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七五章 拆教廷、碎天下(下)
大顺倒是猥琐的很。
英国这边自然是提前试探了大顺的态度。
而在试探之前,大顺也主动“能示之以不能”,表示你们欧洲开干,我天朝的贸易额爽翻了,正忙着发财呢,一定会严守中立。
这话倒是不假,最近贸易真的是爽翻了。
参战国都在互相劫船,大顺的船队带着武装跟随的巡航舰护航,顶着中立的旗号,到处卖货。
火枪、硝石、硫磺、铁锭、棉布……啥都卖。
赚的那叫一个盆满钵溢。
只可惜,大顺的年号还没改,刘钰既没死也还没逃亡,大顺的决策圈倒是没有被这种贸易繁荣冲昏了头脑,眼睛还是一直盯着孟加拉呢。
从出口上说,孟加拉的棉布、丝绸、黄麻等,都与大顺的货物同质。搞掉孟加拉,收税收到爽不说,贸易额将来更大。
从贸易上讲,现在各国相互劫船,大顺中立四处卖货。一旦欧洲打完,胜利者拿到制海权,一脚就能把大顺踢飞。一时爽和一世爽,大顺现在的决策圈里的人,还是分得清的。
但现在,确实是一副中立的样子。
而且,在印度方向,大顺也给足了英国面子。
法国舰队和英国舰队在印度海面,交过几次手了。大顺早早地表达了中立的态度,希望法国理解。
这一次的中立,和上一次英国进攻吕宋马尼拉时候的中立,可完全不一样了。
上一次的中立,是西班牙在马尼拉有军港,英国海军绕了半个地球,唯一能获得补给的地方,只有广州。
大顺的中立是:你们都可以进广州港,西班牙你要是愿意来,你也可以来。我也没说不让你西班牙来,是你们不肯来。
这一次的中立,则是:法国的军港在非洲的毛里求斯,英国在印度就有军港。大顺说,你们谁也不能进港,法国不行,英国也不行,马六甲军港是要塞区,各国军舰均不得停靠。
两次都是中立。
只是两次的中立,都中立的非常有意思。
法国海军虽然弱一些,但和英国其实在这边也能打个有来有回。
问题是,打完一次,就得回毛里求斯补给、维修。再从毛里求斯开过来,再打。
杜普莱克斯之前只是印度都督,手里可没有海军,这和大顺很像,法国的海军行政化,地方都督是动不了海军的,所以法国在印度也没有可补给的军港。
法国虽然不爽,却也没办法要求大顺太多,毕竟现在北美的人参贸易,还是顶着中立旗号的大顺船队,在帮着运。
法国急需的硝石,也是大顺打着中立旗号,从亚洲运过去的,而且皇帝还用内帑借给了法国30万两白银的无息贷款呢——其实也就是当日后法国把印度的各个城市卖给大顺、法国彻底从印度滚蛋的钱了,只是现在还没到时候还没说。
英国人对大顺的态度,则表示战后可以从明古鲁撤军,以后再也不去南洋了,也不会往南洋再走私货物了什么的,以感谢大顺的中立。
还说到时候会帮着大顺给葡萄牙施压,让葡萄牙从东帝汶滚蛋,不过得等战后了云云。
而且保证在此期间,国王特许的私掠船,绝对不会劫大顺的船。
故而此时,牛二在西拉杰面前,再度重申了大顺的官方态度:我们是中立的,是官方使节团,来谈硝石贸易的事,只是恰好赶上你们打仗,过来瞅瞅。
西拉杰对大顺的态度,还是蛮好的。
大顺既不偷税,也不走私,毕竟硝石矿在西拉杰的手里,别的玩意儿大顺也不要,就算想逃税也没机会。
他倒是想把大顺拉进来帮忙,大顺这边倒是也透露了一点意思:东方的事情,有东方的办法。
想让天朝帮忙,其实很简单,你懂的,都是东方人,天朝的规矩还用教吗?
西拉杰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也压根没打算去朝贡。
希望大顺帮着招募一支华人雇佣兵,大顺这边也不管。
而现在,这场仗,已经基本输了。
大顺下场,是唯一扭转战局的可能了。哪怕大顺这边的卫队,只有一个正规野战连队加一小队仪仗骑兵的规模。
战斗其实从早晨七点就开始打了。
打到刚才破口大骂,两边加起来一共死了四五十个人。
基本就是在互相撸炮,看的大顺这边的士兵都快睡着了。
英国东印度公司那边,3000人。
西拉杰这边,不算大顺这边的使团卫队,名义上五万人。
然而早晨七点开始打,两翼的部队慢慢靠拢,列阵,实际上都在看戏。
西拉杰手里就三千来火枪手,五六百骑兵,在中间。
法国这边派了人来支援,支援的都是炮手,法国的炮手倒是挺卖力的,奈何人数不够,48门重炮里,法国炮手也就能操作几门。
精锐的决定性力量的16000骑兵,在西拉杰的二大爷贾法尔手里,缩在左翼,一上午都在看热闹。
右翼,都是些抗线的拉壮丁拉出来的兵,指望他们机动、包抄,那是纯粹扯淡。
在原地对射还行,动起来,直接就乱了。
也根本动不了。
一支能完成战场机动、并且发动进攻的部队,在这个年月,就是精锐了。
所以,西拉杰着急了。
因为按说这仗其实很简单。
右翼蹲在那,拉线,也不指望右翼进攻,只要扛住线,别让人绕后就行。
中间炮击,进攻,压缩东印度公司的部队,使之暴露侧翼。法国炮手技术不错,一直压着对面。
左翼的骑兵,找准机会,冲一波。
结束。
就西拉杰手里的这三千火枪手,还是顶得住的,而且甚至可以列阵进攻。
训练的还行,在牛二等人的眼里,肯定不比大顺的这些精锐的拿军饷的部队,可比起南洋的那些兵、锡兰康提的那些兵,还是强不少的。
法国的炮手也还不错。孟加拉又不缺钱,西拉杰直接说了,按炮算钱,战果计件另算,水平相当于能给得起钱的大宋弩手,精锐。
所以按说根本就是一场很简单的事,七点钟开打,按照西拉杰的计划,攻到九点钟,左翼的骑兵也该迂回到位了,冲一波,估摸着11点战斗就结束了。
然而,打到现在了,他二大爷的16000骑兵,连动都没动。
西拉杰已经慌了。
事儿已经很明显了,这他妈傻子也看出来了是怎么回事了。
骂归骂,并没有什么卵用。
牛二心想,这孩子还是太年轻,脑子稍微聪明点,这时候就该准备跑路了,还打个屁啊?
就算你把对面的东印度公司打崩了,你二大爷按兵不动,这是摆明了摊牌了,反叛了,到时候肯定要干你。
不然等着你大获全胜之后,稳定了局面,等你给他定个谋反罪弄死?
东印度公司把你打崩了,他贾法尔更会抓住机会咬死你的。
所以,作为大顺这边出来的人,牛二是真的看不明白了。
这时候,明显就该调整部署,准备防御,撑到晚上撤退了。
而不是竟然还琢磨着借大顺的兵,发动一波进攻,去把英国那边打崩。
且不说大顺纯粹就是看戏的态度,而且压根就是盼着他输的裤衩都没了的。
只说就牛二看来,他手里这支精锐的战斗工兵的连队,帮着发动进攻,打崩对面的英国人,倒是有可能。
只是,就算打赢了,把东印度公司打崩了,难道剩下的兵力,还能顶住那16000骑兵?
这不是巨鹿之战,友军看戏,看你打赢了就会帮你。
巨鹿之战的时候,楚霸王还只是个次将,旁边是盟友。
现在贾法尔是你的手下。
这能一样吗?
你手里就三五千人步兵,右翼的部队只能抗线和对射,根本没有进攻能力。左翼的骑兵摆明了已经反叛了,这还攻什么攻啊?
牛二是实在想不明白,这么简单的局面,这边居然看不出来。
这和一片石那会还不一样,一片石如果快点打崩关宁军,至少在信心层面觉得快速打崩之后和后金军打问题不大。
毕竟没真正大规模野战交过手,在西北打蒙古人打的信心倍增,觉得达子兵而已嘛,又不是没打过。
现在是不管信心层面,还是实际层面,一支旧军队的精锐就是那万把骑兵,难不成你还想靠这三五千步兵,杀穿东印度公司,再把那一万六骑兵吃了?
牛二心道,如今这局面,纵兴国公至此,也破不了这局,
西拉杰心急如焚,把希望寄托在大顺使节团卫队上,觉得这百十人训练有素,若是能够帮他一把,自己把手里的骑兵都赌上,对面的东印度公司基本就崩了。
到时候,说不定贾法尔就会做出选择,在东印度公司崩了的时候,将功补过。
但他的脑子,可能真的不太好使。
就算贾法尔将功补过,你真的能放过他?既然不可能放过他,早晚是死,又怎么可能选择将功补过?
背叛者要么不背叛,要么就把事做绝。
既然选择了按兵不动,作为部下,而不是盟友,那就是已经背叛了。
盟友可以看戏,部下看戏就是谋反,选择将功补过那是傻子。
牛二心里吐槽着这个愚蠢的、史书读少了的年轻人,心想你觉得你二大爷是傻子吗?他的脑子被猪油涂了?
悄悄摇了摇头,想着自己临来之前,在枢密院接到的命令。
又想,这倒也好。
输吧,全输光才好呢。大顺不想复刻一片石,即便实际上锡兰的兵力足够重演那个大顺最不想谈及的旧事。
第一章 孟加拉关税战争
到下午两点,这场仗,孟加拉败局已定。
虽然这是场上万人的大战,包括动弹不了的右翼壮丁兵、左翼能左右战局但是等着反戈一击的骑兵,甚至人数在五万人以上。
虽然从早晨七点,打到现在,两边加在一起,一共死了六七十人,两边伤亡数量一半一半。
虽然六七十人相对于五万多人的总规模,距离崩溃甚为遥远,哪怕是按照封建时代的标准,也够不上数。
但是,下午两点左右,牛二等这些大顺这边受过科班教育、也参与过实战的军官就已经确定,孟加拉败了。
打仗,是个很无趣的人类活动,战场的规律是可以总结的。当然,如果要是有战术天才,可以敏锐地发现战机,是可以扭转战局的。但前提是,这位战术天才的手里,有一支可以快速战场机动的预备队,否则再天才,手里无兵,无法执行,也是无用。
左翼的那些骑兵,什么状况,牛二等人不了解,但估计多半是有进攻能力的。
刨除左翼的那些骑兵,右翼那边的部队,绝对没有进攻能力。
西拉杰手里真正有进攻能力的部队,只有他手里和心腹掌握的三五千人。
上午十点钟,确定了他二大爷贾法尔已有反心之后,按照牛二的设想,这时候就该直接调整部署,准备开溜了。
但是西拉杰孤掷一注,还在做着自己打崩东印度公司,贾法尔就会回心转意、将功补过的美梦,一看就是太年轻了,蜜罐子里长大,没受过藩镇割据时代的毒打,也没经历过真正的政治上的斗争,幼稚无比。
西拉杰不退,非要打,那就肯定输。
西拉杰的部队,于大顺这边的人看来,只能算是有进攻能力,不至于像右翼的那群壮丁兵一样只能结阵憋在那不动一动就乱而已。
可训练水平、持久作战能力、阵型维系、士气水平等,都不行。
十点钟开始孤掷一注,主动发起进攻,对面的东印度公司占据了极大的防守优势。
消耗到两点,西拉杰这边其实也没死几个人,但部队不管是体力、士气、心气、阵型等,都已经无法维持。
骑兵和步兵的配合,更是可以上教科书的反面教材。骑兵居然直冲有榴弹炮和结阵防守的燧发枪阵。
步兵还跟不上。
炮兵又全是28磅、36磅这样的大炮,炮手不足,压根没有团属火炮支援前进。
这要是能突破英军防守,估摸着大顺军校的教科书,就可以全部重写了。
现在的情况,在牛二看来,就看英军是否发动反击了。
如果英军发动反击,便证明一件事:左翼的贾法尔,不是简单的谋反那么简单,而是提前和英军通气了。
因为如果不通气的话,英军是绝对不敢发动反击的。一旦动起来,侧翼被骑兵一冲,直接就完。
谋反,与通敌,也不是一回事。
下午两点四十五分。
英军在又一次防御住了配合的一塌糊涂的孟加拉军队的进攻后,发起了反击。
这一次,掩护侧翼的英军也直接转为了进攻阵型,完全放弃了侧翼掩护,全线反击。
牛二看到英军掩护侧翼的部队一动,心里就明白了,孟加拉人的侧翼,全是内鬼。
英国人连掩护侧翼的部队都敢直接动起来,那是摆明了,侧翼十分安全,贾法尔根本不是谋反,纯粹就是通敌。
于是冲着旁边的张三彪点点头,张三彪也在看到英军侧翼展开进攻队形开始反击的那一刻,就明白过来了。
立刻来到带过来的卫队旁,吹响了哨子。
“集合!整队!”
从中午开始就被允许在地上休息的大顺士兵,迅速站起来,整理各自的装备。
但是,随后的命令,却不是备战,而是被军官喊道:“背起背包!背起背包!”
士兵们赶忙又把之前已经放在地上的背包全都捡起来,各个小队开始互相整理背包。
放下背包,意味着备战。
背起背包,意味着撤退、行军、或者回营。
几分钟后,背包整理完毕,队形重整结束,旁边的马车也已经把马套上。
西拉杰此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被熬了一上午、士气低落、体力消耗殆尽的己方士兵,在这一次进攻失败、英军全线反击中,变为溃败。
仗打的乏善可陈,打到现在,两边的损失依旧没过百。
可这种封建王公的私兵、壮丁兵、骑兵精锐、身边家丁精锐模式的军队,一旦没了士气和体力,直接会演化为溃败。
别看大顺这边的“卫队”,也就百十号人,加上少量仪仗骑兵也就一百五,但其实在刚才之前,是真的有下场直接把对面的英军打崩的能力。
西拉杰手底下的心腹在刚才发动最后一次冲击的时候,若是大顺这边的部队以纵队快速行军,在侧翼展开,可以直接配合孟加拉的“家丁骑兵”,撕开英军的侧翼。
杜普莱克斯的判断,真的是正确的。少量精锐的新时代步兵,在这种奇葩的战局中,几百人就能左右战争的胜负。
但大顺至今一动不动。
哪怕,西拉杰说,他的国库里有上百万的金银币;哪怕西拉杰给大顺这些人开出来一百万卢比的高价。
甚至,很明显,东印度公司这次会赚翻了,国库的钱,估摸着多半都会被东印度公司拿走。
那也无所谓。
最高效的抢劫,永远是无民生义务的征税、和商业资本管控下的低价收购劫夺。
抢国库,是低效抢劫,段位太低。
大顺这边既然敢派出来这些人,就足以证明上面相信他们不会因小失大。
现在,休息了大半天的左翼的贾法尔的骑兵,终于动起来了,但动的方向,却不是英国人,而是直接朝着自己的友军席卷而来。
西拉杰见大势已去,已经顾不得咒骂贾法尔的背叛,而是准备跑路。
败局已定。
可跑路之前,牛二却赶到了西拉杰面前,给了传授了一点点历史经验。
“你没兵了,跑就是死。”
“就算碍于你的身份,贾法尔不便直接杀你,但你还是有至少六种死法。”
“比如,一队‘兵痞’,觊觎你身上的财物,将你杀死,贾法尔再把那些兵痞处决。”
“比如,他要把你转移到流放地或者宫廷,但转移途中,一不小心,船沉了,你和你全家都被淹死了。”
“比如,你被软禁,但某一天突发恶疾,死了……”
大顺这边的历史经验,还是挺丰富的,牛二随便就列举了六种死法,并且分析了这些死法的具体操作,给这个年轻人传授了一些人生经验。
西拉杰只见过外祖父说一不二、众人拥戴,却那里知道他外祖父当年是如何卑微地从一个军中主簿,干到一方节度使、并且是莫卧儿帝国第一个自立的节度使的创业艰难?
