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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顺1730txt下载     新顺173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一四章 科学院的设想

    完成了勋卫礼仪培训后的第一天上值,刘钰还未交接的时候,便遇到了几个熟人。

    几名传教士白晋、雷孝思等人正要入宫。

    因着还未当值,这些人都有官身,之前在戴进贤那学西学的时候也常见,刘钰也赶忙出面行礼,打了声招呼。

    雷孝思这人文化水平也是很高的,把《易经》翻译过拉丁文,汉名取的也是诗经中《大雅·下武》中“永言孝思,孝思维则”一句。

    不管是法王路易十四派他们来当卧底刺探情报也好、亦或是耶稣会想要走上层路线也罢,客观上这几个人的确做出过一些贡献,绘制地图的事他们出力极大,又带出来不少学生。

    几人官身都比刘钰高,刘钰上前行礼毕,便问道:“几位大人,此番入宫,所为何事?”

    雷孝思的汉语水平很高,几乎没有什么口音,还礼后道:“奉陛下之敕命,去往内宫,教授诸皇子阿尔热巴拉之学。”

    虽然汉语水平不低,可一遇到翻译问题的时候,还是让刘钰忍不住头大。

    这阿尔热巴拉,就是Algebra,代数,代数学。词源源于阿拉伯帝国的数学家,阿尔·花拉子模。他的名字作为拉丁文“算法”的词源,他的书也作为西方代数学的词源。

    徐光启说过,欲求会通,必先翻译。

    正如刘钰之前遇到了对罗刹谈判的翻译问题一样,翻译是个难度很大的工作。

    所求者,信雅达,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把这三条都符合的。

    若论翻译的信雅达,当属“苦力”一词。《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说:这“苦力”两个字,本来是一句外国话coolie。

    这样的翻译当属顶尖。信、雅、达全占。

    而徐光启翻译把Geometry翻译成几何,亦是顶尖的翻译。

    然而这些年却始终少一个徐光启这样承前启后的人物,以至于雷孝思嘴里还是会冒出“阿尔热巴拉”这样的古怪音译词汇。

    正准备跟他们略说几句关于翻译的问题时,里面的一名传教士脸色很难看地拉了正说话的雷孝思,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地说了几句伊索寓言里“农夫与蛇”的故事。

    在这讽刺刘钰的学问是他们传教士教的,却没想到教会了刘钰,刘钰立刻就反咬了他们一口。

    刘钰脸也不红,毫无半分羞愧,嘻嘻一笑,白晋出面打了个圆场。

    他虽是耶稣会修士,但首先是个法国人,忠于法国胜于教廷。

    本身他来中国就是路易十四派来的高级情报员,有个法兰西皇家科学院院士的头衔,参与测绘工作后大量的地图和第一手测绘资料流入了法国。

    虽然之前刘钰在反传教的问题上捅了这些人一刀,但后来借用法国军装的事,还是给白晋留下了一定的回旋余地。

    在中国久了,这些人对官场的那一套也是门清,知道刘钰这是要被重用了,白晋对刘钰还是多了几分客气,不想撕破脸。

    白晋便道:“刘守常,你如今既为勋卫,当以汉时侍中郎官自比。广进贤言而报国,不可奸佞为幸进。令师进贤虽远渡罗马,我等尚在。汝可多来,探讨学问。”

    刘钰心想我跟你们能学到个锤子?

    可也不好直接说,便垂首听着,回道:“白大人所言极是。我倒是听说英圭黎人牛顿,有本《PhilosophiaeNaturalisPrincipiaMathematica》,却不知诸位大人手里也有?若有的话,还请借予一观。”

    几个传教士都摇摇头,示意他们听说过、没见过,手里并没有成本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

    待这几个人一走,刘钰也去点卯,皇帝直接点了他的名,做皇帝的贴身警卫。

    做贴身警卫的,有几个都是公侯家的嫡长子,剩下的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皇帝面前也不好打招呼,便和几个相熟地交流了一下眼神,算是打了招呼。

    站了大半天,一直到下午,皇帝便要去皇子们读书的地方。这不在内宫后宫中,刘钰等人需要贴身跟随。

    李淦年纪不大,不过孩子已经有不少了,夭折了小半,还是活下来挺多。

    去的时候,那几个传教士正在那讲代数学,听的一群皇子抓耳挠腮。

    这代数学难倒不难,关键就是这些翻译,没有徐光启这样的人把几何原本的锐角、钝角等词汇翻译出来,代数学里许多都是音译的词汇。

    哪怕是刘钰上辈子学过全套,此时也是听的恨不能把那书本撕了。

    待一节课讲完,传教士们各自退走,皇帝又考教了一下皇子们的学问,勉励了几句,便冲着刘钰发起了牢骚。

    “自古论历法,未尝不善,总未言及地球。自西洋人至中国,方有此说,而合历根。之前与罗刹一战,可知黑龙江以北地方,日落后亦不甚暗,个半时日即出,盖地之圆、黄赤交角可知也。西洋学问,大有可学之处。”

    “然西洋学问,有易懂者,有难懂者。朕与诸皇子学习西洋学问,几何与天文,易懂。唯独这‘阿尔热巴拉’之学,最是晦涩。亦不知是这些传教士的学问不深所至?还是本身难懂?”

    “朕为太子时,白明远自法兰西国归,有西洋名士号莱布尼茨者,献书曰当立科学院。又贡一精巧之物,以机关操控便可算数,朕时为太子,观之,其器颇得《易》之巧。可见许多学问是东西通用的,而如儒学礼教、天主地狱之说,这又是东西有别。”

    “如今朕欲兴学问,只是连这‘阿尔热巴拉’尚且不懂,便立科学院又有何用?况且若立科学院,必请通学问者为博士,然传教士一心传教,朕亦恐其借机传播。”

    “汝等可有什么见解?”

    虽然是当着所有身边勋卫的人说的牢骚话,但其余人也就懂个地球、几何之类的学问,自然明白这是和刘钰说的。

    刘钰心想这莱布尼茨的计算器还送到这来了?略做思考,恐怕也是皇帝当太子的时候,见识过那些精巧的器械,所以对于西学一直保持着极为包容的态度。

    但皇帝说的这话,也确实是个问题。

    之前的交往,主要还是依靠传教士。传教士文化水平还行,在科学素养上,肯定不是顶尖的那一批,而且因为距离过远,传播严重滞后。

    如今朝中这一批传教士里,连几十年前就出版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都没看过,而且一个个满脑子传教,用他们肯定是不行。

    “回陛下。臣以为,罗刹使团此番前来,便是个契机。”

    当下又把自己的“推断”,实际上却是即将发生的历史说了一番。

    李淦也是宫廷斗争中长大的人,哪里还听不明白?况且罗刹国的内斗,比之二十三史中所载之事,着实差了几个档次,甚至于李淦都没生出半分“此子深知宫廷内斗之术,不可小觑”的震惊。

    连旁边那个第一次听到这些事的勋卫都觉得,就这?

    “是故,臣以为,罗刹旧党得势,而新党潜伏。日后又可能有外国人入主,只怕二十年内,罗刹都城必要乱个不停。大有汤武革命、革汤武命、革革汤武命之命意。”

    “如此一来,朝政混乱,旧党得势,其国所聘之才华横溢之博士,如臣所闻之欧拉、伯努利等辈,或要另寻他地以安身。”

    “罗刹者,西洋人眼中之蛮子也。又信东正,而非天主疑惑新教,这些人仍旧前去,足见罗刹科学院之人,多半都是不怎么太笃信上帝之言的,也都忙于实学,而非教义。这正是我朝所需的人才。”

    李淦略作思索,点头道:“所言甚是。这些人既然能不为宗教之辩而去罗刹,所图者要么是利、要么是名、要么便是一个安稳的环境衣食无忧而专思学问。若真如此,罗刹朝政若乱,倒真是一个可以引入的办法。你所言的欧拉者,论及几何算学等学问,与朝中传教士相比若何?”

    “呃……”

    刘钰憋了半天,只能道:“若只论几何、算数等学问,单凭所闻,或以为米粒之华而比天空皓月。”

    李淦头一次听到刘钰用这样的溢美之词形容别人,不由皱眉道:“若如此,恐怕此人未必肯来。”

    刘钰不解,李淦道:“若如朝鲜、琉球、日本、安南各国,欲真学儒学,首先之地定然是天朝国子监。你所说那些西洋人,学问精通,只怕所求者,必是无上大道。西洋几何算学如今已高于我朝,他们岂肯来这等地方?便如我朝大儒,有欲前往琉球而求儒学的吗?”

    看来李淦心里还是很清楚的,说的也是大有道理。

    国朝的大儒不可能去琉球、朝鲜去学儒;反过来也是一样。这种人只是金钱利诱,未必肯来,终究还是想要研究学问的。

    刘钰忙道:“可以趁罗刹使团前来,震慑一番。陛下精通学问,罗刹使团内亦有不少科学院的学生,陛下可在交流之余,亲自出些几何算数的学问,考教一番。必然震惊罗刹学子,回去之后便可传威名于万里之外。”

    李淦眼珠一转,立刻明白了刘钰的意思。

    显然,刘钰的意思是他刘钰出题,然后皇帝出面考教一下罗刹学子的学问,名声让皇帝赚了,拍拍马屁,顺带把正事办成。

    当着其余人的面,李淦既是明白了这个意思,心头想着当日破城所带来的那种爽快,也是一阵舒爽,问道:“可有几成把握,震慑其心?”

    “十成!”

第一一五章 榨最后一滴汁

    不是所有的皇帝都喜好装哔,但无疑李淦属于这种,至少刘钰是这么认为的。

    他是早就盯上俄国科学院的外籍院士了。

    今后二十年内,西法党、守旧党、德国党、俄罗斯党、外国女人、外国女人的情夫们、本土贵族……会把俄国政局搅成一团浆糊,尤其是等到小沙皇一死,枢密院把德国寡妇请回来当沙皇后更是如此。

    科学家也是要吃饭的,也是想过好生活的,研究也是需要一个安稳的环境的。

    这群人既然能去蛮荒的俄国,若是大顺这边开出更好的条件,他们肯定愿意来。

    倒不是刘钰不自信,而是在真正的牛人面前,实力不允许他自信。

    欧拉这种人……光芒照瞎眼。

    一个凭借一己之力,给俄国科学院灌输了数学传统,让俄国数学强势数百年的强人,若是能骗到或者聘到京城,真把莱布尼茨的北京科学院的设想实现,无疑是极有好处的。

    更现实一点,大顺想要开拓南洋、兴盛海军,在大航海时代最后余光中分到澳洲这道尾菜,更需要欧拉。

    因为……导航。

    牛顿等“老一辈”搞出了六分仪,纬度导航已经不成问题。

    南有南十字星,北有北极星,南北方向在何处,看星星就能知道。

    知道了南北,再知道东西,那就可以知道自己在地球上的具体位置。

    这对于没有参照物的航海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也是大顺的航海术脱离针路歌跳岛法的唯一办法。

    欧拉,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人物。

    想要解决经度问题,整体上有三个学派。

    巫术派。

    技术派。

    数学派。

    英国如今开出了2万英镑的赏格,奖励能够解决经度测算的人。大约相当于八千两黄金。

    巫术派给出的办法,是这样:

    巫术派相信孪生兄弟之间有心灵感应,不论人还是狗。所以,养一窝狗,让这些狗崽子一起长大。然后出海的时候,就让船员带一条狗。每天伦敦零点的时候,就拿针扎留在陆地上的狗兄弟。

    他们相信,船上的狗兄弟会有心灵感应,然后就会惨叫。

    船员听到狗叫,通过观察太阳,判断当地的时间,通过时差来判断自己所处的精度。

    显然,巫术派拿不到这两万英镑。因为纯他娘扯淡。

    技术派则认为,这事简单,只要我造出一个任凭颠簸、冷热、海水侵蚀、盐度影响、船只转向等等环境下,走时都准确的钟表,根据当地时间和伦敦时间的时差,不就解决了经度测算问题吗?

    然而……并不简单。至少这时候,还没人做得出来。

    大顺的机械制造工艺本就落后,而且这东西也算作“奇技淫巧”的范围之内。

    况且,刘钰不认为自己能说服皇帝,拿出国库的八千两黄金、两万英镑的赏格,以及皇室荣誉,去招贤招出这么一位贱人工匠。

    这样的话,无疑会掀起轩然大波,会被人看成是大顺在学蒙元,竟让工匠爬到这么高的高度。

    这把火,刘钰此时是不敢放的,此时容易把自己烧死。

    而且,放了估计也没用,大顺的钟表制造水平差太远。

    巫术派不行,技术派大顺没戏,那就只剩下数学派了。

    儒家六艺里总还有个“数”,这个反对的声音能小很多。

    据说,牛爵爷当初接触了这个问题,认为这个问题很简单啊,只要画出准确的星图、绘制出月亮的运行轨道,不就解决了吗?然后……他就去忙神学和炒股去了。

    数学派如今是有解决思路的。

    而这个解决思路,需要三样东西。

    北半球的准确星图。

    南半球的准确星图。

    月亮的运行轨道测算、微积分。

    有道是,不疯魔,不成圣。

    对于科学的追求,让许多科学家的行事有些疯魔。

    创建了格林尼治天文台的弗拉姆斯蒂德,仰头观察了二十年的星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画出了准确度极高的北半球星图。

    但他是个“真·处·女座的完美主义强迫症”,认为自己画的星图不够极端完美,因此一直拒绝发表,必须要完美无瑕才行。

    都说力学和数学上,天不生牛顿,万古如长夜。但牛爵爷的人品着实就有点……

    为了拿到这份星图,牛顿让哈雷彗星的那个哈雷去偷弗拉姆斯蒂德的北半球星图。

    结果弗拉姆斯蒂德出于完美主义强迫症的性格,一把火把北方星图给烧了许多。

    直到几年前他死了,他的后代和弟子才把这份星图出版了出来。牛爵爷剽窃了一些成果,果断在《自然哲学数学原理》第二版出版的时候,把引用名单里的弗拉姆斯蒂德删掉。

    现在,“学阀”牛顿已死,后辈整理好的北半球的《不列颠星表》刚刚问世。

    数学派的三个问题解决了一个。

    南半球的星图,作为数学派的第二个难题,有个法国“疯子”拉卡雷,为了画出来南半球的准确星图,一个人跑到此时尚且荒凉的开普敦好望角。

    此人在那独居了十几年,终于完成了南半球星表。

    数学派的第二个问题也解决了。

    剩下的,就只有第三个问题了:月球的准确轨道。

    如果这两张星图,能早问世三十年,或许牛顿就能杀下心来计算月球问题。

    但这两张图才问世,牛顿去年春天刚死,都说少了张屠夫照吃无毛肉,但在科学上,有时候少了张屠夫就真的很难吃到无毛肉。

    月球轨道计算,不可避免要考虑“三体问题”,因为除了月球和地球,还牵扯到一个太阳。

    三体问题很难。

    欧拉是第一个尝试解决三体问题的人,他被三体问题困扰了整整四十年,最后沮丧地认为三体问题没有通解。

    但他在论文里找到了几个特殊点,被下一辈的拉格朗日发扬光大,也为月球轨道的计算提供了基础。

    可以说,没有欧拉研究三体问题,月球轨道也就没有办法准确计算。

    月球轨道没办法准确计算,也就没办法做出天文年历和月相图。

    做不出天文年历和月相图,就算有北半球星图表和南半球星图表,也没办法通过计算获得此地的经度。

    算不出准确经度,制霸七海是做白日梦,制霸南洋澳洲就是黑日梦,都是梦。

    刘钰清楚自己那两把刷子,心里很有哔数,根本没资格研究三体问题。

    只有靠欧拉这个让后世大学生考试前恨的牙根痒痒、噩梦连连的大牛。

    一旦获得了准确的月球轨道,剩下的就是雇佣一批“脑力劳工”,把月相图和轨道经过计算,写成类似于“三角函数表”、“对数表”之类的表格,让水手和航海者不需要微积分水平,死记硬背。

    翻看一下表格,看看月亮和星星,查表就能判断出此时的经度。

    一旦大顺第一个把月相图和天文年历搞出来,也不只是一个航海导航的利益,更重要的是将来世界的话语权:格林尼治天文台,凭什么是零度经度?因为英国搞出了航海钟,最早搞出了天文年鉴月相图。

    若是在大顺这边搞出来,很自然的,泉州或者广州亦或者宁波,才是本初子午线嘛。

    想航海,人手得拿一本京城出版社的天文年鉴月相图表,自然而然就会影响许多规则的命名。至少在五十年内,航海钟还是一个奢侈品,寻常人买不起,也不是一般工匠能制作的。

    如果能把欧拉引诱到京城来,不管是实利还是长久的数学传统,都是一笔难以计算的财富。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不是问题,花一千两银子,叫人从欧洲捎两份星图表,不成问题。

    花几千两银子,雇一群西洋的脑力民工算月相图和经度对照表,也没问题。

    但还有很多,是钱解决不了的。

    对俄一战,刘钰要把所有能榨到的利益都榨干,而不是那几块土地。

    他本身对那几块土地就不甚在意,这时候得了,若是变革不成功,日后还得丢;这时候丢了,只要变革成功,那就还在手里。外东北和西伯利亚的真正归属,在于第一个在那建成的火车站写汉语还是写俄文。

    所以刘钰才极为重视这一次罗刹使团,压榨俄国的最后一点汁液,希望使团能够传递一些信号。

    借助千载难逢的俄国政局二十年的大混乱,让欧拉这样的人物多出一个选择:或许可以去大顺。

    航海死亡率太高,一般科学家不会选择乘船,毕竟还有老婆孩子。

    走西伯利亚,就安全的多。

    一旦能在罗刹那边驻派使节团、罗刹沙皇登基就去庆贺,只要机会允许,俄国政局一乱,就可以尝试忽悠欧拉等人。

    当然,还有个前提:

    得让欧拉认为大顺这边,不是数学的荒漠,而是有可以和他探讨数学问题的人。

    正好皇帝在刘钰看来,又是个喜欢装个哔的性格,这就是一个完美的机会。

    他说有十成的把握,就真有十成的把握。

    出几道题,为难为难那群随使节团来的科学院学生,还是没有问题的。

    若能出几道题,传回彼得堡后,引起欧拉的兴趣,那就为日后忽悠欧拉打下了基础。

    想着皇帝既然脱口问出刘钰有几成把握,刘钰便知道皇帝心动了。

    “陛下,臣听闻罗刹使团有意演武,这个可以不看。我朝已在北边获胜,武功已有,他们纵然有心彰显武力,我等不看便是,又能如何?反正拓土的是我朝,退守的是他们。”

    “文治武功、文治武功。武功既有,另当该有文治。陛下可以‘考教学问’之名,震慑一番罗刹使团中的‘博学者’,使我朝文治之名,波于远方。也让他们不敢再生心思。”

    “若是演武,罗刹见我朝仍用火绳枪、仍用厚实大阵、仍用冷兵器保护,便知我朝军备落后。反倒可能生其轻视之心,后续谈判中,也可能敢于要价。”

    “而若治文题以慑,其国有识之士便知我朝底蕴之深。”

    “何也?若数学强,则炮兵强;若科学盛,则军备盛;若几何强,则筑城攻堡皆易如反掌。”

    “我朝相较罗刹,富庶十倍、税收高出五倍。纵然京营还在用火绳枪,罗刹见我朝科学数学也强,定能明白只要有钱、只要有心,数年之内我朝便非是罗刹所能及。日后谈判,定会多多让步。”

    “至于书经,罗刹不懂,他们也不知我朝文华之盛。所以只能在这件事上做做文章。”

    自当日金水桥问对,刘钰就一直在说大顺的军制落后了。

    这个李淦原本不太懂到底落后在哪,北疆一战也没见到罗刹的正规军战法,可是攻堡一事算是侧面印证了刘钰所言非虚。

    之后刘钰也做图解释过刺刀的重要意义,无甲的线列兵快速机动的好处,以及……省钱。

    这时候刘钰又说到这个事,李淦心里觉得倒也是这么回事。

    演武的话,不懂行的看个热闹,懂行的是能看出来大顺的军制有问题的。

    之前西北几战,都是因为庞大的厚实方阵和冷热兵器掩护配合出现了问题,导致准噶尔人抓住了机会。

    到时候本来是彰显军威的“大阅”,被罗刹人懂行的看到,再给个“落后八十年”的评价,那就弄巧成拙了。

    前几日翼国公也说过这个问题,坚决不能同意罗刹演示西洋军阵技巧和炮术,也在于此,就怕演示了之后无人看到其中妙处,更怕搞什么大阅叫罗刹人看清底裤。

    李淦虽说喜好装个哔,但这种喜好始终站在一个皇帝的角度去装:攻堡,出谋划策的是刘钰,在皇帝看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刘钰既为臣子,借用一下让皇帝装个哔,这是可以接受的。

    抓了罗刹王的教子,想要学学李二弄个外国的大人物在身边当优伶,这是臣子抓的,等于是自己抓的,这个哔也是可以稍微装一装的。

    但他不是个掩耳盗铃的人,自己或是臣子没实力装哔的地方,他是不干的。

    最起码这一次罗刹使节团来访,他就严令各地:不准把罗刹使节团的大车上,都挂上彩旗,写上“贡品”二字。凡有这么干的,以“蒙蔽上听”论罪。

    因为人家确实不是来朝贡的,西洋传教士出于各种目的说是“朝贡”,还能装不知道,毕竟不是自己主动让他们说那些礼物是“贡品”的。

    就像将来有一日真打到罗刹朝贡,可能不是皇帝打的,但是那时候享受朝贡的荣光也就理所当然、心安理得。

    如今刘钰提出要在“文治”上装装哔,这马屁拍的很是地方,李淦对此还是挺心痒的,臣子的就是自己的嘛,皇权思想,自是如此。

    皇帝想爽,刘钰想要实利,正好互相利用,各取所需。

    如今刘钰又把马屁之外的内容,用关于日后交往谈判的角度一说,更让李淦没办法拒绝了。

    刘钰办事,他是放心的。

    说是十成把握,那就是十成把握,之前几次也看出来了,他不需要过问,刘钰自然会把事情办好。

    现在刘钰在等着他点头,李淦略作沉吟,便道:“卿言甚是。罗刹使团如今已到了张家口,不日将要抵京。”

    提醒了一下刘钰时间马上到了,刘钰一声不吭,那就是用默认转告皇帝:时间也没问题,足够了。

    两人默契地完成了对话。

第一一六章 沿途见闻

    俄国使团在越过张家口之后,还未入京,正使萨瓦伯爵就已经对这个古老的帝国充满了感叹。

    此时的欧洲正存在启蒙运动兴起之初,萨瓦伯爵去过西欧,也和那些早期的启蒙学者有过交流。

    称赞外国的目的,往往是为了批判本国。这一点在启蒙运动兴起之初展现的淋漓尽致。

    如同伏尔泰所言:当迦勒底人还只是在粗糙的砖坯上刻字时,中国人已在轻便的竹简上刻字……

    伏尔泰还曾为孔夫子赋诗一首:

    唯理才能益智能,但凭诚信照人心。

    圣人言论非先觉,彼土入昔奉大成。

    每当人们希望变革的时候,总会先描绘出一个理想国。中国的理想国是三代之治,而此时欧洲的理想国就是儒家中国。

    至于事实是不是那样,并不重要,在为某种目的的鼓吹中,真相从不重要。

    重要的是让人们确信有更好的选择。而此时、此刻、此地,烂透了。

    俄国人比之更遥远的法国,对于这个传说中的理想国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

    俄国是最崇外的。没有之一。

    这种别扭的心态很奇葩,也很容易理解:

    一方面如同荆楚,我蛮夷也,你奈我何?

