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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顺1730txt下载     新顺173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九章 酒醉多言

    “那些罗刹人看管的可严?”

    闷在家里数日,也不知道一些变化,今日正好问问。

    旁边桌上一人笑道:“哪有什么严不严?不过是担心百姓少见西洋人,当去观猴罢了。是有孩儿军看着,但对你我而言,那还叫有人看管?看管的都是各家的兄弟故人。”

    田平也接话道:“守常兄若是去彰胜者之威,需得多带几个人才行。若不然只怕他们愤恨,到时打起来。”

    众人也趁机又劝酒道:“是了是了,守常兄这一战立下了威风,那些罗刹人如何不恨你?只是敌人恨得越很,胜者心里反越痛快。来来来,再敬守常兄一杯。一为拓边之功,二为守常兄乃是同窗里第一个授勋的。”

    众人起身敬酒,刘钰也自起身,一饮而尽后道:“我立了功,诸位兄弟就不想着搏一搏?”

    如同凉水洒进了油锅,桌席上各人脸色各异。

    今日田平做东宴请,一众人多半是跟着刘钰闹过热气球玩笑、一起跪过金水桥的。

    此事已过去,刘钰走了将近两年,立了偌大的功,本又就是武德宫上舍的热门人选,众人哪里不知道刘钰这是要飞黄腾达了?

    说来诸人里,就刘钰这么一个被恩封的勋卫,其余人多是次子。

    虽是次子,生于富贵之家,也吃不得太多苦,只想着将来做个散骑舍人。日后若有机会,去西南土司那里镀一层金便算是烧了高香了。

    至于西北战事,都知道能立功,但这些人多半不想去。西北又冷又苦,之前大顺在西北也吃过几次败仗的,听起来多有凶险。

    那些非是勋贵出身的,成绩又多半一般。

    武德宫里的非勋贵子弟,若是学的极好的,都有一股子傲气,不愿意溜须拍马和勋贵子弟走的太近。走的太近的,多半是没机会入上舍的。

    入不得上舍,又没有勋贵家世,多半就是外放到军中做个不大不小的军官。

    不到“运筹帷幄帐中算”的级别,是要去枪林弹雨中砍人的,也或许扔到东宁、云贵、松花江、蒙古这样的鬼地方做个边军军官。

    两年前还是一起玩乐吵闹的同窗,现在各有不同的前途,不免伤神。

    田平也是苦笑道:“守常兄,非是我不肯搏,我的事儿你也知道。听不得枪响、骑不得烈马。上舍是没戏了,战场上更不用提,走科举定不如那些人,不上不下,着实尴尬。”

    “过几日就是内舍夏考。我肯定是没戏入上舍了。日后若有机遇,能去书写房做中书舍人,那便极好。”

    “倒是守常兄你,需得准备准备了。夏考即来,到时候入了上舍,方为正途。”

    内舍升上舍,既要看平日考教的表现,也要在夏考中评分过关。

    回忆了一下内舍夏考的内容,刘钰倒不担忧。

    几何、类似应用题的测绘计算、算学、马术、弓或火枪二选一的射击。

    默写一段从孙子、吴子、蔚缭、司马等七经中的一段;做个小策论谈一谈兵书中的一些策略。

    空白填空补全一些论语、孟子中的节选。

    大约就是这些内容,其书经难度和科举考试不可同日而语。

    与上舍中三年一次的秋考不同,少了史策论和政策论,兵法策也只是简单的考一下就行。

    入上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但入了上舍之后的秋考,才决定了日后的上限——类似于科举中状元、榜眼、探花、进士、同进士出身的区别。

    武德宫秋考前三的,直接授龙禁。

    和照五品例的勋卫不同,龙禁是三品。一则勋卫多是授予将来要袭爵的公侯嫡长,五品不过是在袭爵前熟悉一下;而武德宫上舍三甲几乎没有公侯嫡长,直接授品级高一些,才能构成勋贵、武德宫天子门生和文官之间的平衡。

    天佑殿照例都是一解了兵权的勋贵、一武德宫上舍出身的、四名科举出身的。这大体上也就是整个官场的比例,科举之外掺沙子的不能太多,防止尾大不掉;但也不能太少,正好可以控制。

    虽说并无明例规定,入天佑殿一定得是武德宫魁首和科举殿试状元,可实际上基本都是。

    按说就算入了上舍也要刷够宿日课时,但当年武德宫初创时候正值战乱,往往急缺人才时候就需要里面的人上战场顶上去。所以之前有定制,出战时间也算刷课时。

    故而刘钰若是夏考合格入了上舍,是直接有资格参加三年一次的上舍秋考的。

    皇帝不可能单独为刘钰破例,但却很懂钻空子。

    本身刘钰的西学水平自吹极高,武经各书也是熟悉,战场上真正历练过,马术枪法也都不错,只要过了策论这道坎,便无问题。

    他心里对“钦定”的事断定了八成,又比这些同窗们先走完了最难的从军功白身到上轻车都尉的开始路,却不敢有半分的傲气。

    这些人日后不管去了哪,都是人脉关系,这时候要结交好才是。

    听到众人有些颓丧,他也不再提日后出路的事。

    心中也知道,公侯府里的次子们,实在缺乏努力所必须的困境,多半也就当个散骑舍人混完一生,日后依附本家生活。

    但若是有一两个真正愿意找条出路的,这些公侯次子都是一些可以用的人才,就看朝廷知不知道怎么用。

    此时不便谈这些,就借着众人庆贺或是提前祝贺他入上舍的机会,多询问了几个不甘心散骑舍人过完一生的,暗暗记住了名字。

    酒到半酣,刘钰趁机说起来懂日语的西席一事,又说了下希望各位同窗动用些关系,打听一下福建跑长崎的商船商人。

    一问跑船数量,二问货物货品。

    刨除掉那些家里不是公侯的,剩余的人虽然非是嫡子,可是家里的关系网和圈子,注定了他们想要得到什么消息,远比别人更容易。

    田平大约想了一下家里的关系,酒意上涌,拍着胸脯道:“守常兄放心,我既不知你要干什么,也不想知道。但你既然有用,这事我便出力给你打听一下。”

    “请懂倭语的西席,实在少见。我朝与倭人少往来,宣武门常见西洋人,可是倭人却是见不到的。福建或许有?只要有,定能找到。”

    刘钰想了一下,又嘱咐道:“最好是个良家子。身世清白一些,或是跟着跑船的也行。身世不清白的,我可不要,万一是个倭人探子,将来惹来一身麻烦。”

    “这你放心。我知道轻重。既是肯给钱,又有个体面出身,就当是公府清客,还是很容易找到的。”田平半醉,心里还明白这其中的麻烦。

    桌上的其余人也都表示,可以让家里帮帮忙,催催广东、澳门、浙江那边的各路关系,帮着刘钰打听打听,寻个靠谱的人。

    至于刘钰到底想干什么,这些人也都很识趣,没问半句。

    本身刘钰就是勋贵子弟圈子里的异类,自小就学拉丁文和西学。

    在他们看来,或许拉丁语和日语,就像是诗词与歌赋的关系?通诗词者,多半喜欢歌赋?却不知这趣味何在。

    只当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眼看这顿酒已经喝到了申时,一个个也都喝的差不多了,刘钰借机说起来之前借钱的事。

    只说自己最近用钱处多,不是很宽绰,希望诸位弟兄能宽限些时日。

    他当初借了两千两,但都是从公侯子弟中借的,平摊在每人身上也就是不到百两。

    这时候说出来这话,众人七嘴八舌,都说只当是恭贺守常兄授勋之礼的。

    刘钰趁势就说那这些钱,日后自己干些什么事的时候,只当众人的股本,待时候分红。

    日后若真有机会赚钱,自然是参与的人越多越好。钱是排名前几的关系粘合剂,刘钰希望借这件事打开的缺口,将来拉扯进来更多的勋贵家庭。

    一起喝酒的人并没有当回事,一则钱不多,二则这种话现在也就说说,日后真见了分红,再说别的。

    刘钰想的却是,若真有机会做些贸易,肯定第一笔分红要多拿一些诱惑诱惑这些人,借着由头叫他们投更多的钱。

    这两千两,就当是两年前布下的鱼饵,将来要钓更大的鱼。

    乱哄哄的热闹后,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刘钰办完了想办的事,田平这边也喝多了。

    喝吐了未必真喝多了,说胡话也未必真喝多了,但田平说的那些话,肯定是真的喝多了。

    “守常兄,过些日子你再弄个热气球吧。我家妹妹自从那日看到了咱俩在天上飞,老是缠着我问问天上往下看是怎么模样。”

    “待过些日子,你再弄一个。我偷偷带上我妹妹,咱们一起出城看看。你俩小时候见过的,大了后就不曾见,她还是刘家三哥哥、刘家三哥哥的叫你呢。她也是个淘气的,后园可关不住她,常嚷嚷着闷死了……”

    这些话可不是能当着外人的面说的,说到这些,显然是已经喝大了。

    刘钰也已经晕乎乎的,回忆着小时候一起玩耍过的少女,早忘了是什么模样。

    舌头也大了,只哭穷说没钱再做一个了,之前那个被陛下弄走了也不还,赏了个荷包还不够买二尺布的……

    又闹腾了一阵,吐的人渐渐多了,这酒局也就该散了。齐国公府里派了车,或是派了小厮,送这些人回家。

    武德宫休沐两日,后日就要再度开学,刘钰也打算后日就去武德宫。

    第二日醒了酒,去了自己的小院,就把馒头叫了过去。

    “昨儿的感觉如何?”

    “由仆为人,玄妙至极。似乎饭菜都比从前的香鲜许多。先生之情,子明必不敢忘。”

    听着这半文绉绉的话,刘钰先乐了。

    “行啊,真是身份从馒头成了米子明,这话儿也变了。”

    馒头也笑了,稽首道:“也不怕先生笑话。我也是跟着先生一起读过书做过伴当书童的。其实这些话本就会说,只是如同衣服颜色,买不买得起、和有没有资格穿,可不是一回事。昨日一起去齐国公府上,好几次我都差点下意识地跪下去,只是膝盖既忍过了昨天,这嘴巴也就学会了说人话。”

    刘钰拍拍馒头的肩膀,勉励道:“这是好事。你这舌头慢慢习惯吧,日后别叫我三爷,我也尽量不叫你馒头。既拜了师,我总得教你点什么。你有没有想学的?”

    “先生教我什么,我便学什么。我也知道,日后的前途只有跟着先生,所以先生所教的,必是将来先生有用的。”

    这话让刘钰叹了口气,摇头道:“别想得太简单。未必用得上,可能学了几年,竟学成了屠龙术,空有一身技艺却无处施展,也未可知。”

    馒头跟着刘钰一起叹息道:“先生想教的,肯定还是南洋事。日后若先生真无用武之地,子明愿驾一叶扁舟,陪先生荡波海上。怎么能说无用呢?”

    他跟着刘钰许久,很多事耳濡目染,大约能猜到刘钰的一些心思。说这话的时候,又想若真到那一天,荡波于海上,最好是那个姑娘也在。先生嘛,最好也有个听得懂他瑶琴断弦意的师娘,那就完美了。

    然而说完这话,刘钰却大笑道:“驾一叶扁舟荡波海上?我可不想这么避世。真到那一天,架一叶扁舟去当海盗,也比哭唱两句‘吾道孤’要强。不过你说的倒是没错,我是要教你与南洋事有关的学问。”

    又揶揄道:“我知你惦念着杜锋的妹子,只不过那是个削减了脑袋想当官的脑袋。不过我的话,他应该能放在心上——就像前朝阳明先生的心学,真正想学他学问的,总是少于想复刻他悟道成圣封伯而学的。我自不敢比阳明先生,但意思还是这个意思,杜锋见我一路腾达,我的话他肯定听。他要真考上了武德宫,肯定会想办法学一些海上知识。这里面就有个说法了。”

    说完,嘿嘿一笑:“我抓了白令、切里科夫等人。他们是懂航海的。我是只懂个皮毛,真正想学还得从他们身上学。但杜锋想学,虽有几何算学的基础,却有个大问题。他不懂拉丁语、白令也不会汉话……而你,跟着我学过几年,多少是懂一些的。你可明白了?”

    “说不得日后,他还要黏着你、讨好你呢。这对你也是个机会。你看你先生我给你安排的怎么样?”

    馒头心情大好,躬身笑道:“先生安排的明明白白。子明佩服。”

    “行,那就这么定了。明日我去武德宫,你还是去以前的那间小屋。不说束发读书吧,却也差不多了。我每天抽出时间,教你拉丁文和几何、算学。你呢,拿出悬梁刺股的劲儿,争取早日学会,我也好安排你去白令那跟着学。”

    “每天我讲一些,再多留些题目。不管是为了那姑娘也罢,还是为了将来谋个出身也罢,亦或者就算是为了还我的恩情……”

    “我只想告诉你:你人生的机会就这一次,抓紧了。抓不住,你梦里想要的一切,都得不到。别人用十分的劲儿,你就得用二十分的劲。”

    馒头哪里不知道刘钰说的句句是实,心道三爷放心,我定拿出最大的劲儿就是。昨日坐着在桌上吃饭,那是借您的情,日后如有一日,我是盼着靠自己的身份就能和那些人平起平坐谈笑风生的。

    他把这些心里的话一句不说,只是重重地朝刘钰行了个大礼,尽于不言。

第一百章 枪和枪

    “骑铁青黑骡者,即为奸贼刘守常。其后随行骑马牵白马者,当为其伴当。”

    国子监大街上,几名穿着青色长衫的年轻人坐在临街的一家酒肆内,居高指点着下面穿行而过的人物。

    武德宫和国子监就隔了一条街,或许是朝廷有意为之,故意造成这种对立,双方的斗殴打架事件常有,互相看不顺眼。

    明末结社之风日盛,复社之前,便有香山同社、浙西闻社、江北南社、江西则社、历亭席社、云簪社、吴门羽朋社、吴门匡社、武林读书社、山左朋大社等二三十家学社。

    大顺立国后,一开始废八股而用策论,加上对明末悲剧的反思、对程朱理学的批判,导致结社论政之风日盛。

    京城自不例外。

    或是监生,或是蒙荫,或是游学学子,居于京城,结社联诗,讨论时政,针砭时弊。

    太宗皇帝当年又有遗训,鼓励结社论政,以为此可使民智开。这些年各个学社之间甚至已经出现了报纸的雏形,当然,此时大部分人是不认字的,这些报纸的雏形也是给各个学社的成员看的。

    在酒肆中观察街道情况的这几人,都是京城“苌弘社”的成员,取庄子“苌弘死、血藏三年而化为碧”之意。

    青衫中为首一人,姓陈,名震。

    祖上名为陈用极,永昌元年,曾随左懋第北上,临行之时,穿白衣、戴白冠,谓送行亲友曰:此番北去,吾图死国尔!

    最终和谈失败,他拒绝剃发,不屈而死。

    明末之乱,沉痛难思,多有剃发降清者,甚至衍圣公都剃了发。之后大顺对那些投降士大夫的无情嘲讽、士大夫的自我反思,都催发出一些学社的不屈之气。

    京城的苌弘社,更是其中佼佼者。

    前些日子,国朝大胜罗刹,皇帝陛下亲征,亲自指挥大军作战,连破罗刹城堡,甚至连罗刹王的义子都俘获了。

    消息传来,苌弘社众人放歌纵酒,联诗庆贺,一个个高唱着汉之大风、唐之边塞,只恨不得学一学班定远,投笔从戎,做诸葛武侯,羽扇轻摇。然而终究只是酒后畅快,清醒之后,并无人真正投笔从戎。

    然而这种畅快和兴奋并未持续多久,很快,苌弘社的小报中就有人写了一篇文章,说的叫人咬牙切齿。

    说是朝廷不败而败、罗刹不胜而胜。朝廷不但赔了罗刹三十万两银子,还承认了罗刹的帝位,此天朝之大辱。不久之后,罗刹使团就要入京,国朝将以非朝贡之礼,接待罗刹使团。

    报中更说,谈判中有奸贼误国。

    尤其是翼国公之子刘钰刘守常,自小便学西洋学问,不通经史子集,挟洋自重,朝廷因其懂西洋语,而用其为副使。陛下亲征南归,以刘守常为将,然其为谋拓土之功,谈判中,竟尊罗刹为帝,又许以金银三十万,此真当世之秦桧也。

    苌弘社众人虽然碧血丹心,一腔热血,但多读经书,并不知罗刹何在,更不晓北边之事。

    匿名的小报一出,苌弘社众人顿时激愤,郁结于胸,恨不能手刃国贼。

    本身武德宫与科举及国子监的矛盾就深,不少人认为武德宫学的经书太少,学的西洋学问太多,这是舍本逐末。

    儒学为本,其余皆末,纵兴实学,亦不可舍本逐末。

    只不过是太宗皇帝遗训,这些人也不好直接说不对,但不满肯定是有的。

    这就好比本来一年有一百个官缺,因为武德宫的存在,直接少了四十个。

    不做官,如何能施展心中抱负?将这一腔碧血,化作立功之不朽?

    社中陈震年纪最小,也最激愤。祖上因为拒不剃发而死国,对于这种有辱天朝国格的事更是深以为耻。

    小报一出,他便第一个跳出来说要惩办国贼。要带头去督查院御史台上书。

    然而这个想法虽然得到了一些年轻人的认可,社团内的真正大佬们却不同意。

    陈震便退了一步,认为至少也应该效仿前朝土木堡之变后,朝中贤臣在朝堂上打死奸贼同党锦衣卫指挥使马顺的故事。

    不说打死,也应该把这刘钰这奸贼打一顿,叫朝中知道民心所向。

    有人便阴阳怪气煽风点火道:“人家是公爵公子,国朝不信我等文人,以武夫充斥朝堂,我等如何能及?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点火之下,陈震暴怒,咬破自己的手指道:“不过公爵次子,何足道哉?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前朝五人墓碑记事,白身之人尚敢痛殴阉党,吾等皆国子、监生,何惧一公爵次子?”

    众人壮其志,别有用心者便把他推到了台前,更有一些年轻人被陈震的勇气所鼓舞,愿意跟随陈震一起殴打国贼。

    酒肆中,盯着刘钰的陈震记下了刘钰在武德宫外的房子的位置,再度回到座位上。

    座上,几人摇头道:“可惜了。之前消息传来,说此人颇罗刹堡,复大明之奴儿干都司诸卫,我还当此人是个英雄。哪曾想,原来竟是这样的奸贼?”

    陈震冷笑道:“昔年王莽未篡之时,尚且谦恭;赵九为康王使金时,又岂知后来风波亭;洪承畴死战松锦,谁能想到日后剃发提兵?”

    众人都觉有理,有人悄悄拿出了一个包裹,四下再无外人,将包裹打开,露出了里面一个黑乎乎的铁疙瘩,上面带着一条引线。

    “这是震天雷。痛殴国贼之后,只恐朝中依旧有奸贼,侮辱天朝体面。正所谓,主辱臣死,国辱匹夫亡,若是罗刹使团真的入京,行宋辽旧事,那就用这东西投掷罗刹使团,逼国朝体面。”

    陈震双手接过,昂然道:“诸位放心!我有死国之志,若真是上国有辱,死又何惧?便是不死,此事也是我陈震一人所为。我虽不才,三斤铁骨还是有的。愿效前朝杨忠愍,纵刮骨之痛,亦一人承担!”

    将震天雷收好,陈震站起身,望着窗外,慨然赋诗。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天王自圣明,制作高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壮哉!”

    在座众人无不肃然,起身敬酒,纷纷道:“生吾所欲也!义吾所欲也!舍生而取义!”

    众人的敬意中,陈震只觉自己体内的血都沸腾起来,浑身热的厉害,忽然不觉自己被人当枪使。

    只是心想若是八十年前,国朝士子皆有此等壮志,何至于腥膻之耻?何至于腥膻之耻!