又如何能知道乱世之下,他的血统,只能让他的死亡,比那些乱世人体面一点?
这种事,全世界的封建统治者玩的都差不多。历史上西拉杰的全家女眷子嗣亲妈之类,确实是“覆舟沉于江”。至于这船到底是不是不小心坏了、不小心漏水了,这个就……
听到这些种种奇怪的死法,再看看兵败如山倒的场景,西拉杰双腿有些软,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呼吸也略有些急促。
越是急促的呼吸,越感觉好像喘不动气,便呼吸的更加急促。
牛二倒是不紧不慢地又加了把火。
“我听说,你们的经书上说:主造化生死,旨在考验你们谁的工作最完美。你们不要自杀,谁为过份和不义而犯此严禁,主便要把谁投入火狱……”
“这个,你们的圣人的七十二弟子中的一个,那个……外号叫爱猫人的那个,不也编写过类似论语的玩意儿吗?”
“里面不也记录你们的圣人之言,你们的圣人曰:无论是任何形式的自杀都属于自杀。跳崖自杀的人,永远地跳入火狱中。服毒自杀的人,在火狱中永远地手拿毒药服用。用铁器自杀的人,在火狱中永远地手执铁器刺自己的肚腹……”
“那你说,你现在兵败,明知道在乱军中逃亡,是死,那这算不算自杀?”
“就好比说,我不是想自杀,只是想拿刀子戳自己的心脏、割自己的喉咙,那么这算不算自杀呢?”
他在爪哇做了多年,和这群信徒没少打交道,就算没吃过猪肉那也见过猪跑,交流的多了,一些东西还是张口就来的。
虽然,实际上,牛二相当明白,大部分掌权者,对于宗教、圣训、圣人之言之类的东西,都是当放屁的。
越掌权,越不信。
所以这种时候,搬出来这些东西,可不是为了说服他的。
有些茫然的西拉杰,问道:“我的命运,在何方?”
牛二只笑了笑,叫侍从从背包里,拿出来两样东西。
一件蓝色的右衽军装。
一把剃须刀。
然后指了指右衽的军装,和放在衣服上的剃须刀,说道:“你的命运,就在其中。”
西拉杰愕然地看着那柄剃须刀,再看微笑的牛二,就像是在看邪魔。
不能自杀,是圣人之训。
不能剃须,也是圣人之训。
所以,刚才说的逃亡是死、等于自杀的那番话,就是屁话。
自杀违经、剃须也违经。
既然都是违经,那么现在与圣训无关,只与死活、复仇、权力……这些世俗的东西,有关。
命运不在那柄剃须刀上,而是在那身大顺的军装上。
但要接受这个命运,就必须要把胡须剃一剃。
大顺也蓄须,但不蓄成这样。
第二章 盟友、中立、背叛
下午四点半。
战斗已经结束。
孟加拉军队全线溃败,只有法国的炮手,在阵地上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他们用铁钉堵死了大炮的火门之后,才选择向叛徒贾法尔的骑兵投降,而不是向英国人投降。
亢奋之后极度空虚的克莱武,用已经开始颤抖的手,打开了装鸦片酊的瓶子,缓解了亢奋之后空虚的痛苦。
他现在需要自己立刻冷静下来,以应对眼前的情况。
眼前,多塞特郡步兵团,也就是第39步兵团,其第一营的士兵,正在和大顺使节团的卫兵对峙。
而大顺使节团的卫队,已经亮出来了大顺的旗帜。
他们只是保持着队形,却没有举起武器,也没有瞄准,而是背着背包,就像是在自己的土地上一样。
多塞特郡步兵团的指挥官艾尔·库特中校,对眼前的情况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多赛特郡步兵团,不是东印度公司的军队,而是英王乔治借给东印度公司的。
是英国的正规军。只不过借给了东印度公司用。
对面的中国士兵,打出来的旗帜,也不是雇佣兵的旗帜,而是真正的大顺军方的战旗。
这种情况该怎么应对,库特中校完全不知所措,因为在来这里之前,英国政府的人特别叮嘱过他,一定要避免和中国人之间的战争。
甚至告诉过他,如果中国人和法国人混在一起,如无必要,就不要对和中国人混在一起的法国人发起进攻。
中国有使节团在孟加拉这边,他们知道。
但是,这些中国的使节团,没有选择往孟加拉首府穆尔希达巴德的方向撤退。
而是明显顶着英军的方向,向前走。
服用过鸦片酊、已经冷静下来的克莱武,走到了多赛特郡步兵团的前面,和库特中校交流了两句后,多赛特步兵团的士兵也都收起了火枪。
克莱武走到大顺卫队的前面,脱下了自己的帽子致意后,大顺这边的队伍里张三彪也站了出来。
“请问你们要去哪里呢?”
克莱武尽可能保持着礼貌,用不怎么熟练的汉语询问大顺这边的人。之前他在松江做过一段时间的公司职员,虽然说得不好,但多少还是可以理解他在说什么的。
“我们要前往加尔各答,从那里乘船回国。你们可以派向导吗?我担心我们的队伍在加尔各答引起误会。”
张三彪回的是汉语,翻译将这些话转译成英语,做出了询问。
克莱武松了一口气,回头和库特中校交流了一下。
大顺这边既然已经亮出来了军旗,那就最好不要没事找事。现在英国最怕的,就是印度方向,大顺出手。
哪怕不真的开战,只是拉偏架、让法国海军去高浪埠补给、在马六甲维修,那就会让英国在印度方向非常难受。
现在英国人一点不想试探大顺,两边的文化隔阂太大,很多时候说话都是鸡同鸭讲,根本无法有效沟通。
万一因为文化隔阂,本以为是个小试探,结果大顺那边理解成大羞辱,那就麻烦了。
大顺的这支军队,训练有素,一点没有收到战争和孟加拉人溃败的影响,队形非常整齐。
虽然如此,凭借现在手里的三千军队,消灭这样一支百十人的军队,也不难。
问题是,为什么要打?
打完之后怎么收场?
不要说还有一支卫队,就算现在只有一个大顺的使节,拿出来大顺的节,英国人不但要派人保护送到船上,还要派兵保护生怕有孟加拉的溃兵将他们杀掉。
甚至万一之前从金德纳格尔要塞逃出来的法国人,为了把大顺拖进战争,刺杀大顺的使节嫁祸到英国头上,那可就麻烦了。
主要现在英国这边完全看不懂大顺这边要干什么,或者说因为看不懂,只能认为大顺希望在战争中中立,大发战争财。
而起,从贸易的角度来讲,似乎大顺对印度没有兴趣,也非常说的过去。
因为,不管是作为生产区、还是销售区,印度对大顺的意义都不大。
相对来说,英国东印度公司和大顺西洋贸易公司,在波斯湾等地的冲突,可比在印度严重的多。
东印度公司从贸易角度,希望得到孟加拉;可大顺从贸易角度,整个孟加拉都比不上一个红海边的穆哈。
当然两边在穆哈也没有到兵戎相见的地步,毕竟那是人家奥斯曼土耳其的地盘,还是以行贿、送礼、拉帮结派、找代理人、托关系、走门子为主。
大顺过早地表达了中立的态度,才让英国人得以在印度放开手脚。杜普莱克斯被调走之后,英国就把多塞特郡步兵团的营队,和第12炮兵团这样的英军野战部队调了过来。
等着法国人明白过来自己被耍了的时候,已经晚了。
这两支从本土调来的野战部队,在海军的配合下迅速占据了优势,并且立刻打破了两边休战的承诺,攻取了诸如金德纳格尔这样的法国要塞——为西拉杰效命的那些炮兵、还有日后在印度地区出了名的“黑暗雇佣兵团”的萨尔茨堡的莱因哈特,都是从那座要塞里跑出去的法军。
杜普莱克斯为法国留下的优势局面,此时已经荡然无存。就算法王清醒过来,再把杜普莱克斯派了,也没用了。
各地的节度使,在法王调走了杜普莱克斯后,就认为法国人并不可靠,开始摇摆。
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大顺全程看戏的基础上的。
否则,之前的战争,哪怕大顺这边出动一个营,甚至只提供一批专业炮手,那么就根本不是胜败的问题了,而是根本不可能打起来的问题了。
之前在要不要打的问题上,英国内部就已经出现分歧了。
是库特中校和克莱武,再三表达了战略上的看法——时间在孟加拉人那边,如果不能趁着雨季到来之前击败孟加拉人,那么西拉杰就会整合他外祖父留下的遗产,完成内部清洗和整合,那么公司就再也没有获胜的机会了——这才导致了战役的爆发。
这还只是孟加拉自己的力量,只要大顺稍微下场,那么这场仗就根本不可能打了。
对大顺军队的战斗力,英国这边是有清醒认识的。
之前与荷兰的下南洋之战,虽然没有大规模的野战,但是大顺敲荷兰城堡的效率,足以惊骇世人。
这是个非常简单就能判断对方战斗力的时代。
不靠围城,而是靠攻城,在半个月左右就夺下一座堡垒的军队,必然是此时精锐部队的标杆。上一个有这样效率的,还是把荷兰打出来灾难年的法军。
所以此时在克莱武和库特眼里的这支百余人的大顺军队,并不单薄,其背后站着一个从西伯利亚到爪哇;从中亚到日本的庞然大物。
这种怪物,招惹不得。
故而说,英国国内也有一部分贵族和纺织工场主,叫嚣着要给中国的走私贩子一点颜色看看。
但东印度公司却是非常坚定地站在反对的一边,的确,大顺的走私贩子非常烦人,但那也只是烦人而已,真要打起来,那就不是烦人那么简单了,而是东印度公司可以直接宣告解散了。
东印度公司这段时间也频频向大顺示好。
今年说,公司已经游说了大量的议员,可能就要放开茶叶关税了,你们再等等,马上就有消息了。
明年说,公司已经考虑,加大在大顺的棉布进口数量,你们再等等,棉布关税马上就取消了。
但总的来说,东印度公司还是把希望,寄托在:大顺要整合南洋、夺取日本、扩大日本贸易、移民南大洋洲、发展贸易、占领美洲西部等等战略方向上。
这也和这些年刘钰不断给东印度公司的这群人念经的结果,刘钰念的经就非常简单了,中华帝国的问题,是土地不够、人口过多,我们要先解决内部人地矛盾,没有大量人口的土地,才是中华帝国的最爱。
买椟还珠,懂不懂啊?以玉为宝、以义为宝的区别,懂不懂啊?
你们觉得没价值的东西,我们觉得很有价值,懂不懂啊?
你们是商业资本主导,我们希望是工业资本主导,懂不懂啊?
我在松苏的改革一直是提升耕地作为生产资料的属性,淡化耕地的金融投资属性,懂不懂啊?
他念经,倒真的是为了英国东印度公司好,给他们一点心里安慰。
但交流起来,真的挺难的。
农耕帝国的生产思维,和商业国家的贸易思维,基调传统上就有巨大分歧。
毕竟,连伏尔泰那样的启蒙哲学大师,曾经评价北美都是用最刻薄的句子——几英亩的雪地而已,有什么好的——当然现在不会这么评价了,因为从商业思维的角度,北美因为人参貂皮又值钱了,法国已经不太可能用整个北美,换一个巴掌大小的产白糖的瓜德罗普岛了。
至于念的这些经,英国人到底信不信,刘钰也不管,反正是东印度公司爱信不信。
不信?不信那就股东出资,在印度造一支战列舰舰队、在印度征兵五万,准备300门大炮呗。
反正现在北美已经被大顺的贸易搅合的不得安宁了,价值倍增,情况就这么个情况,大顺到底动不动弹,爱信不信。
信,就和法国人在印度猛打,在大顺完成内部整合之前,抢到印度。
不信,就赶紧让股东毁家纾难,在印度弄个舰队加五万正规军,随时防备着。
也没多少钱,估摸着十年投资3000万英镑、也就一亿两白银,差不多了。
哦,没那么多钱啊?
没钱你还不信?
现状就是,信不信,不取决于脑子,取决于物质,取决于能不能拿出这笔钱。
既然被逼到了物质层面,那一切就只能往刘钰早早为英法设计好的坑里跳了。
反正坑就摆在这,大顺的百十名士兵,就是能在孟加拉战场看热闹、看完热闹之后还要求英国方面出人、出向导、出翻译,把他们送到加尔各答。
克莱武和库特中校商量了一下后——当然他们不是商量是不是派人护送大顺这群人去加尔各的的问题,这个问题不用商量——克莱武再度出面,礼貌地询问道:“西拉杰的统治,已经结束了。”
“他残暴地屠杀了无辜且守法的英国人民,而且他的统治众叛亲离,残暴酗酒,使得他的人民与部下,都站在了他的反面来推翻他的残暴统治。”
“伦敦东印度公司可以保证,贵国与西拉杰的硝石贸易合约,会继续执行,并且不会受到丝毫影响。这是公司的承诺。”
“贵国的使者如果愿意在加尔各答逗留一段时间,公司也表示极大的欢迎。在他们推选出新的孟加拉节度使后,公司会促成他们立刻签订新的硝石贸易合约。”
一直没有说话的牛二,此时从人群中站出来,脸色故意装作阴沉颜色,决定在临走之前,给孟加拉和东印度公司,留点值得回味的炸弹。
“天朝有天朝的道德。臣子对君主的忠诚,是摆在首位的。我在战场上,目睹了一场背叛。我会把这里发生的事,上奏天子。”
“而且,我很怀疑,一个野心勃勃的背叛者,贵公司是否有能力保证天朝硝石贸易合约的执行。我个人,对背叛者贾法尔,很不满意他的德行。”
第三章 剃须、易服
牛二对背叛者贾法尔所表达的不满,暂时看来,似乎并无什么大用。
讲道德,讲不死贾法尔手底下的一万多骑兵,贾法尔需要东印度公司、东印度公司也需要贾法尔,双方合力才能完成对孟加拉的统治。
但,看似二者之间合作,但其实二者之间是有深层矛盾的。
因为这是个统治阶层抢着卖国的时代。
你贾法尔能把孟加拉卖了,卖成节度使。你卖得,我如何卖不得?
凡事,就怕卷。
卖国也是可以卷的,一旦卷起来,那就互相竞价。你贾法尔可以给东印度公司国库里的1700万银币,我可以给他1700万卢比再把关税给他。
问题就在于,贾法尔有野心,而不是纯粹想当个傀儡。
因为卖国,也得卖个好价钱,没卖之前就是二把手,卖了之后还是二把手,那这国不就白卖了吗?