    另一方面又极端地想要得到西方的认同,摆脱蛮夷的身份,从法国舔到荷兰又从荷兰舔到立陶宛,只要是西方的就值得舔,并且从未改变过融入西方的心。

    以俄语为耻,以拉丁文法语为荣,但又以最纯粹的俄语撑起了现实主义文学的半边天;以俄国传统服装为耻,以西方衣着为荣,却又对能够穿着布拉吉跳最正宗俄国舞蹈的少女充满赞誉和欣赏;以俄国的野蛮专制为耻,以西方的启蒙思潮为荣,却又恨不得每一位君主都是彼得、叶二;以俄国的农奴村社为耻,以西方的资本发展为荣,却又涌现出一个又一个的俄国的良心歌唱村社的挽歌、恐惧工业化带来的阵痛……

    这种别扭与奇葩,在此时的表现,便是西方的启蒙学者舔东方的时候,他们又认为越往东越蛮夷,对自己不那么“蛮夷”还带着几分骄傲。

    “半蛮夷”总会试图在真正的“蛮夷”身上找到自信。

    带着这种别扭和奇葩的偏见,萨瓦伯爵抵达张家口的时候,以为张家口一定是中国数一数二的大城市。

    高耸的大境门还在,因为蒙古衰落和驻军北移而失修的长城,从贡市和茶马互市发展起来的贸易城市人流涌动。

    瓷器、茶叶、红糖、药材、牛马、毛皮、毛织等在这里交汇。俄国此时很难闻到的刺鼻的煤烟味,也在午饭的时候偶尔飘出一些。

    拥挤的人群,站在道路两旁看热闹,大约是因为天主教传教士的缘故,这里的人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如同罗刹一样的人,并不太过惊奇。

    和尚、道士、喇麻、儒生、偶尔走过的天主教徒,不同宗教的人在这里和谐共处。

    这样繁荣的景象,在整个俄国,此时或许只有彼得堡与莫斯科。萨瓦伯爵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中国一座数一数二的大城市。

    同行的齐国公闻言忍不住大笑起来,心想这可能是张家口历史评价最高的一天了,应该被张家口载入史册。这些罗刹人当真是没有见识。

    “如果有机会,你应该去苏州、金陵、广东、漳州去看看。张家口之于天朝,或如贵国的阿斯特拉罕,连基辅都算不上。”

    这个回答让萨瓦伯爵瞠目结舌,又询问了一下齐国公一些别的事。

    翻译倒是很乖巧,翻道:“伯爵请问,公爵的封地在哪?齐这块封地有多大?”

    “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没有封地,也没有食邑。齐很大,人口千万,但那不是我的封地,那是天子之土、天子之民。”齐国公心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问我封地食邑,当今天下除了世宗皇帝那一脉,哪还有真正出镇一方的诸侯?

    得到了翻译的解释后,萨瓦伯爵回想着过了张家口这一路的见闻,心想中国的官僚制度或许是最好的制度了,至少无论法国还是英国,都没有这样高效而统一的制度。

    至少从现在来看,每一处的官僚都在执行贯彻着上面的意志。齐国公不需要和任何当地人商量,而只需要命令,哪怕齐国公的封地不在这,或者根本就没有封地。

    这是彼得变法一直想要达成的,但死前还是没有达成的梦想。

    夜里休息的时候,萨瓦伯爵就将自己所见的一切记录在了日记当中。

    “中国人没有正信,他们是多神教的偶像崇拜……”

    “靠近京城的市镇很繁华,池塘里有一种奇怪的鲤鱼。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甚至绿色的,他们并不吃这些奇怪的鲤鱼,而是用来观赏。无论如何,这些奇怪的鲤鱼都很美丽,询问了当地的官员,他们说这种鱼很好养,或许可以带回莫斯科……”

    “可怕的中国人什么都吃,没有任何的忌讳。青蛙、乌龟、狗……但是宴会上的菜品很好,他们的酒很醇美,或许只有罗马涅的酒才能相比……”

    “中国人的衣服很漂亮,有钱人穿的丝绸。衣袖宽大,很像是肥袖女上衣的袖子。很多女人的脚很小,小的像孩子一样,据说女子最大的耻辱就是被人看到脚,所以他们把脚用布藏好……”

    “一些城镇里会有一些马匹或者驴子,在街道口。如果你愿意,可以出一些铜币,就可以骑乘。如果是驴子,会有人在前面牵着……”

    “询问后可以知道,葱、蒜、萝卜、芜菁等大约在大斋节前成熟;樱桃和黄瓜在乔治日左右成熟;葡萄和梨子在谢苗节前后。中国人是很好的园丁,他们的菜产量很高,农田的产量也很高,甚至是我难以想象的……”

    “是这里的肉食很贵,比俄国要贵的多。一只母鸡大约二钱银子,一只鸭子要比母鸡贵一倍,公牛大约十两银子。在这里我才知道了一个震惊的消息,茶叶是长在树上的,那些成团的、在彼得堡上流社会风靡的茶团,连上等都算不上,至少在这里的官员招待我们从不会拿出茶团,并认为那是鞑靼人才喝的,他的话让我很羞耻……”

    “这里并不是遍地宝石。相反,同样的珍珠在这里要比俄国贵三倍。在张家口这样的地方,也可以很轻松地在集市买到胡椒等香料,丝绸、棉布、茶叶、药材甚至火药,都要比彼得堡便宜许多。我不知道俄国有什么货物可以卖到这里,或许,宝石和珍珠?”

    “各地的‘市民射击军’的军械并不好。很明显的三十年战争水平的风格。可以看到弓箭、盔甲、火绳枪……至少在这里,我没有看到燧发枪。他们的大炮很多,各种不同的口径,或许他们用大炮的数量弥补火绳枪混编的火力不足……”

    “马上就要到京城了,晚上天气很好,测量后可以知道,京城的纬度大约是北纬四十度,很难想象,这里的纬度和罗马差不多。比巴黎、伦敦都要往南,但天气却比那里冷很多。科学院的小伙子们认为,或许有一道寒冷的洋流在东边的大海里。这里的风很大,沙子很多,也不靠海,很难理解为什么中国人会把首都选在这种地方……”

    “当然,这里的风沙即便再频繁,也没有莫斯科的火灾频繁……”

    “不同的官员衣服上,绣着不同的动物。仙鹤、鹌鹑、狮子,以及一种奇怪的黑白颜色的熊。据说蛇在这里是神圣的动物,皇帝的衣服上以及禁城里,到处都画着长着腿的蛇,而这种蛇就像是沙皇的皇冠一样,不是臣民可以拥有的……”

    “耶稣会的天主教徒告诉我,中国的皇帝在内心深处其实是一个善良的教徒,即便他拥有几十名妃子、即便他偶像崇拜、即便他并不读《圣经》。或许,只要允许他们继续开教堂,哪怕皇帝把罗马教皇打一顿,他们都会认为皇帝内心是善良的教徒……不过天主教教士对前途充满了忧虑,他们的信仰招致了当地的剧烈反抗,我不认为传教可以作为这一次谈判的要求,毕竟他们的官员里有一个对宗教和欧洲局势很清醒的年轻人……”

    “询问了一下当地的司法机关,他们自认为他们的审判是公正的,但实际上却是不文明的、野蛮的。当然,相对于俄国的农奴,这种审判是进步的,但农奴并不算人,而他们却认为自己的国度里没有奴隶……”

    还没有走到京城,萨瓦伯爵就用一种管中窥豹的态度,对大顺做出了判断:这个古老的东方帝国暂时是不可战胜的。富庶、人口众多、没有宗教冲突、官僚贯彻着上位者的意志、任何官僚在辽阔土地的任何一处都能做成他们想做的事。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如果按照彼得制定的税法,并且完全贯彻执行下去,包括穿长衫要缴税、蓄须要缴税等等,恐怕这样一个庞大的帝国至少可以收到八千万甚至一万万的岁入,这是此时的俄国无论如何都不敢想象的数目。

    萨瓦伯爵当然也看到了一些并不这么光鲜的东西。

    比如无偿的徭役,使团需要人手,帮助喂马、运送草料等,当地的官员就会就地征发一些穷苦的农夫,让他们进行无偿的劳动。

    穷人当然很多,这一次大顺又没有学隋炀帝“丝帛缠树”,乞丐也会经常出现在视野中。只不过这些乞丐也很老实,看到使团和官员后就会躲开,至少不会冲到使团中求施舍……可能是怕被官员和士兵殴打。

    穷苦的孩子背着柳条筐,跟在使团的后面,争抢使团的马匹掉落的马粪,然后将这些马粪送到自己家的菜园,甚至有孩子因为争抢马粪而打架。

    不同文化的贵族有着不同的“风雅”,底层的苦难却总是相似的。

    另个时空里,在工业革命策源地出生却连煤都没见过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真贵族马戛尔尼访华的时候,自然不会拿那些乞丐,和伦敦工厂区里为了多干一点活、多挣一点钱、而给吵闹的自己的婴儿喂食酒和阿片以求安静的贫民去对比。

    一鸦前后的英国人会在笔记里记载伦敦农夫的啤酒肚和鼎定天下的水晶宫去彰显“上国富庶”和“文明体面”,却不会提半句伦敦纺织区里只能活三年的工人,真正关心的人正在伦敦的图书馆里用脚刨坑。

    只是那时候还能玩一玩田忌赛马,这时候的萨瓦却连田忌赛马的资格都没有。

    他不是不知道俄国的农奴是什么样,对这些穷苦的人也没有什么同情。他在乎的只是大顺的实力,以求为日后的谈判做出一个底线的判断。

    离开了蒙古之后,他心里的底线就越来越高。就像是当日刘钰谈判时候说的那样,大顺正在试图变革,而钱不缺,枪炮和教官就不会缺。

    北疆一战,飞天的热气球、法国式的攻城技巧、强悍的后勤能力和不算差的炮兵,都让俄国人确信大顺军事上的落后只是暂时的,并且已经开始了追赶。

    此番使团南下,更是让萨瓦伯爵确信了刘钰当初的话不是恐吓,无论是人口还是城镇的富庶程度,俄国都不应该招惹这样一个大国,尤其是这个大国已经开眼看世界,知道用波兰王位、克里米亚和土尔扈特部族的事来威胁他们后,更是如此。

    过了张家口,就是正式的农耕区,今年的雨水很好,北方自战乱之后的抑制兼并也做的不错,这是一个饿不死的年,对于此时而言可谓算是盛世了。

    到了昌平,随行的护送卫兵都被解出的武装,枪支和作为“礼物”的大炮暂时被封存在昌平的军营中。

    这是在边境谈判时候就已经定下的规矩,刘钰改动了一下拿皇的话,作为还没有形成“世界礼法”之下大顺和外国平等外交的一种规则。

    “外交官拒绝五拜三叩首就是对天子不敬。一位中国的使节到彼得堡应该向沙皇施以俄国爵位或者高等文官一样的礼。任何君主从来也不会把使臣当作与他地位平等的人。被派到土耳其的使节在受苏丹召见时难道可以不穿要求的皮里长袍吗?觐见中国皇帝却要遵行俄国的习俗,这是没有道理的。如果俄国的习俗是吻沙皇的屁股,是否也要天子脱下裤子等着舔呢?”

    世界的“天子”还没有,自然也就没有世界的“周礼”,那就到哪里就遵守哪里的规矩。

    实力对比之下,俄国人很顺从地接受了这个条件。

    萨瓦伯爵本来想要演示一下武力,表示在黑龙江所进行的战斗不是俄国正规军的力量,希望大顺知道俄国还是很强大的,不要在后续的谈判中狮子大开口。

    但皇帝也给出了旨意:拒绝演武,看都不看。

    所有随行的士兵在昌平交接武器,不得携带武器入京。

    大顺京营的士兵也挑选出了最精锐的一批,沿途护送。

    京城外迎接他们的,是主管京营操练的鄂国公李九思,以及礼政府的侍郎、鸿胪寺少卿,这个规格不高不低,正合适。

    皇帝当然不会出面,而是坐在禁城等待使团去觐见。

    靠近京城高耸大门的时候,那些跟在使团后面,背着筐沿途拾取马粪的孩子一哄而散。

    高耸的瓮城上鸣响了几门大炮,使团走的是安定门,瓮城里的真武大帝庙也摆满了香火,压一压罗刹使团里的随军司祭。

    经过瓮城的时候,萨瓦伯爵感到有些压抑。

    京城的城墙经过八十年前的战乱和重修,加了很多的马面,虽然没有形成棱堡多层的结构,但厚重的墙基依旧给人一种难以摧毁的绝望。

    萨瓦确信这不是火炮可以轰开的,一瞬间他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很难想象,八十年前,如今天子的祖先没有大炮就攻下了这样的城市,更难想想八十年前这座城市落入过鞑靼人的手中。身在城下,让他不免联想到三百年前的君士坦丁堡。

    这样的城市怎么会陷落?

第一一七章 天诛!

    “罗刹国使团入京了!”

    这样的消息一早就在京城内传播开来,城中的人并无太多一定要去看这个热闹的。

    一则京城中天主教堂就有三四座,也时常能见到在京城居住的西洋人。

    二则之前北疆一战俘获的很多哥萨克,不少都是鞑靼人,无论是发型还是模样,都不免让京城的人想到多年前的痛苦,故而称之为“大鼻鞑子”,料也没什么可看的。

    天子脚下的皇城人,每一个都觉得自己消息灵通,不少人也都是谈天说地纵论天下的好嘴。

    酒肆里多有人说,这一次朝廷极为重视,因为四夷馆、会同馆那里居然修葺了一番,这实在是天大的面子。

    以往朝鲜、琉球等使团入京的时候,会同馆那里的房子从来都是不修的。待这些人来了后,他们自己出钱修理。

    附近不少人就指着这个过活呢,又不能去住别处,各国朝贡使团也只能多花上一笔钱做贿赂,雇佣人来修葺。

    朝廷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一次朝廷居然主动花钱修了,这可真是天大的情面了。

    大部分京城人没有那么敏感,并不会因为这是礼物还是贡品而产生太多的想法。

    这些是读书人在乎的,他们没文化也没资格在乎。

    对京城百姓而言,最大的影响反倒是……安定门是粪车的必经之路,昨儿个就不准倒粪了,要另走他处,这就不免有些烦躁。

    国子监以南,大兴县衙附近的一座酒楼内,背伤还没好的陈震独自坐在一家酒肆内饮酒。

    医生嘱咐过他,杖伤不要吃发物,更不要饮酒。可他却偏偏点了羊肉、鸭子这样的发物,又来了一壶黄酒,自斟自饮。

    听着旁边食客的嘀咕,忍不住暗暗摇头,心中怨气越发的盛。

    罗刹使团自安定门入,要去前朝十王府附近的会同馆驿休息,也就是王府井大街一带,必然要从这条街上经过。

    街道两侧已经部署了孩儿军的卫兵,酒肆对面的永乐年间的顺天府学附近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学生。

    几杯酒下肚,陈震高声喊道:“店家,取笔来,某要提诗!”

    这里就在府学、国子监不远,多有在这里提诗的文人。

    只要不提反诗,爱怎么写怎么写,店小二也识的字,否则难以伺候好那些风流士子,也不怕看不懂“满城尽带黄金甲、敢笑黄巢不丈夫”之类的诗文。

    取来了笔墨,研的开了,陈震取出几枚大钱做了赏钱,店小二笑着收好道:“公子且提,我还要去招呼别的客人。”

    待店小二转回来的时候,一行淋漓着墨迹的大字已经写在了墙上。

    桌上的酒未喝完,肉也没吃完,桌上留了足够的银子,人却不见了。

    抬头看看墙壁上还湿着的提诗,店小二念叨两句,忍不住骂了一句。

    “娘的,晦气!”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他知道这是李太白的诗,这诗气势宏大,可寓意却不怎么好。

    这是李太白的绝命诗……

    店里提诗,都是自己作诗,很少见提古人诗的。就算偶尔借用两句典故,也没有在吃饭的地方提临死之前的诗的。

    骂了两句不吉利,想着晚上给真武大帝君烧几炷香去去晦气,不免也赞叹一声。

    这一笔字写得真是好,笔走龙蛇,笔锋如刀,当真是有一股振翅之气。

    好在桌上留下的银两不少,除了饭菜酒水,还剩许多。

    看在这些银子的面上,店小二也就没再多骂两句晦气,只想着待明日找一张纸贴上,再找人题几句高贺之词压一压就好。

    收拾桌子的时候,抓了两块剩下的羊肉填在嘴里嚼着,听着外面咚咚的鼓声和锣声,知道罗刹使团已经到了。

    店小二也懒得出去看热闹,刚端起一堆碗碟要走,就听到楼下传来一声叫喊。

    “天朝折辱,神人胥怒!”

    “奸佞误国,我以碧血讫天诛!”

    “天诛!”

    这声音有点耳熟,再一转头看着墨迹未干的提诗,店小二吓得魂儿都没了,顾不得乒乒乓乓的碎碗声,冲到了临窗的地方。

    他读过一点书,知道以上杀下而为诛;以下杀上则为弑。

    这两声天诛叫的洪亮。

    窗下的街道上,刚才那个提诗饮酒的公子,戴着一顶复古的高冠,穿着一身青色襕衫,手持一口长剑,朝着罗刹使团前头的那个伯爵猛冲过去。

    “天诛!”

    叫喊声不断,可很快旁边的孩儿军就把他压倒在地,剑也被踢开,头上的冠也被折扔,拖到了一旁。

    店小二惊的咽了口唾沫,再回头品了品墙上的太白绝命诗,这魂儿真是吓没了,飞奔下了楼喊道:“东家!东家!出事了……”

    …………

    大街上,萨瓦伯爵保持了足够的镇定,回头看了看那个穿着古怪,在他看来像是穿着神甫教服衣着的持剑刺客,很镇定地问着陪同的齐国公。

    这些天他也学到了一些汉语词汇,却根本不能理解“诛”这个代天行权的概念,却想到了那个发音更近天诛的“天主”。

    “因为我们是异端?那是个天主教徒?”

    齐国公自然明白天诛是什么意思,心里却是慌到不行。

    按说这种事和他无关,第一责任是鄂国公李九思的,怕的就是出了什么乱子导致这一次提前准备好的使团来访出意外。

    现在好在没伤到人,那个儒生学艺不精,只怕连射艺都不会,居然提着口剑就敢来。也好在学艺不精,不然若有夫子的本事,凌空一射,这怕不是血溅当场?

    真要是出了事,和罗刹之间的和平荡然无存不说,最起码准噶尔部那里肯定要有大麻烦。

    听翻译一说,齐国公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这事儿得试试这些罗刹人的态度。

    见罗刹人不慌,他也不能把慌张表现在脸上,只能保持着镇定虽然不当回事,笑道:“不。只是你们的礼物不是‘贡品’,而是礼物,这是骄傲的读书人所不能接受的。你们是第一个入京的使团。”

    萨瓦伯爵虽然还不太懂,但是大约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奇道:“那么朝鲜呢?”

    “那只是天子下属的亲王。所以是贡品,而不是礼物,那怎么能叫使团呢?”

    萨瓦点点头,又回头看了看被拖走的刺客,心道:“多么可怕的骄傲。”

    “有这样的刺客,有这样的骄傲,这是一场可以赞叹的和平。”

    “如果这不是他们提前安排好的,或许谈判的态度要更尊敬一些了。这个人,价值二十门大炮带来的轰鸣。”

    试探着又问道:“难道你们的人都是这样看待的吗?”