    …………

    武德宫前,刘钰把今日要学的题目布置给了馒头,自己牵着马进了武德宫的大门。

    到了校场,迫不及待地显摆了一番自己的战利品。

    这匹从战利品中挑选出的最好的波斯马,通体洁白,比之别的马匹肩膀高出了约莫十公分,极为雄壮。

    上去骑了两圈,旁边围观的同窗或是下舍的小学弟们纷纷叫好。去北边走了一年多的路,刘钰的马术进步很大。

    绕行几圈后,取出来当初授上轻车都尉勋时候赐给的簧轮枪。田平黑着脸躲的远远的,远处立了几个靶子。

    刘钰是没有骑射弓马的本事的,想要入上舍,只能用火枪代替弓箭。

    若用弓来骑射,一共十个靶子,想要入上舍需要十中六。若用火枪,也是一样,取火枪两支,夹于腰间。

    只不过有时间限制,火枪装填太慢,故而很多武将子弟出身的,还是选择弓骑。

    不过权衡利弊,也很难取舍。马射之后是步射,步射的话,用火枪可比用弓箭简单不少。

    在校场上兜了几圈,热了热身,马已经跑出了感觉。

    “守常兄,还有一来个月就要夏考了。看来守常兄是志在必得了。我看你骑术又有所精进,可喜可贺啊。”

    略微嘚瑟了两圈,刘钰也是心情大好,这种考试靠的是真本事,又不是主观题,只要自己照常发挥绝无问题。

    听着同窗们的庆贺,刘钰纵马来到了躲到一旁的田平身边,笑道:“田兄,帮个忙吧,给掐一下时间。反正你离得远,这枪声也小。前日喝酒,你不是刚显摆了一块西洋怀表吗?正好用用。”

    田平骂了两声,知道离得远声音不大,只好把自己的那块怀表取了出来。

    看上去像是个水晶球,是个球而不是后世怀表那种扁平的圆。

    可能本来就是奢侈品,所以透过透明的玻璃,可以直接看到里面刚发明不久的工字轮擒纵器。

    正面表盘因为玻璃球的放大效果,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的表针和罗马数字,只是没有秒针。

    看得出,西洋人如今对光学的研究又进了一步,折射理论已经可以用在这种奢侈品怀表上了,看的很清楚,放大的感觉也很自然,没有扭曲。

    掐好了时间,田平冲着刘钰点点头,示意开始。

    刘钰迅速跃上马,摸出了腰间的簧轮枪,右手从后背取出火药壶倒进枪口。摸出一小片半碳化的布料,放在枪口处,把铅弹用力往布料上一塞,反手往马鞍上的一块铁片上一磕。

    不知道练习过多少次了,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不需要看马鞍上的铁片位置,正好磕在了枪口的铅弹上。

    铅弹被卡进了枪膛,抽出通条插了几下。

    簧轮枪不是燧发枪,靠的是发条蓄力,需要用上弦器,延长力臂上弦,类似于扳手。否则靠手指头,肯定是完不成上弦的。

    半尺长的上弦器卡在上弦的螺栓上,用力转了大半圈,听到咔哒一声。再取出来火药倒入引火门,盖上铁盖,这才算是完成了一次装填。

    将另外一支也装好,插在马鞍袋上,踢了一下马,胯下的白马向前疾驰,兜了个小圈子后,靠近到靶子所在的栏杆前。

    略微减速后,抽出装填好的簧轮枪,在马背颠簸中,左手为架,右手平抬举起,激发了发条中蓄积的机械能。

    砰……

    枪声一响,烟尘弥漫,也顾不得看是否射中,迅速拨转马头,朝着下一个靶子奔驰。

    将右手的簧轮枪插进鞍袋,左手持枪,右手为架,又射一发,踢了两下马肚子,用过时的三十年战争的回旋骑兵战术退到后面,再度装填。

    来回往复,选用火枪,需要每次射击回旋在三分钟之内。时间还是很紧的。

第一零一章 畜牧稼穑皆学问

    五轮射完,田平挥手喊道:“时间都合格了。你去看看靶子。”

    纵马到了靶子那,数了一下,十中八,这已经是相当不错的成绩了。

    刘钰很是满意,跳下马又操练了一会步射、石锁等,确认这些科目只要发挥正常就没问题。

    几个交好的都凑过来,他们虽不和文人一样结社,却也一样会讨论一下天下事。

    “骑射十中八,守常兄的手艺,愈发精湛了。刚才骑射时候左右开枪,这手段可是没几个人能有。”

    旁边一个支持弓箭骑射的人笑道:“左右开弓那才是真本事。左右开枪,终究还是差了些。再说了,守常兄的手段也算是高的了,可装填一次,也要一分钟之久。若遇骑射高手,嘿,以一马三射、苏秦背剑等骑射之艺,守常兄还在装填的时候,身上的箭镞就够打二斤精铁的了。”

    刘钰却不甚在意地将步射的火绳枪往地上一扔,笑道:“你说的没错。骑射有个屁用?要我看呢,以后武德宫考试,就该连骑射都废弃。毫无作用。况且现在武德宫考核的内容,也该变革一下了。”

    众人知他素喜西学,纷纷打趣道:“若守常兄是武德宫总教习,那怕不是要办成西学学堂?”

    刘钰哈哈一笑,摇头道:“我可没这么说。就是武德宫现在教的东西,不伦不类。”

    “如骑射、步射、石锁、剑术,这些都是精兵所需的技艺。”

    “而吴子、孙子、蔚缭等书,又是将帅所需的谋略。”

    “武德宫缺了中间的内容。要么是精兵、要么是帷幄将帅,却偏偏少了许多校、尉等中层军官的技艺。”

    “兵书虽巧,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又有几人能够了解其中真意?又有几人真正着将帅之锦运筹帷幄?”

    这是自明朝以来一直存在的问题,武举也罢、世袭也罢,武举考的东西明显是选精兵的,动辄舞动大刀,可以做关张之将。

    然而就像是这些日子已经传开的《排头兵之歌》里唱的那样,枪炮一响地撼裂,世间再无赵关张。纵是选出来能舞动百斤大刀的勇士,日后的战场上似乎也没什么用武之地了。

    至于孙子、吴子这些书……

    不是说不好,而是说不适合作为中层军官的教材。

    和秀才考策论一样,很多人看了孙子吴子之后,便飘飘然,以为打仗就是羽扇纶巾谈笑间。

    整个武将培养体系,实际上是脱节的,缺了最重要的基层军官培训,也就使得各朝各代的京营禁军战斗力很成问题。

    专职军校培训的基层军官,才是战斗力的保障。至少能保持在及格线,而不是随着主将的才能上下限太大,也便是所谓的“有制之军”。

    武德宫里也非都是蠢货,刘钰这么一说,立刻有非勋贵子弟的同窗附和道:“守常兄这话说的没错。是缺了些东西。很多东西,都是要到了军中再慢慢学的。”

    “再者,国朝多用勋贵掌兵,然而勋贵从勋卫实习,然后袭爵,便出镇一方。纵然有家传之学,也终究少了许多历练。以至于勋贵虽多,可一旦战起,真正可用的,也是寥寥之数。”

    这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发表了一通意见,刘钰撺掇了一下,试探着问:“要不咱们一起给总教习上个书?”

    田平凑过来道:“如今天下夸夸其谈之辈甚多,咱们就不要当这夸夸其谈之辈了。欲立新,不是要先破,而是要先有新,然后破。现在就算是总教习允了,承给了陛下,那陛下若问:该怎么改?该考什么?你怎么说?”

    旁边几人也都觉田平说的有理。

    破容易,立新却难。

    刘钰也只是借机撺掇一下,并不在意是否能成,只是借机说说问题,叫众人日后思索思索就是。

    也有人喊道:“守常兄若是能整理出来,我们跟着你一起上书就是。反正我们就要学完了,多加课程,叫后来人愁去吧,哈哈哈哈……”

    一群人都笑,他们反正是不在乎,今年基本上就都定性了:要么精选入上舍、要么内舍毕业去当中层军官,倒不在乎日后又加新的课程。

    又说了一阵,刘钰看看天色,一抱拳道:“得了,我先走了。反正咱的宿日课时出征的时候刷够了,你们在这慢慢熬吧。”

    讨打的话说出口,旁边立刻一片笑骂声。

    “守常兄,哪里去?”

    “去找那些罗刹俘虏问些事。问问他们会不会我说的校、尉学问。也好整理整理不是?”

    “守常兄倒真是心忧国事啊。既是守常兄俘虏的那些人,可要小心他们害你。”

    “给他们十个胆子。战场上都打不过我,被俘了还敢动手?人的名、树的影,我现在往那一站,他们保准心有余悸。放心吧。”

    在一片还在熬宿日课时的同窗羡慕的目光中,晃着膀子出了武德宫的大门,来到了不远处的杨二官胡同。

    胡同口的岳王庙附近,一座东正教堂正在修建,一个东正的随军司祭可能是以前干过修教堂的活,正在那连比划带说的指点修建。

    旁边驻扎了一队孩儿军的精兵,领头的也是个跟着北征过的,远远地看到了刘钰,先跑过来见了个礼。

    “刘大人,你这是?”

    “嗨,过来看看。怎么,不准去啊?”

    “哪能呢?陛下只是担心百姓如同看猴一样来看热闹,可没说不准任何人靠近。刘大人这是来做什么?”

    “没什么,来聊聊,学点学问。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大人倒是好学。”

    这军官也怕出事,回身喊了两嗓子,跑过来几个跟着刘钰去过永宁寺的老兵。

    “你们几个跟着刘大人,要是那些罗刹人敢闹事,就打。可别叫他们惊着了刘大人。”

    “谢了。”

    拱了拱手说了声谢,又问道:“那个黑不溜秋的,也在这?”

    军官知道刘钰说的是谁,指了指远处一间外面有看守的小屋道:“在那里呢。”

    “那几个当初我关照过的,罗刹探险队的呢?”

    “在里面的小屋,陛下特意关照的,和那些哥萨克分开。”

    “成,那多谢了。”

    道了声谢,摸出来一小块银子递过去,军官笑嘻嘻地收着了,便把刘钰等人放了进去。

    刚走进去,一些被刘钰抓过的哥萨克就冲着刘钰指指点点,但也没敢有太多的动作。

    这些哥萨克各式各样,阿穆尔哥萨克团里面不少鞑靼人、通古斯人甚至还有逃亡过去的女真人。

    模样虽还是黄皮的模样,但是不论胡子还是发型,都满满的哥萨克味。

    原本历史上,达斡尔人首领根特穆尔叛逃到沙俄去当哥萨克,也算是雅克萨之战的一个诱因。根特穆尔家族还被封了爵位,本枝还打过日俄战争混过圣乔治奖章,直到十月革命后被契卡处决。

    如今这里面也有几个几十年前的部落首领家族的后裔,可如今早已连本族的语言都不会说了。

    刘钰对这些人没什么兴趣,对哥萨克的骑兵战术也毫无兴趣。

    哥萨克可以说是顶尖的骠骑兵兵员,劫粮道、偷袭、骚扰的水平能把拿皇逼的感叹,但是正规作战很一般,更多的还是靠自小训练出的骑术和长久服役的配合。这不该是大顺日后练兵的方向。

    他想找的人才,是会养马的,而不是会骑马的。

    张嘴用已经算是凑合的俄语喊道:“有没有会养马、配马的?”

    人群里钻出来一个光头在前额留着一撮头发的哥萨克,喊道:“长官,我会。我原来在村社里是专门配马的,也养过不少。”

    刘钰歪头打量了一下,有些不太相信。

    “你家养过不少马?那怎么跑到黑龙江去了?我就没听说过谁是村社里有钱人家去冰天雪地发毛皮财的。”

    “长官,十几年前和奥斯曼打仗的时候,我们村社被突厥蛮子烧了。打完仗,我就来这边发财了。”

    刘钰瞅瞅这个哥萨克光头额前的一缕头发,心道你也好意思管人叫蛮子?

    不过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问了问其余的人,其余的哥萨克也帮着说了几句话。

    “他说的是真的。这家伙是个养马的好手。”

    “有了他,根本用不到种、马,他自己就能和母马配出来马驹子。”

    “格拉西姆,你的好日子要来了。中国的将军要让你去养马了。嘿,中国的将军,用他养马,你可得把你们家的母马看好了。要不然可能生出来个怪物。”

    大约听懂了这几句骂人的话,刘钰心里也有了数,看起来这个叫格拉西姆的,应该还真是个会养马的。

    摸出银子扔过去,喊道:“格拉西姆是吧?喝几顿好酒吧,过些天你的好日子就来了。”

    格拉西姆接过银子,学着可笑的瑞典礼节,在地上转了个圈表示感谢。

    跟着刘钰一起的卫兵和刘钰相熟,也很随意,便问道:“刘大人,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嗨,找个弼马温。”

    西游记早已流传,卫兵瞅了瞅,摇头道:“身上的毛倒是够了,个子却高了些。”

    刘钰一笑摇头,又问道:“谁是种庄稼的好手?谁会种黑麦?谁在村社当过木匠?谁会捆干草?”

    这一次哥萨克见刘钰之前给了格拉西姆银子,这时候一个个争前恐后地站出来,都说自己是种黑麦的好手,还把手上的茧子亮出来给刘钰看看。

    刘钰自认没有育种的本事,想在辽东以北黑龙江流域移民,现在非得种黑麦不可。

    朝鲜人倒是会种耐寒的水稻,但现在最多也就在辽东、绥芬河河口海参崴等地种,再往北应该还不能种活。

    虽说这玩意不好吃,但俄国人既然能在雅库茨克那种地方种出来,在黑龙江流域种肯定不是问题。真要是有心往东北移民实边,今后再找几个种地种的好的朝鲜人教移民种水稻,大致可以解决实边的粮食问题。

    从里面随便挑选了几个牛哔吹得最响的,赏了银子,留下了名字。

    剩余没被选到的哥萨克连声喊出了自己的长处,有说自己马术好的、有说自己会斧枪的,刘钰都没兴趣,心道这玩意留着皇帝用你们彰显四夷远服吧,我可用不到这些破玩意儿。

    想了想这些人里也没什么可用的了,刘钰便先走到了软禁着白令等人的那一套小院。那里面,可着实有几个有用的人才。

第一零二章 见人说人话

    困在院子里的探险队成员再度见到刘钰的时候,很镇定。

    里面的几个人相互交换了一下钱,大概是之前打过赌,赌刘钰会不会再来找他们。

    既然是探险队的成员,对于这种无趣的生活早有心理准备。

    海上苦旅比在院子里还要无趣,苍茫的大海再壮阔,看多了也会吐的,自然不会对这种有吃有喝的软禁生活感到无聊。

    被刘钰抓出来当过叛徒的切里科夫并不在里面,白令作为探险队的队长,还是主动和刘钰打了招呼。

    “刘,我们还要在这里多久?”

    “很快,很快。我在和俄国人的谈判中已经说过了你们的事。你们的家属很快就会过来的。至于你们,应该也很快可以去大海了。”

    说是这样说,刘钰心里却是一点底儿都没有。

    自己骗过白令,说大顺有探索未知世界之心,会资助白令组建一支探险队,去寻找神秘的南方大陆。

    实际上,刘钰暂时并不想。

    至少在南洋击溃西方各国的势力之前,这时候找到澳大利亚,明显就是送给西方人的礼物,标准的为他人作嫁衣裳。

    他的思路是分三步走。

    第一步,探索一条从山东到朝鲜,到日本,再到海参崴的航线。

    第二步,靠这一条航线,培养一批精通西洋软帆船的水手、造船工匠。把日本锁国留下的小小种子岛,捅出个大窟窿。

    俄国人的航海技术一般,可白令并不是真正的俄国人,而是在阿姆斯特丹海军学院正式学习过的。

    最后,才能考虑南洋的问题。

    主要是现在去南洋,军力不足,也无利可图。

    若只想贸易,西洋人主动会把钱送到家门口。在拥有一支足够强大、能够对抗英荷在东南亚的分舰队的海军之前,南洋问题并不存在,因为毫无意义。

    这里面就是一个怪圈:

    完全开放贸易,西洋船蜂拥而至,无论是远洋技术还是远海作战,福建广东的商人都不是有组织的东印度公司的对手。

    完全闭关,会涌现出大量的走私犯,西洋人也会扶植他们,以拿到西洋人急需的货物,但官方层面的交流也断绝了。

    明末的海盗情况,其实也就是这个原因:荷兰人拿不到货,因为葡萄牙人在澳门,两边正在打仗,耶稣会在中国有影响力,肯定不会说荷兰人的好话,加上荷兰人海盗成瘾,强占澎湖,更不可能与大明贸易。

    荷兰人又是穷哔,没有美洲银矿的白银,一旦生丝在马尼拉能卖到240,跑去巴达维亚只能卖到150。

    马尼拉近,巴达维亚远,福建商人又不是荷兰人的野爹,自然不会去巴达维亚搞扶贫、送温暖。

    这才导致了荷兰人养了一群海盗,去劫通往马尼拉的航线,逼着商人去巴达维亚贸易,也出现了明末东南亚海盗的兴盛时代。

    中国的情况很特殊。

    西洋人的货,中国并不需要。

    哪怕是一鸦之后,除掉鸦片,英国的货依旧挤不动小农经济下的男耕女织。

    美国成立后,往中国贸易,除了白银和西洋参,无货可运,只能挖北边的冰块当压舱石,盖上锯末保温。以至于广东等地,在整个18世纪晚期、19世纪早期,夏日吃的许多是远洋过来的美国冰块——西洋参就算挖到在北美绝种,也不可能一船一船地往这运,隔着太平洋卖些冰块,也比装石头压仓强。

    完全开放贸易,完全靠民间力量,福建商人是争不过有组织的东印度公司的。

    东印度公司有枪,有军队,有组织。

    而且关键问题是,货卖给谁?

    之前闭关,还能卖到马尼拉、巴达维亚,换银子。

    如今开了关,论货运成本、论当地统治优势,福建商人都不是对手,凭什么竞争?

    西洋诸国可以直接去海关拿货,送回欧洲,为什么还需要一群二道贩子呢?

    真当东印度公司温良恭俭让?海关一开,可以自由贸易,只需扶植一批海盗、发几张私掠证,东印度公司就能逼到大顺海商全都破产。

    哪怕是希望朝廷扶植工商业的浙东南学派,也只是支持兼并、种植经济作物、发展手工业,而不支持建海军,因为没用且费钱。

    这是大顺这边的萌芽布尔乔亚和西欧最大的区别,如果想不通这一点,以为只是一个开放贸易就能解决的事,那就是标准的刻舟求剑。

    英国、荷兰……不得不发展航海,因为没人主动去他们家门口送钱。

    西欧布尔乔亚想要获利,其学说必然重视海军;反过来大顺这边的萌芽们,必然不重视海军,而是重视兼并圈地、改稻为桑、减少商税、鼓励民间开矿、结社议政、精力放在镇压因为阵痛而产生的海量流民上。

    布尔乔亚的逐利性和敢卖绞死自己绞索的短视性,注定了他们的萌芽萌不出来:土地的商品化必要带来流民,流民问题得靠南洋移民,官方移民需要钱、需要建不赚钱且赔钱的海军守住。

    可有钱的想赚钱在家门口等着人来买货就行,为啥要学那群西洋穷吊到处跑?茶叶生丝瓷器,爱买不买,你不买自有别人抢着买,只此一处,别无分号。拼着50%的死亡率去欧洲,能运回来啥能卖钱的东西?运一船羊毛、呢绒,试图卖给男耕女织的民众,这是有钱没处花了?或者去美洲往回运扶桑仙人掌、去非洲运麒麟长颈鹿,献祥瑞于陛下?

    这边是有钱的没动力航海,有动力航海移民的没钱。而英国那边是有钱的有动力航海把瓷器丝绸运回去赚钱,没钱的被逼着航海要么当水手要么当契约奴。

    至于收我的钱给流民,让流民移民南洋、建海军,我当然不会给钱。既不给钱,流民又不肯去死,那就只好翻倒重来。继续萌芽。英国敢圈地圈的几十万人进济贫院、爱尔兰饿死七成的人,你大顺这么干试试?你李自成可以均田免粮,混到皇帝,我王自成、张自成难道就甘愿当安安饿殍?

    这是不同的经济基础所决定的。

    故而南洋问题,就不可能靠民间主导,也不可能靠自主拓展,只能是官方主导的海军。

    以强大的、利维坦的意志,执行一条短时间不能见到收益、甚至赔钱的路线。

    这一点刘钰心里很清楚。

    没有官方主导的海军,南洋问题是镜中月水中花。

    而官方主导的海军,需要钱,大量的钱。

    可偏偏,大顺想要钱,又完全不需要海军——只需要一个海关,西洋人就能为了争送钱的资格,互相打一仗。

    故而,想要建海军,只能是拿日本做突破口。

    借着种子岛和东亚自古的关系,把种子岛这个小窗口砸成个大窟窿,解决朝廷缺铜问题的同时,又搂到足够的钱、锻炼出一批水手,才能让皇帝看到海军是能带来钱的。

    没有实利,说服不了任何人,更不可能让朝廷花费高昂去编练南洋海军。

    感谢幕府闭关锁国,也感谢岛国多铜多银,给了这么一个破局的缺口。缺一不可。

    至于南洋问题,只能是卧薪尝胆,待欧洲有变,合纵连横,一朝解决。

    大顺朝廷对外部世界有一定的了解,但距离能够合纵连横,利用刘钰在贝加尔湖那种借用欧洲矛盾牟利的程度,还差得远。只能算是张着耳朵听世界,还没有开眼看世界。

    实力……差的更远,就算现在七年战争打响,欧洲乱成一锅粥,靠大顺现在的水师,连在南洋打酱油的资格都没有。

    总不能靠陆军,联英、普去打俄国,为鞑英“天子登基,四方来朝二百五十年、制英礼而封诸侯、定五服而分远近”做一点微末贡献、占几块苦寒之地。

    肯定是要趁着七年战争之乱,拼着国内崩溃、卖肾援法,也要联法把英国在东南亚和印度的势力摁死。

    故而这条国策线里,可以做海军种子的白令等人,就很重要。

    如何劝服白令,却有些难办。

    白令听刘钰说“快了、快了”,只能向刘钰诉苦。

    “刘,我今年已经47岁了。就一个航海家、探险家而言,47岁是一个很大的年纪了。”

    “您是知道外部世界的。地球只有这么大,留给我们探险家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除了亚洲和美洲的北部航线,就剩下南方大陆了。我希望历史能记住我的名字,留下一块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土地。”

    “我们之间是雇佣关系。如果您不能支持我进行探险,那我只能选择离开。哪怕我的生命终结在海上苦旅中,也不应该在这里碌碌无为。”

    “地理大发现的成果,是属于全世界的。但地理大发现的名誉,却是属于个人的。您不会以为我在西伯利亚啃靴子、吃野草,就是为了那些银币吧?”

