因,就是大顺本身是反本地统治阶级的、而这里的低种姓人口既多又掌控了经济基础。
更为现实粗暴的原因,则是不管是葡萄牙人还是荷兰人,终究还需要高种姓群体,为他们提供粮食和劳动力、服役。
而对大顺来说……天朝不缺会种地且愿意种地的人。
天朝也不需要靠一群高种姓锡兰人,才能种地,天朝种地的水平,不知道比这些高维种姓高到哪里去了。
况且,这种地方,刘钰逆练的一些教导,让刘钰确信,彻底吞并锡兰,意味着锡兰民族主义的觉醒;而直接割裂,甚至搞灰衣派和种姓派这样的宗教冲突,才是大顺可以永久占据西南地区的基础。
甚至,他是非常乐于让世俗派和种姓派的矛盾加剧的。
因为,矛盾越加剧,正统的种姓派,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统性,会更加“传统”,绝不会自我改革、放开种姓限制。
大顺又不想在锡兰山区种茶叶,放着好地方不要,去山区干啥?
故而,大顺的政策,就是将为数不多的高种姓村社,保持原样;而大量的土地,则分给了低种姓人群,并且打散他们的种姓,取消他们的世代职业限制。
唯一还有职业限制的,就是他们不许服兵役,也不需要服兵役。而是转为缴纳土地税,代替服兵役。
大顺不需要土兵,因为不缺人。
所以,从政治、政权的角度来看,锡兰的西南地区,实际上汉化的已经非常成功。
府兵服兵役,国家给予土地,府兵有服兵役的义务。
被打散的、事实上已经取消了种姓限制的小农,缴纳赋税。
大量的工商业从业者,以雇工而非劳役的形式,充斥着种植园、采珠船。
村子编户籍,设里长、粮长。
除国有土地外,授予的土地,由各家赎买,赎买之后获得土地所有权,可以买卖、交易、允许兼并。
都督府每年会征发农业人口,进行水利建设,但会错开农忙时节——因为土地比较充裕,农村并未出现严重的贫富分化,所以征收募役钱,雇人劳作,反而是不合适的,甚至可以说是刻舟求剑的。
低地地区,普遍使用大顺纸币。
城市学堂,全部以汉语教学。
推行的第一部法令,是禁止同姓血亲婚,和跨种姓婚姻合法。
出家人实行严格的度牒制度,不经礼政府下属机构审核,一律不准出家。僧团领袖不经都护府上报礼政府批准,一律不得传承。
终究,这里是大顺的锡兰都督府辖地,是锡兰军阵。
而不是大顺印度公司,或者大顺锡兰公司。
大顺的商业资本,在这里,占据经济优势。
但是,他们依旧没有与其小范围经济优势相对应的政治优势。
所以大顺的商业资本,不得不服从于大顺官僚集团的意志,以“消化”锡兰西南部作为前进基地为主,而不是以“最大限度地攫取利润”为主。
这二者的区别,在于如果选择最大限度地攫取利润,那么,维持种姓制度、维持种姓劳役、引入泰米尔人作为奴隶,才是利润最大化的优先选择。
甚至,往锡兰运汉人,根本就是违背商业资本利益的。
然而,以刘钰为首的一部分官僚集团的意志,并非如此。
而且,显然,大顺的商业资产阶级,想要获得统治地位、成为统治阶级,还早呢。
这就是“大顺锡兰军镇都督府”和“大顺锡兰特许贸易公司”的区别。
刘钰对荷兰人在南洋折腾了百余年,折腾的荷兰人口少得可怜、多么好的南洋市场的底子竟然弄得本国手工业崩溃的印象,相当深刻。
他可不想大顺重走覆辙。
这种部分有长远眼光的官僚集团和商业资本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或者说路线上的区别,其实也是导致赵立本听到弟弟在宝石矿干活后忧心忡忡的一个原因。
事实上,在赵立本于黄龙府黑金矿暴动之后,他在县城等大赦天下的时候,是有官方的人在那里招过挖金工的。
是确确实实有官方背书的。
只是赵立本被坑了一次后,对这种事,再也不信了,哪怕那招工条件写的天花烂坠。
他以为,肯定还和上次一样,那自己要是去了,可真就才出狼穴、又如虎坑。
所以这一次听到弟弟居然为了赚钱,跑到宝石矿上干活,心里顿时就一咯噔。
然而,其实不管是他弟弟,还是他从黄龙府黑金矿逃出来后的那次招工,真的不一样。
朝廷,或者说一个成熟的大一统国家的政权,做事的时候,并不是只考虑单纯的金钱利益的。
或者说,有时候是不会只考虑短期利益的,这一点就和商业资本很不同。
比如他上一次听到的招工信息,那就是朝廷出于边防需求、移民实边的国家政权的需求搞的。
一共两个前置条件。
海参崴地区,利用虾夷的赤毛稻,种出来了可以适应东北气候的水稻。
黑龙江流域,在后世的漠河、黑河、抚远等地区,都发现了相当不错的金矿。
还有三个现实逼迫下的条件。
无定河,也就是后世的永定河,整天发水。这是京城的河,这里发水,事就麻烦了,而且人口日多,土地日减。京城周边是最怕出事的。
朝鲜国和大顺边境,日益增加的朝鲜国逃亡百姓问题。
对北方问题刻在基因里的不安,希望加大实边力度。
这两个前置条件,加这三个现实逼迫,使得刘钰借机向皇帝上疏,提出了实边计划。
顺便解决无定河问题、朝鲜国边境移民问题。
简单来说,就是以漠河、黑河、抚远地区的金矿为饵,鼓励资本开发,从而移民。
鉴于资本的操行,必须官督商办,用类似当年组建东洋贸易公司时候附加义务的方式,进行移民。
大体政策就是,朝廷选拔优秀的官员,去督办此事。
从栖霞等地,招募优秀的工头。
资本出资,招募人口。
工头带人,按照每个工组,黄金三七分成,即挖金子的工组拿三成,剩下七成作为公司所有。
扣除吃喝拉撒后,再从净利润中拿出百分之二十五,其中百分之十进内帑,百分之十五用于招募人口,就地开垦,以金矿需求为中心,促进农业发展,增加移民数量。
争取在十年之内,于漠河以南、黑河、抚远等地,围绕着金矿区,弄出七八个人口数万的县,保持黑龙江流域的绝对控制权。
其中,一部分从关东招募。
剩下的,绝大多数从无定河周边招募,从而缓解京城地区的压力——这个压力,指的是水灾之后的社会不安定因素,这才是皇帝比较重视的问题。
同时还顺便解决两个问题。
在招募农民的时候,在朝鲜国边境,强制招募越境的朝鲜人村社,将他们打散后迁徙到金矿区。
而每迁走一批人,则用无定河地区的汉人百姓,补充到朝鲜国边境地区的村社,直接接管村社的房屋和已经开垦出来的稻田。
朝鲜人在金矿区拆散后,和迁徙过去的汉人杂居,同时也借助他们种植水稻的技术。
同时,鉴于川南盐井区的煤矿开采尝试,在西山煤矿、京畿周边,采取先进的煤矿开采技术。
一方面,保证京城用煤,不会再出现之前那种煤价暴增如米的状态,维系京城之稳定。京城不能乱。
另一方面,减少薪柴消耗,减少无定河河水的泥沙。
当时,赵立本从黑金矿逃出来后,遇到的那次招工,就是这样的背景。
但他在黑金矿的惨痛记忆,让他不能理解抽象的资本逐利的罪恶,而是具象为对金矿银矿宝石矿的深深恐惧。
然而,朝廷并不是一个商业公司,更不是什么李家大顺公司,这里面终究还有一个统治需求、长远准备。他虽然想这么干,把天下干成李家大顺公司,奈何他祖宗的故事告诉他,把天下开成专门养自己家人的“公司”,不可能长久。
故而,实际上,锡兰的宝石矿,也不是如赵立本想象的那么残酷。至少没他当初在黑金矿那么残酷。
第八六一章 备战(四)
大顺的资本家当然不是特殊材料制成的。
这纯是被逼出来的。
当然,除了逼之外,大顺的技术进步,导致大顺从宝石行业中获得了超额利润,也是一部分原因。
其实,如果搞“大顺特许锡兰公司”,不用脑子,用丁丁想,也可以知道,资本不会选择华人作为劳动力,而是会选择运费更便宜和有种姓制度反抗度更低的泰米尔人。
泰米尔人到锡兰的距离,并没有从南京到上海远。
华人雇工到锡兰的距离,却相当于从上海到阿拉木图。
运一个华人的成本,是运一个泰米尔人成本的20倍不止。
而且,当年南洋的事,巴达维亚乌衫党,也给大顺的新兴阶层留下了一个深刻印象:华人逼急了,就容易反抗,远不如种姓制度下的人驯服。
资本如果不受约束,会选哪个?
官督商办,从纯粹利润的角度来看,可以说,肯定不如官不督、资本完全自由的利润……或者叫“效率”高。
某种程度上,刘钰的诸多变革类似于【客观上】完成了一项历史上进步的事业,纯是借助大顺的特殊情况,来完成一项历史和生产力意义上的进步。
刘钰是经常站在资本的一边,打压小农、镇压起义、有时候还要在朝中为资本家们保驾护航,但要说刘钰真正和他们站在一起,那肯定也不是。
实际上刘钰做事的逻辑,其实很简单:
保证资本投资的利润,比在大顺买地收租高、且高过历史传统带来的对土地的信赖加成就行。
资本逐利,就像是水往低处流一样,是个基本的规律。
包括大顺的土地兼并,其实也是符合土地私有制下的逐利规律的。
早就有人说了,家有钱财万贯,今天赔了、明天烧了,远不如土地,战乱之后,张家的仍是张家、李家的仍是李家,本身收租的回报率也不低,还有充沛的避险投资性质。
土地私有制加土地买卖允许,资本自然往土地、放贷上跑。无形之手嘛。
所以刘钰非常欣赏“西方人用火药征服世界、中国人用火药做爆竹”这句“反思”——反思错了,这分明体现了中国人民很早就有的市场经济精神,利润导向。
伽利略这种威尼斯军械局资助的力学研究、拉瓦锡这种火药局局长的化学研究,分明就是逆市场经济的国家管控和政府引导下的“邪路”嘛。
刘钰也没琢磨着靠意念,愣是改变这个规律,幻想什么资本家是一个民族的就一定会为民族崛起、大争之世而放弃利润。
他只是在利用这个规律。
水从甲流到乙,不是规律;甲比乙高,水从高流向低,才是规律。
那就简单了。
可以把乙垫高一点。
比如他在松苏地区,搞全面的田亩清查、标准十一税,提升土地价格,降低买地收租的收益,转为货币租压低粮价逼佃户退佃逃亡。
也可以在再挖一个丙,比乙要深。
比如关东、南洋的大开发;海外贸易等等。
他在苏北,对盐户进行残酷镇压,就是让投资苏北垦荒的利润,要比把钱在松苏买地收租的利润高。
小生产者的盐户既然阻挡,那就镇压。
他在漠河黑河等地提出的移民实边的金矿计划,则是另一种思路,即从一开始东洋贸易公司必须承担军事义务和培训水手义务时候的思路——即便承担种种义务的额外开销,利润回报率依旧比买地收租要高,你不肯,有的人是肯干。
纯粹的追求利润、追求回报率,那是资产阶级夺权之后,成为统治阶级,并且制定了符合其阶级利益的法律之后,才可能出现的情况。
而大顺的资产阶级,距离成为统治阶级,还早着呢。
当大顺的手工业和工业基础,对世界其余地方有巨大优势时,效率或者利润,不是第一优先项。
只要高过在大顺买地收租,那么更高效的利润回报,在他眼里,或者站在抽象的民族视角而非商业资本的视角,那就是无意义的冗余利润。
就像是赵立本在黑金矿的遭遇,与此时大顺正在进行的金矿实边黑龙江移民计划的区别。
从纯粹的利润角度,黑金矿,奴隶制,少量看守,资本的利润回报率更高。
从民族扩张聚居地的角度,官督商办,削减资本的投资回报,夹带军事和民事义务,这才是正确的。
虽然刘钰不明白,一个收入表里很长一段时间内排第一是孟加拉农业税、第二是盐税、第三是鸦片专营税、第四是向本国倾销印度棉布买办利润、第五是承包本国盐引的英国东印度公司,是怎么被理解成自由贸易、商业精神、工商业的伟大力量之标杆的。
甚至于,这个时代的两个主流经济思想,重商主义、自由贸易,它都不沾边。
一个让本国贵金属外流、倾销打压本国工业的重商主义?
一个靠着垄断特权,被自由贸易学派猛攻做反面典型的自由贸易?
虽搞不懂这些辩经和打思想钢印的东西,但刘钰却明白,大顺最适合学的不是英荷模式,而是法国西班牙模式。
西班牙的殖民地贸易政策,是错的。
而错的原因,不是殖民地政策本身错了,而是错在西班牙不是大顺大明,对自己的手工业能力没点批数。
西班牙那点手工业能力,也配搞禁止外货?禁得住吗?
法国的殖民地控制政策,也是错的。
而错的原因,不是殖民地控制政策本身错了,而是法国良好的地理环境,对自己本国人口的生活水平没点批数。
过年时候每家锅里有只鸡的生活水平,2600万人口不是户口、3亿5000万亩耕地和牧草地,也配移民占地?除了被《枫丹白露敕令》打击的新教徒,谁肯去?
学英荷,按照诸子百家争鸣时候的评价,连刻舟求剑都不是,纯纯的守株待兔。
英荷模式救不了大顺,甚至连殖民和海外贸易都无法指导。
或许宋朝是英荷贸易模式唯一的机会,遍布世界各地的宋钱,说明宋朝的关税很大一笔应该是进口税;而大顺想把白银花出去买东西,现在真的挺难的,隔着一个卖不出去商品甚至同质竞争的印度,使得大顺只有“全力扩张绕开印度把握中欧贸易、毁灭印度手工业扩张市场”和“一口通商坐地收钱”这两个选择,没有中间态。
而对西、法而言,错误的政策,恰恰对大顺是绝对正确的选择。
按照西班牙的殖民地贸易政策,大顺能保证殖民地人口,半个外国货都用不上,想当买办都当不成。
按照法国的地理位置与北美的距离,大顺能保证之前的一百多年,润到北美至少一个2600万的法国总人口、甚至不止一个,哪怕是都督府加改土归流的形式——东北太冷、南洋太热,同纬温带太吸引人了。
所以资本在讽刺法国的王权力量对资本的控制时、当资本在讽刺法国国王能够一直调令就把法国东印度公司总督调走的时候,刘钰则努力学习法语,促使反基督同盟的领袖大顺和天主长女法兰西达成了准同盟关系,学习法国的诸多政策。
所以在锡兰的杜锋,在面对杜普莱克斯被调走的情况,会产生一种莫名的物伤其类的悲哀。他也只需要朝廷的一句话,就要滚蛋,而且必须滚蛋。
也所以,明明资本会倾向选择泰米尔人的锡兰,华人的数量被刘钰逼到了20万左右,并且还在不断增加。并且始终没有出现大顺锡兰公司、特许印度公司之类的组织。
第八六二章 备战(五)
站在移民占地这个民族的长久视角下,大顺其实走到这一步,只要把握住两个问题。
第一个,解决富人不肯去、穷人没钱去的问题。
第二个,保证海外投资的回报率,在强制使用华人、提高用工成本的前提下,利润率仍旧高于买地收租。
这里就不得不注意,大顺在南洋、印度方向的扩张;与大顺在北太平洋、北美西海岸、大洋洲反向的扩张的一个根本不同。
以北美为例。
檀香山的人口,刘钰可以负责任地说,就孟松麓搞得那一套东西,一旦檀香木贸易兴起,原本脆弱的农业就会崩溃,人口照着一半少吧。
大顺的资本想要在北美挖金子,最近的、最富裕的劳动力从哪来?
