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请别死
“大喜!大喜啊,国公!”
急匆匆地冲进帐篷,带出了一大阵风。
好在齐国公没有在那祈禳七星灯,只是在那和一个蒙古贵族送的女奴腻歪,看模样也看得出真是憋的够呛。
看到刘钰火急火燎地跑进来,齐国公拍出了一声脆响,叫那个女人离开。
“何事这么高兴?”
“俄国人那边心态崩了!被咱们拖崩了!背锅的!新来的是个背锅的!”
激动的话都有些说不利索,齐国公却敏锐地听到了熟悉的“背锅”二字。
顿时叫人守好营帐,不准任何人靠近,问道:“怎么回事?”
刘钰把大致的情况一说,齐国公顿时也来了精神。
虽说罗刹人那绕舌头的名字难记,可是宫廷政治这种事,东西方区别不大,着实“普适”。
他一个国公,自然是明白了关键处。
听着刘钰对彼得的介绍,齐国公也是颇为赞叹。
“好似宋神宗变法,为了新法不废,甚至立下了遗嘱:废新法者不得继位。为了这事,那彼得自己监斩,杀了自己儿子?还宁可女子登基?这彼得……的确是个雄主啊。”
刘钰笑道:“管他是不是雄主,这人已经死了。现在接替萨瓦的这个,就是他当年抓回了现今小罗刹王的爹,也是他宣读的死刑。让他来这里的意思……国公难道还不清楚吗?”
“哈哈哈哈哈!再清楚不过了!”
齐国公放声大笑,心想这种事简直就是明摆着的。
就是废物利用嘛,反正这老头儿肯定是混不下去了,年纪也大了,正好来背锅。
若不然,肯定还是会让萨瓦继续在这谈的。
“小子!不错。陛下没选错你。若不然,我又不懂罗刹内部的事,就算知道临阵换将必有缘故,却也猜不到。只怕还会以为罗刹要开战,故而换了个老将在前线呢。”
“这二百两银子花的,不冤,大赚。若是别人,对罗刹缺乏了解,断不会因为换将之事知道罗刹内部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那这岂不是可以继续拖下去?拖得越久,对我越有利?”
齐国公心情大喜,心想陛下这一次真是选对了人,换了别人,焉能抓住这样的机会?
可刘钰听齐国公要继续拖下去的说法后,摇头道:“我以为,拖就不要再拖了。直接谈正事吧,拖下去,对我大为不利。”
“嗯?”
刘钰皱皱眉道:“这老头儿八十多了,拖太久,我怕他死了。他要是气死了,罗刹万一没人肯背锅了怎么办?”
齐国公一想倒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大冬天的在这种地方谈判,看起来又肯定是准备退让的,气死极有可能。
“此外还有个事。现在罗刹掌权的,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权臣。权臣派这老头儿来背锅,我现在担心的是权臣坐不稳。一旦权臣下台,恐怕又不好谈了。”
“国公你看,要是现在谈出来了,那么表面背锅的是这个姓托尔斯泰的老头儿,可等权臣一死,真正背锅的就是那个权臣缅希科夫。这样一来,罗刹王面上也好看:非我卖国,实乃权臣卖国。吾非卖国之君,臣乃卖国之臣啊。”
面子问题,对君主国而言还是很重要的。
齐国公点点头,神情转为严肃,问道:“你断定那个叫缅希科夫的坐不稳位子?”
刘钰心想历史证明他就是坐不稳。
但掐指一算这种事,容易被当成神棍,还是要摆事实、讲道理,证明自己“运筹帷幄、算无遗策”为上。
“国公放心。他坐不稳。此人难成大事。”
“我之前不是说了吗?彼得为了变法,杀了亲儿子,改了继承法,宁可让女儿上位。刚死的这个罗刹女王,是他的第二任老婆,彼得和前妻还有一些女儿的。”
“我听那罗刹王的义子说,这个缅希科夫和彼得是一起长大的,大约类似于前朝陆柄?反正彼得杀儿子的时候,此人也是最早支持的。他之所以扶彼得的孙子上位,因为他有个女儿,想把女儿嫁给彼得的孙子、现在的罗刹小王,以后外孙当沙皇。但前朝元老,都是参与过彼得杀废世子之事的……所以大部分元老还是支持彼得的女儿上位的,怕彼得的孙子上位后清算他们。”
才听到这,齐国公就楞的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到。
就这水平还想学曹操?
这时候的合理选择,明显是扶植彼得的女儿上台,毕竟你手上可是沾了废世子血的人。女子上台,地位不稳,定有求于你,你这权臣的地位亦可稳固。
新旧党争,你应以新党为援才是。新党手上都有废世子的血,你却扶植废世子的血脉上台,真是……
真是权势迷了眼啊,这么搞,野心昭然若揭,又把当年一起支持杀废世子的老臣置于何地?
你外孙日后能继承王位,其余人怎么办?若无朋党,岂可为权臣?
忍不住摇摇头,心道这罗刹国宫斗水平,很一般嘛。
“嗯,如你所言。此人当真是个短视之辈。你说的没错,此人必不长久。是得赶紧谈了。一则不能让这老头死了,二则要得在那个缅希科夫下台之前谈好。给罗刹王个台阶。”
齐国公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就刘钰说的这些事来看,这个缅希科夫绝对不会长久。
正如刘钰所言,一旦这个缅希科夫下台了,罗刹新王老臣,必然谁都不肯背这个丧权辱国的大黑锅。
现在若能签了,锅尽可以让这个缅希科夫背,罗刹国现在都不起兵,短时间内也不会起大军前来,只能顺势就认了此事。还可以顺带着清理一下缅希科夫的余党。
以齐国公多年扎根朝堂的经验来看,多半如此。
刘钰见齐国公也认可自己的“推断”,心想齐国公这是心里也有数,长久打下去大顺未必占得到便宜,不若见好就收。
借此事他又笑道:“所以这谈判的条件嘛,就另有章法了。我还得请国公一件事。”
“说说看。”
“请国公写密折,陈诉此事。请陛下允许签订密约:从陛下内帑每年拿出三万两,给罗刹人,秘而不发,十年为期。以这三十万两,为赎买费,赎买罗刹人从石勒喀河到色楞格河的一座堡垒、一座小寨。暂时没时间攻取了,不如买。拖下去,一旦缅希科夫下台,新臣新王,谁也不肯背锅,就难让步了。真打下去,三十万两也不够。”
“能换回什么?”
“黑龙江全部流域。凡支流,均为国朝土地。包括北岸精奇里江。三十万两银子,十年期,换东线百万里土地、石勒喀河和斡难河。这样,地图就不必走直线,可以直接沿着分水岭山峰为界。分水岭流向黑龙江、鲸海的,都是我们的;分水岭向北流的,是他们的。”
拿出之前已经划了一道直线的地图,刘钰指着黑龙江北岸的外兴安岭等山岭,说出了这一次谈判的要求。
以山脉为分水岭,索要整个黑龙江支流流域,这是罗刹临阵换将给刘钰带来的勇气。
用钱换石勒喀河的一座小堡,那是为了尽可能在今年过年之前完成签约,否则罗刹国一旦再度政变,只怕没人肯背锅。
此等时机,简直千载难逢。
齐国公也是知道轻重的人,这三十万两买的是石勒喀河。
本来可以不用买,再拖一阵就能攻下,但现在罗刹国内有变,大顺这边就不宜再拖,以免夜长梦多。
能否同意,那是皇帝的事。虽说之前有过底线,但现在事发突然,偏偏这种事又不是能够临机决断的。
“好,我这就写折子,叫人速速送回去。此事若成,你是首功!”
刘钰微笑,齐国公又道:“经此一事,日后外交之事,倒真的要变一变了。需得有人常驻国外,一旦有什么情况,也好知晓。这一次若不是你,这么好的机会摆在这,换了别人也不知用。你去准备吧,我自会陈明。”
…………
老托尔斯泰伯爵不会汉语。
如果会的话,他现在一定想说那句话。
“竖子!不足与谋!”
八十多岁的身躯在蒙古高原的严寒中加速着苍老,咳嗽声从过了伊尔库茨克就没停过。
老伯爵深知自己命不久矣,可能还要背一个丧权辱国的骂名。更可恨的是那个不足与谋的缅希科夫,简直是被权势名利冲昏了头脑。
当年处死废太子阿列克谢的事,就是你缅希科夫第一个签名的,你胆子可真是大,就为了能女儿当皇后、将来外孙当沙皇,连让废太子的儿子登基这种事你都敢干?
真以为知道当初你第一个签名同意处死废太子的人,都死了?
老臣们大多希望让叶卡捷琳娜一世的女儿伊丽莎白登基,因为老臣们担心彼得二世上台会搞清洗,尤其是当年废太子一案中的诸多老臣。
缅希科夫这个蠢货却不同意,就做着自己的外孙或者外孙女当沙皇的梦,以为至少能欺瞒到女儿和彼得二世结婚。
沙俄是有秘密警察传统的,老托尔斯泰伯爵就是彼得大帝的秘密警察头目、彼得大帝的“锦衣卫指挥使”。
这种暗影中的毒蛇,当然会留后手。
老托尔斯泰确信,缅希科夫不久之后就要倒台,只可惜他自己未必看得到那一天了。
甚至这个丧权辱国的骂名,自己也是担定了。
朝廷老臣们都认为,不能扩大和中国的战争。尤其是得知了大顺这边有法国军官、大顺采用了法国式的攻城方法后,更是如此。
俄罗斯虽大,却没能力面对法、土、中的三方同盟。
远东的利益,排在黑海、波兰之后,这时候扩大对中国的战争,就等于放弃了一雪第三次俄土战争之耻、夺回克里米亚的可能;更可能在波兰王位问题上面对中国的背刺。
之前他们曾以为,那个东方的帝国对外界的事一无所知。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不但不是一无所知,恐怕连开战时机都是刻意选择在彼得去世朝政混乱的时候。
缅希科夫不想担这个丧权辱国的名声,他不是彼得大帝,做不到战败数次仍旧牢牢控制着朝政。所以,这个背锅的事,终于从废品堆里找出来已经失势的老托尔斯泰。
彼得大帝留下的十三万军队,已经要把俄罗斯的财政拖垮了,每年岁入的七成,都扔到了军队里。
现在没有财力支撑一场万人级别的战争,更急需恢复和中国的贸易,得到茶叶和大黄,以及生丝,来换取足够的钱养活那一支让俄国跻身为欧洲强国的军队。
大顺在东方的推进速度实在太快,几座堡垒完全没有挡住他们,听说大顺的皇帝亲临前线,这如同于彼得亲临瑞典前线,宣示着大顺必须要夺回黑龙江。
至少,朝中大部分老臣都是这么想的:狡猾的中国人,选择了俄罗斯最衰弱的时候发动了战争,他们的法国和土耳其盟友,必然热切地期盼着中俄之间的战争持续下去。
咳嗽声中,老托尔斯泰忧郁地看着谈判对手,心中连连叹息。
看得出,对面真正主持谈判的,是那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
朝气蓬勃,就像是七八点钟的太阳,热热的、红红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可微笑的时候眼神又锐利的如同毒蛇,不断用暗讽来夺取气势。
自己却像是将要落山的太阳,尽可能撑着想要晚一些落下去,可怜坐直身体都很痛苦,更不用提连续不断的咳嗽让他的每一句话都缺乏气势。
当年在威尼斯学习海军技术时候的拉丁文底子,如今竟被一个年轻人压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反驳。
对面那个悠闲喝茶的公爵,更给老托尔斯泰无尽的压力。
等到第一份大顺这边正式的谈判条件的拉丁文文本递送过来时,老托尔斯泰扫了几眼,再也撑不住了。
气急之下,连连咳嗽。吓的刘钰嗖的一下翻桌子跳到了老伯爵旁边,拍打着他的背,让他把气喘匀。
心想:您可先别死,过俩月再死。您现在死了,这大黑锅谁来背?
感言、及关于本书是同人
首先呢,这本书是一本同人文。
只不过原作……嗯……尚且还是受惊卵就已经磨刀霍霍向丁丁了,鬼知道有生之年能见否。
故而本书不敢、也不能用《新顺》之名。《新顺》之设定,一直属于原设定者,早慢熊大大。
我是新人小透明,也不曾和他有过接触,更没有被授权过。
作为新人,大约知道,这年月还写三江感言的,都是老古董了。本不想写呢,可想着总要说明一下,也是一种对原作者的尊重吧。
写这本书的缘由,或者说机缘,就是无意中看到紫钗恨开了新书,想到他的新顺同人《三千美娇娘》。
加上之前刷B乎,看到一个问题:李自成是否是民族罪人?随后又看顺着推荐看到了另一个问题:李自成是不是导致中国落后的历史罪人?是否应该被钉在中华民族的耻辱柱上?若无李自成,大明应该会资本主义萌芽,工业革命……
顿时被这两个问题逗笑了,遂动了念头。
加之,感觉时代变了,也算是为过去那个设定党横行的网文青铜年代,献上自己的纪念。
最开始,其实想写的制度和技术更先进一点的,人人奋勇,萌芽开花。
后来想了想,还是算了吧,再先进一点,说不定就要写成“一声炮响攻入紫禁城,断头台上一碗酒”了,4O4吃多了容易撑着。
记得还有一本同人文,叫《新顺之钢铁世纪》,更是直接红白斗了。
之所以让主角的身份是勋贵,因为我确信,封建王朝都一个鸟样,平民身份那就是地狱难度,包括造反都是地狱难度……这个时代的造反,不是以往的夺了鸟位的造反,而是砸了鸟位的造反。
之所以开局选在东北,因为理学、心学、浙东学派之间的纠葛,不好写,涉及的太大,身份低微就谈儒学,也不合适。
浙东学派的事功之学是可以魔改的,但也因为明末PTSD的原因,南宋时候的既视感太强,肯定会出现一些矫枉过正的成分。
本人不是任何朝代的粉,该夸的夸,该骂的骂。开局让主角的家安在前朝定国公徐家的旧宅,让主角五拜三叩首,让主角家里不把一千两当回事,都在说屠龙者终究变成了恶龙——他家的钱,总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我不看书评,但也能猜到,肯定骂声不少。
明末的事嘛,一句话都可能惹出一堆的麻烦,更何况明朝直接没了,成了个黑乎乎、脏兮兮的背景。
而这里的“大顺”为了“正统性”,又在舆论上刻意放大了南明的那些肮脏事——站在新顺建立者的角度,去推断一下大顺会怎么操控舆论抹黑南明——所以可想而知。
至于南明史,人说汉书可以下酒,唐书腰斩亦可佐茶。南明史,想去约架,看南明史绝对比喝酒更有用,气血上涌。
对明朝的态度,很明确:该亡。只是后续的历史,不该是那个样子,难免惋惜。
惋惜的不是明朝亡了,惋惜的是李定国、李来亨、高一功、刘体纯、袁宗第、李过等等这些英雄,怎么就是那样的结局?