    齐国公知道在这种场合,需要不卑不亢,需要试探出罗刹人的看法。

    看似简单的四个字,做起来还是不容易的。

    于是淡定地讲了几个关于刺客的古老故事,最后笑道:“义之所往,生死不惧。你们有人可以为你们的主而殉道,可以封圣;我们会有人为了他们认为的义而殉义,不为封圣,也不为留名,就像我刚才讲过的那个死前砍碎了自己的脸、叫人难以辨认的那个人一样。”

    萨瓦伯爵再三确认那不是为了“某个神”而选择攻击异教徒的殉教者,而是为了一个虚无的非实体非偶像崇拜的“义”后,挥手画了个十字,称赞了那个刺客。

    “英雄。”

    齐国公再三确认翻译出来后是赞许意味的“英雄”二字后,也是松了口气。

    听到罗刹人用了一个很褒义的词汇后,齐国公只觉得背后的冷汗凝结,叫来身边的亲随,小声说了几句让他赶紧去把这个事说一下。

    至少,这件事现在看来,不但无害,反倒让罗刹人露了底。

    罗刹人没有借此生事,也没有借此说别的废话,在齐国公看来,只能证明两件事。

    其一,罗刹国使团来之前,罗刹朝廷已经定下来必须要谈好的基调,这个基调是不容更改的。

    其二,北疆的战斗、沿途的见闻,震慑了这些罗刹人,让他们对实力的对比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如果这两条任何一条不是如此……

    那么罗刹人肯定会借机生事。

    生大事,没事找事般地生事。

    现在不但没有生事,还对“义”的信仰表达了尊重,即便可能是违心的,这证明罗刹人对这一次关于贸易、使团、祝贺登基的谈判很在意,也很希望达成底线的结果。

    后续的谈判本就是一个你进我就退的事,这件事,足以看到很多隐藏的东西。

    皇帝既然挑选齐国公作为北方谈判的一把手,肯定不会仅仅因为宗人府宗正和对面也有伯爵这个明面的原因,自然是看重了齐国公临机决断的能力,至少在人心把握上是顶尖的。

    通过这件事判断出罗刹人的态度后,齐国公立刻叫亲随把这个消息传递给朝廷。

    “此事……只当没发生过,罗刹人不提,自己也不提。不需要慰问,态度可以稍微再高傲一些。”

    亲随绕开使团大队,顺着前面正在加强防卫工作的孩儿军中穿过去,迅速将这个消息传递给了四夷馆那里准备接待的人,同时也把这个消息传到了宫廷。

    正在等待罗刹使团觐见的李淦听到这个消息后,阴着脸道:“着孩儿军捉拿。秘审!到底是自发的,还是有人指使?”

    殿前当值的刘钰听到这个消息,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幸好是剑。他娘的,这要是火枪,怕不是朝廷要禁鸟枪?这小子倒是条汉子,佩服,佩服!”

第一一八章 软实力恫吓

    这段小插曲后,一切步入了正轨。

    孩儿军秘密逮捕了陈震,皇帝也接受了齐国公的建议:态度放高一些,罗刹人对谈判志在必得,可以施加更多的压力。

    刘钰作为勋卫,但凡皇帝出面,肯定是别人吃着他看着、别人坐着他站着。

    虽说皇帝也会拉丁文,但是作为一国之君他是不能在正规场合在使团前说外语的。宴会的时候倒是可以飚几句。

    再加上他虽然懂一些,可是一些专有名词很难理解,一些典故也需要刘钰用前四史中的例子做个类比。

    传教士讲故事的水平,比起刘钰差得远。

    虽说刘钰的文化水平也就那么回事,但最起码熟读过前四史,基本上西方宫廷的那一套都能找出对应的典故,甚至很多连史记的范畴都不用超出,这让皇帝理解起来很舒服。

    短短二十几天时间,李淦对刘钰这个勋卫的满意程度直线上升,颇有那么一丝“日后接待外夷使团非其在场不可”的意思。

    刘钰的存在,更让皇帝多了许多和那些天主教传教士讨价还价的筹码。

    以往天主教传教士还能用对外谈判、数学学问等作为引诱或者要挟,可现在这种情况完全不存在了。

    天主教传教士固然忧心忡忡,罗刹使团的萨瓦伯爵也是心有不安。

    几次觐见时候皇帝的问题都很犀利,显然对于西方的政治局势很清楚也很了解,对罗刹国内的危机也知道不少,经常能够讲到一些关键处。

    两国谈判的主要问题,还是贸易、准噶尔部、土尔扈特部卡尔梅克人、使团领事馆、前往莫斯科参加彼得二世登基大典等几个问题。

    这些问题需要一个一个的敲定,好在大顺这边安排的比较合理,松弛有度。

    每谈完一个关键问题,就会安排一些宴会、节目放松一下。

    到五月初,终于用土尔扈特部和准噶尔部做了交换,彼此不干涉“内政”、允许土尔扈特部去雪山但原则上不同意土尔扈特部前往京城直派使团后,罗刹这边也在准噶尔部边境问题上做出了一些让步。

    如果大顺有能力,是可以去饮巴尔喀什湖、夷播海的湖水的。俄国承诺三十年内将在现有的堡垒区不再南进,整个边境线以俄国在西北的堡垒区前出三十俄里为界。并且提供了西北地区俄国为了防备准噶尔修筑的堡垒区地图。

    但如果三十年后大顺依旧没有解决准噶尔问题,俄国将出于自己的“防卫需求”,沿着现有的堡垒区南下。

    这是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条件。

    三十年只是一个条约而已,如果大顺三十年时间还没有能力解决西北叛乱,那么就证明大顺在西北地区的兵力投送能力不值一提,俄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可以解决,那么俄国可以判断出大顺在西北的投送能力,自然不会在西北地区浪费太多的兵力,去招惹一个强大的敌人。

    这个条约签订之后,总算是把最重要的问题解决了。大顺又举办了一次宴会,算作谈判的中场休息。

    宴会中,皇帝说了一个很有趣的提议。

    “听说汝国使团中有不少才能之士。朕亦多学数学、物理,朕想出几道题目,考教考教尔等,如何?”

    刘钰把这句话翻译出来后,萨瓦伯爵当然很高兴,他以为只是一个小玩笑,爽快地答应下来。

    这一次的庞大使团中,有不少学者,也有不少科学院的学生。

    一部分人是半专业的“间谍”,比如测绘道路、山川、确定京城的经纬度、考察京城城墙的防御能力、军事能力等等。

    萨瓦没当回事,便同意了。

    这次小小的“插曲一般的考教”,就定在了第二天。题目以拉丁文书写,也准备了他们习惯使用的鹅毛笔等硬笔,就在禁城里选了一处考场。

    一百四十多名罗刹人参加了这一次的考试,也想趁机看看大顺的科学水平。

    然而题目发下来的时候,大部分人全都傻了。

    题目不多。

    先声夺人。

    每个不小于6的偶数都可以表示为两个奇素数之和,每个不小于9的奇数都可以表示为三个奇素数之和,求证。

    这是第一道题。

    这个题的原作者……这些罗刹人很熟悉。

    哥德巴赫现在正在莫斯科,作为彼得二世的宫廷教师,也是科学院的……呃,生理学教授。

    但哥德巴赫的这个猜想,这时候还未提出来。当然,这是一个此时不可能有解的问题。

    半数参加这次考教的罗刹人被这道题深深地吸引住了,再也不去看后面的题目。

    而是拿出纸笔,用尽他们毕生所学,试图解开这道题。

    还有半数的人在读过第一道题之后,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的思路,果断选择了下一道题。

    下几道题,则是刘钰精心准备的“软实力展示和技术恐吓”。

    第二道题的题目很长。

    已知,子午线经线圈的长度,取子午线经线圈的四千万分之一为单位,命名为“米”。

    已知,重力加速度为9.8米每秒。

    已知,大顺的某新型加农炮炮弹出膛的速度为800米每秒。

    不计空气阻力,大顺的炮兵阵地距离堡垒XX米,堡垒的观测台高X米,求算大炮的仰角为多少,可以命中此观测台。

    这是一道后世典型的中考题目,刨除掉空气阻力因素后,一点都不难。

    刘钰确信罗刹人里是有一些可以解出答案的。

    但他出这道题的目的,不是为了答案,而是为了告诉罗刹人几件事。

    其一,大顺精确测量了子午线的长度,换算单位后和你们测量的几乎一致,证明了大顺的测量学水平。

    其二,大顺精确测量了重力加速度的大小,怎么测的你别管,反正就是测出来了。

    其三,大顺的炮兵水平很可以,至少如果这道题是大顺炮兵军官的考试题目,从侧面告诉罗刹人,大顺的炮兵水平在整个世界都是首屈一指的。

    因为,这样的题目,是拿皇时代的法国炮兵尉官的练习题之一。而此时欧洲各国的炮兵水平,距离拿皇时代还差得远。

    俄国的炮兵之所以还算优秀,在一群灰色牲口中别具一格,那是因为18世纪初期首屈一指的数学家,基本上都在俄国:欧拉、哥德巴赫、伯努利……

    罗刹人对这样的题目自然会特别的敏感。

    之后的几道题,一个比一个离谱。

    第三题是动量守恒。

    第四题是最速降线。

    第五题是经纬导航。

    第六题是风帆受力面积和逆风航行角度计算。

    第七题是初级微分积分测量不规则木桶体积。

    第八题是三角贸易利润计算。

    第九题是尺规做正十七边形。

    第十题是军粮消耗与运输耗损计算极限值。

    一共十道题,除了第一题无解、第九题和第一题一样是为了诱骗欧拉等人来京城之外,剩下的都是在此时可解的范围之内。

    但能够完全解决这些题目的人,并不在罗刹使团之中。

    或许扔到彼得堡的科学院,让伯努利、欧拉、哥德巴赫等人去解,也就能剩下两道题。

    可让此时这些人来解,就是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除了第一题和第九题是有特殊目的,其余八道题都是在展示大顺的软实力。

    炮兵、海军、导航、后勤、贸易……以及大顺对三角贸易的了解,对世界环境的知晓。

    刘钰很清楚使团里的人,必然有很大一部分是半公开的间谍。

    如果不是,他也不会出这样的题目,毫无意义。

    正是因为许多人来此的目的是刺探情报,这也让他出的这些题目不至于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一整天的考试终于结束,这些罗刹人一个个面面相觑,很多人不断地摇头。

    “你做出了几道题?”

    被询问的人伸出两根手指。

    “2和6,风帆受力问题,伯努利院士讲过。你呢?”

    “2和5,我父亲是海军军官,导航问题我小时候就学习过。”

    “第一题你有思路吗?”

    “完全没有。”

    “中国人的考试,就考这样的题目吗?他们是靠‘科举’来选拔人才的。难道他们的科举题目,都是这样的内容吗?”

    说出这个疑惑后,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慌。

    一个月的短暂了解,他们知道了大顺的文官选拔方式,是通过一种名为“科举”的考试。

    除了公侯伯之类的爵位是世袭的,文官没有世袭的。这是俄国乃至整个欧洲此时都不能比拟的可怕制度。

    甚至他们知道如今大顺的“平章事”,在他们看来的枢密院首席大臣中,就有几位是平民子弟,这是不敢想象的。

    教会学校考试的内容,是对经书的理解。他们并不知道大顺的科举,也是对经书的理解,只能通过这一次考试来猜测一下大顺的科举考试到底在考什么内容。

    十道题目,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展示出了大顺的软实力,这种软实力配上他们之前就有所耳闻的科举制度和非世袭的官僚制度,让他们产生了极大的恐惧。

    结束了一天的考试,几名带队的科学院的中年人来到了萨瓦伯爵的房间,忧心忡忡地说出了他们的判断。

    “伯爵,我想我们应该可以知道,我们的东边是一个怎么样的邻国了。这些考试的题目,向我们展示了他们的强大。您的判断没错,他们的炮兵很强大,他们的海军虽然不强,但已经开始学习。”

    “就像是彼得大帝所做的一样,在造船厂开工的时候,未来的军官们已经走到了欧洲去学习。而造船厂完工的时候,这些军官就可以直接上船。如果,俄罗斯都能造的起战舰、兴建强大的炮兵,您觉得,更加富庶的中国,会拿不出这些钱吗?”

第一一九章 昂贵的马屁

    萨瓦伯爵是世袭伯爵,不是技术型的官僚。对这场考试的题目,他只能听从专业人士的判断。

    “这场考试的难度,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至少有三道题目,是院士级的。剩下的都是关于炮术、航海、导航、贸易等问题。”

    彼得堡的科学院才开四年,但院士群体可谓是群英荟萃,除了欧拉、哥德巴赫这样崭露头角还未誉满天下的小辈,其余人成名日久。

    科学院派来的人做出这样的评价,让萨瓦伯爵大为惊诧。

    又仔细询问了一下各种题目,对照考虑之后,笑了起来。

    “中国人的军舰能开到西伯利亚吗?”

    科学院的代表摇摇头,心想无论什么样的军舰,都不可能开到西伯利亚的。

    “如果俄国拥有广东,会选择去开拓西伯利亚吗?”

    科学院代表依旧摇摇头,心想彼得大帝为了入海口打了二十年的仗,如果俄国拥有广东,当然不会有心思去开拓西伯利亚。

    萨瓦伯爵对太过技术性的东西不太懂,可对于外交局势却很清晰。

    再度询问了一下考试的题目后,他已经做出了一个大致的判断。

    三十年前,俄国的海军还是小舢板和人力桨,而现在,俄国的海军已经拥有了三层甲板的英格尔曼兰德号,拥有了一支可以尝试跟瑞典、土耳其海军抗衡的力量。

    受制于港口、人才和钱,还远不能和英、法、荷相较,但也已经崛起成了一支可以控制区域性水域的海军。

    俄国的变革要面对的问题很多,贵族的权利,枢密院的掣肘,沙皇皇位的争夺……这一切,大顺都不存在。

    萨瓦很确信,哪怕是公爵,在中国皇帝的面前,也只是一个臣子,而没有任何的反抗之力。

    像俄国如今那种枢密院夺权的情况,在这里几乎不可能出现。

    他不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俄国变革存在的阻力,在大贵族、枢密院。

    而大顺其实有比俄国变革更为沉重的阻力。

    只是,萨瓦不会明白,也难以想象。

    至少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无法知晓大顺面临的问题比俄国困难的多。

    他能看到的,只是选拔人才的科举官僚制,只是公爵这样的贵族在皇帝面前俯首帖耳,只是富庶的民众和应接不暇的货物,只是绵长万里的出海口,只是瓷器茶叶丝绸的垄断地位和年入千万的财富……

    所以,在他看来,似乎大顺想要变革,只需要以为彼得大帝一样的人物。

    轻轻一推。

    其余的,什么都不缺。

    这次考试,更是彰显了大顺变革的态度。

    这些考试的题目,即便不是大顺军官的平均水平,也足以证明中国的皇帝似乎是个有志变革的人。

    有钱,有人,有心,没有强大的贵族,没有宗教冲突……萨瓦确信,似乎大顺的变革比之彼得大帝要简单的多。如果彼得变革的时候,能够有每年一千万的岁入,只怕现在俄国已经兵临柏林,整个欧洲都会颤抖。而一千万的岁入,在萨瓦看来,中国人似乎只需要卖卖瓷器丝绸茶叶,就可以轻松得到。

    俄国的茶叶、大黄、丝绸、毛皮等,都是官方专营的。他很容易想到如果大顺把这些东西搞成官方专营,一年能收入多少钱。

    外行看热闹,萨瓦不可能知道大顺内部的变革阻力有多大,更不可能知道一年三千万的岁入相对于庞大的帝国而言实在太少,更不会知道大顺没有真正的实权贵族却有一群和实权贵族相差无几的、控制着整个基层的特权力量。

    所以萨瓦伯爵先是恐惧,恐惧之后开始高兴。

    从这些题目上来看,中国人是准备兴建海军的,否则不可能十道题目里关于海军导航测绘贸易的就有四条。

    一年多的谈判和接触,他逐渐了解到了中国特色的“含蓄”,隐约觉得这似乎是中国皇帝再向他传递一个信号:中国未来的战略方向是大海,而西伯利亚这种地方,是可以保持和平的。

    或许,这是一个可以暂时保持和平的盟友。

    大顺一旦出海,必然要面对英国、法国、荷兰、西班牙、葡萄牙的力量。而俄国,不要说东南亚,就连走出波罗的海还需要一段时间,自然不会在南洋问题和大顺有什么冲突。

    萨瓦乐于见到中国和西欧诸国在东南亚的争端,至少此时,这是有利的。

    …………

    第二日,考试的答案发了下来。

    皇帝又设宴款待了那些参与考试的罗刹人,连同大臣一起赴宴。

    宴会刚开始,萨瓦伯爵带着那些参加了考试的罗刹学子起身参拜了皇帝。

    这与学识无关,只在于萨瓦伯爵认为俄国的外交政策,日后不得不加大中国方面考虑,以及对大顺官方“委婉含蓄”地表达了志在大海而非苦寒西伯利亚之后的外交亲善。

    叽里呱啦地说了一番后,皆行大礼。

    刘钰翻译道:“陛下的学问和对科学的热爱,从爱尔兰到日本,没有一个君主能够与陛下的学问相比。祝愿陛下的江山永固。”

    祝献之词,翻译过来的味儿便不那么重要了。

    刘钰翻译的大声,朝中的大臣闻言,也都一起跪下恭贺道:“陛下之名,远播域外。吾皇万岁,江山永固!”

    齐刷刷地一群人跪在那,刘钰和皇帝身边的勋卫站着。

    李淦听着这些马屁话,当真是无比受用。

    臣子拍两句也就罢了,这些罗刹人居然也能拍出这样的话,那感觉就大不一样了,当真有一种名声远播域外之感。

    对于真正出题的刘钰,李淦心里也是多记住了一分。那些题目他自然看过,有一定的几何和代数基础,有几道题是能做的,但有几道题确实不会。

    他信得过刘钰,所以也没有在考核之前把题目拿给传教士看看。但考试一结束,他就找到了白晋等人,这些题目即便白晋也只能解出几道,剩下的全都不会。

    此时听着一阵马屁赞声,李淦心中暗爽,嘴上却拿捏着态度,淡淡道:“尔等皆为罗刹俊杰,日后当多读书学习,解开这些题目。那第一道题目,朕也不会解,只是一个猜想。你们可将那个猜想带回西洋,若能解者,朕重重有赏。”

    说完了罗刹人,又冲着跪在地上山呼万岁的臣子道:“昔年太宗就重实学,君子六艺又有数一科。卿等日后也当多多研读才是。”

    “平身吧。”

    一众臣子听完这话,心想陛下这意思……怕是禁教需禁,但这西洋实学应当不会断绝,如此日后,必是武德宫的那群六郡良家子得利……

    等臣子平身,李淦又赏赐了一些荷包给那几个答出两三道题的罗刹学子,以兹鼓励。

    随后开宴,痛饮,众人眉开眼笑中,李淦心想这刘钰倒是颇能搞出一些花样。

    最开始只不过是因为刘钰整天说大顺的军制落后,大阅演武反倒暴露自己,弄巧成拙。

    李淦正琢磨着怎么才能在外人面前彰显一下力量,刘钰便献上了这么一个计策。

    如今被人猛夸为“自爱尔兰到日本最博学的君主”,这种感觉确实爽。

    当皇帝嘛,好装个哔,关键是得有机会装,而且得装出格调。每天听的马屁人多,阈值越发的高,往往爽不到灵魂深处。

    那日在北疆额尔古纳河畔攻城装的挺成功,如今又舒坦了一次,心里着实美滋滋。

    他跟那些传教士学过一些外面的地理,知道这爱尔兰就是前朝《坤舆万国全图》里的喜白尼亚,只是拜占庭已经陷落三百年矣,除了那群还用拉丁文的传教士再也没有罗马时代的这个尼亚、那个尼亚了。

    刘钰在那本西洋诸国略考中已经有了统一的译名,各个罗马时代的尼亚都换成了更简单的国名。

    虽说这些罗刹人把他类比的时候连日本王都算在了里面,有失体统,未免美中不足,可想到这群人也分不清太多,这点美中不足还是可以接受的。

    又听刘钰说如今欧罗巴各国,但凡有志成为明君的,哪一个都有个科学院,似已成为标配,据说连一些公爵国都配了科学院,李淦也确实有心弄一个。得让西洋人继续交流,以便为名远播域外,不然这哔只能在家里装,那是颇为不够的。

    所谓: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今顺一统江山,二兆子民,宫妇左右莫不私君,朝廷之臣莫不畏君,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君:由此观之,君之逼需装于四海,方可入灵魂深处。

    宴会一散,带着刚才的爽快,李淦笑问刘钰。

    “卿这等本事,当真可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便是白明远,也无这等算术。既如此,朕日后若真建了科学院,大可卿来主持。”

    这只当是个笑话,刘钰赶忙道:“臣有封侯志,愿觅封侯之途。臣也不是谦虚,这科学院的事,陛下还是另请高明吧。”

    李淦流露出玩味的笑意,盯着刘钰许久,缓缓道:“你说的这话,半真半假。觅封侯,觅封侯,若只是想觅封侯,那可不是真心话。”

    听得出皇帝心情正好,看来这马屁拍对了地方,虽是这么说,刘钰也不怕,忙道:“陛下,臣自然是乐于见到我朝也创立科学院的。然而,科学院如一株果树,想要结果子,少说也要十年二十年。科学是科学,技术是技术,便是最懂算学几何的人,让他们去操炮开船,也未必及得上不懂的水手炮手。”

    “臣惟愿有机会一展所长,叫世人知晓实学之巧,如此才能使国朝更多的人学习这等几十年才能结出果子的学问。臣下红口白牙,纵然陛下圣明可以知晓,其余人又怎么能看到这其中的妙处呢?”