    刘钰赶忙道:“当然,当然。我明白。我想,会很快的。或许,南方大陆的事可以不着急,我们可以先去探索一下从亚洲到美洲北部的航线。我正在安排人,招聘一些造船工匠。你应该知道,我们的船和你们的船并不一样,而探险是需要船的。你可以再稍微等一等,47岁的年纪,并不算太大。”

    他当然是在说谎。

    白令却相信了,他和其余人没有什么接触,对大顺的了解也就是透过刘钰这个窗口。

    至少在这个窗口中看到的大顺,是一个蓬勃向上、积极开拓、懂得外部世界广阔的。

    虽然至今不知道刘钰到底是个什么身份,白令等人猜测刘钰可能是个公爵或者侯爵,这样的地位说出的话,应当是可信的。

    在骗过白令后,刘钰又继续忽悠。

    “白令先生,大顺的探险,可能是一支庞大的舰队。就像是彼得进行的改革一样,或许大顺现在的海军并不强大,但只要有决心,一定可以编练出来。我听说你参加过大北方战争,也在黑海和土耳其人打过仗。”

    “所以,我希望你能在等待的折断时间,将一些航海的技巧、海战的经验,写成一本书。”

    说完,又对探险队里的其余人道:“你们也一样。你们应该知道,中俄之间不会发生一场海战,这里不是黑海,也不是波罗的海。你们可以不需要任何的叛国之类的道德谴责。”

    “写出来,是可以给钱的。反正你们闲着也是闲着。不管是几何学、航海测绘学、水文学、海军战术、水兵操典……所有的一切,都能换钱。当然,我想你们应该都懂拉丁文。”

    “不管将来你们是准备留在这里探险,还是从澳门坐船回欧洲,钱总是有用的。”

    这些探险队的成员,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很多都有在外国留学的经验,拉丁文作为此时西方的文化语言,他们应该都懂。

    待这些人同意后,刘钰又保证很快会给他们送来纸笔。再三向白令保证,最多两年时间,白令就可以重新回到大海。

    反正如果两年之内不能,那留着也就没用了。

    忽悠完这些人,刘钰终于迈进了软禁汉尼拔的小院,一阵头疼。

    该从哪入手,忽悠汉尼拔把所学的东西写出来?

    钱,这厮应该不缺。

    情,肯定比不过彼得的养父之情。

    官,他只要回到俄国,混到中将保底儿。傀儡小沙皇一死,守旧派那群沙雕,连个挟天子令诸侯都玩不明白,能让一个毫无根基的外国寡妇一夜之间解散枢密院夺权,汉尼拔只要回去肯定被重用。

    义,作为彼得的养子,顺俄之间刚打过一仗,不说舍生取义,可帮着大顺编写线列兵操典……

    色,去哪找个懂拉丁文或者俄语,又信东正教的黑妹?

    名,他不是白令,可以用地理大发现史留名来忽悠。

    吓,且不说自己没资格处置这个级别的俘虏,看这样也是个不怕死的。

    这才是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家伙。

    大顺看起来短时间内不可能派人去法国,不现实的东西就不要去幻想。就算派去了,十年后回来,黄瓜菜都凉了。攻准噶尔是唯一一个能让大顺有动力进行陆军改革的机会,得打出样子,打出性价比,才能让朝廷接受。

    来的这群传教士里,也没有一个是正规军校毕业的,一个个满嘴阿门,却不懂陆军尉官口令。

    只能想办法撬开汉尼拔的嘴。

第一零三章 黑骑士和公主

    “我看呐,这俄罗斯,是要完啊。”

    见着汉尼拔的第一句话,就说出了一股子凄凉味。

    汉尼拔不为所动,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穿着那一身准将制服,安静地坐在桌前写东西。

    只是略抬头看清楚了来人是刘钰,又低下了头。

    对刘钰,汉尼拔已经没有丝毫的信任。

    新教徒、商人、重炮、军舰……都是假的。甚至还在军舰上,用那句我来我见我征服将他羞辱了一番。

    只是现在被俘,汉尼拔知道自己就算想要决斗,刘钰也不会给自己这个机会。所以只当刘钰的话是在放屁,根本不想听。

    吱嘎一声,刘钰自来熟地自己搬了一把椅子,故意发出很大的动静,坐在了汉尼拔的对面。

    摇晃了几下屁股,让椅子发出吱吱的响声。汉尼拔终于停住了笔,强忍着怒气说道:“请问,您到底要干什么?您已经践踏了我的荣誉,难道您还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吗?”

    刘钰摊手道:“我不是说了吗?我来告诉你一声,这俄罗斯要完啊。”

    “不,不会的。那是正教最后的庇护之地。”

    听着汉尼拔的反驳,刘钰心里只想笑,心道你一个从科普特转绿又转东正的,居然还这么入戏。

    之前刘钰想过怎么撬开汉尼拔的嘴,让汉尼拔合作。思索半天,觉得可用的办法没多少。

    不过人总有弱点,没有弱点的人必然是冷酷无情的。一个人只要有热爱的、在乎的,爱的越深,那么这弱点也就越大。

    他想试探一下汉尼拔真正在乎的是什么,或许,他的精神祖国俄罗斯算一个?

    “汉尼拔先生,有个消息可能你还不知道。叶卡捷琳娜女沙皇死掉了。彼得二世登基了,缅希科夫被流放了……以及,枢密院的人决议,把首都从彼得堡,迁回莫斯科。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前面的几句话,似乎都在汉尼拔的意料之中。

    只是说到“迁都莫斯科”的时候,汉尼拔手里的鹅毛笔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黢黑的脸上也露出了一抹震惊的神色。

    拿出野史里大玉儿劝降洪承畴当汉奸,看到洪承畴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就知道此人必然不想死的态度。刘钰一直在仔细盯着汉尼拔,想看看他到底真正在乎什么。

    在乎之处,就是他的弱点。

    看到汉尼拔因为自己说到迁都莫斯科而激动,刘钰心里大致有了个方向。

    彼得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打光了国库,变革的国内几乎要崩溃,好容易迁都到了彼得堡,就为了离欧洲更近一些可以继续西化。

    而迁都莫斯科,等同于彼得数十年的苦心全都化为乌有。莫斯科被旧贵族把持着,那些人不会继续支持西化的。

    不西化,对俄国而言意味着沉沦。

    既然汉尼拔在乎这个,刘钰就继续说道:“我有一个推断,你看看是不是合理。”

    “彼得二世今年才12岁。但他终究是彼得的孙子,或许长大后会把权力从枢密院的那些公爵手里夺回。或许,他很快就会死,死于一场奇怪的疾病、亦或是一次狩猎事故。这种事,你既然在各国的宫廷都游历过,我想应该不会意外。”

    “他一死,枢密院的公爵伯爵们,当然不会篡夺沙皇之位,但却可以扶植一个他们可以操控的人——比如,某些嫁到外国的女人,在俄国没有任何的根基。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呢?”

    在汉尼拔身上,用不到脸色突变这个词,因为太黑。可是刘钰的话,却让汉尼拔双手微抖,这是可以直观发现的变化。

    汉尼拔在奥斯曼当过奴隶,又跟着彼得许久,这两个‘自称罗马’的继承人都有政变的传统,他确信刘钰的话并不是顺口胡说,而是有极大的可能。

    如果说彼得二世因为父亲的死,或许对改革充满恶意,但终究还有一些变数。

    如果……如果真像刘钰说的那样,让彼得二世死于一场奇怪的疾病、打猎事故,从外国找一个有血统的女人回来,枢密院的那些人完全有可能彻底控制住俄国的政局。

    让沙皇做一个吉祥物,真正的政策由枢密院制定,一旦政策由枢密院的那群旧党贵族制定,所有的改革都将停滞,甚至退后。

    刘钰之前和萨瓦伯爵聊了许多俄国的事,问了不少。他大约知道,汉尼拔属于是西法党的,但是汉尼拔支持谁,这个就很难说。

    汉尼拔肯定是忠于彼得,但是是否忠于叶卡捷琳娜一世的子嗣?毕竟从萨瓦伯爵的嘴里可以知道,俄国的那些旧党们对叶卡捷琳娜一世并不满意,没有半分的尊重,背地里称呼她为女仆、外国表子、军妓……

    趁着汉尼拔心情激荡的时机,刘钰趁热打铁试探道:“或许,唯一能够继承彼得大帝遗志、带领俄国走向改革的继承者,只有伊丽莎白公主了。”

    听刘钰说到那个名字,汉尼拔有些激动,第一次主动附和了刘钰的话。

    “是的,是的。只有她,能够继承父亲的遗志,作为正统的继承人,带领俄罗斯走向辉煌。”

    汉尼拔不但说的激动,眼神也变得比之前有光彩的多,灵动起来。

    刘钰听着这味儿有点不对,心道你不是对你的干妹妹有什么想法吧?

    “听说她很美丽,是这样吗?”

    汉尼拔的嘴角露出了一副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微笑,眼睛斜着向上看向虚空,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是的,很美丽,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和陛下从国外回来,公主殿下穿着一身华丽的礼服,优雅而又活泼地前来迎接。如果您见到了那一幕,一定会被她的魅力倾倒。她是那样的活泼,舞会里她总是最闪耀的,就像是夏天燃在涅瓦河边的灯烛,所有的飞虫都围着她旋转……”

    汉尼拔还在那用各种词汇描述着那位公主,刘钰对此颇为不屑,心想一个臂上能走马、拿着三十斤的元帅权杖做平举的“龙骑兵”样的女人,会生出什么样的女儿?你们这审美观,绝逼有问题。

    越听越有种感觉,汉尼拔所在乎的……恐怕这个干妹妹,要排在俄罗斯的前面。

    于是在汉尼拔的回忆达到最甜美的那一刻,刘钰也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可惜了。这么美丽的女人,可惜了。”

    “可惜?”

    “是啊。我刚才不是推断了吗?枢密院的旧党们很可能会让彼得二世死于一场意外,然后挑选一个容易的控制的、在俄国没有根基的女人来登基。因为,罗曼诺夫家族的男丁,没有了。你觉得,枢密院的旧党们,会选择让你认为可以继续改革的伊丽莎白公主登基吗?”

    刚刚回忆到最美好的一刻被刘钰打断,又说到最肮脏的政治,汉尼拔有些呆滞。

    “据我所知,有继承权的,还有三个人。一个是伊丽莎白,一个是伊丽莎白的姐姐,但听萨瓦伯爵说她已经重病,或许很难熬过今年冬天。再往后,就是彼得的侄女、伊凡五世的女儿,库尔兰公国的寡妇,安娜。你觉得,枢密院会选择有许多人拥护的伊丽莎白?还是会选择在俄国毫无根基甚至无人认识只有血统的安娜?”

    这种简单的政治,汉尼拔当然明白。虽然真相残酷,却也不得不承认刘钰的推断。

    “会选择安娜的。”

    “是啊,会选择安娜的。安娜是个寡妇,她会怎么对待有继承权、对她的位子有威胁的伊丽莎白呢?”

    说到这里,刘钰叹了口气,似乎装作很在意。

    “到时候,伊丽莎白肯定会被关进修道院。每一天都站在窗口,她唯一的乐趣就是盼着有一只鸟能够飞到窗口,叫几声,让她知道外面是有生机的;或许她还保留着你初见她时的那套礼服,但是在幽暗的修道院里,却没人做她的舞伴,只能穿着那套礼服自己孤独的舞蹈。黑色的老鼠、床上的臭虫,是她舞姿的唯一观众。”

    “漆黑的夜里,她会独自歌唱,然后哭泣。会把自己的头发在烛光下扰动,用影子当唯一的伙伴。”

    “阴暗潮湿的修道院里,只有老鼠的叫声。或许有一天,窗外的那只鸟死了,她和外面生机世界唯一的联系……”

    “不!”

    汉尼拔忍不住叫了一声,手里的鹅毛笔被折断,桌上的纸被他揉成一团,死死地捏在手心里。

    “请不要再说了!请您不要再说下去了!”

    急促的呼吸让汉尼拔喊的有些嘶声力竭,扔掉手里的纸团,死死地抱住了脑袋,双眼有些通红。

    但刘钰的嘴根本没停,老鼠、臭虫、发狂、守望、用指甲挠门、唠叨着等待飞鸟落窗……各种各样的场景化成语言,一句句地往汉尼拔的耳朵里钻。

    就在汉尼拔忍不住捏紧了拳头,要和刘钰打一架的时候。刘钰趁着汉尼拔站起来还未挥拳的瞬间,淡淡道:“我们做个交易吧。”

    愕然的汉尼拔愣住了,已经握紧的拳头逐渐松开,之前狂热的冲动渐渐消散,他也恢复了一些清醒。

    “大顺不是俄国,大顺到处都是出海口。所以,大顺的未来,在东南亚。对于西伯利亚,应该是没有欲望的。”

    “俄国的变革,对大顺而言是喜闻乐见的。就算俄国变强大了,也难以抗拒自然的伟力,不可能把足够的士兵穿越西伯利亚来和大顺打仗。反过来也一样。大顺希望一个对欧洲保持野心的俄国。”

    半真半假地说完了公事,微微消解了汉尼拔清醒后的一丁点戒心,然后说道:“被俘的哥萨克,你可以掌控他们。如果有一天时机来临,我们可以释放你们回去。而你,可以带着这些哥萨克,去守护你想守护的一切。甚至,到时候可以给予你一定的金钱援助。”

    “你可以组建你的护庇骑士团,去拯救你的公主。像个骑士小说里的故事一样。”

    刚刚经历了刘钰描述的噩梦,汉尼拔心里燃起了希望的光,但还保持着最后的冷静。

    “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刘钰指了指汉尼拔的脑袋。

    “这一切。”

    “你在法国军校学到的一切。”

第一零四章 浩然正气

    汉尼拔没有立刻同意,也没有怒斥反对,而是选择了沉默。

    刘钰知道沉默意味着什么,所以不再多说,道别告辞。

    之后几日,为了让汉尼拔知道女人疯起来有多可怕,他很“贴心”地将《史记》吕太后本纪中“人彘”的内容,翻译了出来,送给了汉尼拔。

    俄罗斯此时仍旧野蛮,甚至还有车裂这样的刑罚,刘钰相信他添油加醋翻译的“戚夫人之死”一定会给汉尼拔带来极大的触动。

    当他拿着靠闭门造车一直难以理解和想象的“骑兵冲锋变阵和撤退”问题来问汉尼拔的时候,汉尼拔终于开口做了回答。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刘钰虽然不懂,但也是真正在战场上磨砺过一年多的人,听汉尼拔说完,自己对照了一下,可以确信不是假的。

    既然汉尼拔开了口,剩下的就好办了。

    他又可以随便出入这些关押罗刹人的地方,想必这里的军官也向上面汇报了,既然皇帝没有说不允许,那就是默许了。

    每天在武德宫里上一阵课,和同窗们拉拉关系。中午就去汉尼拔那里,学习一下法国军校的骑兵阵型和口令。下午去教馒头拉丁文和几何算数,日子过得极为充实。

    “在钝角三角形中,钝角所对边上的正方形比夹钝角的两边上的正方形的和还大一个矩形的二倍,即由一锐角向对边的延长线做垂线,垂足到钝角之间一段与另一段所够成的矩形……”

    小屋内,刘钰正在给馒头讲解着余弦定理。

    感念着徐光启的翻译,让这些闪耀着人类思维精华的公式,不因信仰、语言和传统的区别而有变化。

    馒头听的很认真,之前多少有一点底子,理解起来不算难。

    正准备留下今天的练习题时,就听到小屋外面有人高声叫嚷。

    “奸贼刘钰,出来!”

    叫喊声刚停,就听到外面小院的门被砸开的声音,呼啦啦冲过来六七个人。

    这些人都穿着青色圆领襕衫,头戴方巾。按说他们的身份算不得举人,可一个个又不肯戴秀才才戴的儒巾,七个人朝着小院里面就冲来。

    刘钰和馒头也是上过战场的,馒头下意识地就要抽刀,被刘钰一巴掌拍下。

    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不对。又怕馒头出手不知轻重,提着椅子万一打死了人,只怕不好交代,也椅子也不准用。

    两个人跳了出去,馒头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横着膀子就冲到了对面的人堆里,抓着一个穿襕衫的年轻人就使了个绊子压到了地上。

    “先生先走!喊人去!”

    小时候馒头跟着刘钰在族学里开蒙的时候,也没少打过架,当然知道打架的技巧,逮着一个就狠揍,又怕日后面上不好看,也不打脸,只是朝着肋骨等处用力猛砸。

    刘钰虽不知道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但看这架势也能猜出一些,听馒头一喊,双腿发力朝着墙头一撑,翻过墙头就往武德宫那边跑。

    小院里,陈震等人虽是打过架,可经验并不丰富。这时候正是正午,街上正是人多的时候,刚才在门外喊了一嗓子已经围过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就想着把刘钰拖出去,当着众人的面暴打一顿,叫人知道这是个辱没天朝颜面的奸贼。

    可真打起来,馒头直接扑倒了一个狠捶,陈震等人顿时没了主意。几个人就去拉扯馒头,完全顾不上追翻墙逃走的刘钰,更知道提前在外面布置几个人手。

    然而馒头双腿夹着那个国子监生的腰,把脸往对方胸膛上一贴,就是拿手肘猛击那书生的肋骨。那国子监声吃痛,忍不住惨叫,更让陈震等人不知所措,只能拼力去把馒头拉开。或是饱以老拳,去捶馒头的背,只是咚咚作响,却远不如上过战场的馒头用手肘猛击身下人肋骨剧痛。

    刘钰跳出院墙,发现街上已经围了一群人。几个人在那磕着葵花籽看热闹,一看刘钰的衣衫,几个胆大的就喊道:“可是国子监和武德宫又打起来了?”

    显然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刘钰骂了一声,一溜烟跑到了武德宫。

    守卫的见刘钰神色匆匆,正要斥责,一看是穿着勋卫锦服的刘钰,顿时闭了嘴。

    “来人啊!国子监的和咱们的人打起来了!”

    扯着嗓子这么一喊,几个正在那练骑射的一听,匆匆跑过来,一看是刘钰,更是来了精神。

    自从刘钰从北边回来,在武德宫里是独一份的还未学成就有了勋位的学子,自是赢来了不少尊重。即便以前那些多看不起勋贵子弟的,也对刘钰高看了几分。

    跟着刘钰一喊,那些本就不怕闹事的公侯子弟纷纷冲了出来。武德宫下舍正在读书的一些人也都围过来,喊道:“在哪呢?”

    “走!”

    呼啦啦吆喝了六七十号人,后面的人也都赶紧跟上。

    武德宫就和国子监隔了一条街,刘钰住的小屋也在这里不远,六十多号人往外一走,旁边看热闹的纷纷让路,知道今日又有热闹看了。甚至一些人已经开始吆喝赌局了。

    冲到小院的时候,里面的厮打刚刚结束。

    馒头的发髻被扯开,脸上被国子监的学子挠了几道血痕,鼻子也被打出了血。被那几个人掀翻在地,正用脚猛踢。

    馒头的旁边躺着一个国子监生,襕衫未碎,可是肋骨八成是折了,躺在地上杀猪似的叫。

    刘钰恨得牙根痒痒,这时候人手既多,拿出战场上的气势,吩咐几个人把守住了院墙,自己带着十几个人冲进院子。

    离着老远就飞起一脚,把一个正在那殴打馒头的国子监生踢出去老远。其余人也都围上来,拿出武德宫里摔跤举石锁的本事,顷刻间就把那六个没躺下的人抓住。

    “没事吧?”