能也只能是从大顺本土,抓自己人去,作为劳动力。
包括大洋洲,也是这么个逻辑——如果北美西海岸,旁边就是非洲奴隶产区,大顺的资本要是肯他妈多花一个钱移一个河南山东的百姓去做劳力,那就见鬼了。
这是和欲当买办而不能的变种,欲用奴隶而不得,到时候不得不跨越广袤的太平洋,从山东河南河北招人过去。
所以,那边是根本不用多花心思的,纯靠看不见的手,就没有任何问题。
而南洋、印度方向,如果要纯靠看不见的手,荷兰的明天,就是大顺的今天——为谁辛苦为谁忙,最后为他人作嫁衣裳,钱赚了一堆,民族核心基本盘,那是一点没扩大。
因为,印度的劳动力价格,和大顺差毬不多。
而且从距离、死亡率、热带气候适应、文化传统、种姓苦役传统等问题来看,比大顺这边的移民要廉价。
所以,刘钰这边出台了非常严格的用工比例法,一些尤其是可以获得高额利润的地方,如宝石矿等,强制要求足够数量的华人比例。
钱,有得赚,而且肯定比买地收租要高。
但钱,也不能无限赚,不可能让他们为了节省成本,去招募一堆便宜的泰米尔人。
或许会有人觉得,压迫其余的民族,为本民族获得高额利润,会有一种别样的自豪感。
但,每在那里压迫一个泰米尔人,就意味着大顺会饿死一个灾民同胞,并且在长久的人地矛盾中死去更多的人。
对大顺很多的经济意义上的农奴、失地者、灾民而言,这真的是一个欲求被剥削而不得的时代。
甚至,是欲当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历史上,北美奴隶时代,曾有个很著名的逃奴,乔丹·安德森。
他给让他回去继续当奴隶的前主人,写过一封著名的回信。
去掉里面洋溢的反抗精神和追索自己所应得的那些报酬的内容外,还有一些让很多年后、哪怕二战都打完的世界的一些地区的人,都会破防的话。
他逃亡之后,每个月的月薪,是25美元;他儿子,每周2美元,一个月是8美元。两个人加在一起,是33美元。
那时候是美元对标黄金,一美元是1.5克黄金,库平两是37克,也就是这父子俩逃奴,一个月可以赚一两六钱黄金。
就算不考虑通货膨胀,不考虑黄金脱钩,只是算纸币美元,在这封信的160年后的2020年,国际贫困线一个月也就30多美元。
天赐之地、海量耕地、海量资源,那真不是说说的。
按照马上要打响的北美独立战争,如果只把白人算人,在建国的那一刻,人均收入按照通货膨胀标准,在莱克星顿枪响的那一刻已经达到了后世高收入国家的准线。而那时候和工业革命有什么关系呢?
包括太平洋铁路的华工,很多人说他们奴性、不知反抗云云。可他们每个月的标准工资,是36美元,一年将近一斤黄金。可相较于他们所忍受过的苦难,那算什么呢?
随便一个旧金山,随便挖挖,不用织来不用纺,几年就能挖1200万两黄金。
一个旧银山,随便挖挖,不用种来不用割,几年就能挖三五亿两白银。
奴隶能吃西瓜炸鸡吃到吐;惟新元年之前出台法令,给奴隶吃龙虾每月不得超过两次;工业革命后伦敦工人最大的梦想就是攒够船票去那边当农民……
人均5亩地加化肥良种,和人均100亩地没化肥,在个人生活水平上的差距,几乎是平的。这是个降生那一刻就直接省了一个150年化肥工业差距的怪物,太难追了。
面对这种现实的无奈,刘钰宁可让自己的同胞,去取代黑奴、爪哇奴工、泰米尔奴隶的劳动力位置。
这种地理位置、资源土地的因素,可以靠发展生产力和科技来抹平。
但现在,此时。想要抹平这种地理位置和资源的因素,至少还差一个第二次工业革命,普及的化肥工业。
大顺此时不管是农业亩产、棉纺织业效率、棉布质量、奢侈品品质,都是世界第一。这不是纯粹靠人多堆出来的,现在曼彻斯特最优秀的棉布织工,也能被松江府的织工把屎打出来,无论是质量还是效率。
可,现实依旧艰难。
除了东北地区的辽河农业区,以及松苏的运河沿岸家庭纺织区,大顺别的地方和欧洲的差距十分巨大,也就这俩地方此时能看平英法的生活水平。毕竟有物价革命,白银收入达到那边三分之一,就算看平。
刘钰既然做不到在这个时代搓出来大型化肥工业,那他就宁可选择极端残酷的政策。
逼的上百万人家破人亡、不惜毁灭千年风华的扬州、不惜毁掉几十万依赖南岭商路生存的脚夫家庭,逼着他们去海外,去取代泰米尔奴隶、取代黑奴、取代爪哇奴工的位置。
将来的命运,在他们自己手里,但那是将来的事了。
他不相信温情脉脉。
所以他在出台了宝石矿、金矿等高利润产业的工人待遇后,又把当初在邦加矿区的一些暴动骨干分子,塞进了矿区。
历史已经证明,这些暴动的骨干分子,才是最有效的法令。
正如太平洋铁路修通后不久,那些骨干们顶着公司枪手一波又一波的镇压,把平均月薪从36,涨到了50。而那个年月,一把后来巴顿同款的象牙握把柯尔特1873,也就50来块钱。
他们赚的钱多了,才能消费。
他们消费了,才能让种植业有利可图。
种植业有利可图,才能让资本花钱移民过去开垦。
像是漠河、锡兰、黑河、北美、大洋洲等边远地区,只有高利润的产业,才能让种植业有利可图,才能扭转那种扭曲的“富人不肯去、穷人去不成”的窘境。
也就是,金银宝石。
同时,又因为这里周边劳动力充足,使得大顺必须采取官督商办的“低效”、“低利润”手段,迫使投资者不得不选择从大顺本土拉人过去。
给新兴阶层拴上绳子、用鞭子抽打他们,顺便还不忘挂一个棍子上的胡萝卜。
至于这根棍子上的胡萝卜,则涉及到大顺此时正在悄然发生的一场“奢侈品审美革命”。
君子如玉的文化底蕴,道法自然的神韵基础,使得宝石之类的东西,在大顺并没有很好的市场。
当然,这边也不是不喜欢宝石。
但最高等级的审美,是天人合一。
是以对于一些宝石,哪怕是凤冠上的宝石,也会尽可能保持宝石的原样镶嵌,非对称的自然契合,形成一种蕴含文化的高端审美。
刘钰则是通过和欧洲的关系、和法国的关系,高薪聘用了不少的宝石工匠、宝石切割匠,来增加锡兰宝石的附加价值,提升利润。
这对投资者而言,自然是美味的胡萝卜,也是他们能够被刘钰逼着、被暴动骨干逼着开出比较不错的工资待遇的时候,能够接受且继续投资的原因之一。
刘钰是相信资本逐利性的,他只是不相信大顺新兴阶层的脑子,故而还要教会他们深加工、增加附加值,而不是挖出来后直接把原石卖到欧洲去。
人和其余动物差不多,天生会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包括大顺的本土文化,也是如此,否则就不会有玉不琢、不成器的说法。
只是文化传统塑造了审美,而闪烁的、带有多个切面的这种宝石的美,在大顺是低端审美。
所以,一场新兴阶层主导的审美革命,悄悄进行。
因为礼制的问题,新兴阶层反而更容易接受闪闪发亮的宝石,并且很快带动起来一股风潮。
皇帝为了获得宝石的特许收益,也推波助澜,后妃和贵族诰命的茶话会中,也会悄悄闪耀宝石的光泽。
蒸汽机带动的粗磨机,也提升了切宝石的效率;初步工业化对高硬度磨砂的需求、玻璃产业发展下对玻璃刀的需求,也在工业角度提升了宝石的价值。
对欧洲的出口,大顺本身又有着“奢侈品”的高端优势。
瓷器、丝绸、扇子、漆器,这些本身就已经在欧洲引发了中国热。
奢侈品中再多一项宝石,并没有丝毫突兀,并且凭借着蒸汽机带动的粗磨机,量产的低端宝石涌向了欧洲。
在大顺,切割的宝石依旧还是类似于“屋新树矮画不古”的暴发户审美,但多少还是能卖出去了,而且价格还不算低。
也算是为大顺将来夺取印度之后,垄断世界宝石市场打下了基础,一个新的切割宝石为一技之长的手工业群体,已经在市场的需求下,建立起来。
至少在南非的钻石矿被发现之前,夺取印度,就意味着拿到了世界宝石市场的垄断权,以及行业标准和奢侈品审美的定义权。
顺带着,也为大顺的光学磨镜人才打下了深厚的人才储备。
而表现在锡兰的宝石城,就是让权哲身惊诧不已的工人待遇——每个华工,都会主动排挤廉价的泰米尔人,且主动举报,甚至在那些邦加暴动骨干的带领下以叫歇抗衡,维持他们心理预期所能接受的待遇。
甚至,这里的雇工,有不爱吃大米就不吃,转而去吃面粉的选择权。已经基本高过大顺至少70%的人口了。
第八六三章 备战(六)
即便听起来这宝石矿做工的待遇如此之好,但终究这个如此之好,是建立在刨除高强度劳动、高死亡率、雨水太大高坍塌率这些事实不谈的前提下。
于是赵立本从那个职员的嘴里得到了个消息:他弟弟,前段时间离开了矿场,当兵去了。
“当兵?”
赵立本有些狐疑,忍不住道:“不是听说你们这里做工的待遇很好?怎么会去当兵?”
那职员看在之前递上来一块钱的份上,笑道:“在这里当兵,你只当想去就去呢?你弟弟那是身体棒,个子也高大,才被挑中的。去当战斗工兵了,多少人想去呢。说是每个月军饷按时发不说,若是立了勋,或者服役超15年,朝廷会授田300亩。”
“多少?”赵立本以为自己听错了,赶忙又问了一句。
一旁的赵立本愕然于眼前这兄弟居然是个朝鲜国的人,亦惊诧于竟然找关系能一直找到都督府……
再一想自己这些年的境遇,心里不是个滋味。
自己本来活得好好的,就是因为兴国公的盐政改革,废盐垦荒,导致他差一点家破人亡,也差一点死在了黄龙府。
现在,竟是不知道何等滋味在心间了。
他也反抗过,也杀过人,自己把握过自己的命运,自然不会因为对面是锡兰都督,就慌的坐立不安。
只是内心五味杂陈,回想着许多年前自己被迫逃亡、差点家破人亡的故事。
杜锋看赵立本神色有异,却也没问,叫人上了茶后,也不理赵立本,只问权哲身道:“兴国公说,你欲求救民富民之道,其心可嘉。叫我允你在岛上多看、多闻。尤其是让你见旧国之腐朽,过些日子可以送你去康提看看。只是,这几日不曾有从那边过来的船,你是如何来的?”
“实不相瞒,学生已来一段日子了。人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便想着先看一看。加之,我身边这位,来寻弟弟,我与他也算有缘,当日渡海来天朝求学,还得他救命。是以随他一路寻找,前些日子去了宝石城,知其弟已然从军,故而……”
那封信的面子自然是足够大的,杜锋一听是从宝石城那边来的,便知道人在什么地方了,点点头道:“兄弟之情,赶来探望,实在难得。这是小事,好说。”
赵立本这时候心里再不爽,也赶忙拜谢道:“多谢都督。”
谢过之后,杜锋又道:“看望可以,但若回去,那是万万不能的。法不容情,既入了军队,便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了。”
“既是入了军队,又是战斗工兵,是拿饷的,至少要服役15年。中途退出,绝无可能。除非自己把手指头割掉,或者把大脚趾砸了。”
他这既是说在军中法度,也是在说现实。
锡兰征兵,增加军队数量,尤其是吃皇粮的拿军饷的部队,那可不是他能决定的。
军改之后,再没有地方督抚随便招兵的情况了,敢这么搞,那就真的离死不远了。
至于朝廷为什么选择在锡兰征兵,则是因为朝廷决策圈的那群人,都知道印度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打起来了。
实际上,枢密院参谋总部已经定下来了大致的开战计划,并且在前段时间杜普莱克斯来与杜锋谈事之前,已经传达到了南洋都护府。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指的是战术上的。
而战略上,既然皇帝选择了枢密院决策权这一套军改方案,那么皇帝必须要做战略指导,以维系在军队的绝对威望。
所谓的开眼看世界,有时候也没那么复杂。
就像是印度地区一样。
大顺决策圈的那群人,所需要的开眼看世界,其实简单的很,并不需要多复杂的情报。
已知:
最富庶的、大顺迫切想要的、拥有硝石矿的地方,是孟加拉地区。
莫卧儿帝国崩了,各地节度使自立藩镇。
孟加拉节度使今年八十四了,人到七十古来稀,到了八十四就基本快要到股来稀的程度了。
八十四的孟加拉节度使,没有儿子。
这个问题倒不大,孟加拉节度使是什叶派的,什叶派嘛,女婿才正统。
但,孟加拉节度使犯了个大忌,一个大顺决策圈那群人随便翻翻史书,就知道肯定要出事的大忌。
他要传位给最小的外孙,小女儿的儿子。
然后,大女儿和大女婿,手里捏着海关总长的位子,顺带还是军队的军需总监。有个养子。
二女儿和二女婿,手里捏着一半的精锐骑兵。有儿子。
要传位的小外孙,是小女儿生的,今年二十出头,毛头小伙子。血气方刚,整天喊着战、战、战!
以上信息,很简单,大顺这群读过史书的人,已经足够做出一个判断了——死后,必乱。
二十岁出头,能不能当继承人?