这些前半生为了求活反抗、后半生为了国族大义坚守的英雄,前半生和洪承畴等人打;后半生还是和洪承畴等人打。
连官职都没换,无非是大明的太子太保洪承畴,换成了大清的太子太保洪承畴。魔幻的叫人无语。
至于笔名叫望舒慕羲和,也不是日月之明。只是恰好那一阵游戏玩多了,整天望舒御月功戳戳戳,戳的顺手起了个名。
本身就是架空的设定,又是架空设定的同人,合理性什么的,肯定要差的远,也希望列位看官海涵。
况且,我没历史资料,你让我查什么?手动狗头~
至于涉及到的外国史部分,或是简化了,或是太麻烦只说个大概。
感谢每一位书友,感谢打赏的、投票的、宣传的、怒斥的、气愤的等等等等等等。
感谢编辑青舟。感谢编辑虎牙。
感谢元老院项天鹰,九宫山后绝地反击的设定源于他的一篇架空;感谢温长卿,锦衣卫百户冷逢阳的名字,源于他的一篇明亡锦衣卫命运的考证。虽然他们不认得我这个小透明,也未必看到,但还是感谢分享知识,以及任何分享知识的人。三人行,必有我师。感谢每一位分享知识的老师。
然后,再感谢一遍每一位书友,感谢打赏的、投票的、宣传的、怒斥的、气愤的等等等等等等。
以及,感谢本书同人的原设定者,早慢熊。希望早慢熊大大不要介意我废弃了女官替太监这个趣味性十足的创意。
最后,本书只是同人,写的不好之处,还请见谅。也希望看到更完善的同人。
…………
最后的最后,引用一段姚雪垠的《李自成》的最后一章。
“如今永历皇帝已经死了五年,咱们为谁守土呢?名不正言不顺。全中国都被满清占了,咱们这一点点地方,如何能对抗满清?今日再守下去,大家死到一起暂且不说,没有正当的名义了。明朝连一个最后姓朱的宗室都没了,我们为谁守土呢?”
这话说出以后,许多人纷纷点头,都说是如今死也没有意思,不如投降吧。
李来亨非常愤怒,将案子一拍,突然站了起来,一手按着剑柄,说道:
“决不能投降胡人!谁要投降胡人,他自己去投。我李来亨是铁打的汉子,唯有以死殉国。你们谁愿意投降,请你们自便。”
……有人不服气地回答:“投降的不一定怕死,大丈夫要识时务。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日为谁守土?谁能说得出?”
李来亨把案子一拍,说:
“为中国人守土,为我们的良民守土,为我们大顺朝死去的先皇帝和文臣武将们守土,也为永历皇帝守土!”
…………
茅麓山高,流寇死社稷。
绱飨!
第八十五章 外交讹诈
咳嗽声终于在一杯红茶的压服下停住。
老托尔斯泰伯爵很贵族范儿地感谢了刘钰,又冲着对面的齐国公说了两句。
翻译贴在了齐国公耳边,将嘀咕的这几句转述了一下。
“这里的冬天真的冷,沿途偶感风寒,竟是咳嗽不停。感谢你们的茶,茶是很好的饮品,很适合驱赶色楞金斯克的严寒。”
这话说的还是挺优雅的,齐国公心头暗笑,心想这老头儿好手段,只是说这些话可未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你那咳嗽,明显是刘守常的条件触到了你的痛处。
不过这老头儿是个对手,能在咳嗽的同时就想好了应对的手段,以免被看出失态。
只是你终究老了,无力回天。
齐国公看破不说破,想着既是如此,那看来这谈判的主动权可就抓在我们手里了。
需得再加一把火才是。
于是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齐国公也主动问候了一句。
“伯爵既感风寒,不若歇停几日再谈。来人啊,送一些茶给罗刹使团。若有川贝枇杷膏之类的药物,也一并拿一些。”
翻译之后,老托尔斯泰伯爵表示了感谢,又摇头认为不碍事,可以继续谈下去。
齐国公点点头,回敬了感谢,继续悠闲地喝茶。
短短一瞬间的交锋,他已经试探出了罗刹的态度:罗刹人现在很急,急着谈;刘钰漫天要价的条件,戳到了罗刹人的软肋。
悄悄瞟了一眼刘钰,有着桌子的掩护,看着刘钰的手在下面摆了一个“不急”的手势。
齐国公心里了然,打了个哈欠,继续慵懒,眯着眼喝茶。
桌上的条件在那摆着,老托尔斯泰伯爵的手有些颤抖,悄悄藏到了桌子下面。
苍老的手上布满了青紫色的血管,仿佛里面流动的是西伯利亚春日冻土融出的泥浆,吞噬着最后一丁点热活的希望。
看着刘钰递交的漫天要价的条件,满是绝望。
让他恐慌的,不是那一条从勒拿河一直划到贝加尔湖的竖线;也不是那条从色楞格河河口向西划出的纬度线。
这都是漫天要价的东西,初稿都是为了推翻的,无所谓。
初稿把线画到了勒拿河,也就意味着大顺的底线至少在勒拿河千里之外。
真正让他恐慌不安的,是三条夹在里面不起眼的条件。
其一:俄罗斯国不得干涉波兰内政,不得支持波兰王世袭。在波兰王死后,应支持波兰选王制。如若不然,大顺将出兵支波兰王位不应受俄罗斯国控制。
其二:俄罗斯应放弃顿河河口、克里米亚的宣称。如果再因此而发生与奥斯曼帝国、克里米亚鞑靼的战争,大顺将出兵支持。
其三:西迁到伏尔加河的瓦剌蒙古各部,应有回雪山朝圣的权利,俄罗斯国不得阻挠。伏尔加河的瓦剌蒙古各部,不应臣服俄罗斯,俄罗斯亦应允许其派使者回到蒙古高原,参与新的蒙古法典的制定。蒙古瓦剌部从此之后不再向俄罗斯提供兵员和贡赋。
初稿都是废话,都是可以抛弃的条件,也都是换取切实利益的筹码。
也正因如此,这三条才可怕。
老托尔斯泰伯爵从这三条中看出,这个古老的东方帝国,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封闭。也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对外一无所知。
他们已经学会了如何利用国际局势,纵横捭阖,合纵连横。
或者,只是将其祖先两千年前的记忆从骨血中唤醒。
而这,对四面树敌的俄罗斯来说,将是地缘政治的灾难。
大顺当然不能打到莫斯科。
大顺当然也不在乎波兰和克里米亚。
甚至伯爵怀疑大顺是否有会说突厥语和波兰语的。
但大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对于西方的事,我们并非一无所知。
俄国总不能面临三线作战,如果这一次拿不回来我们想要的东西,那么波兰王位和克里米亚开战的时候,我们就会拿回来。
大顺是否真的和法国、奥斯曼结盟,那不重要。
作为彼得时代的外交家和秘密警察头目,老托尔斯泰清楚,地缘政治决定了这三国可以成为没有任何盟约的天然盟友,共同的敌人。
这种态度,被大顺作为谈判的筹码,摆在了俄罗斯的面前,让俄罗斯必须做出选择。
黑龙江畔的事,已经证明至少在贝加尔湖方向,如果大顺愿意,是可以组织起一场万人规模的野战部队的。
万人规模的野战部队,在莫斯科、在乌克兰、在波罗的海乃至在黑海,都不值一提。
但在投送兵力几乎极限的西伯利亚,那将是俄国的一场灾难。
俄国现在没有财力在东方组织一支五千人的正规野战部队。
哥萨克没有正规军团和炮兵的支持,根本没能力和一个正常国家的军队打一场野战。哥萨克是拓边和蚕食的好手,也是天然的骠骑兵,但因为纪律问题,却不是合格的野战军。
大顺已经证明,那些五百人驻守就能压制万余人部落的棱堡,在大顺的野战部队面前并不牢靠。
荷兰式的正规棱堡是有效的,然而俄罗斯在边境修不起。
彼得的改革把俄国的平均身高生生在几十年内拉低了四厘米,先军体制下,连留胡子、洗热水澡,都要收税。高配的棱堡,需要的白银足够俄国再建一艘主力舰。把一艘艘能获取波罗的海、黑海制海权的主力舰,扔到西伯利亚边境去当堡垒?
高配棱堡修不起,低配的,挡得住游牧民,挡不住有大炮和会土木作业的大顺。
大顺的步兵战术并不高,整体上还是冷热混编的三十年战争水平。但炮兵,并不差。数量很多,而且有足够的钱和人力可以运送到蒙古高原。
那些参与勘界的官员,至少懂得三角函数和经纬度。懂得三角函数的炮兵,不会落后太多。
从前线的消息反馈来看,大顺的重步兵也不差,虽然在这个去甲而追求队列机动性的时代,这是落后的、错误的、反时代而动的。
可对小规模的劣质棱堡攻防战而言,却又很有效。
老伯爵以及朝中的重臣们对前线战况的分析基本一致:一支三十年战争水平的冷热混编军团步兵、强力的肉搏精锐重步兵、数量庞大质量稍差的炮兵、优秀的围堡能力和奇怪的飞行侦查术、让俄国羡慕的后勤和财政能力。
长期拖下去,对俄不利。需要迅速议和。
老伯爵来之前,俄国的底线是黑龙江,适当可以在石勒喀河问题上让步。
而现在,这几条看起来纯粹是讹诈的条件,让他来之前定下的底线彻底失去了意义。
白色的船帆穿行于大海,破碎的世界勾连在了一起,外交就再也不是两国之间的事。
大顺明白俄国什么时候会脆弱。现在拿不回的东西,在脆弱的时候自然会拿回来。
大不了,不谈了,达斯维达尼亚。等到你和土耳其开战的时候,背刺一刀贝加尔湖,你奈我何?
若是胆子大,大可以赌一把。
赌大顺其实也没有继续打下去的意思了,只是在外交讹诈。
老伯爵也是赌徒,年轻时赌赢过,老了这一次扶植伊丽莎白登基赌输了,胆子终究还是小了。
他戴上了眼镜,明明可以一目十行,却用一种仿佛老迈的感觉细细读着条件,心里快速地思索着对策。
半个小时后,老伯爵终于开口。
“贵国的条件,是无理的。难道两国的土地,不是靠辩论道理才能够区分该属于谁吗?贵国的条件,完全没有道理。”
刘钰闻言,心想你年轻时候也是西欧各国谈笑风生的外交官,讲道理、讲格劳修斯那一套国际法,我可讲不过你。很多专有名词我可没学过。
“今日不辩理。”
“辩理,那是日后史学家要做的。我们要做的,只是签订条约。是非功过,留与后人。”
既然不准备讲道理了,刘钰的语气也尖锐起来。
“如果道理有用,此时科斯坦丁尼耶还应该叫君士坦丁堡。你现在同我讲道理,那么彼尔姆、梁赞、西伯利亚、喀山,这些被你们吞并的,又去同谁讲道理呢?”