    “没事,先生。”

    馒头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被指甲划破的脸,站到了刘钰旁边。

    被抓住的人中有人喊道:“以奴仆之身而殴国子,这是大罪!纵然翼国公府蛮横无理,庇护家奴,我等……”

    啪!

    馒头冲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抽的那个人的半边脸直接青紫起来。

    “奴你娘了个哔!”

    馒头吃了亏,本就来气,听这人又说他是奴仆,心里的那点火气全都点了起来,反手又是一个大嘴巴抽过去。

    刘钰拉开了馒头,盯着这六个人,冲着同窗们拱拱手道:“哥几个,多谢了。来,把这几个人拉到外面去。”

    也不管还躺在地上叫痛的那个,一群人架着这六个人出了院落,远处一个报信的国子监生飞也似的朝国子监跑去。

    刘钰咬着牙,从左边开始,每人上来就是两个大嘴巴。从左边抽到了右边,问道:“刚才我听有人喊我奸贼?谁喊的?谁喊的?”

    问完之后,没人回答,刘钰举着手随机挑了一个,又是两巴掌。

    “我喊的!奸贼!奸贼!误国之贼!”

    这话本不是陈震喊的,但喊话的那人被刘钰的两巴掌吓住了,这时候嘴唇嗫嚅,两个屁也不敢放,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陈震脸上也被刘钰扇了两巴掌,刘钰这一两年人也杀了不少,下手极重,陈震哪里受过这样的打,细嫩的脸上顿时红如莓果,肿的老高。

    可他自认自己是正义的,此时是邪恶的人在报复,心中更生出一股不屈之气,心想前朝的言官们连当中脱裤子打屁股都不怕,自己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

    厉声承认,又接着大骂道:“奸贼!奸贼!竟与蛮夷平论为帝,置我天朝颜面于何地?你祖上何等英豪,竟有这样的子孙!更为私功,蒙蔽圣上,我朝不败而败,竟被你弄出宋辽之辱!这等奸贼,吾恨不能生啖汝肉!呸……”

    一口唾沫飞出,刘钰闪身一躲,向前一步,右肘狠狠地砸在了陈震的胃上。陈震吃痛,一低头弯身,刘钰跳将起来,手肘朝着陈震的背猛力一砸,叫旁边的同窗撒了手,直接放倒在地,又狠踢了两脚。

    他这时候也懒得辩经,更不可能说这事儿是皇帝同意的。对这些人他也根本没当回事,任他们骂就是,可既是挨了骂,也不能白挨骂,当然是要趁着这个机会暴打一顿。

    以“我蛮夷也”的态度,打的这些人以后脑袋一热之前,先琢磨琢磨打不打得过自己。

    放倒了陈震,又把其余那几个人捶了几拳,骂道:“今日打你,不是为了别的,单是为了你们废物!”

    “既要打我,也知道我在这屋里,七个人,却不知道围堵院墙。冲进来后,被我弟子一打就乱了阵脚。”

    “就你们这样的,也有资格品评人物?若你们但凡有点本事,知道围堵院墙,知道不管我的弟子,追着我打,今日我也算是认栽。可就你们这样的……”

    说完,恨铁不成钢地朝着趴在地上的陈震吐了口唾沫,气更不打一处来,正要抬脚再补一脚,就听远处有人高喊道:“住手!”

    抬头一看,街上黑压压地围过来几十号国子监的监生。

    刘钰看了看对面的衣裳,早有了看人下菜碟的本事,见对面都是些监生之类的,并无官员,呸道:“什么狗东西,也敢来来管我?你们算什么?”

    被刘钰打趴在地的陈震挣扎着站起来,擦了擦嘴角的学沫子,捂着仿佛被震开的胃,用尽力气,挺直了身体,激昂慷慨。

    “我等算什么?我等,便是这天地间的浩然正气!”

    “太祖皇帝言:保天下!”

    “这天下是什么?”

    “是夫子的经!是太史公的笔!是魏晋的风流!是李杜的诗篇!是苏柳的唱词!是我等的儒巾襕衫。”

    “我们算什么?有亡国者,有亡天下者!太宗皇帝言:保天下。我们,便是这泱泱天朝的魂!传承千年而不灭的魂韵!是让奸佞羞辱的浩然气!”

    “天朝天朝,若沦为列国,连天朝都不是了,还有天下吗?”

    他虽嘴角带血,却说的激昂,国子监诸生纷纷叫好。

    刘钰却不辩经,冷惨惨地对周围的同窗道:“是了,在他们眼里,我等终究不过是丘八。我等保的天下,原来就是他们。他们是泱泱之魂,我等不过是群护着魂儿的丘八。”

    一丁点也不激昂,更无半分的喊叫,只是淡淡地拱了拱火。

    “我可去你玛的吧!”

    一句丘八,彻底把武德宫这群人的火给拱了起来,刚刚激昂慷慨的陈震再一次被踢倒在地,几十号武德宫的舍生疯了一般,朝着国子监众人冲了过去。

第一零五章 正义使者

    武德宫和国子监本质上的矛盾,其实就是科举之外的另一条路,占了官员的名额。

    但是,小人喻于利、君子喻于义。

    既为国子,自然谈义不谈利。

    双方时不时爆发一场斗殴事件,一般也就是国子监生员以“武德宫少读经书、反重夷狄之学,若西洋学问能安国定邦,则要我辈何用”的大义。

    如今北儒学派的“分斋教育、实学考核”只是一个愿想,朝廷又没钱,也不敢动科举制怕引发动乱。

    终究也就是个口号,实际上学实学的,并不太多,比明末多一些罢了,也有几个方以智、徐光启那样的人物,但多数又都是受洗的了教徒。

    刘钰今天憋着一股火,也为了以后少些麻烦,既是人都来了,打起来下手越来越狠。

    这就叫打的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得让这些心里没点逼数的监生明白。

    要么玩大的,直接弄死我这个公爵之子、上轻车都尉、殿前勋卫;要么,以后老老实实的,见着我绕着走,别没事找事。

    下手虽狠,但心里其实对刚才说话的那个监生是有些敬意的。单论这骨气,倒是够了。

    面对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国朝要从天朝上国沦落到列国诸侯,这样的心理落差无论如何都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

    站在当前的主流价值观,刚才那监生说的也对:天下天下,连天朝都不是了,谈什么天下?这不是亡天下是什么?

    刘钰心里想的明白,这天朝的地位,是靠打出来的、干出来的,不是把门一关自己做梦梦出来的。

    只是他打定了心思,暂时不和这些人辩经,只当自己是个蛮子。

    数十武德宫的舍生痛殴数量差不多的国子监监生,优势极大。眼看场面就要控制不住的时候,传来了一声锣响,远处呼啦啦来了一大群孩儿军的士兵。

    鄂国公李九思乘马赶来,这国子监的学生和武德宫的学生打架,不是地方官能够处置的。

    锣声既响,两边痛殴的人都退了回去。就以大道为边界,互相站好。

    “胡闹!成何体统?”

    李九思怒喝一声,看到闹事人群前面站着的刘钰,俩家都是勋贵,这时候就更要做出怒色,骂道:“不务正业的东西!怎么就打起来了?怎么回事?”

    刘钰不说话,馒头从身后站出来,跪道:“回禀国公,那些人无缘无故就打我,我既还手,他们便说我是奴仆竟敢殴打生员。”

    馒头的授勋是在北方战场上,当日李九思也在场,自是记得这个“志向低微,只想娶个良家女子”的家伙,心道这人倒是伶俐,他既这么说,这事便好办了。

    “谁人殴打的?此人乃有勋位。我朝兵将,非是前朝丘八,你们好大的胆子!”

    先把这罪名坐实了,李九思心道,这种事自是要向着自己人的,既是有理,当然要气壮三分。

    被打的吐血的陈震爬出来,匍匐在地哭喊道:“国公!我等激于义愤,那刘钰辱天朝国体,使国朝有宋辽之辱,更蒙蔽圣上。我等实不知那人有勋身。”

    说罢,又哭道:“我等实在想不通,我天朝上国,缘何要与夷狄平辈折交?宋时与辽互贺,以至于有后续金、蒙之事。王者不治夷狄,来者不拒、远者不追。既是拓土千里,何不分封外服,而成天朝体系?何必非要与那罗刹国交往?若其犯边,自打回去就是!难道我天朝竟无可战男儿了吗?竟要以岁币相送,更要承贺其位?”

    他这么一哭,国子监那边的人也都跪下喊道:“我等想不通!何必非要与那罗刹国交往?拓土之后,分封外服,间隔开来,不与之交流便是!何苦要堕天朝颜面?如此,岂非亡天下?”

    李九思虽也读过书,可无论如何也辩不过这些人,哪里能解释得通什么是天下?

    他心想,这道理,或许太宗皇帝能解,只可惜太宗皇帝崩的早,只是提出了许多大义,却还没来得及注经解释。如今解读的,还是那些大儒,各有理解。

    这事儿他辩不明白,可对罗刹谈判的事,他是知道的。

    本身就是为了两家瓜分蒙古,承认帝位,不过是为了搞好关系,防止攻准噶尔的时候罗刹支持。

    很多事还没有完全解决,罗刹使团来京,也是要商定更多的细节。若是非咬着“朝贡”二字,逼罗刹人以外服诸侯来见皇帝,罗刹人自然不肯来。况且,朝中这几年实在没钱,还要攒钱打准噶尔,哪能和罗刹继续死磕下去?

    李九思心中暗道,这事可是蹊跷。

    知晓谈判细节的人虽不少,可知晓细节的,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关键,这些学子居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说无人挑唆,那可真是见鬼了。

    但若说这事只是为了殴打一顿刘钰,似乎不太可能。翼国公是个老王八,平日里能躲就躲,不太可能有人要借机动翼国公。

    动刘钰,这是什么意思?一时间也想不通这些背后的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这件事他也不好处置,只能道:“这官司我断不得。你们先且都起来,此事我自会奏报于陛下。”

    陈震被身边同窗扶了一下,他却不站起来而,而是继续跪在地上。

    李九思见陈震年轻,大约也猜到了这是个被人利用的可怜虫,无奈道:“你还有什么事?”

    陈震连磕了几个头道:“廪生岁贡陈震,人微言轻,然太宗云国人皆可议政,学生有几句话,想一并说了。”

    也不等李九思同意,陈震立刻道:“朝中多用武德宫生员为官,然其少读经书,却多学夷狄之学。长期以往,则恐不知圣人之大义。”

    “司马温公评王荆公,曰其: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

    “武德宫学夷狄学问,虽为太宗皇帝遗训,然祖宗不足法!”

    “学生以为,朝廷当变法,废武德宫之西洋学问,加增圣人之言!”

    “天朝既有《孙子》、《吴子》、司马武侯诸法,武德武德,武庙有哲、文庙有德,又何用西洋学问?若能将这些学问学精湛了,何愁天下不平?”

    “再者,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夷狄纵有些许学问,又岂能与圣人之言相较?”

    “学生亦恐其夹杂无君无父之言于期间,刘守常好学西学,与西洋人亲近,方有辱国之举,此不可不察!”

    刘钰在一旁冷哼道:“永昌年间,饱读圣人大义者,却多有剃发者。论及圣人学问,你比当年衍圣公如何?反倒是太祖、太宗、世宗、高宗皆不读经书,亦不妨其保天下之大义!依我看,这儒生饱读经书大义,也不见得就好多少。”

    陈震高声道:“投降的,不是真正的儒生!”

    听到这个熟悉的论调,刘钰心中更笑。

    正欲反唇相讥,李九思许是怕刘钰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喝道:“够了!刘守常,你且退下。此事暂且不提,我也不懂这些事,只能上报陛下,另遣人来处置。”

    “都退下!退下!各回学舍,今日封闭,不得外出,听候处置。来人,送他们回去!”

    命令一下,孩儿军士兵可不管这些人的身份,倒提着鸟铳,将众人驱赶走。

    又来了一些士兵,将躺在地上受伤难行的人抬走。

    刘钰正要走,就看鄂国公在马上给刘钰递了个眼色,微微摇头,示意刘钰这几天小心一些。

    遥遥施礼感谢,回了武德宫,和他一起出来打架的人平日里就少读圣人言,陈震的辩经之言对他们毫无影响,只是一个个觉得今日打的痛快。

    “守常兄,我最看不上国子监的那群人了。一个个壮志豪言,到头来屁用没有。若论学问,中不得举的才来国子监,一个个也不见得有什么本事。”

    架已经打完,武德宫这边的人几乎没有受伤的,一个个兴高采烈,自然是同仇敌忾。

    本身把武德宫建在国子监对面就有挑动矛盾以为朝堂制衡之意,今日之战,他们也不懂这里面到底涉及到什么问题,自然是帮着刘钰说话。

    刘钰冲着众人一拱手道:“今日的事,有劳诸位同窗。过些日子,我在家中摆酒,自是要感谢感谢的。”

    今日出不了门,众人又交谈一阵,便各去学舍听讲。

    第二日,上面的处置还是没有结果,只说这件事需再审理。众人可以离开学舍,但不得在审理期间再发生殴斗,若再有殴斗之事,不论是非曲直,全部严惩。

    刘钰猜测这件事可能不太好处理,所以只能先这么和稀泥,也可能朝堂里又在争什么,得争出个结果才能处置。

    终究刘钰也是打伤了一些人,在正式的处置之前,又罚刘钰交了二十两银子的汤药费。

    想着这几天最好还是不要惹事,刘钰决定回家躲几天,他是不信这些人胆子大到去他家里闹事。

    再一个也想回去问问父亲,朝堂上的情况。今天这事着实有些不太对劲,如果说仅仅是出于年轻人的义愤,自己差点挨打,那倒是小事,反正自己没吃亏,也打了回去。

    但听后来那些人请愿的意思,矛头指向的还是“天朝”和“中国”的区别。

    罗刹的使节团很快就要入京了,这件事在刘钰看来极为重要,这是一个极好的开眼看世界的窗口。如果能够互派使节,对于西学东渐的交流大有裨益,尤其是在天主教教案频发有禁教可能的当下。

    听父亲刘盛说过,之前经过数次廷议,数次朝会争论,最终才定下来了罗刹使团来访的接待规格。但,此为特例,暂不与法兰西、和兰等国同。

    在确定了罗刹国礼不是五拜三叩后,同意本朝回访的规格,遵守罗刹国见沙皇的礼仪,所谓入乡随俗。

    这事好容易定下来了,刘钰是真怕被有心人煽动,到头来皇帝经不住儒林诸多学社的压力,又更改。

    终究以此时的政治正确,对错的评价标准,正义站在那些儒生的口号那边。真要是“民”意汹汹,皇帝也得掂量掂量,如今结社论政之风比之明末昌盛数倍不止,渐渐有了些裹挟天下品评对错的味道。

    到现在斗殴事件还没处置,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第一零六章 喊最响的口号

    回到家中,刘盛并未在家。刘钰也没在家里多停留,出了门去找康不怠,想看看他对这件事怎么看。

    推门进去,康不怠正在那读书,桌上堆着一大堆的书籍。

    看到刘钰进来,便把那本西洋诸国略考一放,起身相迎道:“三公子来的可巧。这书我刚刚看完,大有领悟,正想去寻三公子呢。”

    这本书让康不怠受益匪浅,之前只是对西洋诸国有个模糊的印象,知道海外另有土地,知道几个国家的古怪译名,知道他们信天主,别的事知道的就不多了。

    看过之后,才对西洋诸国有了一个可谓脉络相承的印象。心中对刘钰的才情也多了几分佩服,正想着今日去找刘钰询问一些不懂之处,可巧就来了。

    刘钰叹了口气,把发生的事大致一说,康不贷听得呵呵直笑。

    “公子,我早就听说国子监与武德宫学子时常有打架事,可是不曾亲见。这一次公子又没吃亏,何故叹气?”

    这人既是刘盛都认证过可以信任,刘钰也不阴霾,把对俄谈判的一些隐秘事说了说。

    “我倒不是因为打架的事心烦。这一次打过之后,他们应该也会老实一阵。只是如何处置,至今没有结果。我就怕再拖下去,受制于士林舆风,这互派使节的事引发冲突,以致干扰朝廷决策。”

    这件事的表象,刘钰能懂,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人的康不怠,自然懂“天朝”和“中国”的区别,至少对表象上的矛盾很容易理解。

    听完刘钰的担忧,康不怠不禁哈哈大笑。

    “公子真是多虑了。永昌年间,甲申年之变,那些满嘴大义之辈连头都能剃、连夷狄都能拜。公子居然担心,这短短几十年他们就转了性,竟会真的在乎所谓的上国体面、由天子沦落诸侯之耻?”

    笑过之后,康不怠又道:“之所以至今还未处置,不过是因为国朝的情势所限。甲申年后,天下危如累卵,投降剃发的士大夫事后都被清算,是以到如今,无人肯在言语上退一步。这件事不好处理之处,就在于此。”

    “若处置那个国子监生,只怕会被当成前朝梃杖事。人人以此为荣,日后谁都想靠这个搏名,说不得各个儒林学社内又会讥讽陛下为昏君。所以我猜,这事也只能拖着,拖到最后,无声无息也就罢了。反正公子又没吃亏,就罚了公子二十两银子,也不过是玩笑。”

    “朝中不欲多事,应该是等着罗刹使团入京结束后,将此事低调平息也就罢了。”

    刘钰的确是没吃了亏,他也知道将来变革靠的不是那些满肚子经书仁义之辈,需得另起炉灶。

    可这件事这时候发生了,他还是有所担忧。

    “仲贤兄,我所担忧的,非是这件事。我真正想做的,乃是趁着罗刹使团前来,促成互派使节等事。罗刹国的科学院里,着实有几个好手,若是能驻派一些人前往,亦可学到一些真正学问。那些传教士所教的学问,一则落后,二则多以学识为诱饵诱使他人入教。”

    “这坐船去西洋诸国,此时也不太现实。罗刹便是就近的一个窗口。我担心的是罗刹使团来时,再闹出什么乱子。如你所言,国朝情势,有进无退,如今儒林之中,一个个高呼口号,谁喊的响亮谁就是正义。反正国朝有遗训,不因言获罪,无可畏惧,自然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嗯……”康不怠沉吟片刻,点头道:“公子所忧者原来是这个?这倒是个问题。”

    “此事若是朝廷出面,强行压服众人,书社之中定会有‘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之语。”

    “这件事若想解决,就不能让朝廷强行压服,而是逼着他们自己认错才是。”

    刘钰闻言苦笑。逼着他们认错?怎么逼?一个个都认为自己是忠言,怎么可能逼着自认正义的人认错?