一般来讲,老三卖国,一定卖的比老二便宜;老四卖的,一般比老三便宜。
作为全程参与执行过刘钰的南洋战略的人,牛二对于这种挑拨离间、埋雷分化、激化矛盾的手段,已然是多有心得。
爪哇这几年的魔幻事,不比印度这边差,对这些统治者的德性,牛二还是很了解的。
况且,剃须、易服的西拉杰,就在大顺使节团的队伍里藏着。
一旦离开加尔各答,大顺就可以放出风去——事实就是,西拉杰确实是从加尔各答逃走的——至于贾法尔是否相信英国人和这件事没关系,这就不取决于英国人如何澄清了。
黄泥巴掉裤裆里,说不清楚的。
当然这是阴谋层面的制造矛盾。
而在阴谋之外,英国与贾法尔之间的深层矛盾,更是无法调和。
东印度公司走到今天,刘钰就可以明确地说,东印度公司必须要完成对孟加拉的控制、并且获取税收、统治,也就是彻底将孟加拉傀儡化,且把关税、贸易等都把持在手中。
否则,东印度公司的资本是撑不住的。
大顺的劳动人民,用布满老茧的双手,给英国人,或者说,整个欧洲的工业资本、小生产者来了个狠活。
狠到西非奴隶贸易中的一项关键商品,爪哇靛蓝染料染色的松江粗布,有了个专有名词——哀伤之布——既是奴隶穿的,也是用来和当地手里换取奴隶的最抢手商品。
奴隶这事儿和大顺没啥关系,大顺的文化里,蓝色与哀伤没啥关系。再说那是欧洲各国的自留地,大顺的资本就算有这心,也压根挤不进去。都是些二道贩子在倒腾,比如荷兰人。
只不过,连奴隶贸易这种和大顺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都出现了贸易品的特殊专有名词,叶落知秋,也可以知道大顺的棉布对欧洲小生产者的冲击了。
刘钰用鞭子和棍子上的胡萝卜,连抽带引的让松苏资本将之前的大量贸易积累投入到了南洋和东北大开发上,使得松苏终于不需要叫“鱼米之乡”了。鱼米之乡,在这个时代,不是啥好词。
生丝、棉布、丝绸的产量,伴随着“不再是鱼米之乡”的进程,节节攀升。
孟加拉对英国是好地方,好就好在孟加拉的拉杰沙希,是印度的丝绸业中心。
英国现在进口生丝的方向,挺多的。
托斯卡纳、佛罗伦萨、土耳其、墨西哥,都产丝。
东印度公司对孟加拉如此重视,为的就是孟加拉的丝绸——棉布的话,孟买的苏拉特,那里也能提供,孟加拉在棉布上不特殊。
想要商品有竞争力,一般情况有四个方向。
关税。
这是这场孟加拉战争的根源。
汇率。
大家虽然都用白银,但物价革命导致的欧洲的一两银子,和亚洲的一两银子,现在还真不一样。
技术进步。
这个就算了吧,历史上机械丝绸反超手工业,还得个六七十年。
压榨劳动力。
这个,是可以做的,也是现在东印度公司唯一有能力、靠主观能动性解决的。
怎么解决?比如说,大明的太监织造征收,这是一种方式。那真不是收税,那就是劫夺。
商业资本下限更低,要是再狠点,就分发下去,完不成任务,鞭打、棍棒、吊树。
这也是可以压榨劳动力的办法。
历史上印度的丝织人,不少人选择剁手指头,为的就是逃避缫丝之类的工作。
这种劫夺制度的基础,老马教过的,必须要让商业资本占据统治优势地位。
否则的话,你连统治优势地位都做不到,凭什么鞭打、棍棒、吊树,逼着纺织工干活?
也就是说,想要做到这一步,孟加拉的政权,必须全面傀儡化。
要做到对粮食、原材料、人口、税收的全面控制,而不能只是获取关税。
只获取关税,赚不到多少钱。
工业革命作为人类进步的一项分水岭,有很多意义,可以划分无数的分支。
只挑最细的一条分支来看。
假设一艘货船的载重量是1000吨。
一个东西方贸易的周期,是一年半。
那么,装1000吨棉花,和装1000吨棉布,是不是运费一个价?
显然,是的。
那么,资本会选择装1000吨原材料?还是会选择装1000吨经过手工业增加了劳动值的棉布?
工业革命革到什么程度,就是运原材料、还是运成品的分水岭。
这个阈值,现在来看,英国还得三十年到五十年。
英国的商业资本,现在需要印度廉价的劳动力、远胜于兰开夏的生产效率,并且需要强制的资本主义萌芽性质的改造,比如搞包买制、搞手工场。
这样,才能在大顺的走私狂潮的压迫下,获得足够的利润。
这,也和上面的生丝问题一样,需要获得优势的统治地位,否则是搞不了的。
现在的印度问题,和历史上鸦片战争的中国问题,是不一样的。
不能刻舟求剑地去臆想此时孟加拉问题的本质。
东印度公司,现在需要印度作为一个“生产者”的角色,此时从未想过把印度作为一个“消费市场”。
不现实。
连已经开启工业革命的大顺,现在对把印度搞成市场这件事,都让刘钰头疼,英国东印度公司此时何德何能?
一个消费市场和原材料市场,是可以以半殖民地的状态存在的。
一个生产者地区,是不能以半殖民地的状态存在的,因为必须要强制把这里拉入资本主义体系之中,只能以暴力、强制、关税、控制等等手段。
就如同刘钰在松苏改革的基础,是他手里捏着暴力机关,有军队、刺刀、衙门、刑罚、官僚、统治、关税、海军,而不是靠他念经,就念得佃户退租去做工了、资本去苏北垦荒了。
印度问题也一样,东印度公司现在在大顺劳动人民的逼迫下,只能对孟加拉进行最极端的强制改动经济基础。
催化种植园、手工场、包买制等等这一切。
否则,要完。
而这一切,必须要统治,而不是仅仅把控关税。
东印度公司和大顺商业资本之间的矛盾,很简单就能总结:一件破棉布成衣,1754年能在伦敦能卖2.04英镑,这钱赚的真爽,大顺商业资本也想这样躺着赚钱。
东印度公司又不想让大顺的商业资本赚这笔钱,只想让大顺做生产者,可这些年膨胀起来的大顺的商业资本又不肯主动去死,松苏大阅之后,大顺的商业资本不但不想主动去死,甚至还想让各国东印度公司都死,那咋办?
这就是矛盾。
这种矛盾,在此时的英国其实挺有意思的——放开关税,会让大顺的商品蜂拥而至;而严守关税,又给予东印度公司垄断专营特权,那么反对东印度公司垄断专营,是不是叛国、卖国?靠自由贸易的小散商,去和大顺西洋贸易公司这样的怪物,去争夺西非、波斯、土耳其市场?
现在,英国东印度公司,如果想要强制把孟加拉的经济基础改变,就必须掌握暴力机关、掌握政权,否则玩不转。
贾法尔这样的野心家,靠着背叛,从老二变成老大,如果连暴力机关、政权核心、土地税收这些东西,都卖了,那他背叛的意义是啥?
不给好处,谁叛变啊?
这就是两者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反过来说,如果英国现在已经爆发了工业革命,而且其生产效率已经达到了历史上1820年的水平,那么反倒是有可能互相妥协的。公司拿到关税,节度使当个守土官长,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这其中的逻辑,就和刘钰力主的全面入侵印度不同。
因为英国大约在1750年,就基本消灭了自耕农和小农经济,一个适合着床的环境已经有了,只等着卵受了精,便开始发育。
而刘钰力主全面入侵印度的原因,则是希望暴力摧毁印度的小农经济基础,让印度的棉纱,和大顺的传统升级为资本主义萌芽的家庭包买制铁轮脚踏飞梭织布业配合,以一种暂时不痛、但一旦痛起来就已经病入膏肓的方式,激发大顺的狂暴变革,暂时麻醉大顺的封建统治者,悄悄滋养新时代的力量。
此时两边对孟加拉都垂涎欲滴,两者都是要全面入侵,但形式相同,内核逻辑全然不同。
这种深层的区别,也就是大顺一直蹲在锡兰看热闹,并不在这时候主动来印度的原因。
哪怕刘钰知道孟加拉的国库有上千万两白银,刘钰也不为所动,继续等,必须等到一个可以打开欧洲市场、走私合法化的机会,没有一个广阔的消费市场是不能快速改变经济基础的。
所以大顺对印度的入侵,不是一个孤立事件,而是只能作为世界大战的一部分。
一旦开战,不可能只在印度地区打可控战争,必须对欧作战。
因为皇帝要打印度,是为了收税。
刘钰对资本做的国债预热和动员,是要干爆英国东印度公司,干爆欧洲的海关。他们愿意为这个出钱,可不愿意为印度出钱;皇帝打印度收税,关我鸟事?可要是打英国东印度公司、要碎掉《航海条例》,那我买国债可就义不容辞了,爱国情绪哗一下就上来了。
故而大顺想要真正发挥资本动员和备战优势,就只能晚打、大打、打世界大战。
现在牛二在临走之前,还不忘挑唆一下英国人和贾法尔的矛盾,也正是在贯彻刘钰的路线。
两边赶紧打起来,赶紧弄出来残酷无比的盘剥、战乱和内斗。
赶紧激化英法之间的矛盾,让英国快速击败法国。
因为如果提防贾法尔,那么荷兰人早已出局、大顺暂时看戏,肯定要以最快的速度把法国人干掉,以免贾法尔和法国人勾搭。
再苦一苦孟加拉的百姓。
再苦一苦法国东印度公司。骂名……
骂名,东印度公司和贾法尔来担,和大顺一点关系没有。
大顺出兵印度时候的称呼,应该是正义的迟来复仇、臭名昭著的Gaddar-e-Abrar的梦魇、西拉杰纳瓦布的保护者、法国东印度公司的拯救者、路易十五的外交智慧结晶、波旁王朝的坚定盟友、新教诸国毁灭者。
至于日后孟加拉人民会不会像锡兰人一样感叹,扔了生姜、来了辣椒……侵略者嘛,总得找点东西,涂脂抹粉。
第四章 信不信不取决于脑袋
牛二这番话,还真就说进了克莱武和库特的心坎里。
贾法尔是野心家,不可信。
这种背叛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这一点他们自己也心知肚明。
现在大顺再度表现出非常中立的态度,这也更加剧了法国人的危机。
克莱武对于大顺这种在道德上的评价,不屑一顾。
但道德之外的东西,就是现在贾法尔还需要公司的支持。而公司,必须要趁着这个当口,从贾法尔这里拿到钱、拿到配合的士兵,迅速将法国人赶下海。
这是不能搞反的。
傻呵呵地先搞贾法尔、提更多要求,那法国人可就乐坏了。
贾法尔作为背叛者,也需要一段时间来整合内部,这段时间,肯定会公司言听计从,是蜜月期。
这个蜜月期一旦过了,只怕贾法尔就会主动去勾搭法国人,甚至法国人也会不计前嫌地勾搭贾法尔。
克莱武心想,在雨季结束后,就应该全力以赴,彻底把法国人解决掉。
现在印度的外部势力,刨除掉本土势力——阿富汗也算是印度的本土力量,毕竟这是传统——只要大顺急需保持中立,那么也就只剩下法国人了。
葡萄牙人脆弱不堪,之前大地震,元气大伤,国内矛盾激化,而且因为刘钰的启蒙跃进演说和科学教谣言,使得葡萄牙内部现在乱成一团。正在给教廷施压,让新上台的教皇给个说法:要么解散耶稣会、要么葡萄牙退出罗马教廷。
内部的改革派和保守派,已经让葡萄牙已经沉睡了百余年的异端裁判所,重新开张,两边的斗争已然白热化。
之前又没了澳门,东帝汶的檀香又被大顺加了重磅关税,在印度剩下的那点势力,根本不需要考虑。
荷兰人早废了,大顺全面接管了荷兰人的势力,现在大顺中立看戏。
而大顺对贾法尔表达出的道德上的厌恶,也让克莱武感觉这是一件好事。
他对中国了解不深,但粗浅的了解还是有一些的,道德主义,也一直是欧洲启蒙运动鼓吹中国的方向。
所以,大顺这边的人表达了对贾法尔的厌恶,也就说明,大顺不会支持贾法尔。
故而,问题就已经非常明确了。
有可能、且有能力支持贾法尔的,只有法国人。
现在这些中国人在这里溜达,要去加尔各答,简直再好不过了。
不要招惹他们,而是把精力放在贾法尔身上,最好是能逼迫贾法尔交投名状——让贾法尔把手底下的法国人,全部弄死,或许可以让贾法尔和法国之间的矛盾激化。
从而减少法国人对他支持的可能,或者延后。
至于这些中国人,现在走的越远越好。
免得到时候法国人出面,请中国这边帮忙,把那些炮手俘虏要回去,那就没办法让贾法尔纳投名状了。
克莱武想到这,便没有去接牛二的话茬,而是避开了道德问题,很快就从队伍里,找了两个向导和一个公司职员,让他们跟着大顺的人去加尔各答。
于是,西拉杰混在其中的大顺第十三战斗工兵营,就这么和英国多塞特郡步兵团,擦肩而过。
两边的连队军官,甚至还友好地握了握手。
等着大顺这边的士兵列队远去,克莱武再也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享受着这场豪赌的胜利喜悦。
以及,更为现实的物质上的刺激。
贾法尔答应,会给东印度公司1700万卢比的酬金,并且给英国这一次的军官阶层,一共200万卢比的谢礼。
一个曾经默默无闻的小伙子,一夜之间,已经超越了英国大部分乡绅贵族的财富,在这个有可能实现阶级跨越的时代,迈出了最为关键的一步。
兴奋之后,克莱武立刻和库特中校讨论了一下当前局势,然后道:“中校先生,我认为,现在应该借助贾法尔的一部分兵力,在雨季来临之前,继续发动对法国人的进攻。”
“从长远来看,中国人虽然在道德上的评价是如此的幼稚,但他们的话是有道理的。贾法尔是一个野心家。”
“幸运的是,中国人出于道德,对他充满了厌恶。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消息。中国人厌恶叛徒,胜于厌恶敌人。”
“贾法尔这种野心家,不会接受公司的诸多条件。而实际上,你我都清楚,我们必须要在印度尽快立足,而且要获得足够的利益。”
“法国人知道我们在孟加拉的战争,如果他们不是足够愚蠢,那么他们很可能趁机来攻打我们。毕竟,我们和法国人之间的约定,在我们攻下金德纳格尔之后,已经不复存在。”
“我认为,此时对我们是个机会。如果法国人趁着我们在孟加拉用兵的机会,攻打马德拉斯,这既是危机,也是机遇。”
库特很赞同克莱武的看法。
确实,现在围攻城堡,对英法来说,都是一种艰难的战斗。
围攻城堡所需要的炮兵优势、重炮、精锐掷弹兵,两边驻扎印度的军队都不足或者根本没有。
克莱武所说的危机,就是现在公司出兵孟加拉,在马德拉斯的防御当然空虚。
而这一次敢于出兵孟加拉,也是因为杜普莱克斯被调走,否则的话,杜普莱克斯是不会放过这样的进攻机会的,甚至公司可能都没有机会攻打孟加拉。
虽然法国那边的新总督,不够敏锐,克莱武在之前的金德纳格尔攻击中,可以轻易地蒙骗这个叫戈登的新总督,并且这个新总督之前也一直执行着法国政府的“不主动进攻”政策。
可是,现在仗都打到这个份上了,要是那个总督还不知道出兵马德拉斯,借机围城,那就只能算是蠢货了。
如果他是蠢货,那么法国人就不值一提,慢慢啃掉他们即可。
如果他不是蠢货,那么他一定会出兵马德拉斯。
而一旦出兵,假如英军可以快速回防,那么就等于避开了英国人最不愿意面对的围城战。
确实,法国人之前攻堡垒,攻不动;英国其实也一样,这年月堡垒哪那么好打。
凭借刚刚战胜了孟加拉的士气,以及贾法尔的骑兵支持,如果能快速回援,在法国人发起对马德拉斯围攻的时候,给予法国致命的野战一击。
那么,法国人在印度就彻底失败了。
就像是大顺当年下南洋一样。
击溃其野战机动部队,则剩余的城堡,只是个时间问题。
没有野战机动部队的守城战,其实就是等死。
现在法国手里只有这么一支可以野战的机动部队,也就是可能会围攻马德拉斯的那一支。
这就是克莱武所说的机遇。
法国人的城堡,和其余殖民者一样,都是建在海边的。
这当然不愚蠢。但法国人的海军还远在毛里求斯,一个个没有制海权的海边城堡,就是送的。
“克莱武先生,你的想法是正确的。孟加拉问题,暂时已经解决了。而如果想要彻底解决,那么在中国人不入场的情况下,必须要尽快解决掉法国人。解决掉法国人,才能最终解决孟加拉问题。”
“至于中国人在乎的硝石贸易,公司应该舍弃一部分利益,给中国人一个非常优惠的条件。虽然……我们知道,中国人在这里购买的硝石,可能会出现在巴黎的军队中,但我们别无选择。”
现在克莱武还不是公司的大头目,但这一战之后,他在公司中的话语权自然会大幅提升。
公司和大顺之间还有诸多剪不断、理还乱的贸易往来。
拉杰沙希可以产丝绸,但却变不出来茶叶、瓷器、大黄和锌块。
这种时候,对大顺释放善意,保证大顺的硝石贸易,对公司当然是有利的。
不只是公司,英国政府也是对大顺的一些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知道大顺在卖给法国硝石,也全都假装不知道。
东印度公司向来喜欢炒作一些事件、操控一些舆论,但现在,哪怕大顺的一些举动,已经侵害了他们在波斯、土耳其和非洲的利益,却依旧没有发起舆论,尽可能低调冷处理。
库特现在就希望公司不要脑袋一热,盯着硝石贸易的那仨瓜俩枣,因小失大。
对此,克莱武信心满满。
“公司会很满足这一次的行动,贾法尔答应给我们的白银,也会让公司的头脑清醒一些。他们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杜普莱克斯的思路是正确的,我们的孟加拉101团、103团,证明了他的判断:印度人通过我们的训练方法,一样可以拥有和欧洲、中国军队一样的战斗力。印度源源不断的人力,以及公司的投入,可以使我们在印度拥有一支便宜的、战斗力强劲的军队。只需要我们保证他们吃饱、并且按时给他们发军饷。”
“同样的,他认为印度的财富,在于税收,而不是贸易。固然是他针对法国的情况而做出的判断,但对我们来说,也是有用的。”
“我们在印度立足的基础,是孟加拉的丁税和亩税。而要得到这一切,就必须快速击败法国人。”
“让中国人沉浸在和平的贸易幻想中吧,让他们沉沦在这场欧洲战争的中立贸易的巨额利润中吧。”
“我们必须在中国人清醒过来之前,解决掉唯一的变数,南边的法国人。”
“公司的大部分股东都是蠢货,但他们在伦敦,不在这里。这里的人,头脑敏锐,会做出正确的判断。”
库特也笑了起来,心想,的确是这样的。只要抓住这次机遇,解决掉可能出动出击的法国人,那么孟加拉就可以彻底握在手中了。
“好吧,让我们去和贾法尔谈谈,以及让他派给我们足够的骑兵。在雨季来临之前,乘船返回马德拉斯。”
“运气好的话,我们与法国人在印度的争端,明年雨季之前,就能解决。”
第五章 区别很大
“是的,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东印度公司必须要在欧洲的战争结束前,彻底将法国人驱逐出去,全面控制孟加拉的丝绸、棉花、棉布、麻布和硝石。”
“时间,并不站在我们这边。我们个人的命运,是和公司绑定的。”
渴求财富、名声、威望这些东西的克莱武,也是一个理性的利己主义者。而一个真正的利己主义者,有时候表现出来的又往往会有看起来不那么自私狭隘的举动,比如克莱武并不吝啬将自己在印度得到的财富分给士兵。
比如说,加勒比的糖,难道要先去英国本土,然后再从英国本土运到北美殖民地?