“况且,该讲的道理我已经和贵方的萨瓦伯爵讲完了。如果你们可以集结一万人的军队去黑龙江,那么今天自然我也不会坐在这里和你谈。既然你们不能,那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这是我方的要求,我希望尽快看到贵方的回应,以证明贵方的诚意。冬天马上就要来了,棱堡缺乏蔬菜,长久围城,坏血病也会要了那些哥萨克的命。从欧罗巴派兵到这里也不现实,我希望您能慎重考虑。”
“如果彼得可以为了出海口和瑞典打一场持久的战争,华夏天子也愿意为肃慎故地打一场持久的战争。我天朝地大物博,至少不需要把寺庙的钟都融了去铸炮。”
“燧发枪、野战炮,这些都是白银和黄金可以解决的。恰好,我们不缺钱,法国人、英国人、荷兰人也并不缺可以抵达东南亚的船。”
“三天之内,我需要看到您的回应。”
丢下对方不可能接受的谈判要求,刘钰做出一副爱谈不谈的样子,主动权握在手,即便现在他是最希望迅速结束谈判的人,却必须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势。
老伯爵被刘钰忽悠出的“富庶”无奈了。
这不是觊觎富庶的时候,而是恐惧富庶的时候。
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的。
三天后。
老托尔斯泰伯爵拿出了俄国的条件:黑龙江为界。
刘钰暗松了口气,上来就直接拿出这样的条件,意味着对方可以让步更多。而自己,已经算是达成了皇帝的底线。
所以,他没有接受,而是继续用逼迫的语气,否定了这个条件。
六天后。
俄国再次松口。
黑龙江以北五十俄里为界。额尔古纳河作为黑龙江源头,同属上述条件。
刘钰还是不松口,但为了表示诚意,原本沿着勒拿河画的那条竖线,沿着纬度线向东横了一道。
二十天后,东线再度传来消息。
俄国在黑龙江上游的最后一座堡垒,解围失败。
从雅库茨克抵达的八百援军,和在那里围城的一千朝鲜火枪手、五百府兵、部分水师精锐、和一些京营精锐、当地朝贡部落发生了开展以来最大规模的一场野战。
俄军损失四百,守军突围失败,宣告投降。大顺这边伤亡大致相当。
这证明了老伯爵等人的判断:没有野战炮兵优势,大顺的冷热混编厚方阵,面对哥萨克至少可以保持不败。
在东欧平原,五万人规模的会战,大顺军低机动性、笨重、过厚、容易被炮击、易出现脱节露出破绽的弱点,会招致大败。
但这种千余人规模的小型战斗,劣势并不大,可以依靠人数和炮兵数量弥补。
石勒喀河上的一座堡垒还在被大顺军围困,没有攻城,大批的当地部落这一次选择站在看起来能赢的大顺一边。严酷的冬天马上就要来了,这样的天气里不出三个月,被围困的堡垒就会因为坏血病而丧失大半的战斗力。
消息传来,俄国人再退了一步。
或许是受了刘钰直接以纬度线划界的启发,俄国人退到了刘钰一开始的设想。以黑龙江江口以北五十俄里为界,沿此纬度线向西连接黑龙江上游。
作为回报和诚意,刘钰拿笔把克里米亚问题划掉,表示他刚刚听说了克里米亚鞑靼掠夺俄国人为白奴的行径。
鉴于大顺在法律层面上取缔了奴隶和贱籍,对此消息感到无比震惊,所以决定不支持克里米亚鞑靼了。并表示会派使者前往克里米亚,教化一下鞑靼人,和他们讲讲道理,抓人当奴隶是不好的行为呢。
顺便,派一些京城的喇麻“顺路”去一趟土尔扈特部,慰问慰问。
第八十六章 混乱、曙光
色楞格河畔唇枪舌剑尔虞我诈之时,齐国公的奏折也已经加急飞奔回了京城。
大军还没有全部撤回,皇帝和一干重臣已经先行回京。
北方大胜的消息已经传遍,虽然还没有彻底结束,还不到告太庙的时候,皇帝借机吹嘘自己指挥若定破堡的事,已然人尽皆知。
一时间马屁四起,李淦说不出的受用,更为在意的军中威望也是大涨了一波。
齐国公的急奏一到,上面固然说内帑密约,但这种事也不可能不和诸臣商议。
禁城天佑殿,大顺天佑殿军国平章事或是加同平章事的阁臣们赐座。
军国平章事,听起来仿佛宰相,着实霸气,但实际上距离宰相还差了十条街。
前朝内阁阁臣就自己说过,所谓阁臣首辅,不过是上借帝君之威、下侵诸曹之权,实则不过一秘书耳。
大顺开国时候的第一批平章军国事们叛的叛、死的死,实无开府之能。到如今几经变革,权责渐渐明确平衡。
为了控制官员选拔,把吏部文选司从吏政府中剥离升格为文谕院,又增添了一些其余部门隶属于天佑殿。
天佑殿实际上比前朝内阁多了一些监察权和人事权,不过平章军国事们又不兼六政府之首,也无直接控制权,天佑殿的实际头目还是皇帝。
如今朝廷天佑殿内,连带加衔的平章军国事一共六位。
一个是勋贵出身,加权将军;一个是武德宫魁首出身。
剩下四人,都是科举出来的。
但这四个人又是不同的学派,互相之间都看不顺眼,至少看起来在皇帝面前是互相看不顺眼的。
大顺官方意图推行浙东学派的事功之学,作为官方意识。
但理学心学传承日久,加之明末的思想混乱,如今还处在一个“破而未立”的阶段。
批判理学的多了,可是却还没有一位真正的如同王阳明那样的大儒破而后立。
大顺太祖西安建制的时候,东林五虎将之一的惠世扬主持了废八股而专取策论的考试,选拔了不少人才。
等到高一功复京城、李来亨定江南后,大顺的第一场正规殿试的策论,标志着新朝的风向。
策论题目选自《论语》,也很简单。
“管仲非仁者与?”
策论题目一出,那些嗅觉敏感的士林大族立刻嗅到了风向。
这新朝,是要外王,而非内圣啊,甚至品出来一丝霸道的滋味。
明末之乱,整个江南的儒学风气都产生了种种反思和变革。
效伯夷叔齐,自然不食周粟。
子孙后代可以当官,自己却是不干的,这是传统气节。文丞相也不妨碍亲族兄长子侄投元啊,只要自己为前朝尽忠就是了。
又不做官,又要为前朝尽忠,自然要把明末为什么混成这个惨样思索一番。
总得有人出来背锅。
衍圣公府都因为剃发被降格到了奉祀侯,要是后人不背锅,那孔夫子可就要背锅了。
于是王阳明就先把这个大锅背了起来。
一时间对他的评价,简直可以和王安石相提并论了。
和王安石相提并论,在宋明时节,那基本上就是说这人祸乱天下了。
王夫之、顾炎武等人,对于明末文人“空谈心性、不干正事”的行为深恶痛绝,以为此是明末乱局的根源。
顾炎武说的还客气的,说以一个人改变天下的风气,宋时有王安石的新学,今有王阳明的良知。想要拨乱世反诸正,只能待后来人了。
王夫之直接不客气,称呼王阳明为“江左王氏”,说他阳儒阴佛、诬圣邪说。要对明末士大夫不干正事、整天想着悟道成圣负责。
王安石的评价,一直都是人品过硬、才能过硬,但是带坏了风气。这些人化用此事让王阳明背锅,一脉相承,认可其水平,但总需要一个背锅侠。
这些人批判了一番后,发现朝廷居然在武德宫以及下属的营学,复用了王安石的三舍法,科考去《中庸》,也不用朱子的注释。
舆论渐渐转向,转而又去让朱熹背这口大锅。可有想让背锅的,就有想让其不背的。
明末心学打开了理学的禁锢,可也如同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带来了享乐主义、放纵主义,道德沦丧等等问题。
物极必反之下,一些人又认为放纵是不对的,应该加大道德主义,理学礼教不但不应被废,还应该加强才是。
加之天主教在华传播,一部分人又想着“以耶补儒”,把天主教十诫和礼教融合起来。
甚至有人琢磨,我天主教在中华打不过儒家,我还打不过佛教吗?
取代儒教不可能,那为什么不取代佛教,成为和儒家关系最近的补充呢?
于是有人提出,所谓佛教,就是天主教东传后的变种。三位一体,和佛家三佛是一样的。
化身佛,佛陀为了度脱世间众生,随缘教化、随应三界六道等情况显现的变化之身。其实,就是耶稣,也是一样在人间行走。法身佛,即为圣父;报身佛,即为圣灵。
顺带着,又用佛家不杀生,质问佛家的人怎么看待文王祭祀、孔夫子祭祀?打不过根深蒂固的儒家,先借着儒家的力把佛教殴了一遍,双方甚至发生了教徒互殴、殉教武战、你焚寺庙我烧教堂的情况。
加上王阳明又被一些人认为是“阳儒阴释”,更是跟着一起背了个谈悟性、谈心性误国的大锅。释家节节败退,天主教传播更加凶猛。
还有一部分守旧党则又狠批天主教和儒家的经义根本不相容,甚至违背。天主教认为用“天主”、“上帝”这些中国词汇玷污了DEUS;儒家部分人还认为天主教瞎鸡儿用天主、上帝这样的词才是大不敬。
一时间整个文化思想界,比之明末的时候更加混乱,简直是乱成一团。
奇葩学说涌现不停。
整体上又受拘于先天不足,破而后立一直没出现,倒是都破的差不多了。
从孔孟到阳明,各家学派互相喷,互相拿着放大镜找不足,真真的群魔乱舞八十年。
除了不敢否定“儒”这个绝对的政治正确外,打着儒学之名的各种学派结社立说,各显其言。
大顺官方摆出姿态,要用宋时的永嘉永康学派,事功之学,这几年才总算是止住了思想的大混乱。
可这也只是表面的平静,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朝中有西法党与守旧党之争,也有北儒和南儒之争。
永嘉学派诞生于工商业发达的浙东,悲愤于靖康之耻和南渡不北伐,又极为事功,认为义利之辨需要细究。
等到大顺选用其为官方意识形态,整个国朝的环境基础又和宋时完全不同了。
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南北边各自都有对浙东学派的解释,互相都不认为对方是对的。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点不会错。
北方人目睹了明末土地兼并的可怕,亲历了空谈心性的无用,见证过失地流民的惨剧。
北方派颜元痛斥“宋元来儒者却习成妇女态,甚可羞。‘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即为上品矣”。
提倡直接跳过宋儒理学,复归到原教旨的春秋之儒。
甚至认为作为儒生,要“习礼、歌诗、学书计,举石、超距、击拳,率以肄三为程,讨论兵、农,辨商今古”,不但要学诗歌礼仪,还要学数学、打拳、身法、武术、兵法、农学……
但在土地政策上,见识过北方流民之苦的这一派,是有激进复古“井田”的想法的。
尤其是一些传教士带来了西方的圈地运动等见闻、带来了《乌托邦》等小册子后,这种恐慌更甚。
即便不可能全部复古井田,但最起码的抑制兼并等要做好。
不允许大规模雇工,也不允许工商业过度发展,以免出现大顺版的羊吃人。不过总算还没复古到封建封君这一步。
对于朝廷以事功学派为官方学问,北方学派也是支持的。
认为“如果陈亮的学问能够大兴,虽然不免夹杂霸道,非是王道,但至少苍生能幸运点。可惜是朱熹等人的学问大兴,以至于朝代交替,世道沦落如此。”
对于朝廷在武德宫试行三舍法,北方学派也认可。
认为这复古复的还不够,也不应该只在基本盘里试行。
应该复到范仲淹庆历兴学时候的苏湖教法,学堂分经义斋和治事斋:学校既要教经义,还要教兵法、治民、算学、水利、天文、农学、击剑等。
以经义为主修,以治事为辅修。
主修经义加一门选修辅修,必须都合格才能晋级。
从而让每个读书人学成之后,就能干正事,而不是整天就知道辩经,正事啥也不会。
高呼: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颇有些砸碎孔家店,救出孔夫子的意思。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朝廷养一套做基本盘的三舍法,已经耗费太多。
若是全国兴学,搞分斋教育,只怕要把户政府尚书大人的裤子当了。
没钱。
至于南方学派。
他们扎根于经济发达的江南,那里的萌芽已经有所体现,他们对于浙东学派的解释,更趋近于“农商一体、发展工商、通商惠工,以国家之力扶持商贾,流通货币。”
甚至有一些人认为,国家应该进行币制改革,一方面试着复用交子纸币,另一方面也应该适当学习西洋人,铸造银币。
至于开海、通商这些事,他们也是支持的。
当然,他们也反对收重税,更反对皇家垄断经营。
对“通商惠工,以国家之力扶持商贾”这件事,他们说的更加直白:
什么狗屁义利之辨、本末之争?不过是一些人想要掠夺国家财富以为私用。如果说抑商真的是为了义,也就罢了。但看后来的表现,把商人之利掠为己用,这哪里是义呢?分明是为了自己的私利却要说是为了义,真是既当又立。
至于是哪些人……倒也没说的太直白。
但问题在于他们暂时也还是破而不立的阶段,对于经济学处在一个模糊朦胧的概念。
再加上他们其实不反兼并,认为兼并之后的人可以从事工商之利,这在此时就有些过于激进。
这要是敢用,北方可能又得吃他娘喝他娘。
这种经济基础差异产生的南北之争,成为了两方争夺“浙东学派正统注经人”的根本矛盾。
大顺是见过兼并之后流民遍地的,也是靠这个起家的,南方学派也只有个朦胧印象,根本没成体系,自然不敢用。
文华之盛,始在江南,财税重地,有钱文化就昌盛。
北学派与南学派双方矛盾日深,不管是对外政策、贸易政策、土地政策、税收政策等等,都各执一词。
至于官方意识形态到底选哪一种,到现在仍旧没有定性。
这种明末的思想大解禁和大混乱,至今还没有结束,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正统学问。
破是破了,立却未立,况且有宋元明数百年,理学深入之深,纵然前朝有心学解开了禁锢,本朝又兴事功学,终究扭转起来没那么容易。
就像是王阳明的心学,他可以悟道,可后来学心学的,很多都学歪了。
大顺借华夷之别启用的事功学派,在明末极力宣扬南宋学派兴起时的复仇主义,加上理学的残余、心学的扭转,在儒林中完全变了味。真正的实学难学、立功太难,喊天朝上国睥睨四方的口号却简单的多,立国没几年,夸夸其谈之辈渐多。
天佑殿里的人,总算好些,都是独木桥上杀出来的人精,但也乱的可以。
除了俩勋贵武德宫将臣,剩下四个,一个北派的,一个能上火刑架的以耶补儒的异端天主教徒大儒,一个南派的,一个心学异端。
第八十七章 变革的第一抹涟漪
好在今日不是道器之辩,又非气一之争,天佑殿内并没有过多的嘈杂。
李淦将齐国公的奏折示诸众人。既入了天佑殿,自不是迂腐之辈,左平章军国事赞道:“这刘守常倒是个善于灵机应变之人。罗刹内乱将起,如此一来,我朝不用再废钱粮,可得北拓千里。”
李淦亦笑道:“是啊。若不是他知西洋事,此事也没那么容易。那以诸卿看来,这三十万两,当不当花?既走内帑,也就不要宣扬了。每年三万两,虽多,若能换回百万里土地,却值。”
众人对此倒没什么意见。着实值。
左平章军国事又道:“臣以为,齐国公另言之事极对。当以此事为例,扩充四夷馆,广招翻译,驻派各国。”
“一则若四夷有事,国朝可以知晓。如前朝万历年间,日本国关白侵朝,若是在日本有使,亦可提前知晓。再入琉球事,日本国侵压琉球,若有使者,亦可知晓,加以警告。”
“二来此事刘守常实乃天幸,可日后总不能全靠天幸。驻派诸国,各国动态尽可知矣。”
一旁的那个异端天主教徒也道:“臣附议。此言甚是。前朝徐光启言:欲求超胜,必先会通。欲求会通,必先翻译。如今天下之大,九九八十一州,而赤县仅为九一。各国往来,不知其虚实,实难处置。”
“臣虽信天主,却不奉教廷乱命。若其仍不许祭祖、拜天,则西洋既有东正、天主、新教之分,何以国朝不能有?心中有主,因信称义即可。一旦禁教,则与西洋交往断绝,恐对国朝不利。”
李淦也正有此意。
如果齐国公和刘钰的判断是对的,那这件事的确是个契机。
若是换个别人去谈判,可能几十万里的土地就会拱手让人。这件事带来的巨大对比,任谁都会心动,那可是百万里土地。按照西洋人所献的地图,一共才有几个百万里?
