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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顺1730txt下载     新顺173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二九章 拓展天下观

    脱裤子放屁一般填写上自己的曾祖、祖父、父亲都是干啥的。袭翼国公这四个字,刘钰已经快不认得了。

    又把自己的名字、籍贯、功勋、出身都填写好后,伸出手压了一下关节,嘎嘎的响声一断,提起笔就在空白的试卷上一阵猛划拉。

    这不是现场作文。

    这是背诵默写。

    …………

    第二日的傍晚,天佑殿内,被抄写过后的卷子早已经送了过来。

    作为皇帝必须掌握的一支力量,三年一次大秋考,皇帝总要抽出时间亲自把所有的卷子都翻阅一遍。

    勋卫是贵族世袭的,也就是熟悉熟悉京营和宿卫的一些事,等到了袭爵的时候去袭爵。前几代还能用,然而到刘钰这一代基本上都废了。

    武德宫上舍考核出来的三甲,更类似于汉代的郎官,作为皇帝身边的人才储备,称之为龙禁卫。

    和几乎是嫡长子世袭的勋卫不是一回事,也和科举考出来的进士不在一条线上。

    三甲授龙禁卫,头名正三,二三名从三,后续名次中再选出几个。

    其实就是汉朝时候的郎官,只不过数量更稀少一些,选拔途径也不是世袭或者举荐而是考试。

    汉时如霍去病、张骞等人,也都是从郎官做起的。科举之后,这属于是“幸臣”,是官僚系统之内被鄙视的那一层。

    所不同之处在于汉时郎官要么是贵族充任、要么是举荐出来的,而且数量极多。

    汉时郎官能否被用,多看运气。运气不好,可能一辈子都是郎官。

    譬如汉武时候的郎官颜驷,七十多了还是郎官,汉武帝某天偶然发现就问他。颜驷说,我好武,可是文帝的时候喜欢有文化的;我长得丑,可是景帝的时候又喜欢长得俊美的;等好容易轮到陛下登基了,陛下又喜欢冠军侯那样的年轻人,而我又老了……

    大顺的这些龙禁卫们倒不用担心这个,三年就选出来三五六七个,基本都能用得上。

    朝政嘛,不要搞清一色,要搞对对胡。

    武德宫出身的郎官、世袭公侯、科举文臣,构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

    武德宫郎官又是皇权的延伸,颇有几分类于前朝太监,只是没有割以永桎。

    平日和皇帝朝夕相处,若皇帝信任,平日认为有才能,就可以外放出去,空降掺沙子,或者直接执行皇帝的意志。

    能混到上舍的,大多都是边军府兵、勋位老兵将子嗣、老五营孩儿军这些均田府兵的后代。

    搞全国性的教育改革,大顺拿不出钱。

    而且容易捅马蜂窝。

    但在基本盘内的教育改革早在太宗皇帝的时候就定下来了。

    开办营学,强制入学,层层考核,复三舍法,和那些为了不至于狗屁不懂但又出身注定能当官的勋贵子嗣去武德宫学习不一样,考出来的大多也算是人杰了。

    前朝皇庄、鞑虏圈地、混战屠杀、辽东犁庭、前朝旧贵清洗,为大顺提供了足够的土地,保证这些基本盘府兵的安置。

    考试内容和科举的完全错位,皇权故意为之的挑唆,保证了彼此之间的隔阂。

    前朝皇庄和鞑虏圈地后的土地,部分拿出搞均田和二十年易田制,保证了内部严禁兼并,每年百万两的投入保证了基本盘内读书人的数量。

    这些人有机会做郎官掌权,整个阶层又不至于沦为前朝军户农奴。

    和勋贵们一起压制科举文官,至少保证了不至于武将像是三孙子一样见了文官就磕头。

    而科举文官、勋贵的反向制衡,又保证了这些良家子和郎官们不会变成马穆鲁克、耶尼切里或者汉时大将军。

    每三年才选出三五个充任郎官龙禁卫,文臣们也可以接受,也就是李淦和刘钰所说的“名正言顺”。

    他是天子,不是酋长,科举一开,就不可能让谁上谁就上,该走的流程必须要走完。

    也算是一种制度性的保证,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卵用:崇祯这种半途上位的天子,杀大臣像杀狗一样。皇帝真要是随便用人,其实也没什么力量阻止,只是一种双方都以为有用的自我欺骗罢了。

    这是太宗皇帝留下的朝政稳定的格局,也是科举文官无论如何没法伸手的地方,故而皇帝必须要重视大考之后的策论选拔。

    武德宫的整体的儒学文化水平,很稀松。

    字大多写的一般,微言大义王政德化之类也能被举人甚至秀才们嘲弄为狗屁不通。

    为了防止皇帝看到字写得不错就认可,所以卷子都是让书写房出人,抄写一遍后再递送上来。

    这倒不是为了防止作弊,这种选拔本身就是皇权的作弊,只是为了防止皇帝看着字写得好看把选“郎官”变为选“词臣”。

    加上选为龙禁直接就是三品、从三,品级过高,策论选拔要天佑殿里的老臣们一起选拔,重的是见识和才能。

    卷子一送过来,只是略微扫了几眼,几乎所有人都猜出来哪一篇是刘钰的文章。

    就像是鸽子群的乌鸦、黑猪里的羊羔子,整个风格和其余人写的截然不同。

    整个天佑殿内鸦雀无声,包括李淦在内,全都在仔细读刘钰写的那篇关于“西域问题”的史策论。

    洋洋洒洒将近六千字,写了好几尺。

    也不是说之前就没有人写这么长,策论的底线是二百字,二百字以上就可,要是愿意,天黑收卷之前你写本金瓶梅都没人管。

    之所以一眼能看出来这明显是刘钰的,因为后面还缀着几张附录和图表,在场众人想不出除了刘钰谁还能搞出这么古怪的东西。

    史论前面的内容,基本没有什么争议。

    先是说蒙古问题,因为蒙古法典的缘故,黄教成为了蒙古的族教,所以雪山一定要控制在手,否则蒙古就不会安稳。

    而雪山想要控制在手,河西走廊和青海要在手、西域也要在手,只有西域才能威胁到雪山这个宗教圣地。

    随后又论证了匈奴、蒙古、后金的崛起,只靠水草游牧是不行的,必须要占有农耕地,才有能力制作足够的甲胄、火枪、大炮,这样才真正可以威胁到中原的统治。

    准噶尔部占据西域,那里是有不少城市的,也有不少手工业。

    西域自古又是东西交汇之地,准部可以从波斯、莫卧儿、罗刹等国那里,得到火枪和大炮。

    所以准噶尔部要比困守在蒙古高原的喀尔喀部强大。

    如今北方又有罗刹崛起,若是任由准部在西北折腾,日后罗刹若是支持准部,那么国朝的风险还是很大的。

    南部的印度,也有法兰西、英圭黎等国渗透。有朝一日,若是印度被渗透了,那么西域就要成为对抗西洋人的桥头堡,也是保卫雪山圣地控制蒙古的屏障。

    如果能够把准部拆分,蒙古各部的四分之三都在国朝手中。

    这样一来,作为蒙古各部真正的宗主,又可以借机引诱罗刹国内的卡尔梅克人,日后可以搅乱罗刹人,成为日后和罗刹人外交中一张重要的牌面。

    当然,只是牌面,却不能真的支持卡尔梅克人独立。

    因为必须要两国同时瓜分蒙古的遗产,不能让蒙古诸部再有一个独立的政治实体,使得归顺的蒙古各部离心。

    但操作好了,掌握好度,却可以足够恶心罗刹人。

    综上所述,无论如何一定要拿回西域。

    在论证了拿回西域的必要性后,又拍了拍皇帝的马屁。

    说皇帝英明神武、远见卓识、力排众议……反正是各种褒义词用了一通,之前北征罗刹,使得喀尔喀部在首鼠两端中选择了正确的站队,为日后收复西域开辟了另一条进军路线。

    一方面可以用喀尔喀部的蒙古部落炮灰,另一方面准部的威胁使得喀尔喀部捏着鼻子也只能出人出力修筑驿站。

    一旦驿站和兵站修完,进军西域就可以选择大军沿着河西走廊推进,精锐从蒙古那条路直插天山北麓,扰乱其精华地,转守为攻,此汉武之故智:寇可往,吾亦可往。

    如果只是到这里,这是一篇合格的策论。

    文辞大气,有理有据,论证严谨。

    凭此,便可以在武德宫这群人里点为魁首了。

    然而……

    到这里才不过千二百字。

    真正的东西还是在后面。

    后面的转折实在有些大,这就让在场的人,包括皇帝在内,全都懵了。

    不知道算是狗尾续貂、画蛇添足?

    还是凤头豹尾、画龙点睛?

    这千二百字之后,文辞一转,用了一个刻舟求剑的故事转折,直接跳到了更深的一层。

    也正是这一层跳跃,让在场的人都可以确定这是刘钰的策论。

    因为他跳出了传统的天下的概念,而是站在更大的视角去看,把天下的概念扩展到八万里周寰。

    站在一个更大的天下的角度去看待西域问题,就引出了一个完全出乎人意料的结论。

    从蒙古西征到奥斯曼崛起,再到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西班牙人开拓美洲银矿,说到了明朝导致大量白银流入,加之滥发纸币导致信用货币失信,这才导致了前朝隆庆年间白银正式成为货币。

    之后一条鞭法确定了白银的法定货币地位,然而推广之后,紧接着又遇到了欧洲的三十年战争和日本的闭关锁国。

    天朝本就少银,全靠欧洲和日本的银子。税法一改,又导致很多地方出现了收获的时候粮价极低,但缴税又得用银的情况,更加重了底层的负担……

    这也只有短短的不到三百个字,却把之前三百年的壮阔,囊于期间。

    包括李淦在内,所有阅卷的人读到这,都有一种震惊之后、狐疑不信、恍然大悟的连贯心态。

    他们从未想过白银为什么会成为货币,只是理所当然地认为白银天然是货币。

    他们出生的时候就是。

    他们父亲、爷爷出生的时候也还是。

    就像是热了穿纱、冷了批裘一样自然。

    读完这三百个字,他们才明白,原来就连他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事,也不是那么理所当然,而是因为种种的因素。

    如果奥斯曼不崛起,或许欧洲人就不会大航海。

    如果西班牙没有在南美发现大银山,那么白银的数量也不够偌大的诸夏完成白银货币化,没有足够的银子,就只能再想办法用交子纸币。

    这些因素这才导致了白银成为了隆庆年间之后的货币。

    之后的三十年战争和日本锁国,更是他们完全没想到的一个点,谁也不会想到四万里之外的一场战争,竟会影响到中国。

    几乎只是这一句话,便让这些人加深了刘钰想要灌输的印象:天下的概念,变了。

    真正的天下,周寰八万里。

    不再是之前的九州加朝贡藩属了。

    外部的变化也能极大地影响到了天朝的统治安稳。

    只有天下的概念和以前不一样了,后续的刻舟求剑的说法才能站得住脚。

    但众人都没有再继续往下读,只读到这,一个个都停了下来。

    或是皱眉苦思其中的逻辑,或是深吸一口凉气暗自认可这其中的关联。

    本朝银矿缺少,他们是知道的。

    白银之前,铜钱和纸币是法定货币,他们也是知道的。

    似乎,上面说的这一切,真的就是这么回事。

    天下的概念,不再是以往的那点天下了。

    西风亦可降东雨。

    这三百个字带来的震撼,实在太大。

    不想信。

    却又不得不信。

    李淦放下卷子,叫众人先停下,忍不住问道:“你们觉得,刘……呃,这个考生说的白银一事,可有道理?”

    皇帝可以确定这是刘钰写的,在场的人也都可以确定这是刘钰写的,但此时总不好说出来。

    几位平章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才道:“或有道理。天朝自古缺银,如今铜钱也缺,所以明之前多用交子。而宋之前,或如此人所言,人口不多,买卖不广,多收粟米为税,钱币是够用的。之后人口增多,货殖交汇,又收白银为税,若是没有足够的银子,肯定是不能做钱的。”

    “日本多银,西洋的阿美利加按其所言,更有大银山。天朝物博精美,皆可易银,是以白银流入,足够多,才能做钱。”

    “只是其所言日本锁国,西洋新旧教争,竟能影响到天朝?这……这此之前,从未有人谈及。听起来似有道理,但真的如此吗?”

    讲究引经据典的,一时间难以理解,似乎圣人从未谈论过这件事。

    可这短短的三百字,条理清晰,逻辑通顺,又着实难以反驳。

    众人还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左平章事却眉头紧皱,奏道:“陛下,若此为真,那就有个大问题了。”

    “流入天朝这么多的白银,能够使得天朝以白银为税币,或从日本,或从西洋流入,总要以物换银,要走海关。”

    “自前朝隆庆开关,到甲申年,不过八十年……如此多的白银流入,入港缴税。”

    “这税呢?怎么不曾见?”

    一句话,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弄傻了。

    李淦也是皱着眉头,心道:对啊!税呢?

    这银子既是从外面流入的,多到能让天朝用白银为税币,这么大规模的数量,海关税呢?

    前朝的市舶关税,根本没收那么多啊。

    要么,是刘钰的推断有问题。

    天朝银子自古就有的是,只是前人傻,不知道用银子加铜钱,非要用交子去弥补货币不足。

    要么……就是这税收,大有问题。

第一三零章 暴论

    钱,对朝廷来说是个极为敏感的话题。

    打仗要用钱,赈灾要用钱,赏赐要用钱,办学还是要用钱。

    左平章事的这个问题,太过敏感,顿时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岁入三千万,天下的存银至少也要在三十倍以上。

    如果这些银子有一半是从外面输入的,那就是四亿两。自隆庆开关到甲申年,八十年时间,平均每年入银五百万两。

    可是,税并不曾见到。

    这是个简单的数学题,在场的人都会算。

    不管是十抽其二也好、十抽其一也罢,这都对不上。

    显然,这是一个可以抠出来钱的地方,哪怕每年能抠出来五十万两的税,也能缓解很大的财政压力。

    几乎是一瞬间,刘钰之前说过的一些话,瞬间响彻在李淦的脑海里。

    平日里并不会在意,可此时被这话题一引,就无比清晰。

    齐国公在奏折上,转述过刘钰在和罗刹谈判时候说过的关税问题。

    生丝、瓷器、茶叶这几样,都是西洋人需要但又不能自己生产的,所以可以课税,哪怕课十分之三的税,西洋人一样会来买,相对于运回去所得的利润,贸易成本的十分之三根本不是问题。

    外来货物的征税,就要考虑是否对本朝的手工业者造成冲击。

    再联想到刘钰之前说过的皇室参与对蒙古和罗刹贸易的事,想钱想疯了的李淦脑子里已然是转了好几圈。

    皇室垄断贸易,这是与民争利,但西洋人每年输入这么多白银,若是能够掌控,岂不是每岁增加数百万内帑?

    这诱惑实在太大。

    然而这个念头一转,李淦也知道这里面的问题。

    想的容易,实施起来必然彻底走样。

    而若收关税呢?

    现在每年海关的关税,数额根本不多。

    可是西洋人的贸易确实频繁,也确实有钱,那岂不是说明逃税的走私严重?

    本来是一篇关于西域的策论,本来刘钰只是想借此施加一点“天下观”的影响,哪曾想这短短的三百字竟然让李淦等人想到了钱。

    这个问题太过敏感,李淦心想此时最好还是不要提及,遂道:“此番策论问的是西域事,这个就先不用考虑了。咱们继续往下看吧,这也不过是个引题之语罢了。是真是假,待评了优劣,殿前问对再议。”

    避而不谈,其余人也都顺从,继续往下看。

    果然如李淦所言,这三百字只是个引子,这三百字之后,便引到了下一个问题。

    时世易也,贸易路线的改变,西域大国的荒废,西洋银矿的开发,海船远航技术的进步,都使得汉唐时候有利可图的西域,变成了如今彻彻底底的赔钱货。

    曾经的西域不再是现在的西域,如果大顺自比汉唐,那么大顺的西域,应该在南洋。

    而地理上的西域,因为准部、罗刹、英法、绿教等等因素,更像是前朝的辽东。

    汉唐的西域,是有收益的。所以要经营,而且乐于经营。

    前朝的辽东,是负收益的,但若不经营,前朝可是有大祸的,这个经验不能不吸取。

    所以地理上的西域,必须要经营,而且要赔钱经营。

    钱从何出?

    是否能做到王安石说的,不加赋而国用足?

    引出第一个问题。

    若是国朝平定了准部,雪山也不再是曾经的吐蕃,辽东犁庭扫穴基本都是汉人了,西南只是改土归流,喀尔喀蒙古已经彻底完蛋,罗刹国不可能动用太多兵力在东北,那么国朝的威胁在哪?

    也就只剩下了东边,虽然历朝教训,北疆、西患才是威胁,但时代变了,再这么想就是刻舟求剑了。

    国朝可能的威胁,就只剩下了东边。

    要么是日本。

    要么就是西洋诸国。

    想要杜绝本朝的威胁,那就需要一支海军。

    有了海军,不去经营南洋,那岂不是等于有沃土有农具有良种而不去种植吗?

    这引出了第二个问题,东边是有威胁的。

    两个问题引完,又先把问题绕回到了钱上。

    若以广东为汉唐长安,商品往来,胡人杂居,贸易兴盛,那么南洋就应该是安西都护府。

    坐在家里就能收钱,当然好。

    可刘钰下面又附了一张图表,用从传教士那里收集来的种种物价,告诉众人,坐在家里收钱,钱都被二道贩子挣走了,没有中间商赚差价,才能赚大钱。

    以《货殖列传》所言: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

    罗刹人走旱路,万里之遥来这边贩茶叶和大黄,可以知道这里面的利润到底有多大。

    汉唐时候,大食、大夏等国,都是富庶无比,西洋人尚且蛮荒,也没钱,所以汉唐时候西域贸易可以赚钱,有利可图。

    但现在大食等国穷的叮当响,西欧各国如今金银遍地,所以作为类比,直接与西洋人贸易的南洋,才是汉唐西域的经济地位。

    同时,安南等地,自赵佗时候起,与国朝一直分分合合。前朝打过一次,很快又放弃了,雨林遍布,行军困难。

    安南狭长,如果有一支海军,运兵或者沿海登陆,水运机动支援,若将来国朝富足,安南有变,安南完全可以收复。

    安南、暹罗等地,又都是产米地。若有一支海军,就可以随时运米,沿海一线不会出现饥荒,又能缓解江南日益增加的米价。

    海军和把南洋作为西域经营,又是一体两面。

    若航海强,则可以绕开二道贩子,直接把丝绸、瓷器等,运送到西洋诸国,获取更高的利润,足以支付开拓边疆的耗费。

    若海军强,则无论日本还是西洋诸国,想要在东面威胁,都不会奏效。

    日本国再有野心,若海军不胜,也就无从再有万历援朝事。

    西洋人纵有野心,其国四万里之外,国朝的海军不需要和西洋诸国并起称雄,只需要能打的赢西洋诸国在南洋的势力,就足以控制。

    看上去西洋人在南洋的势力很大,如吕宋、巴达维亚、满剌加等曾经的藩属国,都已被西洋人控制。

    然而西洋人之间彼此也有矛盾,这些矛盾是可以利用的。

    且如吕宋、巴达维亚等地,汉人移民也多,又被西洋人操控,挑唆与当地人的矛盾。

    这些移民屡受欺压,一旦国朝海军势大,则立刻就是一支“归义军”。

    西洋人的经验是可以借用的,筑城、统治,既然西洋人相隔万里,不过三五千兵就可以控制吕宋等地,而国朝出海移民极多,吕宋二三十万、巴达维亚十五六万,又为什么不能控制当地呢?