当然可以,别说二十岁出头,哪怕十来岁七八岁都行,只要中央集权没崩,朝政稳定,十来岁当继承人当然没啥问题。
但此时已是五代十国、节度使藩镇之乱的时候了,选个20岁出头的当继承人。钱袋子、枪杆子还都不在自己手里,大姨和大姨夫还捏着海关直接负责对欧洲贸易和交涉……这不是疯了,就是老糊涂了。
看看五代十国藩镇之乱的历史,就知道,乱世之下……当然,包括大顺自己开国李过病死的旧事……也该知道,乱世之下,宁可选外姓、找义子、找义兄弟、传弟弟、能力优先,千万别找自己二十岁出头的直系继承人,那是生怕他死的慢了。
现在,大顺,法国,英国,马拉塔人、阿富汗人,这几个棋手,全都在等着八十四的那位老汗,啥时候蹬腿。
第八六四章 备战(七)
就这么个场面,死后要是不乱,那真的可谓是千古奇闻了。
或许,大顺的传统文化和孟加拉当然不同。
或许,大顺的历史和孟加拉的历史也完全不同。
但,这妨碍大顺的那群读过史书的人,得出一个“死后必乱”的结论吗?
显然,一点不妨碍。
这与传统、文化、历史之间的不同,没有太大的关系。
杜锋知道很快就会打起来。
也知道,皇帝和枢密院给他的命令,就是等,等到该动手的时候,也不要犹豫。
枢密院的几种方案、可能、推算,照计划实行就是。
大顺一直不动,就是在等法国的退出、等孟加拉乱起来。
而且,大顺有个巨大的优势。
因为大顺入场晚,所以大顺和那个20岁出头的继承人关系不错。
因为大顺和孟加拉的贸易额小,所以大顺和任何有志于孟加拉独立自主的继承者,关系很好。
因为大顺朝廷就是奔着收税去的,所以大顺的野心现在还没人能够看清楚。
说穿了,历史上这位20出头的小伙子,死就死在他想独立自主、搞一口通商、把贸易利润和关税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得罪了英国人、得罪了把控海关的大姨和大姨夫、得罪了买办集团的锡克商人、得罪了各大买办商。
“拉杰沙希的丝绸,比你们的次点,但也比奥斯曼和意大利货强。”
“糖呢?”
“巴达维亚之前的华人奴工起义,就有我们孟加拉糖大降价的一部分缘故。”
“宝石呢?”
“我们自己产的不比锡兰少。”
“金粉呢?”
“我们是逊尼或者什叶,不是印度教的,不喜欢这玩意儿。我们倒是出口稻米、鸦片,你们要吗?”
“不要。鸦片不让抽,抓着就是死;稻米运到需要的地方,挣不着钱。”
两边交流的半天,发现要么就是货物同质化,卖不出去;不同质的,比如鸦片,大顺是不让种,不能不能种;稻米理论上大顺肯定有缺口,问题是海运方便的地区,大顺粮价非常稳定,不挣钱。
两边的贸易额,小的很。
孟加拉的把握了贸易的那群人,当然亲英,因为英国人在他们这买货,并且力求试图减轻对大顺的货物依赖。
故而,大顺入场晚、贸易额小,反而成为了大顺的优势,因为显然大顺是一个有志于拿回贸易权和关税权的孟加拉统治者理想的合作伙伴。
这有点像是个奇怪的以史为鉴。
阿富汗人,可能统治印度;马拉塔人,也可能统治印度。
但一群海上来的人,怎么可能会想到统治印度,并且以收税为目的统治印度呢?
故而那位20来岁的继承人,很早就和大顺这边搭上了线。
他的小心思,刘钰那边,在看的清清楚楚。
玩好了,其实也算是一箭双雕。
这位小继承人,不反英,因为还要和英国人做生意,大顺又不买孟加拉的货。
只是想要把贸易主动权和关税主导权,拿到自己手里,赚钱。
大顺一直在购买孟加拉的硝石,而且大顺还是有些特色货物的,比如瓷器什么的,只是英国东印度公司也能拿到货,靠着销售网络和在孟加拉的势力让大顺这边没法卖。
所以,这位聪明的、觉得自己可以纵横捭阖的小继承人,主动找上大顺,想要一箭双雕。
承诺将来大顺获得孟加拉硝石矿的独家购买权,承诺对大顺的瓷器等货物免税。
如果大顺下场,那么中英之间的贸易肯定完了,两国必然发生剧烈冲突,大顺也肯定会查封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大顺的商馆。
中英贸易完了,他自然还可以继续和英国做生意,继续卖他的棉布丝绸等货物。毕竟孟加拉是仅次于大顺的手工业强国,很多可替代的选项。
到时候,他既让英国东印度公司别无选择,只能接受和他贸易;又能借大顺的手,帮他把关税权和贸易主导权夺回来。
想的挺好。
如果大顺是个欧洲国家;如果舰队和军队需要绕过非洲和印度次大陆才能到这里;如果大顺的上万本民族人口的城市在数万里之外……
这个想法其实还真挺好的。
只可惜大顺从一开始,就是奔着扶植傀儡;收土地税、人丁税、盐税去的。
奔着一旦开战,就要拉出精锐的南洋都护府的骑兵、炮兵、战斗工兵、动员府兵线列填线的路子去的。
压根不想和英国人一样,勾结这个、勾结那个,见缝插针、微操获胜。
以力胜巧。
等的就是乱。
乱中必输的那个,就是大顺压的注。
输到要哭的时候,大顺就有的是办法了。
或者:
东方的事,有东方的故事。
唐高宗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上元二年,萨珊波斯万王之王亚兹德格尔德三世之子,卑鲁斯,朝长安,获封右威卫将军。
天朝嘛,该走的流程,最好还是要走一遍的。
或者:
将在外,君已命“便宜行事”。
但不管怎么样,不管要不要把一些该走的流程走完,但是最终完成这一切的,还是得靠军队。
尤其是各方势力都会堆城堡、以及这个依托棱堡拖时间的时代。
大顺专门为攻棱堡而建立的专业重步兵,战斗工兵,那就需要继续扩编,随时苦训。
谁知道一个八十四的老头,啥时候会没。
锡兰汉人,有锡兰汉人的优势。
熟悉了炎热的环境,没熟悉的都死了。
吃惯了大米,毕竟矿工这几年有钱了想着吃面粉了,之前可是不吃大米也得吃的。
矿工比例非常高,铁锹、炸药、鹤嘴锄、挖洞,都是吃饭的本事。
距离印度最近,随时可以直接上岸,拆堡垒、夺棱堡,甚至可以在马六甲的炮兵支援来到之前,凭借专业的战斗工兵啃下来关键城堡,争取时间。
包括归义军授田府兵制,也都是从当初下南洋开始就为这一天准备的。
大顺的印度计划,在战略上是要求入场时“不需要盟友,不需要内奸,不需要收买”的。
提前多少年就在锡兰堆了几万残酷筛选后活下来的汉人,为啥还要学一两千人的英法那一套?
第八六五章 备战(八)
至于什么时候入场,那就真的要靠腚力了,就是要坐得住。
但凡提前坐不住了,那就很可能导致英国不会对法国下死手。
之前杜普莱克斯来找杜锋,这件事实际上就是英国在搞进退有余。
如果大顺有动手的意思,那么英国就会信守承诺,维系在印度的和平,让马超尔特的用杜普莱克斯换战争不扩大的设想得以实现。
如果大顺没有动手的意思,那么英国当然不会信守承诺,杜普莱克斯在的时候英国尚有几分忌惮,一旦杜普莱克斯滚蛋,大顺的腚又沉的可以,自然会对法国动手。
这与谁先动手的“正义性”无关,都他妈的是殖民者、侵略者,谁有什么正义性?
主要还是大顺对英国既不肯替代荷兰当买办、又在印度买货搞取代的行径,非常不爽。要干,就往死了干,要么就不打。
但在欧洲又必须依靠法国的力量,最起码,就算大顺把海军拉到大西洋,也得有后勤、港口、泊靠、炮台保护这些东西。
现在牌桌上的几方势力,一个个都精明的跟猴似的。
孟加拉世子想一箭双雕、英国人想进退有余、法国人想绥靖避战,大顺则需要在这些势力的各怀心思中,找准机会。
杜锋的脑子还是可以的,他拒绝了杜普莱克斯想让大顺下场给法国站台的建议。
孟加拉世子希望他能提供一支华人雇佣兵,杜锋也直接拒绝。
华人雇佣兵倒是好说,大顺一堆退伍的曾经的“恶少年”,对面开出的价又高,而且因为宗教因素,不是很喜欢欧洲的基督教雇佣兵,毕竟孟加拉世子的爹据说还是个“赛义德”,法蒂玛之裔,虽然多半可能是假的,但宗教信仰摆在那,肯定对基督教的雇佣兵不是很信任。
杜锋主要是对华人雇佣兵的战斗力非常有数,怕真弄了些海军陆军退下来的雇佣兵过去,一波把英国人推了、顺带用马穆鲁克或者瓦良格卫队这种外来雇佣兵把内部反对派清洗了,那就麻烦了。
毕竟大顺这边还等着这位小世子自己作死呢。
再者,雇佣兵嘛……人家那边是真能给个小营级雇佣兵军官,开出来三五个县的封地、一年六七十万两白银税收封地的价码的。去干雇佣兵的,到时候认得你大顺天子算老几啊?这得多有忠君爱国之情,放着六七十万两一年的封建主不当,回大顺种地、做工,被士绅工场主像欺负狗一样欺负?
从个人功名角度,帮着孟加拉小世子搞一群华人雇佣兵,是杜锋个人觅封侯的严重阻碍。
既然有封侯之愿,也明白自己如果要觅封侯所要依靠的力量是啥,所以杜锋对军队的训练、军饷的发放等,都是非常严格的。
军队不是他的私兵,但是他爬上去的阶梯。能明白这个道理的人不多,但既然能够被举荐选拔为锡兰都督,显然在很多人的考察中认定他大约基本上能明白这个道理。
混得好,是三箭定天山、三战定印度的低配版薛仁贵。好说也是当年天子亲征北伐罗刹时候,跃马提枪先登罗刹城堡而扬名的。
混不好,那就是被咔嚓的封常清,死前还得背个“贪污军饷、盗卖粮草”的名声,着实不想这样。
既知大局,明白不一定什么时候就可能打起来;又懂个人奋斗,不可因小失大,封侯之后啥都有。
故而对练兵、军法、军中法度、不可徇私等事,守的很严。他对赵立本说军法严苛,也是真心实意。
主动来到锡兰地方的人,基本都是有故事的。那些被迫迁来的、亦或者被劳务派遣过来的,不算。
或只是出于好奇,毕竟一个看起来普通老百姓和一个朝鲜国小贵族的组合、外加刘钰的书信,怎么都有些奇特。
杜锋说完军法之严后,又问道:“你弟弟如何跑到这里来了?这年月,买张来这里的船票钱,吃喝拉撒,平时用度,可是购买几亩地的了。若有几亩地,如何能来这里做工?”
赵立本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终于还是很淡然地回道:“小人本是淮南盐丁。”
一说这个,杜锋拍手赞笑道:“哎呦,这是发财了啊。是去当海盗了?还是去婆罗洲挖金子?还是去关东采参挖金了?这年月,穷困到你这个份上的,想发财得第一桶金的,无非偷蒙拐骗、杀人放火。”
“你小子有本事啊。前一阵大赦,定是洗白了。当年我当边军的时候,还抢过兴国公呢。你小子真的是有本事的,你看,锡兰这边盐改后的盐丁什么的也不少,现在要么在搓树皮、要么在挖石头,你小子这才混了几年,都能坐船来锡兰了。了不起、了不起啊。”
杜锋的夸奖倒是真心实意,他骨子里终究还是个边疆的恶少年。一个小时候就琢磨着抢劫发财的人,指望他对什么法律的神圣性有什么认可,那是扯淡。
如今大顺的边疆区,这种人多得是,各凭本事。
混得好,就拿到第一桶金;混不好,就死了,或者被绞死在海盗船桅杆上、或者私藏金子被人打死、或者抢劫被人反杀。
逆天改命嘛,只能那命赌,愿赌服输。
这都正常。
既是没死,那便英雄不问出处了。
毕竟,汉帝国的鼎盛时期、唐帝国的扩张时期,边境上成群的恶少年、良家子、罪犯、囚徒。
赵立本也只笑道:“都督高见。如今有了几个钱,便想寻回弟弟,回家当个良民,好好过日子。想来弟弟也是为了军功授田的三百亩南洋以南的四季颠倒田,也是盼着将来一家人好好过日子的。”
杜锋嗯了一声,前几日杜普莱克斯带来的好消息,加上今日遇到了意外打破了平日的无趣,心情好得很,便多说了两句。
“盼着好好过日子是好事。朝廷最好的兵员,仍旧还是良民、百姓。只是汉唐时候的良民,与此时良民终究不同。彼时良民,家里需得有个百十亩地、能买得起佩刀、鞍羁、革甲、甚至有时候还需战马,方可谓之良民,方有从军的资格。如今世道是变了,家里能买得起佩刀鞍羁革甲战马的,只读书,又不从军。”
“你们这种人,其实就该去边疆闯一闯。等见了你弟弟,到时候或是留在锡兰、或是去往扶桑,总之不要回去了。”
“外面的世界大得很,不要回到村子里卷那三五亩地了。”
说罢,他也不管对方听没听进去,起身道:“好了,既如此,你自去寻吧。这位姓权的小兄弟,既是兴国公来信叫他多看多闻,便先留下。你去寻你弟弟,既是在宝石矿招的兵,你出了城,沿着海边的路往北,三五十里,一处地方叫泥干泊。军营就在那里,你去了后,军营是万万进不去的。但军营外面,已成市镇,去了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赵立本连声道谢,出了门,权哲身也送了一程。
两人终究不是一路人,只是顺路同行,估摸着日后也难再见,便也没多说些送别的话,只说日后有缘再见,各自祝福一路顺风。
此后,权哲身在锡兰参观了水力动力的肉桂工厂,目睹了水力驱动的轮锯打败了之前英国人在这里投资的用铡刀的肉桂工厂。
参观了这里的均田村社、授田村社、和原始的种姓村社、以及赎买土地私有制的不同村社。
去看了捕珠人,曾经的强制劳作下的贱民阶层,如何在世界贸易体系下面对着曾经的高种姓小农昂起了头。
游历了大顺和康提王国分界线的要塞。
经历了一场大顺都督府因为任命了一个低种姓的锡兰人做大象捕捉队的队长,而导致的高种姓暴动,以及大顺是如何高效镇压高种姓叛乱的。
记录了灰衣派僧团和红衣派僧团之间的宗教“战争”,两边僧团的人干的热火朝天的详细过程。
临摹拓印了永乐七年,大明皇帝遣太监郑和、王贵通等人来到锡兰后立的碑文,除了汉文之外,还将碑文上不认识的泰米尔文、波斯文等,一并记录下来。
顺便还算了算永乐七年岁次己丑二月甲戌朔日,距离现在已经多久了。
之后又跟着队伍,去了康提王朝,游历了佛牙寺,亲眼看了看释迦摩尼的牙舍利。
参与了大顺殖民者,和英、法、葡等殖民者,围绕着亭可马里问题在康提的明争暗斗。
理解了国王、贵族、宗教之间,互相争权夺利的丑恶。
厌恶着不事生产的僧人寺院拥有大量的田产,清醒着高丽王朝覆灭之后选择了兴儒灭佛,惋惜着当初朝鲜国儒化和传统之争妥协的太多留下了太多问题。
渐渐,他真的明白了临走前刘钰说的那番话,明白了种姓制度和两班贵族白丁奴婢之间的相似之处,也渐渐理解了刘钰到底让他来看什么。
确实,有些东西,若游历大顺,是看不明白的。因为,大顺的人,早已经遗忘了什么叫王田制、什么叫良丁土地不得售卖、更是真的不理解什么叫严格的身份种姓职业制了。
反倒是这等落后与大顺一堡之隔的地方,才更容易透过镜子,以一种旁观者的心态,想清楚朝鲜国现在最大的、且能解决的问题,到底是大顺的强制开埠?还是朝鲜王两班贵族和奴婢白丁种姓制?