那这已经不是脱裤子放屁了,这是拉了之后又抽回去。
所以,一旦出现裂缝,那问题就好找了。
凡事,要堵,也要疏。
《糖蜜法》的堵,是对外国糖加增关税。
《糖蜜法》的疏,是简化本国糖的麻烦流程、降低税率、减少中间环节、简化行政力量的干预……
而资本,是善于把“疏”,弄成一个溃堤决口的。
其中,西印度的资本集团,要的是直接往欧洲大陆销售的权力,减少政府的干预,但对国内市场又希望政府加大航海条例和糖蜜法监管确保自身在国内的垄断地位。
这其中,西印度资本,获得了直接向欧洲大陆卖货的权力。这包括南欧、北欧,和他们进行直接贸易,以减少中间环节,和法国糖竞争。
那么,爱尔兰呢?
西印度的商人,是否可以不先来英国本土,经过英国本土的分销商再销售到爱尔兰?
所以,拨开历史的迷雾,就能看到有趣的一幕。
1733年糖蜜法等一系列有利于西印度资本的法案议会争端中,到1739年法案要最后审核时,反对最激烈的,是英国的各个“手工业城市”。
而反对的重要一条理由,是“这将导致北欧的商品,对殖民地倾销,将严重损害本国工业的力量”。
那么,问题来了。
一群卖糖的、或者说,名义上是《糖蜜法》为核心的法案,为什么反对的理由是“这将导致北欧商品对殖民地倾销、损害本国工业”?
或者说,北欧,有什么商品,能够对殖民地倾销?
是北欧的商品?
还是瑞典东印度公司、丹麦东印度公司的东方商品?
因为,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别玩什么聊斋。你直接去欧洲大陆卖货,那回来的时候,你空着船回来?
南欧的确是渣一般的手工业能力,这个不提,那里倒是买不到什么货。
但是,北欧呢?
原本历史上,瑞典、丹麦的东印度公司,和印度吊毛关系都没有,那么这么点小国,一船一船又一船的中国茶叶、棉布、丝绸、瓷器,都卖到哪儿去了?
1739年,《糖蜜法》等一系列法案最终审核前,反对最激烈的,恰恰是和糖、酒关系不大的手工业城市的议员。
而把爱尔兰拉入西印度直航贸易的范围,也就此拉开了爱尔兰的走私大时代。
问题是,手心手背都是肉。
西印度的资本力量、东印度的资本力量、本国手工业的资本力量——这也一样得拆开看,比如英国的丝织工业,他们也想要便宜的、不被东印度公司垄断的、上等的印度丝或者中国丝;而如羊毛纺织业等,则对东印度公司卖棉布这件事本身不满,哪怕征收超高额关税,就该直接禁止;而棉纺织业,则又希望政府放开棉布的禁令,但又禁止外国棉布进入,可问题是放开棉布禁令,又根本挡不住外国棉布走私……
国家是不能简单的拟人化的。
这场围绕在英国议会的博弈,是各方资本势力的明争暗斗,彼此间的利益很多时候是相互矛盾的。
这甚至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业资本的问题。
在商业资本之内,还有再细分。
有垄断特权的东印度公司;没有东方货物贸易权、但却能从北欧拿货的西印度资本,二者之间也是有矛盾的。
西印度资本,和中国之间,没啥过不去的坎——你中国的手工业再牛批,你能把白糖卖过来吗?赔死你。
但是茶叶之类的东西,我西印度群岛又不产,凭啥钱都让东印度公司的人赚了?你就大胆地往瑞典运货,我这边卖糖的时候,回去也不空船。
如果把英国拟人,这个矛盾能不能化解?
能,理论上,只要工业革命的程度达到阈值,物美价廉到东印度公司船上装棉花和生丝而不是棉布和丝绸,就可以把这个矛盾解决。
但现在,务实一点……《曼彻斯特法案》这么久了,兰开夏的棉布质量和效率,比得过孟买苏拉特了吗?并没有,并且短时间内也不见得可以。
原本历史上,瑞典东印度公司资本不足、丹麦东印度公司运力有限,即便这样,依旧引发了严重的走私问题。而现在大顺与瑞典、荷兰合作,大批的货跑到北欧去了,资本充足、货源保证、关税清晰、运力提升,问题更大。
所以,这就是刘钰说的,也是东印度公司内部一些清醒者所意识到的。
留给东印度公司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必须孤注一掷,砸在印度。
他们和大顺之间,想要妥协合作太难了,因为他们的真正利润,来自于国内的垄断特权。大顺想要的,是废掉他们的垄断特权,要……自由贸易。
自由贸易,英国的商业资本可以当买办。
但自由贸易,英国东印度公司必死。
所以如果不能解决国内工业生产能力不足的情况,并且可以预见这个现实将持续几十年,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借用印度更高的手工效率、更廉价的人力成本,来替代、竞争中国的手工业生产能力。
这是选择全面开战、把大顺的东南沿海全部屠光、且全灭大顺的舰队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之外,最可行的实际一点的办法。
只要印度的产品足够便宜、质量过关、产能充足,那么就没人用中国货了,那么东印度公司就依旧还把控着垄断权的收益。
否则,西印度那群人,会把英国卖个好价钱的。
哪怕是站在英国拟人化的角度,东印度公司的意义,也是巨大的。因为如果没有东印度公司,那么剩余的商业资本,会迅速聚集成一个买办集团,和大顺拉近关系。
某种程度上,东印度公司也是英国在往商业资本里掺沙子,虽然他们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
这就是授予垄断特权的意义,迫使东印度公司的资本,站在中国商业资本的对立面。
没有这个垄断特权,英国的商业资本、西印度资本集团,北美殖民集团,会立刻和大顺的商业资本合作,卖掉英国的工业资本、卖掉英国的关税,并把庞大的殖民地市场,卖出一个让他们满意的价格。
而因为这个垄断特权,东印度公司只能选择和中国商业资本为敌,并且尝试在印度加大投资,试图摆脱对中国货物的依赖。
而这,又迫使东印度公司的资本集团,不得不选择全面控制孟加拉,并且要迅速击溃法国在印度的力量,从而用最残酷的劫夺制,压低成本,保证拉杰沙希的丝绸能和松苏丝绸竞争、保证孟加拉的棉布能和松苏棉布竞争。
玄学一点的宿命说法,英国人在《乌得勒支条约》之后的奴隶贸易和加勒比蔗糖发展,招致了巴达维亚蔗糖危机,最终导致了华人锡兰大迁徙。
而现在,他们被逼着对法国下狠手,动手越快,也就意味着他们的危机越快来临。他们虽然意识到了留给东印度公司的时间不多了,却没意识到,让大顺在印度迟迟不动手的原因,恰恰是因为他们认为是阻碍的法国人的存在。
第六章 再度被坑的法国
现在这种对大顺而言非常有利和主动的地位,理所当然是劳动人民一针一线、一梭一锤,创造出来的。而不是英明神武的统治者搞出来的。
优秀的统治者,要做的就是顺应时代的大势。未必要弄清楚时代的潮流,而是只要胡乱走,恰好赶在时代的潮流上就行。
但要注意一点,印度教的商人,和英国人的关系更好一些。因为牛二考察之后,发现孟加拉地区,大顺的贸易品在这里,恐怕暂时没有什么销路。
他是了解刘钰在松苏、尤其是苏北的改革的,故而他在这里,提出了一个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在加尔各答附近,大量的印度商人和英国东印度公司走的很近。他们是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伙伴。”
“他们通过东印度公司的保护、以及东印度公司从印度大汗那里得到的关税权,帮助英国人收购这里的丝绸、棉布等。”
“这对我们,是不利的。显然,他们也不会喜欢我们。因为天朝并不需要这里的丝绸和棉布,并且也希望将丝绸和棉布卖到这里。”
“我认为,如果想要在这里进行统治,必须组织一场屠杀。”
“孟加拉节度使既然在我们手里,并且他的失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一些和英国公司关系更好的印度商人导致的。”
“那么,在我们来到这里之前,作为回报,英国人一定会让他们的财富继续增加。”
“如果天朝选择占领这里,他们是毫无价值的。”
“天朝不需要他们的收购渠道,因为天朝不需要这里的棉布和丝绸。”
“而同样的,因为天朝不需要这里的棉布和丝绸,也不会选择进口,那么他们必然反对天朝,并且绝对不会和天朝一条心。他们更怀念英国人。”
“将来护送西拉杰复辟,对于这些既无价值、又必然反对我们、且拥有大量财富的人,应该将他们全部抓起来,财产全部充官。”
“这不需要天朝动手,复辟之后,自会有人动手。”
“无论怎么样,英国人是买东西、我们是卖东西。这是不同的。”
“正如兴国公的盐政改革,我们需要的,是那些有销售渠道的盐贩子,甚至私盐贩子也是可以大赦的;但对于那些囤积盐引的商人,实际上,并无存在的价值。既然朝廷都可以将扬州的繁华毁灭,那么我想,这里的商人,也可以和那些盐引商一样。”
“同样的,朝廷在松苏的改革所遇到的种种问题,都是可以作为这里的经验的。”
“兴国公在松苏改革成功的标志,是扬州繁华的毁灭。”
“而我们在孟加拉统治成功的标志,必然是达卡城和穆尔希达巴德的毁灭。因为达卡城和穆尔希达巴德,有大量的织布为生、或者围绕着纺织而生活的人。”
“就如同扬州的盐业衰败一样,既然天朝不会进口这里的棉布,那么就必须提早做好,达卡和穆尔希达巴德这种城市,出现像扬州一样的问题——人口从十几万、几十万,衰减为三五万。”
这个问题,倒是确实。
穆尔希达巴德这样的城市,被英国人形容为“像伦敦城一样宽大、人口稠密、富庶”。
而每年,从穆尔希达巴德和达卡等地,出口到欧洲的棉布,都在400万卢比以上。
400万卢比,是一套完整的出口导向的产业链。
现在大顺和英国东印度公司完全不同,也压根不可能选择买这里的货。
往大顺运,那是嫌爹妈的遗产太多,不知道怎么败家了。
往欧洲运……大顺拼了老命,抢到的欧洲市场,只要刘钰没死,那就绝对不可能让商人运印度的货,促进印度的资本主义萌芽。敢私自运印度棉布去欧洲而不运松江布的,刘钰会叫他们见识一下什么叫暴力铁拳。
那么,这就和扬州问题有点类似的。
产业链转移了、或者废掉了,几十万、十几万的人口,可能会在短时间内失业。
这不是说小农经济破产的问题,而是这大约400万卢比的产业,都是外向型的经济。只要卖不出去,他们肯定得失业。
这批人怎么办?
牛二虽然有着在爪哇的丰富经验,但他还是不了解印度,或者对印度了解不太深。
扬州问题,在大顺确实是出事了。
几万人规模参与的起义,被刘钰用残酷的手段镇压下去了。
牛二理所当然地认为,以史为鉴,扬州改革导致几万人规模的起义,那么达卡、穆尔希达巴德等地,按说也应该会出现一场大规模的起义吧?