    李淦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今日刘钰表现的很好,让他颇有面子。罗刹使团的态度,也证明了罗刹国有意结好,加上准噶尔事的解决,都让李淦对刘钰高看了几眼。

    之前表现的也足够忠心乖巧,既是如此,李淦大约知道刘钰想要什么,寻常赏赐怕是不能入眼,可若不赏赐,又着实有些叫臣子寒心。

    沉吟片刻,便道:“你说得对,需得让更多的人看到这科学的好处。你既有此志向,朕问问你,若由你练一营之兵七千五,皆由西洋军制操典,多久可成?”

    刘钰心中砰砰乱跳了一阵,想到前朝那个著名的“五年平辽”的口号,遂道:“五年可成。”

    “嗯……”

    五年,正是一个合适的年份。

    喀尔喀蒙古新服,驿站修筑、编练骑兵、准备粮草,大约也得五年时间才能对准噶尔部开战。

    “卿以为,耗费几何?”

    这个问题,让刘钰很难回答。

    完全欧式的军队,耗费确实是很昂贵的。

    为了激发军人的荣誉感,欧洲的军服一个比一个华丽,几十年后,法国最便宜的列兵,一套制服需要200法郎左右,按照1法郎0.3克黄金的兑换率,大约是一两多黄金,十来两银子。

    至于更华丽的猎兵、骠骑兵、胸甲骑兵等等,光是军装就得照着一人一年三十两银子花,这钱……大顺肯定花不起,至少现在花不起。

    要是衣着不求华丽,一个个蓝罩袍、红缨毡帽这样的营兵制服,这笔钱可以不用算。

    那剩下的大头也就是燧发枪和刺刀了,这个大顺暂时不能大规模生产,得从外国买。尤其是刘钰已经说完五年成军的口号,更是如此。

    大致算了算,刘钰试探着道:“陛下若是用人不疑,则第一年需三十万两。不要兵政府提供甲胄、也不要各色兵器,当可够。之后军饷给足,五年必可有一支有制之兵。”

    三十万两的开价,不但不高,而且颇低,大出李淦所料。

    不用甲胄和其余兵器,这本身也是一笔钱,军备兵器只需要三十万两,再一想,若不漂没、贪污,似乎也够了。

    琢磨片刻,又问道:“卿当日说移民、与日本贸易之事。五年时间,既要练兵,又要往奴儿干都司移民三万,五年共一百万两,可够?”

    刘钰心头火热,忙道:“够!若陛下能够再答应一件事,臣不但可以五年练出一支强军,更可以每年从日本弄来供朝廷铸钱所用的一部分铜。更有甚者,五年之后,当可收支平衡。且有干股,或归于陛下内帑,或归于度支府库,每年分红。更可保证沿海一线,自朝鲜到黑龙江,渐有村落实边。”

    李淦没有问刘钰要求的是什么事,考虑了一下后道:“与民争利否?”

    刘钰心道,这个绝对不与民争利。

    能把战马、精通骑射的教官弄到日本的人,那能叫民吗?不靠这几样东西,也确实没法从锁国的日本手里抠出来本就定额的贸易量。

    “臣确保,此事绝对不会与民争利。五年!陛下若能信任,五年必可有一营可用之兵,往奴儿干都司移民两万,且渐有盈余。而且这盈余数目,账目可查,即便换人也不会人亡政息,更可轻松接管。而且每年至少可得铜两三万斤,以解缺铜铸钱之弊。”

    他说了最为关键的“换人不会人亡政息、轻松接管”,李淦心里也没去考虑刘钰说的要求是什么,想来应该不会太难。

    刘钰这话说的算是很乖巧了,既做下了保证,也说了到时候可以随时换人以示自己绝无根深蒂固之心,这便可以试一试。

    皇帝对勋贵子弟的忠心还是比较信任的,主要是家里几百口人在京城当人质呢。翼国公又是个老乌龟,这几年也不插手军事政事,用起刘钰来也放心。

    练兵、移民,这两件事,五年若只消耗一百万,很值得一试。

    也算是作为这两次马屁的奖励,亦算是在北边拓边三千里的奖励。

    有人爱钱、有人爱名、有人爱利,君主因人而赏是为正途。这刘钰一时间也看不出他到底想要什么,但却一直央求着练兵和贸易,都是有益国事,以国事而赏,两得其利,也算褒奖以免寒心。

    李淦看着正在那踌躇满志的刘钰,哈哈一笑道:“既要练兵,又要招揽灾民移民奴儿干,又要贸易,必要始于山东。若真能成,朕倒是想了一个好名字。”

    “青州兵,如何?”

    三个字,一下子把刘钰的寒毛都吓立起来了。

第一二零章 语不惊人死不休

    青州兵三个字太过骇人。

    刘钰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叩头也不是,叩头的话,那不是说明心里有鬼?

    不叩头也不是,青州兵的老大干过啥,《三国演义》如今遍地都是,这三字实在有点沉重。

    李淦似乎就想要这个效果,等了好半天的沉默后,才笑道:“卿勿怕。曹孟德者,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若其君非灵帝少帝,而是汉武、唐宗,岂非能臣而封侯乎?”

    “爱卿会练兵,懂攻城,也会收士卒之心。若逢乱世,兵强马壮者为天子时,难道可以做个忠臣吗?难道卿以为,朕这天下不是治世吗?”

    刘钰赶忙道:“陛下雄心,臣方知矣。若以《公羊》三世之论,如今蒙古臣服而进爵、西洋诸夷开化,实乃‘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之兆。此太平世将近也,又岂只是治世?”

    以公羊学派的划分法,历史可以分为“衰乱世”、“升平世”、“太平世”三种。

    衰乱世,特指诸夏尚未统一的时候,那时候也就没什么夷狄内外之分。

    一旦统一,便开始了升平世。

    诸夏和夷狄有了划分,所以要保天下、尊王攘夷,严防夷夏之分。

    等到了太平世,到时候夷狄开化,也有了礼义和文明,天下远近大小若一。

    既然微言大义,那么最后一个“太平世”就可以有很多种解释。

    说如今西洋诸国已经开化,有了制度,有了礼义,也可以说天下远近大小若一。

    这个礼义,可以说列国都行儒家礼教,也可以有另一种解释。

    比如皇帝让刘钰读的《张骞李广利列传》里的原话: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属皆大国,多奇物,土著,【颇与中国同俗】。

    安息刘钰不确定,但大夏、大宛应该是希腊化的国度,既然说这样的国度【颇与中国同俗】,那显然不是说大夏用的儒家。

    而是说从纯粹的制度、文明的角度看,这也算是开化了,有礼义了。

    用上这种解释,就可以说如今西洋诸国也【颇与中国同俗】。

    加上地球的概念已经传播,天下到底有多大已经知晓,这显然可以称之为“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的太平世。

    只不过没有了真正的世界的“天子”,但中国完全可以做“礼义”的维护者,以文明的名义去教化野蛮。

    谁野蛮?

    当然是没开化的、战斗力不强的土著了。

    公羊学说的三世之说,既可以被后世魔改为变法的根据,也可以魔改为“殖民主义是文明教化野蛮”的歪说。

    当然,前提是大顺有资格去殖民别人,而不是被别人殖民。

    大顺此时肯定没能力平定诸列强,那就不如主动加入,作为一个有礼义的诸侯,去制定新时代的法则。

    大不了五霸制礼,重回春秋。

    至于将来的礼和义,到底是谁定义,还是要看实力。

    刘钰是借着皇帝的话头说到了此时是太平世的开端,也是借此给了皇帝一个将来辩经的方向:蛮夷的定义,日后到底该怎么定义?

    以《张骞传》里的描述,那些【颇与中国同俗】的安息、大夏,乃至大秦罗马等国,到底算不算蛮夷?

    换言之,如今的法、英等国,算不算蛮夷?

    这等辩经的事,刘钰暂时不想掺和,只是借机引个线索罢了。

    皇帝也是没想到刘钰会从这里面找说法,心下暗暗赞一句这破题之处选的好。

    又听刘钰一说,笑道:“看来朕与你的书,你是真的读了。张博望传,大有说法。依你所言,如今倒是大争之世,列国纷争,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若真是太平世,只怕不太平。依你看,七雄相争时候,算太平世吗?”

    刘钰谨慎道:“算。因为当时的天下,西不知有西域身毒、东不知有日本。故而七雄相争,则各有爵位,远近大小若一,终归于一,天下太平。”

    “自汉后,天下更大了一分,乃至有匈奴、西域、鲜卑东胡。随着天下变大,这又倒退回了升平世。要保礼义之邦而击夷狄蛮俗。”

    “待至明末我朝兴起,传教士西来,天下又大了一分,这一次不可能再变大了。我朝自非夷狄,西洋诸国也有礼义,风俗颇与中国同,这之外的便是夷狄。”

    “列国当如周封建殖民,以文明对抗野蛮,占土教化。”

    “及至天下已分,无可再夺,那必又是七雄之乱。胜者为秦,一四海而同文轨,此方为太平世之末。”

    “大争之世,有进无退。地球就这么大,天下也已经注定不过千万里,若败……则三晋之布币终为秦半两;楚之鸟虫终为秦小篆;齐之稷下宫终没于秦之法。”

    “臣是故夙夜忧叹,或有人以为此‘杞人忧天’。然不笑不足以道。臣观西洋诸国,灭国无数,阿美利加之地,殷商遗民故称殷地安,如今文字已灭、风俗已改;南洋诸国,亦多习和兰语,西班牙语。”

    “此等故事,臣不得不以周公封天下而殖民相较。一旦周边皆亡,我朝又岂能幸免?况且西洋人如今有甲兵之利、船舰之强,我朝若不奋起,只恐将来有大祸。”

    这还是李淦第一次听到这么恐怖的说辞,对照着刘钰借《公羊注》的说法,似乎又大有道理。

    李淦这才似乎明白过来刘钰为什么一直念念不忘一些事,就像是此时是明末时候一般,颇有一种紧迫感。

    若说危言耸听,那也不至于。

    明末之乱,是个极大的教训,后金区区二十万人,便差一点让神州陆沉,若说西洋人,论及火器之强、舰船之利,确实是强于后金的。

    有了这样的教训,李淦也着实担心。他是不想装鸵鸟的,因为装鸵鸟没有用,刘钰这话就差说再过百十年恐怕西洋人要学后金能让大顺败亡了。

    王者兴德政之类的屁话,自然不在皇室教育的体系之内。

    李淦也清楚世上没有万世一系的帝国,更没有神丹妙药可以延年益寿,否则秦皇汉武唐宗明祖,哪一个不是人杰?可哪一个又万世一系了?

    如今朝中都说,明之亡,实亡于神宗。

    李淦满脑子平蒙古、复西域,颇有些好大喜功。心里着实怕百年之后,自己也沦一个评价:顺之亡,实亡于泰兴。

    本来之前美滋滋的心情,被刘钰这么一说,顿时又有些郁闷。

    深深叹了口气道:“遍观群臣,你是第一个有此忧虑的。到底是杞人忧天?还是曲高和寡?在你看来,就如此绝望吗?朕想听实话。你但说无妨。”

    刘钰亦是深吸一口气,心想豁出去了,便道:“臣斗胆,试问陛下,以为我朝水师比之西洋人如何?”

    “不能比。西洋人船坚炮利,齐国公昔年在福建是见到过的。况且,西洋人能远赴万里至此,可略窥一二了。”

    刘钰又问道:“若百年后,臣若为西洋人。仗水师来袭。只需两万精兵,海运迅捷,非陆运能比。今日攻广东,待大军前来围剿,乘船而至宁波。大军走陆路,岂能与海运相较?海船至宁波,只怕大军才出广州。”

    “如此流窜,直破镇江,切断漕运,使得天朝一分为二,南北相隔。陛下又能怎么办?”

    “届时一封檄文,附以招降,仍开科举。士大夫连头发都能剃,若能开科举、断漕运,则江南又将如何?江南若叛,又有水师之强,天下又将如何?”

    “水师打不过,陆军机动又不如乘船,两万之兵即可牵制十万。海疆万里,处处皆防则处处无防。岂不闻兵法云:处处皆倍则处处皆寡?”

    “是故前朝徐光启云:辽东之事,不过疥癣之疾。将来大患,必在南洋。臣是以整日不安。”

    李淦惊住了。

    尤其是听到刘钰说“破镇江、断漕运、开科举”之后,更是一身的冷汗。

    大顺的可战之兵,不是在西北边疆就是在京营,算上松花江的府兵轻骑、镇守蒙古的野战部队,真要是东南有事,集结部队开向东南,只怕也得一年之后了。

    刘钰说的一点没错,大军乘船,西洋人万里之外都能来南洋,从南洋去广东、宁波,难道不是易如反掌吗?

    大军开到广东,且不说能不能打得过,人家为何要打野战?

    调动了主力后,直接乘船北上,漕运一断,你奈我何?

    扶植傀儡,科举一开,必然喜迎新朝雅政,以为天命所归。

    连续几次调动,要么大军固守京城,放权督抚,那样的话,就是唐藩镇之祸;要么大军不守京师,在陆上来回机动,被人牵着鼻子走,一旦战败一次,必然天下倾覆。

    水师不强,南北之间的联系全靠运河。

    运河一断,南北分开,可以说朝廷直接对南方失去了掌控力。

    西洋人扶植傀儡也好、野心之士借机起事也罢,总归真要到那一步,天下亡不亡不知道,大顺肯定是要完的。

    至于水师能不能打得过西洋人的舰队,李淦心里还是有数的。

    冷汗淋漓之际,手都不由有些抖,刘钰的话就像是一个噩梦,彻底环绕在了李淦的心头。

    这想法过于大胆,听起来仿佛天方夜谭。可仔细想想,却大有可以操作之处。

    可能是怕李淦这噩梦不够噩,刘钰又道:“陛下,如今英圭黎、法兰西都在争夺印度。印度自古无大国,皆松散之邦,向来臣服。臣之忧,不在今日,而是一旦将来印度臣服,则西洋诸国也不是在万里之外,而是近在咫尺。到时候,陛下能够确保,西洋人就没有一个两个聪明之辈,想到断漕运、开科举的办法?”

    “把国朝的安危,都寄于西洋人皆蠢货之上,这是可以的吗?”

    “陛下英明神武,可汉武唐宗哪一个又不英明神武,其后世子孙难道是可以保证的吗?”

    后面加的这一席话,更是让李淦眼前有些发黑,只觉得心口剧痛,捂着心口喘息了一阵,把要去叫太医的太监喝住,厉声道:“今日之言,若有半句外传!”

    后面的话没说,太监全都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个个听了刘钰的话,早就吓得魂儿都没了半条,浑身瑟瑟,连声道:“陛下安心,若有半句外传,今日当值者皆同罪!”

    李淦挥挥手喝道:“出去!滚出去!”

    太监匆匆离开,待门一关,李淦起身绕行数圈,又坐下,又站起来,很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

    好半天,才道:“卿所言极是,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啊!大争之世,大争之世……若不奋起,莫说天朝体面,便是欲并起为诸侯恐都不得。你说得对,不能指望西洋人都是蠢货。”

    “只要断漕运,开科举,兵船运兵沿海而战,东南糜烂,国祚必不久。印度……印度。以你所见,西洋人争夺印度,尚需多久?”

    想着反正话已经说到这种程度了,刘钰道:“印度兵弱,王公裂土,各怀鬼胎。西洋人殖民二百年矣,颇晓分化拉拢之术。以臣之见,三十年内,必有分晓。”

    “三十年……三十年……”

    李淦讷讷自语,不断地说着三十年这个时间。三十年后,他当已耳顺之年。若是到时候出了这样的事,日后这“实亡于泰兴”的评价,必在他的头上。

    他没想过万世一系,以史为鉴,纯属做梦;也没想到延寿百年,秦皇之鉴,实在缥缈。

    早晚要亡,可他既不想担上这个历史的评价,也不想如刘钰所言亡在西洋人手里。

    亡于起义,总还有个好点的评价,大不了就是后世昏庸。可要是亡于西洋人……这评价,只怕堪比赵九了,而且是大顺搞的激进意识形态下的赵九。

    刘钰说的那些东西,真要操作起来,比说的更简单更可怕:江南若有大灾,有心人起事,借西洋兵,连华夷之辩都可以不用管了。

    按刘钰所言,只有三十年的时间了,直到这一刻,李淦似乎才真正明白刘钰到底为什么这么古怪,为什么之前一直看不透刘钰到底想要干什么。

    若是因为此事,一切就好理解了。

    白日里还刚刚享受过夷狄威服的快感,傍晚就受了这样的噩梦,李淦的精神实在有些撑不住。

    许久,轻声道:“你且起来回话。朕问你,你有可行之策吗?不要说兴水师之类的废话,要可行之策,不是泛泛之谈羽扇隆中。是要你在对罗刹谈判、北疆战事那一套。你明白朕的意思。”

    刘钰明白李淦的意思,兴水师就是废话,不是废话应该是怎么兴、怎么弄钱、怎么让朝臣不反对、怎么不至于搞成汉武帝那样天下户口减半亦或是隋炀帝天怒人怨。

    “有。但也需一步一步来。”

    “从哪破局?”

    “朝鲜、日本,以及陛下所言的青州兵。”

    “何以不是南洋?”

    “打不过。必以日本练兵,获取金钱,持续投入。水师是个无底洞,若无收益,养不起。陆军尚可镇民变,水师若无西洋人之祸,何用?谁人肯缴加饷?是以必要见利。”

    “五年可能见成效?”

    “或可略见成效。”

    李淦不再多说,伸出五根手指道:“五年。五年之约,朕要见到东西。再多的,朕也是没办法了。五年,军饷不算,一百万两,朕要见效。若不然,朕就只能兴乌台诗案,压服士林舆论,做个暴君,按你的疯癫之语,大兴六郡良家子、武德宫郎官,兴水师,兴西学!在这五年之内,你只管去做,不要考虑其余的……你身上的锅已经够多了,不用再自污了。五年朕要见效。”

    刘钰拜谢后道:“陛下也不必惊忧过甚。”

    “朕知道了。如今和罗刹的谈判最难之处已经完结,剩余的都是些礼政府要谈的事。你就不必当值了,还是那句话,名正言顺,名正言顺。朕是天子,不是夷狄酋长,名不正言不顺,便用不好。”

    “今日之事,便是翼国公,也不可谈。你可明白?”李淦神色前所未有的严厉,刘钰再三称是,李淦这才疲惫地一挥手道:“好了,你自去吧。该做什么,仔细想好。五年,朕要见效,放手去干。钱朕也只能拿出一百万两了。若不见效……”

    想了半天,李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半天,居然苦笑道:“若不见效……朕又能怎么样呢?去吧,去吧!”

    再度挥挥手驱赶刘钰,刘钰也不再留,自离开回家。

第一二一章 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公羊那一套本是康有为挖出来鼓吹变法的,被刘钰弄成了大倒退到大争之世,狠狠把李淦吓唬了一番。

    他倒是没什么太大的感慨,兴亡事看得多了,再差的都经历过了,最差能差到哪里去?

    想着李淦急躁躁的性子,给了五年时间也算是给破天荒了。

    真要是搞成李淦去当暴君、搞乌台诗案,重用六郡良家子的老五营和郎官直接绕开科举搞西学,那恐怕更不好。

    闹不好就真要改朝换代的大乱了,尤其是李淦内里的急性子,那就更完犊子了。最起码西域还没弄回来呢。

    想着今天给李淦来了一针猛药,下一步就是按部就班走完三舍法选拔就是。

    回到家中略作休息,就急急前往齐国公府。

    见了田平,也不废话,直接问道:“田兄,我托你办的事,你到底是办没办?”

    他也没提醒什么事,田平笑道:“守常兄,你的事我能不办吗?不就是倭语西席吗?早叫家人南下去办事的时候一并办了。倒是你,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

    听到田平不同提醒便知道是何事,刘钰也松了口气。

    “嗨,陛下放了我的假,不用我当值了。就让我忙着准备夏考的事。国公今日又在陪罗刹使团?”

    “是了。父亲这几日都忙。哪像你这么轻松?对了,还有个事。”

    田平一拍脑袋,匆匆从屋子里取了一盘东西。

    “你上回弄的那个飞天的热气球,再弄一个呗。玩玩。”

    那日喝多了酒,不说断片了,这事也实在没记住。

    看着田平捧出来的金子,不禁啧啧道:“行啊,田兄,还是你有钱。我当日弄得银子,还是从母亲那借的。你倒是随便玩玩就能拿出钱来。”

    田平心道我哪有这么多钱?就算有,也不值这么祸祸啊。倒是父亲嘱咐的,这里面另有别的事,我哪好说?

    只是笑笑,把些金子往刘钰手里一堆道:“这事你可别忘了啊。过几日夏考一结束,自去城外玩耍。到时候叫上我,就不要多叫别人了。”

    刘钰抓了一个金锞子,抛了两下揶揄道:“怎么,你是上一次没憋出来诗,这一次诗兴大发?成,不叫别人,这热气球做好了还是你的。可有一样,我要玩的时候,你可得借。”

    “废话。今儿我也不留你喝酒了。过些日子就要夏考了,喝酒多了手抖。再说陛下放你的假让你准备夏考,我要是留你喝酒,日后陛下知道了,必要训斥。哎,对了,你知不知道这罗刹使团回去后,咱们要派人跟着去庆贺罗刹新王登基的事?”

    刘钰心说这不废话嘛,那就是我建议的,我能不知道?

    “怎么?你想去?”