大顺强制开埠,当然也是问题,但这是个能解决的问题吗?
期年间,权哲身竟然产生了一丝古怪的念头……如果不能反抗,也不能改变那些不能改变的,为什么不接受这种不可改变的改变,去改变那些可以改变的不变呢?
于是,他也和许多年前的日本儒生一样,开始思考那个让日本儒生纠结了很久的问题——若孔丘为帅、孟轲副之,来伐日本,吾辈儒生当如何?若周天子兴兵伐鲁,夫子当战?当降?当举义而迎天子?当死战以报鲁恩?
…………
另一边,不可能想这么多的赵立本,正沿着一条两三丈宽的运河,前往兵营的所在地,泥干泊。
大顺在南洋方向的大部分军营,都在海边。既是为了方便运输,也是为了方便吃鱼,吃新鲜的鱼。
第八六六章 备战(九)
这一次,赵立本倒是真的找到了一点家乡的味道,尤其是那条笔直的、仿佛故乡运盐河的运河。
他要去的地方,叫泥干泊,原来肯定不叫泥干泊,音译的话,后世一般叫尼甘布。
但这里有一片潟湖,伴随着潮涨潮落,虽然距离成为西湖那样的彻底隔绝大海的内陆潟湖还有很长的时间,但泥沙干涸的场景,还是很适合这个泥干泊的名字的。
赵立本只是个有些经历的、走出去看看的普通平民百姓。
他不会去探究那些历史和博弈,只是本能地感觉到,这里的风光有几分和家乡相似。
自然不会知道,这条荷兰人修的二百多里长、二三丈宽的运河,就是荷兰人留给大顺的最大遗产。
不只是这条从高浪埠一直修到北部肉桂产区的运河,可以运输物资。
更是因为就因为这条运河,导致了南洋迁民木马计的成功,以及这条运河为大顺攻取锡兰华人箪食壶浆相迎立下了汗马功劳。
罪恶点说,当初迁民时候的计划,就包含了“基建荷兰人压迫华人干、恶名荷兰人当,基建之后大顺来解救这些华人”的法家手段。
印度洋的风暴雨季和旱季的交错,以及肉桂产区和沿海港口的分割,使得这条运河非常重要。
现在运河已经修好,这条引入了淡水的运河,又承担着一定的灌溉作用,并且将锡兰华人的村社,沿着运河一路铺开,贯穿了大顺统治区的南北交通。
只要当初修缮过这条运河的华人还未死绝,那么大顺在锡兰西南地区的华人这里,永远就是王师。
赵立本并不知道这一切,只是感性地感觉到熟悉的运河风情,以及运河沿岸那熟悉的运河人家的建筑模样。
这里和高浪埠那种地方还不一样,高浪埠的风格终究还是过于欧式,这里则是十足的中式。
运河上穿行着很小的乌篷船,因为大船走不了,太窄了,这味儿就更正了。
他要去的泥干泊,只需要沿着运河走就是,并没有多远,便看到了一座小城。
军营在哪,这倒是不用询问,因为不远处的一座山丘上,正传来隆隆的枪炮声,当地的居民已经习以为常。
城市的商业区是沿着运河分布的,离军营很近的地方,就是整个锡兰最大的鱼市,离着很远就能嗅到这里浓浓的鱼腥味。
一些打渔的人,正将一筐筐的鱼装车,应该是运往军营的。打渔的人不是华人,但运鱼的人是华人,赵立本就过去打了声招呼,熟练地递上去了烟,询问了一下该怎么往军营找人。
运鱼的人倒是好说话,便说鱼市旁边的商业街的酒馆,那里是最容易找到当兵人的地方。进军营是进不了的,如果想找人,就在商业街的酒馆里等,人多的时候就能打听。
谢过之后,便按着指引去了靠近运河的一片酒馆区。
当兵的军饷按月发,那么这些商业街就会很自然地繁华起来。这里的华人就非常多了,随便找了一家比较大的酒馆,要了些酒菜,便又和酒馆的人打听了一下。
酒馆的老板道:“打听人也简单。等着军营里休息时间,会有大群的人来这里喝酒。到时候,你自买上些猪头肉、熟牛肉之类的熟食,请上一盘,打听打听就是。”
“当兵的爱吃肉,军营里吃肉的时候少,不是吃鱼,就是吃海菜、椰豆腐。酒嘛……这里酒便宜,你给他们请酒,他们怕是多半不甚热情。”
也不知道是酒馆老板的话是真是假,赵立本还是决定听从这个建议。
到了傍晚,果真就涌来了一群人,吆五喝六的,这些倒都是华人了。不管是府兵还是拿饷银的兵,当地的僧伽罗人和泰米尔人,都没服兵役的义务,也没有服兵役的权利。
赵立本见了这些当兵的,也不禁赞了一番,都是一些壮汉,膀大腰圆,身高肩宽,着实彪悍。
这里正是大顺在锡兰的精锐驻军的营地,几个训练严格的战斗工兵营,全在这里。
之前赵立本听到响枪炮声的地方,原本是一场荷兰人的炮台。大顺围攻下来后,这座炮台要塞,就成为了大顺在这里训练战斗工兵的地方。
正好这里既有运河,也靠近锡兰最大的鱼市,比较方便补给。除了吃大米,要维系这种高强度的训练,油脂和蛋白质的必须的,这里依旧延续了刘钰在威海练兵时候的风格,吃鱼吃豆腐吃植物油。
之前英法在印度的几次争斗,大顺这边还是比较关注的。只是,好几次,杜锋都判断错了。
毕竟,刘钰的攻城法,师从法国。
按照杜锋的推断,觉得法国人攻英国人的城堡,那不是易如反掌?
然而,实操起来,那就大为不同。
杜锋也派人去看过,以为英国人的城堡有什么特异之处,最后得出的结论,这不是城堡的问题,只是法国驻印军队的问题。
好几次,都是因为围城不下,导致英国人翻盘。
故而大顺这边在锡兰加了些战斗工兵营的编制,其实论定位,至少八成的血统是掷弹兵。只不过鉴于印度的情况特殊,掷弹兵没有特异成为线列决战的精锐部队,而是朝着掷弹兵的老本行强化——扔手榴弹,争夺棱堡壕沟,以及残酷的防炮坡前的壕沟肉搏战——只不过大顺这边强化了挖坑这项技能,削弱了欧洲一些掷弹兵的火枪射速和装填训练。
再一个,就是大顺有专业的用膛线枪米尼弹的散兵,也不用强化掷弹兵的火枪训练。
鉴于这种建军思路,也秉持着一战大顺的投送能力只能打三五千人小规模战争的战略判断,大顺在南洋的精锐单位战斗工兵,大部分都是矿工出身。
加之南洋的环境气候,山东河南燕云或者老陕那边的壮汉不甚适应,所以大部分兵员,都来自南洋的各个矿区,挑选出来的。
邦加锡矿、锡兰宝石矿、婆罗洲金矿、爪哇铜矿硫磺矿、基隆煤矿等。
这就使得赵立本遇到了一个比较尴尬的局面,语言问题。
他是淮南人,逃亡关东,是以接触的还是北方官话的范畴。
而南洋各个矿区的方言,不是闽就是粤,纵有官话,那听起来也是一头雾水。
侧着耳朵听了好久,终于听到了还算熟悉的发音,便赶忙按照酒馆老板说的,包了些熟食,凑了过去。
说出名字,询问之后,果然认得。
又割了二斤熟牛肉、一叠茴香豆,果然换来了对面的热情,一人便跑出去叫人去了。
不多时,阔别多年的兄弟俩终于相见。
赵立本憋了半天,就憋出一句话来。
“三儿,你壮实了!”
他弟弟耸着鼻子,憋了好半天,把眼泪憋回去,喊了声哥。
“你成家了没?”
“二哥和嫂子还好吧?”
两个人几乎同时问出了问题,然后谁也没回答,就在那呵呵地傻笑。
好半天,两人才坐下去,先一人灌了一碗酒,总算是让舌头变得能正常说话了,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你晚上得回军营?”赵立本想了想,终于想到了一句应该这时候问的话。
“对,晚上必须回军营。大后天应该能放假。最近我们这边来了一批扔手雷的手炮,后天考核。一般考核完都要放假的。最近练的凶。”
赵立本也不知道啥叫扔手雷的手炮,也不知道这种奇葩至极的长得像是胡斯战争时候的手炮、但却是辅助帮着投掷手雷的破玩意儿,在这个时代的各国掷弹兵那有了短暂的复兴。
但随后就被开花榴弹、全面动员组织术围棱堡不攻还有会战兵力的新动员体制替代。一直到堑壕战再度兴起,这玩意的异化版,如掷弹筒、迫击炮之类的东西才再度出现。
不过在大顺这边,还是在战斗工兵中推广了一下,以便于增加射程。只是这东西,不适合欧洲战场的大会战,滑膛的东西,对使用者的要求过高,也不适合会战,只适合堑壕夺堡。
这些重金练出来的战斗工兵,大顺也不会选择让他们去抗线的。野战他们基本靠边站,就是靠着海军机动,趁虚而入,快速夺取堡垒要塞的。
赵立本对什么是手炮丝毫不关心,连在脑子里过一下、想一下这些东西的模样都没想。
转而问道:“我听说,你们怎么地,退下来之后,要去南大洋授田?那地方怎么样啊?要是真行的话,那我回去,就和你二哥先去那边了。一开始寻思着,去关东呢。可是你这当了这么些年兵,这三百亩指定得要啊,这也是份家业。兄弟还是去一个地方吧。这南大洋,靠谱吗?”
弟弟点头道:“靠谱,我们营队里有当官的去过,还专门给我们讲过。要去的话,还真行。那边地便宜,就是雇不着人干活,地有的是,就是当不了地主。你要去正好,我再当两年,就可以让家里人先在那边授田了。长官说,也不怕我们当逃兵跑了,要去那边,一般的船可去不了,所以再当两年,朝廷就要往那边开始安置家人了。”
“说是特拨的款,专门造的船,每年往来送人。好像说是自己买票过去也不算太贵吧,一个人二三年的军饷?”
第八六七章 备战(十)
“哥,你说我当兵为了啥呀?还不是为了有口饭吃,有个家产吗?原先当兵是丘八,现在当兵和当铁匠瓦匠差不多,都是个吃饭的正经手艺。说起来,咱们要是有个几百亩地,几头牛马,可总比当铁匠瓦匠什么的日子过得要好。”
“现在当兵多好啊,能吃饱饭,这就了不得啊。在军营里能吃饱饭,还发军饷呢。然后当个十来年兵,就能分到地,这就更了不得了。”
赵立本的弟弟用最朴素的直觉,诉说着当兵能吃饱饭、按时发军饷,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大事。
其实也就是在说这种兵是能大胜仗的,打胜仗就不容易死。
对于此时绝大多数的人而言,有自己的土地,当一个自耕农,是一个美好的梦想,而且也是理论上实现起来最有可能的梦想。
在工业革命的早期,在大航海时代的末尾,一个不想当农民的雇工一定不是个有理想的雇工。
当兵,尤其是领军饷的兵,此时也是一种雇工。
皇帝肯花这些钱,养这些精锐的士兵,因为皇帝指望这些雇工,在印度给他创造更多的利润。
杜锋不想喝兵血,因为杜锋是个利己主义者。一个真正的利己主义者,必须要理性地想清楚如何才能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能赚一万赚三百,是不配叫利己主义者的。
一个想着赚更多的老板,一个理性的利己主义者的部门经理,参与这场与英法东印度公司的争夺,算是大顺在印度方向扩张的最符合现实的解释。
的确,大顺在锡兰,已经开始为征服印度,进行全面备战。
但,一场战争的备战,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金钱、粮食、后勤、军队,这些是备战的一种体现,但并不是全部,还有更麻烦的事。
正如刘钰之前在送走孟松麓时候,评价过的,大顺现在很多精英,依旧还沉浸在百年前神州差点陆沉的恐怖黑暗之中,迟迟走不出来。
扔在印度,就会有有心人带着他们,干点大事,爷自天竺称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岂不快活?
运回大顺,一船船的服役期满的士兵,扔到大顺的经济中心松苏港口、政治中心京津地区,生怕城里面造反的人拉不出来队伍?