大顺改革,可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好几拨起义。扬州、淮安、苏北、甚至岭南,都受到了影响。
这些都是经验,牛二觉得,对这种可能的大起义,最好还是有所准备。
并且,在他看来,这场起义,一定会和扬州一样,立竿见影。因为盐政改革导致了扬州大量人失业,而大顺只要占据孟加拉,切断出口,也会立竿见影地出现起义。
故而,他在第三点问题上,提到了印度的土地制度问题。他主要还是从大顺的松苏改革那,刻舟求剑般寻找了经验,认为最好配合土地改革,不要让织工起义和佃农配合。
第七章 我杀我自己
相对于英国人对印度土地制度、基层税收的理解,大顺这边如牛二这样的人,其实理解的更深刻一些。
英国的情况,和大顺这边完全不同,甚至和整个亚洲古老帝国区的情况都不同。
生搬硬套,是很容易出问题的。
之所以说大顺如果主动出击、开启侵略和殖民,至少在亚洲问题上比英国人看的透彻,从历史上的一件事就能看出来端倪。
历史上1768年开始的孟加拉大灾荒,最常见的场景,就是一个村子的税是固定的,而村子里有人逃亡之后,土地税全都压在了没逃亡的人身上,最终没逃亡的人也只能选择逃亡。
大顺作为一个经历过明末那场灾荒、并且是从明末那场灾荒中崛起的政权,对这种连锁反应简直不要太熟悉。
大明末期,在很多士大夫的记录上,都能看到这种逃亡之后税全压在没逃亡的人身上,最终招致溃烂似的大逃亡的流民场景。
英国人最开始并不能理解印度传统的柴明达尔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如果以极简的方式描绘一下莫卧儿帝国以来孟加拉地区的治理和税收制度,大约是这样的。
孟加拉因为地理位置和贸易的关系,比较早有了从实物税进化到货币税的条件。
孟加拉不再征收实物税,开始征税货币税。
末期总督,进行了土地改革。
将孟加拉本地的豪强,强行迁到了相对贫瘠的奥里萨地区;使得政府掌控的孟加拉土地增加,然后派遣税吏去征税,而不是让控制土地的豪强纳税。使得政府税收迅速增加。
货币税代替了实物税。
银行家、高利贷者、商人阶层开始崛起。
税吏代表政府,在驱逐了原本豪强的地方征税,很快这些政府官员中的一些人,取代了原本豪强的地位,因为毕竟没有一个稳定的科举制和稳定的中央政权,他们在地方扎了根。
崛起的税吏、商人阶层、高利贷者等,想要固定自己的利益,于是联合了西拉杰的外祖父,新兴阶层和军事贵族合作,干掉了原来的节度使,政变上位。
为酬功劳,确定了原本税吏、高利贷者、官员等的地位,达成了一个军事贵族、金融集团、原本的税收官吏这三方合作的新统治集团。
一部分原本的税收官员,摇身一变,成为世袭的地方势力。
这种东西,叫寡头也行、叫新豪强也行,差毬不多的玩意儿。都是在改革和混乱中,攫取了巨大利益的一群人。
孟加拉之前的财政收入,每年大约是1600万银卢比。其中在改革和政变中新崛起的15个寡头,缴纳了1100万卢比。
除了包给英国人的加尔各答,剩下的14个寡头里,4个是旧时代的封建王公,老牌地方势力;6个是原本的政府官员,通过改革期间的侵吞土地然后世袭化;1个是军功新贵,靠自己打出来的,因功受赏;剩下的都是金融家,商人,在改革和之后的混乱中,通过放贷、柴明达尔征税权抵押、土地质押等方式,成功上位。
这14家寡头,承担了大约60%的税收。他们和军事贵族的同盟,是旧孟加拉的统治基础。
莫卧儿帝国末期,孟加拉的一系列改革中,受益最大的两个群体,一个是前政府官员、另一个就是金融资本。
对大顺而言,这种问题想要避免,根据传统,自然是依靠科举制度、明确的官员选拔、异地上任制、充足的生员举人等后备官僚储备,来解决这些问题。
孟加拉是没有这一套制度的,官员是可以被统治者随时替换的,所以这些人与新的军事集团合作,推翻了上一任节度使。代价就是西拉杰的姥爷,要承认这些官员取得的柴明达尔征税区的合法性和世袭寡头的地位。
因为奥朗则布和马拉塔人的战争,国库不足,于是派了改革派总督来孟加拉改革;改革的方向是驱逐当地豪强、用官僚代替当地旧贵族、清查土地;莫卧儿炸了,节度使自立,官僚集团想要把“被任职”变为“世袭”,与新的军方势力合作,推翻旧节度使,获得世袭寡头地位。
原本的中小柴明达尔,在这次改革和混乱中,纷纷完蛋。大鱼吃小鱼,最终搞出来了14个大柴明达尔。
这个过程,在于中小柴明达尔是没有话语权的,他们没有避税和逃税的能力。
而那些寡头集团,是有避税和逃税能力的,最终结果就是大量的农民,选择迁到有能力的大柴明达尔的手下。
入乡随俗,是很简单的。
如果大顺只是来收税,真的很简单。
就算不进行任何改革,只是继承缘由的税收标准,一年1600万卢比,一个小小的孟加拉,其实已经很多了。库平两和卢比的含银量对比,大约是一半一半,在3比8之上。
况且这还只是一个孟加拉。
而且这里的气候条件、耕地数量,其实比大顺的大部分地区好的多。历史上,1800年代,这里困穷农的标准,是一户15比格,也就是60亩地;而安逸小农的标准是45比格,也就是180亩。
毕竟,印度次大陆的可耕地面积,比大顺的核心区,要多的多的多,但人口现在和大顺还差好大一截。
应该说,可压榨程度还是很深的。
但牛二显然并不想简单地入乡随俗,只是来收点税。
某种程度上来说,牛二更像是大顺国内的一些“真正的儒生”,都期待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区别只是,大顺国内那些儒生念的经,是十三经。里面对于美好世界的构想,依托的是商周时候的经济基础所幻想出来的。
他们在王莽时代尝试过,但失败了。
而牛二这群人,他们所看到的未来,所希冀的将来,是刘钰这些年潜移默化灌输给他们的、一种截然不同于十三经的、适应此时生产力水平的未来。
至于这个未来的主体,是谁,自然有分歧。
是整个天下的人民?是国内基本盘的百姓?是诸夏之民?是农民?是商人?是资本?还是别的什么……
他们这种人内部,是有分歧的,但大部分人迷迷糊糊地构建出了一个抽象的“国家”概念。
在他们所理解的未来中,或者他们所理解的“三代之治”中,印度的模样,应该是刘钰这些年一直给他们所灌输的那种——为大顺提供棉纱、稻米、黄麻;同时为大顺的工商业,提供一个购买商品的市场。
皇帝想要在印度征税,这没有问题。
问题在于,单纯地在印度收税,是否更接近在他们头脑中已经逐渐成型的那个模糊的未来的模样?
真正的儒生,是有信仰的,一直在追求接近三代之治;如同真正的传教士,他们也是有信仰的,一直在追求地上天国。
牛二也是有信仰的,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自己信仰的玩意儿到底是什么,但其实和三代之治、地上天国有些类似,都是一个对未来的美好的设想。
而这个美好未来的地上表现,更接近与改革后的松苏,而不是改革前的大顺。
至于具体的制度、法令、权利、人、皇权、地主,这些制度革命、文化上革命的东西,他脑袋里是模糊的、不甚清晰的。
但大致的、仿佛是空中楼阁一般的抽象的构想,却又是清晰的。
比如让大顺的工商业从业人数不断增加、比如让男耕女织之外还有别的生路、比如用大顺的棉布换取稻米……大致是只有一条腿走路的、纯粹的工业革命和世界贸易殖民主义的构想。
即便这样,其实牛二这种想法,在大顺帝国的角度来看,也算是有“反贼”潜质的。
因为皇帝,或者说皇权,怕的就是“有一个更好的未来”这种想法。
如果“更好的未来”是对的,并且应该这么做,那么如果将来某一天,有人发现,没有皇帝更好呢?
皇帝带着这些有想法的人,向着美好的未来狂奔,固然大家都赞叹英明神武。
可万一,这些有想法的人觉得,妈了个巴子的皇帝能不能干明白?走错路了!届时怎么办呢?
牛二对未来的构想,和刘钰不同。
但他受刘钰影响多年,也是有一套自己的想法的。
这套想法里的构成中,包括印度。
印度的存在,应该是这样的:
一个广阔的原材料产地,为大顺的工商业发展提供原材料。
一个广阔的消费市场,为大顺至少容纳与之相关的工商业从业家庭总人口大约千余万人。
一个巨大的税源地,并且大量的稻米等产出,保证这些收税收到的钱,能买到稻米、大顺的棉布等物资。
然后,每年为大顺提供两三千万两左右的白银。
大顺朝廷,用这笔白银,组建一支“不需要武装、不需要大炮、不需要装饰、最大程度容纳货物和人员、便宜的”舰队。
一支大约三五千艘这样的皮薄馅大的大肚帆船的舰队。
完全不去考虑贸易、利润等等这些东西,利用这样一支规模庞大的舰队,朝廷管控、朝廷出钱,每年向南大洋、北美,移民个百十万人。
从而解决掉日益严重的人地矛盾。
至于剩下的,在牛二看来,完全都不用管。遭灾了,或者人口过多了、或者佃户太多之类的,通通装船,送到南大洋和北美。
一年两三千万两的白银,是养得起一支三五千艘大肚船舰队的。当然前提得是印度不能只作为收税地,而是要做原材料产地促进大顺的工商业发展。
否则白银增多,而生产不增多,这样的白银,并不是牛二所理解的、被刘钰所灌输的“财富”概念。
在牛二看来,诸多矛盾,都可以通过移民和发展来缓解。朝廷狠下心来,打下印度后,踏踏实实移民五十年,这国家不就好了吗?百姓都能吃饱饭、穿上衣,不就永远没有造反、流民了吗?
第八章 理藩学(上)
这种想法是幼稚的。同时也是大顺道统问题影响下的思考延续。
但至少,是个想法。
比玄之又玄的修德、王道,似乎还更靠谱一些。
至少在牛二看来,他觉得更靠谱一些。
因为有这样的想法。
所以内心对于该怎么办、怎么办是对的、怎么办是错的,便也有了自己的判断。
那么他在他判断中,入乡随俗,保留印度原本的征税制度,就是完全错误的。
虽然,似乎这种制度保留下来,很容易,大顺可以轻易地在这里征税——既然帖木儿的后代能在这里征税、阿富汗人也能在这里征税、英国人也能在这里征税,大顺想要按照其传统来征税自然也不难。
然而在牛二看来,大顺的藩属政策、外交政策、或者说管理藩属的目的,就应该全部围绕着发展工商业、围绕着他的千船大移民计划来转。
包括这些年大顺对日本、朝鲜的施压;对南洋的征服等等,在他看来思路都是一脉相承的。
他认为刘钰的思路就是这样的,并且内心认为他以为的刘钰的思路,就是正确的。
既然松苏改革已经出了许多问题,那么这些问题就可以在下次改革的时候预知,然后解决掉。
比如松苏的失地百姓,朝廷之前没钱,所以在牛二看来,兴国公苦心孤诣,让资本发挥力量,把百姓移到关东、南洋。
那么,往南大洋、北美移民,无利可图,朝廷只要有钱,朝廷难道就不能干这个事吗?朝廷也可以干啊。
只要解决了这些问题,沿海地区,都可以沿着松苏改革的路子走。
所以,大顺的藩属政策,就应该围绕着利于工商业发展、能够征收足够的税赋来移民这样的思路。
显然,延续印度原本的征税政策,是不利于这个长远目标的。
在这一点上,牛二认为,大顺和英国对孟加拉的统治,是必然不同的。
英国可以短时间内带动孟加拉的工商业发展,因为英国人来买。加尔各答短短数年间,聚集了几万人口,都是以纺织业为主。
而大顺则是会在短时间内造成孟加拉的旧工商业崩溃,即便卖不出去,也绝不会买一些东西。
那么,孟加拉最有利于大顺的状态,就应该是种稻米、种黄麻、种棉花、搓纱线、卖生丝、烫缫丝。
除此之外的冶铁、织布、陶器等等产业,都应该全部毁灭。
而种稻米、种棉花、种桑树这些,想要促进其发展,是万万不能采取原本的征税制度的。
否则的话,大柴明达尔承包1100万白银的税、分包给下一级征收2000万、再分包给再下一级征收3000万……这还种个屁的棉花、桑树、稻米?
大顺在这样的事上吃过多少次亏?现实证明这么搞,大家只会囤土地、收租子,而不是去搞种植、垦农业。
对于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牛二的思路也非常简单。
把大的全部碎掉。
把小的世袭化,也就是让他们做真正意义上的地主,全面私有化。
一些小的柴明达尔,理论上土地仍旧是政府的,他们只是负责承包几个村落的赋税。当然他们自己也有土地、庄园等。
牛二的思路,就是把承包世袭化,也就是变相的激进的地主所有制改革。
比如这个柴明达尔,包了四个村子。那么,直接画个圈,丈量出这四个村子的范围,直接给这个柴明达尔永久承包。
从法理上讲,原本是这四个村子的土地,是政府的。柴明达尔只是帮着政府征税。
而现在,则是把这四个村子,直接打包,税还是按照原来的收,但土地的永久使用权归柴明达尔了——政府向柴明达尔征收土地税,法理上是柴明达尔是向农民收租子,而不是做包税人来帮朝廷收税。
农民依旧是农民,并不是农奴,柴明达尔也没有支配这些农民的法律授予的权力。
迁徙也好、跑路也罢、换家也无所谓。
总之,殖民政府认亩,不认人。
也就是一种激进手段,打碎村社传统、敲碎土地所有权弄不清楚的问题,把一群界于地主和税吏之间的角色,通通快速地主化。
日后你是搞种植园,把地租给工商业者、驱赶百姓逃亡;还是强迫百姓种植稻米、棉花;亦或者你就没有上进心就是要靠收租子活着,这都方便。
因为大顺的统治水平,绝不可能直达每一个农户,而且村社制度、种姓制度这些东西,大顺搞起来也麻烦。
所以在牛二看来,这种明确所有权、批量制造地主的方式,就是对大顺而言最合适的办法。
农民原本也要交税,而且因为包税制和层层分包制的存在,他们的赋税并不低。
现在无非也就是换了个皮,把农民要交的税,在名目上换成了地主的租子。对农民而言,区别不大,甚至可能比之前的负担更轻。
因为减少了中间环节,虽然还有一个中间商。但比起来传说中原本柴明达尔制下的8层中间商制,肯定还是减轻了百姓负担的。
8层中间商,政府能收到的钱还是那么多,下面承担了多少税赋,那就天知道了。
那还不如直接搞一层承包商,大顺直接在孟加拉,创造几千户拥有几万亩土地的地主。
由他们,作为大顺在孟加拉统治的基层支柱力量,瓦解掉原本的旧势力、旧贵族的影响。
形成一种殖民政府——县衙——地主——永佃农的减少中间环节的垂直结构。
大顺在税收上,也只和这些创造出来的地主打交道,不和下面的农民、村社打交道。
这样做,是有显而易见的好处的。
政治上,可以将旧的上层势力一扫而空。
这一点,大顺是不需要犹豫的,因为大顺不是英国,可以用在孟加拉的兵力,不需要任何形式的对旧上层的妥协。
同时,大顺也不缺基层官员,因为大顺有大批的实学毕业的学生,他们又不可能参加科举,直接搞科举形式的殖民地官员选拔,也丝毫不缺人。
无非就是考试内容,和科举不同而已。
大顺如果在明末,有现在的实力,自然也不会妥协太多的。现在到了外面,实力强劲,自可以选择不妥协。
而原本下层附庸者身份的人,跃升为永久的地主,他们的这些权力、利益,是源于殖民政府的,他们当然会坚定地站在大顺这边。
同时,减少了中间商,对于农民而言,也是一种仁政,他们也会认可大顺的统治。
税收上,这种形式,丝毫不会影响原本的税收额度。
理论上大顺可以加大压榨的程度,但牛二认为,这种事还是要细水长流的好,不要压榨的太狠。
经济上,这种形式,有利于牛二所认为的美好未来的长远发展。
孟加拉的人均土地面积比大顺要高,这些从原本的国家农民、转为永佃农的农民,在减轻了负担之后,会有更大的消费能力。
杀鸡取卵是不对的。
要可持续性地竭泽而渔。
大顺攻打印度的主体,是朝廷,不是公司股东,可以不完全以盈利和分红为目的。
同时,确定的这种永久地主承包制,有利于日后的农业转型,也有利于良种和农业技术的推广。
在税收额度保持不变的前提下,地主有多种选择。只要棉花的价格比稻米强,那么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就会选择种植棉花。
甚至,在确定了他们对土地的永久占有后,也可以通过商业合作的方式,将一些土地租给大顺的资本家,由他们来开辟棉花种植园之类。
这也可以极大地加快农村的贫富分化。
批量制造的小地主,永久性的土地使用权,也就意味着土地转租交易的合法化——朝鲜国的儒生现在头疼的问题,就是土地买卖的出现,以及土地买卖的合法化趋势——而这,恰恰是大顺在印度要主动引导、激进改革的方向。
大顺的问题,是土地私有制问题,过于严重也过于深入人心,成为了大顺进一步发展的阻碍。
而这里的问题,是土地私有制概念,过于不明确,成为了大顺把这里搞成原材料产地和消费市场的重大阻碍。
因为土地私有制的概念不甚明确,有些模糊,是以批量制造的这些小地主,延续传统,只能是和村社的农民,签订类似永佃权的契约。
而大顺只要承认这种永佃权契约,并且这种租佃权是可以合法转卖的,那么也就意味着土地私有制的推广、意味着农村将很快出现巨大的贫富分化。
这只是再用一种符合印度传统的方式,悄然推广大顺的土地私有制。
当然,这种方法只是针对原有的十几个大型柴达明尔寡头的遗产来的。
而剩下的,则当然不会采取这种方式。
比如,一些已经分化的自耕农村社,他们原本就是把税交给穆佳丹阶层,再由穆佳丹阶层直接交给政府。
像是这种,那就直接让大顺接管,由大顺派人取代穆佳丹阶层,丈量土地,给自耕农发地契。允许买卖、税赋固定。
再比如,孟加拉地区还有大量的未开垦的土地,通通收归殖民政府所有。大顺有愿意移民的也好、或者愿意承包干种植园的、或者愿意招募人开垦的,那都可以。
这种对土地制度的统治构想,短期内,应该是不如包税、拍卖包税这种方法挣钱多的。
在牛二看来,这正是大顺的优势。如果以英国公司的形式,股东在意的只有分红,那么肯定是怎么挣钱多怎么来。
大顺征服的发起者是朝廷,那么理论上,是可以有一个长远的、明确的、有利于国家的长远目标的。
并且,牛二认为,大顺日后对于藩属、或者殖民地的治理,应该就是一门围绕着“如何促进国内工商业发展、如何收税保证国内大量向南大洋洲和北美移民”的学问。
礼政府那一套,过时了。
必须要知道目的是什么,才能知道该怎么走。这是儒学在明末思想交锋中,常用的一句话,现在这句话牛二也想用,但并不知道朝廷是否同意他的看法。
第九章 理藩学(中)
带着对前景的忐忑,牛二等人在锡兰略作休息后,便带着西拉杰以三艘并行舰队以防出意外的奢侈方式,回了国。
一路辛苦不提,在天津靠港后,先让西拉杰在天津休息,他自赶忙回到京城,把这里的情况汇报一下。
再者若是西拉杰来京朝贡,朝廷也需做些准备。不管怎么样,直接把人带回京城都是不合礼数的。
然而才回到京城,他就感觉有些不太对。
街上的士兵,明显比平常要多,好像是出了什么事。
但看起来,事儿好像也不太大,毕竟要真的出了那种天大的事,这些街上的士兵似乎又显得不够了。
来了枢密院,按照流程,自去房中把流程走完,询问了一下知道今日刘钰正在枢密院执勤,便去拜见。
见过之后,将自己这一行的见闻、想法、意见等递交上去,又说了一下此番在孟加拉的见闻,看到刘钰正在那低头看他写的报告,便忍不住问道:“国公,京城可是出了什么事?我入城所见,似有肃杀之气?”