这个机会,既可以说是天幸,也可以说是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如汉武北征,李广迷路,或曰命数奇。然而霍去病那一路,为何就不迷路呢?难道不是因为他早就招纳了一些匈奴人,对匈奴各地有所了解吗?
得亏刘钰对西洋各国的情况多有所知,问俘虏问题的时候也总能抓到关键处。
日后总不可能凡事都指望一人,扩张四夷馆,增加翻译,甚至驻派一些使者到国外,的确是有利的。
李淦心想,这刘钰的变革之心倒是不改。
也不知是福将还是怎地,总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抓住这样的机会让朝廷不得不做一些变动。
若真能办成,朝廷的底线和他靠一张嘴所得到的,实在相差太大,惊掉下巴。
百万里土地在眼前,不过是希望国朝广招翻译、驻派外国。
这等事之前说多半会被反对,现在说那就大不一样。
或是怕无史可依为借口,现在他竟是懒得依史寻章摘句,直接创造历史了?
李淦醉翁之意不止在酒,他还想要谈一谈朝鲜的事。对于刘钰想要把屋顶捅个大窟窿的想法,提前已经和这些人通了通气,但有支持的也有反对的。
借着这件事想提一嘴,可还没等李淦主动提,便有人先说起来这件事。
“陛下,此事虽然可喜,但臣仍旧还是当日的想法。为了准噶尔与北疆安定,与罗刹交流,仍旧不要互相称帝。至于朝鲜事,也与臣所言息息相关。”
“若承罗刹帝位,则如法兰西、英圭黎、荷兰等国,如何称呼?罗刹不朝,则法兰西、英圭黎等国,必力求与罗刹同例。”
“若如此,则朝鲜、琉球、安南等外服之邦,又将如何看待此事?法兰西者,王国也;朝鲜者,亦王国也。法兰西若与罗刹同例,则朝鲜何以臣服?久之,恐生叛心。”
“再者,若其日后生了叛心,阴结西洋诸国,谋求自立,又当如何?”
“若承认罗刹帝位,若与西洋诸国平等论交,则等同于周天子封三晋为侯,自毁礼乐。既天朝与西洋诸国平等论交,则朝鲜、安南等,亦会谋求与天朝平等论交。天朝到时又当如何?”
“若无藩属,何以谓之天朝?不过中国尔。”
李淦皱眉,这事的确是个麻烦。
左平章军国事是支持加大对朝鲜控制和开海贸的,闻言不屑道:“不朝,六师移之。朝鲜、安南,又非在海外万里之处,焉敢不服?”
反对的人摇头道:“此纯霸道也,必不可久。岂不闻孟子言: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
“霸道虽猛,却不可久。不若修仁德,如此方为长久计。”
“如朝鲜,纵后金逼迫,虽服而心不服,仍尊明号;如琉球,崇祯崩,虽隔万里,仍遣使来祭唁。这就是前朝的仁德。若不然,纯用霸道,一旦中原有变,恐朝鲜、安南不但不救,反而趁机割土。”
左平章军国事冷哼一声反问道:“若天朝有难,朝鲜、琉球又有何用?明败亡之际,亦不曾见朝鲜起兵救明。至于琉球,听闻既贡大明,又贡日本诸藩。难道日本诸藩比天朝更有仁德吗?”
那人摇头道:“此正合孟子所言:非心服也,力不赡也。日本国以霸道欺凌,琉球心必不服,日后若其富国强兵,必谋自立。”
“齐宣王问孟子,和邻国相交是有道可循的吗?孟子言: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整事獯鬻,勾践事吴。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
“若天命在,则以大国侍奉小国,也是可以的。这就是王道。”
“如今西洋诸国纯以霸道。如今西洋诸国强,那些小国自然不敢反抗。可一旦他们不强了,那些小国必然反抗。”
“因为西洋诸国没有用王道。如果用了王道的话,就算那些小国日后强大了,也必然不会反抗,这就是王道和霸道的区别。”
“所以,对于朝鲜、安南、琉球,要用王道,不可用霸道。用王道,纵然日后其国富国强兵,亦必臣服天朝;而若用霸道,其国一旦富国强兵,则必逆违。”
“以臣所见,西洋诸国行事,纯用霸道,纵一时强盛,久后必乱。若吕宋、巴达维亚、满剌加等地,臣以为,必不可久。”
“天子必行王道、诸侯方行霸道。如今天朝已定,若行霸道,则是自降身份。我既行霸道,藩属亦可富国强兵,不尊天命。若强,则服;若弱,则叛。”
李淦闻言大笑道:“卿所言极是。然太宗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依卿所见,西洋诸国所压服者,久后必反。道理是这样的,可这久后,是为多久呢?”
“况且,唐人言:自古明王,化中国以信,驭夷狄以权;明人言:王者驭夷狄,以自治为上策。那么,到底是以权而驭呢?还是让夷狄自治不以权势取之呢?”
那人却敢于犯谏,直陈道:“唐以权驭,是故天子九迁,国都六陷。这就是纯以霸道压服,一旦衰落,四夷必瓜分其肉。历朝教训,不可不察。”
“野有人言:国恒以弱丧,而汉以强亡。而汉重军功,以至于士大夫而欲有为,唯拥兵以戮力于边徼,久战之下,穷兵黩武,乃至有五胡百年之祸;唐壮有安西北庭,安史之后,以致十国之乱。”
“如今市井舆论,皆以本朝比汉唐之雄心,动辄‘醉里挑灯看剑’、‘拓土万里唱大风’、‘安西北庭入吾梦’。若是再行霸道,臣恐有汉唐之旧祸。”
说到这里,才算是图穷匕见。
这些年大顺一直试图用勋贵压制文臣,屡屡露出要在江南免除优免的风声。
朝廷手里又有一支和江南士大夫几乎没什么交集的老五营世兵,边关的血税府兵、开国勋贵。
即便为官,走的路子也是武德宫一途,根本和儒林没有什么接触和关系网。
现如今朝廷刚和罗刹打完,又有对准噶尔动刀的意思。
可打仗是要用钱的,很多人已经察觉到了风气不太对。
既然要用钱,钱从哪来?
如果开了干涉周边藩属的先河,按照皇帝之前透漏的风声,要趁着朝鲜内乱干涉朝鲜内政,甚至驻派专员。
朝鲜可以这样干,日后平定了准噶尔,安南呢?缅甸呢?暹罗呢?
这么搞下去,就算不是担心要加税,也要担心真有汉唐之祸。
天朝的边界,到底在哪?
这件事不定下来,一个个都想着开边衅、立战功,风气一旦形成,什么时候是个头?
况且,在一些士大夫看来,民间的舆论风气已经不太对了。
他们看来,国朝用永嘉永康之学,那陈亮、叶适,以及关系亲近的辛弃疾的诗词,都是些什么鬼风气?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这样的风气,在其看来,开国乱世的时候用用还好。
现在还不修文德,以至于仍旧想着拓边、开战,民间风气只会越来越行霸道。
已经有不少人不走科举正途,而去学弓马、鸟枪、几何、测算之学。都想着既然别人能因功封侯,我缘何不能?武德宫出身的,不断在官场掺沙子,这些年水平日高,也不是当年不懂民政的老粗了。
长此以往……士绅只怕再无优免。
打仗要用钱,钱从东南出,这是一个傻子都明白的道理。
舆论风气又如此好战,真要是国朝以“边关有警,财税不够,取消优免”的说法,舆论风气再这么搞下去,只怕到时候连反抗一下都要被喷成是“误国之贼”。
到时候一旦拓土的大义压过了文士体面的大义,那就完蛋了。
本就挡不住军队的刀,若是连大义都立不住,凭什么争?
不少人已经开始行动起来,必须要扭转大顺现在的好战之风,更要扭转一下从明末大乱中形成的好勇之气。
若是等到屠刀举起来的时候再反抗,那就晚了。士绅们的神经,没有这么迟钝,只是因为明末投降夷狄的太多,终究之前的伤疤之下,不敢对开疆拓土的风气提出反对意见。
现在,伤疤已经基本平复,是该变变风气,夺回话语权了。
李淦也不是对此事一无所知,听到这已经明白,却没有直接反驳,而是笑道:“今日说的是罗刹事,怎么提到了汉唐祸?朕只是问问你们罗刹事。这扩充四夷馆,以求翻译的事,总不会有王道霸道之别吧?”
皇帝把问题缩的很小,即便心有反对,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同意。
“那罗刹派人入京的事,自不必提。所谓王者不治夷狄,录戎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也。夷狄既来,总不能拒,这亦是王道吧?罗刹若派使团来,我朝也当回礼,这也没什么问题。”
“至于驻派外国,以通消息,朕看来也是好事。刘守常以一张嘴,换来了百万里土地,而培养一个翻译,加上驻扎国外的花费,一年也不过几百两。若是户政府不出,朕以内帑,还是出得起的。”
都已经说到内帑了,再争下去也就没有意义了。平章军国事权责就算再大,也管不到皇帝的私事,这又不是立太子之类的国事,皇帝愿意花钱养几个翻译,还能说什么?
李淦笑道:“好,既如此,这件事就算是定了。”
左平章军国事又道:“臣以为,不但如此,还应该传旨于喀尔喀部,令其出数百兵马,以壮齐国公之威、刘守常之慑,叫罗刹人以为国朝在增兵不惜一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刘守常既善诈,则国朝不可不为援,以助其成事。”
“善!”
冲着在旁边旁听历练的天佑殿舍人一点头,示意拟一下文书,以天佑殿的名义下发至喀尔喀部几个靠边境近的贵族。暂时没有专门处理喀尔喀蒙古的官署之前,也只有天佑殿或者皇帝圣旨有资格下这样的命令了。
第八十八章 条约
喀尔喀蒙古派出的骑兵并不多。
最先到达的几百骑兵,还是成为了压到老托尔斯泰伯爵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些天刘钰的逼迫越来越狠,老伯爵的身体又发着高烧,已经有些承受不住。
给出的条件越来越往北,刘钰的让步也越来越大,互相已经试探出了对方的底线,似乎要到签约的时候了。
但老伯爵仍旧下不了决心。
十一月的寒风带来了一场风雪,也带来了一封来自彼得堡的密信。
纤细的字体带着少女的芬芳,字里行间中却流露出一股英豪。
写信的少女差一点被推上沙皇之位,被彼得帮旧臣们视为俄国继续西化改革的希望。也是老伯爵被扔到这里的根本原因。
“请您无论如何保重身体。为了我,也为了俄罗斯的未来。”
“您的名誉或许暂时会被玷污,但我相信总有一天可以恢复。如果您信任我,请接受我的建议,在和中国的条约上签下您的名字。这不会侮辱了您的姓氏,我发誓。”
“就像是您现在的处境一样,您为了您的俄罗斯的未来,坚持不肯签字;我也在为俄罗斯的未来,做着我并不想做的事。”
“我们的沙皇陛下、我的小侄子,很迷恋我。每一次出去打猎都一定要让我跟随。我出去打猎的时候,他也会跟着。我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舞会了,像我这样的年纪,这是罕见的。”
“我很喜欢舞会。可是,每一次舞会之后,与我跳舞的男子都会被我们的沙皇陛下送到远方服役,或者出使外国,甚至在一个月之内向土耳其派遣了四名常驻的使者。为什么要因为我而让那些无辜的人承受这样的不幸呢?”