    和兰国控制着香料,每年获利百万,如果能够控制南洋的香料,国朝便能得利百万。

    若能远洋至欧罗巴,则生丝、茶叶、瓷器等,也可以盈利四五百万。

    本朝商贾,坐地收钱,故而无心也无能力前往欧罗巴,若能转运到欧罗巴贩卖,这也不是与民争利。

    看上去水师赔钱,但实际上一旦控制了南洋,就如同汉唐控制了西域,财富增多,年税百万,贸易千万。

    况且,若有一支强大的海军,那么下南洋求生这种事,也就不是国朝所用担忧的了。

    只要海军强大,那些人就不能学赵佗,实力不允许,而且想要反叛得有钱、有势力。

    下南洋求生而有钱的,必然又都是和丝绸茶叶等贸易息息相关的,他们也不断然不会用反叛来断绝自己的财路。

    南洋的移民,若是没有国朝在背后支持,很容易被当地人数众多的土著屠戮,所以那里的移民必然是心向国朝的。

    人心所向,再有水师威胁,即便有野心勃勃之辈想要效仿赵佗,那也是徒增笑耳。

    从钱、贸易、外部威胁这三个角度论述完后,后续的内容则是一个更大的暴论。

    自古观之,朝代兴亡,都是二三百年之数。

    何以如此,是因为人口滋生,而土地不加增,朝代末期又有严重的兼并事。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有治标者,有治本者。

    治标者,抑制兼并,但这也只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治本者,发展实学,增加产量,同时广泛移民,效周封建之智,移民南洋、奴儿干,减小人地矛盾。

    控制了南洋,增加了国库收入,朝廷就能养一支强大陆军。

    即便有民变,也能弹压。

    控制了南洋、奴儿干等地,又可以效仿宋朝制度。

    一旦有灾,固然要赈灾,又应把灾民中的青壮招入厢军,送到奴儿干、南洋等地。

    既可以开拓南洋、奴儿干。

    另则,把青壮都招收走了,就算有人带头起义,只剩下些老弱,也成不得事。

    初始移民,青壮为主。老弱……有钱就赈,没钱……这是血淋淋的残酷事实而已。

    随着移民越来越多,移民的成本也逐渐降低,初始可能还需要编入厢军官方移民。

    等到逐渐开拓之后,过不下去后自发的移民也会越来越多,又能多续命几年。

    南洋又一年三熟,基本上不太可能饿死。

    本身又多产稻米,控制了南洋,就等于控制了粮食,水师也能够沿着海路运粮,还可以慢慢淘汰运河,节省出一笔巨大的开销,同时也减少了江淮民众的负担。

    陕、晋等地,垦殖蒙古;河北、山东入辽东;河南、山东远走奴儿干;江南则去南洋。

    同时西洋人一直传闻,在南洋以南,尚有一处肥美之地。按照地理学去推算,那里四季分明,只是冬夏和国朝相反,广阔不下万里。若能控制南洋,日后那里也可以安置百万人;但若不能控制南洋,日后那里定是西洋人的。

    以上种种,是故将南洋为国朝西域,可得汉唐西域财货之利;可得周分封拓土之势;可缓江南粮米日贵之忧;可解兼并流民作乱之危;可防万里海疆敌袭之患……

第一三一章 以霸道、兴王道

    策论一贯以之,都是只说大略,少谈具体。

    重论点而轻论据,更不会有详实清晰的数据。

    刘钰的这一篇策论在形式上没有太过惊骇,大体还是延续着之前的套路。

    只是这内容,实在叫在场的人难以评价。

    没有一句仁义之言、更无半句德政。

    连王霸夹杂都算不上,从头到尾都是霸道。

    久久的沉默,皇帝不说话,也没人愿意率先发表自己的意见。

    刘钰的这篇策论,分明是说收复西域根本没资格自比汉唐,只能算是前朝设立了辽东都司罢了。

    李淦之前被刘钰的一番惊人之语吓唬过了一次,已经有了足够的抵抗力。

    只是连他都没想到,刘钰的这篇策论会这么写。

    上一次刘钰是从《公羊》的三世之说,谈到了天下已经不复是宋明之前的天下概念了。

    这一次则直接用白银问题的实例,和古籍经典一点都没关系的地方,直接阐明了他的观点:国朝的天下观,该变一变了,天下是整个地球,而不再是曾经的东亚了。

    若天下的概念变了,那么大顺也就不再是天朝了,而是这个没有天子登基的天下中的一个诸侯罢了。

    既为诸侯,自当用霸道。至少,诸侯争霸的时候,无人用儒。

    好在大顺官方用的儒学是事功学派,讲究王霸并用,这若是放在前朝定然是难以接受的。

    李淦知道他是要先做声表态的,便道:“朕读《三国》,见武侯行事,偶有所悟。”

    “史称武侯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此实申商之术也,不纯用德政。”

    “然武侯治蜀,邦域之内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所谓有仁德之心,而用申商之术。”

    “本朝王霸并用,若论起来,就是以霸道、行王道。这和武侯治蜀的道理是一样的。”

    “行霸道,是为了兴王道。”

    他先定了个基调,拿出来诸葛武侯,扯虎皮做大旗。武侯这面大旗足够大,若想反喷,就得先论证武侯是奸贼,谁敢这么论谁就是作死。可武侯又确确实实治蜀的时候用的霸道,而非王道。

    虽然李淦心里想的是要用霸道,可总要用王道做个幌子。

    即便用了永嘉永康的浙东学派为正统学问,可怎么说也是儒学的范畴。义利之辨不是墨家那一套纯粹的功利,而是必须要把利藏在义的大旗之下。

    北儒一派的加平章事对此也是认同,便顺着皇帝的话道:“臣以为,陛下所言‘以霸道、兴王道’正是正途。”

    “如宋时朱熹评王荆公:意欲富国强兵,然后行礼义;不知未富强,人才风俗已先坏了!而王荆公以必先富国强兵,然后可行礼义。这其中的区别,便是用霸道而兴王道?还是内圣而外王?”

    “朱熹所谓‘须是自闺门衽席之微,积累到熏蒸洋溢,天下无一民一物不被其化’,其言听起来似乎有理,可细想来,却是空谈的学问。”

    “教化自然是要教化的,但需得内无战祸、外敌降服。否则正教化着呢,金兵到了汴梁城、东虏攻到青州府,难道要用教化退敌吗?以策论所言,我朝断还没到可以安然教化的时候。”

    “天子者,莅中国,而抚四夷也。如今这天下周寰八万里,陛下居于中国,教化四夷,此昭昭天命也!”

    “非以霸道不可为之。然陛下本心,还是为了兴王道。霸道不过术尔,亦是武侯有仁德之心而用申商之术意。”

    “是以这篇策论,虽少仁德,却可用其术。论及见识,又的确给人启发,虽不言醍醐灌顶,但亦可算有所得。”

    “况且,科举以王道、武德宫以霸道,王霸并用,此太宗遗训。臣以为,这篇策论,倒可算作史论之魁首。”

    大顺既用事功之学,又小范围内复三舍法,这王安石的评价在官方层面上,是比之前几乎快要与秦桧并列的程度正面了许多。

    北派儒学在反理学之外,也有很大程度受了王安石新学的影响。

    策论多篇,第一论的史论外,便是有制之兵的兵法策、内外轻重的政策论。

    一共三篇,既有了第一篇的例子,众人也都看过了后面的,相较于第一篇来说,虽然观点依旧犀利、破题点依旧偏锋,但总算没有第一篇那么大的争议。

    所有的争议都在第一篇,北派儒学的平章事在大局上还是看的清的。

    本身他们又有“复古井田”的想法,虽然这是个不可能达成的愿望,可是策论后面关于移民减少人地矛盾的说法,正说到了关键处。

    见识过北方流民遍地的景象,也知道那是一种怎样恐怖的破坏力。如果官方能够支持移民,他们也是支持的。

    况且如果真的能够不加赋而国用足,那又何乐而不为?

    反正开拓南洋,和北方的关系并不是很大,民众几乎不会增加负担,又可以有钱支持移民。

    北方经济远远落后于东南,如果能够拿出一条新的财路支持北方移民计划,的确是一件好事。

    再者策论只不过是策论,又不是国策,也未必是说国家就要这么做。也不是科举策论,要讲文采讲经义,霸道太多,亦非不可取。

    皇帝既然已经表态说,要兴王道,必要先用霸道,这等于是为今后的争论铺了一条路。

    选郎官本就是以皇帝的意愿为上,这是皇帝的直属力量,平章事们也就是提提意见,参谋一下,并无最终的决定权。

    皇帝表了态,也有平章事认可,在场的人也就不再纠结里面的霸道太重的问题,而是开始顺着这篇策论思索里面真正要说的内容。

    策论不提距离的政策,也不论证政策的可行性,就是说一个大概。可这个大概,也足以让很多人忧虑重重。

    这里面涉及到太多的问题。

    不算王道霸道这些大义非义,还涉及到海关、关税、对外贸易体系、漕运、水师、南洋米……哪一个要动起来,都是天下哗然。

    海关和关税,牵扯到庞大的走私集团。

    策论中只用了三百字描述了一下贸易路线的变迁,论证了一下西域的经济价值不复从前,也不可能再复从前。

    可这短短的三百字,直接把一些烂肉彻底掀开。

    这么多银子流入,大部分都是避税逃税的,足见有多少人依靠不正当的走私为生。

    就算是开海,只要还收入关税、出关税,那就杜绝不了走私。不用交税,自然比用缴税的赚的更多。

    南派儒学的那位加平章事,想到刚才英国公“税在哪”的疑问,不免担忧。

    倒不是说他就偷税漏税,而是担心皇帝脑袋一晕,搞出两件事。

    一个是一口通商,封闭其余海关。

    另一个就是郑和下西洋。

    这两个无论搞成哪一种,都是皇室参与其中,垄断贸易。

    税固然能收上来了,钱也固然能赚到了,但恐怕这样一来东南地区的外贸经济会受极大的影响。

    英国公,左平章事则在思索里面说的另一件事:将来来自海上的威胁。

    这里面又和漕运息息相关。

    海运的想法,不是没有人提过,但定都北方,依赖运输,这废漕改海的想法,有两个问题一直绕不开。

    一个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另一个就是沿岸的海盗、敌国海军的威胁。

    现在来看,还是漕运更适合。

    因为航海技术不过关,远距离航海,还是要靠针路歌。不管是风险性,还是沉没率,都高了些,远不如漕运安全。

    可若是有西洋人的航海技术,再走海运,就完全比漕运更有利了。

    至于沿海的海盗、敌国海军的威胁,这也还是一个海军是否昌盛的问题。若是海军昌盛,航海术有所提升,那么海盗也就不成问题。

    等到有了强大的海军、熟练的航海术,到时候再慢慢把漕运废掉。

    只要不求急,分几十年内完成,似乎也没有多大的问题。

    然而……英国公担心的,就是这个“急”字。

    皇帝的性子,他是知道的,有时候心太急。

    心一急,就容易脑袋一热,就容易明明三十年做成可以名垂千古的事,非要三五年之内办成,恨不得死前的功绩比肩汉武唐宗,这就很容易出事。

    想到这,英国公便道:“陛下,臣以为,这策论做的极好,后半段更是精髓所在。”

    “然而,国朝如今第一要务,还是要平准部之叛。他虽以南洋比汉唐西域,亦不算跑题,但只恐文章流出,天下多有议论。有恐有巧言令色善于钻营之辈,以为陛下此时就是要开南洋,恐会上一些惊人之言。”

    “是故,臣以为……应将这篇策论截断。”

    “以上半段取之,而下半段,则做士子借殿试而上书之举,不宜作为策论,而应严藏之。”

    “此事不比他事,若出,必引震动,更使一些有心之心借此行事。或上言蛊惑,或引发党争,不合时宜。”

    “此策所做之论,宏大则大矣,只是若要做成,非一朝一夕,更不是夸夸其谈就可成。臣以为,待传胪日,天佑殿面问之时,应多做询问。”

    “若能对答,则可用。”

    “若是问他该如何做,他却答只要做了便如何好,那又和理学腐儒空谈道义又有什么区别呢?”

    英国公心里清楚,这篇策论基本上就是刘钰做的,以他在北边和罗刹人谈判的作为来看,除了他没人有这样奇葩的天下观。

    不管是出于同为勋贵自己人的圈子,还是出于之前做事的喜爱,英国公心眼里是支持刘钰这样的年轻人的。

    但英国公已经老了,在左平章事的位子上干不了几年了。儿孙辈也都安排妥当了。

    或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亦或许,自己这辈子该做的都做完了,儿孙辈的事也都安排下了。那就不得不考虑国事了。

    现在看来,刘钰在北边的事,做的还好。

    可英国公必须要再确定一下,刘钰做事是否急躁?是否夸夸其谈?是否不考虑后果?想问题的角度是否全面?

    选魁首之前定不下来,但传胪日的天佑殿面问却可大致判断出来。若可用,自然支持;若不可用,那便做最后的进谏:此人不可大用。

    否则配上皇帝好大喜功而又急躁的性子,必出大事。

    皇帝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以为英国公是在出面维护,不想再引发更多的争论,所以才要把卷子截断,这倒是一个好办法。

    “嗯,卿所言极是。既如此,那就以上半段为策论、下半段为借策上书,此古士所为,不违制。取其上半,点为魁首。”

第一三二章 新型宗藩关系

    历史上的传胪典礼,是出过一些奇葩事的。

    比如某状元徐开业,被榜眼摆了一道,花钱买通内侍关门不准他进,传胪大典时间一到,要点为状元的徐开业在城外哭进不去城,榜眼进了一位成了状元。

    刘钰倒是不用担心这个问题,至少此时朝中还没人敢这么摆自己。

    初试合格之后,传胪日所穿的锦服等都已经分发下来。

    武德宫作为皇权的直属力量,为示“武德”之意,也算是一种恩宠,传胪当天可以剑履上殿。

    大清早,距离天亮还早,翼国公府便已经忙碌起来。

    雨燕等几个丫鬟起的更早,将仔细检查过后一点灰尘都没有的锦服拿来,保证上面没有丁点的褶皱。

    换上锦服,戴上武士的皮弁,在头上插了两根传胪日特许的装饰羽毛。又检查了一遍当日荣恩无限剑履上殿的短剑。

    略作打扮,雨燕就像是夜里穿针引线看针眼儿一般,把刘钰看了个遍。

    “三爷今日必可为魁首。”

    几个丫鬟也都说了句喜庆话,刘钰却道:“也未可知。国朝人才济济,正值兴盛,岂敢自大?”

    题目上看,就是“钦点”,所以这反倒是要低调一些。最起码样子还是要装一装的。

    收拾完毕,天还没有亮,国公府里别处也都点了灯。

    刘钰匆匆去见了母亲做晨省,母亲也早就起了,打量着穿着传胪典礼锦服的刘钰,笑的欣慰,叫他也不要在这里耽搁。

    辰时初,大约是早晨七点钟,典礼就要开始。

    五点钟就要在午门外排队,从家里出发的时间就更要早。

    一路到了午门外,时间还早,大臣们自有专门的房间可以休息。

    刘钰这一批等待典礼的人没地方可去,一个个为了防止在典礼中出现想拉屎撒尿的情况,饭也不能吃、水也不能喝。

    等的无聊,又都是武德宫的同窗,只好聚在一起抽烟闲聊打屁,站的累了就蹲在地上,很有几分等待日结工作的三和大神气度。

    大顺自比李唐,这午门的官方名称其实是五凤楼。

    然而就像是六政府还是私底下叫六部一样,嘴滑者比比皆是。

    后世的太和殿,曾经光复京城后改名为倡义殿,然而等到朝政稳定之后又改回了奉天殿,这就有几分改“聚义厅”为“忠义堂”的味儿了。

    奉天倡义大元帅,如今是奉命于天,而非倡义护民了。

    待午门一开,大臣们分批进入。

    直到最后,刘钰等一班参加了前几日考试的排队从门进入,到了金水桥附近,又要整队。

    或许平日里没有这么严格,但今天是典礼,又有一堆可能第一次进入到皇城的,御史和礼官们在那再三重申注意仪态。

    乐人就位,在奉天殿的屋檐下就位。黄案就绪,皇帝銮驾前来,鼓乐齐鸣。

    各路大臣就位,刘钰等人跟在后面,根据初试的成绩,左右左这样插着排列在大臣的后面。

    待乐声少歇,天佑殿首席、左平章事捧着三卷试卷来到銮驾前,把第一卷读了一遍。

    才读了几个字,刘钰就听出来那是他默写的那篇文章,最后的一点担忧也化为乌有。

    和他一起排队站立的,可以想象此时的心情必然失落。

    只是才读了个千百字,就戛然而止,又换到了下一策的“有制之兵”。

    刘钰本想着搞点大新闻的,他早就问清楚了传胪典礼的种种,知道左平章事会把文章众人面前读一遍。

    所以他才写了一些关于“天下观”的话题,本想着引出一番激烈的讨论,哪曾想居然只读了前面小段后面直接无视了?

    这让他很是不爽。

    待卷子读完,拆开糊名,左平章事将卷子递送到皇帝那。

    武德宫选出来的是郎官,是皇帝嫡系,故而点名字的也是皇帝,以示皇帝亲卫。

    “翼国公刘盛之子,刘钰,为魁首!”

    前面带上爹的名字,应该是担心出现重名的情况,万一有两个人同时出列,那就有些尴尬了。

    大殿前的卫士齐声叫喊,把刘钰的名字喊了三遍之后,刘钰这才从后面迈步出来,就在阶下,单膝跪地。

    传胪之日,剑履上殿,不行五拜三叩之礼,而以军礼,以不负武德之意。

    随后又点出了第二、第三。

    再往后的卷子就不用读了,点了名字后依次出列,觐见皇帝。

    大礼之后,皇帝再选出十个人,前往天佑殿问对,最终从三甲和其余七个人中再选两个,凑五个,授予龙禁卫一职。

    一旦被授予了龙禁卫,便可以跟着皇帝参与朝会,有旁听权,没有上奏的资格。

    也有资格在天佑殿旁听一些政务事,但关键军事依照皇帝的信任程度是否有资格旁听,一样也是没有议事的权责。

    礼成,大臣散去,刘钰等选出来的十个人又依次排好,在天佑殿前缴了武器,依次在门口等着问对。

    他是魁首,也是第一个被叫进去的。

    迈步进入,门一关,就像是前世的面试一样,皇帝居中坐着,五个平章事坐在左右。

    剑上缴了,这时候就要对着皇帝五跪三叩,跪在地上等待询问。

    先询问的是平章事们,最后才是皇帝问个问题。

    一般情况也都是走个流程,三甲都是必然授职的,只有后面几个选出两人需要问一些问题,由皇帝选定人选。

    只是刘钰的策论写的引出了太多问题,这一次的询问就极为不寻常,不只是简单的流程。

    英国公看看跪在地上的刘钰,面无表情,率先问道:“刘钰,你以南洋为西域作比,似有道理,只是如何施展,却有几处问题要考教。”

    刘钰又冲着英国公行了个礼道:“请左平章事问。”

    “依你所言,必要兴海军。这海军和水师,有何区别?”

    “回平章事,水师如卫所军,海军为京营禁军。水师只能巡查、剿贼;海军则可竞逐波涛之上。本朝水师孱弱,恐非海上敌人的对手。是以要兴建海军,陛下与天佑殿直辖管束。不拘镇守一方,而是各处调动,有寇则剿、有敌则战。”

    英国公点点头,又问道:“水师不振,非一日之寒。按你所言,水师不敌西洋人,又如何兴?”