    康不怠见刘钰苦笑,不由一乐,说道:“公子还是把他们想的太过正气。儒林之中自有文天祥,可如文丞相者几人?公子和他们无冤无仇,却死死咬着公子,依我看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几个真正出于‘义愤激怒’的,不过是杀人的刀。”

    “真正握刀的人想要什么,我一时间也看不明白。但虽看不明白,却知道他们的软肋何在。公子只需要在其软肋上扎一刀,自会逼着他们主动退步,把那几个出于义愤的年轻人抛弃。”

    刘钰也大约猜到这件事可能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实在不知道这群人想干什么。或许有一定的可能,为了骗梃杖,如果只是这样那还简单了,就怕是借用一些人想骗梃杖的心思,干点大事。

    “软肋?软肋何在?找到弱点辩经之事,我以为现在不宜辩,待日后真有了效果,再辩方才合适。”

    康不怠摇头笑道:“辩经?公子但凡有了辩经的想法,那就永远赢不得他们。如当年甲申之祸,衍圣公上表事,难不成东虏是自己辩经的?需得做些什么,让以靠辩经为生的人主动辩经论证合理,这才是正途。”

    “夫子一亡,就使儒分于八,到后世更有诸多注经。只是宋元之后的儒家学问,既能找到坚决不剃发的理由;也能被人找到剃发合理的理由。这种事公子不擅长,但有人擅长。”

    “公子不就想叫这件事有个体面的解决吗?不能靠朝廷出面强行压服,那就打幕后人的软肋,逼其放弃小卒子,主动寻章摘句证明互派使节是正确的就是了。”

    话至此,刘钰已经品出了一丝滋味。

    现在虽然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也不知道幕后之人到底想干什么,但康不怠的话给出了一个思路:不管这些幕后之人到底是谁,肯定有软肋。这软肋,应该是属于一个阶层的共同所有的,既然不知道具体的人,那就拿这个阶层所有的软肋去猛攻。

    这就是个子集和合集的问题,找不到具体的子集,就攻合集,肯定会打疼。

    康不怠见刘钰还在那思索,笑道:“我这主意,上不得台面。但看公子敢不敢赌了。”

    “哈哈哈哈……我最不怕赌了。仲贤且说说看。”刘钰心想,我都赌过不止一次了。

    “他们既然激愤,公子便比他们还激愤。他们不是嫌弃公子和罗刹谈判有辱国体吗?那公子就负荆请罪,认为自己错了,去感谢感谢那几个先出手的国子监生。他们既然读书,看到负荆请罪这样的古事,当然是一个个乐呵呵,自比蔺相如。”

    康不怠的眼神渐渐变得阴狠,伸出手猛然一抓虚握道:“公子负荆请罪的时候,当以言语引诱,步步为饵,诱使他们说出一些话。”

    “待公子负荆请罪后,自去督查院、御史台上书。说被国子监诸生讲的道理折服,认为这件事的确有损国朝体面。”

    “既如此,还请国朝继续开战,驱逐罗刹使团。各地士绅所欠的税款,限时补齐,增加军备,扩充军队,复增拓边饷,按亩征收,清查田亩。”

    “若不补齐,应该全数革除功名,因为他们阻碍了国朝军事,无钱不行,实乃误国大罪。更应效仿汉武时候,迁地广家富而不补齐税款者于京城。”

    “此外,国朝理应教化四夷。所有国子监生、秀才,应该去往西南、东北、蒙古、准噶尔等地,教化四夷,仗剑边塞。凡秀才以上功名者,欲乡试、会试,必要效西洋教教士,去四夷教化三年。非如此,不得考取举人、参加会试。”

    “武德宫日后应该废弃西学,增加圣人学问。”

    “日后由武德宫子弟充任江南官员,收取税赋。而国子监诸生、秀才举人,当以圣人之言教化四夷,出边关、历练教化。所谓文治武功。”

    “考虑到西洋学问日益传播,日后必有大患,可请朝廷效仿日本,闭关锁国。驱逐所有的西洋人,江南瓷器丝绸不得外运。”

    “当然了,这些话,是需公子负荆请罪的时候,引诱他们说出来只言片语,便借题发挥。”

    “他们进一步,公子就进十步。他们大义加身,公子就更应该大义加身。既然君子都谈义,那就把利藏在大义之下,只要口号嘹亮,便有不败金身。”

    “补税、戍边、武德宫官江南而江南儒补边关、教化边塞四夷否则不得科举,这四件事,哪一件都是儒林软肋。”

    “告诉那些背后的人,敢拿我开刀,我不管你们是谁,找不到你们,我就拿你们全部阶层陪葬。”

    “猛踢下去,等于给朝廷一个台阶,陛下借题发挥,自有会辩经的人去和那些人讲明白——你们这么做是不对的。”

    “然后,各退一步,朝廷只当公子的话是放屁,而又无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继续谈什么有辱国体之类的话。”

    “而且公子负荆请罪的时候,私下交谈。那几个最激愤的,今日还是儒林眼中的英雄,明日公子上书说受其影响,便立刻成了臭狗屎。以刀杀人,未免不爽,以言杀人,叫其永世不得翻身。一个人没了自己的圈子,自己圈子里的人都视他为敌人,又怎么活下去呢?”

    “公子以为,这件事至今还未处理,是朝廷担忧儒林风气。殊不知反过来看,难道不也是朝廷有意支持公子的想法,但又不好直接说吗?既如此,公子上书,惹得乱一乱,这台阶不就有了吗?”

    刘钰惊骇起身,赞道:“仲贤此计甚妙啊!仲贤也是饱读经书之辈,怎么想出了这样的毒计?”

    康不怠淡淡一笑。

    “我一无田产、二不走仕途,所提之变,关我屁事?自然是越乱越好,也好看看他们的丑态。闲极无聊,去看戏总觉无趣,远不如以天下为幕、众生为优看的有趣。就是闲的找乐子罢了。”

第一零七章 负荆请罪下死套

    康不怠看热闹不嫌事大,却也正合刘钰的意思。

    大顺的事,只要钱足够,以大顺的体量和财富,不求全面变革,变个大号沙俄完全没问题。大号的沙俄虽然被戏称为帝国主义最薄弱的环节,但最薄弱也是帝国主义,足够让世界天翻地覆了。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两年,刘钰从一些只言片语和故事中也大约明白了八十年前的种种事件。

    李过留下了老五营、孩儿军、三舍法实学这个基本盘,本来应该是想在小范围内以三舍法振兴实学,培养足够的人才,最后完全不用那些士绅。

    但可惜他死的早,很多想法来不及实施,只能留下了许多遗训,用种种矫枉过正的办法稳住局面,不要再出现大批士绅投降剃发的闹剧。

    只要多活二十年,应该会有一场天翻地覆的变革。只可惜李过一死,所有的变革都只是起了个头。

    等到李来亨继位后,刘钰祖上等那些勋贵们的实力太强,李来亨虽然没有屠戮功臣,靠时间熬死了众人,但为了保持平衡,终究还是让文官作为制衡勋贵的力量。

    之后逐渐平定了天下,可格局已经定死,再难发动一场全面的变革,更因为用“保天下”而非“顺天倡义”这样的意识口号,使得“注经”的解释权又重新跑回到了文人手里。

    整个明末的大解冻和反思,破而未立,西方文化的冲击,让大顺没办法再沿着过去的路继续往下走了。

    如今仗还要打,钱还是不够,靠着当年矫枉过正的余荫,总算是养出了一股子上国自信,却也因为这种自信招致了变革的阻力。

    当年那一针兴奋剂,使得神州陆沉三百年的惨剧消解。却也因为李过死的太早,留下了太多问题。

    当年的妥协和偷税的惯性、李过希望开启民智鼓励结社议政……这几件事又把大顺往明朝的境地去拉。

    如今大顺这条船,走到了转折点。如果再不变革,那就只能沦为另一个明末,固定下来道路,一路滑向灭亡。

    盛世之下,矛盾太多,只是被隐藏了起来。

    康不怠的提议,等同于是让刘钰主动揭开这个烂伤疤,把当年未完成的变革大大方方地讲出来:武德宫学子去江南为官,这是一招几乎可能招致半边天下大乱的言论,朝中没人敢谈。

    可既是刘钰要耍无赖,那他就该赌一把大的。

    刘钰不明白那些幕后的人到底想干什么,但就像是康不怠所言,幕后的人有个必然的软肋,踢一脚这个软肋,会对刘钰大为有益:这是个疯子,惹急了是真敢玩命说疯话的疯子,若不能一下子掐死,就不要招惹。

    至于敌视和反对……武德宫出身,加勋贵子弟,加西学精通,加反对天主教,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本就是要被敌视的,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康不怠为刘钰准备了引诱国子监学生上钩的话术,告诉刘钰,只要用这些话引诱他们,把他们的原话记下,剩下的事交给他即可,他就能挥毫借题发挥,写出一篇让朝堂轰动的上书文。

    记下了康不怠准备套话的话术,刘钰去了自家后花园,找了几棵月季。

    拿出牛嚼牡丹的蛮劲儿,连拔了几棵上等月季枝条,抛去了上面的刺。

    脱下来勋卫的锦服,船上了戎装,袒露着右臂和半条膀子,把成捆的荆条背在了后背。

    但他也没有直接步行去,而是坐车一直到了国子监的门口,趁着街上无人,这才从车上跳下。

    刚一进国子监的门,前几日斗殴中几个挨过打的监生立刻发现了刘钰,惊呼一声,就往后跑。

    刘钰却把荆条一背,露着膀子,摇晃着进了国子监的大门。

    拉着一个要跑的监生,很正规的施礼之后,问道:“那日被陈震陈长公一番言辞所激,回去之后越想越是不对,我应该是错了。今日特意前来,找陈震负荆请罪。请问,那陈震如今何处?”

    要跑的那个监生怔了片刻,再看看刘钰的打扮,有些不太敢相信。

    这个当日连续扇人大嘴巴的蛮子,居然来请罪?

    那日骄狂如斯,若不是不敢进国子监的大门闹事,只怕当日武德宫的那群疯狗就要冲进国子监打人。

    可看看刘钰背后的荆条,手里提着的礼物,腰间也不见火枪和刀,已然是信了八分。

    国子监生都要住宿舍的,京城居大不易,很多外地的学子虽说家里也有钱,但一般也都是住在宿舍内。

    指点了一下陈震所住的宿舍,刘钰道了谢,也不管众人惊诧的目光,便朝那边走去。

    他刚走了一步,就听到刚才问路的那人在后面呼朋引伴。

    负荆请罪的故事,他们都知道,哪怕是朝鲜、琉球的国子监生,也都听过。可是现实里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一时间没有在上课的国子监诸生蜂拥而至,全都出来看热闹,一个个对刘钰指指点点。

    更有几个当日挨了打的,只觉得扬眉吐气,心道世间自有公道,这刘钰虽是公爵之子,可也怕这公道之力,今日这不是就来道歉了?

    虽说未必是真心的,可国子监生和武德宫生员斗了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有武德宫生员来道歉的事。而且还不是私下道歉,乃是复古风以负荆之礼而来,日后武德宫的生员只怕再也抬不起头。

    也有一些老成之辈,心道:春江水暖鸭先知。想来是朝中要狠狠处置刘钰和武德宫的学生。他既是翼国公之子,应该是提早得到了消息,怕日后的责罚,故而今日来请罪。

    可就算是惺惺作态,国子监儒生的体面也是给足了,那就不好再阻碍。只要看看热闹就好。

    人越来越多,几个琉球来的学子还跑到刘钰身边,看看刘钰袒露臂膀的模样,心道天朝上国,果然尚有先秦遗风。

    刘钰只当看不到,心道一群沙雕,今日笑,明日有你们哭的时候。

    他也不觉得有丝毫丢人,走到哪里,那里的人便让出一条路。更有几个跑的快的,已经跑到了陈震的宿舍中。

    “陈兄!陈兄!那刘钰效廉颇旧事,负荆而来,来与你请罪了!”

    宿舍里,脸还肿着的陈震闻言,骨碌一下坐了起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那刘钰来道歉来了!就在外面,马上就要来了。刚才还在那说,听了你当日的当头棒喝,让他茅塞顿开,回去后越想越觉得自己做的不对,故来请罪。如今也不避众人,就在外面,连琉球、朝鲜的学子也都在那看呢。”

    这样的消息,让陈震愕然,摇了摇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许久,这才清醒过来,仰头大笑道:“正气所在,便是这样的蛮子也是可以知道对错的。他既负荆请罪,我虽挨打了,却也不可没有风骨。打他乃是为国,我与他并无私仇恩怨。”

    说罢,赶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戴上了方巾,仔细整理了一下衣衫。前几日挨打的地方还在疼,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门口。

    刘钰此时也已经晃到了门口,单膝于地,不管旁边的围观者,高声道:“陈震陈长公可在?刘钰特来请罪!”

    第一声问话,无人回答。

    一连喊了三声,门这才打开,一瘸一拐的陈震走出门外,双手扶起背着荆条的刘钰道:“人谁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与刘兄并无私怨,所争者,天下之正道也。”

    用力扶着刘钰起身,周围的国子监生顿时发出一阵阵胜利的欢呼。

    前几日刚挨过打,今日就来道歉了,还用的是负荆请罪的大礼,这等胜利,连当日被打肿的脸都不疼了。

    “刘兄快请进!还请褪去荆条。”

    连说了三声,陈震这才亲手把刘钰身上的荆条取下,邀请刘钰进了宿舍。

    周围的人看的热闹也看的够了,顿时奔走相告,也知道不好再在这里看下去,一个个扬眉吐气,纷纷离开。

    进了宿舍,舍内还有一个那日被打的监生,以及一个浑身缠着石膏被馒头打断了骨头的。

    刘钰装模作样地一一道歉,这才对陈震拱手道:“当日长公兄的一番话,让我回去思索许久。细细想来,似乎的确大有不妥之处。想必长公兄也非是那种睚眦必报之人,故来请罪,也请再听听长公兄的教诲。”

    陈震赶忙道:“教诲不敢当。只是有些浅薄之见罢了。刘兄不过是圣贤书读的少了些,被那些夷狄学问所蛊。今日既是知错能改,那也算是浪子回头了。”

    “那西洋学问,岂是正途?昔年就有人问过西洋教士,说信教者只能一夫一妻,不得纳妾,否则将来必入火狱。便有人问,文王百子,姬妾众多,难道文王也入火狱吗?那传教士竟说:当如此,文王亦入火狱。如此大逆不道的学问,可想而知,其中又有多少污秽?”

    “所谓西洋实学,也定是隐藏着诸多无君无父之言。刘兄年幼,又少读圣贤书,难免被蛊惑。可这天地间自有正气,刘兄能够领悟,早些回头,这也是好事。”

    “杜少陵言: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我虽挨了打,可若是能让刘兄明白错在了何处,便是再挨几次打,也算是值了!”

    说话间,一副忧国忧民的神色,青肿未褪的脸浮现出一抹拯救失落灵魂的自得。

    刘钰点头道:“是啊,如兄所言,应是我的圣贤书读少了。兄既多读圣贤书,定有学问。那日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叫我回去后冷汗淋漓。今日特来请教,还想多听一些。”

    陈震很是谦虚,摆手道:“圣人学问,便是皓首穷经一辈子也不能参悟明白,我哪里敢称有所得呢?只不过平日学社中多有讨论,我也算是有些见解罢了。只可惜至今还未有官身,这一身圣贤学问,无处可用。刘兄既想听,那我也只能抛砖引玉了。”

    刘钰心想,抛,赶紧抛。一边回忆着康不怠给他的种种套话的话术,一边做了个请教的手势。

    陈震也不客气,指点道:“刘兄可知我那日缘何激愤至此?”

    “当日不知,今日却有所悟。只是想的未必透彻,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刘钰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种疑惑迷茫的神色。

    陈震道:“一则,原则。宋时先有檀渊之盟,开了先例,自此再无复燕云十六州之心。乃至于日后与金、蒙有盟,形成了习惯。原则一旦打破,日后只会一步步后退,终究有崖山之祸。”

    “至于明,终明一朝,不割地、不赔款、不和亲。这骨气,正是要有的。我朝既承明运,若反不如前朝,岂不叫人非议?”

    刘钰赶忙点头道:“是,是,兄所言极是。正所谓,勿以恶小而为之。”

    陈震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点头道:“正是如此。勿以恶小而为之。此其一也。至于其二,刘兄不知圣人天朝之制。若是罗刹不入朝贡,那朝鲜、安南、琉球等邦,如何看待?”

    “强者则不朝,弱者则朝,这非是王道。王道者,可以以大而朝小也。罗刹国若不来朝,只需要不与之接触就好。若罗刹使团入京,日后这朝贡体系,必要瓦解,这是不能不考虑的祸患啊。”

    刘钰做沉思状,许久抬头,眉眼间满是恍然大悟的神情,转而又叹息道:“可若是罗刹不服,又连连犯边,这恐怕耗费极多。”

    陈震大笑道:“夫战,勇气也!只要让边军将士人人知晓圣人大义,忠君爱国,便有无限勇气。纵冰寒风冷,又岂有不胜之理?所以,要修明德,四夷自服。修德,便是要让人人知德,知义。所以我说,武德宫里圣人之言太少,不能教化兵士,又如何能战?”

    刘钰点头,又叹息道:“纵然教化可有勇气,可是钱粮不足,也难以获胜。日后国朝尚且继续开边,财赋未必充足。边事一开,总要用钱的。是故我以为用三十万两换两国息战……”

    陈震立刻哼了一声道:“此如抱薪救火,更助长了其犯边之心。财赋不足,便要整顿吏治。吏治如何整顿?若严峻典刑,此治标不治本也。若想治本,还是要修德,教化、传播圣人之言。使人人不贪墨、不藏私、不违法、不叛义,财赋怎么能够不足呢?”

    “嗯!兄所言,大有道理。只是教化修德,亦需时间。士绅多有优免,又多欠下税赋不缴,兄以为这样是合理的吗?我以为这样也或许合理,优免之下,人人求学,便想着考取功名,自己也能优免,如此也能助兴求学之心……”刘钰把火慢慢往这边引,陈震却对刘钰的这番话大为不屑。

    “刘兄所言,这是不懂义利之别。你这么说,便是利,而非义。难道读书人就是为了那点优免才读书吗?”

    “前朝与国朝所免者,不过是力役。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劳心者,竟要出力役,与那些人一起劳力,体面何在?若无体面,又如何使人知尊卑秩序?士绅不出劳役,这也是让天下人知道秩序,而不是为了兄所言的利。若是以为这不过是利,那就是小人之言了。况且,学子求学,多不在家,如何出力役?自是要优免的。你可懂了?”

第一零八章 断章取义

    陈震终究还是太年轻。

    图样图森破,桑苔拿衣服。

    被刘钰和康不怠这样的老油子你定好的话术一说,几句迷魂汤一灌,再加上负荆请罪的历史气氛,顿时觉得自己是年轻的蔺相如、未封的冯唐,嘴上也少了把门的。国朝议政之风浓厚,又无蚊子狱之困,更是想什么便说什么。

    他本就年轻气盛,自认为正确的道理,和这八十年来舆情所坚守的政治正确,都让他和那些混迹多年的官绅不同。

    此时的政治正确,自是说不出“盖吴中之民,莫乐于元、莫困于明”这样的话。稍微还有那么点儿底线。

    被刘钰引诱着一说,从一些不良士绅多占田产说到了超额优免;从唐时边塞说到了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从天主教不准纳妾和放高利贷说到了西学实学与万物有理……

    飘飘然、泊泊然。刘钰又故意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更让陈震有一种一展平生所学的快感。

    年轻人的激愤狂热,在这种剧变前夜的环境下扭曲为了自负和不切实际,而这一切正是刘钰真正想要听到的话。

    说到后来,刘钰更是说:“需记于纸上,日后多多观摩揣测,以免遗忘。”

    陈震对刘钰如此好学大为满意,点头道:“是该如此。刘兄可用我的纸笔,我且研墨,你且记。”

    “是,是。”

    说到日落月升,陈震意犹未尽,但国子监晚上要查住宿,也不好再留。

    刘钰再三拜谢,连声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等一出国子监的大门,把那几张纸一收,刘钰心情更是愉快。

    康不怠给设定的几个话术,引诱着陈震说出了所有想说的话。

    朝鲜大臣能够凭一句“下气痿弱”的“痿”字,就能搞出来蚊子狱,说欲学桓温。

    这大顺虽没有搞蚊子狱的环境,但陈震年纪轻轻可是说了不少激愤之言的,完全够断章取义,搞出来一整套的变革法度了。

    他想开窗户,但人家不准,无奈之下,也只好做出要把房子拆掉的架势。

    回到家中,康不怠为了等刘钰,已经饮了两杯酒,兴致正高,文思正如尿崩之际。

    夺过刘钰记录下的陈震的言语,草草扫了几眼,大笑道:“妙!妙啊!公子颇得笑里藏刀三味。这陈震年轻激愤,故而容易受人蛊惑。如今他虽说的不多,可也足够发挥了。”

    刘钰把陈震说的这些话早就记下来了,翻出其中几条道:“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是有想法的,虽然不切实际。借着这几句不切实际的话,如仲贤所言,正可以借机生事。”

    康不怠酒意上涌,说起话来也多了几分市井气,笑道:“公子所求的,是前无古人的变革,尤其是在实学、军制上学西洋人之巧。可这些事公子在上书中一句不可提,因为公子已经提过无数遍了。相反,公子上书之言,就要以‘复古’为主。”

    “上下数年前之史,何以为古?三代是古,汉唐是古,宋明亦是古。如今这陈震说了许多激昂文字,正可以借此复士绅最不想复的古。”

    刘钰也正是这个意思。

    他是要搞事情的,但他级别不够,名不正言不顺。

    然而他要搞的事情,皇帝知道,朝臣也清楚,所以他也根本不需要再重申一遍自己要搞的事情。

    而是借着这个机会,与皇权打个配合。一句不提自己要搞的事情,而是句句要把士绅往死里搞。

    逼着士绅两害相权取其轻,选看起来不那么有害的,从而讨价还价,暂时确保自己的利益。

    陈震说,士绅不服力役,那是为了体面,体现尊卑之别。

    那简单,前朝不是有张居正之法吗?往深里再变一变,士绅不服力役,但是拿钱,拿钱雇别人服力役,既保留了体面,也能增加税收。既然你说是为了“义”而不是“利”,那就保留义而取利。

    陈震说,有一定的优免是可以的,但是有些人不是真正的儒生,所以瞒报优免之田。

    那也简单。

    老五营世兵,分明就是汉时的六郡良家子,出入羽林卫,走一条和科举完全不同的升迁路线。不是前朝的农奴兵,而是更类似于汉唐的小贵族世兵。

    正好武德宫里也学几何测绘算学,完全可以以一个省为样板,清查田亩、核对土地,士绅一体纳粮当差,清查偷税漏税。

    用五营良家子,直接空降到做样板的省份,没有利益纠葛,下手自不会轻。

    除此之外,刘钰还有诸多前世可以借鉴的经验,与康不怠略微一说,康不怠震惊之余,也是思路大开。

    两天时间,两个人闭门而造,洋洋洒洒写了两万余字。陈震只说了大约一两千字,刨除掉没用的废话,精选之后还剩下了六七百字。

    把这六七百字借题发挥,搞成了变法二十条。

    虽然每一条都不是陈震说的意思,但康不怠引经据典,解构之后重新归纳,愣生生把陈震打造成了一个“刚正不阿、锐意变革”的变法派。

    上书的前面,又写了刘钰对陈震一番言论的敬佩,对自己一些想法的“反思”,认为陈震这样的人说的大有道理啊。

    但陈震还没有官身,自己却还有个勋卫之身,故而将陈震的话承给陛下和朝中重臣,希望你们责罚我,而用国子监诸生的体国之言。

    仔细检查后,确定这张纸足以引爆整个朝堂,不说把陈震等人逼死,也足够把陈震等人推向风口浪尖,让他成为儒林中的臭狗屎。

    日后谁再敢拿自己说事儿,把自己当待宰的鸡杀给猴子看,就先考虑一下陈震的下场。

    拿着这卷两万多字的奏疏,刚一迈入武德宫大门,便有二三十号人围了过来。

    “守常兄!到底是怎么了?听说你前几日竟去国子监给那些狗贼请罪?”