“或许,我可以利用这种迷恋,影响他,让他继承我父亲的遗志——您和我都清楚,俄罗斯的未来,只有改革,坚定不移的改革,向西!向西!向西!今天向西进一步,明天就可以向东进两步——为了俄罗斯的未来,如果有必要,我会考虑终身不嫁以影响他,甚至接受那些别有用心的建议:嫁给我们的沙皇陛下、我的小侄子。如果可以影响他带领俄罗斯走向正确的道路,我会考虑的。”
“如果男人不能够坚定改革,那么女人就该担负起俄罗斯的未来。”
“希望您能够知道,热爱俄罗斯的人,并不是只有您一个。还有许多人,在做着各种不情愿的事,为了祖国的未来。”
“缅希科夫这个蠢货并不知道他的处境,您在条约上签字的消息传到彼得堡的那一天,就是他被流放的那一天。您所受损的名誉,会被缅希科夫承受。或许您仍然会被剥夺爵位,但我希望您能够保重身体,在远离彼得堡的庄园里,为俄罗斯的未来继续奉献您的一切。”
“比如,您在威尼斯海军留学的经验、您在土耳其任大使的外交斡旋手段,这些既是您自己的知识和阅历,也是整个俄罗斯的财富。您应该把这一切记录下来,作为经验,而不是在消沉中白白耗损生命。”
“色楞金斯克的冬天一定很冷,给您捎来了一件裘皮。请一定保重身体。”
“爱您的伊丽莎白·彼得罗夫娜。”
这封信摧毁了老托尔斯泰最后的倔强,就像是北极圈内极夜前最后挣扎的太阳。
再挣扎下去意义已经不大了。
枢密院的那群人在乎的只是彼得死后的朝政旧法、党争倾轧,以及对彼得二世这个小皇帝的影响。
他们不允许俄罗斯再出现一个强势的君主。
更不允许一个新的君主,以自己的野蛮征服俄罗斯的野蛮。
政由枢密院、祭由小沙皇。这已是必然。
缅希科夫要完蛋了。
整个俄罗斯的朝臣都在盼着快一点签约,从而把这个锅背在沉浸在外孙当沙皇美梦中的缅希科夫头上。
伊丽莎白所代表的新法党,在缅希科夫的背叛下,此时只能蛰伏,没有丝毫的反抗之力。
一旦缅希科夫被推翻,旧党公爵就会成为11岁的彼得二世的监护人,对他进行教育。新法党几乎不可避免要被清洗。
新党旧党的实权派都在忙着党争内斗,没人真正在乎这里的谈判。
绝望和无力之下,老托尔斯泰终于开始接受刘钰提出的种种条件,这场持续太久的谈判,终于落下了尾声。
除了刘钰提出的以黑龙江北支流分水岭、外兴安岭为界外,黑龙江上游的石勒喀河作为中俄双方的边界。
中方以二十万的价格,作为对方撤离尼布楚、结雅斯克、普林宾斯克等地的赎买费。分十年支付,本息共计三十万两。
俄国承认中方对准噶尔是平叛。
中俄双方共同承诺,蒙古帝国已不存在,之后各部蒙古事务,由双方全权处置(此条款既包括喀尔喀部、准噶尔部,亦包括伏尔加河瓦剌诸部、贝加尔湖之布里亚特部)。
一旦中方解决了内部的准噶尔叛乱,双方再度举行会谈,全面议定双方在西线的边疆。并尽可能以谈判磋商的方式,解决伏尔加河瓦剌蒙古事务。
中方释放一部分被俘的战俘。
双方在战前的各种争论,暂且搁置。任何在战前逃亡到中方或者俄方的各部落、罪犯等,不得追讨。
条约签订后,双方若无护照越境者,均要遣返,包括其所持的金银及一切物品。
中俄在贝尔加尔南岸边境处建立一座城市,作为双方西线的贸易站;东线在精奇里江建立贸易站,俄国商人可以在这里收购毛皮,进行茶叶、大黄等贸易。
中方承诺将减少在澳门出口大黄的数量,并对澳门出口的大黄加税。
中方承诺,欧洲人的事由欧洲人自行处理,不会因为欧洲事务对俄进行干涉。
中方承认俄罗斯帝升格为帝国,承认俄罗斯的皇冠。
俄国承认中国皇帝为东方天子,对朝鲜、安南、琉球、日本等藩属国,不得直接进行外交,必须通过东方天子之理藩院,否则则认为宣战。
俄方承诺不再对准噶尔进行任何意义上的援助,并敦促中方尽快解决准噶尔问题。
条约一旦签订,由俄方派出的使团可以经由蒙古进入京城。
中方也会在随后,派遣一支规模庞大的使团,参加彼得二世的登基典礼,并在登基典礼上正式照会法、波、奥等国,承认俄国的皇冠。
双方是否互派常驻使节,则由后续使团在京城面陈天子后决定。如果俄方有意驻使,亦可在京城之天主教堂附近,兴建一座东正教堂,方便日后的常驻使节团做礼拜等事。
俄方承诺在中国境内面见天子,遵守中国礼仪;中方承诺在俄方境内面见沙皇,遵守俄方礼仪。
双方持有护照人员需遵守对方法律,双方不得干涉。
俄方在贝加尔湖南岸、额尔齐斯河上游、叶尼塞河河源、萨彦岭等地修建堡垒,必须照会中方知晓。中方在边境修建堡垒,也应照会俄方知晓。
俄国传教士不经允许,不得越境传教。如发现有传教士越境传教,则减少俄国商队的护照数量,并且对茶叶和大黄提高关税。
中俄双方边境贸易,关税一律以最低标准。此既包括中方输入俄方的商品,也包括俄方输入中方的商品,各种货物一律如此,包括此时的和日后的。
鉴于白令等人因不可抗力因素中止与俄国的合作,俄方应允许自愿留在中国的人士家属,随之后的贺登基使团返回。
刘钰以个人身份,向俄方代表道歉,因其对过世的叶卡捷琳娜女皇的侮辱、诽谤和不实宣扬。
整体上的条款大约就这么多,很多事还没有解决。
比如西线边界、比如土尔扈特部、卡尔梅克人、布里亚特蒙古,这些悬而未决的东西,双方暂且搁置。
约定在中方处理完准噶尔叛乱后,再举行第二轮磋商。在此之前,中方不得派人前往土尔扈特部,俄方也不得派人前往准噶尔部。
但俄方必须允许土尔扈特部前往雪山朝圣。当然,中方也允许中国的东正教徒经由俄罗斯前往君士坦丁堡朝圣……如果那里的东正大教堂还在的话。
该谈的基本上谈完了,第一批的三万两银子也送到了。
眼看就要最终签约的时候,老托尔斯泰伯爵却扛不住病痛,彻底病倒了。
老伯爵一病,最着急的是齐国公,也跟着起了一嘴的燎泡。
谈判到了这里,眼瞅着就是大功一件,靠一张嘴和三十万两白银,换回了皇帝底线之外的大片土地……虽然是无人区,但画在地图上是真好看呐。
偏偏这时候对方的全权代表病倒了,亲自看望之后,显然是真的病了,眼看就不行了。
齐国公如何能不急?
刘钰则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式两份的中、俄、拉丁三种语言的条约,看着着急上火的齐国公,笑道:“看这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齐国公签了吃亏的条约呢。”
齐国公急道:“你还能笑的出来?他既重病,我看也是油尽灯枯了,这如何是好?万一新来的人不肯签约,这怎么办?”
抖了抖手里的条约,咧嘴一笑。
“他只是下不来床、走不了路了。可是手还在嘛。就算手不能动了,不是还有印章吗?去他病床前让他签字不就得了?”
“啊?”
齐国公大惊。
他也是读过史的人,虽然历朝历代欺负孤儿寡母的事屡见不鲜,逼迫禅位者也多如此,可终究还是要粉饰一下的。
可现在对外交往,俄国那边必然也会留记录的,这可不容易抹去。
去逼一个快死的老头儿?
见过的内部倾斗比这个还唏嘘,然而自小接受的教育和道德底线,让齐国公在这件事上颇有些不太好意思。这叫内霸外圣,自赵九以来总有余风。
可再一想,也着实没什么好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脸略有些羞红地带着刘钰和一队侍卫,去了对面的俄国木屋。
临去之前,刻意嘱咐了一下跟随的护卫:真要是逼死了人,打起来,用拳头就好。
第八十九章 十年功,百年功
木屋是漏风的。
刘钰推门进来后,带来的寒气让壁炉里的火苗发出一声尖啸,就像是坟地的野鬼火遇到了道士的木剑。
齐国公紧随其后,老托尔斯泰伯爵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件蓬松的很光滑的裘皮。
看到刘钰后,老伯爵甚至没有力气用贵族的优雅来问候一句,只是转了转眼珠,伸出手指了指,示意随从把壁炉上烧的呜呜作响的水壶提下来,泡两杯茶。
茶还没有跑完,就是一阵剧烈的听起来恨不得把肺撕扯出来的咳嗽声。
红白色的脸上全是汗,汗水在八十二岁的褶皱里艰难穿行。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拉动一个破旧的风箱,营中的铁匠一定很熟悉这种声音,看上去要完。
刘钰心说这至于吗?好说我手里这份也算是个平等条约,签个平等条约就这样?
不至于吧,好像你们第一次签似的。不是之前刚和土耳其人签过一次,丢了顿河河口吗?好像当时你也在土耳其全权负责吧?
想着这老头儿的曾孙,刘钰心想,指不定托尔斯泰日后怎么编排自己呢。
有道是国家不幸诗家兴,现实主义文学共一石,罗刹独占五斗,高卢鸡占三斗,其余诸国共分二斗,刘钰觉得自己也算是为后世在苦难和救赎中的俄国文学家留一幕故事。说不定以后列宾还能画一幅名画,托尔斯泰伯爵给中国人的回复?
思绪乱想中,齐国公率先问候一句,刘钰只能把齐国公的问候给翻译了一下。
略作客套,就迫不及待地将那几张纸拿了出来。
老伯爵既没有意外,也没有愤怒,只是平静地眨了眨眼睛,示意刘钰在他的面前翻一翻,让他最后确认一遍。
是否有纰漏、是否有不清晰的地方。
随从和副官们就是旁边,老伯爵却不需要他们的帮助。
而是让刘钰举在他眼前。
将拉丁文版本最后确认了一遍,沙哑的嗓音发出了一个单词。
有人听懂了这个单词,取出一支淡红色的蜡烛,靠近壁炉。从壁炉里抽出一根还在燃烧的木条,将那支红色的蜡烛点燃。
苍老的手臂颤颤巍巍地从裘皮中伸出,代表着自己身份和印记的玺戒,努力挂在已经干瘪的如同橡树皮一样的手指上,尽量不掉下去。
卫兵取来了鲸油,用一个很细小的毛刷沾了一些鲸油,刷在了刻着印章的戒指上。
倾斜蜡烛,将融化的蜡油滴到签名的地方。
老伯爵的手努力向前伸,想要趁着蜡油凝固之前把印章印在融化的蜡油上,可终究慢了。
等伸过来的时候,蜡油凝固了。
如是三次,刘钰等不及了。
蜡油刚刚滴下,抓起老伯爵的手腕,用力一翻,将手指上的戒指重重地摁在了融化的蜡油上。
一个清晰的印记跃然纸上,旁边是齐国公的印章和签名。
这种近乎野蛮的行为,惊住了号称野蛮人的俄罗斯卫兵。
老伯爵看着清晰的蜡印,仿佛一条离开水的鱼被扔进了水尚不热的锅中,焕发出了最后的力气。
没有指责刘钰的粗鲁,回光返照,冲着刘钰又说了一句话。
“请您快一些。谢谢您的帮助。”
这一次吐字很清晰,但中气一个词比一个词弱,眼看是不行了。
刘钰听懂了。
伸手夺过侍从手里的蜡烛,夹在手中,掀开自己的紫貂裘,挡住了四处透进来的风,让蜡烛的火苗烧的更旺。
重复着刚才的动作,感觉到老伯爵的手越来越僵硬,刘钰抓着他的手在剩余的五张纸上面摁下了蜡烛印。
摁完了蜡油,老伯局居然还挤出一点力气冲着刘钰点点头表示感谢。
随后棕色的眼珠微微转动,盯着刘钰手里面的纸,刘钰这才明白过来,把六张纸依次拿到了老伯爵眼前。
老人小心而又仔细地最后检查了一遍印章,用尽最后的力气彰显着最后的倔强,扭过了头,不再看刘钰一眼。
床上的老伯爵或许是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最后最后关头,借着回光返照的亢奋,没有避开刘钰,或许是怕时间不够了,伸出手指着旁边桌上的几张纸。
只有几张纸,上面的字加在一起可能也就两三页,第一页上写着题目。
亚得里亚堡外交回忆录。
他最后的力气没有用来做临终祷告,而是说出了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句话。
“请把它带回彼得堡。”
然后,手臂就垂了下去,胸脯不断向下塌陷,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出气声。
“呃……”
刘钰回头看看齐国公,齐国公也正看着他。
俩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一阵,齐齐脱掉了帽子。
死者为大,虽说老伯爵的死和他们没有任何的直接关系,但总归是赶上了。
按着国朝的礼仪应该是上三支香的,如今既是站在了国境线外,那就入乡随俗。
脱帽,鞠躬致意,迅速溜走。
卫兵没有阻拦,似乎老伯爵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幕,提前安排下了。
直到退回到界桩内,齐国公才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有余悸。
在谈判中把人逼死这种事,齐国公可真是第一次见到。
“守常啊守常,你这真是……哎,让我怎么说?”
刘钰愕然道:“难不成国公不该说,幸好我做出决断,要不然就没机会完成签约了?”
“话虽如此,可是……”
“国公放心。这老头儿刚才全程清醒,没有问题的。再说了,他出生的时候,太祖尚未崩殂于九宫山。人有生老病死,七十可称古稀,他都八十多了。再说,他又不是第一次在这种条约上签字了。我这也算是为罗刹诸人着想。”
“怎么说?”
“他要死了,罗刹谁人肯来?彼得已死。彼得若活着,打输了谁来签字都行,大不了日后打回去,威望既在,谁也不敢说什么。如今彼得已死,其妻亦亡,罗刹朝臣忙于党争,谁会在这时候来趟这趟浑水?他死了,彼得堡那些人只怕高兴还来不及呢。”
齐国公微微摇头,道理虽说是这么个道理,可这种事实在是第一次见到,总觉得有些过于逼迫,实非天朝气度。
回到己方的帐篷,小心地将那三张纸装进了木匣中,仔细保存好。
等到纸张装入木匣,盖上盖子的那一刻,刘钰和齐国公同时出了口大气。
总算是完事了。
简直像是做梦一般,朝廷的底线就是黑龙江,两人却把边境线愣生生向北讹诈了千里。
如今条约已签,再难反悔。
“如此一来,只需要等罗刹那边派来新的特使,跟随一起入京即可。剩下的界桩等,自留下人在这边处理就好。”
齐国公又一次抚摸着那个盒子,像是把玩一件珍奇的宝物。
半晌又道:“这条约别的都好,就是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既是开埠,难道不是为了收税?这税率如此低,能收几个钱?”
齐国公还不知道皇帝的内帑要伸手的事,刘钰也没说,只是笑道:“国公啊,哪有两家卖同样的东西,自己不降价反倒加价的?茶叶、大黄,俄国人自不能产,可是日后棉布等,俄人或可自产。如今关税既低,日后俄人西伯利亚,必然多用中国布。”
俄国有啥可卖给天朝的?图拉兵工厂的枪,自己用都不够,刘钰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东西需要加关税收俄国人钱的。
这个简单的重商主义关税问题,齐国公仍旧不是很理解,反问道:“如此商人得利,于国何益?”