    “回平章事:师夷长技。”

    师夷长技四个字,并未引起任何的风波。

    会通中西以求超胜,和师夷长技以制夷,只是同一个意思在不同力量对比下的表达。

    明末时候,差距没那么大,还有“以求超胜”的信心和念想。感觉使使劲不但能学会,还能超越。

    及至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时候,以求超胜什么的就太过遥远了,能制夷就已是万幸。

    刘钰心中早有想法,既然英国公询问,他知道英国公在朝鲜一事上的强硬态度,所以认为自己的想法应该可以得到其认可。

    “西洋人有所擅长者,海军最强,国朝无可匹敌,正可学习。”

    “微臣于北疆俘获了一些航海好手,又都参加过罗刹人的海军建设。”

    “其中白令等人,精于导航;切里科夫、斯文等辈,则曾做过军舰舰长。皆通军事。可聘为教习,教授学员。”

    “国朝陆军,有武德宫生员。幸赖太宗远见,武德宫学子皆学几何、测绘学问。”

    “若建海军,便可在武德宫内开办新科,不重骑射而重导航;不重鸟铳而重火炮。以西洋海军法实习,五年之内,当可有第一批军官。”

    “又在黑龙江俘获了一些罗刹木匠,也会造船。以五年之期,便可以有一支能够以西洋技法远航的水手,虽不能够环球航行,但直航日本,必无问题。”

    英国公听到“五年”这个期限,心中略微放心。

    他最怕的就是刘钰为了迎合皇帝好大喜功万事求急的心态,搞出一个天翻地覆的变革,那是要出大事的。

    他已老了,也看得出皇帝是要重用刘钰的。

    就怕自己死了之后,朝中没有人能顶上自己这个位置,皇帝为了对抗保守派,扶植太多过于锐意进取的年轻人,酿成大祸。

    听刘钰这么一说,给了个五年期限,只是培养第一批军官,其目的也只是能够直航日本,这听起来到似乎比自己想的还要保守,终于松了口气。

    又问道:“你所谓‘以海军养海军’,这又是何意?”

    刘钰面向皇帝道:“微臣请以朝鲜、日本之事为例。非是真要这么做,只是就近举个例子,若有违背仁德宗藩事,还请陛下不要怪罪。”

    众人都见了刘钰的策论,知道他的言论太暴,全然霸道。

    这时候却说只是借用附近的两国举个例子,并不是就真的在说那两个国家。

    可话是这么说,众人均想这话可还不是落在这两国身上?

    皇帝点了点头,也正想听听刘钰的看法,到底怎么个“以海军养海军”,便道:“你但说无妨。此朝鲜非彼朝鲜、此日本非彼日本。”

    “卿等也不要传出去,以免宗藩惊诧。”

    刘钰这才道:“譬如日本,银多,铜多。然其国闭关锁国,贸易量少。而若开关,则我朝生丝、棉布等物,必蜂拥而入。”

    “每年不但可以得银子,还能得到铜用以铸钱,缓解钱荒。”

    “可倭人闭关锁国,不愿意贸易,又素来不朝。”

    “若我朝有一支海军,渡海而围,迫其开关贸易,令其朝贡,如此一年得银、得铜之利,何止百万?”

    “若是西洋诸国也要求与日本贸易,则日本已经入贡,乃我朝藩属,我朝海军自要帮助日本国抵挡西洋人。”

    “若能抵挡的住,那么日本的银、铜等,难道不都是我朝的吗?昔年郑氏垄断日本贸易,年入百万,所以能够养一支水师。若日本国能够贸易,难道这还不够养一支海军吗?”

    “这就叫,以海军养海军。”

    “只准许与我朝贸易,不得与西洋人贸易;日本国不得建造军舰,日本国的海防由我朝接管;我朝既为宗主,则西洋人若攻日本我朝负责击退、日本国若有内乱则我朝帮忙平定。这就叫……新型的藩属关系。”

第一三三章 可堪大用

    “日本国本就闭关,禁止贸易。若能与其贸易,这不但不是与民争利,反而为民取利。”

    “既取其利,又能演练海军,正一举而两得。”

    其话音落,顿时让几位平章事脸色古怪。

    “此等事,恐为汉武穷兵而征大宛。况且,日本国虽小,然昔年蒙元国势尚且不能征服。万历援朝,更动摇筋骨,以至有东虏之祸。”

    刘钰回道:“此一时而彼一时。蒙元不能够征服日本,难道不是因为其无海军吗?西洋人如今能从四万里外抵达广东澳门,若学到起航海术,区区日本还去不得吗?”

    “只要能够以海军围困,日久必服。以朝鲜之釜山为港,只消三五千精锐,借助海船的速度,今日扰长崎、明日扰江户,其又不能防。”

    “况且,日本地狭,纵然想要迁界禁海,也无五十里可退。”

    “我朝乃仁义之师,一不割地,二不求财,只要使日本朝贡、开放贸易,我朝便可保护日本不受西洋人侵扰,这样的好事,难道他们会拒绝吗?”

    “或许一时想不通,但海军风帆三五日一至,不出半年,必有聪慧之辈想通了。若其国主想不通,自有别人帮他想通。”

    “届时,钱财贸易源源不断,又使其无海军,必然顺服,再不敢有不臣之心。”

    李淦之前听过刘钰关于将来西洋人在海上威胁的恐吓,此时再听,心想这不就是你当日说西洋人威胁国朝的翻版吗?

    只不过相对于当日说的断漕运、开科举之类,这个倒是简单许多,只要日本能够朝贡、贸易、不准造船即可。

    既然朝贡,便属宗藩。

    若是西洋人也想与日本贸易,若以兵势威胁,天朝自是要保护藩属的。

    听起来似乎的确可行。

    日本多银、多铜的事,李淦当然知道。日本锁国的事,李淦也知道。

    只是他从未有过“强迫贸易”这样的想法。

    这件事站在李淦的角度上看,还有另一个好处。

    刘钰之前那西洋人威胁东南吓唬过他,按刘钰所言,也不过两万兵就够。

    国朝如果按照西洋军制编练新军、海军,以其体量的对比,威胁日本大约也就是五千兵。

    若能靠这些兵力压服日本,则证明刘钰的恐吓不是杞人忧天,而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不管这么说,这个“以海军养海军”的想法,至少可以自圆其说,也是说得通的。

    当年郑氏可以靠日本的贸易富可敌国,日本又多银多铜,国朝如今铸钱的铜都不够,若能开放贸易,的确有利可图。

    想要让其开放贸易,也的确需要一支海军。

    李淦看看其余人,英国公微微一笑,心道刘钰倒是滑头,闭口不提闽、粤、江、浙等对西洋的海关事,却把“以海军养海军”的对答放到了日本上。

    这倒是个好想法。

    因为西洋和日本不同,西洋人是恳求贸易,而日本是闭关锁国。

    想从西洋人的贸易里多弄到钱,要么关闭多余的海关一口通商从而方便管理收税;要么就得学宋朝,官方垄断贸易。

    无论哪一点都会引发轩然大波,剧烈波动,乃至江南糜烂。

    但若从日本入手,一则可以见到实利,证明以海军养海军是可行的;二则暂时不用触动江南走私商人的利益,不会出现剧烈的震荡。

    以日本养海军,待海军有成,再入南洋,那就简单了许多。

    若能直航日本且能把日本逼迫的开关贸易,从南方运送粮米还是问题吗?

    若能走海运而废漕运,又能节省一笔开支,减轻民间疲苦。

    从大义上讲,日本国久不来贡,六师移之,也大有道理。

    英国公暗自赞许,心想的确是个人才,之前说五年之期初成,这事恐怕又要五年。

    这十年间,一点不需要触动漕运、江南走私的利益,不会引发剧烈的动荡。等到海军已有小成,再处理江南的事,也就更有可行性。

    于是他又问了刘钰另一个问题。

    “你刚才说朝鲜事,此朝鲜非彼朝鲜,朝鲜又将如何对待?”

    “回平章事。”

    “欲使日本贡,不得不控制朝鲜。如今朝鲜方乱,尚未平息,我朝正应借此机会,加大对朝鲜的控制。”

    “一则驻派天使,若朝鲜再有事,则可先知。朝鲜既为藩属,若其国再有弑兄之类的事,天朝自要处置,否则怎么能叫教化四夷呢?”

    “二则我多询问朝鲜国事,得知朝鲜国曾连钱都不用,以物易物,以致民间不知钱可以用。其国又不铸钱,正可要求朝鲜用我朝钱。”

    “我朝虽也缺铜,但若控制朝鲜,要去日本开关朝贡,则铜就不缺。让朝鲜用我朝钱,方为真藩属。”

    “三则朝鲜产纸张、人参等,而我朝生丝、绸缎,正可换回纸张人参。若能使其国开放贸易,则山东之民又可多出一条求生之路。往来贸易,足以安身。”

    “四则叫朝鲜允许天朝海军用其港口,一做补给,二做操训、三则若青、豫有灾,又可绕朝鲜而移民奴儿干都司,移民实边。一旦日后海军有小成,又可从釜山等地登日本,使之朝贡。再者,若朝鲜有变,亦可就近压服,不至于有野心反叛之辈登朝鲜王之位。”

    英国公闻言,心想我不过是想加大一下对朝鲜的控制,以免日后为祸。

    你想的,却是要把朝鲜完全控制在手,化外藩为羁縻?

    不过这几条要求,好像都是可以办到的。

    现在朝鲜国正有内乱,新的朝鲜王册封一事,大顺朝廷一直压着。

    就是想要再多要一些条件。

    如果把这几条条件加入其中,朝鲜国王应该也能接受。若不然,大可以认可南边起事者的说法:如今的朝鲜王是鸩杀其兄而上位的。

    这么好的机会,若是不用,英国公看来,实在可惜。

    不用朝廷一兵一卒,甚至前去朝鲜册封的不但不用花一分钱:按照前朝经验,至少还能要到二三万两银子的贿赂。

    大不了朝廷这一次就不给官员这个发财的机会,清正廉洁,彰显天朝气派,去把这件事办妥。

    稍微恫吓一下,朝鲜就能接受。

    英国公心想,刘钰在北疆讹诈罗刹的珠玉在前,讹诈之事,我也算是学会了。

    那个让“朝鲜用国朝钱”的想法,更让英国公觉得自己确实是老了。

    论及眼界,终究还是不如这个能把明朝用白银为税币的前因后果说明白的年轻人。

    他知道,现在朝鲜国的确是没有钱,也不铸钱。

    民间头些年基本上退回了以物易物的程度,根据朝鲜贡使的说法,朝鲜民众甚至已经遗忘了钱可以买东西这个概念。

    最开始英国公以为朝鲜是哭穷,是怕说自己有钱,以致天朝会让朝鲜进贡铜、银等。

    但他派人询问了一下那些被征调的朝鲜火枪手,确信朝鲜贡使还真不是哭穷,而是真的已经多少年不铸钱了。

    加上朝鲜基本上退回到了两班贵族控制朝政的制度,地方又小,征调民夫也好、征收实物也罢,都不比天朝那么麻烦,用钱的地方也的确少。

    朝鲜贡使曾说:“愚下之民,不知钱之为何物,距上次用钱二百年矣。”

    更有甚者,朝鲜强制推行用钱交易,甚至“令民各带钱五十,不带者有罪”,也并没有什么卵用。

    朝鲜的人民根本不认钱,没碰过钱,对钱没有兴趣。

    是故“勒令用钱交易,鞭扑狼藉,商贾不行,怨声盈路”,当时推行钱的朝鲜大臣还因此被弹劾滚蛋了。

    现在虽然又恢复了用钱,可是钱仍旧是不够。

    这个锅还是得大顺来背。

    遵照太宗遗训,并不闭关锁国,允许海外贸易。

    日本虽然锁国,但是大顺商人仍旧挤出来了一片天,把日本本就不多的铜出口份额抢走许多,剩下的被荷兰等国瓜分。

    朝鲜国的贸易,基本上是以朝贡贸易为幌子,贡使来京的时候,携带一些私货或者白银,买大顺的丝绸等带回去,再转到日本进行贸易。

    但大顺的贸易政策之下,本国商人可以直接前往日本贸易。朝鲜靠这样弄来的货物,无论如何也争不过那些从福建直接去日本贸易的大顺商人。

    挤压之下,朝鲜贸易不到铜。

    没铜,再加上严禁开矿,以及明末之乱之后就一直不用钱,朝鲜真的是已经许多年不用钱了。

    如果能够让朝鲜用大顺的钱、让朝鲜开放贸易且只准和大顺贸易、让朝鲜允许大顺的海军在朝鲜港口停泊补给、让大顺的天使常驻朝鲜……这样的控制力,已然和羁縻地相差无几了。

    钱是什么?

    钱就是铜。

    铜,天朝的确缺,也不允许出口。

    可如果能控制朝鲜,长远来看,完全可以借朝鲜为跳板,解决日本的事。

    天朝缺铜,可是日本不缺啊。

    朝鲜若能控制,海军一旦兴起,日本的铜不就是天朝的吗?

    这样的机会摆在眼前,若不利用,而认为天朝本就缺钱,若是让朝鲜也用天朝钱,恐怕更缺……这就是短视之极了。

    英国公以为刘钰说到此处,已经算是基本给出了策论上种种问题的解决思路,也基本上可以确定刘钰是个办事稳妥而非只谈大略却无手段的,正要询问一下皇帝是否就结束这一场询问。

    却不想刘钰又道:“陛下,以朝鲜、日本事为例,除此两件,还有别用。”

    “臣翻阅一些,得知前朝万历末年,海关关税一年两万两。如今我朝尊太宗遗训,通商贸易,闽、粤、浙、江海关,商人往来贸易,所征关税虽八倍于前朝,也不过十六万两。”

    “关税该如何定?该如何收税?臣以为,也需改革。只是改革之事,不可贸然而动,当以小处为样本,试行之。”

    “若有效,则用。若无效,则不用。”

    “对朝、日贸易,正可以试行新政。朝鲜不与我朝贸易、二则日本锁国。并无多少人得利,影响不大。即便新政无效,也不会动摇江南重地。”

    “是故,臣以为,当于山东登州建海关,通商日、朝。聘问西洋关税法,作为样本试行。”

    “一则作为尝试。”

    “二则也可以培养一些专门的胥吏人才,或以胥吏学问办学,招收子弟。日后若是可行,则可在闽、粤、江、浙等海关推广。”

    “那里收不上税,一方面有走私,另一方面必然也是胥吏欺上瞒下,利益深重。若能借日、朝贸易事,培养一批精通会计账目的新学学子,日后南下,也不用担心胥吏欺瞒。”

    “故而,臣之南洋西域策,共分二十年。”

    “五年。”

    “于登州建立武德宫分校,挑选年轻而通几何测绘者师夷长技。建造西洋海船,尝试通航于朝、日。”

    “挤占贸易,获得日本铜银。”

    “于登州建立新学学堂一所,以老五营良家子不能入武德宫者充任,学习胥吏会计之学。”

    “以朝鲜、日本贸易为补,不需耗费朝廷太多银钱。”

    “十年。”

    “海军粗成,税法初变。”

    “于朝鲜锁日本,问其不朝之罪。迫日本开关贸易,朝贡臣服。”

    “又以海军载青、豫移民,入奴儿干都司地移民实边。”

    “二十年。”

    “当可推广海关新税法,海军当可与西洋人竞逐于南洋,则我朝海疆自此无忧矣。”

    “再之后,或可如汉武凿空西域、盛唐都护安西,我朝都护南洋。则策可成。”

    李淦不待其余人表态,便道:“善!卿所对者,甚合朕心。你且退下吧。”

    其余人也都没再说什么,李淦便让刘钰先退下。

    等刘钰一出门,李淦便先问英国公。

    “卿以为如何?”

    英国公思虑片刻道:“凡敛财者,无非开源、节流。王荆公之开源,民众颇得不便,难以推广。刘守常之法,是于荒漠处开甜井。”

    关于王安石变法的得失,大顺既然用了三舍法,自然是经过一番讨论的。虽说有那句“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但也确实出了大问题。

    是明显的托古改制,用周礼的名号,却行法家之术,而且还是春秋战国管子的那一套法家霸术。

    大顺虽然说是王霸并用,却也真不敢这么搞。

    江南涉及到大顺的安稳,没有确实可行、确定有效的办法之前,万万不能动。

    哪怕知道现在的税收的绝对有大问题。

    本来李淦也好、英国公也罢,都以为刘钰说要兴海军、拓南洋,一定会在江南动手。

    按他们想,清查田亩、士绅纳粮、改革关税,否则钱从哪来?

    却不想刘钰半句都没提江南,而是拿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日本和朝鲜,来了一个大迂回。

    朝鲜本身就和大顺没有正式的贸易,但凡贸易,全是走私的。哪怕是朝贡使团的私下贸易,也是理论上不允许的。

    日本锁国,明面上的贸易额也不是很大。

    从这两个地方入手,没有触动到江南地区的切身利益:可能触动辽东地区的朝鲜走私集团,但辽东不是江南,不会出大问题。

    至于怎么从日本那挤出来贸易额,李淦确信刘钰既然说了,肯定是有办法的。只不过这办法……可能不方便在这里说。

    这都是阳谋,明摆着告诉你要这么干,可你却无可奈何。

    办的时候,不触动太多的利益,反对的声音几乎没有,也就是英国公所谓的“于荒漠处开甜井”。

    等基本成型后,再想反对,已经无可奈何了:海军成型了、新学培训处的胥吏们保证了短期不会有利益勾结,到时以雷霆万钧之势压下去,你奈我何?

    刘钰当初吓唬李淦说印度最多三十年就要被西洋人控制,现在给出的解决方案是二十年可以一较雌雄。

    二十年,他还是等得起的。

    英国公最担心的,就是刘钰顺着李淦好大喜功急躁冒进的性子,为得圣眷,故意搞的步子极大。

    他是肯定活不到二十年的。

    然而最担心的事现在看来刘钰脑子很清醒,也算是可以放心了。

    于是奏道:“臣以为,此子,可堪大用。”

    这是个极高的评价了,之前的考试录取面对中,英国公可从没用过“可堪大用”这样的词,最多也就是一句“可用”。

    李淦心想,英国公所言不错,的确可堪大用。看来朕没选错人。

第一三四章 懂倭语的

    等到问对结束,有哭有笑。

    三甲不用哭,剩下七个人里只能选两个作为从三品的龙禁,剩下的就要再令安排。

    起步的差距过大,那些没选上的自然是长叹连连。

    有太监送来了五套成衣,青蓝颜色,就是上面绣着的补子有点让刘钰蛋疼。

    顺承明制。

    这武官常服的补子,也是顺着明朝的样式。只不过明火德、大顺是认为蓝色的水德。

    唯独武官的三品常服,这上面的补子,前朝是老虎。

    而太宗李过,当年起事的时候,诨号……一只虎。

    为避讳故。

    也可能是李过的恶趣味,也可能是当年从陕西转战湖北的时候在秦岭见过熊猫,遂把个三品武官常服的补子,从老虎换成了熊猫。

    去把衣服一换,绣着熊猫的常服一穿,纱帽一带,这就要出门去参与一下游街,还要他带队领着同一批的人一起观榜,之后还有种种仪式。

    观榜的时候,刘钰看着自己的名字高高在上,笑道:“噫!好!我中了!”

    然而并没有人立刻冲上来打他一巴掌,难免不够尽兴。

    之后两日,也都是各种形式走一遍。第二天参加的是鹰扬宴,这本来是前朝武举乡试的宴会,但大顺废掉了武举,取自“维师尚父、时维鹰扬”的鹰扬宴,也就成了武德宫大考之后的宴会名。

    略有些尴尬的就是主持宴会的,是他爹。可能是皇帝觉得作为一个世袭公爵实在是没事干,怕闲出病来,给安排了这么一个活儿。

    封了龙禁卫,放了半个月的假,一则为了宴会吃酒,二则为了自己去定制各种官服。

    翼国公府里出了个武德宫魁首,自然是门庭若市,请客吃饭每天无趣至极。

    直到假期快要结束,田平才给刘钰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匆匆赶到齐国公府邸,田平给引荐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这年轻人应该是之前听田平说过了刘钰的身份,吓得赶忙跪拜。

    来的时候只是听说给京城的某位大人家当西席,教授日语。哪曾想等抵达了京城,这位要学日语的是新科的武德宫魁首、殿前龙禁卫,这还当个屁的西席?