原本历史上百姓对铁路火车的抵抗,因为毕竟这东西和侵略者绑定在一起,一旦和侵略者绑定在一起,所遇到的抵抗和不满也就比自己搞出来的,多得多。
这是很正常的事,英国人1721年还大规模焚烧东方棉布,称呼为“叫人精神萎靡、促长奢靡之风”的坏东西呢;更早之前的咖啡事件,不也是号称喝咖啡导致都会变成法国娘炮嘛。
大顺这边遭受的抵抗,倒是不大,只是因为点前朝的历史遗留问题,导致一部分人的利益受损。
也就是南苑、南海子的那群人。
京城嘛,毕竟是个消费型的城市。
各地的税收、官员的俸禄、士兵的军饷、皇家的机构……等等,很多都是消费的。
这里也算是几朝就有的大城了,周围的树,能砍的基本都砍的差不多了。
剩下的,比较近一点的,也就俩地方了。
一个是皇陵。
这地方树还不少,但肯定不让砍。在皇家坟头上砍树烧火,在封建社会肯定是作死的。
再一个,也就是京城南边的南苑了。
皇家园林,飞禽走兽、瓜果蔬菜、就是个皇家的、围墙百十里的大花园。
朱棣得位迁都之后,拨了不少人来,便是所谓的“海户”。和大海没关系,指的是南苑的海子,也就是池塘、湖的海子。
一开始吧,大明的太监,都是有专门来路的。到代宗之后,自宫居然也可以用,大家纷纷自宫,欲求上进,光宗耀祖。
数量太多,就往南海子打发。
这种地方,总得有人管。没人管,那就不是皇家园林,而成一片湿地池塘了。
自宫了肯定不能留下后代,但亲戚们也都纷纷过来,谋点事干。
虽是贱民,但大家都是“自愿”贱的,毕竟苛政对这里的影响小点,好说也是给皇帝干活的。
宫里吃的瓜果蔬菜,吃不了的就能拿出去卖。平日里也就需要履行一些封建义务,修修围墙啊、种种菜、喂喂麋鹿、挖挖池塘。
作为贱民,可以免除不少的赋税,自宫的人也都把亲戚什么的带过来,这人便越发的多。
是人,就得吃喝拉撒。
赶巧,京城在北方,冬天挺冷的,南苑里的人,就捡点松树枝子、柴草之类的,去京城卖。
这种柴草,就是“海柴”。
门头沟的铁路修好、煤矿开始出煤,京城现在的人口,一年用煤量也就一万吨左右。
这破铁路虽然破,机车也破,但一天二三百吨的运货量,总共没几里路,还是运的出的。
蒸汽机的效率虽然低,但既是运煤的,效率高低,也就能用就行。
南苑的百姓,肯定会不满啊,这都非常正常的事。
这是谁的责任?当然是封建皇帝的责任呗。
本来嘛,那么大一片地,直接允许开荒、或者像是淮南草荡一样卖掉、租出去,这就没这些麻烦事了。
大片的地种着,谁闲的啊,天不亮就赶着车往京城卖柴禾,挣那几个钱?
养些飞禽走兽,一年也去不了几次,外面还有围墙围着,纯就浪费钱。
皇帝这几年也没去过几次,上次去好像还是军械司进献了一款先进的、气瓶压缩的枪,皇帝带着大臣、皇子等,拿着这种气瓶的枪玩了几圈,问了问刘钰这玩意儿能否量产装备军队等等。
这一次煤矿和铁路,南苑的海民的利益,受到了严重的损害。
这是皇家园林,看管的肯定也是有抽红的,这都不用想。
托关系找门子,掀起来一场风波,但也不大。
痛,是不可避免的,算起来这都算是小事。
松苏改革至今为止,算上病死的、水土不服死的,加起来也百十万人了。
京兆尹这一次也是站在刘钰这边,明确放出话来了:如果有人敢去铁路上躺着,那就证明不是一般的百姓了,一定要重拳出击。
他站刘钰这边的原因,原因倒是简单。
京城地区的烧火取暖做饭问题,他要负责任的。
门头沟煤矿,是归之前成立的工商部管,和他没关系。
第十章 理藩学(下)
这几年京城的人口越来越多,这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了。大量的人口跑过来,就说遣送回原籍,那都是屁话。因为肯定没事做,活不下去了,才往京城跑。
现在是土地私有制,也没有自己的份地,逼人回去那就是等于叫人造反。
加上运河问题,使得流民确实不少。
连满清那样的玩意儿,都知道“流民中谋生者,多系故土无田庐依仗之人,即还其故乡,仍一无业之人尔。不若听其自为觅食谋生”。
大顺自是比满清强的,这个道理还是懂的——主要是欧洲那边的雷霆风暴,还没有出现,也没有传过来。但凡传过来了,大顺保准会学习欧洲的先进经验,进行城市改造,免得弄出来街垒——是以现在,人口日增。
有句话说得好啊,是条狗也得托生在京城。虽说大顺现在还没出现街垒事件,但京城肯定不可能任流民造反,该赈济的时候,力度肯定也别别处大。
人越来越多,京兆尹对于无定河改造工程,那是相当的支持。
这些流民,要么在挖河、要么在修铁路、要么进煤矿。
而修铁路和挖煤矿的事,和他都没关系,那边出了事是工商部负责,反倒是还能帮他解决一下流民带来的治安压力问题,他自是支持的。
反过来要是没有松苏改革而出现的专门的工商部,负责一系列的官督商办的工商业发展,京兆尹绝对蹦着高反对修铁路、开煤矿这些事。
这是京兆尹的选择。
皇帝这边,其实问题更大。
京城的民生问题,是事。
除了民生问题,别的事也一大堆。
铸钱局,得用煤。
造炮厂,得用煤。
枪械、火器、铅弹、这些都得用煤。
大顺的白银,基本都集中在松苏地区。货币改革涉及的范围,也就是被拉入松苏体系的那些地方。
而松苏体系,本身就是个奇怪的体系。
比如说,福建的茶叶,是不能在福建出口的,必须要运到上海走海关出口;比如说江南江北盐政改革之后的盐税,扬州被废之后,上海就是盐业的金融中心和物流中心。
内部经济在不断发展,之前的白银,又大部分流向了南洋和东北大开发中。在松苏体系之外的地方,也得用钱。
而且各地其实都在发展,虽说速度不快,但技术扩散还是带来了一定的生产力进步。还有人口增多。
每年需要铸造的钱,也越来越多。铸钱肯定要在京城铸钱,监管起来容易,这每年用的煤,也就越发的多。
不铸钱还不行。
而大顺这几年的军事发展,也让皇帝认为,军械制造,肯定还是要放在京城周边。
枪什么的还好说。
大炮之类,放到别处,他也不放心。
这些都在逼着大顺,赶紧解决掉京城的燃料问题。之前就已经不少人铤而走险,去皇陵上砍树去了。
正好趁着这个契机,刘钰提出来了无定河治理工程。
他当初在松苏交权交的也痛快,回到枢密院也就是养老,皇帝也算是做一种诡异的恩赐——在皇帝看来,这就是补偿,功无可封、赏无可赏,这种情况下,又不想杀,那就最好给他找点事干,显得皇帝还在用他,按照君臣思维这也算是一种恩赐。
大笔一挥,拨钱也痛快,办就是了。
这几年漠河、黑河等地的金矿,已经逐渐有了收益,每年按照固定的额度报效的钱,也日益增多。
还顺带着解决了北方边疆的空虚问题,也解决了朝鲜国边境的越境移民问题。
重新拓宽的无定河河道,以及后续计划中的用煤代替木柴的水土保护,也算是稍微解决了一下无定河的水患。
总的来说,皇帝这几年还凑合。有大臣提出过,直接把南苑拆了,沟通河水,作为一个调节蓄水的湖泊,皇帝也只是说不行,而没有斥责大臣其心可诛之类。
以一个封建帝王的评价标准,这就算是不错了。
大致来说,松苏大阅之后,刘钰在京城的这段时间,基本上就办了这么点事。
修了条不长的铁路、解决了京城用煤、移民到黑龙江的边疆区四五万人、拓宽了一下无定河河道。
毕竟这是京城,束手束脚,施展不开。但凡这不是京城,他早把南苑拆了。
至于现在南苑的海民不满,也足见京城与众不同了。
在淮南,刘钰是直接把军队,把盐户起义镇压了,不是往东北扔、就是往南洋送。
在京城,刘钰也只能出主意,建议弄一堆现在还比较罕见的苹果树,说在南苑种苹果吧。
种了苹果,往京城卖,朝廷再给你们点补贴,赏赐点钱,算是对不能卖柴禾的补偿。
树苗钱什么的,都是朝廷出,还专门选了农学的学生,教授一下。再种点一些美洲传来的新物种,茄子辣椒洋柿子、西葫芦糯南瓜什么的。
这事也算是解决了。
故而牛二刚回京城的时候,看着京城里有士兵,以为出了什么事。
等着问清楚刘钰到底出了啥事之后,关注点也就不在这件事上了,而是全都关注在了那条铁路上。
这对他而言,可是大事。
至于改革过程中的矛盾、利益等,他在南洋见得多了。而且那是南洋,手段可酷烈的多。对于改革中遇到的既得利益问题,他是司空见惯了,一听是这等事,压根都没觉得是算是个事。
毕竟,他都琢磨过,占领孟加拉之后,先把那些和英国人做出口棉布生意的大商人都抓起来突突掉这样的想法。
但铁路可就大不同了。
这条铁路,在不同的人眼里,是有不同的意义的。
在一些官员眼里,这就是一条缓解京城用煤荒的攻城,和修和运河、移个百姓、造个漕船差不多的事。
可在牛二这批人的眼里,这是一种强心剂。
他们所听到的、所构想的、被刘钰潜移默化所灌输的未来里,是有这个东西的。
未来什么样,什么样的社会、什么样的政治结构、有没有皇帝这些,他们还没开始想,或者一些人才刚开始想。
但,他们所构想的未来里,一定有冒着黑烟的车,在铁轨上穿行,将天下联系在一起。
这个东西,之前他们只是听说过,见过马拉的铁轨路,见过科学院的模型,幻想过其中的模样。
但,到底能不能变成现实呢?
他们心里虽然信心满满,但其实终究没底。
而现在,这个东西,真的出来了。对他们来说,效率不足、功率不够、这个问题、那个问题,都无所谓。
重要的是,他们坚信,自己构想的那个未来,是可以通达的。
是可以摸到的。
看到的。
不再是那个虚无缥缈的三代之治。
自然,这是大事,对他们而言,比南苑百姓的柴草贸易大得多的多事,毕竟他们又不是靠卖海柴维持生计的。
第十一章 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上)
考虑到现在东西方的技术交流问题,牛二还是慎重地询问了一下道:“国公以为,西洋人会不会学这铁轨之法?此物潜力极大,现在虽似不及运河,但就似火枪与弓箭,初虽不及,终会替代。”
对这个问题,刘钰只笑道:“这种东西,是防不住的。一则这东西没什么难的,西洋人的技术水平也已达到;二来现在的机械,大部分都是一个‘巧’字,得其精髓,便可复刻。”
“虽也需防,但不能指望在防上。不过要说西洋人短期时间内会不会用……我看,悬。”
“这英国人这些年在发展运河,经营运河的资本势力极大,再者英国的情况也更适合运河。”
“法国人赌在了公路上,他们打仗的话,会占优势,四处调兵因着这些公路,方便极多。法国人的蒸汽车走不通后,我看多半想要学,但他又没钱。”
这年月,手工业的技术,其实相对来说更容易“保密”。倒不是说技术有啥难的,而是说,熟练的手工业从业者,不是弄个松苏的织布机就能把熟练手工业者变出来。况且这还要考虑人力成本、工资水平等等问题。
而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成果,尤其是机械行业,其实保密起来挺难的。
历史上英国人有非常严格的保密法,和禁止技术外流的法规,甚至还拥有制海权。
但并没有什么用。萨缪尔·斯莱特这样的工匠,把流程和一些巧妙的窍门记住之后,化妆成农民,跑到美国,一样可以复刻出来工业革命时代的纺纱机,被誉为美国工业之父,虽然英国人称之为间谍叛国者。
再比如徐寿,也不曾去留学,二十岁之前也是读《汉书》、《诗经》、《水经注》的,后来读一些实学书,也一样能把蒸汽船搓出来。
工业时代的特点,就是易于复制。如果不是易于复制,那工业革命本身就没什么意义了。
在这个技术仿制成本极低的时代,对大顺这种体量而言,主要还是在殖民地、市场上下功夫。
暂时来讲,十余年内,这些技术对大顺的殖民地、市场、扩张等事,都没啥太大的直接意义。
第一次鸦片战争,蒸汽机的直接意义,就是打破了“风帆时代”的常理,蒸汽拖船拖着炮舰进入一些风帆舰时代不可思议的死角。
而鸦片战争能打起来的根源,和蒸汽机的关系也真不大,主要还是拿下了印度,有了印度炮灰,和一个距离中国更近的进攻发起点。
对大顺而言,就整体来说,以十年来算,投入和回报比最大的,其实还是搓轮船。一旦有了轮船,长江航线就活了,从上海到汉口的水路,靠着蒸汽船,整个儿就活过来了,很多过去的经济常识都不适用了。最最最起码的一点,复杂头疼的盐政问题,将直接下降三五个难度。
但对皇权来说,尤其是被刘钰废掉了大运河的大顺皇权而言,铁路肯定是定都北方的大顺朝廷最愿意投入的投资方向,也就是刘钰说的不需要水的大运河。
至于说殖民、扩张这些东西,工业革命此时所能带来的帮助,并不大。大顺和印度的矛盾,和欧洲的矛盾,归根结底,还是手工业的矛盾。
17世纪,是甘蔗和香料的世纪,荷兰人赌赢了,所以18世纪输了,因为英国作为甘蔗香料世纪的失败者,被赶到了印度。
这些东西,能发生在印度,自然也能发生在大顺。
既然他们确信,未来是冒着黑烟的。
那么,怎么抵达这个未来,他们将在印度的实践中,总结和思索答案。
分歧一定是有的。但形式上的目标却又是一致的。
如果他们将河南陕西甘肃两湖两广西南等地的底层百姓,看成是人的话,他们就必须思考,怎么度过这个苦难无比的转型。
如果他们不将那里的底层百姓看成是人,那么他们也要思考,怎么镇压烈度和反抗意愿都远比印度激烈的大顺的农民起义。
现在他们还没思考这些东西,只是单纯地对冒着黑烟的未来充满了逐渐具象的想象。
但他们在印度的实践,会让他们不得不思考,这冒着黑烟的未来是谁的。
以及,如果有人阻碍了这个冒着黑烟的未来,要怎么办?哪怕是皇帝,若是阻碍,怎么办?