“国可非只是户政府银库啊。日后若是与西洋人贸易,生丝、茶叶等,自是要收出口税的,反正他们也不能产。”
“但另一些东西就不能收重税,这需区别对待。如瓷器,明末之乱,江南动荡,恐怕日本国瓷器必趁机出口西洋,这就需考察后选择收多少税,才能使日本国瓷器难以争夺我朝之利。”
刘钰大致解释了一下,又道:“再者,此地若收重税,俄人运转到欧罗巴,不能得利,只怕边埠日废。虽说少收了税,可是商贾往来,沿途人口驻屯,对国朝是有利的。不能只算银子啊,若是只算银子,北地拓边可是赔钱的。”
齐国公琢磨了一阵,点头道:“嗯,大有道理。缩边之祸,前朝为鉴,不可只算表面的银钱。不过朝中所看的第一功,必是拓土之功。这些东西,倒未必有人在意。”
刘钰摇头道:“以三十年论,拓土为第一功。”
“以百年论,我以为,还是互派使者为第一功。”
“若是兵革不利、西学不兴,纵然此时得土,百年之后又岂知不能丢土?所以此番谈判,我最在乎的,还是互派使者一事。还请国公回朝后,一定帮小侄促成此事。”
齐国公知道刘钰一直在乎的就是这件事,之前也曾说过“卖的不够”这样的话。
如今条约已签,大功告成,刘钰出力极大。既是有这样的请求,齐国公自是应允。
“我虽不太懂,但我信得过你。你既如此在意,回去后我定尽力促成此事。况且,唐时长安,亦有胡人坊嘛。我朝既有比唐之心,这么做也非不可。你身弱,扛不住,我来抗就是。”
刘钰郑重地行了一礼,齐国公也受下了,算是达成了个无言的契约。
之后的两个月,熬到了新年,俄国那边之前谈判的萨瓦伯爵终于再次露面。
俄国果然出了大乱子,不但之前掌权的缅希科夫被拿下,小沙皇更是决意把首都从彼得堡迁回到莫斯科。
齐国公这些日子也挺刘钰说了不少罗刹的事,心中大喜:彼得迁都,乃永乐迁北、赵匡胤欲迁洛阳故智。刘守常一直担忧的罗刹变革、富国强兵之事,休矣!小沙皇不过11岁,懂得什么?朝政必为莫斯科之旧党把持,国朝北疆数十年无忧矣!
萨瓦伯爵也没有再提边境条约的事,而是向齐国公发出了两国签约之后的第一封正式国书:沙皇彼得二世,将在明年举行登基大典,希望大顺履行条约,派出使团前往莫斯科观礼。
而他,也将带领一支1500人的庞大使团商团,跟随齐国公和刘钰,一同前往京城,商定贸易细节、使者驻派等问题。之前走私就占到俄国进出口贸易总量5%的茶叶大黄贸易,必须要尽快恢复了,朝局正乱,这等原本彼得收归官营以作军费的买卖,此时不知多少公爵伯爵盯着呢。
第九十章 提点
“三千里啊!向北拓边三千里!”
自从传教士带来了世界地图和地球仪这些东西后,拓展了国人对“天下”概念的认知,也让当皇帝的多出来一个爱好……看地图。
涂色游戏一样的体验,对执掌皇权的人而言,是一种无上享受。
尤其是对俄条约缔结,配上白令送的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图后,更是直观无比。
朝会中,特意制作的拼接后的巨幅地图摆在朝堂中,皇帝在群臣面前神采飞扬,志得意满。
除了地图,太监手里还捧着两张拓本。
一张是刘钰早已经拓印的永宁寺碑文。
另一张,则是刘钰在贝尔加湖谈判期间闲的蛋疼,派人去杭爱山找的“燕然山石刻”。
这一篇班固执笔的石刻,经历了两千年的风雨,虽已不再清晰,可却依旧能读出汉时封狼居胥、燕然勒石的壮怀。
石刻很好找,刘钰有前世的记忆,对前几年发现燕然勒石一事记得很清楚,就在杭爱山和阿尔泰山山口附近,而不是之前一直找寻的阿尔泰山以西方向。
如同永宁寺的碑文,即便上面的字当地部落已经不认得了,可走到那里总会敬神祈祷。
派人去杭爱山附近的喀尔喀部落问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那片红石山。拓下拓本,连带永宁寺碑文、对俄条约地图一并送回了京城。
这马屁拍的响亮,也拍的舒服。
古之战功,千古传诵之首者,一则封狼居胥、二则燕然石勒。
唐人好武功,多以自比。
诗曰: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喀尔喀蒙古臣服,狼居胥已在版图之内;杭爱山上的两千年石刻,如今又拓。
朝堂上群臣纵然各有心思,可听到女官抑扬顿挫地念着和他们自小背诵的《后汉书》中的记载几乎不缺一字,只是多出来几个“兮”、“遂”等语气词,并且相隔两千年看这拓本上的字居然还全特么认识的时候……终究化作一声声振奋的叫好声。
这种穿越千年的感觉,目睹着千余年前史书上记载的东西摆在眼前的激动,实难想象。
翼国公刘盛站在内殿,举着笏板挡着自己笑出来的后槽牙,心想这事儿虽然明面上是老田主持,实则自家儿子出力极大。
今日朝会,皇帝已经提了好几句刘钰的名字,尤其是燕然石勒的拓本拿出来后,更是猛夸了两句。
如今名不正言不顺,还没有参与朝会的资格,可是名声却先在朝会众臣中传遍了。
之前因为军功已经授勋为上轻车都尉了,如今再有谈判勘界之功,岂不是便可有三品护军之勋?
嫡长无大能,袭爵位的话,皇帝为了制衡,应该不会再让翼国公本枝掌管军务。这倒也是好事,嫡长既庸,若掌实政,反倒取祸。不如和自己一样,主持主持荣恩宴、替皇家搞搞祭祀就是了。
只是不知道皇帝对刘钰到底是想用在哪?就现在来看,入武德宫上舍已经是板上钉钉,几何、算学、测绘、骑术、火铳等都不差,所差的就是策论的文笔,这个是可以提前找一堆清客,写个百十篇提前狂背的。
若入武德宫上舍,擢龙禁,可文可武,这又难说到底会怎么安排。
“多半会去西北?”
心里判断一番,又觉得好像不太可能。
想想当日因为刘钰去奴儿干都司的事,还和老田吹胡子瞪眼睛的大吵了一番,现在怕是等老田回来,还要宴请一番才是。
大殿正上,皇帝享受着这种“地图开疆”的快意,趁着众人奋兴,朗声道:“罗刹使团不久就要抵京。此事礼政府和鸿胪寺也要尽快出个章程,如何接待?”
西安建制的时候,鸿胪寺、太常寺已经并入了礼政府作为其下属,但仍旧不是完全的上下级管辖关系。
鸿胪寺卿出面奏道:“国朝会典,有朝贡、有封贡,却无‘外交’之礼。照朝鲜使团例,似礼有些轻微。国朝礼政府亦有封贡之责,臣以为,既罗刹国非外服藩属,日后法兰西国、和兰国、葡萄牙国等,必照此例,还请礼政府尚书主持此事。鸿胪寺只执行,不定策。”
皮球又踢给了礼政府。
礼政府也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这事按照之前经验,总不好学宋辽、宋金吧?前朝经验,更没得学,周边也没有一个和明朝能平等外交资格的国家啊。
于是礼政府尚书亦出面道:“此非小事,臣以为,宜陛下与天佑殿平章军国事商定出个章程。非是臣推诿,实是此事非礼政府所能定,亦非鸿胪寺能定。”
“既有外交,则日后罗刹国使团前来,如何接待?法兰西使团、和兰国使团,又照如何例子?朝鲜、琉球等,又如何?外服之外,另有邦国,此事前所未有,非臣所能定。”
皮球又踢给了天佑殿和皇帝,这事暂时还没有先例,更不知道日后有什么好处。倒是眼前很可能惹出麻烦。
礼政府和鸿胪寺心里想的清楚,自己又不制定政策,只是执行政策。制定政策这种事要是还由自己主持,那要天佑殿干什么?
再者来说,平等外交这种事,犯了天朝尊严忌讳。
大顺没有原来名字的六科,可是有换汤不换药的六谏议,六谏议言官们眼睛雪亮,最近憋得难受,正不知道拿谁开刀呢。
但今天是个喜庆日子,既有地图开疆,又有燕然石勒,估计谏议们正憋着劲,又不好今天发作。
反正是要天佑殿出台规定,制定大方向的。没有先例可循,肯定不能照抄朝鲜琉球等外服藩属入贡时候的那一套,到时候出台了政策之后,再喷也来得及。
李淦也知道这里面的麻烦,本想着把球让礼政府和鸿胪寺接过去,结果人家只是装傻,根本不接,又踢了回来。
众人踢了一会皮球,只换来一句“散朝!”
之后数月的某一天,李淦从朝堂中的唾沫星子中逃离,谏议们简直是脑洞大开。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用三十万两白银换回尼布楚、结雅斯克等事终于还是传出去了。
尼布楚附近有个银矿,俄国人已经开始开采,数量虽不多,但是不给够钱肯定是不会退的。
算来算去,派五千人外加几十门大炮去尼布楚的钱,肯定不少。如此交换在天佑殿诸平章事看来是值得的。
但这个事的既视感太强,一时间“宋辽旧事”之类的对比满天飞。
新顺开国的时候,李过搞复仇主义搞得有点猛,把檀渊之盟都喷成了丧权辱国。
这在当时是一剂猛药,毕竟他妈的南京都沦陷了、江阴都被屠了,居然还他妈有一堆投降的士大夫,矫枉必过正;只是这记猛药的后劲儿着实有点大。
六谏议、御史台本就是专门干这个的,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是传统的真正维护者。如果没有礼仪制度、没有四夷朝贡,那就算不上天朝。如今居然要搞两帝并立、甚至日后还有可能和外服藩属之外搞外交……
这叫什么?
这叫上国的崩溃,世界重新走入战国。
天朝上国,从天朝,沦落为新的世界和天下概念下的一个诸侯,要与俄、法、英等国效七雄故事?
这是不能容忍的退步,甚至一步退了两千年,退到春秋战国了,感情上实在难以接受。
这不是一鸦之后,还没有那么痛彻心扉的差距和绝望。
天朝的文化自信,如果只是因为西学有些进步就崩溃,那也不能够雄立天地四千年,几度危亡、几度又起。
况且这事还不是西学先进那么简单,而是自认朝贡体系的天下观不行了,反要融入西方威斯特伐利亚那一套。
他们做的,按照此时的意识,一点没错——此时的人,敢想象百年后和朝鲜、越南甚至圣马力诺这样的巴掌小国名义上主权平等吗?
皇帝也不好责罚,只能扯了好些天的淡,小朝会争、大朝会辩。
六谏议们饱读经书,李淦岂是对手?不说被喷了个狗血淋头,但也相差不多了。
喷完了李淦喷齐国公,喷完了齐国公喷刘钰,喷完了刘钰喷西学乃蛮夷之学: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
朝鲜王继承的时候,礼政府派个人去册封就好;前朝故事,日本国作乱朝鲜,也是册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这罗刹国沙皇登基,天朝居然要派出专门使团去庆贺?
今日散了朝,逃离了火星四射的战场,焦头烂额之际,太监提醒道:“陛下,刘钰已先行归来。按礼,该陈奏事。”
李淦揉着脑袋道:“叫他回家躲……呃,歇息几天。待齐国公归来,再论。传谕吧,就说他沿途奔波,定然疲惫,又有拓土定边之功,特准先回家休息。”
“诺。”
太监刚要走,又被李淦叫住。
“且慢,将朕前几日批注的那几本书,一并给刘钰送去。再传朕的话:武德宫上舍之考,方为正途。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欲在其位,必先名正。武德宫内舍夏考即到,先入上舍。上舍三年秋考,正赶得上。”
太监领命,捧着皇帝批注的几本书,到了外面传了旨意,连皇帝没说完的那句“回家躲……呃”都一并带上了。
第九十一章 钦定?
“躲?”
一个字,不用多。
捧着皇帝给的几本书,灰溜溜地上了马车。
车轮轱辘轱辘地响,颇为催眠。忍着瞌睡,刘钰在车上翻看着皇帝给的四本书。
一本《汉书》,一本《旧唐》,一本《宋史》,还有一本《唐太宗李卫公问对》。
有之前的经验,刘钰大概也看出来了,这皇帝就不爱好好说话,动辄打哑谜。
既是给自己四本书,应该不只是让自己看书这么简单。
之前刘钰喜欢读前四史,家里也有一些兵法,旧唐和宋史没怎么读过,都是大部头。
先翻开了熟悉的《唐李问对》,随手一翻,发现书中夹了一张便笺。
太宗曰:诸葛亮言:“有制之兵,无能之将,不可败也,无制之兵,有能之将,不可胜也。”朕疑此谈非极致之论。
靖曰:武侯……
大意就是诸葛亮说,训练有素的军队,即便将帅无能,也一样可以获胜;不能训练有素的军队,即便是有能力的将领,也未必能胜。太宗认为这么说似乎不对。
李靖认为,大部分胜利的战斗,都不是依靠自己的智谋,而是靠对方犯错误。如果自己不犯错误、少犯错误,那么敌人就很难赢。训练有素的军队,即便主将下达了错误的命令,依旧可以维持不乱,所以诸葛亮说的对。
便笺上批注了一句话:若以西洋练兵法,用燧发枪配刺刀,则花队变纯队,似可少乱。
再多的话,也没有了。
翻看《汉书》,夹便笺的那一页,是《张骞李广利列传》,没有任何的批注。
《旧唐》里,是《斐度列传》,有一句话画了个圈。
“其威名播于憬俗,为华夷畏服也如此。”
在那个“华夷畏服”这几个字上,又在“华”字上重重画个个大圈,下面是一行批注。
“王霸之理,或曰以一士而止百万之师,以一贤而制千里之难。斐度既为宰相,以其贤能,令四夷臣服,此大才也。然其既为宰相,何必又需‘华’所畏服,华地皆为王土、皆为王臣,服岂非理所当然?藩镇叛服,寄于一人,岂能长久?西洋人亦有殖民地,其与都护、唐节度何异?久之,其无赵佗之心欤?”