    “守常兄,兄弟这办事可还可以吧?你的事,我可是真放在心上了。这位是林允文,宁波人。家里也曾阔过,只是出海多有风险,遭了风浪。通晓倭语,那边也保证了,是个信得过的。我家出面找的人,你且放心就是。”

    刘钰心道这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这又不是个参与核心机密的,只是自己不想当神棍,总得找个因由罢了。

    打量了一下这个林允文,二十七八岁年纪,脸色黝黑,显然是常年在海上漂泊过的痕迹。

    对不同的人,因着信任程度,有着不同的对待方式。

    刘钰也没有太客气,便问道:“去过长崎?”

    “回大人,去过。”

    林允文有些战战兢兢的,在宁波那地方,就算和官员打交道,也都是些小官。

    都说不去京城不知道自己官小,他虽不是官,可知眼前这位是三品龙禁卫,那是朝夕都能见到皇帝的,心里哪能不怕?

    家里本有些产业,大部分都投入到对日贸易当中。然而流年不利,遇了风浪,他也是好大的运才捡回了一条命。

    回到宁波后,就听到有风声说是京城有勋贵要请个日语西席,也算是和当地官员有些交情,这才得以来。

    要知道这当西席,可是他们这些商人从未想过的事。虽说他有些文化,但哪有大人物会去学倭人语言?

    这等机会,还是因着之前的情面,才算是给了这么个机会。

    哪曾想来到之后,说是勋贵家里的西席,等到了京城,已成了三品龙禁。

    他自是没这个胆子,心里着实怕的要命。走南闯北海上风波也不曾怕过,只是骂骂贼老天,如今却打心眼里慌的抖了三抖。

    刘钰见他害怕,有心吓一吓他,又问道:“会背针路歌吗?”

    听到针路歌三字,林允文不由地咽了口唾沫,腿更是有些软。眼前这位新科的武德宫魁首,只怕不是个善茬,连针路歌这样的事居然也知道?

    “回……回大人的话。会背几首。却不知大人要听哪一首?”

    “既是宁波的,那就背个从日本回宁波的,我听听。”

    “呃……大人,这针路歌都以方言记诵,若有难懂之处,还请大人见谅。自琉球回宁波,曰:马齿用壬子取天堂南头,用乾亥收入温二岙湾,用单癸……”

    他背的夹杂着不少当地方言,宁波等地,亦算是十里不同音了。这针路歌背的熟了,都是用方言的。好在林允文也不知道刘钰是想干什么,只是尽可能地把舌头顺着背完了。

    所谓针路,针是一种类似的距离单位,大约是七八十里或者五六十里。其实针路就是一种标志物导航。

    罗盘是圆的。而圆的东西,多用十二进制,或者十二的倍数进制。

    既在中国,肯定是要用天干地支的,这里面就出现了个问题。

    地支,十二个。全靠地支分刻度,一个刻度得有30度这么大,用来在大海商导航,很可能想去日本,结果导到了十八层地狱。

    天支,十个。天干加上地支,一共是二十二个,又没办法整份地分圆。

    然而,办法总比困难多。把天干地支去掉俩,是二十个。再从八卦里抓出来四个,这不就24个了吗?这样不就能等分圆了吗?

    “马齿用壬子取天堂南头”,翻译成标准的小学数学用语,就是“自马齿这个地方起航,角度是北偏西7.5度,一直航行到天堂山”。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是北偏西,因为……首发大航海的西洋人,终究掌握着航海词汇的话语权,而他们的单词里没有“Westnorth”、只有“”。

    刘钰倒是不知道这马齿、天堂山都是哪,但听林允文叽里咕噜地背了一通,大致可以确定这真是个经常跑日本的。

    要是不跑海,肯定不会背这玩意儿的。

    田平也不知道林允文背的是什么,待林允文背完,就问了一嘴。

    “守常兄,这说的什么?”

    刘钰大致给田平一解释,田平也是在武德宫学过几何学的人,顿时明白过来。却把个林允文听的心惊肉跳,眼前这位大人不但听说过针路,还知道这罗盘的刻度是什么意思。

    若在沿海,这倒没什么。

    可这里是京城,眼前这位又是个勋贵子弟,怎么会知道这些“贱人”所从事的职业的种种?

    再联想到日本这些年在长崎,倭人一直要海商们做的事,林允文只觉得冷汗直流,后背已经完全汗湿。

    小心打量了一下刘钰,发现刘钰也正在盯着自己,就听刘钰笑眯眯地问道:“你看我干什么?怎么,我就这么吓人吗?”

    “大人……大人说笑了。”

    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林允文坐下。

    林允文推辞再三,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半边屁股。

    刘钰心想他么的自己见皇帝的时候比这个还惨,还特么得跪着呢,这也大哥别说二哥了。

    林允文刚坐下,刘钰的下一句话直接把他吓得跳起来了。

    “我听人说,日本国这些年一直在试图购买战马、刀剑、弓箭、兵书?”

    话音刚落,林允文直接跪倒在地,砰砰地磕了几个头道:“大人明鉴!倭国虽有此意,然小人实在没有做过。小人虽没什么文化,却也读过几年书,这种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他以为是朝廷听到了什么风声。

    本以为自己有了一个认识一下京城大人物的机会,哪曾想竟是落入了这么大的一个深坑之中,现在想跑都来不及了。

    田平听刘钰这么一说,也是愕然,怒道:“狼子野心!狼子野心啊!这倭人购买战马、刀剑、兵书,所为何用?他国既已安定,这东西又要用在何处?”

    听田平这么怒斥一句,林允文的背更是汗湿的厉害,只是不停地磕头,也不敢说话。

    刘钰轻咳一声,给田平使了一个眼色,田平知晓,不再多说。

    待许久,刘钰才道:“起来吧。我就是偶尔听说,这么一问。有道是,捉贼捉赃,捉歼捉双。你就算之前贩卖过,已无对证,我能奈你何啊?起来!”

    猛喝一声,把林允文也给喝懵了,晕乎乎地站起来。

    “坐吧,不要动不动就跪。这儿又不是公堂,就是私人谈话罢了。”

    好容易说服林允文坐下,刘钰知道也不用吓唬他了,自己装神弄鬼的已经足以让对方不知道自己到底知道多少了。

    “我问你,你可知道有几家运过这些违禁之物?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运送这些违禁之物,总得有足够的好处。若无足够的好处,谁肯当汉奸呐?甲申年之前剃头,还得官加一级呢,你说对吧?”

    汉奸,汉奸。

    这样在大顺太宗时候留下的词汇,扎着林允文的耳朵,说不出的疼。

    只觉得口干舌燥,好容易憋出来了半口唾沫润了润,小心翼翼地回道:“回大人的话,好处的确是有的。大人应知倭国锁国,若想贸易,必要有信牌。若无信牌,纵然入港,也不能购到紧俏货物。所以,若能得良马、良弓、兵书等,则可获得贸易信牌。”

    “往来倭国贸易,一次获利数倍。若能得一信牌,等于数万两银子。但……但海关处虽在别的事上放的松,这些事上,诸位大人们也都担着干系。一旦事发,必要掉脑袋,是以小人不曾听说有谁运过那些违禁之物。”

第一三五章 正当竞争和不正当竞争

    官员怕担干系、怕死,这是个好事,最起码证明朝廷对地方还有威慑力和控制力。

    不过林允文的话,刘钰也还是不信。那么大的诱惑摆在面前,日本锁国之下特殊的贸易政策,百分之三百的利益就能冒着绞刑的危险,况且说一张贸易信牌的利诱?

    “你是真不知道啊?还是说知道但是不敢说?怕被人报复?”

    “大人,小人是真的不知道。”

    林允文低着头,也不敢看刘钰,心想知道自然是知道的,都是圈子里的事,世上还有不透风的墙?

    但所谓秦桧还有三五个好朋友呢。林允文的贸易圈子里自有几个朋友,圈内也有一个共识,那就是最好不要扯上官府。

    一旦扯上官府,很可能大家的饭碗都砸了。

    朝廷政策,向来一刀切。

    即便上头不是一刀切的政策,下面节度使督抚等执行的时候,出于懒政和不想担责任,也会选择一刀切。

    上面许是说,严查违禁物。到了下面,可能就要变成不准出海不就没有违禁物走私了吗?

    到时候固然是走私违禁物的事没有了,正常的贸易怕也是要停了。

    林允文说的大义凛然,说什么也读过书,这种事自不会干。可事实上,他是没干成,或者说没本事干。

    他没本事,自有人有本事,想办法绕开检查,把一些违禁物运到日本。

    谁要是能运过去,圈子里的人都会竖着大拇指,赞一句有本事,满满的羡慕,只恨自己本事不大,没办法偷着弄出来。

    圈子里却不会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汉奸。

    刘钰当然不相信林允文的话,其实对日本的情况也不是十分清楚,不过有些道理是天下共通的。

    就日本现在的贸易政策,明显的权力寻租,但凡权力寻租,从宁波到伦敦,其实都一个吊样。

    于是问道:“那倭国如此贸易,贸易信牌的发放量有限。虽有定例……可都说不怕县官、只怕现管。想来想要得到贸易信牌,得给钱贿赂吧?”

    “是,大人明鉴。是得给钱贿赂。这贿赂也得有门路,也得找场面人。先请吃酒,场面上的掮客倒也明码标价,取贿赂的八分之一,号为过手沾沾水。一张信牌,少说也得个千把两银子使上。”

    刘钰闻言笑道:“那要是弄去了战马、兵书之类,是不是就不用贿赂了?”

    林允文以为刘钰又在诈自己,可一时间也看不透刘钰到底知道多少,又怕自己装作不知被刘钰识破认为欺骗,心里便打定了主意:该说的自然要说,只要不说具体,当无大碍。

    否则为别人担了责任,却把自己陷了进去,哪里的道理?

    “大人说的是。不但不用贿赂,倭人还有银子奖励,还多发一张信牌。”

    “嗯……”

    验证了自己的推断,这种官场上的事,全世界都差毬不多。

    大顺这边要是也闭关锁国,签发贸易执照,谁管签发谁就能富可敌国,这都是显而易见的事。但凡批文,都是一样的道理。

    要是上面有要求必须搞到某物,自然也不会再索贿,而是拿出奖励,甚至自己出钱。

    只要搞到了上面要的东西,日后这主管贸易信牌的职务不还是在手里吗?

    细水长流,官场上哪有不懂这个道理的?

    略作思索,又问道:“你们一般都办什么货啊?利润几何?就说说大宗的吧。”

    说起这个,林允文便如数家珍。

    “回大人的话。若论大宗且利高的,一是水银。在宁波置办,40两一担,到了长崎当能卖上120一担。荷兰人虽也贸易,但其难弄到水银,是故这水银都在咱们商人手里垄着。”

    “水银?嗯。好。”

    水银最大的用途,应该就是提炼白银、黄金等贵金属。

    水银如此畅销,看来日本的银矿距离枯竭还早,日本贵金属的潜力,还是巨大的。不然的话,这水银也不会卖的这么好。

    林允文不知刘钰的深意,只当是刘钰要询问一些情报,想着这些事他若不说也有别人说,又害不了别人,便又多说了几样。

    “水银之外,便是……呃,便是违禁的锌棒、铁棒。锌棒我朝特有,铁棒有荷兰人与我们争。也都是二倍的利,不过寻常人也弄不到,用的也少。倭国这些年已经不打仗了,若是再如当年战乱连连的时候,铁棒的利更高一些。”

    “白糖一担一两半,到了长崎能卖到四两多。主要都是台湾的糖,前几年台湾有人起事,这糖就贵了许多。生丝也是两倍的利。”

    这些大宗货物刘钰大致知道,说到水银其实就已经足够了。

    生丝白糖铁棒什么的,都是熟知的对日贸易紧俏货,但他关注的却是别的东西。

    打断了林允文的话,问道:“瓷呢?”

    说起瓷器,林允文的脸色有些难看,摇头道:“瓷卖不动。”

    “小人家里之前运过一批瓷,但到了长崎后,倭人有令,日后不得外来的瓷、陶等入港。没得办法,又只能运回来。”

    “倭人如今也烧瓷。荷兰人也多从倭人那购瓷。昔年江南战乱,西洋人难从我朝购瓷,倭人便趁机烧瓷,发展很快。虽质不比江西瓷,可胜在便宜。如今也有人在倭国买瓷,回来售卖,亦或是转卖到荷兰人那。”

    听的刘钰直撮牙花子,手背敲着手心啧啧道:“这他妈的,你说这么好的贸易,怎么就让倭人分了一杯羹?荷兰人既然也被允许贸易,和你们关系如何?”

    “回大人……我朝商人有专属的信牌,荷兰人有荷兰人专属的信牌。按说两不影响。私底下我们也有协议,诸如从日本运回的铜,我们不能往巴达维亚送。但是但凡有利的事儿,你要不干,别人就干。做买卖嘛,都是饿死胆大的,撑死胆小的。”

    “协议是定了,可还是有人往巴达维亚运铜。荷兰的商馆卖的价高,他们就按照压荷兰商馆三钱银子的价,卖给当地的私贩。荷兰人说我们不守承诺,平日里也多冲突。”

    说起荷兰人,林允文的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他不懂大势,却知道泡海的大买卖现在是越来越难做了。

    前朝还好。

    闭关之下,荷兰人不得贸易,不但请商人去巴达维亚,还多给奖励。

    现在开了关,荷兰人在广东也有商馆,荷兰人的脾气可比以前大多了,腰杆子也硬多了。

    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那些坐地的大买卖人,在岸上倒腾货的,一个个赚的盆满钵溢。

    而他们这些跑海的、拿命换钱的,论航海不如荷兰人,论南洋路线也不如荷兰人。

    荷兰人在商馆里直接拿货,对待中国海商的态度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巨变,处处限制,使得根本做不成大买卖。

    听长辈说,前朝时候运一船生丝、瓷器去了巴达维亚,荷兰人要像祖宗一样供着,收了货还请吃饭、送礼,请下次务必再来。

    现在嘛,据说去了巴达维亚,连港都入不得,稍微卡你个十天八天,再赶上台风天,就要赔死。

    荷兰人的船直接在广东装货,中国海商也是在广东装货。

    荷兰人搞货运成本,能把整个欧洲逼到限制荷兰,中国的海商真是一点都争不过货运成本。

    真搞自由贸易,谁敢跟海上马车夫比货运成本?

    东印度公司自己还想赚钱呢,在港口那稍微一操作,更是赔出一片天。

    西欧的市场份额就那么大,一船船的瓷器生丝,总不能卖给南洋土著,他们买不起,也用不了那么多。

    对日贸易上,也是让林允文这样的海商吃尽了苦头。

    原来荷兰人想要往日本卖生丝,需要过一遍闽商的手,这价就高了一些。

    宁波商人直接起航去日本,生丝的价怎么也比荷兰人的低一些,使得荷兰人根本争不过宁波商人。

    现在商馆一开,荷兰人拿到的生丝和宁波人拿到的生丝一个价。

    到了日本,宁波商人原来的价格优势没了,叫荷兰人抢走了好大的份额。

    荷兰是东印度公司垄断,但凡垄断,就有在垄断之外求存的,巴达维亚当然也有私人贩子。

    一些海商就把日本的铜、中国的丝悄悄运到巴达维亚,只想着荷兰东印度公司吃肉,自己喝点汤,和那些荷兰私人贩子私下里交易,价格给的低一点。

    结果被荷兰的东印度公司抓了个正着,借机指责中国商人违背承诺,又趁势加大了对跑南洋的中国商人的限制。

    一致对外倒是没有,跑南洋的和跑东洋的海商,自己先打起来了。

    南洋海商指责东洋海商违背了与荷兰人定下的协定,导致荷兰人现在卡南洋海商的脖子。

    东洋海商骂南洋海商废物,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自己争不过荷兰人的货运成本,却以为是东洋海商害的,那还不是荷兰人找了个理由而已?

    听完林允文的诉苦,刘钰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谁给南洋海商的自信,和荷兰人比海运成本?若是能争得过,那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荷兰小国靠的就是货运成本一时称雄。不冤,就当是交了学费了。”

    这世上,哪有真正的自由贸易?

    大顺可倒好,倒真是一视同仁,岸上的大买卖人、大地主赚了,这些海商可是苦了。

    差距不大的时候,还能你追我赶,刺激竞争,共同进步。

    差距大了,那就不是你追我赶了,而是一边倒的屠杀。

    想要两全其美,其实也简单。

    给外国商人加重出口关税。

    大顺不存在西欧重商主义只想着出不想着进的忧虑。银子……那不都是主动送到家门口的吗?

    西欧要搞出口减税、进口加税;大顺这边就应该搞进口减税甚至免税,出口对西洋人直接买货加重税、对本国海商轻税。

    刘钰想了想大顺现在能进口的东西,越南暹罗米、军火、机械品……好像没了,这本就该是免税的东西,相对卖出去的,这才几个钱?欧洲布想要打败松江布,再给他们五十年都不一定够。

    搞真正自由竞争的货运成本比不过,区别对待加关税。

    到时候,保准叫荷兰人再回到明朝时候的态度:见了南洋海商去巴达维亚要先请吃饭、送礼物。

    开关开了几年,让荷兰人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现在居然抖成这样。

    真是把东亚当成自由贸易的天堂了,忘了自己在欧洲是怎么混到被人想方设法地搞,哭诉自由贸易和公海航行应该是国际法的时候了。

    荷兰人自己也是精神分裂,成立了绝对垄断的东印度公司,却喊着自由贸易……那你倒是把有兵、有炮、有组织的东印度公司拆了,去自由贸易啊。

    刘钰觉得,得让荷兰人清醒清醒,认识到这个世界不是那么美好。真正的自由贸易,只在梦中。再说自己想在日本弄钱,贸易额被荷兰人抢了些,那还行?不借着官本位搞一搞,岂不是白当这么大的官了?

第一三六章 争朝不争夕

    从林允文对荷兰人的态度上,可以看出大部分海商对于荷兰人的态度都是敌意的。

    整体上这也符合刘钰的设想,威廉三世以荷兰执政兼任了英国国王,缔结的英荷同盟到现在依然稳固。

    联法制英,这是大顺想要经略南洋必须选择的外交路线。

    荷兰人作为英国的同盟,正是一个必须先用来开刀的垫脚石。

    只可惜荷兰是新教国家,否则趁着这一次大顺很有可能禁教的机会,就能让荷兰人滚蛋。

    这事需得仔细计议,刘钰又问了一些关于荷兰在日本贸易的事,再多的细节林允文也就不清楚了。

    林允文除了会日语,也会一些荷兰语,虽然说得不算流利,基本的对话还可以做到。

    也算是个人才。

    “林允文,我本想着是要学学倭国语言的。只是看现在这样子,估计你也不敢做这西席了?”

    林允文心道谁人敢做?

    来的时候听的可不是这样的,只是听说京城勋贵家里的某位公子,不喜欢经书,倒喜欢各种夷狄学问。想着来京城混一混,日后送礼也好有个门路,哪曾想来了京城就完全变了样?

    真要是当西席,那不是日后翼国公见了面也要平辈论交?

    “大人这话,当真是说道小人心里了。即便大人非要如此,小人也不敢受,只能逃走了。”

    “哈哈哈……逃?逃就不必了吧。这样吧,你就在京城先住着,每年的薪酬也按之前说好的。”

    “你要是家里还有产业,想必也不会来。不管是混口饭吃也好、亦或是为了结交京城贵人为家族朋友找找门路也罢,跟着我这些也都能办到。”

    刘钰请田平取来纸笔,草拟了一个五年的契约。

    五年之后,若是林允文想要另谋他路,他不会阻拦。至于五年内如果林允文不想干了,或者跑了,刘钰也没说会怎么处置。

    虽半句未提,林允文心里却清楚,自己若是惹恼了眼前这些人会有什么下场。

    好在听起来这人也还是个讲道理的,五年之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正可以跟着认识一些京城显贵,何乐不为?