    “是啊,我等颜面何在?何错之有?”

    “守常兄,莫不是令尊得了什么风声?”

    人越聚越多,刘钰却摇头晃脑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那日一番言语,让我冷汗淋漓,醍醐灌顶。我去请罪,请的不是咱们殴打他们的罪,而是我个人的罪,和你们无关。”

    “可……”众人正要再说几句,刘钰却把手中的奏疏一扯,笑道:“我去请罪之后,国子监诸生给我上了一课。所言变革之事,大有道理,你们不妨听听,说不定也会和我一样,觉得他们说得对。”

    “狗屁!他们哪里对了?”

    “守常兄莫不是发烧了?说的什么胡话?”

    “田兄,你和守常兄最是相熟,这几日他是怎么了?”

    田平也是一脸懵逼,他是了解刘钰的,是个敢赌命的人,发起狠来更完全就是个不讲理的蛮子,更难能可贵的是个“咬住青山不放松”的认死理的家伙。哪里怎么容易就被别人三言两语就说服?

    除非那人是孔夫子转世……可就算是孔夫子转世,也得因材施教啊。那子路曾凌暴过夫子,夫子可不是讲道理讲服的,而是靠着一对拳头、九尺的身高、铁塔般的雄气即为真理,愣生生把子路打服的。

    以田平对刘钰的了解,若想让刘钰服气,除非有真才实学让刘钰折服,否则……服气?连戴进贤这样的人物,刘钰学通了西学之后都不放在心上,紧接着就反咬了一口,那国子监诸生能有什么本事,竟能让刘钰短短几天心服口服?

    越想越绝对不对劲,众人乱哄哄吆喝的时候,他便喊道:“好了,别喊了!听听守常兄怎么说。”

    刘钰知道这些人不愿意听那些文绉绉的话,又想着先声夺人,便直接念了一段“老五营世兵即为六郡良家子、武德宫生员即为羽林郎”引申出的一番话。

    “当选武德宫生员为江南官员、调用五营良家子为精兵,选派皇子出镇,清查田亩,造册查人,以防土流勾结。士绅体面虽应有,但君子言义不言利,应把力役等折算到田亩中,让其缴纳,再以所折银钱雇佣农夫……”

    念完了先声夺人的这一段,这群人全傻了。

    “驴毬子的!真的假的?”

    “国子监那群鳖孙会这么说?”

    “让我们不去边关去江南?这……真是真的?真这么说的?”

    “莫马达!若真如此,额们别说是负荆请罪,就是认他们当干爹,我看都行的嘛。”

    “果然大有道理啊!”

    “守常兄这负荆请罪,负的值!”

    这些人简直不敢相信,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好事?这些国子监生竟然认为武德宫学子可以不去边关历练,而是去江南收税?

    江南那可是好地方啊,哪怕没有什么实权就是个为出镇的皇子跑腿办事的,那也比在蒙古、东北、西南这种鬼地方要好的多。

    刘钰一抖书卷道:“这还有假?难道我还能编造别人的话?他确实是说了一些,我也只是把他说的整理了一下而已。”

    说是这么说,心里却想,不过是断章取义罢了,这活我可熟。

    先声夺人后,刘钰嚷道:“好了好了,先别吵吵。我把这些东西都读完,大家听听。”

    他和康不怠写的这些东西,基本都是猛插士绅软肋的刀子,和武德宫唯一相关的,也就是说武德宫多增加一点圣人之言。

    这倒没什么,圣人之言和几何测绘,在他们看来又有什么区别?只要保证武德宫生员是从五营世兵、边军军官嫡子、公侯子嗣中选,选中率那是远高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科举的。

    内容再改,十二万户五营良家子里取三百,和全国两万万人口取三百,那能一样吗?就是改上天,明儿改成学倭寇语、蒙古语,他们都不怕。

    “哥几个,听完了吗?我敢保证,前面引用的话,都是国子监生说的,后面是我整理引申的。要不,咱们一起签个名,去督查院、御史台上书?”

第一零九章 我们不冤,国子监诸生冤

    “同去!同去!”

    作为贵族子弟,这点儿特权还是有的,特权多了,胆子便大。就当是闲着无聊去闹事玩,最多罚点银子而已,也没什么大事。

    当日参与斗殴的一群人跟在刘钰后面,趁着下了学,也不避开忌讳之处,一路成帮结队地走到了东江米巷。

    原本历史上这里就是屈辱的东交民巷使馆区,因着大运河运南方米,北方人管糯米叫江米,此时称作江米巷。

    礼政府的部堂就在这附近,旁边还有一座和宣武门教堂规模差不多大的天主教堂。

    明末那几个起义的,对天主教和外来学问都比较宽容,不管是李还是张。东江米巷的这座教堂的建造者是利类思,原来在四川传教,后投靠张献忠。

    被记录为杀人魔王疯子的张献忠用很清醒的逻辑,把传教士教育了一番:你们这玩意本地人不信,但你们的天文学和数学挺好的,待老子得了江山,你们回去多弄些天文类的书,所谓“即当送尔等还乡。彼时烦尔等多遣天文学士及天文诸书惠寄来华……”

    后张献忠意外身死,孙可望等义子伪造遗命,杀光了张献忠亲生子嗣,再后来李定国等人联顺抗清,这些传教士一并跟着进了北京,被赐在东江米巷附近盖了教堂——对大顺而言,功在于这些传教士把张献忠的意外之死、其实没留遗命的事儿记录了下来,锅都让孙可望背了,大西军联顺后实质上也因为这段事被揭露出来而瓦解,背锅的背锅,洗白的洗白,分化而用。

    后来利类思把《弥散圣典》翻译成了中文,希望以中文唱弥撒,因而被教廷打成了异端。刘钰家里和这些人关系也挺近的,当年刘钰学拉丁文,也是在这边的教堂找的人,而不是在宣武门教堂那边。

    这里常来常往,他往这边一走动,便有熟人露出头来问道:“你这是去哪里啊?”

    “去敲登闻鼓!”

    笑着和旁边的熟人打了声招呼,一声招呼立刻引来了更多的人看热闹。

    礼政府部堂前的几个卫兵一下子看到这么多人,也是吓了一跳,待看清楚带头的都是些公侯家的子嗣,又听着说是去敲登闻鼓,放下心来。

    很贴心地指点道:“诸位公子,登闻鼓在西江米巷。过正阳门的时候,可不要这样,勿要喧哗,不然叫我们也不好做。”

    拱手谢过,过正阳门的时候,一群人也都老老实实的,没闹出太大的动静。守卫在那的孩儿军过问了两嘴,也就没管,派了几个人跟着这群人。

    闹腾到了西江米巷,避开大理寺,让开刑政府的部堂,呼啦啦来到了都察院,找到已经落了不少灰的登闻鼓,咚咚咚地就敲起来。

    左右都御史都不坐堂,真正管事的是左佥都御史,四品官儿。

    听到外面登闻鼓响,顿时吓了一跳。这都察院前的登闻鼓要是响了,可不是小事,匆匆溜出去一看,顿时头大。

    为首的,是今年风头正盛的刘钰,之前也是见过的。

    后面几个都是些公侯伯家里的子嗣,还有些人穿的是武德宫的生员服,蓝汪汪的一片。

    大顺自号水德,一看这蓝汪汪一片的颜色,便知不好惹。

    左佥都御史又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哪里不知道前几天国子监和武德宫打架的事。

    如今这是一趟浑水,上下都想和稀泥,没办法处置:处置国子监生,那各个学社肯定要怒斥;处置刘钰,皇帝和武将那边又肯定不满。

    他是万万想不到这群人跑到这里来闹腾了,把个登闻鼓一敲,就算想装听不见也不能装了,只恨自己今日怎么没闹肚子、染风寒。

    前朝都察院不用吏员、不用武官,可新朝雅政,都察院里可是有武德宫出身的。

    左佥都御史知道今日这事不是派个司务之类的小官就能摆平的,最起码刘钰身上还有个勋卫的官身,只好跑出来。

    公事公办的形式还是要走一下的。

    但这案子自己不想接,那就只能尽可能劝下去,一旦要是升了堂,这事儿就要黏在身上了。

    想想也知道,肯定是这群人跋扈惯了,前些日子虽然暴打了国子监众人也不曾吃亏,可心里还是不爽,如今又没有处置,这是跑到这里来告状来了。

    硬着头皮出来。

    “你们有何冤屈啊?”

    刘钰不用跪,其余人也齐声叫喊。

    “不是我们冤,是国子监诸生冤啊。我们是来请罪的。”

    “啊?”

    左佥都御史以为自己耳朵坏了,问问旁边的下属,下属也是一脸愕然,好半天才用眼神示意佥都御史大人没有听错。

    他们说的真就是“不是我们冤,是国子监诸生冤”。

    “呃……这……”

    刚想再说几句,就看刘钰已经把怀里的“状纸”拿出来了,看看那厚度,左佥都御史就知道今儿是摊上事了。

    武德宫这群人,三天两头就和国子监的人打一架,他们会为国子监的人来伸冤?

    且不说这个,左佥都御史也是人精,一看这群人幸灾乐祸的表情,哪里不知道这里面哪有什么冤屈啊,分明是找茬来了。

    状纸那么厚,都已经写完了,这要不是来找事的,那可真就是见了鬼了。

    等到下属把刘钰书写、一群武德宫的生员联名的“状纸”一送上来,左佥都御史只是扫了几眼,顿觉得两眼一黑,心道我说今儿早晨眼皮总是跳,昨个儿就该一棒槌把自己砸晕过去!

    这哪是诉冤啊,这分明是联名上书找事嘛……

    登闻鼓也敲了,就算是这案子只是屁大点的事,也得往上送,直接送皇帝手里。

    这要是往皇帝手里一送,不定又会闹出多大的事来。

    国子监和武德宫打架的事,已经让朝堂里不少人焦头烂额。

    事虽不大,可是影响太大,稍微处置不好那就是大麻烦。轻则‘昏君’、重则‘桀纣’。

    这时候再把这个递上去,那还不是火上浇油?

    左佥都御史也是千军马万过独木桥杀出来的,博闻强识,一目十行,把个“状纸”快速浏览了一遍,心头更是惊骇莫名。

    略微扫过,便已经猜想到了种种后果,心道这是往灶膛里扔震天雷啊。

    暗暗挪了挪屁股,抖了抖背后的汗,只好道:“这上书我已经收了下。你们且回去吧,都察院有案,登闻鼓一响,自然是要上达天听的。你们且放心,就算你们有……”

    “大人,非是我们有,是国子监诸生有冤屈。我们反思之后,觉得他们说的大有道理,不禁为他们鸣不平啊。”

    “呃……对,对。是。本官知道了。既都已经签了名、画了押,那就都回吧。”

    挥挥手示意这群瘟神赶紧滚蛋,刘钰知道这事已经闹到了,便也不再闹下去,行礼之后,带人呼啸而去。

    直奔附近的酒肆去安排酒宴,完全不顾那些跟着看热闹觉得这热闹一点意思都没的人。

    …………

    禁城内,朝会已散,李淦正在批阅奏折,太监又送了一批过来。

    最上面一份,看上去就有几指头厚,李淦登时一怔。

    废话连篇的奏折他看的多了,可废话连篇的奏折摆在最上面,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拿起奏折,便问道:“这厚厚的奏折,又是谁人的?”

    “回陛下,武德宫不少生员在刘钰的带头下,去都察院敲了登闻鼓。依着祖制,登闻鼓事,要摆在最上面的。”

    一听又是刘钰和武德宫的事,李淦略有些愠怒。

    前几日打架的事,他自是有所耳闻。

    让刘钰背了那么大的大黑锅,哪曾想居然差点被打。

    做皇帝也是有亲疏远近的,本身想着让刘钰回去躲躲风头,消消停停地混过武德宫夏考和上舍秋考,待名正言顺之后用他做几件大事。

    国子监学生出面打人,但打人的理由又极为正义,皇帝也知道这几年结社论政之风日益加剧,自己不想背个骂名,就想着把这件事冷处理。

    罗刹国使团马上就要来了,准噶尔的事还要仔细商量,这时候皇帝真的是一丁点都不想再起什么幺蛾子。

    准噶尔那边的事,不和罗刹国商量,肯定不好办。

    刘钰也说了,罗刹国腹地内还有一群瓦剌部的蒙古,这些事都得解决,西域肯定是要拿回来的,这不是复不复汉唐雄风的问题,而是直接关系到日后北疆的安定。

    因为黄教的原因,使得大顺必须要搞定西域。

    若西域不稳,则雪山不稳;雪山不稳,则蒙古不稳。

    瓦剌余部中有能力威胁青海、雪山的,也就是准噶尔部了。其余诸部,总不能飞到雪山去。

    准部当年又升过汗国,西域又有可以农耕的土地,游牧没有农耕土地就成不了气候,这一点李淦心里清楚。

    西域不拿下,雪山就始终有威胁。

    罗刹那边也有蒙古各部,雪山在手,日后和罗刹有事的主动权就掌握在自己手里。

    如今的雪域宗教领袖是仓央嘉措,夹在缝中,又是农奴之子,没什么根基,正是个可以操控的人。

    对罗刹一战,本来就是以战促和,当初想着的就是以黑龙江为界。

    刘钰靠着对西洋诸国的矛盾诈了罗刹国一波,拓土三千里,又私下里卖了土尔扈特卡尔梅克人,等于彻底把蒙古碎掉了,这着实是大功。

    但这些脏活都不能拿到表面上去说,总不好说国朝和罗刹瓜分了蒙古,两边一起把蒙古诸部摁死了;更不能说密约里卖了土尔扈特,至少暂时卖了。

    三十万两抢时间签合约,刘钰生生气死了一个罗刹伯爵,这些东西都没法说。

    国子监那边殴打刘钰被刘钰反打了一顿,李淦也知道。

    罚了刘钰二十两银子,已经算是做了个态度。

    李淦以为,刘钰应该懂他的意思,平日里也是挺聪明的,消消停停的,躲一阵,等风头过去了、等罗刹使团走了,再说他的事。

    可今日刘钰居然带人去敲登闻鼓?这可真是……

    李淦心说国子监那群人没经过正事,大义加身,结社又论,你让朕怎么处置?国朝这些年的风气就是如此,有进无退,准噶尔还没打完,这股子风气这时候怎么能浇冷水?

    将来按不按你说的去南洋,那两说。但准噶尔不灭,就不可能马放南山文恬武嬉,日后再说日后的。

    这时候你老老实实的,日后自有你的好处,可你怎么这么不开眼?

    越想越气,拿起都察院送上来的东西,气狠狠地打开。

    扫了几眼,李淦愣了片刻。

    随后大笑。

第一一零章 疯子炸粪坑的爆竹

    笑过之后,李淦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看过一遍,又看了一遍,放下奏章,沉默不语。

    这封“上书”,看上去有点像是“蚊子狱”,明显是借题发挥。

    每一条变革的前面,都有一句“国子监诸生教育我说……”

    借着那些国子监的“大义凛然”的话,曲解其意,把每一句话都进行了重新解构,处处都打在了士绅的软肋上。

    你说义利之辨,就说既然是为了“义”,为了等级制度尊卑有序,那就收钱呗。加钱后雇别人服役,这是宋明之法,既保留了士绅体面,又减轻了民众负担。优免当然可以,但优免得有限额,查清楚限额,这在大义上你们也不好说什么吧?你要反对,那你不是君子啊,你这是言利的小人啊。

    你说要增加圣人之言断绝夷狄学问,那就干的更进一步,闭关锁国,连出口都不准,让江南那些投入产业出口导向的士绅哭都没处哭去。

    你说武德宫要废几何而加圣人言,那就废。废掉后,让武德宫的学生去江南呗,省的你们整天说武德宫子弟少圣人学问,不能治国。

    你说不能堕国朝体面,那就不堕。加税,前朝不是有辽饷、练饷嘛?本朝也可以加个边关饷。

    你说只要教化士兵,让士兵知道忠君大义,那士兵自然勇气倍增。那就教化,让国子监学子、要考举人的秀才们,统统去边关教化士兵……

    每一条看上去都在说气话,很多纯属就是没事找事,可也有很多是完全可以实施的。

    陈震这样的年轻人,李淦见的多了。

    一腔热血,却缺乏实践;不切实际,却以为自己大义加身。

    这叫“好高骛远,不肯埋头苦干,好作大官,否则就认为大才小用,埋没英雄,做一行怨一行,这山望着那山高,大事做不了,小事不肯干,就是干起来也是无计划……”

    这种人的话,听听就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朝堂里没几个人会真正在乎。

    李淦是真没想到,刘钰可以这么玩儿。

    看上去是在胡闹,然而有些条目,分明就是指明了一条变革的路。

    比如上面说,可以在武德宫里,复唐时的明算之科,再以本朝的需求加增。

    如加增胥吏之学、会计之学、仵作之学、量田、农学等等,培养足够一省或是一府所用之才。

    若有需要,则空降至此,不论上下全面接管,清查土地、审核案情、报备税赋种种。

    这些人直属皇帝,或者由皇子出镇,与当地的乡绅毫无联系。

    又因为从官到吏一应俱全,也不用担心当地停摆。

    加上非是常设,所以也不用担心在当地扎根。

    由皇帝直属、皇子出镇,又完全不用担心当地施加的压力。

    只要办上几场,杀鸡儆猴,别处自然会干净一阵子。

    而且完全不用养多,只需要三五百人就可,一年朝廷不过多出个几万两银子。

    隔三差五地出去巡查一圈,不说几倍的银子能弄回来,最起码能给大顺多续几年命。

    因为武德宫不是走科举体制,而是更类似于汉唐的良家子和羽林郎,所以也不用担心这股势力被别人插手。

    吏部文选司升格后独立出的文谕院,尚且还有文官控制,但武德宫的人却完全是依附皇权的。

    以老五营世兵为六郡良家子、以武德宫为羽林郎,自然也有大问题。

    汉唐既有壮阔,也有危机。

    这一点刘钰在这封闹事的上书中没说,但是之前已经说过了:改革军制,有制之兵,使得兵不识将将不识兵亦可一战,增强京营禁军的实力,所有中层军官出自新办的军校,皇帝直接兼任校长,中层军官都是天子门生。改革掌兵、领兵、练兵制度,骁将悍将去权而入参谋部,以年轻人充斥分其权责,使得皇帝可以始终借由参谋部做战役指导,保持军中威信。

    同时增加燧发枪和野战炮的数量,从而使得任何军队没有中央政府的后勤都无力作战。改革越深,对后勤的依靠就越大。

    这样应该可以避免出现唐是藩镇和汉时将军之祸。

    这些东西互相依托,渐成体系,以至于这封看似胡闹的上书,其实就是一份最起码有一定可行性的变法方向。

    不过只说了一半,另一半在北疆的时候私下里说过了。

    清查田亩、征缴逃税、强化版的一条鞭法、士绅一体纳粮,在实行之前可以选择一省试行,更需要用中央直属的人才。

    这个人才太宗创立的三舍法和五营世兵已经预留下了基本盘,只需要增加一些胥吏之学,完全可以满足一省、一府之所需。

    至于什么不去边关教化不得考举人之类,那都是扯淡的废话,既不实际,也容易闹出东南倾覆的大乱。

    政治的艺术在于妥协,妥协的基础在于互相威胁。

    真要是武德宫增加实学、胥吏学,那等同于皇权又有了一把可以威胁士绅的刀子:用不用是一回事,有没有能力捅你们又是另一回事。

    前朝教训就是妥协的艺术玩砸了,文官只能威胁,集权的政府却无力反威胁,到后期也就根本不存在妥协了,江南士绅彻底烂了。

    而这封奏疏的杀招之处,在于全是阳谋,没有阴谋:科举士绅的手伸的再长,也伸不到老五营世兵和武德宫那里。

    武德宫每年招收一批可以实行清查田亩、会计计算的人,秀才不屑于干,有的是人愿意干,当大头兵一个月才二两银子,老五营世兵们不想当大头兵的多了去了。

    把个真正杀人的刀,隐藏在一片胡闹之言中,正是李淦所期待的“把水搅浑”。

    刘钰身份不高,但功劳却大,又无党羽,更无根基,正是一个最适合把水搅浑的人。

    当然,这些变革此时是不能用的。

    虽不用,却可以用来和士绅、结社儒林舆论们讨价还价:定出一个底线,在这个底线之内,你们就不要闹腾了,再闹腾的话,朕就要试着按刘钰说的这几条干了。

    咱们互相妥协一下,各退一步,皆大欢喜,真要逼急了朕也不是没有杀人的刀。虽说必有阵痛,可逼到份上,那也顾不得了。

    底线一划,双方罢兵。

    国子监学生闹事,李淦也不傻,当了这么多年皇帝了,这件事就是在故意打皇帝的脸,让皇帝清醒一点:你再这么搞下去,我们是有能力让天下舆论哗然的。你想拓边,我们就能让你拓到让你焦头烂额。

    这陈震不过是一个被人利用的一腔热血的年轻人。之前的打架事件,李淦也只能冷处理。

    可万万没想到刘钰剑走偏锋,来了这么一招。

    如此一来,皇帝什么都不用说,自然会有人把舆情摆平,作为讨价还价的态度和诚意。

    当然,这个讨价还价能换回的东西很多,自然不只是两边打架这点小事,这就需要后续的博弈了。

    再三读过了刘钰的奏疏,李淦心里已经拟定出了一条谈判讨价的底线。

    变革的事,还是要办的,但在平定准噶尔之前,这事可以拖一拖,吓唬一下,别再搞什么士林结社舆情风波之类的事就好。

    心想,刘守常啊刘守常,你还真“听话”。朕叫你“名正言顺”,你还真就名正言顺,居然能闹登闻鼓这么一出。

    倒是那个陈震,当真可怜。也是个一腔热血的孩子,如今被你这么一逼,他日后还有活路吗?多少人恨不得把他的皮扒了,而他可不是勋贵子嗣,也不是武德宫生员啊……

    你真是一点亏都吃不得,为了报复,竟是连负荆请罪这样的事都干得出。自损七分颜面,也要将人挫骨扬灰,而且还得让他最信任的人去挫骨扬灰,哀莫大于心死啊。

    义利义利,只怕在你眼里没有半分的义,全是利。一切都能交易,一切都能折算。包括脸面,甚至……性命。

    你的弱点到底在哪?到底什么东西是你真正不敢用来赌的,是可以被抓住控制的?