扔掉旧唐,翻开宋史,夹注的那一页是《石守信列传》,有批注。
明日,皆称病,乞解兵权……
噫!乃至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而非与百姓共天下,遂有靖康之耻、崖山之恨。
夫立国之初、每鉴前代得失、以定一朝之制、时势所迫、出于不得不然、非能使子孙世守以维万世之安也。
唐有五胡之警,遂重边功;宋忧藩镇之祸,乃轻武将;明有边王靖难……国朝之鉴,当察于汉、唐、宋、明。
四本书大致翻完,再抖了抖也没有掉出来什么别的便笺之类。
这四本书都是大部头,想要看完需要时间,皇帝显然不是书商搞批发,给了这四本书,估计想让刘钰看的就是这四页。
确认再无其余要看的东西后,刘钰挠挠头,嘀咕道:“这是不是有点钦定的意思?不过最好还是再考虑考虑,要不然日后出了偏差……”
刚才太监传话的时候,说的很明白。
皇帝让刘钰回家躲着,别掺和朝中的事,不管是罗刹使团还是朝鲜问题,你名不正言不顺,就是个勋卫,有勋官,连个正式的职位都没有,这叫名不正言不顺。
怎样才能名正言顺?
武德宫,入上舍,评上上。
武德宫别的考核都好说,刘钰自认没有问题。不论是几何算数还是测量、马术、弓枪选一的射击,都可以。
唯独就是策论。
策论是要看格式的,也是要看文笔的。
刘钰猜测,是不是之前自己写的奏折,文笔太次、错别字颇多,皇帝担心自己策论这一环节出问题?
所以……漏题?
让自己提前找枪手准备准备?
皇帝倒是不能直接出题,但是点一点,自会有人去办。
越想越有这种可能,自己那两把刷子心里明镜似的,虽说正常也能进武德宫上舍,但要评为上上选为魁首,那还是比较难的。
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天,就被一个一起喝酒的女倌人镇住了,论及诗词连个妓子都比不了。
恐怕皇帝从和刘钰的交流中,也看出来刘钰的那点水平了。
再度翻看了一下四本书中的内容,这种“钦定”、“漏题”的感觉就越发清晰。
唐李问对不提,武德宫策论肯定是要考兵法论的。
《汉书》来了一段张骞李广利列传,明显是对应西域问题,朝廷要平准噶尔,肯定是要提前造势的。
以此作为策论的题点,也大有可能。关键是要推陈出新。
至于旧唐和宋史,更是一直以来的大问题:外轻内重,就容易搞出来靖康耻;外重内轻,又容易搞出来藩镇祸。
武德宫策论一共三题,一是兵法,二是史论,三是政论。
刘钰心想,兵法论皇帝圈出来“有制之兵,无能之将”这八个字,倒是再明白不过了。
皇帝想要亲征,论起来战术上肯定是自己心里有数,划归为无能之将这个范畴的。
真要是新军改革,打准噶尔那就是代差碾压,再加上大顺的体量在这摆着,只要己方不犯大错、不被准噶尔打出个歼灭战,那就是大胜。天天打名将最不愿意打的消耗战、击溃战,都能把准噶尔耗死。
体量在那摆着,不败即为大胜,小败即为小胜,唯独被准噶尔打出歼灭战的大败,才算是败。
这么想的话,皇帝要是想要亲征刷威望,改革军制,压制武将的话,倒的确有编练新军的动力。
再配上《张骞李广利列传》,西域的事几乎已成定局。
怎么看怎么像是泄题钦定,刘钰心里也舒坦起来。
把这四本书放好,心道只要自己别大嘴巴到处说就好。
至于枪手,凭自己家里的人脉,怎么还找不到一两个四平八稳花团锦簇的枪手?
在车上琢磨着破题和立意,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下了车,自家的大门敞开着,自己的长兄正站在门口等着自己。
“三弟征途劳顿,又立大功,可喜可贺!”
说着,走到刘钰身边,把刘钰背后的大氅解下,拉着刘钰的手,走着正门进了院子。
拜见过父亲,刘盛笑道:“好啊。好!有什么正事,一会再说。你先去见见你母亲,这些天就一直念叨,把家里的人都派到九门那蹲着呢。”
“是。”
别过父亲,走到后院,门口的丫鬟就像是看到了兔子的猎狗一般,扬起腿就往后面跑。
“三爷回来了!”
叫嚷了几声,刘钰的母亲匆匆从里面出来,不等刘钰跪下,先把刘钰扶住。
拉着刘钰的手,上下打量了好几眼,笑容中带着几分激动的哽咽。
“可是黑瘦了。”
眼看着眼角已经泛出了泪光,刘钰赶忙道:“母亲别哭。若不然,儿子也要哭了。”
“好,好,不哭,不哭。”
抽了一下鼻子,腾出手擦了一下眼角,终于漾出了一抹笑意。
“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钰儿啊,你这可是走了万里不止,当娘的可是又去佛堂烧香、又去道观祈福,甚至还去趟宣武门花钱找了些西洋和尚做了祈福弥撒。也不晓得那黑龙江归那一路神仙管辖,总归是让你平平安安的回来了。过几日要去还愿,你也一并跟着去,可不准推脱。”
“这一路可是苦了你了。想吃什么,赶紧说,好叫内厨准备。你妹妹还嚷嚷着让你带他去看热气球呢,此时应是没得着信儿,一会儿便来了。”
“你舅母前日还送来了好些西洋玩意儿,说你喜欢,通通送了来。早就叫人给你送你屋子里去了……”
从说不哭开始,拉着刘钰的手进了屋,刘钰竟是一句话都没插上嘴。母亲总有说不完的话,说完了一句,又想到了下一句,没有丝毫的连贯逻辑,一直进到了屋子里,这才停住。
仔细打量了一阵,又说了一句同样的话。
“黑瘦了。”
刘钰嘿嘿一笑,也不想多说在北边的事,便道:“一路还好,馒头也是个谨慎的,跟着照料,没吃什么苦。那里也没有什么稀罕玩意,就是找了个罗刹人祈福的神像,还有个苦兀人祈福的海象牙雕。我虽不信,想着母亲,却也带了回来。”
拿出来一个镀银的圣母像和海象牙雕,很小巧的东西,不怎么值钱,估计母亲也分不清和尚和西洋和尚,但这逮着神就拜的习惯,总是一番心意。
看着做工不很精巧的小玩意儿,母亲却叫丫鬟仔细收好,就和屋里的佛像摆在一起,叮嘱他们每日烧香不可懈怠。
说了好一阵子家常话,刘钰的嫡亲妹妹也得了信儿,跑过来哭了一场,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母亲也没多留。
叫刘钰和父亲去说说正事,晚上有家里的小宴,叫刘钰忙完了正事就过来。
别了母亲和小妹,刘钰琢磨着“钦定”的事,觉得这还是和父亲商量商量,找枪手什么的,他可不在行。
第九十二章 破题
内书房,自鸣钟已敲响六下。
父子二人相对而立,不谈苍生,也不谈鬼神,只是在那谈论“皇权把持武德宫做制衡刀”的诛心之言。
言不传六耳,再无他人在场。儿子已经赌赢了,迈出了最难的第一步,那刘盛也不再是那只被圈内人戏称的缩头王八,而是成为了一头狡猾的狐狸。
“陛下想做,你的言论才能用。陛下不想,你的言论说的天花烂坠,也是无用。武德宫是什么,你心里应该清楚。你既有抱负,又忧天下事,就不可不知进退。”
“什么是进退?进,就是陛下想做的事,若与你合,就抓住机会做好;退,就是陛下不想做、但你想做的事,不是不可以做,但不可以直接做,更不可以整日上书陈事。想做,也是提前预谋,偷偷去做,待水到渠成,无可更改。”
“你可想清楚陛下到底要干什么了?”
这话若是被第三个人听到,不管有心无心,那都是大不敬的言论。
本来刘盛以为刘钰还小,之前并未谈过这些。
甚至当初西学禁教事件的时候,对刘钰也只是敲边角的警告,很多事并未深入去谈。
可刘钰走了这一年多,做的几件事……尤其是额尔古纳河棱堡攻城战中的低调表现,刘盛觉得刘钰已经看清楚了一些事,这就可以谈一谈。
刘钰心想,这倒不用你告诉我,皇权这玩意儿是什么德行,我太明白了。不过是岔路之前的同路人罢了,他既利用我,我也利用他而已。
刘盛也没想过刘钰的想法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可怕,如今也是一门心思放在了“揣摩上意”上罢了。
四本书中的便签、批注,刘盛都看过了。
和刘钰的意见一样,这是皇帝在故意漏题,也是想要重用刘钰做蹚道人的信号。
只是,这条道,到底是往哪蹚,需得先想清楚。
刘钰举着《汉书》,翻看《张骞李广利列传》,沉吟片刻道:“这件事儿子另有想法。父亲以为,取西域之事,朝中会有何反应?”
“不会反对。”
刘钰也认可这个说法,笑道:“如此,那么溜须拍马、歌功颂德的文章,有必要吗?陛下缺的是一篇证明取西域是正确的策论吗?况且陛下应该知道我的水平,做颂策,只怕贻笑大方。”
“一则我朝兴于西京,太祖、太宗、世宗、高宗皆生于天保府。西边事,必要定。定都于长安者,未有不营西域者。我朝虽定于京师,然西京重地,岂容他人在旁舞剑?”
“二则,蒙古已死。我朝与罗刹瓜分蒙古之地。那准噶尔部非是喀尔喀,而是有手工业,能冶铁、能造炮,当年噶尔丹又有汗名,若不灭准噶尔,让其将蒙古再度统一,恐有土木之祸。我朝既不想天子守国门,那肯定是要打的。”
准噶尔部大顺肯定是要打的,这一点国朝上下心知肚明。
之前之所以不打,或者说小打,不过是为了养一头虎做威慑,让北边那头狼学会怎么汪汪叫。
现在喀尔喀部已经归顺,曾经的狼学会了汪汪叫,那就要考虑把那头老虎做掉了。
准噶尔部是绰罗斯家族,不是黄金家族。
非黄金家族称汗的下场,打出过土木堡这样名望的的也先太师已经给出了先例。
但准噶尔部是有过一个正式的汗位的,在《喀尔喀—瓦剌法典》签订后,蒙古是有宗教领袖的。
准噶尔部的噶尔丹,被宗教领袖封过汗。
不太准确的类比,相当于教皇给拿破仑加冕,王国升格为了帝国,噶尔丹作为绰罗斯家族而非孛儿只斤家族的后裔称汗,在黄教为族教的蒙古是很有号召力的。
既然国朝上下有这个意识,加上大顺的意识形态原因,再复西域应该是没什么反对的声音的。即便有反对的,也容易被扣一个“误国奸贼”的大帽子。
别看因为罗刹使团规格的问题,谏议们嚷嚷的起劲儿,定西域这种事他们应该不会嚷嚷的。
所以问题也就出现了。
皇帝给刘钰了一本《汉书》,明确夹在了博望侯和李贰师的列传页上。
做策论,应该不会是为了让这些人写一写征伐西域是多有重要,更不会让他们写该怎么征伐西域。
他这么一说,刘盛也觉得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武德宫考试三策论,兵法策,定是“有制之兵”;政论策,定是“内外轻重”。
史论策,如果皇帝是是准备漏题放水钦点的话,《张骞李广利列传》到底是要说什么?
机会已经给了,给你机会你不中用,甚至不会揣摩上意,那就难免浪费机会。
找枪手,也得先把破题、点题和立意弄出来,然后由枪手润色才行。
刘盛琢磨了好半天,疑惑道:“难不成是想说边疆政策?唐虽有安西都护,但高仙芝为人贪暴,以至西域诸国有反叛之心,终酿怛罗斯之败?”
刘钰摇摇头。
“若是如此,陛下给我三本书就行了。在《旧唐》的高仙芝列传那里夹一张便笺就是。况且此时已与唐时不同,西域有准噶尔,哪还有什么小国?”
“嗯,有理。”刘盛咂摸一阵,也觉得刘钰说的破有道理,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又把《汉书》拿过来仔细读了读,待读到“臣在大夏时,见邛竹杖、蜀布,问安得此,大夏国人日:‘吾贾人往市之身毒国。身毒国在大夏东南可数千里。其俗土著,与大夏同,而卑湿暑热,其民乘象以战。其国临大水焉……”
惊觉,诧异道:“莫非是陛下之意,在印度?张骞在大夏看到了蜀地的竹杖和布,便断定有一条路可以从西南到印度……莫非、莫非……莫非陛下是想攻下准噶尔后,再攻印度,以为千古留名?”
刘钰噗嗤一声笑出来,心说我自觉我脑洞“已是”天下最大,没想到见到父亲才知道,我原来只不过“几乎是”。
“父亲久疏战阵,竟是连这等话也能说出来。此去准噶尔,不下万里。那里自归义军后,六百年再无汉音。又无粮草、又无垦殖,且不说印度如今也有大国,便算没有,无后勤,这要怎么去印度?打下准噶尔再去攻印度,父亲这想法……当真是……”
“哈哈哈哈哈……”刘盛自己也笑了,揣摩上意,着实不易,竟是连这样不靠谱的想法都想的出来。
正当他大笑以为自己想错的时候,刘钰又道:“不过父亲的话,也不无道理。”
说完,将夹在《宋史》里的批注翻出来道:“陛下说:国朝之鉴,当察于汉、唐、宋、明。既是说,既非全汉、亦非全唐,需得综合考虑。若以千年论,杂糅汉唐宋明之事,这就另有说法。”
“汉时通西域,是为匈奴。但击破匈奴的,是卫骠骑、霍冠军,而非张骞、李广利。陛下以此列传示我,恐怕用意在于‘西域财货之利’。”
“汉唐,经营西域,一则为了提防游牧取得水草肥美可以耕种的西域,二则也是为了交通于西方各国的贸易。尤其是汉唐凿空西域后,年入百万钱,这才是张博望之大功。”
“如今时变国易,只想着汉唐经验,那就是刻舟求剑了。”
“既然不刻舟求剑,父亲以为,我朝的‘汉唐西域’在哪?”