现在或许还不会思考,但总有一天会思考的,而且这一天并不会太晚。
但这个前提,就是要先拿下印度。
念及于此,刘钰反倒不提铁路这件事了,而是大致看完了牛二的报告,便道:“一会儿你且随我去面圣,将印度的见闻说说,陛下也需知道真实的情况。”
牛二见刘钰并不继续提铁路、技术保护之类的事,反倒放心了,他对刘钰的判断是相当信任的,觉得既是自己提出来的事,刘钰并不在意,显然似乎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听到一会儿要去面圣,牛二倒不是第一次见皇帝了。他不是科举出身,不能在内部做官,挂了一个中将军衔、上护军的勋,但又没有军中实职的将军称号,属于是大顺体系内的一种特殊人群。
走的是另一套奇葩的官制,中将和上护军这些东西,关系俸禄,也关系到品级,但是又不能名正言顺做官,实际上也不是现役的中将,是不能直接领兵的。
一般都是在殖民地做官的,皇帝另走一套体系。
一来内地做官的,在殖民地往往干不明白;二来在殖民地干的明白的,在内地搞很容易搞出来大事。
有点类似宋朝的制度,不给具体职务的时候,挂的那一堆勋、衔、品级,用处不大。
或者说,有点类似于大顺的那帮老勋贵,公侯品级到顶了,但是不给活干的时候,就蹲在家里。只不过他这种,距离封爵还有些距离。
甚至,也更像是汉时的关内侯,或者中央集权收权之后的列侯。
这几年边疆和殖民地,崛起的人太多,按照汉朝军功封爵的标准,倒是真能发几个关内侯的。
暂时来看,问题也不大。既不占原本内部的名额,外部的扩张也越来越大,饼也越来越多。这群在旧体系之外的人,暂时也没有任何的不满,相反都觉得这是最好的时代,出人头地,指日可待。
像是牛二这种级别,在爪哇干的相当不错,皇帝之前自是见过。牛二对面圣一事,在心理上也不慌张,只是想着自己在报告里写的那些建议,还是很忐忑地问道:“国公以为,印度的事,下官说的可有什么问题?”
刘钰只笑笑,将那份报告册子递还给牛二,说道:“实践出真知。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你是从印度那边回来的,本来该如何应对那边的事,也是你此行回来的职责所在。”
“是对是错,但说无妨。有什么,就说什么嘛。”
他这样一说,牛二心里便有数了。于是整理了一番,便跟着刘钰去往面圣。
…………
皇帝听完跪在地上的牛二将此番印度之行的经过说完后,也没有立刻看牛二的报告,而是问道:“卿既亲临战场,那么以你所见,英人在印度的军队,如何?英人训练的土兵,如何?”
牛二想了一下,给了个很明确的回答。
“回陛下,臣以为,昔日爪哇火山之归义军,即可与英人一战,并且战可胜之。至于天朝野战营兵,臣以为,击败英人,易如反掌。英人训练的印度土兵,训练有素,战力尚可,既能吃饱饭,又有阵列训练,亦用火枪阵法,料来也差不到哪去。”
“原本若征印度,最难的,只是水土不服、气候炎热、疫病从生。如今锡兰国、南洋,汉人不下几十万,在那里招的兵,并无水土不服气候不耐。”
“最大的问题既在庙算解决,剩余的,以臣之见,砍瓜切菜。至于印度土司之兵,不值一提,汉兵以一当十,不成问题。”
第十二章 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下)
听到这样的回答,皇帝还是没有彻底放心。
大顺军改之后,在周边倒是战无不胜。但荷兰不过个巴掌大小的小国,而且南洋取巧,海军决胜,大顺还真就没有和欧洲的精锐部队打过仗。
虽然这些年派到欧洲的人不少,回来之后,都说欧洲军阵,也就那么回事,似无什么可学之处。
皇帝信心是有的。
但牛二这种亲眼见到了英国的殖民地军队和印度军队作战的人,嘴里说出来,那就又不一样了。
关键是皇帝这边已经被刘钰说服,认为攻打印度的事,还是要拖个一二年,拖到适合的时候,大顺全面入场。
按照大顺的经验,练兵的速度还是挺快的。
只要军饷充足、当兵的能吃饱,还能按月发军饷的话,以大顺充足的军官团,真的是三五个月,就能练出来一堆线列兵。
听完牛二说在印度发生的事,皇帝是对政治斗争、出卖、背叛这种事最为敏感的人群。
一想就能知道,这里面英国人肯定是得了不少好处。就怕英国人铁了心,觉察到大顺的心思,把所有的好处都用来练兵,那就不免会有些麻烦。
既提到了印度土兵的事,便又问刘钰道:“爱卿以为,这印度兵只要吃饱饭、发军饷,也可有新军战力。英人是否能在印度扩军?”
刘钰赶忙表示,大可放心。
这事真就是体制问题。
当年英国东印度公司,怕被王权掌控,所以搞出来了奇葩的500磅以上人人平等制。
你就是手里捏着10万英镑的股,选董事会的时候也是和那些捏着500磅的人一样。
大家入股,都是为了发财的,为了大顺入侵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所有人团结一致,不分红,把钱都用来扩军?
真要是有这样的组织能力、决策水平,那他就算不上股份制公司了。
这不是利令智昏,而是这种决策体制之下,压根是不可能干出来皇帝担心的那种事。
再者说,核心矛盾解决不了,英国人别无选择,不可能停下扩军,而是会迅速把法国人解决掉。扩军……他克莱武算个屁,敢绕开董事会,直接把孟加拉给东印度公司的钱,用来扩军?
再说扩军少了并没有什么用,海军拿不到优势,大树照样可以和当年伐日本一样,各个击破。扩军到能和大顺对抗的程度,孟加拉赔的那点钱,压根不够用。
再度给皇帝吃了颗定心丸,皇帝点点头,嗯了一声,便将牛二的报告仔细翻看了一番。
待看完后,却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
“卿回京城,料来也知道了门头沟铁路事。以卿之见,朝廷当应以印度税收,行移民之策。那么,若朕用这笔钱修铁路呢?”
“钱就那么多,你说的也有道理,不可压榨太狠,又应地方层层加码之事。料来便是全取印度,以亩税算,也就和本朝差不多。刨除养兵之类,最多也就余2000万两。”
“届时,是修铁路呢?还是移民呢?”
“兴国公之前移民诸策,大有玄机,其中道理,想来你肯定也是知道的。这南大洋、北扶桑各地,商人并无利可图,欲要移民,非得朝廷出钱。兴国公之前的手段,怕是用不上了。”
“而这铁路嘛……朕素来是相信兴国公的实学手段的。此物将来必可超越运河,当应大兴。料来也不需几年,便可日渐成熟。”
“你以为,这笔钱,当如何选择?”
这个问题,问的过于奇葩。
不只是牛二懵了,刘钰也一下子愣住了,压根没想到皇帝会问这个问题。
但刘钰的懵圈,也只是持续了一小会儿,立刻就明白了皇帝的潜台词。
显然,皇帝不想让松苏的资本,插手铁路。因为现在能拿出来真正意义上富可敌国的资本募集的,也就是松苏的资本集团了。
铁路肯定不可能往那边修,要修的话,也是以京城为中心修。皇帝这是不太想让这些资本,插手“内部”地区。
几年前皇帝南巡的时候,就很细致地发现了一些问题。
比如松苏的纺织业,是沿着运河快速扩张的。
在从阜宁到南通的运河修好之后,资本就沿着运河的水,很快就把运河沿岸的村落、乡镇、县城,卷入到了控制之中。
沿途各地,都卷入了纺织业里。大量的船只络绎不绝,而那场纺车下乡的运动,也是以每天数里的速度传播。
事不能说是坏事,至少在大顺对外扩张、四处卖货的时候,肯定是好事。百姓男耕女织,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但松苏那种皇帝不是很喜欢的、说不上来的风气,或者说社会氛围,也一样,伴随着那条运河快速传播。
铁路这东西,肯定是好东西。皇帝也相信,这东西就像是火枪一样,一开始的时候,火枪比弓箭差得远,但潜力更大。
关键是,这个好东西,是怎么定义的?是对谁的好?
皇帝深谙的,是制衡之法,所以松苏可以富庶,但松苏模式只能在一定的范围之内,这样才可控。
大顺的成功,也来源于搞对对胡,没有搞成清一色,互相制衡,反倒是让皇权更加稳固,也解决了许多前朝不太能解决的朝廷问题。
而且,大顺的土地制度,也注定了兼并起来非常容易。
朝廷承认地契,而且就是标准的土地私有制。那么,松苏资本买地,怎么杜绝?
如果插手铁路,沿着铁路扩张,大量的白银,潮水般涌入了内地——大顺不产白银,基层用的钱是铜钱,白银更像是一个外币决策,一旦放开,唯一“产”白银的松苏,能扩张成什么样?
只说禁止土地交易?这显然是扯犊子,并没有什么用。
要禁止土地交易的前提,是进行全面的土地改革,大顺没有这个能力,也根本做不成。
况且,牛二给皇帝描绘了占领印度的“美好”未来。
如果铁路归商人,或者说商人在铁路上有巨大的发言权,那么松苏的货物岂不是潮水一般涌入内地?
到时候,牛二所描绘的印度的“美好”未来,就要先在大顺内地上演了。
某种程度上讲,其实皇帝的担心也不能说错。
就现在这种情况,真要是铁路修起来,大顺是真的能提前体会一下什么叫“士绅都普遍破产劣绅化”的场景。
历史上帝国主义的侵略和倾销,就算没关税,那还有个从欧洲到亚洲的运费呢,甚至一吨或的运费也得四五两银子。
松苏这边的先发地区,那玩起来可就更方便了,最起码,不用考虑从欧洲到亚洲的运费。
机织布在欧洲产,能在铁路和轮船的加持下,把倾销招致的小农破产问题,遍布各省。
甚至于最后混到乡村中小地主都普遍破产,最终招致了内地的极端贫困化,最终演化成了大量的士绅子弟也居然变红的情况——这也就是清末时候搞那一套,其实搞不通的原因,因为那时候内部被榨的还不够彻底。
大顺的一些基层的中小地主,其实除了有地之外,还经营手工业。
内地还在萌芽呢,松苏等先发地区的雄厚资本、海量白银、工业革命、机械生产,能靠着铁路、轮船等,直接把内地的旧经济体系干爆。
其实就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工业革命后的欧洲,平行移到了松苏地区,免除了欧洲到亚洲的运费。
这和美国不一样,宅地法是每户百姓,能拿到160英亩,折合960亩的土地。大顺这边的百姓,就算说再勤劳、勤劳点在基因里,谁有960亩的土地,还让老婆自己去织布?闲的?
大顺这边百姓的勤劳,大部分都是被逼出来的。没地,只能接受五六成的租子,不自己干点手工业,真活不了。
而且手工业的流通、销售等,都是成体系的。就像是大顺只不过把贸易中心从广州迁到长江口,就直接造就了岭南地区的大失业。
旧体系被摧毁,影响的人,可是上千万。
况于真要是让资本不受控制地从松苏涌入内地,对于土地私有制的大顺而言,那事儿可真就大了。
即便皇帝不能想的这么全面,却也从各个角度,都担心松苏资本往内部扩张的后果。
所以,铁路是不是好东西?
对皇帝来说,是好东西。
这个东西怎么用?
应该作为一个调兵用的“秦直道”。
作为一个赈济灾荒方便运输的“大运河”。
作为一个边疆地区一旦有事,可以迅速出兵的“边疆军营”,从而解决掉内重外轻、内轻外重的问题。
将大军驻扎在京城周边,靠着铁路,即可做到内即是外、外即是内。
或者,在几个人地矛盾严重的地区,比如河南,一旦有灾,立刻可以调集南洋米、辽东的高粱,迅速赈济。
冒着黑烟的未来,是不是一定打碎了旧时代?那也真的未必,至少铁路,说不定还真就能更加稳固小农经济。
每年维护,固然花钱。那之前运河、漕运、治水什么的,花的也不少。
历史上,雪山地区的农奴主,开汽车、用柴油机发电、听莫扎特,这妨碍农奴制的延续了吗?
如果站在纯粹的、民族的角度来看这个事,按照纯粹的民族视角,其实皇帝问完这个问题,就可以直接被枪毙了。
显然,这时候应该趁着大航海时代最后的余光,把阳光笼罩之下的、尚未被别人占据的土地,抢占了,把同民族的人移过去,照着一年百十万来移,居然在这种事上犹豫,就可以直接宣布这个皇帝不合格了。
如果以生产力进步与否的角度,皇帝在铁路这个问题上的考虑,那就更不用说该怎么定性了。
哪怕是站在这个工业革命的时代的角度,要考虑的方向,也应该是如何完成转型过渡。
可以用手段,可以改革,目的就是怎么在转型期,让底层百姓小农抗住转型之痛,不至于活不下去;亦或者,残酷一点,考虑转型期的剧痛,该怎么镇压。
完成转型才是目的,其余都可以是手段。
然而,显然,皇帝此时的想法,和这三项都不沾边。他并没有觉得,全面完成新时代的转型,是最终目的,也不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即便他在技术上并不反动,甚至其实支持铁路发展。
第十三章 还得靠争霸
皇帝做事的逻辑,是那种基本不算大顺人的人,或许难以理解的。
比如一部分已经不算大顺人的大顺人,就难理解,为什么要在灾年加战争期间修三大殿?为什么现在还要保持个基本没啥用的南苑,不把南苑垦荒?以及后世发生的为什么在甲午战争期间还要修园子……
等等,等等。
那么修几条铁路,并不是为了促进经济发展,而是如同南苑一样派人专门维护,哪怕可能三五年就用不了一次,也很正常。
平日里不跑车,需要的时候,再运军队、运粮食、或者运走灾民,这对皇帝来说、尤其是可能每年会多出来二三千万两收入的皇帝来说,这也是很正常的。
在刘钰看来,李淦其实是个挺好的封建帝王了。
这种好,就类似于,别人家的狗,被训的能自己去厕所拉屎、能自己开门、能帮主人去买菜等等。总不能撇撇嘴说:这算啥呀?我七八岁的时候就能干了,这也叫好?哪个人到七八岁还不知道自己去厕所拉屎?