    细细思索了许久,李淦下意识地在奏折的空白处写了一个“道”字。

    至少现在看来,唯一能威胁到刘钰的,好像就是他要实行的“道”。这个“道”此时到底是什么,李淦看不出来,因为现在都是“术”,看了半天就看出来一个“一心为国”,至少此时是这样的。

    但李淦很怀疑,这些“一心为国”的举动,也是术,而非道。刘钰真正想干的是什么?

    许久,不能解。就像是诸葛武侯,唯一能威胁到他的,就是“不准北伐,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可反过来,又有什么比北伐更重要?

    “这难道真的是个纯臣忠臣?再看看吧,术用多了,或许能略窥其道。”

    想到这,李淦呵呵一笑,叫太监把这封东西送到前朝中书科改革后的书写房,叫人立刻誊抄数十份,发与朝中官员,明日朝会廷议此事。

    然后,李淦在奏折上批复了一句话:既自认有罪,武德宫诸生凡参与斗殴者,皆罚银十两,限期交齐,着天佑殿议。

    …………

    当天晚上,整个京城都炸开了锅。

    奏疏经过书写房的抄写,早已经传遍了有资格参加廷议的官员手中,正如都察院的左佥都御史所想的那般,这是往灶膛里扔了一颗震天雷。

    更为诡异的是皇帝的批复:参与斗殴的武德宫诸生都罚银十两。

    这是罚?

    这算哪门子罚?就差把“你们干得好”写在上面了。

    不说参与斗殴的一大堆都是公侯伯子嗣不差这十两银子。

    便是剩下的,全加起来也就不到百十号人。千把两银子,闹事排到前面那几个人家里,哪个出不起?

    积欠、隐没、义利、士绅纳粮、优免、免役而演变为偷税等等这些事,是陈年积压的大粪坑,没人愿意往里面跳,更没人愿意主动把这个粪坑外面盖着的布帛掀开。

    理论上,优免不是免田税。但纳粮不只是纳粮,还有运粮,这才是大头。

    国税不管你是谁,都得交。但头税轻,二税重,交了粮,得把粮运走,国库又不出钱,一些杂活你也得干,清理河道、接待上官……这些都是地方自行解决。

    这得需要人。

    胥吏和乡绅们稍微动动手脚,这个力役就能把人逼死:小伙子你家就你一个劳动力,我看你骨骼特异,那你去往京城运粮吧。你走了你家就没劳动力了,老母亲就得饿死?那你意思意思吧。

    不管是大明还是大顺,理论上的田税都不重,哪怕明朝征三饷,完全按照理论数量,其实也没多少。

    但问题在于这个力役、杂役,大头根本没在国库里,民间的负担其实极重。

    纳粮,纳粮。不是说只缴粮税,而是说缴粮税加运粮。和泥腿子一起干活,的确有失士大夫体面,但可以出钱啊,然而又有优免。这个空子可就大了。

    朝廷的国税没收多少,底层却沉重的喘不动气。

    前朝有个不开眼的徐民式,巡抚应天的时候揭开过这个粪坑。

    以至于连性格温婉、从不骂人、内向小心的申时行都发了彪,以当年徐民式会考老师的身份斥责,说你这么搞我就要亲自押解粮草去京城了,让陛下看看你把我这个退休的内阁首辅逼成什么样了?

    徐民式这才知道惹了马蜂窝,不得不提出了“优免加倍”的办法,优免加倍,但是优免之外的还得查清,但仍旧不行。

    以至于死后,有人还专门写书曰:某人奴隶乡绅,是如同王安石一样的奸贼,所以某人死后,遂至荡产倾家,语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其弗信夫?

    也就叶向高说了一句公道话:你们的子孙,难道就一定能当官吗?难道就没有沦为底民的时候吗?你们有钱的不出力,却让没田的出力,这大明肯定要完啊。

    不过,事实证明,叶向高才是想错了。流水的国号,铁打的士绅。大明亡不亡,关士绅屁事?

    前朝例子在那摆着,谁揭这个粪坑谁不得好死,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谁也没想到,这个粪坑,被刘钰用这样一种闹剧的形式掀开。

    怕动静不够大,还直接往这个粪坑里扔了个爆竹,爆竹的名字却上却写着“国子监诸生”。

    皇帝这是想干什么?

    是真准备这么干?

    还是说……想要什么条件,做个交易?

    这不同于以往,以往那是当地的事当地办,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可刘钰在这“胡言乱语”上的疯话,却是让皇帝直接用武德宫生员、增加胥吏学科等手段,釜底抽薪,直接空降到当地。

    士绅一体纳粮,清查田亩,清查优免,皇子出镇,当地士绅除了嚎叫几声,还能怎么办?

    总不能去上疏说“皇子这么干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必然断子绝孙?”

    行贿蛇鼠一窝?给好容易有表现机会的皇子行贿?多少钱够买一句在皇帝面前的“儿子有能力”五字?

    事到如今,说疯话的刘钰已经不重要了。

    一个勋卫而已,攻讦他能有什么影响?

    说他装疯卖傻也罢,说他心思阴暗也好,他升不升官和文臣评价一点关系都没有,又不走科举,这样能办出“负荆请罪”、“敲登闻鼓”的混不吝,无可奈何。

    这封奏疏,到底是刘钰一时胡闹?还是皇帝授意翼国公,翼国公指点的?

    奏疏上的东西,有几条简直是杀人不见血,这些东西,会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东西写出来的?

    夜幕已至,京城皆知,明日廷议,是要出大事了。

第一一一章 廷议菜市场

    廷议之初,鸦雀无声。

    李淦坐于龙椅上,知道自己一开口就是要定调子的。

    “昨日的奏疏你们都看了吧。朕看过之后,虽觉一些话是荒诞之言,却也有些可取之处。此人倒是有大才啊!这人叫……陈……陈什么来着?”

    左平章事出言道:“回陛下,陈震。字长公,昆山人。此人祖上亦是忠贞之士,以伪明之使出东虏,拒不剃发,殉天下之大节而死。与左懋第等人同葬,我朝亦有守祭。”

    “哦,对,陈震。”

    简短的对话后,廷议中所有的大臣全都松了口气,一些人的腿都硬朗了。

    这是要妥协。

    要讨价还价。

    若真是要用,皇帝何至于连这个人的名字都记不住?

    显然,皇帝记住了这个名字,只是故意这么说,也好让在场官员都听到他没记住名字。

    至于那句“虽觉一些话是荒诞之言”,更是定下了基调。

    哪些是荒诞之言?

    哪些是可用之言?

    没说。

    所以可以句句都是荒诞之言,又可以句句都是可用之言。

    就看朝臣们愿意开什么样的价码,让句句都变成荒诞之言了。

    既然知道这是讨价还价,众臣心情大好,昨夜早已经讨论过两种方案。

    若是皇帝真要用,那就以死相争,出面力谏。

    若皇帝只是想讨价还价,那就试出来皇帝的底线,大家签订一个无言之约:在你的底线之内,我们不搞事。

    很快,加平章事的老臣出面道:“陛下,这陈震虽有正气,亦读诗书,然则不知政事,实则夸夸其谈。此等人,不可大用。若想用,必要历练之后方可。”

    “再者,陈震纠集伙伴,殴打勋身良人。所谓,议罪,论迹不论心。他虽不知,但那人曾经是翼国公家仆,如今已在北疆立功,那便是朝廷的飞骑尉。”

    “我朝不比前朝,兵如丘八。太祖开国之时,更是以权将军节制诸臣,荣恩宴时更是左武右文。这等事,若不论罪,则恐寒了将士之心。他虽不知,却也不是脱罪的理由,至多罪减一等。”

    双方打架的事早就已经发生,之前无一人说到这个“论迹不论心”的关键处。

    今日朝会一开,顿时就有人发现了关键点,李淦心下暗笑,却道:“卿言有理。既减罪一等,当论何罪?”

    刑政府尚书道:“论罪,当杖二十,既不知,则轻一等,杖十。”

    “嗯。诸卿以为如何?”

    一些人把目光投向了翼国公刘盛。

    刘盛一直以来都是个老好人样的人物,但众人也都知道,这不过是家族已经爬到顶了,少做少错罢了。

    这件事终究打了翼国公府上的脸面,这事谁也不好直接说这是好还是不好。真要是得罪了人,日后指不定会有什么麻烦。

    刘盛见别人都悄悄瞟他,心道打十杖也不过意思意思。钰儿这是准备直接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杀鸡儆猴,我才不管是十杖还是二十杖呢。

    自己不愿招惹士林舆论,但钰儿既用了奇招破局,日后怎么样,那又另说。

    于是一言不发,只当与自己毫无关系,亦或者算是避嫌。

    见他如此,便有大臣出言道:“赏罚公平,无可再论。当杖十。”

    李淦点点头,又道:“其出于激愤,殴打勋卫。不过既未打成,我看这一罪就算了吧。国朝既有太宗议政结社的遗训,这士子议政,也不算罪。刘守常在前线与罗刹谈判,此事难免有人误解啊。”

    兵政府尚书道:“陛下,这正是之前平章事所言:陈震不可大用,夸夸其谈,若用也必先历练。”

    “虽然国朝允许结社议政,但议政者不经政事、不历边关,岂知祀戎之事?若赵括,尚可叫人闻言而服,如今结社所议,连赵括都不如。”

    “更有为搏名者,语不惊人死不休。以至于国朝文风,多有宋时狂癫之意,此非文坛之福。与罗刹国谈判事,陈震知罗刹几何?知罗刹都城与京城远近?知罗刹与蒙古诸部事?知我朝出兵耗费钱财多寡?知我朝为此之战筹备五年?”

    “一概不知,便羽扇轻摇,张嘴便是应当如何如何,徒增笑耳。”

    兵政府尚书说完,众人也都附议此事。

    众人都明白,如果皇帝定下的是“妥协、讨价还价”的调子,那么今天的事,就一句都不能谈具体的变法,而是要直接从灵魂层面上把陈震否决掉:这就是个夸夸其谈、不懂军务、搏名的迂腐之辈。

    只有从灵魂层面上否定,才能不讨论具体的变法条款,直接否决这件事——疯子的话,能听吗?

    虽然这个疯子其实是刘钰,但没办法,借用的是陈震的“启发”。

    事已至此,很明显皇帝是要保刘钰的,那再继续找刘钰的茬,就是不开眼了。

    真要是认真争辩其中的任一一条,哪怕最容易反驳的一条,那也是傻子。

    具体的一丁点都不能碰。

    不能论具体,只能论抽象。

    给皇帝一个台阶下,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加平章事老臣又道:“兵政府尚书所言大有道理。臣以为,刘守常此番协助齐国公对罗刹谈判,拓土三千里,又拓永宁寺碑、燕然石刻,彰我朝英气,有汉之雄风。拓土之地,更有罗刹城堡,亦可为战功。”

    “昔年,张仪戏楚,亦算军功。臣以为,刘守常之功,当可再进一步,授勋护军,封男!”

    皇帝对刘钰另有别用,见此时无人出来反对,心道不到二十岁的三品护军、封男爵,你们也真是敢开价。

    “此言不妥。一则他还年轻,小小年纪,便有三品护军之勋,亦生骄躁之气。二则非战功不得授勋,谈判之事,终究是齐国公主持。护军之勋,不妥。”

    李淦否决。

    兵政府尚书立刻听懂了意思,出前奏道:“臣也以为不妥。拓土之功虽有,纵封男爵亦未尝不可。然其年纪尚小,又有才能,当应再加历练。而此事以言语拓土,拓燕然石刻,此我朝之文治也。二十岁不到而封爵、授勋护军,实乃前所未有之事。”

    “故臣以为,当授以文勋,拓土三千里、拓班定远之雄铭,为赞治少尹可也。”

    见皇帝没有反对,众臣均想,得了,若是这刘守常能入上舍而评上上,又是个文武都能充任的人。

    明明能授十转武勋,陛下不授,反倒是授了个文勋,日后定是准备不只用在边关的。

    兵政府尚书刚要退回行伍,又听皇帝道:“其功虽至,然士林中多有议论。或曰宋辽旧辱、或曰天朝体面。”

    “如今朝廷对其不降反升,朝中自知其功,赏所当然。朕恐士林结社议论,反倒以为卿等皆为奸佞,以致蒙蔽上听啊。”

    李淦终于把题点到了,一群人哪里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士林结社,士林结社,真正话事的,难道真的是那群年轻士子?

    舆情如何,皇帝操控不了,当然也不可能是那些年轻士子自发的。

    罗刹国谈判的事,能知道三十万两银子事的大臣不少,但凡知道的,肯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国子监苌弘社知知道三十万两的事,却不说其中的缘由?

    皇帝的意思很明确:这个事朕不追究了,反正追究了也没用。

    但是,咱们得谈谈条件啊,你们不能老拿这个事来压朕。

    刘钰现在算个屁啊?上舍秋考之前,只能是一个小小的勋卫,你们打他那还不是打给我看的?

    现在事已经发生了,朕不想以后在别的事上,你们又拿士林舆情来逼我。

    群臣也明白这是皇帝在要价,可问题是现在谁也不知道皇帝开的价是什么。这事总要试探,可该从哪试探呢?

    正当气氛尴尬沉闷的时候,左平章事出言奏道:“陛下,以臣之见,所谓宋辽旧辱乃无稽之谈。”

    “宋辽事,宋军射死萧挞览而不自知,我朝俘获罗刹王义子举世皆知,此一别也。”

    “宋辽事,真宗欲难逃而寇莱公力阻,我朝陛下亲临前线指挥若定而破城,此二别也。”

    “宋辽事,乃以岁币三十万,年年支付;我朝则是共给三十万,换地千里。此不过战国时候置地之事,秦魏赵韩楚燕齐,皆而有之,况赵尚以和氏璧而换土,土者社稷也,和氏璧尚且能换,三十万两岂可与和氏璧相较?此三别也。”

    “宋辽事,约为兄弟,论以齿序。且辽有冀州、雍州之土;我朝虽承罗刹之位,罗刹却在九州之外,此不过汉与西方大秦之交;唐与大食之交也。此四别也。”

    “至于宋辽之外,则有武穆泣血天日昭昭,而罗刹国亦有昏君误国以致其伯爵因失土而气死,又岂可相提并论?”

    “秦桧有美髯,关云长亦有美髯,以此歪理,则秦桧与寿亭侯同论?”

    李淦轻轻点头,便有其余大臣道:“左平章事之言,句句在理。我朝与罗刹事,自不可与檀渊之辱相提并论。国子监诸生不懂实务,夸夸其谈;江南士林,亦不知北疆之事,更不晓其中细节。虽有一片拳拳之心,却如以美髯而论秦桧与寿亭。”

    “是故孟子言: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

    “既其为众,则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既然他们不知道,那么就应该教化他们,让他们知道。

    这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短句,有七八种解释。如今换了个断句的方式,立刻一切都说得通了:那群结社的,显然啥也不懂。那么他们不懂,就该让他们懂。

    李淦只不过是个皇帝而已,让士林怎么断句,让士林怎么理解,他是没能力管的。

    既然有人这么说了,那就是说这事会有人去告诉结社的士林,这是正确的理解。

    至于能不能做到……当然是肯定能做到的。做不到那就是在提醒皇帝,你们违约了。

    左平章事显然是在传达一下皇帝的底线,也显然底线不至于这么简单。

    果然,左平章事又道:“而如天朝体面,若东周时候,纵有天子,体面何在?如今大争之世,若求体面,必要有汉唐之武德,方有体面。”

    “今英圭黎国,岁入两千万银;法兰西国,岁入千五百万,半于我朝,此皆西洋大国也。架船万里而至南洋,我朝可有至西洋之船?”

    “传教士多有祸心,不言真情,或为赏赐,或为传教,而以‘朝贡’为名。众人不察,沾沾自喜,此岂非自欺欺人?”

    “或曰,王者不治夷狄;或曰,分封外服隔绝往来……此皆掩耳盗铃之言。两千年前古人便知,今人却不察,岂非可笑?”

    “若真有雄心,当效昔年列国之志,一四海而定文轨,方为真天朝。否则,则与倭人自号小朝贡何异?前朝徐光启云:会通中西,以求超胜。若不会通,如何超胜?”