    在契上签了字,摁了手印,合了契,刘钰便让他先下去吧。

    “田兄,这人就先在这住上几日。我看看找个房子,过几天把他带走。这又叨扰了。”

    确定周围没有了别人,田平只是挥手潇洒地表示这是小事,才小声道:“守常兄问及倭人的事,可有深意?”

    “有。”

    “妙极!既有深意,日后做事的时候,可别忘了兄弟。”

    他没问具体是什么意思,却显然似乎和贸易有关。

    虽是朋友,可如今刘钰升了龙禁,在皇帝身边,有些事就不能问的太深。

    这是分寸,需得把握的好,若不然这朋友情谊虽深,日后多出几分尴尬就不好了。

    现如今依旧兄弟相称,正是一个恰到好处的火候。

    “忘是忘不掉。只有一件事我可得提前说明白了。凡事……”

    “我懂,不必说了。凡事有成有败。只是我是信得过守常兄的运气。当日绸灯飞升,守常兄赌赢了;去奴儿干都司,又赢了。凡事都要赌,现在看来,守常兄的运气不错。我不会赌,但是却会跟赌。不过你也放心,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与我家里没有半分关系。”

    “好极了。那就攒些赌本吧。赌本少了,可没意思。”

    “放心。”

    两人相视一笑,就当刚才的对话没有发生过,再也不提,又说了许多闲话。

    说起来林允文的事也算是刘钰的一桩大事,田平这么快就给办妥了,按说心里应该高兴才是。

    本以为今日田平邀自己来,是要给他妹妹传递探讨日食月食的文字,来了发现不是。虽也高兴,可高兴之余还是略有些失落。

    说了好半天的闲话,刘钰也不太好意思直接开口问,就想着能不能旁敲侧击点一点。

    然而平日里他虽有急智,到这种事上却如个呆头鹅一般,这么也想不到切入的话题。

    试着找了几个引子,可是田平像是完全没意识到刘钰想要说什么一般,很轻松地就把话题绕到了别处。

    试了几次,终究不行,心里不由地叹了口气,只怕人家女孩儿可能当日就是那么一说客气客气?自己却当真了?

    嘘溜茶水的功夫,田平悄悄瞟了刘钰一眼,心里暗笑。

    他的文化水平本就高过刘钰,当日找刘钰做事,都用了个奇葩的果中侠客的典故。

    刘钰那点小心思,引话题的技巧,他焉能不知?

    妹妹让他传递的书就在手里。

    平日和刘钰固然是朋友,这时候妹妹的哥哥的身份还是占了上风。

    只觉得妹妹有红拂之气,有点上赶着的意思。

    自己作为哥哥,是要试探几下的,也好看看刘钰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今儿的事,本来请刘钰的时候就可以直接告诉刘钰是倭语的事办妥了,可他偏不说。

    进门的时候就观察了一番刘钰的神态,心里略微有了数。

    如今听着刘钰在这引话题,促狭心起,故意装作听不懂。

    每一次刘钰引出两句,他就故意装傻绕开,心里却也暗暗高兴。

    如今见也逗的差不多了,再逗下去,只怕刘钰的性子厚着脸皮直接问,那就不好了。

    等茶喝到一半,这才一拍脑袋道:“对了,差点忘了个事。我妹妹喜好一些天文学问,正有些问题要请教请教守常兄。前些日子听说守常兄拔了头筹选为魁首,也还说以守常兄的学问,自该是选上的。”

    刘钰手里的茶杯微微一抖,心里砰砰一跳间,盖和杯之间发出轻微的一声响。这声响差点让田平憋不住笑。

    起身去把一本书取来,刘钰赶忙伸手接过,嘴上却道:“哎呀,当日贞仪妹妹起过的,可我竟是忘了。该打,该打。呵呵呵呵……”

    “呵呵呵……”

    田平嘴上陪着笑了几声,心里也是呵呵笑了一声,心道好一个忘了。

    …………

    回了家中,刘钰也没先看田贞仪关于日食、月食、岁差等问题的思索。

    像抖钱包里的硬币一样,把那本小册子翻转过来,猛摇晃了一番。

    只盼着能落下一两张信纸。

    然而并没有,好在册子不厚,虽然没有标点符号,但也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了,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把所有关于天文学和数学的内容都抛到一旁,终于在后面几页找到了一行小字。

    像是无意中随笔记下的,大意就是记录了一下当日一起乘热气球飞升的游记,也没有半句私情蜜意的话。

    只说说听闻刘钰唱木兰辞,偶有所感,遂以诗记之,题女中丈夫。

    君不见木兰女,娉婷弱质随军旅。代父从军二十年,英奇谁识闺中侣。

    又不见大小乔,阴符熟读谙陵韬。一时三篇同指授,不教夫婿称豪雄。

    ……当时女杰突闻名,每恨古人不见我。始信须眉等巾帼,谁言儿女不英雄。

    从这一页开始,就不再是单单的天文学和数学问题。

    读完了这首小诗,正琢磨着该怎么回信儿,或是继续往后翻翻的时候,就听着小厮跑过来,说是他爹让他去一趟。

    把这本小册子仔细收好,脑子里还在记诵刚才那首小诗,晕乎乎地去了书房。

    行礼拜见了父亲,刘盛屏退了左右。

    “钰儿,陛下今日召见了我。说了些琐事,又提了一嘴正事。海军的事,你很上心,是吧?”

    “是。”

    “嗯……陛下让你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

    “题目啊。当日在天佑殿,你不是侃侃而谈,说是要让武德宫教授航海一科吗?让你准备一下选拔的题目。”

    刘钰愕然,有些不敢相信。

    “这么快?”

    刘盛反问道:“怎么,快还不好?太宗曾言,只争朝夕。陛下又是如此性子,争朝夕之事,自然紧着朝而等不到夕。此事我也不懂,我也不问,不想问也不该问。倒是今日封了你抓的那几个罗刹人一些从六七的芝麻小官,看来这事是要做了。”

    虽惊,但这事可算是惊喜,本以为这件事又要拖延很久,想不到这么快就办成了?

    皇帝这急性子,似乎也不完全是个坏事。

    “父亲,这事儿就这么简单?”

    “武德宫的事,是陛下的私事。外人本就插不进手,也不敢插手。便如前朝内监,皇帝想要用哪个太监,或者今儿想让太监学论语,明日却改了孟子,难不成还要问问大臣?”

    刘盛倒是毫不客气,直接把武德宫比成了前朝太监。

    刘钰嘿嘿笑了两声,刘盛正色道:“此事有什么可笑的?你哥哥也曾在武德宫上过学,但那不过是勋贵们搭着陛下的学堂去学些学问,不做睁眼瞎罢了。和你哥哥不同,你是武德宫出来的,是陛下的家臣、门客、养的士,而不是九州天子的臣子,你可明白这其中的区别?”

    “是,儿子明白了。只是按父亲这么说……”

    看看四周再无他人,刘钰胆子也大,直接自嘲道:“这事儿,算是我进了御马监?”

    “勋臣防、文臣恨,所有根基皆在陛下信任与恩赏。你说呢?”

第一三七章 泽被后世的遗产

    刘盛这比喻,让刘钰像是从嘴里吐出来半只苍蝇,一阵反胃。

    可要再想想,好像还真就是那么回事。皇帝用来办点正事,总算还能接受,想着这特么也算是忍辱负重了。

    如今名也正了,言也顺了,皇帝这么急着就要让他准备一下考试选拔的题目,刘钰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无论是陆军新军,还是初建的海军,应该都是他来操办。

    在上策论之前,他已经选好了要办海军学校的位置。

    海军海军,得有海。

    他又想着用朝鲜和日本破局,自然而然想到了一个地方。

    刘公岛。

    甲午之耻,蹂躏之恨,自然要以血还血,在刘公岛倒下,也要在刘公岛站起来。

    刘公岛海军学校……嗯,很有劲儿。

    对于编练的新军陆军,刘钰也打算在刘公岛一并办了。

    岛屿不大,又隔着大海,想出去见见花花世界都不能。

    就像是康不怠说的,用边塞诗的风格能侧面看出来国势,这新军强不强,也不用打仗,侧面大约也能看出来。

    比如袁世凯编练的新军,受命搞事的时候,连打砸抢都不会,傻呵呵地执行军令,占领了城市的各处关键点,然后不知道干啥了……

    要不是有淮军的老大哥指点,他们连当**抢劫都没经验。若能练成这样一支军队,那在此时必算是强军了。

    刘公岛这种与陆地隔绝的地方,正合适。

    至于皇帝让他出题,暂时还没有正式的任命,可负责出题这样的事,其实没什么可考虑的。

    考什么?

    武德宫新一届的生员,没有一个懂航海的。

    考试的题目不是关键,选择什么样的人才是关键。

    这事虽然皇帝让他去办,但皇帝肯定很可能会选择施恩而使之忠,到时候自己出题选出来的人,皇帝肯定要亲自见一见,以让其知道自己是天子门生。

    想到这,自己心里也急躁起来。

    顾不得看看田贞仪的小册子里还写了什么,收拾了一下,直奔罗刹俘虏聚居的杨二官胡同。

    白令等人正穿着一件绣着鹭鸶补子的文官常服。

    还有几个罗刹人也在里面,他们发音大舌头,念不出刘,索性念成了尤,一来二去,好好的“刘钰”变成了罗刹人嘴里的“鱿鱼”。

    这名字着实难听,刘钰索性让那群罗刹人管自己叫“尤里”。

    白令等人稍微有些笨拙地行了个礼,刘钰也还了礼,随后就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尤里,那艘探险船回来了。皇帝留了一些人和水手,从黑龙江江口沿着海岸线一路绕过了朝鲜。可惜没有专业的测绘人员,只是绘制了一些简单的海岸线地图。”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虽说没绘制海岸线的完美地图,但是最起码可以确信库页岛是个岛而非半岛,总算是开启了一次探索。

    那艘船不大,但修补修补就能用,正可以作为一艘训练舰。

    想着自己在黑龙江畔的收获还是极大的,刘钰心情大好,就顺便请了这批赏了六品官服但其实并不是六品官只是享受六品官俸禄待遇而他们也弄不清楚的“外籍官员”一起吃了个饭。

    当初是敌人,想怎么羞辱怎么羞辱。

    现在需要借他们的力来帮助,刘钰也就没有没事找事,考虑到忌讳和忌口,遂带着这群东正教徒找了一家能喝酒的回回馆子……

    几杯酒下了肚,都是用拉丁语交流,也不用泄露什么秘密。

    刘钰就说到了编练海军军官的事。

    俄国人从舢板和人力桨船进化到风帆战舰,也不过三四十年时间。

    白令等人更是亲眼见证了俄国海军从有到无的过程,这里面还有一些是长辈去过威尼斯或者法国、荷兰等学习过的。

    大致一说,众人也不太明白大顺的军官素质到底是什么水平。

    “尤里,如果你们的年轻人都像你一样,完全不用再考核什么了。只需要上船实习,一年的时间,就什么都懂了。”

    “如果我是船长,你只需要每周向我提交航海记录、观察报告。组织水手们清理甲板、学习挂帆、捉老鼠、观测风向、整理索具。”

    这是白令的回答。

    刘钰又问了问别人,回答的答案都差不多。欧洲最强海军的军官,基本上也都是走后门进去的,其实真正学的东西还是在船上。

    只不过晋升制度比较严格,上船容易,转正难。

    想了一下武德宫新一届的平均水平,刘钰道:“这些年轻的候补军官,嗯……粗通测绘学。懂得简单的几何学,简单的三角函数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白令闻言,惊诧地看着刘钰,反问道:“这样的学生,可以直接上船了。难道您还想让他们学更多的?即便是在荷兰,在英国,这样的候补军官要做的,就是在船上学会船上的一切,几年后考核通过转正。您不是打算让厨师、木匠、枪炮长都会积分吧?”

    “您是在用探险家和传奇舰长的要求,去要求军校生?”

    不只是白令,桌上所有的人都迷惑不解。

    俄国海军初具规模,他们都是经历过的,水手和军官是什么水平,他们心里很清楚。

    俄国的科学院很强大,但是基础教育很差,全靠一群天才。

    即便是现在的欧洲海军强国,按照刘钰说的懂几何学、简单测绘,其实就完全可以作为实习生上船了。

    他们诧异的,是大顺有这样的人才储备,为什么海军会差到这种程度?

    难道这些候补军官都是炮兵转来的?

    刘钰有点不敢确信,问道:“你们确定?”

    “确定。从海军实习生到军官,大概需要五年时间。而这些东西,都不是在岸上能学会的。”

    “如果您想要一名优秀的船长兼制图师兼探险家,那么可能需要您这样的基础。可是如果您只是想要一群海军军官,根本用不到您这样的基础。只需要有几何学和测绘学的基础。”

    “圣彼得堡的海军学院,也只是教授算术、几何、三角、天文学、炮术和测量。”

    这些人嘴里说出来的都差不多,刘钰琢磨了一下,问道:“那么六分仪的使用呢?”

    “你们懂几何学和测绘,却不懂六分仪的使用?”

    “呃……”

    刘钰略微有些尴尬。

    现在看来,李过当年留下的遗产极为丰厚,远比他想的要丰厚。

    只不过人亡政虽未息,却无人知道怎么把这份雄厚的遗产化作力量。

    唯一的优势就是大顺的炮术还不落后,可是除此之外,这些武德宫的生员要么是去当军官,要么是去当文官掺沙子,并没有组建一支新式的海军。

    再多询问了一些,联系了一下他熟悉的杜锋的水平,心里也有数了。

    白令他们想的,和现实还是有差距的。

    杜锋那样的生员,几何学是懂的,《测量法义》也必考,但是更为系统性的海军知识就从未接触过了。

    底子是有的,所差的,比如六分仪的使用、风速测量、星图识别这一类的东西,测量法义也只是简单的几何学应用技巧。

    看来课程可以考虑精简一下,以实习为主?

    既是这么说,其实考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但凡能考入武德宫的,几何学和三角测绘应用必然合格。

    那么……是不是可以从老五营的良家子里,挑一批今年的落榜生?

    他又仔细地询问了一下白令等人,知道了军舰上分为军官和士官。

    如厨师、炮长、木匠之类,和舰长的成长路线不是一条线。

    可以用那些老五营的良家子里的落榜生,担任实习士官?而让武德宫的生员,担任实习军官?

    上三舍在京城,营学也是三舍制,杜锋这样的属于是父亲有勋功而自己又非是老五营世兵出身,可以直接考。

    营学三舍制里能有资格考武德宫的,水平虽然差了点,但应该也足以担得起实习士官的重任了吧?

    想了想武德宫考的那些玩意,当初他就和同窗吐槽过:要么是元帅该学的,比如孙吴司马六韬;要么是精兵,骑术枪法箭术……就不是中层军官。

    如果是要办海军的基层军官学校,既不用学孙吴司马穰苴,也不用学骑术枪法箭术。

    考试的侧重点,就该放在几何、测量、算术、逻辑思维应用这些方面。

    没考上武德宫的,可能这些东西很强,但是别的东西不行,没做到全面发展。

    这些人里面,肯定是有人才的。

    可能骑术不佳,但骑术不佳很明显和会不会算三角函数测纬度没有必然的联系。

    吃过了饭,送走了白令等人,刘钰仔细琢磨了一下,确定自己的判断应该没错。

    所以,这一次出题,要出两套题。

    第一套题,选候补军官。

    第二套题,选候补士官。

    武德宫新一届的学生,只用第一套题。

    营学里的落榜生,先用第一套题选出人才,再用第二套题,选出次一点的充任候补士官。

    十二万户老五营良家子,能入营学上舍的,怎么也有个几百人。

    想着白令等人说的话,刘钰忍不住嘀咕一句,他把后世的义务教育水平当成了现在的目标,自己的脑子也是有点问题。

    “靠,这遗产还真丰厚。合着大顺这些年,是守着宝山哭穷?还是皇帝把脑子都用在搞平衡上了?”

    “泽被后世啊。”

第一三八章 良家子

    这些丰厚的遗产,可以说是属于诸夏的,也可以说是属于李家的。

    既皇权至上,后者的成分自然就重一些。

    几日后刘钰正式开始当值,将自己的想法用名正言顺的渠道上了书。

    大致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也说了这种事需要躬行考察,方可确定,否则很可能就是纸张谈兵,希望皇帝允许派人巡视调查一下老五营良家子的情况。

    皇帝也很快批复了,人选自然就是刘钰。

    给了刘钰一个古怪的职官,老五营中吉营检点巡使。

    这不是常设的职官,一般都是用龙禁充任,主要就是巡查一下老五营世兵的情况。包括营学、土地、训练等等。

    检点巡使作为皇帝的代言人,直接与老五营良家子沟通,有一个腰牌,拨派了几十名孩儿军的精兵跟随。

    所谓老五营,就是当年西安建制时候的五营编制。

    左幅营、右翼营、前锋营、后劲营、中吉营。

    这是大顺争天下的家底子,天下平定之后,这份家底子大约几万户,如今大约十二万。

    之所以叫老五营,是因为京营主力也沿用了这一套名称。但京营是野战编制、而老五营是户籍编制,遂在前面加个老以作区分。

    前朝的皇庄、满清的圈地、辽东的收复,经过残酷战乱的北方有大量的可以用于分配的土地。

    其中,右翼营和中吉营,分布在京畿、内蒙,共约五万。

    前锋营于辽东,约二万。

    左幅营于陕西和河套,约二万。

    后劲营于荆襄,约二万。

    右翼营和中吉营拱卫京师,靠的是前朝皇庄和满清圈地的血腥“遗产”。

    前锋营驻扎辽东,靠的是犁庭扫穴后的大量土地。

    左幅营驻扎在大顺起家的天命西京,和河套地区,与前锋营配合东西合力压制蒙古。

    后劲营则驻扎在八十年前几乎被打成一片白地的荆襄,西可以出兵西南、东可以直插江南,居天下之中。

    这大约十二万户五营良家子,就是李家真正的基本盘了。

    亦算是唐时府兵的一种变种,免税、免役、当兵、均田。

    和松花江畔的“后娘养的”府兵相比,这些亲娘养的,有完备的营学三舍法体系、有更容易进武德宫的机会、有朝中的代言人和关系,有每年朝廷投入进来搞教育的钱。

    松花江畔那群后娘养的府兵,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可能松花江畔那群后娘养的府兵,唯一的优势就是荒地有的是,随便你开,你能自己开出来一万亩那都是你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北派儒学一直在说“希望朝廷扩大三舍法学堂、搞分斋教育”而大顺一直没同意的原因:养这十二万汉唐良家子,保证其自耕农身份、保证足够的教育资源,已经花了太多的钱,根本拿不出更多的钱在整个北方搞三舍法和分斋教育。