这就是赵立本的弟弟,说起来的南大洋授田问题的根源。
也是大顺为征服印度、统治印度做的备战准备。
当然,这一切,是建立在“大顺的月距角测经度法已经成熟”这个物质基础之上的。
在此之前,大顺即便早就知道南大洋有一片大陆,甚至起了个新苦兀的名字,但想要往那边大规模移民就是异想天开。
至于小麦玉米棉花种植技术、铁犁、牛耕、耧车、割穗机之类的前置科技,那倒是不必说的,少部分最近完成,大部分两千年前就点出来了。
其实皇帝想的很现实:把一群拿过枪、打过仗的士兵,通通扔到遥远的、但又在大顺控制范围之内、距离天主新教什叶逊尼都远远的地方。
要征服或者统治印度,又担心当地自行招募番兵导致将领拥兵自重,那就必须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承担一定的责任,并且能够把这个问题解决掉。
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让民族得以壮大,这不是封建帝王的责任,也不是封建帝王的义务,更不是他们放在脑子里的选项。
让一群当过兵、扛过枪、有强大组织基础的一群人,滚蛋到不影响统治、不会和国内农民起义合流的地方,这是封建帝王的考虑。
流民很多,但是剿灭流民起义的价格,很低。尤其是军改之后,扑杀一场起义,真的花不了几个钱。
而移民到南大洋的价格,很高,皇帝只能保证,把有限的钱,用在破坏力最大的一群人身上。
有灾、赈济、把青壮招兵带走。
剩下的赈一赈,老弱该饿死饿死该病死病死,让那些青壮在印度打仗给皇帝赚钱征税,再把征到的税拿出一部分把这些组织在一起拿过枪训练过的人,扔到遥远的不会打到京城和松苏的地方。
这和皇帝肯修淮河、治黄水、赈灾民、蠲税赋、华北抑兼并、平物价,没有任何的相悖之处。
只能说明这是个老练的封建帝王,而不是那种蜜罐子里长大的根本不配那个位置只是血统好的那种帝王,甚至这种封建帝王才是反动派中最难对付的一群人。
当然,赵立本的弟弟是不可能想这些问题的,他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
赵立本虽然被刘钰的大笔一挥的政策坑的差点家破人亡,但现在他还只是想要安安稳稳过日子,对弟弟说的这个事,也是兴趣满满。
唯独担心这是一场画出来的大饼。
但弟弟却言之凿凿,确信他们的长官里,真的有去过那地方的,还解释了一下什么叫四季颠倒。他当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四季颠倒,但不妨碍他解释什么叫四季颠倒,以及四季颠倒的地方并不是十八层地狱。
赵立本也算是关东南洋都去过了,不再是那个一辈子就在村子周围三十里活动的人,对于遥远的地方,早已经失去了曾经单纯对遥远的恐惧。
“三儿,那这个地方,我们这些不当兵的,也能去?”
“能去,我不说了吗?就是得自己花钱。不过我当兵的话,不算我,拢共还能有四个名额,不用花钱。为啥是四个,说这还是古法哩。”
“古法?”
“哦,我们长官说,以前有个丞相,叫李逵。说一夫挟五口,治田百亩……”
赵立本忍不住笑道:“你们这长官,倒也没啥文化啊。哪有丞相叫李逵的?不过,就按这说法,可就有说法了。我要是弄个名顶替下,不是要占上千亩地?”
弟弟笑道:“哥,你占上千亩地又种不过来,还得交税,要它啥用啊?再说一个人能买多少地,那是有数的。你雇人冒名顶替买了地,国契上写的是人家的名……哥,你自己想想,要是有人雇你顶替去买地,你能老老实实地给人佃耕?还是去打官司说这地是自己的?这田皮、田骨、永佃、分佃、归找的事,咱可是见多了。再说了,你种那么多地干啥?那地方粮食也难卖出去,够自己吃就行呗。以后当给孩子留产业了。”
赵立本一想,似倒也是这么回事,便问道:“那我个人能买多杀地?”
“好像是最高定额三百亩吧,只不过我们的地是授田的,不当兵的得花钱自己买。买了也必须得耕种五年,不能说买了之后就放在那。放在那不种,没契。”
“地好像是不贵,朝廷在那边卖耕牛农具等一套东西。就是买地的时候全都带了,听说早在当初发现这什么南大洋、新苦兀后不久,那谁,就花大价钱雇人去那边准备了,这也准备了好些年了。但好像是说,之前到了大洋上不知道南北东西,现在有什么办法能知道南北东西了,所以才开始这么搞……”
说到“那谁”的时候,他故意压低了声音。
一家人差点被那谁的一纸政策害的家破人亡,要说有什么好印象,那是扯淡。
“嗯,这人坏是坏,但说话算数。照你这么说,还真行。我算算啊,家里几个人……你这边的名额我就不占了,你也不可能等着退了之后再结婚,实在不行,我先回去给你安排个亲事。到时候你也有孩子啥的,那几个名额也就够了。完后等退下来后,再去南大洋呗?”
说到这,弟弟的脸微微一红道:“哥,我这边有个相好的……”
“番邦女子?”
“嗯……也是个老实人家,之前红毛人在这的时候迁过来的和本地人结婚的后代,按照这的叫法,叫布尔乔人。咱们下南洋之后,他们也都想找靠山,她家里倒是也同意。我之前救过她,所以……这里面原本有些麻烦事,但现在倒也解决了。”
赵立本倒是不介意找番邦女子,话本故事里找番邦女子的又不少,只是不明白弟弟说的麻烦事是啥,便问了问。
“呃……就是,踩他们的神牌、神龛子啥的。这边咱汉家女太少,好人家的谁让女儿往这来啊。”
第八六八章 备战(十一)
“那行,那就尽快把事办了吧。正好我来了。完后先弄个房子租着住呗,我去了南大洋那边,把你的房子也先盖起来。好好干几年,啥都有了。那你说的这个去南大洋的船,也是在上海发船呗?”
“嗯。听说是在上海,到那边打听一下就知道了。船票大约多少钱我不知道个准数,但好像一个人得二三十两?不过地多少钱我知道。好像是五两银子吧,就能占300亩地。前五年免税,五年之后,好像也就是二十税吧?说是最多不超过一亩地6分银子。”
赵立本琢磨了一下,笑道:“这人比地可贵得多啊。”
“是啊,说是去的人很少。但以后要是去的多了,又怕是分地的数也得少。早去早有好处。朝廷也说了,不准买番邦奴隶去那边,也不会出逃奴法、逃人法之类的东西,卡的很严。倒是允许有契约长工,但最多也不能超过六年,而且契约长工必须是汉人,但现在也没人买长工过去,赔钱啊。”
赵立本道:“那是啊,二三十两一个契约长工的船票,有这个钱,不如在关东买地种黄豆了。这什么南大洋,估计就算种了粮食,也难卖出去,自是赚不到钱的。也就适合咱们这种,想过个小日子,有个百十亩地,三五牛马的。”
现在往南大洋移民一户到底要花多少钱,这笔账,其实很难算。
有些东西,是有其内部规律的。
比如北美移民的非洲奴隶和爱尔兰人。
是先有了欧洲和美洲的贸易,才使得奴隶有利可图。
等着人口越来越多,爱尔兰人润美洲,就可以去当契约奴,换船票了。
至于到底是奴隶值钱,还是到期之后的契约奴自由雇工值钱,这个是有经典案例的。
美洲的种植园主,在干一些危险事情的时候,一定会雇佣爱尔兰人,而不可能选择昂贵的私有财产奴隶。
现在大顺面临的问题,不是奴隶还是契约长工,亦或者自由雇工的问题。
而是在第一步就被掐死了。
大洋洲和大顺之间,贸易往来的成本太高,至少在蒸汽船出现之前,是完全不现实的。
就算没有刘钰死守着基本的进步和反动的划分,拒绝奴隶制复辟,就算大顺现在就全面倒退,允许奴隶制,那也没卵用。
一个美洲种植园的奴隶,其劳动是融入了世界贸易的、面向欧洲市场的。
而大顺就算反动退回了奴隶制,在大洋洲搞奴隶制,谁有钱没处花了,买些奴隶去干啥?
像是海地的奴隶,种甘蔗。
大顺在南洋的甘蔗都吃不了,难道跑大洋洲去种甘蔗?
或者,跑大洋洲种粮食?那也真是有钱没处花了。
资本愿意等着这地方发展起来后,再投资;但你让他把一片空地投资兴建起来,扩大市场什么的,那就纯粹做梦了。
故而在金矿这个东西放出来之前,这种移民只能是官方性质的。
并且只能是依靠官方解决印度问题、为印度备战而准备的士兵退役问题的边角料,来占据先机。
当然说这件事,里面牵扯到的许多东西,不管是刘钰还是皇帝,其实都各有心思。
主要就看到时候谁的心思多算一步。
伴随着大顺开始在海上普及月距角查表法经纬度测算,大顺的海上航线已经非常精确了,基本上最多也就差了一两分钟,三五十海里,问题不大。
刘钰也早就花钱往大洋洲移了一部分农民,数量不多,但牛马羊之类的牲畜已经在那边繁育起来了。
这和五月花号、弗吉尼亚公司、或者亚瑟·飞利浦的囚徒舰队,都不一样。
五月花号上,是清教徒异端;弗吉尼亚公司,雇的都是城市流民;亚瑟·飞利浦的囚徒舰队,里面多是囚犯。
他们会种地吗?
种地是门手艺吗?
实际上,是的。
一群城市手工业者,是不怎么会种地的。
而刘钰移过去的前几批人,都是会种地的、会养牛养羊养马的。
那里的气候条件已经摸的差不多了。
粮食生产,也已经完成了从零到一的突破,在粮食上,根本不需要母国的援助了。
看上去,条件很好。
但是,移民成本是多少?
洋流、季风、无风带,这些东西,注定了大顺此时要去大洋洲,只能靠三角跳。
而这种三角跳航行,大约需要小半年,也就是4到6个月时间。
需要相对来说死亡率很低的航行舒适度。
不可能像贩奴船似的,一个叠一个的塞在里面,真要那么搞,还不如骗那些退伍的士兵,把船开到一半,直接全扔海里呢——就像是当年巴达维亚起义的传闻那样,荷兰人骗华人去锡兰实则把船开到一半把人扔海里。
这样的航程、这样的航行距离,使得一艘大约800吨的船,只能容纳400人左右。
如果是资本投资,就需要考虑利润。大洋洲有什么值得运回来的货物吗?至少,此时还是没有的。
回来就是空船。
也就是说,大约相当于往欧洲贸易的航行成本、耗损、资本平均利息、船员水手工资等。
如果走商业化运营,那么一个人收多少钱,其实促使资本流向这个航运业,开辟专门的通往大洋洲移民的航线?
出得起这个船票的人,是不可能选择去大洋洲当自耕农的。
想去大洋洲当自耕农的,绝对出不起这个船票。
所以,这件事,最终还是只能政府主导投资,或者官办,或者官方出钱由商人承包。
当然现在大顺的士兵地位,是严重不正常的。
毕竟把士兵基本当人,上一次还要追述到唐中期了。之后不是贼配军,就是丘八,这一次只是偶然现象,可不是理所当然的常态和传统。
这种不正常的情况,能持续多久,是要打个大大的问号的。
大顺为了防止印度藩镇化、为了防止印度总督自立,是必然不会选择让将领在印度自行招兵的。
大顺想要统治印度,只能在本土招兵,就算一切都完美进行,也需要每年两万人左右的新老交替。
而这两万人的新老交替,是按照古籍里“一夫五口”定的上船名额。
算起来,每年印度方向的退役士兵安置,就需要考虑每年10万人的规模。老婆孩子、父母爹娘,也是人。
10万人,农具、种子、交通工具、六个月的食物补给……
这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出不出得起,是一回事。
是否愿意出这笔钱,又是另一回事了。
就刘钰这些年对太子的观察,只能说,他这也算对症下药了。
现在倒是没啥事,既能让统治者安心免去后顾之忧,又没让统治者知道到底要花多少钱。
毕竟,这笔钱得朝廷出。
朝廷又不会变魔术,是变不出钱来的。
钱只能是从税收中出,而问谁收税?将来收多少税?这里面固然是一门学问,实际上也往往是一根导火索。
现在大顺对外征服扩张和贸易的高效运转,靠的是一个敏锐的掌舵人和严苛的人治,以及大量的在时代浪潮、阶级跃升机会下的理性的利己主义者。
一旦换了些核心的东西、或者跃升通道被闭合,烂起来,是很快的。
可以预见,将来的某一天,会有大臣向新皇帝提出一些“忠言”的:比如退役士兵的安置纯粹浪费钱财、比如之前兴国公的政策耗费国家钱粮、比如此真冗兵之政、比如给当兵的发的军饷太多了等等。
到时候,说不定就真有人琢磨着,不如把这些退役士兵,都卖成契约奴得了,不但不废朝廷一毫银钱,还挣钱呢。
毕竟,脑子正常,对于旧时代的士大夫而言,属于是比较难得的东西。
况且,就像杜锋这样的,现在理性利己,因为远大的前途在他面前,可以觅封侯。将来稳定下来后,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不喝兵血,比吃空饷、不卖贼配军当契约奴,怎么赚钱?