    “我肯定是不去啊。马骑不得、枪听不得的。倒是有传言,说是陛下有意选拔夏考之后不能入上舍的跟着去。虽说出去看看也好,但毕竟太远,一个个人心惶惶,都不肯去。”

    刘钰一怔,奇道:“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我整日随侍陛下。”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陛下在天佑殿里的时候,你也只是在门外执勤罢了。”

    说完,又神秘兮兮地拉着刘钰小声道:“哥们儿告诉你个秘密啊,夏考我肯定入不得上舍的。但是似乎是要定我去书写房历练。”

    书写房,就是前朝的中书科,西安建制的时候改了名,日后也有部分并入了天佑殿下属机构。

    说起来官职不大,但却是个可以接触到核心层事的。

    本身就有定制,一部分取科举士,一部分挑选武德宫内舍成员。

    这个不能入真正的核心圈,没有上舍秋考三甲的头衔,绝对没戏。但这个一靠文笔,二靠忠诚,田平去干这个,绝对算是个挺合适的差事,将来或可外放。

    应该是齐国公北疆之功,他家已经是世袭公爵了,从国爵进到美爵也不太可能,便赏了子嗣?

    闻言,刘钰拱手道:“恭喜恭喜啊,本朝书写房虽说不是蒙元中书省,但在京城起步,又轮值天佑殿,日后大有前途啊。”

    田平对这个官职也还算满意,虽说品级不高,但确实算是消息灵通,而且日后若是能轮值天佑殿,混个脸熟,外放的机会还是有的。

    “此事尚未正式,守常兄知道就好。正所谓人逢喜事,当与知己共享。守常兄把握十足,定能入上舍,我也先恭喜了。”

    刘钰哈哈一笑,只道:“前朝唐寅的故事,我是不用怕的。考科举八股能否应题或许还有意外,我是丝毫没有意外的,你这恭喜的虽早,我也敢受。得嘞,你既不留我,那我也回去温书。记得啊,我的事,一定给我办妥了。越快越好。倭语西席,倭语西席,倭语西席!”

    重要的话要说三遍,再三叮嘱,刘钰便告辞离开。

    之后月余,刘钰只在家中。

    上午便和康不怠讨论策论,下午便教馒头学问。

    端午一过,便是夏考。

    几门西学,枪法马术,还有一篇简单的兵法策论,除了策论都是客观题,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加上平日里的考核,正如刘钰所言,板上钉钉,他和同届的三十多人升入了上舍,三十多人中以他成绩第一。

    田平果然没有考入上舍,因为弓马都不合格,绝对没有丝毫机会的。

    考不入上舍的,也就没有了机会再继续往下学了,只能各奔前程,等待安排。

    运气好的,可以如田平那样,直接入书写房,或者在京城谋个空缺。

    运气差的,就是扔到边疆当军官历练。

    不好不差的,或是安排进京营当基层军官,或是安排到边军或者西南。

    只是这一次的安排和往常不太一样。

    罗刹使团马上就要离开了,很多事也终于商定了。

    作为回访,大顺要派一支三百多人的使团前往莫斯科,参加彼得二世的登基典礼。

    这一次不少考不入上舍的内舍生,被安排到使节团里,他们要跟着使节团前往莫斯科,还有一部分人要从陆路去一趟法国,作为这些年法国传教士在中国的回礼。

    内舍生不走科举,都要学几何、测量等学问,对拉丁语也有一定的射猎虽然不懂太多,但有西学教习,平日里也不算陌生。

    刘钰的舅表兄弟、襄国公党家的老四党炫明也在其中。

    夏考之后的众人小宴上,党炫明愁眉苦脸。他是不愿意离家的,罗刹苦寒,心知肚明,奈何命令已下,想当个散骑舍人混吃等死也不给机会。

    “四哥,不是吧?就当出去看看风景,三年五年的便回来了。怎么愁成这样?”

    党炫明闷了一口酒,苦笑道:“我如今对你,连站着说话不腰疼这话都说不出口。你是黑龙江走了一圈的,真正去过战场的。守常啊,他娘的我还不如跟田平似的,不能骑马不能放枪呢。说不得我就不用去了。田兄,你这可就是因祸得福了。”

    如今田平的去处也已经公布,正是去的书写房。

    党炫明这闷话一说,田平笑也不是,陪话也不是。

    刘钰只好端起酒

    “四哥我也不是说你,你早知今日,当初苦学不就好了?”

    党炫明苦着脸道:“谁知道会是这样?按你舅舅的打算,是让我到时候去西南跟着历练历练,积攒些功劳。谁知道出了这档子事,去什么罗刹。我去的更远,还得跟着另一部分使团的人去法兰西国。”

    说完又瞪了田平一眼道:“换了别人带队,我还能摆摆架子。带队的是田兄的父亲,齐国公面前,我摆什么架子?他可是真敢骂敢打的。陛下昨日还召见了我们,让我们到了那边务必要多学、多看。日后回来,自有分说。我家里也给齐国公递了条子,齐国公就回了一句话:玉不琢,不成器。”

    又摇头对刘钰倒着苦水道:“你舅母也只能哭,也没得办法。你舅舅还在西南,就算回来,齐国公那脾气也是无用。命苦哦!召见的时候,怀远侯家老三就不愿意去,多说了几句,陛下直接给了一脚,扇了两个嘴巴。陛下自不会打臣子,这是长辈打晚辈,谁家里还敢说话?”

    刘钰心里憋笑,心道这事和我关系可是不小,估计是之前说的那番话吓到皇帝了,一腔火憋得难受,你们非往枪口上撞,挨两巴掌也是轻的了。

    听自己的舅表哥诉苦完,刘钰便道:“正好我还有个事要拜托你呢。”

    党炫明知道刘钰的喜好,把手一伸道:“给我清单吧。又要买什么稀奇的西洋玩意儿?书就不必了,但凡实学有用的书,能买多少买多少。户政府那边拨了三万两银子,照着三万两买。会通中西,以求超胜。欲求会通,必先翻译。这回三万两银子的书,可是够翻译一阵了。”

    刘钰嘻嘻一笑,拿出一份清单,指着最上面的两行单子道:“这几个都是要买的。你去了后,自去问就好。一本《不列颠星表》、一本《南半球星表》。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去了罗刹后,拿着这个条子去拜会一下罗刹科学院里的几个人。具体书名我也不知道,但他们会告诉你该买什么的,我都写清楚了。”

    党炫明大惊道:“行啊,守常,罗刹那边你还有熟人呢?”

    “有个屁的熟人啊。以文会友,以文会友,懂不懂?”

    “我写了几道题目,识货的看了自然明白,这叫神交,你懂不?我跟你说,四哥,这可是我的大事,你可得给我办了。你不是要去法兰西国吗?要是能在罗刹买到了,那就直接叫回来的人给我送回来。要是罗刹没有,到了法兰西国也得买。我跟你说啊,你要不买,我去舅妈那告你的状,真是大事。”

    见刘钰说的郑重,党炫明小心地把那一份清单收好,钱不钱的不差买几本书的钱。

    又说了一阵子闷话,刘钰举杯道:“行了,事已至此,就不要哭哭唧唧,没有出息了。”

    “我去了上舍,田兄去了书写房,表哥要去巴黎……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第一二二章 混沌未可知

    酒已酣,便以盏碟为鼓,筷箸为槌,拍着桌子做铁板,一群祖上都是老陕的年轻勋贵子弟嚎叫着一曲曲秦腔,以作送别。

    刺熊虎戳华雄泗水关前,斩颜良诛文丑威名震显,得兄信奔河北相会桃园。

    倘若是曹阿瞒统兵来挡,青龙刀管教他命丧疆场。

    京城里陕西人太多,使得京片子的味儿都带上了陕西音,传唱千年的秦腔如今也是京城唱的最广的戏。

    唯独就是大顺得了江山后,对底层宣传是“复李唐”,这秦腔里薛平贵和王宝钏的《红鬃烈马》便不得唱了。

    谁叫《红鬃烈马》里薛平贵“大登殿”,借西凉兵破长安、当皇帝,这分明是在影射南明联虏平寇有理、吴三桂是功臣嘛。

    戏不准唱了不说,还扣了个汉奸的帽子。

    也算是大顺的第一场“蚊子狱”了,牵连甚广,以致不少山东唱梆子的、河南唱豫戏说评书的,都不得不另寻别的唱本。

    不得唱平贵宝钏红鬃烈马,别的本子却也多。

    这群“都有光明未来”的大顺后浪们,唱完了过五关唱和氏璧,一直唱到夜深了,这才都散了。

    几日后使团出了城,刘钰田平等人一并去城外长亭送别,使团人群中却有个让刘钰大感意外的人。

    其余人或是呼朋引伴饮酒作别,或是泣涕涟涟以为自己被流放,唯独陈震独自坐在亭外的一块石头上。

    没有人送别,也没有人和他说话。

    脸色有些苍白,手指被夹棍夹过的伤还没有好,一股浓浓的田七的药味。

    刘钰大感诧异,指了指远处孤零零的陈震,问身边熟人道:“怎么回事?他怎么跟着了?”

    那人拱拱手道:“陛下仁慈。叫他跟着出去看看,做使团的经历执事。我也不知道陛下怎么叫他跟着。怎么,守常兄是还没出气?你且放心,哥几个心里有数,少不得打他几顿。”

    刘钰颇为意外,笑道:“算了吧。别找事了。陛下让他跟着,自有深意,他浑身是伤,万一打死了,岂不担责任?”

    对陈震他没有太多的情绪,甚至连恨都算不上。身份差距太大,着实没资格让刘钰恨。

    很明显就是个中二青年,被人推出来闹事的,刘钰也不过是借陈震一用,吓唬一下真正在背后主使的。

    眼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那,刘钰便走过去,还是唱了个喏。

    怨气填胸,礼不可废。

    陈震见刘钰先过来说话,见了礼,撑着还有些疼的身子起身回礼。

    “长公兄,你这是?”

    “守常兄。遍观典刑,也没有说袭击外国师团是何等罪。倒是有袭击朝鲜、琉球贡使的罪责,奈何朝廷不做天子,甘做诸侯,与之平礼,倒使我无罪。陛下赏恩,叫我随使团出行,叫我开眼看看天下有多大,回来之后当作文以述,再自问对错。守常兄这也没有想到吧?”

    话说的阴阳怪气,刘钰心想李淦这皇帝脑子绝对有问题,这是不想担一个以权压言的名声,非要让陈震出去转一圈自己认错?

    这不是脑子有病吗?天下的人多了去了,这种三观已经成型的再去改,有这个必要吗?性价比明显不高,多出这一个人出使的消耗,你弄个刚开蒙的小孩都比这样的人强啊。

    他也懒得吐槽皇帝脑子有病,便笑道:“长公兄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当日你挨了打,我可没有再做什么吧?陛下也说了,你是出于激愤,气节当赞。我心里也是佩服的。我有什么想到想不到的?你我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陈震冷哼一声道:“好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守常兄这是来看我的笑话?”

    刘钰一拍脑袋,颇有些无语。

    “你们这种人怎么就这么脸大呢?这天下这么大,学问这么多,正事我还办不完呢,我来看你的笑话?你算个屁啊?有这时间我去喝顿花酒好不好?”

    话糙理不糙,陈震沉默许久,叹了口气,只是摇头。

    “长公兄,道不同之外,我对你倒是没什么成见。说实在的,若是八十年前都是你这种人,这天下也不会有当初的大乱。或如前朝的史可法?气节是有的,虽说有《款虏疏》一事,但最终死节,本朝也是称赞其气节的。也不能求人人都是武侯那样的人物,既有忠心壮志又有本事,对不?”

    “事已至此,我就想知道一件事。那些背后利用你的人,你就不说出来吗?你恨我没有用啊,你得恨对人啊。”

    陈震朗声道:“君子一诺,重于泰山。我识人不明,罪责亦是我一人来当。我还是那句话,没人指使,我是激于义愤。如今我这么说,当日在大狱里夹棍在手,我还是这么说。守常兄就不要试图问出什么了。若我无心,便是别人再蛊惑,我又岂能去做?我本有心。”

    刘钰把大拇指一伸,知道这种人认死理,问是问不出什么了。

    “长公兄是条汉子。却不知你的本心到底是怎么想的?”

    陈震瞥了一眼刘钰,淡淡道:“朝廷用永嘉之学,过于重霸道,重外王而轻内圣、重制度而轻人性,我自不喜。”

    “天子用王道,诸侯才用霸道。如今朝廷自降身份,以为不过诸侯,这是我不能接受的。煌煌天朝,岂可与蛮夷平交、岂可自沦为诸侯?”

    “陛下降恩,叫我随使团去外面看看,我自是要好好看看。看看那些夷狄治国,会是怎么样率兽食人的场景。”

    “守常兄以为西夷皆有礼义,只是守常兄又不曾去过,我倒要亲眼去看看!”

    一听这话,刘钰心想,完犊子了。

    现在的欧洲可不是率兽食人吗?

    就这样的满脑子仁义的人去看一圈,要是能得出半句好话,那就有鬼了。

    求财、求利、兼并、济贫院、强制抓丁出海、奴隶、手工工厂、分包制、压榨……

    正是血腥积累的时候,能把俄国青年吓的想跳过这个阶段复归农奴公社一步到位,能把法国的空想派逼成刺杀派以求干掉坏人一夜之间天下为公,能把英国掘土派吓的渴求均田免粮消灭私有……

    本来就有上古三代之治的宗法乌托邦幻想,王莽那一套“真儒”。

    就这样的人去看一圈,回来肯定就是个把宗法制田园美好化的何心隐,再进一步就是民粹派乌托邦。

    就这样的人,皇帝指望他能出去看一圈,大唱赞歌,支持变革?让最反对的人支持,以增加可信度?

    这可真是脑子有问题。

    这时候派人出使西欧,一定得派不那么仁义的才行。

    越仁义,看到的越是最黑暗的东西,配上三代之治复古的愿景,这要是不成极端复古派就鬼了。

    “完了完了完了……”

    心里忍不住嘀咕着,闭门造车,靠江南那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的萌芽,还不至于短时间内出现极端的思潮。

    可要是出去转一圈,又没有正确的思想指导,肯定得走偏。

    虽说在经济学的形式上是错误的东西,在历史上却可以是正确的,可是……

    看着陈震梗着脖子的傲气模样,刘钰琢磨着是不是可以搞一搞,让他把心思放在实学上?

    去学学算数物理的就好,别琢磨那些根本搞不懂的问题?

    想到这,刘钰压了口唾沫,笑道:“长公兄学的这学问嘛,大有问题。”

    “本朝以永嘉学派为正学,所谓物之所在,道则在焉,物有止,道无止也。非知道者不能该物,非知物者不能至道。道虽广大,理备事足,而终归之于物,不使散流,此圣贤经世之业,非习为文词者所能知也……”

    “所以说,不知道事物的人不能将道理理解透彻。这程朱学问,实乃被佛释浸润而不自知,以为修心内圣便可格万物,殊不知若想得道,必要在器物之间、在实际客观的世界中认识。树有树的理、火药有火药的理、稼穑有稼穑的理,又怎么可能只求内圣就能通达天下所有的道理呢?”

    “而如阳明之学,则又……”

    摇头晃脑地说了几句,正要把话题引到永嘉学派的“物之所在,道则在焉”,魔改曲解成“物理化学生物的道理”等变理学为理科。

    陈震却道:“守常兄,不必废周章了。你我道不同,今日也非鹅湖会,我不想与你辩经。你辩不赢我,我也辩不赢你。”

    直接把刘钰要往下说的话噎了回去,刘钰咬咬牙,溜到了一旁。

    冲着其余熟人一拱手道:“我回去取些东西,有些急事。这个,咱们三亭再见。你们但走你们的,我自会追上。”

    众人知道他素来行事与众不同,也不多留。

    刘钰跳上马,像是要把马打残了一般,朝着家里狂奔。入了九门,也不管家里的家训,仍旧纵马。

    跑回家,飞也似地去了自己书房,叫雨燕找了两个大包袱,把自己收集到的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李贽等人的书籍一并包在了包袱里。

    挑选一番,又取了《吕氏春秋》、《墨子》等古籍,以及收集到的一些注释,装入了另一个包袱。

    想了想,只给这样的书,显得自己目的颇为明确,又把一些“正统”的两三套书一并装下。

    取了两件御寒的皮袍子,又拿了四五个金锞子,打着马嗖嗖地追上了使团。

    “长公兄,你我道虽不同,我却敬你是条汉子。一路远行,无以为乐。送你一些书籍,沿途可观。”

    陈震大为惊奇,看不懂刘钰是什么意思,更是看不懂刘钰的为人,心想此人或为君子?

    可看着两大包袱书,还有刘钰汗淋淋的脸,还是躬身致谢道:“多谢守常兄。我还是那番话,你我无私怨,只是道不同。若无异见,你我当为友朋。”

    刘钰呵呵一笑,还了礼,又把几个金锞子塞到了陈震怀里,转身就走。

    心道友朋你妹啊。陈震啊陈震,让你出去,学学格物,你说不辩经。

    那特么我求求你,去接触下启蒙思想,别特么带着有色眼镜专门看黑的地方,回来搞出一些极端复古言论。

    但愿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等人的书,你能看到那些关于“天下为公、皇权非私器”的内容,也算不枉我这一套书和几个大金锞子了。

    至于百姓疾苦,血腥阵痛,仁义不存……你就不用走弯路了,我是接触过正确思想的,你能想出来的那一套,肯定全他么是歪的、错的、毫无指导性和可行性的。

    心里默念着这番话,却也不好直接说出来,只能用这么隐晦的方式试图施加一点点影响。

    只能盼着陈震这一路看看这些多少有些异端想法的书,跳出仁义复古的窠臼,去接触一下启蒙思想。

    他不再理陈震,送完了书和钱,只当是他不存在了。

    去和使团里相熟的人又做道别,党炫明奇道:“守常,你这是……怎么,你要学诸葛亮七擒孟获啊?这厮坑你不浅,你倒是又送书又送钱的。”

    刘钰哈哈笑道:“我这人心善。他穷哈哈的,估计连个皮袍子都没有。去了那边,天儿也冷。他要是当初不闹事,只怕我还混不到个赞治少尹的文勋。”

    旁边几个相熟的纷纷伸出大拇指赞道:“守常兄当真心善!奴儿干都司一战砍了三四百人头,国子监前打的三五人吐血。当真心善,我辈楷模。”

    刘钰脸也不红,倒出酒与众人一敬道:“诸位,山高路远,我就送到这了。只盼你们到了那边,多学学问。饮了此杯,这就告辞。”

    一众人都举起了杯,学不学学问,只能问自己心里。

    想着一个个也没有袭爵的机会,皇帝又逼着他们出去,眼前又有一个凭借西学实学飞黄腾达的例子,多想着或许可以一试以作榜样。

    端起酒杯也都饮了,纷纷道:“回吧,这路远着呢,你还能把我们送到北海不成?当日苏武在北海牧羊,如今可好,我们是比苏武更远万里。”

    再发了几句牢骚,刘钰扔了酒杯,上了马。头也不回,人群中的陈震冲着刘钰的背影拱拱手,又回到自己的车上,不再和其余人说一句话,自拿出了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

    “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

第一二三章 小团体

    “公子以为,这一次出使欧罗巴,效果如何?”

    家里,康不怠见刘钰回来后心情不是很好,以为出了什么问题,便问了一句。

    刘钰还在想着陈震的事,听康不怠这么一问,心里其实也没什么底儿。

    “难说啊。前朝万历十年,日本国也派出了访欧的少年团。距今也有百五十年了吧?之后独眼龙伊达政宗也造过盖伦船,横穿太平洋,步绕墨西哥,去了西班牙。和那些少年团的路对了头,也算是环球航行了,就差了南美一段。却有何用?”

    万历十年,是个对亚洲极为重要的年份。

    那一年,利玛窦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日本派出了亚洲第一个访欧使团,格里高利改儒略历自此之后公历确定,天主教得以用历法撕开文化的绝对防御。

    转眼百五十年过去,伊达政宗的那艘盖伦成了最后的绝唱,日本访欧少年团归来之后面对的是闭关锁国。

    刘钰担忧的事不少,只是担忧也无用。

    到底这一次出使会变成什么样,也要等三五年后才能知道了。

    康不怠知道刘钰的不少打算,作为刘盛认定的任侠气可信之人,刘钰也和他商量过不少的事。

    听到刘钰说起日本的事,康不怠便道:“日本国闭关锁国,按公子所言是担忧天主教。前朝崇祯年间,不是有教众起事吗?如今我朝派人去往罗刹、法兰西,即便禁教,也有交流,这倒不必过于担忧。”

    刘钰心说你不懂,我倒是不担心禁教断了交流之类的事,而是担忧那些人看到了许多不想看到的事。

    真要走出去看看,好的坏的都能看在眼里,关键是用什么眼光去看。

    没有一种办法,可以只要启蒙和萌芽的好,却可以避免萌芽和启蒙的坏。

    正忧心时,有小厮过来道:“三爷,外面有人说是您的故人,也没有帖子。只说姓杜,是北疆熟人。提了一些东西,就在门外等着呢。您看……”

    “姓杜?”

    刘钰一乐,笑道:“得,米子明的大舅哥来了。我去迎迎他。”

    康不怠听到这个姓,也笑道:“这就是公子所言的‘官迷少年’?”

    “哈哈哈哈,没错了。小伙子人还不错。仲贤且安坐,我去去就来。”

    跟着小厮绕到了小门,从国公府的角门出去。

    门外,杜锋正在那站着,可能是被国公府的大门和门迎吓住了,当日攻城拔寨铅弹乱飞也不曾有半分惧怕,如今面对巨大的石狮子和朱红色的大门,却有些畏畏缩缩。

    旁边跟着一匹马,倒有几分达达尼昂初来巴黎的架势,本来挺雄壮的一匹马,如今也是被京城的车水马龙吓的有些萎靡,鞍子上挂着火枪和马刀,战场上的好东西,到了京城就颇穷酸气。

    杜锋身旁放着两个装东西的口袋,鼓鼓囊囊的。

    “哎呦,杜锋!”