    这群人,就是能在木里吉卫顶着巨大的伤亡攻城而不崩的基石。

    这样的良家子,若是搞太多,就很容易搞成前朝的军户农奴。

    只能以这些基本盘为骨干,用募兵制保证军队的整体数量。

    北直隶保定府的中吉营二十三连,就是一个典型的这样的村社。

    也是刘钰从武德宫入学考试落榜名单里找的几个倒霉蛋落榜生的家。

    中吉营二十三连,这样古怪的名字,延续自开国之初李过的遗训,取“齐桓公编二百户为一连”的旧称。

    听起来像是一个军队番号,但实际上这个中吉营二十三连是个村社。

    村社里一共四百户。

    前朝时候这里是朱家的皇庄,满清来了后圈地,大顺打过来后这里就成了官田。

    原本在这里残存活下来的佃户本就不多了,之前要么逃亡、要么被满清抓去当个炮灰,活下来的都被大顺充实了辽东。

    刘钰这个检点巡使来到这里的时候,正值十月,秋收已毕,新长大的一批年轻人正在村社的场院里集结,准备入伍。

    场院旁边,就是这个村社的营学所在地。

    武德宫分为三舍,这些营学也是三舍。

    各个村社的营学均为营学外舍,大约几分之一的人能够进入到营学内舍,然而再经过考核,最终能入营学上舍的就更少了。

    这些更少的人,再角逐入学武德宫的机会。

    营学的牌匾,是高宗皇帝御笔手书的“中吉营二十三连营学”,当年的老五营良家子一共有大约250个连,所有连的营学牌匾都是皇帝御笔的。

    虽然像是搞批发一样,但这也是一种态度,告诉世人这些人不是前朝的农奴军户,而是皇帝的直属力量。哪怕就是个大头兵,那也是如秦汉时候二十等爵下的最低等贵族。

    皇帝御笔题写的地方,哪怕写了句“到此一游”,寻常人路过也要下马的。

    就像是飞鱼服之类的衣服,按理说只要有钱就能穿,但在等级制度下,这种廉价的赏赐就成为了一种高贵。

    作为类似的同样廉价的“高贵”,老五营良家子是可以在各处皇帝亲提的营学牌匾前骑马、打架、玩闹的。

    虽然这并不能多出了二亩地,也不能当官,可在等级制度下的封建王朝,无疑是一种施恩,极为有效。

    村社场院里,三十多个年轻的小伙子排好了队列,年纪都不大,也就是十七八的模样。

    一个穿着勋官服的老兵或者军官,正在队伍的前面讲话,队伍里的小伙子也不敢说话,只能听着。

    “十六七入伍,入营操训一年。回来结婚生子,二十岁正式入营,服役十五年,若无大战,二年歇一年,这是太宗皇帝定下的规矩。”

    “昨天之前,你们还是孩子。可能顽皮,互相往身上抹鼻涕。但从今天开始,就是正兵了。”

    “入营操训,可不比在家里,那是真挨打的。”

    “你们自小也都是训练过的,从入营学那一天开始,学写字、算术,剩下的时间就是操练,演武。”

    “如今长大了,若真有本事,那就混个勋身,砍人砍出来个上柱国。把你们在场院里打架、在营学里胡闹、在苞谷地里和姑娘腻歪的劲儿,都拿出来。”

    军官还在那讲着,刘钰等人下了马,就在一旁看着。

    他这个检点巡使没穿官服,身边也没把所有的护卫都带上,只是带了几个皇帝调拨的孩儿军的军官,还有馒头、康不怠等这些自己的亲信。

    观看了一阵,又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村落。

    村落里好几家的门口没有贴去年过年的对联,显然是家里三年内死过人,可能就是死在了松花江畔的攻城战里。

    营学里传来一阵郎朗的读书声,听起来正在背诵九九乘法表。

    场院外一群十三四岁的孩子,过了外舍营学的年纪,又没考入中舍营学,正在那聚堆看热闹。

    两个孩子在那摔跤,旁边跟着几个小女孩叫好,叽叽喳喳的。

    村社头上蹲着几个老头,正在那看这些年轻人的队列。

    看样子这些老头也都五六十岁了,不知道送走了几十批村社的孩子,又不知道见到多少人活着回来。

    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康不怠小声在刘钰耳边道:“公子,看到这些营学了没有?我查过典籍,老五营良家子的营学,每年就要拨钱五十多万两银子。公子知道为何北派儒学希望将这些办法推广出去朝廷一直不能答允了吧?”

    刘钰心里略算了一下这个推广的惊人数字,笑道:“这就很容易了解了。不过每年的这五十万两银子不算白花,大赚。”

    康不怠应道:“公子所言甚是。主要是这还只是营学的钱。人丁多了移民也是优先老五营良家子,良家子又是最容易立功授勋的,不给地每年给钱,这又是一笔钱。营学里的纸张、笔墨、先生;勋功的年赐、赏钱;移民的花费;太宗皇帝遗训吃不起肉也要吃豆腐,每年从辽东运来的黄豆赏……这一年,单单是这样的各种支出,就在一百五十万两左右。”

    “公子还别忘了,良家子只要从军,就不缴税、不服劳役。这数百万亩土地一进一出,又是不少钱。京畿地,一户永业田四十亩;辽东一户六十亩;荆襄一户二十五亩,河套蒙古不算。因着前朝的皇庄、鞑虏的圈地、荆襄的血战,朝廷手里也就只能拿出这么多官田了。”

    “战死的抚恤,虽说不多,但西南、西北这些地方,凡血战,每个村社都要死几个的。这些抚恤也要一笔钱。”

    “朝廷也就能养这么多了,再多的话,就只能成为前朝军户了。太宗皇帝也说,贵精不贵多。”

    刘钰点点头,十五年的服役期,满打满算,朝廷手里的精兵也就四五万。

    一部分填在西北,一部分常年驻守辽东内蒙,还有一部分填在西南,作为像木里吉卫攻城战一样的战斗的王牌使用。

    驻扎西京、河套、辽东、蒙古的那些自不必说,便是驻扎在荆襄的后劲营,也是要去西南打仗的。

    看上去他们服役的时候一个月也就一二两银子,和那些募兵募来的差不了太多。

    可实际上之前的投入极大,算起来的时候可不是一二两银子一个月这么算,至少得翻两三倍,算上土地不纳税不服劳役之类,只怕更多。

    大顺控制着整个中华,却也只能养得起这点精兵,再多了真就养不起了。

    只不过……刘钰觉得,还是有些浪费。

    大顺的军制,明显走错了路子,歪到了天际。

    这么厚的底子,完全可以变为基层军官。

    大顺却把他们当成精锐战兵,独立编组……

    把一群稍微训练训练就能当士官、尉官级别的单独编到一起当列兵用,实实在在的暴殄天物。

    这时候,不远处场院里的队列散了,几个人走了过来。

    看了看刘钰牵着的马的高度和肥壮,于是很客气地问道:“诸位来此何事?”

第一三九章 考察

    有的人可能买得起一身好衣裳,但却未必买得起一匹好马。

    尤其是刘钰牵着的那匹马,肩膀极高,明显的上等马,膘肥体壮。

    后面跟着的几个人也都是一脸骄横之色,虽然都穿的百姓衣服,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算是一项成年人的基本技能。

    刘钰唱了个喏,想着那个随机挑选的几个落榜生的名字,问道:“敢问陈青海可是这里的人?”

    这名起的很有时代特色,应该是当爹的刚打完了青海,给儿子取了这么这么一个名字。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应该就是刘钰出生时候收复青海的那一战。

    这个陈青海就是个落榜生。

    几何测绘等学问还是不错的,但是别的差了点,竞争太激烈,就那么些名额,故而没有机会入武德宫。

    营学又没有“复读”的机会,考不上就是考不上了,为了防止有人钻空子,还有硬性的年龄规定。

    能够读到营学上舍,那也算是人才了。

    果然,这个人在村社里还是很有名气的,刘钰一问,那人便指着远处的一间房子道:“往北走第五家,门口没贴对联、有棵柿子树的那家。诸位这是?”

    听着刘钰等人带着陕西味儿的京城音,这人更不敢小觑。

    “哦,没事,就是来看看。多谢了。”

    拱了拱手,几个人也不管村社里的人指指点点在后议论,来到了指点的那间房子。

    里面的柿子树上挂着红果,像是一盏盏灯笼。街道外的路口处,还有烧过纸钱的灰烬,门口上也没贴对联。

    门虚掩着,院子里有一条大狗。

    敲了敲门环,里面立刻传来了一阵犬吠,汪汪狂叫给主人报讯。

    很快,里面先传来一声叫喊。

    “别叫了!黑子,进窝,老实点。”

    然后一个健壮的年轻人走了出来,看到刘钰等人后一怔,拱手问道:“诸位是找谁?”

    刘钰也拱了拱手。

    “京城来的,敢问可是陈青海?”

    一听是京城来的,陈青海心中狂喜,暗道:“难不成是有人作弊,轮次轮到了我入武德宫?”

    他也不好直接问,赶忙道:“我便是了,诸位请进,请进。”

    打开门,又冲着忠心的黑狗骂了两声,迎着刘钰等人进了屋。

    屋子还算宽敞,陈青海喊了一声,一个同样是十七八岁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来。

    也没有太多羞涩,冲着刘钰等人道了个万福,赶忙把一张小桌收拾了出来,拿了一个罐子就去外面烧水。

    隔壁屋里走出来了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老翁,断了一条手臂,出来问道:“青海啊,谁来了?”

    “爹,京城里来的。”

    “哎呦……”

    老人一听,挪着步子进了里屋,传来一阵瓶瓶罐罐的当当声,不多时拿出来了一个小纸包,喊道:“老二家的,把这茶泡上。过年的赏赐,还没舍得喝呢。”

    喊了两声,女人在外面应了一声,老人这才问道:“诸位来,是有啥事啊?”

    “哦,没事,好事。老人家且坐。”

    说了两句闲话,刘钰冲着馒头使了个眼色,馒头便把一张卷子拿了出来。

    “家中可有笔?”

    陈青海看到了一张卷子,以为自己猜想的更是对的,连声道:“有,有。”

    赶忙取了出来,刘钰把卷子发给他,笑道:“有点小事。这张卷子,请你答一答。就半个时辰吧。你答你的,我们陪老人家喝喝茶,一个时辰时间。”

    说完,摸出来一个怀表,看了看时间,也不做声。

    陈青海上了多少年的营学,考试这一套已经是轻车熟路,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可心头已有了猜想,此时见了昂贵的怀表,心里更是坐实了。

    “爹,陪这几位喝喝茶。”

    吩咐完了,赶忙提起笔,看着眼前的这张手写的卷子,不由有些吃惊。

    题目都是些几何算数的学问,还有些天文常识,难度比武德宫入学考试的难度要稍大一些。

    然而这些学问正是他所擅长的,心头又有了念头,赶忙提起笔奋笔书写,心无外物。

    正堂里,刘钰请断了手臂的老人做了主位,自己做陪,其余人都在身后站着。

    老人也是军旅中熬过十几年的,一看后面站着那几个人的做派,哪里还不知道这些人都是行伍里的?

    既又是京城来的,心里更是只想着好事。

    “老人家贵庚啊?”

    “嘿,贵庚谈不上。才四十四。当年在西北断了手,吹了七八年沙子,显得老。”

    “哦,原来是老英雄啊。青海是老二,那老大呢?”

    “没了。老五营的嘛,出了男丁就得想着哪天没了命。去年没在了北边。留了孙子,也都到了入学的年纪,在营学里上学呢。老大家的在营学里教那些女娃娃识字。”

    老人说到死去的儿子时,语气似乎很淡定,可掩饰不住那股子悲伤,提到孙子的时候才算是有了几分欣慰。

    “老三老四还小,也不是读书的料。这几年帮着家里忙一忙,等年纪一到,就得分出去过了。”

    刘钰听老人说家里还有老三老四,便问道:“等老三老四长大,这就不能是老五营良家子了吧?”

    “是哩,只要我那孙子合了格,这永业田就还是老大家里的。除了永业田,外面还有些产业,到时候老二老三老四哥仨就分一分。老二入了营学上舍,将来可以去营学里当个教习,也还有军籍。老三老四就不成了,就算当兵,那也不是良家子,没有永业田了。朝廷这些年手里也没官田了。”

    这军籍和前朝的军户就大不一样了,虽然多有战死,但家家都是抢着争这个军籍的。

    军籍不用纳税、不用服劳役,子孙又能享受入营学的待遇,运气好了一飞冲天去禁城里做个龙禁卫。

    就算做不得,能入武德宫,也比考科举考个举人简单不少,人口基数在这摆着。

    刘钰也是好奇,问道:“老人家,这家里的活,忙得过来吗?”

    “嗨,那有什么忙不过来的?我断了手,老大没在了嫩江,农忙的时候,村里的小年轻都要来帮忙的。家里也有大牲口,平日再雇个三两个长工,哪能忙不过来?我还有个勋,一年还有五两银子,过得去,过得去。”

    想了想,既有大牲口的话,这田里的活也确实忙得过来。

    只要能生出儿子,拿着良家子的军籍,至少能保证一个富裕自耕农的生活,而且可以雇长工。

    陈青海是老二,他大哥已经战死,这军籍无论如何没他的份儿,除非他大哥的孩子死了……

    但只要老头儿还在,这种事应该不至于发生,逼嫂子跳井殉节再弄死侄子之类的情况,估计老五营里也不允许……人家女方家里也是老五营的良家子,是可以直接去保定府敲登闻鼓的。

    不过陈青海考入了营学上舍,虽然没考入武德宫,却依旧可以保留军籍。

    在营学当个教习,各个村社都有专门的教习田,下一辈还能弄到永业田,朝廷这点地应该还能拿出来。

    老三老四就惨了点。

    若是早出生了三四十年,官田还多的时候,武艺合格,估计也能混个军籍良家子的身份。

    奈何如今四海无闲田,要么移民辽东、河套等地;要么就参军混军功,靠勋身混出个良家子的身份;要么就只能成为民籍。

    永业田是朝廷的,当爹的没资格分,只能把其余的家产分一分。

    如果老大家的孩子没了,或者考核不合格不能入伍,那继承顺位就是老三、老四。老二一旦开始正式做教习,就等于分家了。

    和平民百姓的均分继承法不同,这些老五营的良家子还是贵族头衔继承法,主要是继承军籍身份,虽然这个贵族的头衔小到了不能再小,快赶上汉朝时候的“百姓”爵了,但终究是个特殊的身份。

    为了这个军籍身份,也只能拼命去学去练,最起码得验考合格才能继承军籍。作为皇家的基本盘,这个管的还是很严的。

    刘钰暗暗记下这些细节的东西,又问道:“老人家,那你有军籍,您的儿子是都有资格入营学的,是吧?”

    “对。我有军籍,哪怕大儿子承了军籍,我的儿子还是我的儿子,也是可以入营学的。但我的孙子就不一定了。爹是良家子,儿子便可入营学;爹不是,便不能。孙辈不在其内。”

    “入营学……嗯,一年也有些东西吧?”

    “营学里那点东西,不值什么。几叠纸、几尺棉布。主要是能学认认字,算算数,日后不做睁眼瞎。若运气好了,考入上舍入了武德宫,那才是正途。”

    “女娃也能入学?”

    “女娃有女娃的学堂,入不得内舍,只能学些认字,算数。日后生了娃,也好教教娃娃,自小学会认字罢了。女教习教女娃娃,认字、算数,一个月也有个五六钱银子,三十斤米,能活自己。”

    “嗯。那若是家里外面没什么产业,除了永业田也没别的,儿子又多,又考不上上舍,这怎么办?”

    “怎么办?当兵呗。不是良家子也能当兵啊,一个月也有些银子,总不至于饿死。若是真快饿死了,那也可以去辽东、蒙古、河套那边移民。朝廷每年都会派人来问,只是去的人少罢了。但真快到饿死那天,也就只能去了。”

    再多问了几句,壶里的所谓“好茶”也没了滋味。

    可能是断了手加上有个最低的一转勋,每年过年会有一些赏赐,只是这茶叶的品级也是次了点,很可能是被人倒手了。

    刘钰这一次主要是询问一下老五营良家子的生活细节。

    想了想,想要有人争相报考……

    前提得是,待遇要高。

    主要是就算是武德宫的落榜生,也有军籍身份的保证。在村社里,有教习田,去了刘公岛,老婆孩子得跟着……总不能自己上船,让老婆孩子在家,跟鸬鹚似的把脖子绑上。

    “老人家,这如青海,做了营学的教习,有了军籍,不说各个村社的教习田,那一个月给多少银子?”

    “嗯,做教习,与从孩儿军等。一个月二两银子。年节另有粮米。”

    心里大致算了笔账,折算下来,这一年下来,至少也得给个四十两银子。

    少了的话,肯定没人去。

    主要是海军初兴,前途未卜,谁知道这玩意有没有前途?若无前途,给的又少,那还不如在村社营学里当教习。

    此外还得保证他们的永业田,暂时交给村社其余人耕种,但是将来还要还回来。

    而且还得保证这些人的子女入学、入学的水平还不能低于村社营学。

    照着第一批实习军官加实习士官,三百人收,就得做好一年至少两万两银子的准备。

    日后转正了,待遇肯定也得提升,不然谁会努力?讲情怀,太扯淡。转正工资得加一倍,做了舰长还得更高。

    水手的话……各个营学里不能进学的,肯定是优质的,最起码认识些字。

    但优质的太贵,大顺应该养不起这么一支高素质的海军,至少暂时养不起。

    刘钰琢磨了一下,水手还是等着水灾旱灾,从灾民里抓吧。给个窝窝头、外加一个月一两银子,应该就能抓不少。

第一四零章 错路

    给个窝窝头就愿意去当兵的条件,至少对这些良家子的次子们是没有诱惑力的。

    刘钰不能知道当初李过若是不早死到底会搞成什么样,但却知道经过这些年变了味儿的演变,这些老五营良家子有几分像汉良家子、有几分像唐关陇子弟、有几分像普鲁士容克、还有几分像是秦在关中商君法的掌控力。

    像,又完全不是。

    吊诡的很。

    又多询问了一些关于收成、与民籍的冲突官司、均田执行等等问题后,拿出怀表看了看,已到了时辰。

    递送试卷的时候,陈青海是双手举着送过来的。

    虽然刘钰并未表明身份,可陈青海脑海中已经脑补出了一场大戏:有人作弊,陛下震怒,剑斩奸臣,派八府巡按微服私访……

    摇摇脑袋把这些平日里听的戏从幻想中赶走,对方没表明身份,他也不好直接称呼大人,只是待人接触上却把对方当青天大老爷。

    卷子难易结合,有些很简单,可有些就有些难度了。尤其是后面几道题,出题方向极为巧妙,若是再给个三五个时辰时间,或许能解出来。可是只有半个时辰时间,无论如何也是解不出来的。

    陈青海自认自己学的还可以,保定府的营学上舍中也算是在算学几何上出类拔萃的人物,只想着自己若是答不出,别人应该也答不出,许是眼前这位大人把武德宫上舍的卷子拿错了?

    刘钰接过试卷扫了几眼,便把卷子递给了身后的馒头,叫他收好。

    “陈青海,你且带我出去在村子里转转吧。也不要多说多问。我姓刘,你便叫我刘先生就是。”

    刘是很很平常的姓氏,可是脑袋里正脑补出一场大戏的陈青海很自然地想到了这一年风头正盛的一个名字。

    他哥哥死在了嫩江攻城战中,村社里也有不少人参加过战斗,还有两个负伤退回来的,常会提及在北疆战斗中一个年轻人的名字。

    自己在保定府营学里的时候,便听说了京城里热气球飞天的事。又要考武德宫,那秋季大考魁首的策论当然是买来看过的,看看对面这人如此年轻,自是想到了那个名字。

    心里暗道,眼前这位莫不就是连克罗刹人数堡、拓土三千里、武德宫秋考殿试魁首的刘钰刘大人?

    脑袋来还装着青天大老爷微服私访的故事,眼前这人又如此年轻,也就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说话又很自然地流出一股子高高在上的态度。

    陈青海心里砰砰直跳,既是因为自己的命运可能出现自己脑补的那番转折,也是因为竟是亲眼见了这两年在良家子圈子里常听到的有些传奇的人物就站在自己眼前。

    虽不确定,心里已是把自己的猜想信了七八分,见刘大人并不想大张旗鼓,便道:“那刘先生且随我来,咱们这就去转一转。却不知刘先生想先去哪?”

    “先去营学看看。可以进去吗?”