大顺为征服印度,做了充足的备战准备。
准备的越充分,给后面的皇帝留下的坑也就越大。
上升期,出将入相,大家有奔头,饼也越来越大,越是利己越要清廉强干,就像吴起,为达自己的功名成就,与兵共苦,吸吮毒疮。
稳定期,一群征印的骄兵悍将;一群新崛起的军功勋贵;一群等待着退役的驻印士兵;一群没有太大上升机会只能琢磨着喝兵血捞钱的扩张后稳定期的官僚;以及镇场子的老一辈死的死、跑的跑、使坏的使坏;饼要重新分……
刘钰丝毫不怀疑,就算把此时的精明老练的统治者,放到那个位子上,也得头疼茫然无措。
他埋得雷颇多,倒也不差这一个,但古人云:积土成山,积水成渊。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当然除了埋雷之外,正事上,也是一样的道理,必要积土成山。
应该说,至此为止,大顺对征服印度的战备和动员,已算是彻底完成。
包括军役制度、防止藩镇化、战术准备、战略方向、国债预热、资本动员、提前十余年的锡兰人口布局、粮食补给、锡兰农业恢复、工业革命爆发需要孟加拉种棉在内的一切问题,都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方向,或者基本解决。
剩下的,就等着英法开战、孟加拉小世子雄心万丈作大死了。
不过,在一战爆发之前,刘钰还是趁着皇帝在松苏大阅、各国使节齐聚的机会,冲着罗马教廷和葡萄牙,一通输出。搞出来了一波在后世看来,意义堪比一战爆发的大新闻。
第八六九章 备战(十二)
这一年,注定不是个安稳和平的年份,战争的阴云已经在世界的上空弥漫。
不声不响完成了备战动员的大顺,皇帝南巡松苏,大阅舰队。
英法在北美殖民地的摩擦,日益加剧。
普鲁士在扩军。
俄国在扩军。
瑞典在扩军。
奥地利开始建设第一批正规的军事学院,也在扩军。
西班牙终于成立了外汇和白银管控银行,政府插手对贵金属的直接管控,并且扩建了加的斯的军舰造船厂。
然而,在战争阴云的密布之上,这个时代最热烈的那轮名为启蒙的太阳,依旧耀眼。
甚至在这一年,闪烁出一阵阵狂躁的耀斑,仿佛是恒星膨胀期之前的胎动,涌动的狂躁能量,隐藏在战争的阴云下。当阴云褪去的时候,人们再抬头注视这轮名为启蒙的太阳时,一定会记起这一年发生的几件大事。
战争以外的大事。
日内瓦。
逃亡避居在此的卢梭,正在为勃艮第大学第戎科学院的一场征文大赛,画上他这篇征文的最后一个句点。
第戎科学院征文的题目,很有趣。
【人类不平等的起源是什么?人类的不平等是否为自然法所认可】
沾满墨水的笔,在稿纸上快速滑动,留下一连串的字符。无意义的比划,被人类赋予了意义,又将作者想要表达的精神诉诸纸上。
“……由于私有制和法律的建立,不平等终于变得根深蒂固而成为合法的了。此外,我们还可以断言,仅为实在法所认可的精神上的不平等,每当它与生理上的不平等不相称时,便与自然法相抵触。这种不相称充分决定了我们对流行于一切文明民族之中的那种不平等应持什么看法。因为,一个孩子命令着老年人,一个傻子指导着聪明人,一小撮人拥有许多剩余的东西,而大量的饥民则缺乏生活必需品,这显然是违反自然法的,无论人们给不平等下什么样的定义。”
写下最后一个句点的卢梭,意犹未尽,带着精神的亢奋,将他完成的征文放在了一旁,又拿起来一本最近出版的戏剧,并在这一本戏剧册子的扉页上,写下了一段话,准备还给这部戏剧的作者。
如果非要给这种别扭,找一个多少相似的、但其实不怎么相似的故事,大约可以简陋地理解为“俄国版的新文化运动”。
发生在今年的事,算是后续的西化派、本土派之争,以及由此引出的“俄罗斯存在的价值与必要性、俄罗斯民族的自我定义、我是谁、我是不是文明世界的一部分、欧洲人也不要我亚洲人也不要我我在哪、俄罗斯是否有社会学层面的特殊性”等问题的一次加速。
并且伴随着大顺的崛起,让这个问题,更加的复杂。
大顺与俄国在这个问题上分化的根源,源于大顺这些年因刘钰而产生的变化,让文明等于西欧这个概念毁灭,并试图形而下地通过工业化文明的普遍性,将普遍的伪装成民族的,并且一直试图用普遍的阶级间的斗争粉碎旧时代。
同时又用大顺文化、宗教、传统的特殊性,以及刘钰所掌握的体系化的知识,明确地分化了实学和西学,避免了这个脑子转不过来的迷糊问题。
但俄国,显然没有这样的机会。
于是,在罗刹宫廷里,女沙皇伊丽莎白·彼得罗夫娜,从她的新晋宠臣舒瓦洛夫的手中,接过了前一阵玩雷电风筝侥幸未死的罗蒙诺索夫的两份上书。
一封,题目是:标准俄语语法,以及明确古斯拉夫语与白话标准俄语使用场合的奏请。
另一封,题目是:请求批准建立莫斯科大学,并不设置神学系的奏请。
然而,实际上,第一封奏请,在一开始,就在类似大顺“实学还是西学”的问题上,弄出了扭曲无比的矛盾。
这种矛盾,用直观一点的理解,大约类似“汉语拉丁化”问题。
即:我们落后了,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甚至可能文化语言上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之类的,暂时落后且又有意上进的民族,所遭遇到的普遍情况。
但,只不过此时的俄国,又不是过于落后。
可又夹在大顺和西欧之间,说不落后自己都说不过去。
正因为这种落后而又不太落后的现状,使得罗蒙诺索夫的第一封上书,自然不可能走极端化的类似“汉语拉丁化”的想法。
加之,这些年,西欧和大顺这边,都在飞速发展,尤其是大顺科学院建立之后的成果频出,以及刘钰所建立的实学新体系的一些填鸭教育而出的惊人成果,使得一种诡异的“唯理”思维,开始在世界蔓延。
不管是法国的百科全书派、科学教、亦或者大顺实学体系这边产生的一些新想法。
罗蒙诺索夫留学西欧甚久,加之又是科学院出身的院士,接触的自然也多是一些各国科学院的人。
又因为俄国落后、却又不太落后的现实。
使得他在这个“标注俄语语法”的奏疏上,早早就埋下了俄国将来激进派和保守派之间的矛盾。
他走的,是调和路线。
因为这是个唯理的时代,所以,罗蒙诺索夫在语法上,搞出来了个类似大顺“实学和西学”的分化。
即:语法,在世界范围内,有一种普遍的、通用的、放在各个语言里都存在的、作为人类语言的普遍性的语法。
而:语法,在这些普遍性的语法之外,还有特殊的、民族的、区分于其余族群的、必须要民族纯洁性、不能被外来所污染的语法。
标准俄语,既要保证符合类似于力学数学那样的世界范围内语言的普遍性的语法;又必须要纯洁其特殊性、民族性、不要被外来的民族风格所污染。
因为落后,所以罗蒙诺索夫,担心俄国被文明世界所抛弃。
因为不那么落后,所以罗蒙诺索夫,希望俄国依旧还是俄国。
这种别扭至极的想法,应该说,贯穿了从彼得一世开始改革之后的数百年。包括《战争与和平》里,讲法语用法国礼仪西化的娜塔莎·罗斯托娃,无师自通地跳起来了最传统的俄罗斯舞,都是这种别扭至极的一种形态。
或者,带入到戊戌变法前后二十年时候的心态,还是很容易理解的。
只不过这边那时候过于落后,加之破而后立的砸碎旧时代,所以没别扭多长时间;而俄国则是蛋疼地从彼得改革一直别扭到后世。
当然,这种扭曲纠结的东西,被罗蒙诺索夫郑重地放在了奏疏的最前面;但也是女皇的目光停留时间最短而且蹙着眉头的。
她不是很理解,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吗?
倒是越过这些别扭的思考之后的内容,让女皇眼前一亮。
罗蒙诺索夫提出的几条想法,倒是非常有实用性。
其一:教会斯拉夫语,已经丧失了在民间的统治地位。民间不说教会斯拉夫语,而是说白话俄语,所以,教会斯拉夫语,不应该作为官方语言了。
罗蒙诺索夫的想法,是源于俄国的落后,认为应该创造标准俄语的语法,使之有利于逻辑思考。
女皇的想法,是这么搞,将大大地加强皇权,减轻教会对世俗权力的干涉,很好。
其二:应该保持俄语的纯洁性,不应该从外部语言中,生借词汇。而要保持纯洁性,就要在完善标注俄语语法的逻辑性前提下,从教会斯拉夫语里寻找词汇。而不是直接把西欧的语言,变形之后直接塞进来。
其三:文章体裁和语言用法,要分为三个层次。
高雅的、普通的、低品的。
高品的,是教会斯拉夫语的专有词汇。
普通的,是教会斯拉夫语和俄语的共有词汇。
低品的,是白话文口语俄语的词汇。
如,颂歌、英雄史诗、描写重大题材之类的东西,要用高品词汇。
如,牧歌、哀歌、挽歌、书信、讽刺政论、政府公文等,用普通词汇。
如,小说、戏剧、散文等,则用低品词汇。
罗蒙诺索夫的想法,自然是取折中之道的和稀泥想法,或者说试图利用官方力量,划分等级,调和矛盾,让传统书面语和现在白话文共存。
结果就是,现实很快就会给他一巴掌。
矛盾没解决,只是被压制。
物质上的落后,试图在精神层面解决,是徒劳的。
反过来,物质上的先进,那么有时候明明是错的屎,也是香的。
历史上,几乎是他刚死,革新派和保守派,就因为语言问题,干起来了。
革新派认为,斯拉夫语,是低级语言、落后的根源,必须根除,否则俄国永远落后。
传统派认为,斯拉夫语,是彰显民族精神、唤醒民族自我意识的手段,也是社会统一的基础。
革新派认为,俄国都落后成这个吊样了,马上就要死了,还在考虑死守传统?人都没了,还有俄国吗?
传统派认为,如果俄国完全西化了,那么俄国在哪?俄国都没有了,我们又是谁?俄国没了,还有俄国人吗?
第八七零章 备战(十三)
这种争论,当然也是启蒙运动的一种。
只不过,俄国的统治方式、贵族势力,使得沙皇没办法对各路言论下死手,都是自己人。而蹲在村社里除了打仗基本没见过外面世界的农奴,自然也就没机会参与这场争论。
于是,可以预见地,沙皇解决不了问题,又因为都是亲戚和关系户也不能解决讨论问题的人,必然会搞出来养蛊似的争论。
当然,钱伯斯懂建筑,却不懂礼法,于是璐维莎·尤里卡的回忆,还是比较奇葩的——我吃惊地看到了一个真正的神话世界……近卫兵穿着中国的服装,王室侍从则打扮成中国文官的模样……国王安排了中国的芭蕾舞表演,伴随着土耳其音乐……
虽然一个正常的中国人无法理解,这芭蕾舞表演、土耳其音乐,是怎么和中国风搭配起来的。
但不管怎么样,在大顺和瑞典交流日多的情况下,【中国成为折射这个时代的快乐、美好氛围、国家富庶、制度优越之追求的一滴水珠,因为它遥远,且在传说和现实之间,并是一处便于想象的乐土】。
伴随着璐维莎·尤里卡的中国宫罗成,也伴随着大顺西洋贸易公司和瑞典公司的合作加深。
那场被刘钰吐槽为“启蒙编造理想国运动”的、借中国而讽时政的、在法国已经被卢梭开始炮轰而在瑞典方兴未艾的启蒙编造运动,也在轰轰烈烈的进行。
包括且不限于对唐律疏议的选择性摘抄、对科举制的美化性幻想、对中国皇帝整天微服私访巡察百姓疾苦的胡编等等。
不过这种类似盲人摸象的故事,在历史上是非常讽刺的。
历史上,瑞典人胡编乱造的中国故事,可是不少,哪怕瑞典去过中国的人一抓一大把。
同样的,历史上满清乾隆年间,对瑞典国记录最清晰的、明确描绘国旗颜色、国旗形状、国土物产、面积大小、去荷兰多久、去英国大约多久、国旗是蓝旗黄十字的中国人,是个瞎子,真正意义上的双目失明的盲人,谢清高。
但不管怎么说,此时瑞典所由中国宫引起的启蒙运动,还是用瑞典特色的方式进行着。
剩下的,诸如葡萄牙、西班牙等天主教传统深厚的国家,他们国内的启蒙运动,也在今年出现了转机。
而这场转机,也正源于遥远的东方。
…………
大顺,松苏。
为皇帝南巡而做的盛大准备,早已就绪。
明天就是大阅的日子,天气很好,一艘在刘钰看来纯他妈浪费钱、没啥用的99炮的大顺最大的战列舰,停泊在港口,作为明日皇帝大阅舰队的旗舰。
这破船,也就能在渤海里用一用,可真要是被人打到渤海湾,那本身就已经败了。
不过,这种大舰停泊在那,还是足够骇人的。
军舰的巨大阴影下,欧洲各国的使节团、驻华公司的负责人,在安静地听着刘钰传达朝廷的一些决定。
当然朝廷的决定,倒是很简单。
一共两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恢复对澳门的直接管理,驱逐所有的罗马教廷各个教团的传教士,并要求逗留在澳门的葡萄牙人,在今天之内,或者编户齐民,或者离开澳门。
第二件事,就是大顺将采取类似管辖和尚、道士的方式,对国内、包括南洋地区的耶稣教教徒进行管辖。大顺礼政府将成立专门的管理机构,对基督教进行官方管理,并且严格控制度牒的发放,而且内部晋升体系,和罗马教廷再无任何关系。
这并不是对葡萄牙宣战,大顺只是不想把澳门租给葡萄牙了。
当然如果葡萄牙认为这是宣战,大可以在明天大阅之后,选择开战,来保卫他们所认为的“殖民地”。
这种事,自然不必皇帝自己宣布,但礼政府又可能说不明白其中的关键,故而还是刘钰来负责解决这件事。
大顺既然选择了要独霸南洋,并且要征服印度,那么澳门问题就是个最好在战前解决的问题。
解决问题,不是说攻下澳门,或者怎么样。
那简直不要太简单。
而是说,怎么解决大顺国内的基督教问题。
禁教当然是有成果的,但伴随着开放和贸易,以及南洋地区、印度地区的交流,有些东西又是无法阻挡的。
就像是之前的日本,禁教禁的那么早,马尼拉那边的各种教团,三天两头偷着上岸。
大顺这边,这个会、那个教团,也在各地进行秘密传教。
况且,内部倒是好说,可南洋等大顺无法做到严格管理的地方,以及之前遗留下的诸多教徒,都必须要解决掉。
单纯的禁,伴随着大顺贸易额的不断增加,东西方往来的日益密切,以及暗地里不断发展的传教,只靠单纯的禁是禁不绝的。
与其让他們悄悄传播,不如找一个专门的坑,把他们都装进去,驯化他们,否则是不好处置澳门、以及南洋的基督徒问题的。
这不是驱逐那么简单的,驱逐之后,他们肯定往南洋跑。儒家那一套东西,在南洋是传不动的,搞驱逐的结果就是大顺的几个军镇,过些年就全都被染色了。
况且,南洋、印度,以及吕宋,还有一大堆的问题。基本盘核心区自然是要严防死守的,可边缘区,便要换个办法,一个进攻主义而非防守主义的办法。
第八七一章 启蒙跃进年(上)
现实来讲,传教是需要花钱的。
且需要一堆虔诚的传教士,凭信仰去办事。
大部分在大顺造成恶劣影响的传教士,基本都是虔诚无比的,顶着被炮决的风险来传播的。
但现实是绕不开的,再虔诚也是需要花钱的。
钱,能决定很多事。
比如后世的中东石油,那是一些极端派泛滥的物质基础。没钱是办不成事的。
比如此时在大顺的传教,传教是要花钱的,没钱也是办不成事的。
刘钰只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让罗马教廷崩盘。
要么,解散最虔诚的耶稣的人间军事化组织,如耶稣会等,断绝教廷财路和军事化组织的培养体系。
要么,鼓动西欧各国,一起脱离罗马教廷,断其财路。
这既是借助启蒙运动兴起的机会,也是给启蒙运动加一把火。相辅相成。
难度,不大。
刘钰先是在各国使节团面前,复述了一下澳门的历史问题,最终过度到了澳门的走私问题和鸦片问题。
“曾经的澳门,是有存在价值的。不管是之于欧罗巴各国,还是之于天朝。”
“它的存在,使得地球两端的货物,可以贸易;也使得地球两端的技术,得以交流。”
“但现在,天朝的贸易中心已经转移到了松江,澳门的意义,对于任何想要进行正常的、正当的、合法的贸易的人而言,已然毫无意义。”
“相反,对于那些走私贩子、鸦片贩子、试图以恶毒的货物毒害天朝百姓的、试图绕开天朝法律管辖的不法商贩而言,澳门才是有意义的。”
“当初天朝禁教的时候,你们哭喊着说你们的教义是善的、好的。可是,现实就是,澳门现在充斥着罪恶。”
“鸦片、走私、人口贸易、奴隶贸易……”
“凡为教士者,皆需度牒。至于牧首之类,则需朝廷册封,如活佛事。不肯退教之百姓,料来亦分不清其中区别,则可投入此教化之教。”
“如此,澳门、南洋、日本、安南、缅甸等各地教徒,皆归于此……”
“一切礼仪,皆从天朝传统,相悖者,改。”
“罗马教廷之一切教团,耶稣会、多明我会等等,皆可在天朝传教。”
“所有教堂建设,皆由礼政府批准。”
“所有剃度的教士,皆由礼政府颁发度牒。”
“所有内部升级制度,皆由内定,外人不得插手。”
这一番话说完,在场的各国使节团面面相觑,一时间全都呆住了。
这是要干啥?