所以评价封建帝王好坏,并无意义。这是拿人的标准,去看猫狗,有时候会不自觉地把人的思维带入到狗身上,甚至看到狗拉屎,便觉得人也拉屎,所以其实狗就是人的思维。
就此时中国的体量、贸易优势、技术优势、国际地缘优势而言,一个合格的现代的中国的政权,这要是不在三十年内,动员出高效组织力量,把北美、大洋洲都占满了,那都可以说纯是废物,及格线都没到。
大顺在工业革命前在世界贸易地位,到底什么样,其实就是一层窗户纸。
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孟加拉想要搞生产、居然能一定程度上促进孟加拉纺织业的发展,这只能证明历史上这个时代中国的统治阶层,都是一群废物。
劳动人民靠双手创造出这么大的优势,统治阶层废物到根本把握不住。若是知道原本历史的人,没有比看到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孟加拉,其实是为了买货这件事,更讽刺、更想苦笑的了。
在这个急速变化的时代,真就是应了那句话:天下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在这种急速变化的时候,昨天的激进派,可能今天就成了保守派,后天就成了反动派。
牛二其实也已经不再是一个大顺人。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而已。
因为即便他设想的移民、占地,也压根不是从传统封建王朝的“开疆拓土”去考虑的。
他对移民占地的思索,本质上还是如何应对他设想的工业化如何转型。占地的目的,是提升人均资源占有量,确保在进一步的快速转型之下,还能保证百姓有粮食吃,不会造反。
人均4亩地,和人均40亩地,哪个容易饿死?这个,一般来说,也用不着什么太高深的学问才能做出判断。
包括他对印度征税的建议,都不是站在一个传统帝国对边疆羁縻区统治的角度去考虑的。
大顺和欧洲都在发生启蒙运动,只不过两边选择了两条截然不同的线。
欧洲选择的,是意识高于物质;而大顺秉持的,是物质决定意识。但本质上,还是两边的物质基础、人均资源等等所决定的。
对大顺而言,道德、说教、理想国、三代之治这样的设想,不要太多。
大顺在欧洲的启蒙运动中,其实是两幅面孔,更像是后世苏、美的结合。
伏尔泰的夸奖,是为了创造一个理想国,是天真地设计一个新世界,并且渴望一种“它种文明”的理想化。
孟德斯鸠的讽刺,是为了借中讽法,《论法的精神》里的中国制度,也是对教会的一种隐喻。
狄德罗对儒学和佛教的争端的阐述,也是将佛教和原始自然神的儒家,做了个切割,借佛教讽刺封建迷信。
好的,坏的,都是她。
但无论讽刺还是夸奖,终究还是以一个“迷信的无神论者”为相对欧洲的高等文明的为基础的。
这个高等文明,他们有着自然神论的观念、崇拜孝顺、公平、道德、认可天赋人权或者压根不需要认可,尤其重要的是【无需在人的问题上,仰仗神启这种说法】,人就是人不需要上帝赋予你是人的权利,也就不需要神启。
这种启蒙,当然对欧洲是有巨大意义的。
但在大顺,与过程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卵用。比如神启、神赋人之权这些东西,在大顺压根就是驴唇不对马嘴的玩意儿。
大顺认可结论,但不认可推理过程,这是大顺此时拔苗助长式的实学风气的特色——比如大顺实学派的所有人,都认可万有引力,并没有多少“宗教”上的阻碍,因为这很正常,而且绝大多数学实学的也没看过那册《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而此时万有引力在葡萄牙依旧是要上宗教审判所的,在法国也是刚被伏尔泰和情妇翻译成法文,苹果的故事才开始大规模流传,这也很正常。
宗教影响的程度不同,所谓启蒙的侧重点,也就不一样。各有特色而已。
同样的,让大顺的人,接受从经院哲学,引申出的突破天启,再到天赋予人之权这样的推理过程,其实在大顺真的是说不明白的。
远不如造反有理这样的道理,更容易说清楚。
法国咖啡馆里现在在讨论的那些东西,能否解决大顺这边头顶上可以预见的几个大事?
或者说,法国咖啡馆里讨论的那些事,能否让大顺达到资产阶级和小生产者相对封建贵族的力量对比?能否让大顺按照2600万人3.5亿亩耕地的人均资源配置?
比如,随时可能大决口,直接改道北流的黄河,这个能解决吗?
比如,人口不断滋生,亩产其实比英国农业革命后的亩产高得多,但依旧常年灾荒,动辄大饥的问题,这个能解决吗?
比如,能否解决土地兼并的问题?
像是牛二这种实学出身的、被刘钰影响颇多的、典型的大顺这边的启蒙分子,他们对世界的理解是粗陋的,但却有一个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模糊概念:
即:商周、春秋、两汉、隋唐、宋、明……不管是赋税制度、财产制度、土地所有制、工商业、货币上,都是不断变化的。
他们确信,物质的改变,将会产生一种与新时代适应的,赋税、财产、土地所有制、货币、乃至于朝政、官员选拔的变化。至于会变成什么样,他们只是模糊地,按照历史传统去认为,届时,自有周汉之别、汉唐之别、唐宋之别、宋明之别。
他们常年被潜移默化地灌输和影响,内心潜意识里相信,思想、制度是搭建在物质基础上的。
他们不是欧洲启蒙派的莱布尼茨乐观主义者,而更倾向于理性狂热的进步主义者。
和明末那群思想家们秉持的传统的民本主义引申,还不一样。
大顺的这群实学派的思想,很杂,很杂,唯一能把他们统称为一个“学派”的缘由,就是对未来的、纯粹生产力角度的设想。
而在生产关系上,杂的比彩虹还乱。
某种程度上,他们其实有点像是明末的东林党,没有一个具体的组织。区别就是东林党对道德主义的认可,而新学的实学派是对生产力角度的认可。
皇帝现在问的这个问题,虽然奇葩,有些叫人意外,但实质上就是旧势力和新时代的分歧。
来之前,刘钰和牛二说过,说有什么就说什么。
但可并不包括这种压根儿没想到的问题。
这个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回答是先修铁路还是先移民,而在于修铁路要不要给商贾阶层足够的利益、是否让他们把持对铁路的控制,或者说是否要让商人阶层来包办这条铁路成为如同一些在南方已经出现的私营运河一样的存在。
或者说,这个问题,最完美的回答,就是认为这是个问题。
如果这不是个问题,那么是有答案的,那就是让资本入场修铁路,不就解决了?
只有默认不能让松苏的资本入场掺和铁路问题,这才是个“两难的选择”。
是一种默认“某种做法不可取”之下才有的两难选择。
皇帝不是要一个答案。
而是要一个“某种做法不可取”是一种共识、一种理所当然。
以证明,新学实学派的人,并不是全然站在松苏资本那一边的,相反对他们是充满警惕的。只是将他们作为工具,而不是成为他们的附庸。
所以,牛二的回答,不管是“应该先修铁路”,还是“应该先移民”,都是对的。
错的回答只有一个,那就是“官营移民、资本修路,此问题可以两全其美”。
牛二在沉默地思考了一阵后,给的回答倒是也蛮有趣的。
“臣之愚见,以为此事当可分轻重缓解。”
“要先修一条从京城到张家口的铁路,从而让蒙地的羊毛可入天津,如此工商可振,边疆蒙人亦再无控弦弯弓之势。”
“然后修一条自开封往关东。便于百姓迁徙。既可实边,亦可减缓人口之繁。且关东之米麦,皆可运输往关内,若有灾荒,则可大赈。”
“再然后,便可全力移民于海外。”
听到这个回答,刘钰心里默默地擦了把汗,心道可吓死我了,这回答倒是还行。
第十四章 皇帝
皇帝听到这个回答,也是很满意地嗯了一声。
他倒是没有怀疑过刘钰,主要是刘钰在松苏的改革过程,也是一直避免其改革涉及到内地诸省的。
当然两边的思路不一样,但皇帝并不了解这其中意识形态的区别。
正如刘钰和颜李学派在土地问题上的分歧,两边看似都是均田派或者国有土地派,但实际上两边的思路可以说完全相悖。
这种不经意地测试之后,皇帝对于牛二提出的印度问题,也就基本上没什么不满的了。
既然刘钰打了保票,说英国人短时间内不可能增兵,因为体制问题,英国那边做不出这样的决定。
那么,再拖一段时间,问题也不大。
至于说攻取印度之后怎么办,牛二的思路,皇帝整体上也是认可的。
主要是牛二用大顺这边方便理解的角度,大致介绍了一些印度的赋税制度、土地所有制这些问题。
而皇帝也明白刘钰说的,大顺和印度之间的矛盾、大顺与英国之间的矛盾,二者之间的区别。
故而,印度问题,那也就真的不再是个单纯的收税问题了。
如果防止将来印度的都督自立?
如何把印度拉入到大顺的体系之内?
这又绕回到了霸术里的轻重学。
要对印度进行全面彻底地经济改造,让印度作为原材料生产国和消费地,这样才能让印度绑定在大顺的天下体系内。
否则的话,不进行全面的改造,那么印度更喜欢和欧洲人混在一起,因为他们生产的东西,正是欧洲人所需要的;跟着大顺混,那些织布的、织绸的、原本收布收货的商人,都得去吃屎,人家自然不肯跟着大顺混。
故而考虑到稳定,那么自然就是要把印度搞成一种“印度纺纱,大顺织布;印度缫丝,大顺织绸;印度黄麻,大顺麻袋;印度种米,大顺吃米;印度缺布,大顺卖布”的模式。
这种模式越深,印度这边在大顺的天下体系内也就越稳定。
按照刘钰的说法,欧洲人就算种棉花,那在北美种棉花,岂不美哉?更近,地也更多。到时候,总不可能放着更近的北美棉花不要,跑到大老远的印度来买棉花吧?
反过来说,印度的产业全面与大顺的工业手工业对接,那么大顺不要这些东西,他们卖给谁呢?
旧的卖布的商人,纺织工匠,或者被饿死了,或者被枪毙了。
新的缫丝的作坊主、买棉纱的商人,便是心向大顺的买办了。
这是治本的办法。
而治标的办法,则是不用印度土兵,而用大顺的兵,且维系一种稳定的退役授田制,无论谁在印度当都督,那也没有自立的资本。
皇帝的脑袋,只要离开了能威胁龙椅的范围,大体上还是清醒的。
只要天下的核心区没出问题,天子就没问题。剩下的天下范围内,现在依然没有能当天子的势力了。
这种远地方,作为皇帝设想的内外分治的重要一环,便无需有那么多的顾虑。
遂道:“那西拉杰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如今走投无路。他既来朝贡,朕自是要开导开导他的。”
“不过,暂时,还是要尽量低调一些。如今他既在已在天津,那就先来京城,暂时住下。”
“印度诸事,枢密院还是要多研究研究的。具体怎么弄,也需得多问多想。至于整体上税收之类的对策,既是外事,那也不必在朝会讨论。不过,你的报告,大有道理,行与不行,你这些日子还是往枢密院去多讨论。”
“西拉杰的事,便不用你们管了。既来了天朝,那就要按天朝的礼法法度来,礼政府自会安排,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既是这样说了,牛二心想反正人是给带回来了,枢密院那边的参谋部,更肯定是早早就定好了进攻计划。皇帝既说自己的想法大有道理,日后用不用自己,那虽难说,但至少自己为将来的模样,奉献了己力。
之后皇帝又问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事,也没有继续再问到底是修铁路还是移民的事,便让二人退下了。
从宫里出来,牛二也没有再打听印度的事。
枢密院有枢密院的规矩,他的级别,以及这一次去印度办事的缘故,才堪堪知道印度计划。
至于作战方面的事,牛二觉得还用不着自己提什么意见。
当初在爪哇,一切都是按照计划来的,还是非常顺利的。
他觉得大局已定,自己的想法皇帝似乎也不反对,心情大好,便想着去看看铁路,这个他心中相当大的事。
“国公,我正要去看看从门头沟到京城的铁路,料想这种东西定是有来有回的。来的时候必要装载煤炭,回去的时候多半空着,不知可以乘坐否?”
“昔者我读三国,每每读到【上山下领、各尽其便;人夫不劳,牛马不食】的时候,便想着,若是诸葛武侯的木牛流马之法传至今世,该是多好的事啊?”
“如今虽不得见木牛流马,但竟是能在听国公说完蒸汽车之后,有生之年竟能得见,下官心中实在是……五味杂陈。”
刘钰也不想再纠结刚才在宫里是修铁路还是移民的事,笑道:“五味杂陈,是什么意思?按说应该兴高采烈才是?”
牛二苦笑着摇摇头道:“国公于松苏、下官于爪哇,所做之事,其中过程,只怕非得用五味杂陈才能说清楚。”
刘钰哈哈一笑,说道:“罢了,今日无事,我便与你同去西直门那边看看。反正枢密院里也没什么事,每日清闲。”
说罢,自在远处寻了车马,便往西直门而去。
火车肯定是不能入城的,这里面又关系到风水、又关系到安全、还有一些其余的奇葩阻碍,能让修到西直门已经不错了。
途中,牛二便问道:“却不知这修铁路,贵吗?”
“呵……不好说。60里的铁路,花了63万两白银,折下来,一里路一万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若是一年能多得个二三千万两,地势再好一些,按照一万两银子一里路来修,倒也不是修不起。”
牛二暗暗咂舌,心想似乎确实是贵了些。但再一想,又觉得似乎不贵。
他又不是没有见过铁路,之前一些地方修了不少的铸铁轨,用马车来拉。那也不需要考虑太多的载重,是以虽然还没到从西直门到门头沟的铁路,便也知道肯定耗费更大。
只是,六十多里的铁路,单单是那些轨,不管到底是铸铁还是锻铁,这可都是实打实的铁。
一里路的铁轨,怕不是要三四万斤,而修个六十里,单单是铁,便要个二百多万斤。
虽不甚多,但也足见这些一些冶铁采煤之类的行业,已然是发展起来,一下子拿出来个二三百万斤的铁,竟也易如反掌。
固然说这条铁路不能单算经济账,和京城有关的事,就没法只算经济账。不管是南苑还是煤炭,都是如此。
他又大致问了问这条铁路现在都运些什么,得知除了运煤之外,还运石灰、水泥、木料。
这条铁路算是大顺的第一条正式的铁路,虽然机车的动力其实一般,但毕竟花费也不算太多,不能只算经济账。
但修起来之后,这经济账自然而然也就不得不算了。
本来就是为了供应京城用煤的,路线也不长,途中加水加煤也方便。
门头沟地区除了有煤矿,还有野溪附近的石灰矿,产量也很大。
这些东西,都是京城所需的。毕竟京城是个消费城市,要取暖,要铸钱,也要死人垫石灰,还要修房子之类的。
不管是煤,还是石灰,只要价格下来,用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朝廷选择建这条铁路的目的,一开始也不是为了钱,主要还是为了维稳。为的还是保证京城的煤炭需求,不要出现燃料飞涨的情况,京城是万万乱不得的。
也虽然皇帝琢磨着用印度的税收,按照搞驿站的方式,搞一些根本不算经济账的铁路。
但这种事,刘钰的态度,向来是要勾引资本的投资意愿的。
几乎是铁轨才铺完,那边的石灰窑什么的,也进行了原本的小石灰窑的合并。
形成了一个煤、石灰、水泥的简单的工业复合体,围绕着京城这个特殊的消费城市,已经引来了许多人的注目。
六十里路,只需要跑大约四五个小时,而且不需要太多的人力,很多人都已经发现了其中的商机。
如果载重量再大点。
如果这六十里路,只花个三四个小时、或者两三个小时跑完。
到时候,肯定会有许多人乐于修筑的。
大顺有个天然的优势,那就是北方缺水,所以运河在南方非常密集,但是北方的运河终究稀缺。
而黄河,泥沙之大,也确实没有啥修运河的机会。
运河多了,修铁路的意愿就小。
鉴于皇帝的态度,刘钰觉得,这件事还是有办法的。
只要铁路被证明有利可图,在一些被皇帝认为可以修铁路的地方,大可以让皇帝选择一种作死的办法。
想办法忽悠皇帝,让皇帝问商人借钱,或者商人参股但无经营权,日后拿分红即可。
就像是他给出的“驻印军队退役后授田南大洋”一样。
只要皇帝,或者想要吃到其中之利的官员,等到将来分红给利的时候,琢磨着“凭本事借的钱凭什么要还”;或者“凭什么要把钱给别人”这样的想法,那就可以解决许多事。
没有矛盾,那就制造矛盾嘛。现在看起来看不准,谁知道以后上去的那位,或者局势一变,会不会做出这等事呢。
这事儿,即便皇帝想的挺奇葩,那也不是说就没有解决之道的。还是得想办法琢磨皇帝的心思,顺着来,引诱着他一步步作大死才行。
要不然日后弄得,资本全跑管的宽松的印度去修路去了,那就真欲哭无泪了。那地方早晚要觉醒的,也压根不可能同化,真弄成这样,可真是把自己家的钱,给别人去留遗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