    “可以的,但要肃静。”

    “我省的。烦请带路。”

    回头吩咐了一下馒头,让他去买一些酒水食物,其余人就在这里休息一会,自己只带着康不怠和一名皇帝指派的孩儿军武士跟着。

    出了门不多远就是营学,陈青海是熟面孔,日后虽不可能在本村社的营学当教习,但也是可以自由出入的。

    领着刘钰三人去旁听了一节课程,算是营学下舍里最上等的课程了。

    水平大约相当于前世的三四年级?学学认字,算数,加减乘除,阿拉伯数字,还有认识各种图形。

    又去女童的学堂看了看,难度比男童的要小,也就是认认字、加减乘除的水平。

    营学教室之外的场地里,一些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正在那练习整队,走队列,听左右。手里都提着一根长长的棍子,正在那学最近本的握长矛的正反手握法。

    看的刘钰浑身一哆嗦,心道这也不用把营学三舍法普及,就算是有钱能在全国普及到营学下舍的教育水平,这也是分分钟拉出来几百万听得懂左右、自小知道排队站队走队列的军队。

    又看了一阵,刘钰问道:“这些人里,不能袭良家子身份的,朝廷不招兵吗?”

    陈青海摇摇头。

    “招,但是去的人少。若无良家子身份的军籍,只是当兵,一个月那点银子,远不如在家里帮着忙碌了。朝廷把良家子的身份卡的极严。民籍从军,要砍人砍到上骑都尉,才能荫一个老五营良家子的身份。”

    跟在刘钰后面的康不怠补充道:“公子,所谓,兵贵精不贵多。若厚军饷,拿不出钱。若不厚军饷,恐有‘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之怨。”

    “况且如今本朝尚未到强征所有良家子子嗣从军的境况。既有良家子籍,弟弟们也算半个庄农,父亲若在父亲为家主,父亲若不在袭良家子身份的便是家主。若外面有产业便分家,若无产业,就是袭良家子的在外打仗,弟弟们在家务农。如此,朝廷也不敢强征,否则良家子皆有怨气。”

    康不怠一语道破了其中的关键,刘钰思索片刻,也明白了其中的逻辑。

    袭良家子籍的出征,家里的地总要有人种。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永业田之外的产业的,也不是所有人都想雇长工的,这时候弟弟们其实就是个在家的劳动力。

    朝廷当然知道这些不能袭良家子但自小上过营学的是上好兵源,但并不想为了这些兵源就得罪庞大的良家子阶层,默许了袭良家子的对弟弟们的压榨。

    除非真到了有改朝换代之乱的时候,才可能大规模征调这些良家子阶层的弟弟们……然而那也是饮鸩止渴,一旦连这些人都征召,良家子阶层的生活必然因为缺乏劳动力而迅速下滑,不可能再保持下去了。

    理清楚这里面的关系后,刘钰虽然眼馋这些兵源作为新军,却还是忍痛将其过滤掉。

    后近代的征兵体制不适合大顺,还得走军官团加“贼配军”募流民的路线。

    想到这,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个完全出自一个十几万户小特权阶层的军官团……怕不是什么好事。

    真要到了那一天,恐怕要裹挟着整个帝国滑向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

    陈青海听刘钰微微叹气,以为刘钰是心疼这些良家子生活也苦,想着刘钰许是青天大老爷,便也大着胆子说了一些别的。

    “刘先生,十一二岁就要选拔入营学内舍的。各个府都有几所内舍营学。再三年,考上舍。”

    “若说起来,其实也不公平。虽说一般良家子家里也都有大牲口,但会骑马和把马骑好,却不是一回事。”

    “考武德宫要马术、枪法等等,自古就说穷文富武。若那些有官身的,自家子弟当然有钱吃肉、有钱学马术,也有钱练枪法。我等这些人,纵然几何算数的学问学得好,可想入武德宫却难。马术枪法武艺等,我们始终差一截。我看若再有个几十年,凡入武德宫者,皆为官宦子弟。”

    康不怠是经历过当年改策论为八股风波的,陈青海说的这件事,大抵算是当年改策论秀才为八股秀才的翻版:

    即便朝廷每年多花二三百万两银子花在良家子阶层上,但骑术枪法武艺这些就像是策论八股之争里的“见识、策论、大略”一样,时间一久,官宦子弟优势逐渐扩大,而且是“不违背制度下的考试”下的优势扩大。

    刘钰马术好,枪法好,因为想玩枪马的话,家里有钱让他去玩。

    杜锋的马术好,因为他爹是折冲都尉,在松花江那种鬼地方家里还有雇工和佃户,杜锋更可以有大把的时间玩马。

    康不怠能考上策论秀才,因为他家曾阔过。而当年连秀才都考策论的时候,寻常贫民家里根本没机会有那样的见识、看一大堆昂贵的史书。

    哪怕整个良家子阶层已经算是特权阶层了,可在这个内部,依旧还是要分出上中下的。

    面对陈青海的吐槽,刘钰也没接话。

    他对武德宫的选拔也多有吐槽,就像是前朝的武举一样,考的那些东西完全就是选拔勇士的标准。孙吴兵法则又完全是运筹帷幄的大帅本事。

    枪炮一响地撼裂,世上再无赵关张,赵关张来了面对列兵线,也不可能再冲阵斩将七进七出。赵子龙虽勇,识得蹲在草丛里的线膛枪猎兵否?

    不管是陈青海的怨气,还是刘钰的吐槽,其实内里都是一件事:大顺的军制思路、建军思路出了问题。

    这不是燧发枪和火绳枪的问题,而是整个军制思路带来的问题。

    改革也不单单是改火绳枪为燧发枪加刺刀那么简单,否则也只是个绣花枕头,金玉其外败絮中。

    军制思路不该,就算换上新枪新炮,最多也就是个西亚病夫的水平。

    把良家子当精锐兵编组,一旦这点精锐良家子打没了,又会沦为王朝末期的场景:劣币驱逐良币,良家子兵都填进去,新兵孱弱,军纪败坏,拉壮丁、选家丁,保存实力,主将养的精锐一散,剩下的一哄而亡。

    这些东西要改,不能拍脑袋。

    既不想现在就另起炉灶拉杆子扯旗重来,而是想把这份识字算数的遗产当成诸夏的遗产而不是皇室的遗产,就不得不在皇室能够允许的范围内先打打擦边球。

    刘钰虽有大致的思路,却也知道要考察实际情况,抽取样本分析。

    又在村社里转了转,和陈青海一家人一起吃了一顿饭,之后便趁着饭点突击考察了一下村子里富户和穷户平日里吃什么。

    和富户聊了几句,询问他们让子弟经商的事;和穷户聊了几句,询问他们服役期间家里土地耕种的问题。

    在这个村社停留了三天,直到临走也没表明身份。

    只是把那份试卷里陈青海没回答上的几道题,给陈青海讲了讲类似题目的思路。跟着他的孩儿军军官暗想,刘大人倒是个好学的,诲人不倦。

    临走的时候就告诉陈青海,这些天不要外出,等待榜文消息。

    离开了这个村社,刘钰又挑选了直隶的几处府,选择了十几个村社,逗留短则一日、长则三日。

    去了保定府、河间府、大名府、永平府等地,考察了一下营学的内舍、上舍。

    询问了二十几个落榜生,询问了一下他们对前途的期待、对未来收入的心理预期、平日家庭的收入情况、

    又去看了两场官司。

    一场是良家子内部的冲突:服役期间媳妇出了轨;另一场是良家子和民籍的官司:借债太多把永业田的耕种权转让给了民籍地主。

    一直转悠到十一月份,这才写了一封八万多字的考察报告。

    把这八万字中的四万字自己藏起来,剩下的四万字写成了奏折,叫人回去呈给皇帝。

    …………

    “妙啊!妙!这才叫言之有物,这才是朕的检点巡使!”

    禁宫内,李淦带着眼镜,借着灯火翻阅着长长的奏折,忍不住拍手称赞。

    没说名字,可一旁服侍的太监却从奏折的长度和皇帝的态度上就能知道,这奏折必是如今的殿前龙禁卫刘钰刘大人的。

    这么长的奏折,皇帝之前也不是没接到过,太监当然知道皇帝对这种奏折的态度:看还必须得看,看之前总会忍不住骂两声,好容易从里面找到真正的内容后,批复两句,又会骂一句又臭又长。

    服侍的太监却知道,刘钰的奏折大部分都是这种极长的。可每次皇帝看完之后,不但不会骂,反而会大加赞赏。

    之所以太监对刘钰这么在意,因为太监总觉得刘钰有些吓人。

    几个月前的那一次私下问对,刘钰还是勋卫而非龙禁的时候,当日听到谈话的那些太监,大部分都忽然“得了急症,病殁”。

    听过当日“断漕运、开科举”谈话的太监,就剩下了他一个,如何还能不在意?

    其余人都“病殁”了,他又不想病殁,就只能始终告诫自己,管住自己的嘴。

    也亏得自己服侍了多年,总还有几分情分,原本还把这份情分当成耀武扬威的资本,如今却只当成了保命不“被病殁”的浮生草。

    此时再悄悄观察一下皇帝,见皇帝提起笔,只是不住在几个地方画圈,却没有半个字的批复。

    画了十几个圈后,又放下笔,喃喃嘀咕了几句“大有道理,见微知著,原来竟是这样。宝山在手,却恨穷困,这是什么道理?”。

    太监心想,到底是什么话,能让陛下如此感叹?想到这,身体立刻向后退了退,半点目光也不往奏折上逗留。

    只道但凡刘钰上的大有道理的话,还是不看为妙,容易病殁……

第一四一章 封侯真吾意,海波顺便平

    到了十二月初,刘钰刚回京城几天,京城的官场里就炸开了。

    做了不到四个月龙禁卫的刘钰,要被外放了!

    皇帝有令,新增一营兵,号青州军,隶属于京营中吉营。

    刘钰为练兵使,这是个临时的职官,并没有给刘钰名正言顺的青州军执掌权,而是只给了一个练兵的职事。

    除了这个职事,刘钰还有两个奇葩的职务。

    一个是奴儿干都司宣抚副使,这也不是个什么真正的官职,更像是一个临时性的差遣。

    奴儿干都司不是前朝的奴儿干都司,松花江府兵不归于大顺的奴儿干都司,折冲府的府兵刘钰也没有任何的调遣权。

    听上去好像这个奴儿干都司宣抚副使的职务,就像是一个去奴儿干都司收收貂贡的差事。

    奴儿干都司大倒是大,只可惜并没有几个人,不要说县衙知府,连驻扎的府兵折冲都没有,朝中都知道那里就有一群使犬的部落。

    另一个是靖海宫官学督办使,朝廷要开办一个和武德宫平级的官学。

    武德宫官学的“校长”,是皇帝,不像国子监还有祭酒,武德宫里只有副职管事,正职一种空着。

    这新开的靖海宫官学,似乎也要走这个路子。刘钰就是个官学督办使,听起来也就是管管校舍之类的。

    总之这三个职务,都很奇葩。

    说是外放,也不尽然,正常的外放是做游击、副参将之类的正式官职,刘钰这三个只有职没有官,完完全全的临时性差遣。

    刘钰真正名正言顺的官,还是那个三品的龙禁卫。

    前两个职务,没有引起什么太激烈的讨论。

    奴儿干都司那地方,穷到尿血,苦寒到宁可去十八层地狱,谁要是被安排到那去,简直就等于是流放。

    那里唯一值钱的,就是貂贡。

    然而貂贡是献给皇帝的,每年都有定额。

    这又不是去朝鲜宣抚,去趟朝鲜宣抚,那是美差,天使一到,那还不得拿出几万两银子表示表示?前朝有官去朝鲜,朝鲜修路铺桥以示尊重,天使大手一挥,桥不用修,把修桥折算的银子给我们就行了,过河我们自己想办法,还给你们打个七折,两全其美,岂不美哉?

    奴儿干都司这种地方,可就没这个待遇。

    北疆一战,奴儿干都司诸多部落盟誓朝贡以换取保护,皇帝也是给了一个“走个形式”的貂贡数量,每年少得可怜。

    再说就算去了那,各个部落也不用银钱,想像去朝鲜那样搂钱是搂不到的。

    另一个职事,青州军练兵使,也没有任何大臣反对。

    本身,勋贵和龙禁卫,就有练兵的权责。

    正常来说,练兵归勋贵和禁卫,调兵归兵政府,任将归天佑殿但实际上是皇帝。

    龙禁卫本身就有监督训练京营的职责,皇帝又露出了打准噶尔的意思,增加一营兵没什么问题。

    至于说青州军的名号,皇帝都不在意,大臣们自然更不在意。

    唯独就是这个靖海宫官学,反对的声音就大了起来。

    本来嘛,武德宫的那一套三舍法体系,打断了科举的垄断地位,使得皇帝可以安插不少武德宫出身的良家子去官场掺沙子。

    掺沙子是权力斗争,这还能忍。权力斗争嘛,没有武德宫,还有牛李党争、还有新旧党争,还有东林阉党……

    不能忍的是这玩意占官员名额啊!

    一个萝卜一个坑,本来全国上下就这么几个坑,武德宫出身的占了一个,科举出身的就少了一个。

    原本还以为武德宫出来的都是武夫,根本不懂政事。

    然而现实狠狠地打了脸,不学儒学经书一样可以治理一方,而且这些年越办越好,竟是可以在官场上角力了。

    现如今又多出来一个靖海宫。

    教什么的不知道,但官员们却都怕这又是一个武德宫。

    一个武德宫这群白菜已经占了不少萝卜坑了,再多出一堆芥菜疙瘩,让后辈子孙们往哪站?让自己的门生故旧往哪站?

    风波刚起,皇帝便亲自出面做了承诺:靖海宫官学里出身的,不等于武德宫出身的身份,也没有占据现有文官官位的可能,并且写了圣旨,金口玉言。

    留此为证,永不反悔。

    这消息在官场上引起了风波,在武德宫里也一样起了风波。

    “我去,有馒头吃,谁吃窝窝?朝廷搞的这个靖海宫官学,是怎么个意思?诸位同窗,我说,你们有人去吗?”

    杜锋的寝室内,同寝的同窗挥舞着手里的告示,感觉到有些可笑。

    十二月二十一日考试,武德宫外舍的新生可以报名。

    但同样,也写的很清楚,靖海宫不能直接入武德宫上舍,不是一个体系内的,没有武德宫上舍出身且去参加秋季大考,不可能等同于科举进士出身。

    拿着告示的年轻人觉得简直可笑,这样的地方,会有考入武德宫的学子去?

    “哎呦,待遇不孬嘞!去了一个月五两银子,要是有媳妇还每个月支三十斤米。”

    拿着告示的那个哼笑道:“五两银子就不孬?咱在武德宫,最起码将来还能奔一奔,入了上舍大考入榜,那就是等同于进士啊。要是跟刘大人似的,选了龙禁,那就是三品呐。谁去?杜锋,你不是和刘大人认识吗?一起打过仗的交情,怎么,你要去支持支持?这事听说是刘大人主持督办啊?”

    杜锋骨碌一下翻了个身,从床铺上跳起来,两句诗就脱口而出。

    “封侯非吾意,但愿海波平。这靖海宫官学,我是要去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豪气万丈。

    可说完之后,心里想的却是:“天爷爷地奶奶,就当我刚才说话是放了个屁,可别当真。这海波当然是希望平的,但封侯才是我的本意。”

    这两句戚武毅的诗,顿时引来了一阵叫好声。

    然而叫好之后,同窗便道:“勇气壮哉!这平海波的事,就交给你了。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在武德宫里进学吧。杜锋,你在翰朵里卫长大,见过海吗你?”

    这和说话用倒装句、感叹待遇不孬的同窗忍不住揶揄了一句,杜锋啧了一声道:“我不但见过海,还在海上骑马跑了两圈呢。结冰的海,你们见过没?我还在海上砍过人呢。”

    吹嘘了一番,心里畅快之余,心道你们不去拉倒,正好日后少了一个和我争抢的。

    既进了武德宫,入了京城,方知道天高地厚。

    当日刘钰说的那番话,更是让杜锋有了无比深刻的认识。

    自己的老爹就是个折冲都尉,当真是见过的最大的官儿就是防御使,那还得是去送礼的时候才能落杯茶喝。

    没来武德宫之前,哪一个不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

    等进了武德宫,方知道能考入武德宫的哪一个是寻常人?谁还没有三分本事?

    再者来说,进入了武德宫,越没本事,越深不可测:没过人的本事就能进武德宫,爹最起码也得是个伯爵啊。要是一点本事都没有,开国辅运公爵起步。

    新生入校,同窗相聚,难免吹吹自己考试的成绩。

    然而考的再好吹起逼来,也比不过人家桌上旁人随口来一句:考试?进武德宫原来还得考试吗?

    逼格的顺序是:我考进来了,我考了当地营学第一,我没考试,我不知道还需要考试,我不想来我爹拿棍子逼着我来的……

    当日在北疆,刘钰说那番话的时候,杜锋是没见过大世面,只觉得既是人家这身份说的,还能有假?

    到了京城,跟着刘钰去吃了几顿饭,认识了几个人,看到了公侯府前的石狮子,这才明白那句话的分量。

    更可怕的是当日刘钰就那么一说,今日皇帝便下了旨意要开办靖海宫官学,刘钰还是官学的督办,这里面意味着什么,那还不是一想可知?

    虽说断了为文官的可能,但想要当文官,最起码也得能入上舍,能参加秋考,才能等同于进士出身。

    武德宫三舍之内淘汰率也不低,谁能保证自己一定考得上上舍?

    况且就算入了上舍,选不成龙禁,那也就是个小官儿。官场上关系没有,情面没有,恩师没有,怎么混?

    唯一一个有关系的,还早就和自己说了要自己学航海的事。若是自己不听,那这关系也就不在了。

    一个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爹去见个节度使都得大包小包提着的小人物,想着将来自己在官场打拼?

    杜锋心道,我脑子又没坏,自然知道该选什么。你们不选,也正好省的学的人太多,还要与我争。刘大人两三年前说的事,今儿就办成了,你们以为这是陛下的意思,我却知道这里面的关窍。

    再说了,当日北疆一战皇帝授勋的时候,也说过“开拓南洋”的大话。虽说想想自己是个小人物,皇帝必不认得,或许早就忘了。

    但想着将来有一天立了功,皇帝又来授勋,便问:杜锋卿家,你是怎么想着去海上的呢?届时便说:昔日在北疆,得蒙陛下慧眼曾予授勋,当时微臣便说要拓取南洋。说不定到时候陛下一听,顿觉回忆起来,又觉此人可用,公忠体国,大加奖赏,当时便封了爵,赏了一座大宅子,门口也弄上俩大石狮子……

    想到这,杜锋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脑子里的称呼自己已经成了“杜锋卿家”。

    同窗见他在那傻乐,奇道:“你笑什么呢?”

    杜锋神色一收,朗声道:“想到前朝日本国狼子野心,竟侵朝鲜,日后我在靖海宫学成,说不得要去问问他们如何敢不朝贡?又想着人口滋生,土地却不加增,便想着日后为陛下拓土开疆,移民垦殖。想到国朝社稷永续、四海升平,由心而喜。”

    “戚武毅所言,封侯非吾意,但愿海波平。我所愿,封侯非吾意,四海竞汉歌。”

    放完了豪言,在同窗们的一阵叫好声中,杜锋又悄悄祈祷了一遍天爷爷地奶奶,表示自己刚才只是在吹逼,最好能封伯,若能封侯就更好了。

    又想,妈了个巴子的,你们要是都不去考才好呢,都不去的话,将来大洋争锋,不用我用谁?

    再想想告示上的内容,除了武德宫下舍的新生可以报考,那些落榜的也能报考、或者年在十八岁以下的有勋身的都能报考。杜锋心中更喜,心道一群手下败将,这靖海宫考试的第一,那还不是我的?老子这也算是连中二元了吧?