刚刚他们听说大顺要对澳门进行全面直接管辖、包括对澳门的基督徒进行管理之后,设想过很多种可能的情况。
可刘钰说的这个东西,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
这是……这是要另立教区?
牧首效活佛、奉祀侯、龙虎山故事,得靠朝廷册封?
这就是个堵不住的情况下,提前挖一条运河,让水沿着可控的河道走的正常情况。
互相开除教籍,或者互骂异端,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大顺压根不在乎,只是想要解决南洋的诸多历史遗留问题。
大多数信教并且不退教的百姓,也压根分不清楚这里面有多少区别,无非也就是找个精神寄托、找个天堂幻想、或者找到一点温暖和尊重。
应该说,大顺绝大多数基督徒,包括明末号称三十万众的那些人,基本没几个能弄明白发面饼和死面饼到底是咋回事的。
大顺那些号称信佛的,也差毬不多。
大顺想要彻底控制南洋,并且把触手伸向印度,那就不得不解决这个问题。
一味去杀,是不可能的。
爪哇、吕宋、锡兰、印度,本身就遗留了太多信这玩意的人。与其让罗马教廷管辖,还不如直接掀桌子,自己搞一套特色派。
核心区可以控得住,可以管得住,继续严防死守。
而核心区之外的南洋等地,是不可能如核心区那样严防死堵的。
加之,南洋可不只是基督教,还有绿教,佛教、印度教,苏禄的海盗还动不动对大顺发起吉哈得。
与其让他胡乱传,不如搞个粪坑,都装进去,可控。
只不过,这一套东西,着实是有点让这些使节们大惊失色,是真没想过还能这么搞。
刘钰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用一种似是“盖棺定论”的态度,又谈到了耶稣会在明朝进入中国之后的评价。
既然是盖棺定论,那就自然是要客观一点。
而这个时代,一旦客观,物质,那就是要出大问题的。
在夸了夸耶稣会对东西方交流、数学发展等的贡献后,刘钰话锋一转又道:“然而,利玛窦也是藏了私心了。他以几何原本为饵,通过垄断知识,引诱士大夫信教。”
“客观上,他促进了几何原本在天朝的传播。”
“但,需要知道,对于天朝来说,对他的评价,也正是客观上几何原本等一系列书籍的翻译传播而称之为利子的,并不是因为他的宗教传播和传教。”
“一百年前,我要说,耶稣会是进步的。不管是他们的教学方式、还是他们开创的大学教育体系,以及他们对数学、天文学的掌握,都使得他们是进步的、有利于济世的。”
“但现在,他们的存在,则是反动的、阻碍人类谋求幸福生活的。甚至,他们在政治上的野心,更应该引起各国的警惕。”
“在葡萄牙,他们依旧垄断着教育,至今为止,牛顿的力学,依旧是耶稣会的禁书,任何在葡萄牙阅读此类书籍的,皆要被审判。”
“在南美洲,他们试图建立拉加瓜人的地上天国,并阻断一切进步,死守过去的教条。”
“在法国,他们控制着朝政,并且不断地干涉法王,多次试图审判。”
“一百年前,他们依靠着几何原本和他们的数学知识,以及他们的大学教育体系,可以在天朝得到尊重。”
“而现在……我们已经知道闪电不过是云所带的电,雷劈是可以通过一些手段避免的,他们却还在宣称这是所谓的陡斯的警示。”
“我们已经知道,不久之后,将有一颗彗星划过天空。他们却还宣称,这是灾厄的象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地之间,自有去运行的规律。风雨雷电,皆有道理可循。”
“甚至,地震、海啸、狂风之类的灾难,也只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自然运转。而耶稣会却仍旧宣称,地震、海啸、狂风,是所谓的陡斯对罪恶的惩罚。”
“他们的学问,已经不再能够济世利民,反而开始阻碍济世利民的。这,就是天朝要彻底驱逐他們的第一个原因。”
“你们有句话,陡斯的归陡斯、凯撒的归凯撒。巴拉圭神国的事,前朝末年的选择,以及欧罗巴诸国耶稣会插手政治甚至刺杀国王,也触犯了天朝最大的忌讳。僧侣道徒,莫问政事。参与政事,即为邪教。佛道尚可灭,况基督乎?”
“由是,天朝正式宣告,天朝及藩属诸国之基督徒,皆不受罗马教廷之管辖,天朝礼政府自立牧首管之。”
第八七二章 启蒙跃进年(中)
这番在宗教信徒看来,有些过于奇葩和骇人的话说完,即便是传教最狂热的西班牙、以及置身澳门问题中的葡萄牙,也没有对刘钰评价罗马教廷和耶稣会一事直接出言反驳。
历史上,这场有反抗殖民性质的战争整整打了十八年,最终,罗马教廷出卖了这里,解散了耶稣会,换来了西班牙和葡萄牙不退出罗马教廷的承诺。
而这里反抗的印第安人,要么被杀,要么全部逃进了山林,彻底荒废。
这场战争只是有反抗殖民的性质,却不是反抗殖民的民族解放战争,因为最终主导权没有在印第安人手里,最终也没有打成巴拉圭的独立战争,而是打成了一场罗马教廷殖民地和西班牙殖民地的殖民地战争,最终耶稣会传教士还是出卖了印第安人。
宗教或许没有祖国。
但传教士是有的。
瓜拉尼人的悲哀,在于他们缺乏一段漫长的历史,以及一个文明自我发展的国家阶段。
否则的话,像是大顺这样的积淀,真有这样的开局——数万有基层组织的人群、基本合格的经济基础,对欧洲人的仇恨——一群历史积淀的野心勃勃之辈,是真能夺权、自立、一波把西班牙推下海建立国家的。
此时,大顺把攻讦的方向,直接指向了罗马教廷和耶稣会,并且给了耶稣会一个盖棺定论的评价,这让西班牙和葡萄牙,都无法做出直接反对的表态。
现在刘钰的所作所为,等于是直接激化罗马教廷和西班牙、葡萄牙两国之间的矛盾。
法国那边是不需要激化的,启蒙学派的兴起、高卢主义的泛滥,以及普遍对教会的不满,和法国国王与法国国王情妇之间的“七宗罪”问题,本就已经很不爽了。
刘钰就是要趁着这个机会,直接拆了罗马教廷。
一个没有西班牙、葡萄牙、法国、那不勒斯、帕尔帕、西西里的罗马教廷,是个啥?
当各国的宗教都致于政权和王权的管理之下时,大顺这边面临的被传教的压力,也会小许多。
一方面,如果这些国家不给钱了,罗马教廷就没有钱了,没钱传啥教?
另一方面,即便这些个国家和罗马教廷妥协,最和稀泥的结果,也得是解散耶稣会之类的专业传教组织,没有了专业传教组织,大顺这边的压力也会极大缓解。
这一次大顺选择最极端的驱逐方式,理由压根不包括“中国礼仪问题”,因为罗马教廷那群人有灵活的底线,万一哪天翻出来蒙古时代的东西说中国礼仪可以,那反倒麻烦了。
不如直接撕破脸,根本不给他们灵活传教的机会。
是以驱逐的原因,一个是不再进步而是反动;另一个就是教权干涉政权,这是决不允许的。
既然现在欧洲洋溢着中国热,那么中国热除了能带来贸易上、奢侈品上的优势外,还能带来这种最沉重皇冠的引领作用。
罗马教廷是否有必要存在?
各国是否可以学习大顺这样,搞出来自己的宗教管理机构?
因为大顺富庶,并且轻而易举地打败了荷兰,和大顺的一切政策都是对的,是否有逻辑上的联系?
这种需要脑子的思考,是比较难的。绝大多数人会有那种慕强心态,觉得强者一定是对的,这正是个可利用的因素。
当然,这一次刘钰要直接拆罗马教廷,一共俩盟友。
一个,就是前面说的各国王权势力,政权希望管控教权,并且最好是政教分离,从而加强集权。
另一个盟友,则是欧洲此时已经弥漫的启蒙势力。
启蒙势力,肯定是反耶稣会的,而且也是反罗马教廷的。
刘钰选的这个拆罗马教廷的时间点,也算是一种挺恶心的吃人血馒头,也就是即将发生在里斯本的那场大约是8.5级的地震。
他吃人血馒头的方法,倒是不会去搞什么天谴论、天人感应、上天预警之类的东西。
事实上,一些“民科”的“科学教”的谣言,已经开始在欧洲四处流传。
这些小册子正高效地在启蒙圈子里传播。
彗星和地震有关系吗?
应该是没有的。
加上复杂的数学符号计算、奇怪的压根看不懂的公式、引力计算、潮汐胡扯之类的东西,可以有关系吗?
那就可以有了,反正就是编嘛。
总之,编的内核就是:这是一场自然现象,是可以通过科学、数学来计算或者预测的,和神、天之类的玩意儿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而能用这种方式吃人血馒头,加速启蒙,甚至直接拆掉罗马教廷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启蒙运动此时弥漫的“乐观主义”。
不是那种望文生义的乐观主义。
启蒙运动的特色天真乐观主义,是个特殊的理念,属于是时代特色。
大致怎么理解,就是里斯本的地震之后,一些讽刺哲学家看法的归纳:
【(地震)服务于总体的好,不能看个体。那些死去人的后代,可以提升他们的命运;泥瓦匠会在地震的重建中挣更多的钱;野兽可以吃废墟下掩埋的尸体;活着的人将会在以后更知道如何应对灾难……总之,这是必然的原因,导致的必然的结果。你自己的不幸不算什么,因为这将有助于整体的好……】
这种思潮,整体上,来自于莱布尼茨。
莱布尼茨对“上帝如果是善的,为什么世间还有恶”的一种哲学上的乐观主义的解释。
即:神是凭借理性创造和安排这个世界的,而理性的最高宗旨就是善,严格遵循这一宗旨的结果就是,已有的现实世界是最好的世界。复杂的公式下,这就是所有可能中最好的结果了……
而这场地震,也导致了最终最激进的模式:理性圣殿、法国的破四大旧、砸教堂、灭教士等等一系列的激进举动。
哲学家可以那么说,说什么“整体服务于好的”。
但在现实的灾难面前,面对着废墟、死亡、痛苦、鲜血、绝望,这种对世界的乐观的、整体是好的解释,是谁也不可能接受的。所谓的“神爱世人”的善、乐观的现实是最好的结果,等等,将伴随着这场地震,彻底出局。
现实不再是最好的,那么现实就是可以被打破的。
第八七三章 启蒙跃进年(下)
而这场人血馒头的悲剧中,天谴之说、天人感应之类的东西,用在欧洲,本身就是无用的。
如果不是启蒙运动的爆发,这种灾难,只会加速宗教的传播、加大信徒的虔诚。
因为按照宗教的解释,难道不是因为里斯本道德败坏、开展贸易、唯利是图、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等等,才导致的灾祸吗?
天灾,在蒙昧时代,从来都是宗教传播的温床,而不是信仰崩塌的开始,尤其是传了千余年的东西,什么场面没见过?早有预案。
现在在欧洲到处流传的“民科”的预测小册子,则会一方面加速人们对科学和理性的崇拜,虽然科学教或者百科全书教也未必好,但现在肯定是比宗教那一套、天谴那一套、天人感应那一套要进步。
另一方面,则是会立刻加速罗马教廷的崩解。
因为,罗马教廷必须把这本小册子,视为异端,视为邪说。
因为,此时,牛顿力学,在耶稣会这里,是禁书,在葡萄牙也是禁书,是严禁传播的。
谣言传的越快。
罗马教廷就会以更大的力度,加大对这些谣言的控制。
加大对这些谣言的控制,一旦出事,后果也就可想而知。
现在大顺,这一顶此时世界上最沉重、最耀眼的世俗皇冠,已经给各地的君主王权做出的表率:该怎么管理宗教。
甚至于,连落后的俄国,也已经在改革中,把牧首制给踢开了,政权开始控制教权了。
地震所引爆的启蒙主义者、对教廷早就不满的高卢主义和詹森派、在南美洲殖民地问题上眼馋瓜拉尼人贸易区的西班牙、在地震中损失最大的葡萄牙……
是有很大几率,和罗马教廷做出切割的。
大顺开个头,只要葡萄牙、西班牙跟进退群,罗马教廷的瓦解,也就指日可待。
大顺这么搞,是为了将来在印度、波斯、中东、非洲等贸易区的扩张。宗教越乱越好,越细化越好,披着基督教的皮,搞出一堆奇葩的特色礼仪派,将来的基督教就会像欧盟一样,人多口杂,无法合力,彼此异端。
你吃无酵饼,我吃苞米面窝窝、他吃大米饭团子、他吃椰枣……那就因地制宜地搞呗。
耶稣会当年就是这么搞,偷走了昊天上帝,修改了礼仪。
现在大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为我所用,多立山头,拆散基督教的天下。
想去除野草,最好的办法,是种韭菜。否则地在那荒着,早晚要被野草占满。
现在大顺要做的,就是批量生产特色的韭菜籽、芝麻籽、蒿草籽,到处扔。
大顺又不缺这方面的人才,禁教之前的士大夫也是不少的,不如给他们找点活干。
这事简单的很。
历史上,朝鲜国的那群人,比如权哲身那批人,就是没有天主教传教士直接传授,看了几本书、参观了一下组织模式之后,自己就编出来了一整套东西,照样瞬间击穿了汉城士大夫圈,入教的一堆。
洪秀全,不也是自学成才嘛。
只要卡住核心区,剩下的,那就随便了。
第一批专业制造的,不是信徒,就是收钱领工资的。
第二批开始,就会有源源不断地信仰者了。
反正大片的“信仰荒地”,除了自己家的地外,剩下的与其让野草占了,不如种韭菜,毕竟没有魔改的儒家是温室的娇艳花朵,在那种荒地,长不了的。
我得不到,那就让对手也得不到,恶心别人,就是进攻主义。
至于魔改成什么样,那就自有说法。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很多东西,比如组织结构、天帝含义、传播模式这些东西,当然可以融合一些先秦的东西,使之在外传播的时候仍具有一定的中国味儿。
但现在嘛,虽然刘钰想的是进攻,直接拆了罗马教廷;可具体到此时,说起来仍旧像是一种防守,毕竟是在南洋等地守不太住情况下的掺沙子。
当然刘钰当着这些外国使节说的话,刨除掉有针对性的东西,剩下的其实也是借机说给大顺内部的。
如今,皇帝也不是没犹豫过。
但,印度太肥了,机会太好了,由奢入俭难,已经过惯了手里有钱日子的皇帝,实在没办法这时候退回去。
天文学说,彗星将在不久之后出现。
正确的东西,不是说一定会被相信的,而是取决于皇帝是否愿意相信。
相信天文学,相信闪电和玻璃摩擦毛皮的电一样,相信风雨都有规律?