    杜锋见了刘钰,赶忙行礼道:“刘大人。”

    瞥了一眼杜锋身旁的两个口袋,刘钰笑道:“怎么,觉得我们翼国公府是缺吃缺穿呐?”

    “大人说笑了。只是要来,父亲说大人不要是一回事,自己不带些礼物又是另一回事了。大人家里这扇门,便值我家全部的地了。这也不值什么钱,几斤干蘑菇、木耳,两张貂皮子,还有几根从朝鲜人那买的人参。也不知道第一次来该带什么,望大人勿要见笑。”

    身后的小厮赶忙把那两个口袋提着进了刘钰的小院,又来了个小厮帮着把马牵走喂好。

    刘钰却不走角门,而是带着杜锋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小院。

    临进门的时候,杜锋还回头看了看那高大的石狮子和雄阔的朱红色大门,对着熠熠生辉的鎏金兽首门环啧啧赞叹。

    刘钰的小院没有女眷也没有丫鬟,就是一些小厮跟着。

    叫人泡了茶,又把康不怠引荐了一下,分了宾主坐下。

    将近一年不见,多少有些生疏,刘钰首先显摆了一下道:“哎,杜啊,你可能不知道。我如今身上又多了个文勋赞治少尹。又入了上舍,论起来我这大腿已经快要够粗了。当初跟着我,跟对了吧?”

    故意显摆了一下,杜锋渐渐放下了局促,又仿佛回到了当初战场上的气氛,知道刘钰这么说就是在告诉他不要拘束。

    “大人自有功劳。如今我也考入了武德宫,再过些日子就要正式入学了。”

    “好啊,得偿所愿。武德宫有住宿的地方,日后没事了就来我这里坐坐。只要走小门就好,我家里麻烦,事也多。我哥是嫡长,家里的事我不好掺和。再说你才刚入武德宫,说实在的,就算见了我父亲,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咱就不麻烦了。”

    杜锋心中一暖,知道刘钰说的都是实在话。

    这一路从沈阳考完试到京城,长这么大之前只去过吉林船厂,第一次到了京城,当真是被镇住了。

    等问清楚了翼国公府何处,见到了翼国公的大门,石狮子的威压之下,既有渺小卑微的等级尊卑的畏缩,也有一种将来自己家也能混上朱红大门鎏金兽环的狂想。

    在这种威压之下,刘钰还是如当日的样子,说的也还是当初的实在话,这让杜锋心中大暖。

    喝了几口茶,刘钰又叫小厮取来烟盘子,请了支吕宋那边从澳门过来的雪茄,干烟叶子卷的,杜锋也是第一次见到。

    刘钰差小厮去把馒头叫过来。

    度过了多日不见的尴尬后,便问道:“怎么样,好考吗?”

    杜锋把雪茄一放,羞羞一笑。

    “挺简单的。大人听我说过的,当年翻译了几何原本后几卷的那位,因为坏了事,被发配到了翰朵里卫城了。也幸于此,我学的还好。我又不是老五营良家子出身,亏得父亲砍人砍出来的勋位,总算有资格报考。辽东以北都是在沈阳考,其实人也不多,取了几个,我是头名。”

    刘钰大致上知道武德宫的考试流程,老五营的良家子基本盘内,走的是均田制和易田制,作为良家子不是前朝的卫所农奴,而是低阶军事小贵族,是有代言人的,也是皇帝最能信任的一群兵,也算是大顺的羽林卫基本盘。

    若非老五营的良家子,就得父辈有勋位,要么就是出大笔的钱买个考试名额。

    这个是皇帝直辖的力量,管的还是很严的,科举那边的人插不进来手。

    杜锋算是运气好的,不说是因祸得福吧,但若不是因为有人坏了事被流放到那,估计这辈子也没戏考入武德宫。

    “小杜,当日我说的事,你可放在心里了?”

    “嗯,大人的话我记着呢。日后肯定是要多学一些航海的学问。对了,如今舒大人何处?”

    “骄劳布图啊?他在黑龙江那镇守呢。升了个宣武将军,挂印了。如今有了个宣抚使的职,主要管那里的边贸、毛皮贸易等事,顺带巡查边境、收收貂贡,筑贸易城。这事你不知道?”

    “呃,我去沈阳考完试也不曾回家。父亲托人给我捎来了些土特产,这个还真不曾听说。这么说,倒是高升了?”

    刘钰点点头,笑道:“高升算不上。管的地方,方圆几千里,倒是大。可惜没几个人。折冲府的府兵他管不到太多。凑合吧。不过弄好了,也是个好地方。如今罗刹和咱们贸易,开埠两处。茶叶生丝大黄什么的,肯定是走蒙古,不会舍近求远的。但是毛皮之类的,还是要去精奇里江那贸易的,我给他打了招呼,他收貂,不准罗刹人私下贸易,估计一年也能弄不少钱。过一阵子我看看能不能弄一条从海参崴到黑龙江江口的海运航线,弄些布匹、铁器之类的,直接和当地的部落换皮子,赚个差价。”

    听起来似乎不算高升,毕竟是苦寒之地。

    但杜锋还明白升和授的区别,这舒图当日不过是个五品的官,跟着刘钰短短两年时间抖到了四品。

    固然有之后围攻石勒喀河城堡的缘故,但若不跟着刘钰,也无这等机会。

    如今挂了印不说,还管着一处看似苦寒实则大有油水的地方,这就更证明了当日的选择正确。

    跟着走,有肉吃。

    不多时,馒头也过来了。见礼之前,刘钰先说了一下馒头复姓取字的事,杜锋也知道这其中的含义,只叫子明兄。

    “正好,小杜来了。我也轻松了许多。过几日我找个懂拉丁文的教习,小杜跟着子明学学拉丁文,然后也教教子明几何学问。你俩多亲近亲近,我也轻松轻松。”

    “武德宫外我家有小院,家里也没有再去武德宫念书的了,你们就在那住着就行。没事的时候便来我这里,京都居,大不易,我这吃顿肉还是没问题的。”

    说完,又指了指康不怠道:“仲贤先生有才华,日后有经史方面不懂的事,便可问他。”

    几人的小团体渐渐熟悉,一起吃了顿饭。刘钰也空出大半天的时间,陪着杜锋在京城里逛了逛。

    回到家里,又把杜锋背来的一些不怎么值钱的土特产送到了后院。

    母亲听刘钰说过北疆一事,对这个小伙子记忆深刻,也知道刘钰当初戏耍过人家骗他谋大事的趣闻。又听刘钰说当初把他吓得淌眼泪、眼泪吧嗒吧嗒的在寒风里涂了獾油的脸上结了冰,也笑过几次。

    知道非是老五营良家子又没非勋贵子弟,又是苦山沟沟得折冲府里出来的,能考入武德宫也必是个人物。虽有运气,但聪明努力也缺一不可,这样的人多结交总是没错的。

    便说人情往来,不可少了礼数,但给银子又显得像是来打秋风,反倒有些看人不起的意思。

    遂叫丫鬟找了两匹好缎子,只说让刘钰转交,叫人裁两件在京城穿的衣裳。并上几叠纸张、毛笔之类。

    又听刘钰说起馒头的心思,母亲笑道:“终究是府里出去的人,既是看不上丫鬟了,眼界高了,那也有情分在里面。”

    琢磨了一下,找了两件尽可能廉价一些的首饰,都是从来没用过的过年节时候别人送的,好在样式并不僭越,叫刘钰一并捎过去,就说是给他妹妹的。

    临走,母亲又把刘钰叫住,屏退了丫鬟,笑吟吟道:“你倒是有做红娘的心思,自己的事也该想想了吧?”

    刘钰苦笑,心道上辈子当妈的催,这辈子当妈的也催,果然这东西连时空都挡不住吗?

    见刘钰苦笑,母亲啐道:“你苦笑个什么?日后你是要分出去的,家里的事和你无关,必须要娶谁,那是你大哥二哥的事。你只管要你想要的,可你得给我个说法,是高矮胖瘦?是知书达理?还是怎么样的?”

    “这个……呃……”

    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回答,这年月结婚之前连面都不能见,很可能初见和处夜都是同一天,完全得靠运气。

    反正肯定是要结婚的。他结婚其实也简单。

    被窝里有个美艳的丫鬟雨燕,这年月又没有什么橡胶制品,真要是还没娶正妻陪房的丫鬟就先怀了,其实也没啥事。

    一则他不袭爵,二则他不联姻,真要是联姻的话,肯定要所谓“门当户对”。

    若是婢妾生了个庶长子,女方家里肯定膈应,不过既不联姻的话,这个就不必担心。

    关键就是现在他这身份不尴不尬的。

    若只是混个散骑舍人,这倒好说了。可如今风头正盛,反倒是不好找。

    他身上事儿太多,干的几件事实在叫人心惊肉跳。

    在这个有株连的年月里,有资格联姻的肯定不会想着把女儿嫁给这么个危险人物。

    听母亲这么问,刘钰支吾了好半天才道:“母亲,但有一样,我是不要裹脚的。也不要闷葫芦。反正我又做不得主,母亲帮着看看就是。可若是裹脚或者闷葫芦……日后免不得母亲要闹心。鸡犬不宁那是定了。”

    母亲失笑摇头道:“不裹脚的,那倒是也不难。勋贵家里,也少娶些科举出身的家里小姐。闷葫芦,不要说你不喜欢,便是我也不喜欢。除了这两样,可没别的了吧?”

    刘钰嘿嘿一笑,把手一摊,便念了一句诗。

    “未若柳絮因风起。”

    母亲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这要求可是高啊,千年以降,可与之相较者……或李易安?或上官昭容?”

    “当年太祖起兵的时候,健妇营里虽有勇武善战者,却少了谢道韫的才情;能咏絮的女子也多,却又少了豪气。文能作词以传千古,武能临危不乱举刀杀敌……你真要这么想……”

    话说到半截,便似乎懒得往下说了。

    刘钰也是嬉皮笑脸。

    “母亲您看,这我想要的和现实可以的,总有差距。娶个什么样的,又不是我说的算。无可奈何,那还不是就那两条呗?一不能裹脚,二不能是闷葫芦。若再好一些,那就算是积德得福了。”

    见刘钰又是没个正形,母亲只笑着让他去吧。

    出了屋,刚才话赶话嘀咕到这了,想着那句“未若柳絮因风起”,心想,却说林妹妹“咏絮才”,难不成真正版本里,林妹妹真个儿要训练家丁、提刀杀人,做了姽婳将军?

第一二四章 女无脂粉闺中态

    齐国公府中花园内。

    阿美利加传来的小向日葵开的正灿,金灿灿的花盘子上缀满了蜂蝶,扑簌簌正落下几多金粉,绕在青石凳上。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抖了抖书上的金粉,半合上书,回味着刚才书中的那段话,越品越有滋味。

    【只论女人,名垂青史者,色必倾城,才必绝世,其谋猷智略。驾驭丈夫,操纵帝王,不颠倒一世不止也。若有与之争宠夺能者,如吕雉抉戚姬之眼目,而投诸圂厕;武曌之断萧妃手足,而埋诸酒瓮,未有不至糜烂者。彼必败,我必胜,千古同一辙也。若论其烈,亦越乎殊类。守节者则未之有,性不能消受冷静之况也】

    “这书文辞不佳,但也有那么几分滋味。至于说色必倾城,却又另有说法。非是必要倾城方为女豪杰,而是若非倾城,实难有驾驭丈夫,操纵帝王,颠倒一世之机也。这天下,终是须眉男子的。”

    起身抖了抖身上沾着的向日葵金粉,正要再寻一处阳光不耀之处把手里的书读完,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饶是她刚刚发过那般感慨,此时也惊得赶忙把书往背后一藏。

    手中的书是个手抄本,名为《女仙外史》,几家姊妹都是偷偷读过的。

    到了她手里的时候,前面几卷叫人面红耳赤的回目,已经是被一起玩的姊妹们翻的边儿都卷了。

    单看这回目,就要羞死个人。

    正是嫁林郎半年消宿债,嫖柳妓三战脱元阳;柳烟儿舍身赚鹿怪,唐月君为国扫蝗灾……

    一首《醉花阴》词阙,手抄者纤纤玉手,却沾出了几分春意。

    凤蜡荧荧吐绛焰,瑞脑凝香篆。金楼枕纤腰,搅乱佳人,髻散钗抛燕。春风脉脉春波艳,飘渺香魂颤。菡萏倒垂心,浓露全倾,细把灵犀玩。

    更有顽皮的就在这一阙词上标注了一行字:菡萏倒垂心,浓露全倾……到底竟是如何滋味?

    这手抄的书才传到她手里不过三日,夜里已做了一场旖旎的梦。

    虽不知到底是什么模样,可也无师自通地用腿夹紧了被子,面红耳赤若是发了烧,困意袭来之前心也砰砰的跳。

    这样的书断不可被旁人看到。

    远处的脚步声越发的近了,她把书也藏好了,揉了揉脸,迎着脚步声走了出去。

    胖乎乎的来人正是她的哥哥,女孩儿这才松了口气。

    “二哥,正要寻你的。我求你办的事,你到底办的如何了?”

    田平被从向日葵里出来的妹妹吓了一跳,拍了拍胸口道:“贞仪,你是要吓死我?”

    田贞仪撇撇嘴,嘟囔一声。

    “二哥胆子就是小。马也不敢骑,炮也不敢放。”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的,虽然不是一母所生的嫡亲妹妹,田贞仪是庶出,但其姨娘死的早,自小有机灵顽皮,颇被父亲喜爱,毫无半分庶出的怨气自卑,整日里拌嘴惯了。

    听到妹妹又提这茬,田平呸了一声道:“是,我胆子小。你胆子大。哪里像个女孩子的样儿?”

    “二哥这话可就不对了。罗帏女伴,绣幕风光,止以抒遣性情,挥洒兴会,必使操铁绰板,除玉连环,有击筑拊缶之风,无拂草依花之致!我也就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子,定是要做出一番事业的。”

    田平也不羞愧,平日里父亲也偶尔说过几句,若是贞仪是个男子,便是闹腾一番也要让她袭爵。

    他素知自己这个妹妹“亦曾习射复习骑,羞调粉黛逐骑靡”,闺中伙伴,聚在一起玩闹可不像别家女儿一般,倒是击筑拊缶,取弓射雀,纵谈算术天文,还有一架观星的望远镜。

    既是亲妹妹,被揶揄几句,早就习惯,也浑然不当个事。

    想着今日来的正事,便道:“行啊,你这还求着我办事呢,就这么揶揄我。刘守常那事我给你办妥了,他也回了信儿,热气球已经做好了。过几日我带你出去就是。父亲又不在家,临走的时候也说了,叫少管你,由着你折腾吧。”

    听到事已经办妥了,田贞仪嘻嘻一笑,靠过去道:“还是二哥心疼妹妹。这事儿若是当大哥大姊知道了,哪知道会这么说我?”

    田平哎呦一声,摇摇头道:“都说本朝复李唐,别处没看到,倒是你们闺林里先有了神都风了。”

    田贞仪笑道:“这天下的事,哪里是我们能定的?既有这样的风气,细究起来,还是你们男子的事。二哥读过《通鉴》,可知当年黄巢姬妾事?”

    黄巢败走,其姬妾多为勋贵女子。唐僖宗跑的爽快,这时候颇有法国人给女人剃光头的气度,便问:汝曹皆勋贵子女,世受国恩,何为从贼?

    女子中有人怒怼:国家以百万之众,失守宗祧,播迁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贼责一女子,置公卿将帅于何地乎!

    你当皇帝的连宗庙都不要了,跑到巴蜀,现在倒是有勇气来质问我们这些女子为什么从贼?

    田平知道这个典故,也知道自己这个妹妹对明末之事的评价,不由脸上一红,骂道:“当年那群剃头发的士大夫,可是连累死我们了。”

    田贞仪咯咯一笑,又插了两刀。

    “是呀。所以吴梅村写道:到今日呵,这样的男儿一个也不见了。倒靠着木兰征战,苦了粉将军乔镇绿珠川。”

    “王船山也唱:你休道俺假男儿洗不净妆阁旧铅华,则你那戴须眉的男儿原来是假。”

    “烟花巷里,尚有殉国者。倒是须眉男子执掌军政事,从个京城一路剃发剃到了江阴扬州。到头来就多出了许多妓子抗虏、弱柳殉国的故事。”

    “我看呐,这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妓子抗虏、弱柳殉国的事,又得传唱起来。儒生卑于此,便盼着女人做节妇。”

    一番话把个田平气的恨不得踢两脚旁边的假山,可又着实找不出反驳的话。

    田贞仪则是乘胜追击,把个手指往旁边的向日葵花里沾了沾道:“本朝开国时候,本有健妇营。之后太宗皇帝又用女官。一个个读书的儒生复不了天下,只能靠那几根毛笔,卑于性别,便多写女丈夫故事。到头来,可不就使得本朝多有我这样的女子?”

    “都说男有扶天匡国手,信哉纬武又经文。这朝政事,本是你们男子管着的。天下文风,也多如此。”

    “他们既赞女丈夫、女豪杰,我等闺中自然也被这风气浸润,时日一久,这才有了你妹妹这样的女子。”

    “我以为,他们说说弱女能为豪杰事,只为羞煞那些没骨气的同乾,甲申年事把个儒生的最后一丁点自尊都折没了,却没想到我们女子真当了真。”

    “儒生学宋儒学成女子态,女子却真有秦良玉那样的豪杰。此等风气的形成,二哥……你别羞脸低头啊,你说说,这样风气的形成,是我们自己追寻的吗?”

    “既成了风气,那可就怨不得我们这些脂粉堆里的,有击筑拊缶之风,无拂草依花之致啦!”

    田平恨不得把头插进裆里,举手做投降状道:“好妹妹,我输了,你可别说了行吗?这事儿也亏得你是我亲妹妹,若换了别人,我这怎么听,怎么像是你在羞辱我不能骑马、不能放枪。”

    田贞仪咯咯笑着,把手上沾着的金色花粉往田平脸上一抹,迈着天足步子跑到一旁道:“好啦,二哥,我错了。以后不说了。真个儿不说了。”

    欢快跑动的时候,藏在身后的书便落在了地上。田平一怔,下意识地就要低头去看,就听妹妹尖着嗓子喊道:“不准看!”

    从未听过妹妹这般喊,心下一愣的功夫,田贞仪已经把书抄到了手里。

    田平虽不知是什么书,却也猜到了个大概,以为大约是《西厢》之类有拭红帕之语的艳辞,可任他想的脑洞大,也不曾想到会是一本放到后世也必多是空白断句的《女仙》。

    经此一事,田贞仪的气焰顿时消减了许多,待把书又藏好,也知道二哥的性子,便讨好似的又靠过来道:“二哥,以后我真个儿不说那些事了。”

    田平也知道妹妹绝不会是专门讥讽自己,苦笑道:“反正我估计我也听不了多久了。你这样的性子,也不知道谁人能受得住。”

    “嘁……受不住便不受,我去当姑子去。正好足行万里书万卷,策马驱车游五岳!”