    “通派使节,效张博望出西域、班定远通大秦,方为汉之风;效苏定方安西域、都龟兹,效刘仁轨白江口镇倭八百年不敢觊觎九州,方为唐之雄。”

    “做妇人态,言什么王者不治夷狄,此皆宋之弱气、妇人之情。却把宋之弱气做天朝之态,实贻笑大方。”

    “野有人言,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臣以为,必破一分天朝,始近一分汉唐。”

    若是平日里说出这番话,尤其是那句“必破一分天朝,始近一分汉唐”,只怕立刻要被唾沫星子喷死。

    各方定会引经据典,痛斥此言。

    虽说名义上大顺的官方意识形态在讲“破程朱理学”,可实际上几百年的浸润,又岂是这么容易破除的?纵然明面上都在批判,可事实上却深入人心,连带着批判的时候,却还是在原本的框架内批判,以为批判的是骨,实际上批判的只是皮。

    王阳明所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大抵此意。

    然而今日朝会,不是辩经,而是在讨价还价。

    就像是菜市场买菜,这不是评论白菜萝卜血缘更近还是萝卜芥菜血缘更近的时候。

    而是皇帝出价,文臣还价。若是都能接受,那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左平章事是在帮皇帝出价,说的那几句都是废话,众人听得懂,真正有用的,其实就一句话。

    通派使节,效张博望出西域、班定远通大秦,方为汉之风;效高仙芝定西域,效刘仁轨白江口镇倭八百年不敢觊觎九州,方为唐之雄。

    简而言之,皇帝开的价已经很明确了。

    首先,罗刹使团前来,承其帝位商讨北疆政策这个事,不能动。

    其次,驻派使节团,出使罗刹,开眼看世界。不能动。

    苏定方的安西都护府定龟兹,刘仁轨的白江口之战,这是在说两件事。

    西域,肯定是要平定的,这个没得谈。

    朝鲜的事,要趁着朝鲜内乱,加紧一下控制和渗透。

    一共这四件事。

    皇帝在告诉众臣,这四件事,没得谈。

    如果接受,那就在朝堂上不要再反对了。士林舆论,也不要指桑骂槐、借古讽今。

    如果不接受,你们不是愿意借古讽今吗?好啊,讽为宋辽,那多没意思?小家子气。应该把汉武帝他老人家拿出来用用,也好些年没人用《迁茂陵令》来讽了,刘钰这个疯子的奏疏上可是有这一条的,朕这回让你们讽个够。

第一一二章 绝缨

    四个条件一开,廷议菜市场就变成了不再深究的绝缨之会。

    大顺没有一个拧成一股绳、似乎都有了独立意志的、人格实体化的文官集团,明朝也没有。

    甚至历朝历代都没有这么一个看似无所不能的实体,而是分成各自小块有着完全不同利益诉求的群体。

    本身大顺的朝中就有西法党、守旧党、北派、南派等等诸多不同的集团。儒家有三不朽,也真的有人想要立德立言立功,不惜背叛自己的经济利益的。

    只是刘钰往粪坑里扔爆竹,这爆竹真要是炸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老成谋国的,不想国内出大的变乱,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西法党不希望真的完全禁教,断绝和西方的往来。

    代表江南士绅利益的,既不希望完全闭关,也不希望优免和士绅纳粮改革。

    本就对南方举人和进士多而不满的北派,也不想武德宫这群科举之外的人再占更多的名额和权力。

    最关键的两条优免政策和武德宫出官的问题,更是让这些不同利益的小集团产生了一种危机感。

    明末的情况,那是大顺荆襄之战后,跪求士绅们不要当汉奸。把顺天倡义的口号都换成了保天下,为此妥协了很多。只要你不当汉奸,很多事都是可以谈的。

    现在的情况,是即便想当汉奸都没门路,皇权自然准备磨刀霍霍了。明末是此处不优免爷,爷剃发当汉奸;现在则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别无分号,你不干有的是人抢着干。

    种种不同的原因,在今天这件事上让他们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共识,那就是各让一步。

    结社议政之风日盛,朝中所有的小团体都有自己发生控制舆情的社团。

    这个共识一旦达成,各个不同的小集团就要各自约束自己手下的人,在这四条底线之内不要再搞事。

    出面和稀泥的未必心怀鬼胎、顺风墙头草的未必不是英雄。

    廷议开到这一步已经成了绝缨之会。

    到底谁是忠的、谁是奸的、谁有私心、谁真为国、谁在幕后、谁在台前,已经彻底分不清了。

    皇帝不深究,大臣们也不想皇帝追究。

    所有变法的条目,非是所有人都反对,也非是所有人都支持。

    但一旦讨论任何一条具体的条款,今天这件事就没法收场了。

    若争辩,党争必起。

    很多人不想看到党争的局面,因为大顺已经面临着一条守旧党和西法党之争了,这时候再出事就彻底乱套了。

    不管是反对的还是支持的,此时都只能出面和皇帝打配合,把这件事压住。

    皇帝是铁了心要办这四件事,再不同意,皇帝就只能分化瓦解搞大案了。

    真要搞出个大顺的乌台诗案,那就是有资格参与廷议的朝臣都不想看到的景象了。

    条件已经开出,而且是廷议中各个不同的利益集团妥协后的共识:此时不揭烂伤疤,日后再提。

    这个共识已经不只是皇帝和所谓的一股绳的文臣,而是各个不同小集团之间的共识。

    谁越了界,其余团体就会猛而攻之。

    互相制衡,互相提醒。

    也算是皇帝提前点醒了一下还在明末梦中没醒来的诸臣:时代变了。以前怕士绅当汉奸,现在不用怕了。

    变革肯定是要变的,支持变革的抓紧时间造势、讨论变革的具体条目;反对变革的,也请抓紧时间造势,讨论反对变革的大义。

    今日和稀泥风平浪静,不过是为日后私下里的翻江覆海做个体面的掩盖。还不是时候罢了。

    朝会到了这里,皇帝便不再提关于那封奏疏的任何事,而是终于问到了一些实际的问题。

    比如出使罗刹的使节团该派谁去。

    比如朝鲜内乱问题该怎么解决。

    比如改四夷馆为翻译馆,各部已经挑选一些年轻的干吏送来。

    这些平日里会争论是否“合于义”的实际问题,这时候再也没有了“义”的争论,而是一个个勤勉认真地讨论起了细节。

    那封奏疏似乎彻底被人遗忘了。

    又似乎从未出现过、存在过。

    今天这场朝会简直是李淦从北疆归来后开的最顺心的一场朝会,屁话没有,众臣都凸显了工作能力和实践水平。

    朝会散后,翼国公刘盛被留下来,皇帝单独召见。

    顺便一起吃饭。

    不同的身份等级,与皇帝一起吃饭的感觉完全不同。刘盛还不至于捧着个碗小心翼翼,但吃起来也还是少了几分滋味。

    “上一次刘守常搞出了热气球,朕应该比你先知道吧?”

    刘盛回道:“是。不只是上次一陛下比臣先知道,这一次陛下也是比臣先知道。”

    这个答案,意料之内,情理之中。果然,刘钰这一次闹事,又是没和刘盛商量,和上次一样。

    李淦心想有这么个儿子,你也是够担心的了。只是他那些变革的想法,难不成真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转念又想,这想法虽然新奇,但朝中未必就没有人能想到,只是不想想、不敢想罢了。

    “刘守常如今在忙什么?”

    “回陛下,在忙着学习书写策论。”

    刘盛在策论二字上加了个重音。

    “哦。策论!”

    李淦也加了个重音,又道:“嗯,这是正途,当该好好练练。他如今还未及冠吧?”

    “是,尚差一些年纪。”

    “既未及冠,那就是孩子。待若及冠,那就不是孩子了。这么胡闹下去可不行。他既这么爱胡闹,只怕也少敢有放心把女儿嫁过去的。”

    刘盛心里明白这是皇帝在提点自己,刘钰是要被重用的,这婚事就不要先急着定了。

    日后怎么样还难说,毕竟你们家已经是世袭公爵了,若再重用他,这婚事就要缓一缓,不要琢磨着用来联姻结亲了。

    “犬子自小便有些异常,小时曾见西洋钟表,大为惊诧,后就多学西洋学问。这几年更是多做一些乖张之事,也有一些‘匈奴未灭不言家’之语。臣壮其志,也恐日后连累他人,故而也一直没有安排婚事。”

    皇帝也不挑刺找茬,笑道:“连累他人,这话说的是有理的。当日我看到热气球飞到半空,便知你翼国公府定是鸡犬不宁。只是他既一心为国,便是再乖张十倍,朕也容得下。论及慧眼,朕与卿都不如齐国公,他是看出来子侄辈里可堪用的就这么一个。”

    刘盛道:“齐国公当年去过福建,见识过西洋大船、火器之利。所以他以为将来必是要变革的,不过犬子恰好学西洋学问而已。齐国公又不言语,那日却把犬子骗去。也是陛下慧眼识珠,让犬子北行,方有尺寸之功。”

    “哦,听卿之意,卿也认为西洋兵制是正途?”

    “臣不懂西洋学问。既不懂,又怎么敢说是正途邪途呢?齐国公也未必懂,只是被西洋舰船震撼,心中觉得大约是正途。至于是否是,尚且难说。犬子也说过,北疆的罗刹人,非是罗刹京营,战力不强。”

    李淦点点头,认可必须真的懂了才能说正途邪途的说法。

    “齐国公奏书,说是罗刹国使团意图演练西洋阵法、炮术。朕觉得,此意在于示威演武。不过亦可一看。前朝澳门的葡萄牙人曾来京城演炮,结果炸膛了,那是为了卖炮。罗刹人此番自然不是为了卖枪卖炮,而是为了彰显武力。朕准备拟定一些人去观其演练。卿以为如何?”

    刘盛笑道:“臣倒是想起来个笑话。一牛,拴在牡丹园、四月,正绽。三日后问之,牡丹若何?其曰:味苦且涩,弗如麦草远甚。”

    李淦也笑了,刘盛又道:“如陛下真想改革军制,变革即可。若陛下希望群臣支持,不过一次演练,又能看出多少妙处?况且,朝中知兵者几人?戏林有云,台上一刻,台下十年。纵然观摩了罗刹军阵炮术,若不知其如何训练,也是无用。”

    “古人云,举贤不避亲。若陛下有变革军阵之心,不妨以犬子一试。至于让罗刹示威演武,大可不必。至于我朝大阅以威慑,亦可不必。京营虽可战,但犬子说,京营战法若是大阅,反倒让罗刹轻视。”

    他虽平日里不问政事,但真正关系到自己家人和对外交涉的时候,还是要说一句的。

    李淦失笑道:“在他看来,国朝军阵已经落后许多。说起这个,朕心甚慰,前些日子他一直往罗刹俘虏那走动,多询问一些军阵细节。罗刹俘虏在那数月,除他之外,竟再无别人去。至于法兰西国、英圭黎国,涉及太多,诸如海关、关税、贸易等等事。若想学一学西洋战法,似也只能从罗刹那里入手了。”

    “他既为勋卫,本该入殿前轮值。朕放他回去,不过是让他准备武德宫的夏考。但朕见他整日胡闹,看来是志在必得了,这免值之事也可免了。”

    “正好,罗刹使团要了,他便在朕身边,做通译之事。一来朝中传教士所信天主而非东正,恐有私心;二来朕也正要知道更多的罗刹国事,也好做谈判之用,用以震慑。”

    “自明日起,他就不要在家里无事生非胡闹了,就去殿前执勤吧。”

    刘盛心头大喜,能够在皇帝身边做近身勋卫,那正是将来重用的一个表现。和袭爵的勋卫一样,做勋卫,那是做皇帝的身边人,让皇帝对你有所了解,日后才敢用。毕竟亲近。

    这样一个机会,当真求之不得。这顿饭虽然吃起来没什么滋味,可却大值。

    饭毕临行,李淦又笑道:“他带头胡闹,朕罚了一起胡闹的人银钱。这钱,总不好叫别人出吧?人家帮着你儿子去闹事,你可别连这千百两银子都舍不得,日后面上也不好看。还有,那陈震的事,就到此为止吧。热血少年胡闹而已,并无深意。”

    “是。臣记下了。”

    刘盛当然不信没有人背后指使挑唆,但皇帝都这样说了,就算有也是没有了。

第一一三章 小人哉

    廷议还在进行中的时候,陈震被苌弘社中的几名元老叫到了无人处。

    直到被叫走之前,他还在享受着那份无人的无上快意:让蛮子一样的武将折服、服以大义,而且还上演了史书里的故事,负荆请罪。

    他以为自己被社中大佬叫走是要夸奖。

    然而,社中的几位大佬劈头盖脸地将他一顿臭骂。

    “你都和那刘钰说了什么?”

    “那些话是你该说的吗?你说的这些东西,可有丝毫用处?幼稚之言,夸夸其谈,堕尽我苌弘社的脸面,折却天下读书人的体面!”

    痛骂之后,陈震茫然无措,奇道:“诸位师长,我可是做错了什么?”

    那几个社中素有声望的大佬们拿出誊抄的奏疏,将刘钰所记录的原话和借题发挥的内容复述了几段后,厉声问道:“这是你说的吗?”

    陈震愕然,随后道:“是我说的。可我说的却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是刘守常他理解错了。我是说过,自宋之后,儒生多有妇女之态。可这也不是我说的,而是习斋先生所言。”

    “况且,我也没说儒生应该去边塞历练,只是说……”

    刚解释了半句,剩下的解释就被粗暴地打断。

    “够了!”

    “蠢货!”

    “你知不知道你说这些,可能会带来什么?”

    陈震是个心念坚定的人,自己认为对的东西,宁可死也不会弯折。听到社团长辈们的斥责,虽然按照礼仪,晚辈被训斥的时候不能还嘴,可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刘守常所言虽然极端,可也未必没有道理。唐时儒生,提三尺剑纵横边塞,壮阔诗篇。至于更早,汉之班定远,文能做史、武能击匈奴。乃至后世,辛稼轩、陈同甫等辈,皆可马战持剑、文斗赋诗。”

    “我辈儒生,若想洗却程朱妇女之态,就该复先秦之儒!刘守常所言,也未尝没有道理,若是我辈儒生若想进学,就必须要去边塞历练教化……”

    正引经据典地便捷,早已经暴怒的社团长老大怒,骂道:“蠢货!蠢货!”

    两句蠢货加身,陈震低着头,脖子却不肯前倾,梗着脖子道:“之前陛下破罗刹,诸位也不是与我一同联诗,恨不能饮醉沙场沙场吗?”

    “如今朝廷拓边,四夷多服,就该让其服教化而尊名教,使之知德。”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社中大佬更是骂道:“饮醉沙场,却不是去做那等寒酸之职。”

    “夫以戎之不可以化诲怀服也,彼其不悍然执兵,以与我従事于边鄙,则已幸矣!譬若禽兽然,求其大治,必至于大乱。蛮夷臣服于武力,不主动来打我们,就已经是幸事了,那种禽兽样的人,如果想要教化他们以求大治,只会引来大乱!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天下士子苦学十年,难道是为了去边塞吃沙土的吗?各司其职,各司其职,我等文士,就该壮文华而著文章。你如此说,要置天下士子于何地?”

    “难不成这世上就只有你陈长公是真儒生,其余人都是假儒生吗?你说这样的话,又让天下士人如何看待我苌弘社?又为我苌弘社引来多少指责?”

    陈震只觉得心头酸楚,握着拳头,用尽心中的正气问道:“我等以苌弘为社名。古人云:碧出苌弘之血,鸟生杜宇之魄!既要一腔热血化碧,难道连边塞风沙都忍不得吗?”

    他的声音极大,已经带出了几分怨气和怒气,再加上捏紧的拳头,连声的质问,更让那几位他曾尊重的社团前辈气不打一处来。

    本以为训斥几句就罢了,没想到陈震竟然连连反驳,尤其是那句“前几日还联诗恨不能饮醉沙场”,更如同在打众人的脸。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扇在了还在犟嘴的陈震脸上,学社中的前辈骂道:“就你有一腔热血吗?”

    “若是再有甲申年事,我等自不会如那些假儒一般剃发屈膝,必当一死化碧!”

    “依你所言,我等皆是懦夫?我等皆是假儒?就你有一腔血?”

    “你知不知道你的话,将会引起多少人对我苌弘社的怨恨?知不知道会有多少士人恨在我苌弘社上?”

    “好啊,你既有碧血,我等都是假儒,只怕这苌弘社也容不下你了!还请另寻高就,我等不配与你陈长公论交!”

    文人的巴掌比起正值年轻又杀过人的刘钰,差了许多力道。

    可这一巴掌却直接把陈震打懵了。

    这样的一巴掌,竟比那日刘钰殴打他还疼十倍。

    最后那句“这苌弘社也容不下你了”,更是让陈震如堕冰窟,浑身发冷,脑海中一片空白。

    宛若后脑被人用石头重重地砸了一下,又像是一下子落入到一片白茫茫的冷雾之中无可去寻。

    原本攥着拳的手,慢慢松开,捂在了热辣辣的脸上。

    还想要说点什么,那几位他尊重的前辈已经转身离开。

    魂儿丢了一般,陈震只觉得天大地大竟无处可去。丧家犬般游荡回了自己的住处,自己仔细藏好的那枚震天雷也被收走了,翻开的箱子四处散落着他的衣物。

    丢了魂儿般坐在了床铺上,捂着自己还有些热辣辣疼的脸颊,不知怎么,眼前蒙出一片雾气,热热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那日被刘钰殴到近乎吐血,他也不曾对着刘钰哭出半句,直到鄂国公前来,他才杜鹃泣血反问朝廷为何不败而败,不要体面?

    前几日负荆请罪的情形宛若方才,可就像划过夜空的流星,一切的辉煌都已消散,只留下了无尽的苦闷。

    宿舍里只剩下了自己,捂着脸,啪啦啪啦地滴落着泪珠。

    魂不守舍地坐在那大半日,天黑了,他也不饿,灯也不点,一整天第一次错过了国子监的课程。

    之后的数日,耳边还回荡着那声清脆的巴掌声,让他对外面的一切都感觉不到滋味。

    苌弘社的社员们聚在一起,开除了他,他捂着脸。

    执行法度的人找到了他,用木杖击打他的后背和臀,他没有叫一声疼。打完之后,却仍旧捂着脸,仿佛刚才被木杖击打的地方是自己的脸。

    曾经一起联诗的伙伴朋友,疏远了他,就像是他身上沾着粪坑的屎。

    苌弘社的众人又聚在了一起,饮酒联诗,诗意高亢,陈震只能远远看着,茫茫然离开。

    国子监没有开除他,但他好像不再是国子监的学生,曾经的同窗没人和自己说话,他成了国子监遗忘的角落。

    苌弘社发表了一个声明,在京城的各个学社传播。

    之所以要开除陈震,是因为陈震是奸佞小人,故作惊人之语而求搏名罢了。陈震的言论,与苌弘社并无半分关系,自此之后陈震与苌弘社也再无关联。

    巧言令色,故作惊人语,搏名求号,实小人哉。

    小人哉。

    直到几天后。

    陈震一如平日里捂着早已经消去了红肿的脸颊傻坐在那的时候,许多天前负荆请罪的刘钰来到了他面前。

    这一次不再是负荆请罪,而是穿着勋卫的锦服,冲着仿佛失了魂儿的陈震说了一句话。

    “陈兄,我又仔细想了想,你那天的话好像并非那么有道理。告辞。”

    说完,拱了拱手,也不再留半步,就此告别。

    陈震终于从捂着脸的石雕般苏醒过来,冲着刘钰的背影嘶声喊道:“不!我说的没错!我说的没错!”

    然而刘钰的背影并没有做半步的停留,摇晃着走出了陈震的视线,消失在了视野中。

    …………

    离开了国子监的刘钰要赶着时间去禁城,作为勋卫,需要连续执勤五日才能休息一段时间。

    这几天他一直在学习规矩,需要背诵很多关于勋卫的律令。若是勋贵的嫡长子,自小就要学习的,但他不是,所以需要学习。

    每日里要背的,都是各种条款。

    若如勋卫常执兵仗,需带刀。若在御所者,非敕遣用,不得辄拔刀。其有误拔者,绞。左右并立人,见其误拔,皆须执捉。不即执捉者,流三千里。若有別敕处分令用及仗內赐食者,不坐。余人在御所亦不得误拔刀。其有误拔及傍人不即执捉,则勋卫入罪……

    基本上都是些这样的条款,做殿前勋卫并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刘钰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荆轲刺秦王里会出现那么沙雕的场景,没有敕命而拔刀要绞刑、别人拔刀自己没制止,流放三千里。

    除此之外,晚上什么时候巡逻、巡逻的路线、皇帝前的仪态、出巡时候的职责……一大堆的事,虽然不可能立刻遇到,但都需要背到滚瓜烂熟。

    还有人负责指导演练,考察提问,职责太重,若是刘钰出了问题,那些负责训练的也得跟着倒霉。

    每个班次主事的,不是驸马就是侯伯,要不就是公侯嫡子的年长勋卫,他在这群人里身份不高,但众人对他却很尊重。

    与军功关系不大,主要是都知道刘钰以后可能要飞黄腾达了,他是可以随侍皇帝左右的。

    当然,和他们的国公府一样,以门为界,有些地方是他这种带把儿的成年人不能进的。

    皇帝给他的学习时间很短,忠诚方面不需要考虑,都是些公侯子嗣,背后都有稍微有错便有几百人陪葬的家庭。

    唯独要刘钰抓紧掌握的,是以勋卫为随侍时候的仪态。

    罗刹使团就要来了,皇帝点名让刘钰作为到时候接待时的随侍勋卫,同时充当翻译,拒绝了朝中的天主教传教士。

    虽然到时候他们也会出席,但不会由他们作为皇帝身边的翻译,以此也算是对国内的天主教传教士施压:之前由你们垄断着西学实学学问,以此作为要挟而传教,但现在朝廷有了另一个渠道。国朝只想学实学,对地狱天堂毫无兴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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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介绍:
假如明亡后是一个汉人王朝,会是怎样?
刘钰穿越后,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个历史拐点下的王朝大顺。
起步就是公爵之子,有爹有娘有丫鬟,钱多人多关系多,生活枯燥之余,刘钰只好找点事情做。
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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