还是相信彗星、灾难、天人感应、上天预警?
这不取决于大顺科学院有多少成果。
这取决于印度有多富庶、能收多少税、能得多少钱。
皇帝不希望自己在扩张期,出点什么意外,被人以天人感应、上天预警之类的东西要挟。
所以要借着刘钰的口,说出来一些东西,但皇帝自己最好别说。
上天预警,对皇权而言,不是坏东西。
相反,对于皇权来说,其实是好东西。
因为,上天预警的前提,是真的存在天。
存在天,才有天子。
才有受命于天。
功利学的道统说,是要不断进取的,甚至为了进取要王霸并用合理化的。
有些东西,那就不好说了。
现在连彗星都能预测了,那天还剩下啥?
只是现在骑虎难下,松苏地区的贸易、货币,以及粮食等问题,都让皇帝觉得,他有可能掌控新时代,并且用内外分治、互相镇压制衡的方式,延续他家族的统治。
这种想法下,钱,就非常重要了。
因为有钱,真的能解决很多事。
钱,不是财富。
但,松苏体系下,钱就是财富。
在这个体系下,手里的钱,就是随时能买到大米、高粱、黄豆、战船、火枪、战马、士兵。
在这种诱惑下,或者说在这种局势下,皇帝也只能选择“天”的另一种解释。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皇帝借刘钰的口、借这一次澳门问题和南洋宗教问题的机会,说出来的东西,基本上就是这么一套东西。
天的人格被淡化了、甚至被抹去了。
再也没有上天预警,会让皇帝下罪己诏或者不再扩张了。
但一样的,也意味着不再有受命于天了。
扔掉了上天预警,也就扔掉了受命于天,二者一体两面。
这在大顺,尤其是先发地区,其实是个对皇权而言非常严重的问题。
天,不是抬头的那个天空。
而是宇宙、自然、世界本身。
那么,既然列星随旋,日月递炤有规律。
甚至,贸易买卖、经济运转,也有规律。
那么,问题就从【这合乎周礼吗】,变成了【周礼合乎规律吗】,再进一步,【大顺的现状合乎规律吗】?
皇帝现在是沉浸在一片烈火烹油的盛世中,做出了他认为权衡之下利大于弊、但在在刘钰看来自掘坟墓的选择。
刘钰则见缝插针,不错过任何机会,往里面加了点料。
这一番义正辞严的对传教士、罗马教廷的怒喷,看上去影响最大的是欧洲,实则大顺所受的影响一点也不小。
毕竟,哪怕不论思想,只看物质,欧洲乱起来,最终还是会通过白银和外贸额,传到大顺头上的。
启蒙运动,或者叫天下破碎为国家,会塑造出一批的民族国家,高效运行的政权,将是大顺走私和贸易的最强阻碍。
皇帝压根不明白,是欧洲对大顺货物的需求,遏制了大顺逐利的资本,对河南陕西山东湖北湖南等地的渴望,也就是皇帝设想的内外分治的基础。
皇帝的设想,并没有摸到规律,只是根据现状、并把现状当做永恒的一种设想。
这取决于现状能保持多久,而不取决于他设计的有多精妙。对现状越精妙,对未来就越不契合。
第八七四章 拆教廷、碎天下(上)
几年后。
大顺惟新九年,六月。
印度,西孟加拉,巴吉拉蒂河畔。
这是印度最炎热的季节,也是雨季前的最后一段时间。
上午,十点十五分。
热辣辣的太阳挂在头顶,轰隆隆的炮声不时响起。
大顺海军陆战队第十三战斗工兵营第四连的士兵,就像是平日里训练的那样,站在太阳底下,用一种看戏的心态,看着远处正在发生的并不激烈的战斗。
作为一支在锡兰成立、且在锡兰训练已有四年半的精锐的、吃军饷的战斗工兵连,他们对于印度次大陆地区的气候,早已习惯。
赵立本的三弟赵立生,拿着他的制式锡水壶,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着按照操典规定灌装的加了盐的凉开水。
抹了抹嘴,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帐篷,听着里面叽里呱啦的愤怒的叫喊声,问旁边的什长道:“里面喊什么呢?”
什长拿着毛巾擦了擦汗,摇头道:“听不懂。管他喊什么呢,这仗打的什么玩意儿?这群孟加拉兵,怎么走个十来步就得停下整队?”
赵立生也摇摇头,心说这也叫兵?锡兰岛上的那群府兵,都比他们强。
作为大顺特色歧视链的一部分,拿军饷的野战兵,瞧不太上那些训练不足不拿军饷的府兵。
但今儿算是开了眼,原本瞧不上的府兵,倒似也很不错了。
掀了一下头顶上的带帽檐的木髓盔,透了透气,又把头扭了过去,好奇地想知道帐篷里到底在喊什么。
他的身后大约二三十步的地方,是一处帐篷,就是印度孟加拉节度使,年轻的西拉杰的大帐。
帐篷里,两个穿着大顺武官常服而非军装的大顺军官,坐在西拉杰的一旁。
为首的,是当年爪哇奴工起义后拉出来归义军的牛二。
另一个,则是最开始作为鼓手,跟随过刘钰跨越阿尔泰山野战中击杀了小策凌敦多布、后来也在爪哇的火山聚义立过战功的张三彪。
孟加拉节度使西拉杰坐在那里,整个脸的五官都已经扭曲成一团,尖锐而狂躁的骂声不断响起。
半小时前,他曾得意洋洋地跟大顺这边的人说道:“只要贾法尔的骑兵发起进攻,战争就结束了。”
而五分钟前,传令的骑兵回来告诉了西拉杰一个可怕的消息。
“尊敬的节度使大人,贾法尔……贾法尔他没有发起进攻,甚至他的骑兵动都没动。”
西拉杰听到这个消息后,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这是个命令!让他带着骑兵从左翼发起进攻是个命令!他敢违抗我的命令?”
“所以这就是他的来路?军队骗了我。每个人都对我撒谎,甚至连我的亲戚……”
“他们都是一群卑鄙的懦夫、小人、背叛者!”
“我就应该像纳迪尔沙一样,把这些亲戚都绞死!这样或许会更好。”
翻译小心翼翼地将西拉杰的咒骂翻译给一旁的牛二等人,牛二皱了皱眉,心里骂了一句傻吊。
许久,西拉杰终于停住了骂声,急促地吸了几口气稳住情绪后,问道:“你们中国的态度,到底是什么样的?难道真的就是战场观摩?”
“我可以给你们钱,足够的钱,甚至上百万的银币,只要你们帮我发动一次进攻。一次就好。我的国库里,有充足的银币!”
牛二非常郑重地回答道:“节度使大人。我们是天朝使节团,只是恰好赶上了这场战斗。外面的连队,只是我们的卫兵,绝对不会参加战斗。”
“天朝在印度争端中,严守中立。因为这不但涉及到印度的战斗,也涉及到欧洲的战争,天朝现在仍旧是中立的、并且是武装中立同盟的发起者。”
“孟加拉既不是天朝的朝贡国,也不在天下之内,我们不会参与这场战争。但是,受命于天子,我们来参加节度使大人的继承典礼,并且来签订与天朝的硝石贸易问题,所以如果节度使大人遇到危险,我们可以保护。但并不可能参与进攻。因为如果我们参与进攻,那就意味着开战。我们是天朝朝廷的官员,而不是雇佣兵。”
“这不是钱的问题,天子与枢密院的命令,再多的银币,也不能让我违抗旨意。”
牛二也是在爪哇拉出过归义军的人,且之前也是在威海受过科班教育的,不论是眼界还是能力,都比眼前这位因为血统而继承了庞大领地的“小毛孩子”强得多。
这一次朝廷派出他们来孟加拉,而不是礼政府或者外交部的人来孟加拉,其实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显然,大顺这边并不是说的这么简单,比如说这只是使节团恰好赶上了这场战斗。
大顺等这一天,已经等了许久。
这场战争是必然的,因为阿富汗人在西北虎视眈眈、英国人在南边觊觎许久。
怎么看,都是阿富汗人更强,英国人更弱。
所以,年少得志、欲要大展身手的西拉杰,派出了主力部队在西北,与盟友一起对抗阿富汗。而他自己,则带领士兵,决定在雨季来临之前,把这支英国人吃掉。
雨季马上就要来了,一旦雨季降临,大规模的战争都不可能出现了,气候不允许。英国人的海军,也不可能在雨季发动攻击。
西拉杰的打算是好的。
一场胜利。
一个漫长的雨季。
胜利给他带来威望。
雨季给他带来时间。
只要这一仗打赢,携带者胜利者的威望、借用雨季的漫长时间,他可以全面整合他姥爷留给他的孟加拉,清理掉他的政敌,把握真正的权力。
藩镇时代,权力最直接的来源,就是一场军事胜利。
然而,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不希望他获胜。
包括大顺。
大顺也不希望西拉杰获胜,整合孟加拉的力量,哪怕此时大顺的军官正在西拉杰的营地中,好像两边的关系不错似的。
大顺也希望他输,输的一无所有,输的只剩一条命。
自然,英国人也希望他输,并且明确地知道,时间站在孟加拉那边。
错过这个季节,漫长的雨季,将给这位年轻的节度使,一个整合内部的时间。
所以英国人也必须要打这一仗……再不打,东印度公司的股东们就要受不了了,大顺借着欧洲战争大打武装中立的旗号,走私、贸易、压价……除了战争之外的手段,几乎全用了,伦敦东印度公司的利润受到了严重的削减,股东们已经对分红颇为不满了。
孟加拉对英国的敌视态度,使得英国东印度公司必须打这一仗。如果不想贸易的命根子依旧被大顺拿捏的话。
货币、货币,有货才有币。
世界两大手工业工厂,印度和大顺,总得稳住一个,不然以贸易起家的东印度公司就只能解散了。
战争的起因……
其实很简单。
很早之前,刘钰在往南美派走私船的时候,就和很多大顺的商人说过。
说“英国人的这个逃税问题啊,真的是谁见谁烦。”
应该说,从18世纪开始,英国的很多场战争,都是围绕着“逃税”问题开打的。
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英西开战,所谓的詹金斯耳朵,是逃税走私。而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说好了贸易要交25%的关税给西班牙,结果又不交,逃税之后被人抓着把大货船扣了,南海公司的资本家才开始找詹金斯编故事,给议会施加舆论压力。
历史上的波士顿倾茶事件,还是逃税、走私。
这个与孟加拉之间的战争,起因还是逃税、走私。
简单来说:东印度公司,从莫卧儿帝国那里,每年交3000卢比的贸易税,就可以免去在孟加拉贸易的关税。
这事儿吧,且不说现在藩镇林立、节度使各自征伐的状态,谁鸟什么莫卧儿皇帝的诏令。
就算说继续给皇帝个面子。
那英国这事也做的相当不够道了。
东印度公司的贸易,是免关税的,或者说是一次性包关税的。
行,就算孟加拉节度使给莫卧儿帝国的中央朝廷一个面子。
但问题是,当地的锡克商人、印度教商人,全都在英国这里领取“东印度公司的文书”。
摇身一变,就成了东印度公司的人了,就不用交税了。
孟加拉是挺富庶的,但商人的钱,和政府的钱,不是一回事。
年轻的节度使西拉杰想要钱,因为没钱啥也干不了。回头一看关税,毛也收不着。
管关税的,又是他大姨和大姨夫,亲姊妹生的都是亲外孙,凭啥你继承?
好比说,孟加拉政府的关税,是15%。
那,商人给东印度公司点钱,买个东印度公司的文书身份;再给西拉杰他大姨5%的好处,为啥要交正规的关税?
这事儿,大顺这边的人,门儿清。
整体思路,和前朝的诡寄、投靠,一个道理。
朝廷的税,避开;把地投靠到生员士绅名下。
只不过,这边是关税、前朝是土地税和徭役。
拨开迷雾,道理都一回事。
至于什么传说中的“加尔各答黑洞虐杀事件”、“印度的野蛮人虐杀合法的英国公民”之类,这就是个塑造集体记忆罢了。
人是1755年死的,故事是1817年编出来,然后进印度殖民教科书的,这是英国为了让印度人反思自己为什么挨打的,和事实无关。“正确”的集体记忆,有时候与事实并无关系。
根本原因,还是关税自主权问题。
贸易额越来越大,孟加拉就越想拿回这个出口关税的收益。
一群锡克商人、印度教商人、摩尔人,花点钱买点东印度公司的身份证明就能免税,这搁谁也受不了。
西拉杰固然想要拿回关税。
英国东印度公司,也是孤掷一注。
道理也很简单,一个政权最脆弱的时候,往往是新老交接的时候。
一旦给孟加拉一两年时间,完成了内部整合——西拉杰确实年轻,但他是姥爷指定的继承人,合法性极高——完成了内部整合之后,那还打个屁?
是,杜普莱克斯被调回巴黎了。
可法国人也不闲着啊,法国的利益在印度南部,对北边的孟加拉反英,那是相当的支持。
一个可以获得先进武器、又是硝石产地、且完成了内部整合渡过了政权交替期的孟加拉,英国是打不过的。
这不是说英国自身力量不足,而是说,哪怕英国你能拉出来十万大军,直接开虫洞传送门到印度吗?
这就和明末那些传教士说的两万西班牙士兵征服大明是一样的屁话,你都能跨越地球投送两万人到大明了,当时的地球已经阻挡不了你了,闭着眼都能征服世界了。
大顺这些年疯狂发展,凭着巨大的身板和体量,最多也就敢说能把三五千人弄到欧洲去、下一波再送过去就得两年之后了,这纯是添油送菜。
故而此时对交战的双方而言,都是一场必须要打的战争。
西拉杰必须要把英国人解决掉,才能内部整合、挥师北上,解决阿富汗人的威胁。
东印度公司必须趁着西拉杰整合内部之前,豪赌一场,不然公司就要被大顺的贸易品和走私货弄解散了。
这不是一场偶然的战争,而是一场必然的战争。
英国也不是什么幼稚的孩童般的天真,相信在锡兰有驻军的大顺会全程看热闹。
而是,不得不信。
因为不信,就是死。
信,还有一定的可能不死。
再说,听闻大顺这边,现在正忙着帮着日本幕府,镇压一些藩镇诸侯的叛乱,大约可能或许一时半会腾不出手,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