    足行万里书万卷,策马驱车游五岳,这样的话不是妹妹第一次说了,田平知道这可不是玩笑,只能说半真半假,真要是恼到了,说不得真会这么干。

    “行吧,反正父亲也说了,日后少管你。大哥大姊都懒得管了,我是没办法。对了,说正事呢,刘守常约我下旬出去玩。这事我都给你办好了,他的性子……怎么说呢,许是好事吧。”

    田贞仪心里砰砰一跳,嘴上却道:“什么好事坏事的?不过是听你说飞到天上的景象,我想去看看罢了。”

    田平心里嘿了一声,摸了摸脸上的花粉。趁着妹妹不注意,揪了一大把金黄色的花瓣儿,往她脸上一扬,飞也似地跑了。

    也不管落在发上的金朵,沿着青石铺就的小路,田贞仪慢慢回到了自己的闺房。叫丫鬟散了,把那卷顽皮姊妹们传看的手抄本藏好。

    这才取出了一封未完成的简画。

    画上,是一涛江水,似是有雨。水面上有一艘船,船上站着一个男子,只是背影,身后披着的大氅随风而起。

    下面自题了一首小词。

    踏莎行·将军乘舟黑龙江望雨

    黑水惊流,黄云隐雾。晓峰新翠薶千树。片帆刚渡半烟江,不知何处吹豪雨。

    喷雪涛飞,搏沙风驻。翻盆挂瀑横空布。风波如此不回船,笑望星红雷车舞。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很明显是某人和他的二哥吹完牛哔后又被转述给她的。

    我来,我见,我征服。

第一二五章 红装武装

    一旬的时间转瞬即过,六月天里荷花清鸣蝉燥,也少了西边来的风沙,正是个出去游玩的好日子。

    距离上舍秋考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大顺军克复京城是在农历的七月二十三,正是李过生前重组的孩儿军武德宫的班底儿率先登城,故而之后秋考也一直在这一天。

    大早的,刘钰便带着几个小厮,携着玩闹用的热气球,去了城西北的清华园附近。

    这是前朝外戚武清侯李伟建的园子,不是后世的清华园,而是在后世的北大西边一点。

    刘钰和田平约好了在这里相见,附近有齐国公府的别院,附近别院颇多,确是一处更高赏景的好地方。可惜附近无高可登,望儿山与香山都有些远,看不到附近的园景。

    号称前朝第一园的清华园如今已经荒废。

    崇祯年间为了问勋贵要钱,槐宗拿袭武清侯李国瑞开刀。结果李国瑞舍命不舍财,吓病死之后,勋贵外戚们到处造谣说崇祯这么搞肯定有祸子孙,没几天儿子就真死了。

    这清华园也就沾了怪力乱神的晦气,新朝之后,无人问津。

    京城缺水,刘钰祖上那是有联络大西余部,在李过李来亨即位时候站队绝对正确的功劳,这才得以赐了前朝徐允祯家的旧宅,在京城里有了个偌大花园。

    其余勋臣没有积水潭这样的好地方,得了天下后一个个也学会了“附庸风雅寓情山水”,把个后世的昆明湖、此时的瓮山泊周边占了一圈。

    除了晦气的清华园无人问津只说留给天家方可压得住,别处如今都是皇亲国戚亦或是勋贵们的别院,脂膏遍地血汗沁荷塘。

    刘钰来得早,便在后世的北大清华那转了几圈,心说曾经进去转转还得预约,老子如今纵马在上面跑几圈也没人管。

    狠跑了几圈,这才过了瘾,远远就看到了两辆马车朝这边驶来。

    田平除非极为特殊的情况否则绝不会骑马,乘车而来也属正常,倒是后面还跟着一辆车,这就有些古怪。

    纵马到了田平旁边,回头看了看后面的那辆马车,却见马车的小窗上被一只手从里面挑开了帘子,光线的缘故虽看不清晰,隐约可见一双眼睛盯着自己。

    马车里,田贞仪轻挑开布帘,看着刘钰投过来的疑惑目光,不经意地相触,却也没有挪开目光。

    依稀可见,还是孩童时候一起玩闹过的模样,只是比以前高大了许多。

    骑在一匹雄壮的白马上,身上穿了件淡青色的细丝衫,额间系着一条抹额,发髻也只是包了一条青巾。算不上唇红齿白,相反脸色大约是去岁征战的缘故,略有些黑。肩膀宽硕,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缀银丝兰的靴子,手里轻拉着缰绳,很快把目光挪开了。

    放下布帘,田贞仪心道:刘家三哥哥倒是比之前黑了些,这也难怪了,风雪尘沙的,若是不黑,倒是古怪了。

    刘钰也没看清楚里面是谁,控着马绕到了田平身边,故意使坏用马蹄子吓唬了一下田平,这才跳下来,随手拍了拍鞍子。

    “田兄,这后面的车里,是谁?莫不是哪家的小姐,怨不得舍得花个千把两银子,原来是拿这事儿来博美人一笑?倒还真舍得花钱。”

    这话声音不大,田贞仪在车里却还是听到了。啐了一声,心道也是个爱调笑的,说的什么话。

    转念又想,若真是有人只为博人一笑便做出这样的奇物来,那笑过的女子一定会记得一辈子,倒也不负一世知心了。

    车外,田平见四周还有些跟着刘钰的小厮和一会儿要拉风箱鼓气的壮汉,便小声道:“别瞎说,是我妹子。之前喝酒的时候不是和你说过吗?非要吵嚷着来看看。我父亲又是个溺她的,临去罗刹之前也说随她的性子。”

    听到是田平的妹妹,刘钰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耳鬓厮磨胡闹的年月已过了十余年,这些年也少有交往,早就忘了是什么模样。

    倒是隐约还记得名字,知道女孩儿家的名字不好叫外人听到,也赶忙对刚才说的话道了个歉。

    “是我胡诌了,对不住了。”

    这声道歉的声音倒大,刘钰心里也多好奇,心说田平这妹妹倒是有趣儿,也算是个有胆识的,能够在这样的时代出来看看热气球,这女孩子,有点意思。

    赶忙叫人把热气球充起来,点了火,将绳索盘在了旁边的一株大树上。

    田平叫小厮从车里取出来一些酒和冷肉,吩咐道:“这没你们的事了,且去远处吃酒去吧。”

    众人也都是看惯了眼色的,哪里还能不懂,一个个谢过后,自提着酒肉去了远处。

    等人都走完了,后面的那辆马车里才走下来一个女孩儿,也不是那种娇软无力的,故不用侍儿扶着下车。

    一下车,刘钰顿时愣住了。

    十七八岁的年纪,若说脸上模样,刘钰长在公府里,着实也算得上有资格装一句“脸盲、不知美丑”了。

    终究是齐国公的侍妾生的,齐国公又是个老色批,为了纳妾防止天主教入侵后院,攻击起来天主教着实早早站了队,在蒙古的时候也是饥不择食,但真正娶到家里的自然不差,生出的女儿又能差到哪去。

    只是这穿着打扮,着实让刘钰感到意外。

    天鹅般的脖颈上缀着很明显的巴洛克风格的拉夫领,就是俗称把头装在盘子里那种。只是经过了改良,没有那么夸张,用了缀着白色蕾丝的花边包住了脖子,只在颔下系了一个蝴蝶结。

    头上戴着一顶很华丽的太阳帽,略垂下一些白色的天鹅绒丝巾,上面插着一根做装饰用的大羽毛。

    上身穿的是一件西洋式的戎装袍子,一条装饰用的蓝色绶带从肩膀斜垂到腰间,腰间缀着一口很华丽但显然是装饰而非打仗用的短剑。

    下半身是裤子,而非裙子。

    略略惊诧之后,刘钰也明白过来了。

    这一会儿要飞到天上去玩,若是穿着裙子,纵然知道那吊篮是可以挡住视线的,但心里总会不好意思,所以故意穿了这么一套西洋传教士传过来的衣衫。

    哪怕没人看,飞到高处也着实不好穿裙子。

    这种衣衫刘钰也见得多了,他母亲还有一副“cosplay”的油画,穿着一身米兰板甲,脖子上的拉夫领比眼前这个更夸张,朝中的西洋画师给画的油画。

    朝中油画画的最好的是个米兰人,汉名叫郎世宁。只不过这西洋画被文人看不上,只说“西洋人善勾股法,故其绘画于阴阳远近,不差锱黍。但笔法全无,虽工亦匠,故不入画品”。

    按刘钰的理解,这句话的大概意思就是:照片是艺术吗?把油画用光影往照片的方向去画,只能算是工匠,可没有笔法和艺术气息。

    倒是像刘钰这样的勋贵家庭,因为大顺皇室故意挑唆他们与文官之间的隔阂,艺术欣赏水平只能算是附庸风雅级别的,远没那么高,对于这些能画出阴阳远近的油画还是可以接受的。

    他家里也有好几套西洋人的戎装,母亲有板甲戎装半身像、姊妹也有几套洛可可早期风格的直径三四米的鲸须撑裙。

    有时候后院姊妹聚会饮酒的时候也会品品洋酒,穿一身西洋女子的衣衫取“饮葡萄酒必以月光杯”之意。

    这一身衣服惊不到他,但敢把这一身衣裳从后院的cos娱乐穿到外面,着实有几分勇气。

    再一想之前田平让那些人都离开,似乎也更有道理了,叫外人看着可能会嚼舌头。

    下了车,刘钰年纪大一些,田贞仪落落大方地走到了刘钰身前,双手抱拳,放在胸腹部中间,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双腿微屈,头微微低下,道了个标准的汉人万福礼。

    刘钰也急忙还礼,两人平辈,头要低到和屁股一样高。荀子曰,平衡曰拜。注为头与腰如衡之平。

    “真是麻烦三哥哥了。”

    “呵……不麻烦,不麻烦。这东西既做出来,本就是叫人用的,束之库房,便和没有一样了。都说飞天之愿,我是盼着这东西将来人人都盼着试一试的,也算是引人好学。学问枯燥,好学者寡。譬如喂药,总要掺一些蜜糖的。”

    他也没说什么虚言,怎么想的便怎么说。当初做出这东西的时候本就有这个目的,学问确实枯燥,以道为器,方能引人入胜。

    很真心的一句话,却让田贞仪心里想到了许多,心道三哥哥这话说的当真有理,只是这话却似话里有话。喂药喂药,难不成三哥哥也觉得,这天下病了不成?

    再看刘钰对她这一身古怪的打扮没有半分蹙眉惊奇,心中也颇安慰,只道自己平日里猜想幻出的他,倒也真的没错,果然是个不会在这种事上惊奇的人。

    如笼中的鸟,总会幻想外面的世界,施加了过多的美好,似乎只有暖阳春风湛蓝空,却无寒冰风雪万里霜。

    平日里听田平说了许多刘钰的故事,今日便故意穿了这么一身,却要试他一试。如今竟和她想的一样,心里自有一份满足。

    见过了礼,田贞仪咯咯一笑,说道:“若是别人见了我这一身打扮,多半要说伤败风俗。平日里听二哥说三哥哥与众不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话音既落,刘钰脑子几乎连转都没转,顺嘴就来了句“华夏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贞仪妹妹这番打扮,飒爽英姿。今日既是来玩这飞天的玩意儿的,这一身正合适。便如书写字画,字不同,笔便不同。若簪小楷,却不用狼北毫,反倒是尺长的斗笔,那可就不对了。”

第一二六章 一言为知己

    一句不爱红妆爱武装,说的古怪,田贞仪心想三哥哥果然有趣儿。

    再听刘钰用斗笔和北毫做比喻,轻声一笑,顿时少了几分忐忑,多了几分自然。

    用手扶住宽大的帽檐,仰头看了看比树冠还高的热气球,忍不住赞叹一声。

    “烟轻而上,故武侯有孔明灯传世。只是武侯传世千年,竟没人想到可以载人飞升。三哥哥是如何想到的?”

    怎么想到的?

    刘钰心想,自然是抄别人的,嘴上却道:“格物而知理,理通则道达。这道理是相通的,我若想不到,别人也能想到。这东西不比诗词,妙手偶得,换了心思情境是断然得不出的。或许天下别处也有想到的,也未可知。”

    这一番话倒是让田贞仪大为诧异。

    平日里田平和他说过刘钰的不少事,在武德宫里、在酒桌上,刘钰向来是特能吹逼的那种,加上添油加醋地说过一些北疆的战事,这让田贞仪以为刘钰必然是个极为自傲自负的人。

    这时候竟然听到这么谦虚的话,和之前幻想出的印象大相径庭。

    田贞仪隐隐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心情,像是秋天时候忍不住的悲伤、春来日子忍不住的畅快,不知从何而起,又难以描绘,只是隐隐觉得像是一种失落,还略微夹着一丁点恐慌。

    仔细追忆着刚才一闪而过的古怪心情,好像抓到了一丁点的因由。

    或许,听来的、想象出的那个人,并不真实。

    靠听来的想象的未必完美,但总有那么一两件是极为关键的。那种古怪的失落或许来自一瞬间的恐惧,担心自己想象的和事实终究相差太远,更少了那几分关键处的契合。

    带着这种忽如其来的失落,田贞仪尽量让自己不要再冒出这种古怪的念头,慢慢来到了硕大的热气球旁。

    “这就可以上去了吗?”

    “嗯。上去后,解开绳子就能飞高了。不过得有绳子拴着树。”

    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扶一把田贞仪。手都伸到一半了,这才想起来如今可不是将来,又把手缩了回去。

    这要是就俩人在这,拉一把也就拉一把了,然而人家亲哥哥还在这呢,虽说关系好,这手伸出去怕也要被打开。

    好在藤蔓编织的吊篮不高,刘钰取来了两块石头做垫脚,田贞仪迈步到了吊篮里。

    绸布球足够大,拉得动三个人的重量,等刘钰跳上去后,解开了固定用的绳索,只留了一条安全绳。

    热气早已经升腾,绳索一断,就像是脱了笼子的鸟,慢慢越过了树冠,飞到了数十丈高的地方。

    没有风,被绳子拉住,也就到此为止了。

    田贞仪看看脚下的园林,心想这个和登山望景又不一样。奇骏之峰,必在罕有人处,只能看到奇松怪石,却不可能如这般俯瞰园林。

    想着自己或许竟是头几个登上这东西的人,更或许自己就真的是全天下第一个女人登上这东西,忍不住兴致满怀,脱口而出道:“俯瞰天下小,身世等空蒙。”

    一抒心中的畅快,听哥哥说过刘钰连词作对的水平颇为……怕叫刘钰陷入尴尬,便道:“三哥哥,我应是第一个乘此飞升的女子吧?”

    “嗯,是。是第一个。”

    听到确定的回答,田贞仪心中更是畅快,双手抓着吊篮的边缘,娇声却做豪语,忍不住冲着平坦的大地呼喊了两声。

    “便是许多男子,也未必真有胆量乘坐,更未必有胆识要看看飞天之后的奇景。始信须眉等巾帼,谁言女儿不英雄?”

    刘钰也不知道一下子联想到了什么,哈哈一声笑了出来。

    田贞仪侧身望过去,眉头一蹙道:“三哥哥笑什么?可是觉得我说的不对?亦或是觉得贞仪这话可笑?”

    刘钰赶忙摆手,脸上的笑意却还止不住。

    “不不不……妹妹说的对极了。我是想到了之前听过的一个戏文,这里面有个巧处,一时间忍不住笑了出来。”

    许是怕田贞仪往歪了想,觉得自己有些嘲弄她“不知天高地厚、牝鸡也敢称英雄”的意思,只能清了清嗓子唱了一段。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

    男子打仗在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

    白天去种地,夜晚来纺棉。

    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干,将士们才能有这吃和穿。

    恁要不相信啊,请往那身上看。咱们的鞋和袜,还有衣和衫……

    一开口,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股子河南味儿,那一句恁要不相信啊的恁,更是字正腔圆。

    “妹妹不知。这唱词,是我无意中听来的,因着词颇有道理,便记下了。这是一曲木兰剧,只说木兰的同袍伙伴里有个姓刘的。”

    “可是巧了,我也姓刘。便想着亏着我乐见妹妹乘此居高远眺,若稍微有一两句雌雄之语,这可不正是应了‘刘大哥讲话理太偏’吗?”

    田贞仪这才转嗔为喜,奇道:“我也曾看过徐渭的《雌木兰》、亦曾读过朱国祯的《木兰将军》,这等唱词却还是第一次听过。那《雌木兰》还好,至于《木兰将军》便着实堕了下品,说甚么皇帝欲纳木兰为妃木兰以‘臣不媲君之礼’而自尽,倒是谥了个孝烈,到头来替父从军的木兰竟成了不违君臣礼的节烈妇,这意境可是远不如三哥哥唱的这一段了。”

    越品越觉得这段唱词大有意思,虽然文辞颇粗,可是其中道理韵味,竟是比之前所听过的木兰唱本高出了百倍千倍,实想不出何等人物能在这世道写出这样的唱词。

    再一想这里面的“巧”,自己也笑了起来,可不是姓刘嘛。

    此时方知刘钰刚才的笑绝没有半分嘲弄不屑的意思,心头那一块不安的石头便落了地。

    刘钰回味着这一段老调,想着最让他叹服一元纸币上的女拖拉机手的新天地,嘴角也荡出了笑容。

    “贞仪妹妹好胆气,我心里满满欢喜,哪里会嘲弄作笑呢?倒是这唱词的人,却不好寻,我也是偶然听之,记在了心里罢了。”

    “说句实话,之前并不知道妹妹有这样的胆魄,若不然,第一次飞升的时候,定是要请妹妹的。不为别的,便为日后人们追忆起天下人第一次飞升天际的时候,便会想到有个女子。也算是一桩我朝的木兰美谈了,也应了妹妹那句话:始信须眉等巾帼,谁言女儿不英雄!”

    田贞仪仔细看着刘钰的脸色,似乎想要看破刘钰的面皮,仔细听听刘钰说的这话到底是不是真心话。

    许久,这才转过头,呆呆地看着远处的虚空。

    心道:你既这般想,也真不枉我平日里的幻念,当真是个可引为知己的。只是我既想你为知己,却不知你在想什么,何时我能做你的知己呢?若是不知不解,为你知己也只是空幻之言,到头来我心里总念着你为知己,你却只当我是个异样女子,虽不俗,却也不过如此罢了。

    心里渐渐有些沉重,涌出一股甜涩的忧伤,如同咀嚼被人泼了陈醋的甘蔗。知道日后总不能时常相见,只恐连刘钰心里想什么怕也难知晓。

    平日里总是个乐天的人,不悲秋,倒喜秋菊万顷百花杀,今日却不知怎么,从到了这里,心里依然患得患失了两三次。

    心情多有一丝抑郁,使劲儿摇摇头,像是想把脑子里的这些郁结气都甩出去,恰好一阵风来,田贞仪顺势道:“三哥哥,何不把绳索解开?便乘风而去,何苦要拴着绳索,难以尽兴?”

    刘钰却摇摇头。

    “妹妹胆气大,可我胆子小。如今不比当日,当日我不怕死,今日却怕死了。这东西,是有风险的,会死人的。”

    这话说的古怪,田贞仪心有不解,问道:“当日比今日,多了什么、少了什么?”

    “嗯……当日我只是个不能袭爵的次子,今日我却是入了上舍的勋卫。当日敢冒死,因为非冒死不能遂志。如今不敢冒死,非不死不能遂志。”

    “人固有一死,若是当日初飞,或可重于泰山;而今日乘风,那就轻于鸿毛了。也不怕妹妹笑话,我倒想说一句:舍我其谁?”

    田贞仪自然知道,孟子的这句话,还有上面一半。

    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

    “这样吧,便在此做一诺,他日若遂志,再请妹妹一起乘风起。便是死,倒也无憾了。只怕到时候妹妹却出不得门了。”

    前半句说的还好,后半句就有些撩的意思了,吊篮上的人都听得懂,只是全都装听不懂。

    田贞仪心里被前半句所染,又被后半句所动,饶是平日里脂粉堆里机变无双,这时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也不知是刘钰有心说的那句撩语,还是自己自作多情,更不好去问清楚,心里只能像是爬过了个蚂蚁。

    好久,才压下去非要隐着旁敲一下那一句的冲动,避开了真正想说的,化作无知不懂的笑,顺着话道:“好啊,君子一诺,泰山可移。待三哥哥遂了志,咱们再乘风而游。”

    又吹了一阵风,田贞仪再也没提半句乘风起的话,默默地欣赏着下面的风景,心里涌出一丝丝轻快,只觉得虽不知刘钰到底想要什么,难为知己,可大丈夫当如是,心有天下事。

    待天色渐渐中午,终于熄了火,慢慢飘落下来。

    就在旁边的园林旧景中做夏游野餐,田贞仪也没再赋半句诗。

    临走的时候,田贞仪的半只脚都踏到车上了,忽然问道:“三哥哥,听说你颇通西学。我平日里也观星为乐。对于日食月食事,却还有些不懂的地方,待过几日,叫哥哥捎与你,你帮我看看哪里不对,可以吗?”

    “行。”

    “嗯。”

    再没说话,做了个别,就上了马车,也没有再掀开布帘。

    田平自去和刘钰道别,等回到了家里,田平这才问道:“日食月食,你懂得比我都透,哪有什么不懂的?”

    田贞仪咯咯一笑,也不扭捏,大方道:“你整日说他少懂诗词,难不成我要写诗词叫他品评联诗?”

    这话说的既大胆,也有几分泼辣,倒像是红拂女的胆气,田平一笑,正要离开,却听妹妹又道:“不准和他说我刚才说的话。他若问我的事,也不准你说。我自有纸笔。好哥哥,这话也别和父亲母亲大哥大姊说,妹妹求你了。”

    田平应声,心道傻妹妹,真以为我一下子就拿得出千两银子?真以为父亲当日非找他做事,捧他起来就真是一心为国、只为勋臣众计深远、而无为子女的私意?只是没想到着实超出意料,扶摇直上而非是缓缓而升,如今反倒不好弄了。

第一二七章 必拿下

    自清华园回来,刘钰的嘴里就像是含了一个晾衣架,合不拢。

    哼哼唧唧唱了半路小曲儿,回到家里也像是裤子里藏了一只猫似的,坐立不安,浑身刺挠。

    “公子今日兴致很高啊,看来游玩的尽兴,竟是有些魂不守舍。”

    康不怠一眼看出了刘钰的不对劲,刘钰也是个脸皮厚的,便道:“尽兴,特尽兴。哎,仲贤兄,我问你个事,你都三十多了,却连婚也不结,是怎么个意思?”

    已然是熟悉了刘钰的脾气,知道刘钰很少夹枪带棒地伤人,这话问出口也就是熟悉了之后的问答,日常话罢了。

    康不怠嘿了一声,折扇一甩,淡然道:“不想娶。才女吧……这年月家里没个锦衣玉食的生活,当不成才女,我也养不起啊。我虽文学老庄,但若说起同道,却以前朝李贽为慕。至于婚恋,更是认同他说的当以‘情’为第一。为人,更一心向往大自在的自由。然而他倒是自在了,老婆病死,儿女饿死,我这赚不出养家的钱,何苦叫老婆孩子遭罪?不若没有。”

    “娶个三从四德的吧,字就算认识一箩,却也少懂道理,无话可聊。除了晚上吹了灯说几句那种话……及至数年,连话都不用说,拍一拍便知何姿势,你说平日里说什么嘛?”

    “既如此,那青楼里多得是能谈诗写文的,能唱曲下棋的,如今天下才女半数在青楼,有了钱便能做新郎有知己,没钱了也不怕连累家人把人饿死,娶妻是何苦来哉?”

    “怎么,听公子这意思,今日如此高兴,可是遇到了心动女子?”

    刘钰哈哈一笑,抓着康不怠的手猛摇了两下道:“要不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呢?仲贤这几句话,当真说到我心坎里了。你还真说对了,我今儿个真遇到了个奇女子。”

    说是奇女子,刘钰心里却知道,也就此时当做为奇,放到后世花木兰都能登飞船游太空的年代,便也不能如此震撼了,然终究此时此刻非彼时彼刻。

    长大后算是初见,几句话就让刘钰心里痒痒,反正这婚迟早要结,如此女子怎么也比碰大运要强。

    偶遇到个看顺眼的,自然是要追的,前世理所当然的心态。

    能不能到手且另说,但若真信了话本里百转千回一见钟情的故事,那就是做梦了;而若是信了酸腐儒生写的倒贴故事,那就是白日做梦了。

    大致把今天的事一说,略去了姓名身份,听的康不怠也是惊叹连连。

    “哎呦,若是这么说,公子今日的笑,可真是笑到了实在处。我也不讳言,公子少读诗文,可曾听过薛涛、李季兰的名字?”