第一四二章 曙光

    同样的消息,对不同的人而言有不同的态度。

    有不屑一顾的,自然也有欣喜若狂的。

    京畿地区的各处良家子村社里告示一贴,顿时让不少人蠢蠢欲动。

    靖海宫官学即将开办,十八岁以下有勋身的,亦或是有营学上舍学历的,均可报名。

    实习期间,月银五两,若结了婚,另支给三十斤米。

    如能转正,月银八两,家事支米五十斤。

    实习满一年,可把妻子带去附近住,提供营房。

    转正后的正式差事,各有不同的月银,在八两之外。

    再多的待遇也没写,可是这样的待遇就足够一些人心动了。转正后月银八两!那是什么概念?

    很多与武德宫失之交臂的学子,自从考试结束后心中就一直烦闷不安。好好的机会没把握住,却再也没有了。

    剩下的出路,最好的也就是去各个村社的营学当教习。实力再强劲一些,或可在内舍做教习,各个府的上舍教习都是武德宫里没考入上舍的,那个做不了。

    从戎虽能立功,但是也容易死。若能做个教习,就能保证子嗣的良家子身份,的确是个好选择。

    然而到靖海宫官学进学,也一样可以保证子嗣良家子的身份。这样一来,转正后月银八两的诱惑就极大了。

    这些人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大海,想想大顺都能把水德认为是蓝的,可想而知这些当年的老五营子弟们又怎么可能见过大海?

    陈青海看到这个榜文的时候,便想到了当日刘钰说让他留心榜文的话,心里就像是挠了痒痒似的。

    虽说有些失落于“他人作弊而己身补进学”的幻想没有实现,可这也算是一条极好的出路了。

    记下来榜文的消息,一溜烟跑回了家,便把这件事一说,只说自己要去考靖海宫官学。

    断了手的老父亲皱眉道:“靠不靠谱啊?”

    “爹,这是什么话?官榜,官榜,这还有不靠谱的?”

    “不是这个,你想想啊,实习便一个月五两银子。就是选了孩儿军,一个月才几两?你爹我军饷最多的那个月,是被安排先登断了手的那次。朝廷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给的越多,便越危险,你懂不懂?”

    陈青海嘿了一声道:“爹,你这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当日先登之勇,如今倒只剩下了担忧。”

    老父亲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断手,想着自己战死在嫩江的大儿子,心道孩子啊孩子,你还没当爹。等你当了爹,看着送来儿子阵亡抚恤的时候,你就懂了。

    朝廷的钱是这么好拿的?

    尤其是对良家子来说,一分钱,一滴血。

    给二两,那是让你操练;给三两,那是让你头排;给四两,是要着重甲短促突击反冲锋的;给到五两,那就是要破城先登了。

    要是给到十两二十两……也不用考虑活着回来了,去之前把家里的事安排好了是上策。

    如今一下子就给到了五两、转正后升到八两,拿手一掂量,便知这危险不下于破城先登。

    “罢了,你若去,便去。这事儿,你也和你媳妇商量商量。刚结婚,就跑那么远……”

    “是了。”

    见父亲没有固执反对,陈青海琢磨了一下,晚上吃过饭,做了一番后,正腻歪的时候,便说起了这个事。

    他倒精明,先说了别的。

    “实习一年,家里的就能跟着去了。在营边安排了房子,这不挺好的吗?将来有了娃,一样还有良家子的身份。你说呢?”

    刚结婚不久,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这时候说起银子,那就远不如聚散离别重要了。

    妻子却羞羞地把头往怀里一钻,看了看老少屋的格局,想着结了婚隔着一道墙,隔壁还有两个没成年的小叔子,夜里那个的时候实在不敢叫,便问了最关心的话。

    “是单独的房子不?”

    问完后,脸色更红,埋在胸前就不敢冒头了。

    陈青海调笑道:“应是吧?就算不是,都是年轻人,你叫她们也叫,怕什么?再说就算不是,转正后一个月八两,还不够买个新的?”

    “去你的!”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扭打了一番,便又来了兴致,想着墙可不厚,只好蒙着被巾压低了声音。

    第二日一起来,陈青海揉了揉肩膀上的压印儿,妻子找了一条头巾把她脖子上的红印子也盖住,白了他一眼,便拧着腿去忙清晨的家务,给丈夫收拾好去保定府营学考试的干粮。

    十二月二十多一到,保定府营学上舍临时改成了考场。

    规矩一说,所有参加考试的人全愣住了。

    就一张卷子。

    不考弓马、不考枪法、不考步射、不考策论、不考默经。

    四个时辰的答题时间。

    卷子上的题目五花八门,有算数、有几何、有测量应用、有天文常识、还有几道奇特的应用题,考理解能力。

    比如倒数第三道题:

    已知一天十二个时辰,已知地球一圈为八万里,已知地球自西向东转动,京城八点,而某地才六点,不考虑地球是个球,可认为平展开,问此地距离京城最多有多远?

    如果考虑是个球,那应该是武德宫上舍考试的题目,而且也得算是个难题。

    但若不考虑是个球,只是简单的勾股数,主要考一下考生的理解和逻辑。

    陈青海答完了这道题,待看到最后两道题的时候,心扑通扑通地狂跳了起来。

    这两道题,他没见过。

    很难。

    可想了大约一刻钟,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几个月前那几个神秘的京城来人问他话的时候。当时他就觉得那卷子很难,若给他几个时辰,或有思路。

    临走的时候,那位神秘的大人还给他讲了讲解体思路。

    这两道题和当日的题,完全不同。可思路仔细一想,却能联想到。

    这不是科举考试,提前漏出八股要截取的段落,或是策论要考的内容。理论上,这样当然不算泄题。今天考勾三股四弦五,明天考勾六股八弦十,这当然不算泄。

    可……

    陈青海心中早已确定当日的人就是刘钰,如今也知主持靖海宫官学的便是刘钰,心道:“大人之恩,在下必不敢忘。”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京畿各处府的考场里,还有二三十人带着这样的想法。

    只想着这恩情此时记下了,这事儿却和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万不可说出去,只要记得人家的恩,将来还了便是。

    除了他这样类似的想法,还有别的。

    或有人想:先生不但给我了良人身份,还给了我进学的机会,米子明啊米子明,这份情谊又该怎么还?

    或有人想:刘大人早在黑龙江就点明了路,早早就叫我准备,日后跟着刘大人,肯定吃不了亏。

    …………

    皇宫内,刘钰、白令、斯文、切里科夫等人站在一旁,等着皇帝问话。

    在新给皇帝的奏折上,刘钰想表达一个意思。

    编练新军、创建靖海宫官学,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后续的路还长。

    然而万里长征的第一步,这个说法,并不是一个在大顺能讲清楚的典故。

    所以刘钰用了另一套类似的说辞,说就像是如今正在喀尔喀蒙古修建的驿站一样,为了征伐准噶尔,修建驿站只是第一步,后续的路还长。

    而新军编练,只是这漫长准备的第一座驿站,以示变革之难。

    这是万里长征第一步的同意句。

    这个比喻没有用典故,而是用了此时北疆正在进行的一件军政大事。

    刘钰又把编练新军的军营选在了刘公岛,他又姓刘,早在前朝隆庆年间,官方奏报里就有“刘公岛”之名。

    要在那里建军营、编新军,刘钰不敢用“刘公”这个名……因为他姓刘,距离称刘公,还早着呢。

    所以请皇帝另题营名。

    军名为青州,但军队得有军营,总不能叫刘公营,这听起来像是刘钰搞私军一样。

    李淦深以为然。

    又细细品着刘钰说的“新军编练,只是这漫长准备的第一座驿站”这番话。

    思索许久,御笔亲提,就在一张大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汉时,周亚夫营驻霸上,岸有细柳,遂有营名。如今卿要练兵,置于刘公岛,却不可叫刘公营,不然倒显得爱卿有狂傲之心。这刘公岛既已有名,也不便改。”

    “既是卿言:新军编练,只是这漫长准备的第一座驿站……军营便取名为小站,如何?”

    刘钰悄悄咽了口唾沫,心道得嘞,青州军、小站营,这回全了。

    这名可是你自己起的,和我没有一丁点关系啊。

    将御笔亲提的“小站”二字交给了刘钰,刘钰叩谢接过,皇帝又提笔写了些什么。

    当日被刘钰俘获的那艘罗刹的探险船,如今就要作为靖海宫官学的第一艘训练舰。

    这艘船原来的名字,是“圣彼得号”,既已被俘,舰船的名称自然要改。

    皇帝亲提舰名,也算是一种态度,彰显一下对海军、对靖海宫官学的重视。

    毕竟这是第一艘入列的西洋舰船,虽只是一艘探险船,可也是头一艘。

    想着刘公岛处在山东半岛的最东端,正是最早看到曙光的地方。

    而开办靖海宫,兴建海军,又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刘钰又说将来准噶尔一平,唯一能祸乱大顺的就只有东海方向的力量,一如汉时朔方。

    大顺又以李唐自比,自是想到了唐时第一次设置朔方节度使时候的雄壮豪气,李淦遂道:“唐,初立朔方节度,有诗曰:受钺辞金殿,凭轩去鼎城。曙光摇组甲,疏吹绕云旌。正可赐卿。”

    “海军初立,当取吉兆。这艘船便以‘曙光’为名,意合吉亦合。”

    说到这,李淦的兴致也高了起来,便问白令等人道:“这曙光一词,西洋话如何说?”

    白令是丹麦人,脱口道:“欧若拉。”

    而切里科夫则用颤着舌头的俄语说了个单词。

    李淦懂些拉丁文,也听过一些希腊罗马的那些“不德悖伦”的神话,听过欧若拉,却不知道俄语里怎么说。

    切里科夫的俄语大舌头也重,一时间听不清。

    此时踌躇满志,心情大好,便问刘钰:“那罗刹人说的什么?该怎么念?”

    刘钰深吸一口气,大声念出了那个俄语单词。

    “阿芙乐尔。”

    “阿芙乐尔就是曙光。曙光就是阿芙乐尔。”

第一四三章 信不由中,质无益也

    营名小站,舰号曙光。

    都是一个意思,长路漫漫,这才走了第一步。

    皇帝是这么想的。

    刘钰是这么想的,也不是这么想的。

    想想自己身上的光环,青州军、练兵于小站,舰名为阿芙乐尔,颇有些担心自己镇不住。

    待白令等人退去,皇帝单独召见了刘钰,终于询问起破局之道。

    练兵还好,移民也成,但在日本破局,该怎么破?

    倭国久不来贡,派出官船去过一趟,虽然客气,却客客气气地表示请以后不要再派官船来了。

    大顺缺铜,尤其是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作为货币的铜钱真的很缺。刘钰又提议要让朝鲜用中国钱,这就必须要在日本搞到铜。

    可日本的贸易政策,又使得很难入港贸易。

    日后说要打开日本国门,令其朝贡,强制贸易;如今距离这一步还远,以海军养海军,皇帝也不想投太多钱……主要是投不起了。

    李淦遂很想问问,在海军成型之前,怎么搞钱?

    “回陛下,臣在数月之前,便已寻到一位去过日本贸易的商人。询问了一些问题。”

    闻言,李淦点点头,心里暗自赞许。

    心道刘钰此人,当真为国。事情未成,他便先考虑到了日后若用该怎么办。若是朝中人人如此,这社稷定会稳固万年,只可惜……竟是鸡群里的白鹤。

    “卿能夙夜不忘,足见忠心。你只管去做就是,大可放心。倒是这去过日本的商人说了些什么?”

    等的就是这句话。

    刘钰当即将日本正在收集战马、兵书、国朝典籍之类的内容一说,李淦闻言大怒道:“当真狼子野心!壬辰年之事,难道还想重演?卿当日所言,果然又远看了一步,日后准噶尔一平,祸必起于大海。或西洋人,或倭国。其心不改,当真就该如卿所言,早编海军,一朝歼灭。”

    “可有国朝商人去带这些违禁之物?”

    刘钰苦笑道:“陛下,海疆万里,如何查禁的过来?前朝闭关,难道汪直等人便不出海了吗?与倭国一衣带水,利诱在前,陛下纵然闭关,也是管不住。况且,我朝缺铜,正该从倭国买铜。”

    话说到了铜,李淦也是叹了口气。

    的确,海疆万里,禁海根本禁不住。况且,就算禁了和日本贸易,难道南洋、西洋也要禁?

    但凡要禁,就要全禁,不然毫无意义。

    而且就算是全禁,事实早已证明,无用。再者太宗有遗训,不得锁国,因为女官太监的事,当年都要去庙里哭告,这种遗训根本不能动。

    李淦以为刘钰有什么禁止的方法,却不想刘钰却道:“陛下,既是禁不住,臣以为……何不官方来做?”

    不等李淦大惊,刘钰便又道:“臣斗胆,请死间之计!倭人既有野心,当用死间,令其错判。如此,既乱了倭人,又可得银铜贸易。此时,臣万万不敢私自主张,更不敢于朝堂上奏疏,是故私请于陛下,请陛下定夺。”

    “死间?”

    琢磨了一下这个词,李淦隐隐明白了其中意思,问道:“死间如何做?”

    “回陛下。此事还需陛下坚定一事。”

    “何事?”

    “骑射、武艺,均已无用。燧发枪刺刀阵,方为正途。”

    李淦眉头微微一皱,道:“此事朕早就坚定,卿又何必再言?”

    随后便想到了“死间”二字,恍然道:“卿是说……以死间,叫倭人以为骑射、武艺方为正途?这……倭人难道不知吗?”

    他很相信燧发枪加刺刀,是日后军阵的正途。按刘钰所言,也的确说得通,刺刀配上燧发枪,花队变纯队,在当日的策论“有制之军”中已经讲得很明白了。

    既然是正途,这就像是地球是圆的、勾三股四弦一定是五一样。今日你知,明日我知,总会知晓,最终定为正理。

    虽说死间可用,然而倭人又不傻,难道真的会上当?

    “回陛下。倭人如今还是封建,上有将军,下有大名,大名之下还有武士。欲行枪阵之军,必先破封建分封。此一难也。”

    “倭人武士,以武为职。多用刀、弓。本朝武德,以几何兵法算术为上;倭国武德,以弓射刀法骑术为上。是以,请陛下从孩儿军中挑选武艺上佳之辈,尤其骑射之法。倭人如今兴‘鹰狩’,最喜骑射,以养武德,做死间之人,一要忠心,而必有后羿逢蒙的本事。”

    “嗯……”

    孩儿军里自有皇帝的心腹,心腹武艺既高,忠心也够。武艺既高,自然是不屑用火枪的,不说比后羿逢蒙,但射术之巧却是有的。

    前朝多用夷丁,蒙古骑射之法仍旧传承,这的确不是问题。

    想想刘钰的话,也确实有理。

    禁,既然禁不住,那为什么不自己干呢?

    自己干,用死间,还能控制得住。这倒正是一个办法。

    因为李淦脑子还是很清醒的,禁,真的禁不住。要是以为能够禁住,那无异于掩耳盗铃,而且巨大的经济损失也承受不起。

    商人重利,自古可知。日本特殊的贸易政策,使得商人必然会为了获利不惜犯法。

    心既已动,便道:“死间可用,却不可全靠死间。”

    刘钰心道,什么死间啊,不过是找个高大上的理由,方便搞走私罢了。我不找个会骑射的武士,怎么从日本那拿到贸易执照?只是这事我自己可不敢干,得和你汇报一声。间故间矣,若说死间大可不必,也就是去探知一下日本国的情报罢了,难不成还真指望就靠他一番话忽悠日本人当傻子?

    “陛下圣明。臣此番练兵,待兵成,死间便可回。而臣欲用死间,不过是借机与倭人会面,一则试探,二则请其贸易。若能成,则每年可得几十万斤铜,又能得利,兴建海军。”

    “臣以为,若海军兴,倭人纵然明白过来那是死间,改革制度、封建改郡县……这都做到了,再改军制,又有何用?艨艟一横,锁其海疆;若其造船,则炮击之、突袭之。难道倭人还能把造船厂迁到山上吗?”

    这正说到了关键处。

    李淦哈哈一笑道:“然!海军若兴,纵然倭人真出了商君;纵然我朝叛过去个申公巫臣教会他们陆战之法,又有何用?卿所考虑的,极为周到。朕允了,日后做就是,见机行事,若有新法,只要上奏即可。”

    “朕于禁宫之中,不能知倭国事。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刘守常,朕还是信得过的。”

    笑过之后,脸色又是一沉道:“刘钰啊刘钰,五年之期,万勿忘却。朕要见效。”

    “臣必不敢忘。”

    “朕问你,那燧发枪事,你可有思路?”

    “有了。”

    “好。”

    他也没问刘钰的思路,而是选择“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反正给了钱,不要朝廷的半套甲、半只火铳、半顶头盔,若是干不成,再说干不成的。

    否则的话,谁也没有思路,到头来选择别人,李淦又明白漂没是什么意思。刘钰这人,至少此时看来,还是可信的。

    让刘钰离开之前,李淦给了刘钰半个信物。

    …………

    回到家里,稍微收拾了一下,便准备去查看一下考卷,遴选出合格的人。

    傍晚归来的途中,又去了一趟杨二官胡同,例行公事询问汉尼拔关于法国军事操典的内容整理。

    才出门行了一阵,拐角里忽然出来一人,带着一个斗笠,看不清面容,手里捧着一口苗刀。

    刘钰下意识地往后一躲,手顺势就摸到了腰间早已经压了火药上了弦的簧轮枪,然而那人却把刀往地上一放,举起双手问道:“可是刘钰刘大人?”

    问的和气,刘钰手里的枪却没收起,举着问道:“你是谁?”

    “某有一身好武艺,又通骑射法。本欲考取武德宫,奈何国朝武德宫非是前朝武举,却要考几何算数等学问……”

    刘钰心里咯噔一下子,听到骑射二字,便已猜到了对方身份,摇头道:“不对。你明明是想考虑武德宫,一身本事,弓马娴熟,必可拔头筹。然,有人辱你师傅,被你杀了,遂逃亡。本朝武德宫,重武艺,轻文笔,几何算数,不过是为了选拔军需胥吏。我说的可对?”

    那人一拱手道:“大人明鉴!小人正是杀了人逃亡,一身本事,奈何有人辱我师傅,被某杀了,无法考取武德宫,否则必为魁首。”

    说完,将一枚只有一半的信物抛到了刘钰手里,刘钰仔细检查过后,把和李淦给他的那半个一比对,严丝合缝,将令牌往身上一藏,说道:“原来如此。好,且随我来。”

    确认了令牌,刘钰也收回了火枪,那人跟在了刘钰的身后,没有去往翼国公府,而是去了在武德宫附近的那所小院。

    馒头虽好奇,却未多问,而是去备茶。那人见刘钰不避馒头,也知必为心腹。

    “和倭人比试刀法,可有信心?”

    “不敢称无敌,却也不惧。”

    “会骑射?”

    “弓马娴熟。”

    “为何敢有必死之心?忠?利?恩?恨?”

    “恩。”

    “恩起何处?”

    “陛下尚为皇子时。”

    “你叫什么名字?”

    “大人让我叫什么,我便叫什么。”

    “很好,原来你叫史世用。”

    “是,在下姓史,名世用。却不知表字。”

    “平成。”

    “是。在下史世用,字平成。祖籍蓟州,学于辽东,是故师傅名声在东南不显。”

    刘钰笑了笑,又把刚才说的一番话揉碎了后重新问了一遍,不但句句对得上,还有了更为丰富的细节。

    摘了斗笠,仔细看了看,见这人相貌平平,不说好看也不说难看,就是个扔到人堆里找不到的那种。三十多岁,体格健壮,刘钰最后问了一句。

    “有娃吗?”

    “有,且多。有妻,无妾,非不能纳,实不想纳。”

    “远渡扶桑,孤身岂不思念?”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大人何以为是我孤身前往?陛下言:信不由中,质无益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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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介绍:
假如明亡后是一个汉人王朝,会是怎样?
刘钰穿越后,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个历史拐点下的王朝大顺。
起步就是公爵之子,有爹有娘有丫鬟,钱多人多关系多,生活枯燥之余,刘钰只好找点事情做。
于是……
新顺173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顺173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顺173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