    “薛涛,李季兰?”

    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阵,终于想到了一点印象。

    “薛涛,是不是那个和元稹……”

    “对,就是她。不过我要说的,不是她和元稹之间的事。薛涛九岁的时候,做过一句诗,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公子虽然对诗文不是很懂,以为这两句诗如何?”

    刘钰文化水平肯定不够,但多少还是懂一点欣赏,赞道:“九岁能做出来这样的诗,极好啊。”

    康不怠抚掌笑道:“所以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公子看到的,是极好。而另一些人看到的,则是……枝迎南北鸟,那不是说这枝条是个浪荡的,谁上都行?叶送往来风,那不是说这叶子不可能从一而终?于是有人就说,从这两句诗就能看出来,这女子将来必然失节。”

    “至于李季兰,则也差不多,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然而,这架音通嫁,是故就有人说,她小小年纪就恨嫁,将来肯定是个表子。”

    “然而薛涛以其才情,以女流之身,做过正式官职的校书郎。李季兰亦是一时诗豪。编排他们的人,若在唐时,恐怕连被这二女见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听到这,刘钰也忍不住道:“这是先射箭再画靶子?还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康不怠叹了口气,哎然一声。

    “所以到了宋之后,腐儒渐兴,以至李易安最后欲要传诗,却只得一句‘才藻非女子事也’。”

    “及至前朝即本朝……公子有所不知,对女子才德之事,又有一番争论。”

    “闽有人言:徒有才而无德,不足以称才。如蔡文姬之诗、李易安之词,失节再嫁,读者无不齿冷。一旦失节,纵仙姿慧舌,妙技绝艺,亦不过名妓尔。”

    “便说蔡文姬、李易安的诗词,这么好,还不是读起来的时候人人嘲笑她们失节再嫁?寡妇再嫁,那就和鸡没有任何区别了,哪怕文辞再美,那也就是名鸡;没有文辞再嫁,那就是普通鸡。”

    这话刺耳,刘钰忍不住呸了一声。

    “蔡文姬的诗词我读的少,但李易安的词我倒是读过。我倒是没觉得读诗的时候还耻笑她再嫁,就是觉得……我若生在宋时,易安居士定是以为我是文盲,瞧不上我。”

    “哈哈哈哈哈……”康不怠大笑之后,又叹气道:“是啊。然而可就真有人这么觉得。

    “如今更有人做《女范捷录》,以为:上古时候的妃子,三皇五帝的妃子,哪一个有文化?但也都是表率;而如今天下的***、荡、妇,都是有文化的,是识文断字导致了她们的荡和淫。”

    “当然,也有不少人对此反对,名扬天下为妇人张目者也有不少。又因为甲申年事,儒生剃发者多,是故多有赞颂女丈夫、女豪杰的诗文故事。是以如今江南,不但有真儒之争,这妇人才德之争也是如火如荼。”

    “只是,胜负未可知。但一则前朝心学兴起,以至思潮混乱,道德不兴,如今物极必反月满必亏,这禁锢之言又重新回潮;二则女子居于闺阁之内,才德之争,在于其父兄,父兄只怕支持无才是德的更多一些。如今国朝又复八股、再兴三纲五常,我看呐……”

    刘钰以为康不怠下一句会说这大顺药丸,然而康不怠虽狷狂却也不作死,却道:“我看呐,只怕也难说,国朝风气会又复宋明。”

    这个问题刘钰是考虑过的,文艺复兴带来的旧道德解体、思想解禁,必然会迎来一次剧烈的触底反弹。

    但没想到这德才之争在江南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在大局上,刘钰觉得康不怠和自己想的差不多:大顺这条船,到了选择方向、形成一朝风气的关键时刻。

    可能重回宋明,也可能走向汉唐,这种分歧,在各个方面都有所体现。

    真儒之争、道统之争、复古与西学之争、女子才德之争,无一不是体现。

    若没有大的波澜,一旦准噶尔事平定,这种争端和分歧肯定会搏出一个胜利者,也就会决定今后的路。

    看似八十年的思想混乱暂时停歇,实际上这只是最后决战前的平静。

    沉思中,康不怠又道:“公子还记得你我初见时候,关于唐边塞诗的那番话吗?”

    “嗯,记得。仲贤之言,醍醐灌顶。”

    “国朝说要复汉唐之雄,以李唐自比。便如叶落而知秋,其实只需看两件事。”

    他伸出两根手指,屈下一根道:“一看军旅诗风。什么时候诗里都是征夫泪、闺中苦、戍边思、开边怨,什么时候便真有了汉唐之气,拓土之雄。”

    “二嘛,就是看天下女子是否有李唐时候的模样与开放,不求能如薛涛一般做校书郎,亦不求能如平阳昭公主一般领兵野战,只要能才胜于德,不以改嫁为异,不以再嫁为耻,放足、论诗,交大夫。到那时可知,腐儒自宋以来的妇人之态,终于洗去了,儒生心中自信,又何惧女子有才?”

    “洗不去腐儒之妇人态,哪有什么汉唐风?若真有了汉唐气,自然而然便有了我说的那两处。倒不是说要先有这两处,才有汉唐风。”

    “此所谓,国势映于文也。”

    “公子有大志,这婚嫁之事,虽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如今既遇到这等女子,就该如公子出征北疆时候,攻城拔寨、先登竖旗、谋而后动,抢功争先,不可落入他人之手啊!夫英雄者,当娶汉唐烈女。”

    此烈,非彼烈。

    刘钰拍着手道:“我也正有此意啊!要不为何要和仲贤说起这事?还是有求于仲贤啊。”

    昨日已然心动,故而撩了一句,说什么“只怕到时候妹妹却出不得门了”,这话里的骚处就在于为何出不得门?因为嫁给别人了呗。

    虽说撩的时候他就想过,不可能如故事里说的那般,嘤咛一声、脸色羞红之类。可骚完了之后,却连个回应都没有,这就让他心里颇为痒痒。

    田平这妹妹,开口就能作诗,刘钰自己这点文化水平心里很有逼数,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天喝花酒他就已经给自己了准确定位——半文盲。

    这时代的人讲究诗词传情。

    都说人不抄袭枉穿越,然而刘钰所处的这个时代,抄都没法抄。

    他会的,大半都成为了唐宋历史。

    剩下那些不是历史的,白日里也算是脱口而出不爱红装爱武装,问题是剩下的要么就是“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要么就是“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

    这玩意作出来这时候会不会吓着皇帝不说,关键是田贞仪又不是丽达·乌斯季诺维奇,这诗词的味儿不对啊。

    再剩下能抄的,貌似还有个纳兰性德。然而他因为对满清的偏见不曾背过半句,知道这个名字还是因为“微风吹起了纳兰性德的【刘海】”这样的“奇文共赏”。

    田贞仪倒是说想要请教他一些问题,和他探讨一下日食月食的问题。然而听起来田贞仪或许只是非常单纯的想讨论科学?

    他想着,这康不怠是个文化人,能不能把“俺喜欢你,俺以后想和你困觉”这样的话,含蓄委婉地做两首小诗,夹在里面撩一撩?

    把自己的想法一说,康不怠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刘钰,好半天才摇头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还是公子根本不擅此事?平日里公子很精明的,怎么到这种事上,竟如初哥儿一般?”

    刘钰尴尬一笑,无奈道:“之前在后院和丫鬟们,我这身份也用不着动脑,裤腰带都不用自己解。这个出去花钱吧,你也懂,只要钱到位,那自然是想怎么来怎么来。仲贤也知道我这水平,白话文倒是会说,典故知道历史,可是这个雪月风花女儿心思嘛……呵呵呵。”

    康不怠也被刘钰说笑了,无奈反问道:“公子以为,就公子的诗词才情,不说放眼京城,便是以‘不通诗文’著称的武德宫里,是什么水平?”

    “呃……”

    没有回答,胜过回答。

    “所以公子以自己的短处,去教别人的长处,公子既懂兵法,果然是当局者迷,连这个都想不通了吗?”

    刘钰恍然道:“所以,我该把我毕生所学的算数几何天文地理等学问,倾囊相授,最好在写一本算法书送与他?叫他知我手段才能?”

    康不怠惊了,呆滞了好半天,给刘钰讲了一个笑话。

    “说是有一女子,看上了一个青年木匠。为图相见,便故意把椅子弄坏,请那木匠来修。之后隔三差五,便弄坏一次。如此再三,某一日又弄坏了,那木匠却扛着一个铁椅子来了,说道:我见姑娘的椅子总坏,便找铁匠打了一把铁的,这一次便坏不了了!!!!”

    笑话讲完,康不怠恨不得敲两下刘钰的脑袋,语气颇有些恨见榆木脑袋的恨,只道:“那奇女子既然要与你讨论日食月食,公子便讨论就是。写诗写诗,若是她想与人品诗,找任何一个八股秀才也比公子强百倍,那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再说就算是学问之外的交流……公子知不知道俞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

    被康不怠喷了两句,又讲完那个笑话,刘钰脸色微红,讷讷道:“我虽然才华不及仲贤,可是这知音的故事,还是知道的。”

    康不怠反问:“既知道,那我问公子,钟子期会弹琴吗?”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连琴都不会谈,妨碍两人为知音吗?”

    “诗词重意,而轻格律。意,意,意!公子和那奇女子谈了许多,又是刘大哥讲话理太偏,又是木兰不为孝烈女,为什么非要用做婉约诗?只要说些意就好,重要的是意,不是格律。”

    刘钰赶忙拿出随身带着的小本本,连声道:“先生细说,细说。”

    康不怠失笑,把头轻摇,嘴角浮笑。

    “那女子颇奇,所做诗词虽只三五句,便可知是个心胸有天下的豪气。这种女人需要的是什么?”

    “是尊重、被需求感,施展心中抱负才华的一个机会。公子要做的,就是继续往上爬,然后在交流的时候,时不时写一些事,让她帮忙出出主意,询问询问她的看法。这样她才能感觉到自己平身所学有施展的地方,被尊重,被需求,缺了公子,她就少了一个谈论大事、或者将生平所学施展的机会,因为她毕竟是个女子,没有出将入相的可能。”

    “只有满足这些,才能让她慢慢知晓公子的重要。若不然只是联诗作词,闺阁里的手帕交多得是,哪一个不比公子作的好?但公子可以给她那些手帕交给不了的东西,一个让她有施展才能的机会。”

    “比如公子想做什么事,便可以写信给她,让她出出主意。若能用,便用上,再写信给她,说她的办法用了、有效云云。这才是正途。公子想的那玩意……写诗……写诗都不如再给她唱一遍刘大哥讲话理太偏!”

    “投其所好。就像钓鱼,你用香油拌麦麸饵料却想钓鲶鱼,那不是南辕北辙吗?”

    “没有雌雄之别的尊重、将她当成豪杰知己求问的被需求感、用她给的主意做些事然后告诉她效果并称赞她的才能、顺着她的巾帼亦可为豪杰的心态。捏住这四点!”

    刘钰细细品了品这番话,心里那种刺挠的不知所措的感觉渐渐消散,许真的是当局者迷,被康不怠一说,立刻云开月明。

    “公子要做的,就是现在什么都不做,更别想着学几句酸诗情词。而是往上爬,往上爬,往上爬,爬到高处,方有资格论天下事。”

    “现下,公子应该静下心,继续跟着我学写策论。虽不知公子为什么非要做那几篇,但万一不是那几篇呢?多学学,以防万一。”

    “是,先生说得是。是我想错了。”刘钰冲着康不怠拱拱手,深吸几口气,将心里那道刺挠的火驱走,静下心开始跟着康不怠分析学习三苏、王安石、范仲淹等人的策论名篇。

第一二八章 得分点和槽点

    一直到七月前,田平也再没来找过自己,可能是知道刘钰忙着温书,不会在大考之前打扰。

    一直到七月初一,田平这才来了一趟来送礼。

    礼物还是挺吉祥的,一套昂贵的仿生瓷。

    栩栩如生的大瓷螃蟹,蟹钳上夹着两根芦苇棒,寓意是“二甲传胪”,两个甲钳夹芦苇棒的谐音。

    别的话也没说,更没有传递半句其余的话。

    只说让刘钰好好考试,甚至都没留下喝一杯酒,就急匆匆离开了。

    到了七月二十三开考,分为初试和复试。

    初试都是客观内容,放枪、几何、骑术、举石、算学、天文、地理,难度相对于内舍的夏考,要难不少,至少几何已经考到了立体几何,天文考到了岁差问题。

    三日考,三日阅卷,参加考试的一共也就百十个人,而且都是很客观的内容,没有半分作假或者主观的影响。

    到八月头一天,便是复试。

    阅卷完成,这些客观的内容刘钰毫无意外的还是第一。

    举石差点,但是其余的科目拉分太大,其余人怎么也追不上的。

    真正意义深远的考试还是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策论。

    殿试是在禁城的太和殿进行,到了这一步,管的就比较松了。

    一则是皇帝可能在场,作弊等于作死。

    二则就是策论这东西,作弊也毫无意义,如果提前不知道题目的话。

    史书多了去了,大顺又考诸子百家、天文地理,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题目。

    殿试中可以抽烟,但不能喝酒吃饭,当然最好也别抽。

    可以带提神的鼻烟,但前提是你别爽过了之后当着皇帝的面打喷嚏就行。

    参加考试的可以自己背着小桌子去。

    宫廷里的桌子都很别扭,为了复古意选的都是案几,自己要学古之真士跪坐。

    然而从唐朝开始,胡凳桌子就已经普及,出于礼仪而弄的复古案几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应的。

    要是不嫌累可以自己背着桌子,从禁城大门一路背到太和殿,反正武德宫选的人要重武,要是连桌子都背不动也就不用参加了。

    按照之前初试的排名,在太和殿外等着。

    初试成绩最好的第一个进去,自己选最好的位置放下桌子,鉴于八月的天已经不暖,宫里也会准备一些暖炉,但都是放在特定的位置,谁的初试成绩好谁就能抢到最暖和、光线最好的地方。

    天一亮,刘钰就背着桌子跟着一群人,在女官和太监的引导下来到了太和殿外。

    中间的台阶不准走,但特许走左边的台阶。

    点名、行礼、跪恩之类的流成走了一遍后,按照之前初试的排名,一个个入殿,选好自己的位置。

    自己背着桌子来的,就把桌子展开。

    没背着桌子的,自有太监安排那种别扭的春秋古风的低矮案几。

    安排好桌子后,就等着皇帝来,跪拜之后,考试时间太久,皇帝也不可能一直在这盯着,勉励了几句后就撤了。

    现场主持考试的,是英国公、左平章事、加权将军张牧之。

    祖上是当年太宗李过的后营左果毅将军张能,跟着李过和高一功在延安、榆林抵挡阿济格,潼关之战失败后全身而退。

    作为大顺的西、路军一路转战万里,爬雪山过草地,从陕西辗转抵达了湖南,之后更是打满了全场。

    嫡系中的嫡系。

    恰好前朝英国公也姓张,或是出于某种恶趣味,亦或许算是一种侄儿抢了堂弟的正统的自嘲,总归张能一脉也封了英国公。

    和翼、襄、靖等公爵一样,比齐国公这样的春秋古国爵稍微高出一点点:这是大顺那群老勋贵评书戏本听多了,一个个觉得这种溢美的爵号比春秋古国号的高级一点点,和水德是蓝色的差不多的缘故……

    加了权将军意味着没了兵权,英国公张牧之算是刘钰的爷爷辈了,既是主持考试,刘钰要跪着从英国公的手里接过试题,再回到桌上打开。

    试卷打开,格式也能看出来大顺的一些历史遗留问题。

    槽点太多。

    奉

    天承运

    皇帝制曰:朕恭膺天命,绍世登基,于今九年矣。

    仰赖太祖之武德、太宗之文华、世宗之禅义、高宗之孝仁,至今庶政和谐,四方安谧,拓土于北,略有小功以绱祖宗。

    朕朝夕典学,惟日孜孜,无敢逸豫。欲兴卫社稷,抚牧百姓,膺服四夷。

    故求诸于经史,以探治乱之源;求诸于百家,以晓宇宙之机;求诸于军旅,以资控驭之略;求诸于天文,以通风云之变;求诸于地理,以知险易之要;求诸于几何,以准远近之宜;求诸于轻重,以博财税之通。

    尔多士自军旅来,学于武德宫,究于当今世。兹当临轩发策,其敬听朕言。邦国兴旺之学,以史为先,若《通鉴》、《太史记》、《汉书》、《唐书》。

    昔汉武拓西,北击匈奴,凿空西域,数度用兵于大宛,或曰户口减半而罪己,然终汉一朝,不曾有腥膻九州事。后言:国恒以弱灭,独汉以强亡。

    西域既开,得葡萄、石榴、苜蓿等,又有大宛良马。以货殖交于大夏等国,互通有无,始知极西尚有国。

    待汉亡,又有三国事,晋以立,八王祸,匈奴、鲜卑、羯、羌、氐等夷狄辈借机而叛,至衣冠南渡。

    隋以后,李唐兴,都于长安,复又开西域,乃有北庭、安西为都护,拱卫诸夏。胡商往来,居于坊市,宝石胡椒充盈市场,万国来朝。

    安史祸,吐蕃又叛,西域遂不通,归义军孤守,终不得见王师。

    自后,西域七百年不闻汉音。

    而至于宋,不通西域,檀渊盟,靖康耻,崖山恨。蒙元灭,朱明兴,弃哈密,再不履西域,终有东虏之祸。

    非求谶纬之言、巫卜之术。其西域之有无,与国运关乎欤?

    汉开西域,力霑乌孙;唐启安西,威震大食。今准部盘于葱岭,卧于龟兹,得黄沙之险,有水草之肥,掌耕稼之洲,素来不朝,其势日大,若加之以兵,讵无胜算欤?

    读完了史论的题目,刘钰心中大喜。

    当初皇帝给自己的那几本书,果然就是“钦点”的意思,这史论策的题目确确实实就是在问西域的事。

    自己早就准备好了,康不怠的文笔大气张扬,洋洋洒洒五千余言,只要一会默诵下来誊抄一遍即可。

    倒是这殿试策论的题目,刘钰只能说是槽点太多。

    若是正常点的朝代,奉天承运之后,用不着加太多的“感谢名单”,至多也就追到太祖那。

    然而大顺当年的权力交接过于奇葩,李自成死后是侄儿李过,李过之后是高一功,高一功之后才是李来亨。

    除了李自成和李过之间算是那么点血亲,剩下的都和血亲沾不到关系。

    有战友、有义子,中途连姓都换了一次,因此这感谢名单要一直追记到李来亨,否则就是忘本。

    而后面的题干,更是凸显了大顺的意识形态。

    汉、唐都亡了。

    但不管怎么说,前汉亡于绿林赤眉;后汉亡于黄巾。

    唐虽然亡于藩镇,可实际上根源于黄巢的起义。

    大顺的意识形态很明确,隐约就是说,大顺可以亡,但要亡于内,不可亡于外。

    所以把汉唐列出来,猛夸了一番,然后就开始辱那些没有拿过西域的。

    汉唐不是那么光鲜,各有各的问题。

    外戚专权、将军乱政、藩镇之祸、边将抢功,等等等等。

    可在明末遗留下的意识形态下,这些都不是问题。

    甚至隐约在表达一种态度:亡于内,那是肉烂在了锅里。今儿这史论,不是讨论汉唐的过失,而是只论汉唐为什么不亡于外。

    按说明是亡在大顺的手里,逼死崇祯的不是多尔衮而是李自成。

    但明末的事……大顺自号开国之难前所未有,其实在大顺官方看来,明末是差一点点就要完犊子了,所以把之归于为与宋并列——没西域嘛。

    虽然说不求谶纬、巫卜这些不着调的东西,但是大顺还是要问问,为什么得到西域的王朝,一般都是亡于内;而没有得到西域的王朝,一般都是亡于外?

    这里面有什么关系吗?

    这里面当然有关系,但关系是反的,只有打遍天下无敌手才能拿到西域,而不是拿到西域就打遍天下无敌手。

    作为策论的题目,肯定是要论证的。

    本身也是在考验一下考生的大局观和逻辑思维能力:马是白马,还是白马是马。

    后面又说,现在准备盘踞在西域,既处在东西交汇的要路,又有草场,又有农耕地,还有黄沙后勤的阻隔,如果想要征讨准部,可以获胜吗?

    这看上去是在问考生有没有胜算,或者说给出一个用兵的方略,实际上则是两个问题。

    其一:准部与喀尔喀蒙古的区别,为什么准部强大,而喀尔喀部混成了那个德行?其区别就在于有没有耕种地,一个单纯的草原部落这年月已经完犊子了,一个强大的游牧势力,此时必然是要有农耕、有筑城,有手工业的。

    这是要论证,一定要干它,否则它肯定越来越强。

    其二:如果想要干它,它有黄沙之险,后勤问题怎么解决?

    考生们,快夸夸朕英明神武,力排众议,解决了喀尔喀问题,使得用兵可以走另一条路线,而不只是只能沿着河西走廊用兵。

    这个夸,才是“紧要”之处。

    或者说,得分点。

    夸过之后,才可以天马行空地继续往下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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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介绍:
假如明亡后是一个汉人王朝,会是怎样?
刘钰穿越后,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个历史拐点下的王朝大顺。
起步就是公爵之子,有爹有娘有丫鬟,钱多人多关系多,生活枯燥之余,刘钰只好找点事情做。
于是……
新顺173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顺173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顺173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