听到这么个破题的方向,刘盛深吸一口气,觉得似乎大有道理。之前的交谈中,他已知刘钰的一些想法,疑惑道:“你是说……国朝的‘西域’,在南洋?你要从这破题?”
刘钰起身,在父亲面前转了几圈后道:“对,我要从这破题。”
“我朝的‘西域’,在南洋。凿空西域,乃有财货之利。”
“我朝的‘朔方、雁门、辽东’,反倒在地理上的西域。”
“东北已定,犁庭扫穴之后,辽东汉人滋生,都是山东、河南、河北的移民,辽东之祸已无。喀尔喀臣服,又夹在罗刹与中原之间,火器既出,分封建制,其已无祸乱之力。”
“西南土司,不值一提。纵然作乱,前朝开拓云南三百年,又有我朝蓄力,也无祸患。”
“雪山之上,再无吐蕃。”
“那么,我朝的‘朔方、雁门、辽东’等边患,其实就在西域。而我朝的‘通东西往来之利’的‘西域’,就在南海。”
“张骞凿空西域,于是汉年入百万;唐有安西都护,于是长安有胡椒宝石。如今旱路已废,西洋人帆船万里,西域已非汉唐时候的东西交汇之地。我朝欲有‘凿空西域’之利,必要经营南海。南洋,才是我朝的西域之利。”
“而地理上的西域,北接罗刹、西毗游牧,黄、绿诸教混杂,自归义军败亡,又六百年不闻汉音,此地若不经营好,日后必为我朝汉之朔方、明之辽东。”
“既比汉唐宋明,则我朝之阳关,当为台弯;我朝之辽东都司,当为西域;我朝之突厥匈奴,当为西洋诸国;我朝之西夏,当为安南缅甸……至于罗刹,不过怛罗斯之战中的大食,其力已尽,西伯利亚苦寒,纵然接壤,也不过千人之战,百年之内无伤大雅,除非百年后有可载万钧之车马贯通西伯利亚。”
“以台弯而为阳关,我朝之安西都护府,当于马六甲诸国;我朝之北庭都护府,当为日本琉球。”
“得帆船之利,则安南米为安西军屯粟;得火器之雄,则日本铜银为北庭之兵。争雄于海上,并驱于西洋诸国,会猎于南洋。”
“大洋为汤兮,岸为鼎镬!舟为刀箸兮,共分南洋麋鹿!如此,方不是刻舟求剑,而是察于汉、唐、宋、明之得失。”
“父亲以为,这样破题,可以吗?”
第九十四章 八股策论实学和没钱
以南洋为西域、以西域为辽东。
这立意是不错的,也算颇高,虽不知皇帝的意思到底是不是,一时间刘盛也想不出更好的。
刘钰则想的更简单:若是用,那便证明这皇帝还能同路一阵。若不用,只当自己抛个媚眼给瞎子看就是。
国朝策论,除了那些名垂文坛的篇章,大部分都是“有论点而无论据”,有限的论据也都是从四书五经史籍中寻找,缺乏严谨的逻辑和数据分析。
看似简单,可若没有过硬的文笔,那也不行。
武德宫里不是没有人才,勋贵子弟固然大多废物,但还有不少自小读书,从营学一路杀到内舍的,策论多有做的不错的。
刘盛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别的意思,又素知皇帝其实是个好大喜功的急性子,虽然平日里隐藏的很好,但他这种从上一届皇帝那当勋卫起步的勋贵还是看的透亮的。
心想这样的宏大叙事的策论,倒是皇帝喜欢的也未可知。
略作沉吟,便想到了一个人。
“家里倒是有个清客,这人是有几分才情的。只是科考不顺,性情狂傲,久在家里帮闲,倒是可以接下此事。”
“可靠吗?”
“可靠。也跟了我七八年了。才情是有的,当年他犯了事,地方官也是看在我的面上,宽了一下。他这人也是个知恩图报的。是个任侠人物。此人姓康,名不怠,字仲贤。”
刘盛既说这人可靠,那应该便是可靠了。
…………
翼国公府附近的一家赌坊内,“买定离手”的吆喝声喧嚣不停。
康不怠穿一件青黑色长衫,手里捏着一个酒葫芦。
赌桌上没有他一文钱,可他却比谁都急,脖子抻的老长,像是被人捏住颈子的鹅。
庄家挪开骰盅,半数哭嚎半数笑。康不怠端起酒葫芦,舔了舔葫芦口处残留的两滴,恨恨道:“我就说买大吧!”
旁边一个光着膀子剃着髡发、纹身在肩的壮汉喊道:“康秀才,你就真个儿从不贷钱?”
旁边立刻有人接话笑道:“康不怠、康不贷,人家名字起得好。赌桌上输干净拉倒,却是从不借贷,哪怕明日就有收入,也不会借半文钱。”
几个新来的赌客闻言,顿时肃然起敬。
敬的不是那放贷的壮汉说的“秀才”二字,别说秀才,赌场上,就是亲爹来了也赢不到半分尊重。
众人是敬这世上竟有这样的赌徒,输了竟然可以忍着不贷钱?这得是什么样的人物?
均想,赌桌不贷?!此人能成大事!
几个输光了钱的凑过来打趣,问道:“康不怠,你真个儿是秀才?”
“这还有假?只不过不是八股秀才,是策论秀才。”
这些人也听不懂八股秀才和策论秀才的区别,心想既是这么说,这策论秀才定是比不过八股秀才的。
旁边又有人嚷道:“假不了的。康秀才可是在翼国公府上做清客的。你可知那清客也非是寻常人能做的。”
“要做清客,你需得有一笔好字不错,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醉,四季衣服不当,五子围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诗不迟,八张马吊不查,九品头衔不选,十分和气不俗。这叫清客十艺,比孔夫子的六艺还多了四个呢。”
一群人都笑了起来,连带着那些刚刚输了钱的人,也因为康不怠的存在而笑了几声。
“我等可不如你,也就会打个马吊牌,推一桌麻将。哎,我说康秀才,你怎么就不再中个举人?若是中了举人,那可就是老爷了,怎么不比你在国公府里看人脸色、当个清客好?”
康不怠淡然一笑道:“我懒。”
“哈哈哈哈哈……这话说的,似是若你不懒,还能中状元呢!”
他也不争辩,心道你们懂个什么?话不投机半句多。
若是别人说“因为懒而中不了举人”,多半有自吹自擂的成分。可康不怠说的却算半个事实。
他今年三十五岁,正值壮年。十六岁就中了秀才,已算难得,只不过那一年正好发生了一件大事。
之前太宗皇帝留下许多遗训,有一条就是关于科考的。认为八股取士是一弊政,束缚思想,于是要求以策论取士。
然而太宗皇帝北伐未半而中道崩殂,这遗训是定下来了,可是实行起来几十年后,就出了大问题。
策论策论,得有见识。
不说结社交朋友、互相间谈天论地得花钱,单单是史论策,怎么也得把个二十多本史书翻遍才行。
不说一部《资治通鉴》,便是一本《宋史》,厚厚的一册书,就不是寻常人家买得起的。
若不然,出策论的时候,拿出个史书中的名字,你都不知道是谁,写什么?
只怕多半会写出“项羽力拔山兮,岂一破轮不能拿”这样的笑话。
再说了,你爹不做官,你爹不是公爵侯爵,你一个贫民娃娃对朝政能有什么见识?没有见识,国朝文风又喜阔大,哪里写得出来?
就在康不怠中秀才那一年,当时的右平章事上了一疏:说是开国定制三十余年,所中举人者,未尝有贫民子弟,至少都是家里有地百顷以上者,无一例外!地有百余顷,尚且称寒门,这是要出大事的。
世人不患寡而患不均,长此以往,恐乡野之人再不读书,因为读书无用——买不起各种书籍、没钱参与社盟,就没有见识,就写不好策论。
而且策论导致很多人语不惊人死不休,或是夸夸其谈以为搏名;或是重视韵律而失文章真意;或是看批阅之人的喜好故作投其所好之文。
国朝自明末乱后,废朱子而不立新言,以至于思潮混乱,百儒争鸣,难以界定。
而前朝八股取士,的确有禁锢之弊,然而最起码公平——要读的书少,经济上公平。
穷秀才也能读得起要考的几本书,至少还能给底层人一个希望,也有助于底层人学习,博个希望。
若学习不能做官,则无人肯学。
长此以往,只怕朝中大臣皆出于官宦之家。
而名为科举、实则九品中正。
此大弊也!
当时的右平章事是有见识、有能力的,当时就认为,国朝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做到“一道德”。
哪怕王安石变法,那也是拿出来了《三经新义》,最起码有个标准教材,对一句话的理解,得有个官方的正确理解。
现在国朝说是用永嘉永康学派,但是一来学派争端还在,只是凭借史书记载的只言片语去解读,没有形成体系,也就没有对经书的“微言大义”的标准理解。
二来太宗皇帝虽然天纵奇才,但其对永嘉永康学派的理解,更趋近于“墨”而非“儒”,义利之辨就是个绕不过去的问题。
破而不立,未成体系,国朝至今也不曾有个朱熹、王阳明这样能够破而后立自成体系的人物。
以至于考“经”的时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往往又以主考官的个人思想为准绳。
种种之下,人才固然有,也固然百花齐放,但实在是不公平。
八股的弊端,不在于形式,而在于内容。
若嫌弃八股禁锢,只要多取一些书作为选题即可,不要出现“截题”这样的情况就行。
也不是说非得用八股文取士,完全可以户政府出钱,大兴学堂。以国朝北派儒学的想法,搞分斋教育,国家出钱让贫民子弟也能入学,也能有见识。
然而……没钱,搞不起大兴学校的教育方式。
既是户政府拿不出钱,那还不如复用八股文。
最起码格式固定,主要看文笔、字迹、是否通畅,是否聪明。只要不把选题范围缩的那么小就好。
朝廷真要是想用北儒一派,分斋教育,一半考经书、一半考实学,那就拿钱。这办法的确好。
没钱,还请做到给底层一个希望。
若说八股禁锢,那么诗词歌赋也都需要固定的格式啊。写个宋词,难道不要按照词牌名的格式去写吗?写首诗,难道不该遵循平仄吗?
格式是禁锢的,但为什么不改内容而定格式呢?
当时的右平章事也说了:臣不是不知道八股的弊病,也知道分斋教育的好处,但是再好的东西远在天边没钱去办,不如选择近在咫尺的折中之策。
上疏之后,朝堂震动,半年的讨论之后,终于推行了改革:三年后秋闱,复用八股,延续策论,增加八股选题的内容,召集大儒研讨“浙东学派”,欲如王安石之《三经新义》,作为官方的意识形态,做到一道德、一对错,再进行更为彻底的科举改革。
那一年正好是康不怠考中秀才的那一年,他们那一批人,便被称作“最后的策论秀才”,或称“苦三届”。
毕竟从他们取秀才后三年的秋闱,就要改革了,他们是最亏的一拨人。
一部分人成功转型,去学习八股文。而康不怠则因为文风洒脱不羁而近老庄,又确实懒……遂去他娘的,不学了。
跑到京城在翼国公府里做了个清客,虽是看人脸色、又需捧哏的职业,但毕竟国公府中的人,寻常人也不敢招惹;二则国公府里也需要文化装点门面,亦或是改建修造,也能让这些清客参与,捞一些油水,日子过得尚可。
过得尚可,便越发懒散。每日捧捧哏、对对词,闲下来就喝酒、下棋、弹琴、赌博,倒也过得快意。
赌坊里的人虽有几个识字的,却也分不清策论、八股、秀才、举人,更不知其中的变化,康不怠也懒得解释。
正准备起身离开时,又有人问道:“康秀才,你既有见识,怎么不去考武德宫一途?如今都知道,想要做官两条路,选官定额科举二武德一。”
一听这话,便是平日里再和气,康不怠也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冷嘲一句。
“考武德宫?你爹是公爵啊还是侯爵啊?”
“你祖上是当年跟着太祖太宗皇帝打天下的老五营吗?人家老五营是行唐时均田制的,有永业田不得买卖,分为各个小社,划分公田,二十年一换。各社又有营学。作为世兵,只要合格从戎便免税,你是吗?”
“你若不是,武德宫考骑术、弓箭鸟铳二选一,几何、测绘……且不说后两个你自己学不会,便说马,一匹战马少说二三十两银子,难不成你以为买头骡子就能练出来?你他娘的还天天啃高粱窝窝,你喂的起战马?”
“国朝虽不禁鸟铳,可鸟铳七八两银子一支。没有个十斤八斤的火药,你练的出来?”
“每日练习骑术,又不能营生,你家是有朝廷的信章在云南开铜矿吗?至于几何测绘算数之学,无人教导,又岂是那么容易学会的?”
“穷文富武、穷文富武,你可懂?”
“问这问题,你需先三省吾身:你爹公侯否?你祖五营否?你家有矿否?若都没有,凭什么有钱考武德宫?”
“莫说武德宫,便是当年全考策论,诸子百家、前四史、唐书宋史、通鉴国语,都要来上一套,再来一套注释,平日里又要结社论政,你当谁人都花得起这钱?”
讽了几句,借着酒意,心中难免气郁,正要再说几句,就从烟雾缭绕中看到了翼国公府里的一个小厮,喊道:“康先生,康先生,国公正寻你呢!果然在这里。”
一听这个,康不怠心里的那点郁闷滋溜一下子从毛孔里散出去了,冲着那几个赌友喊道:“我这又有营生了,待过几日,且看我来日翻本!到时候给我留个地方。”
说完,脚底抹油,像条泥鳅一样滑到了小厮身前,心道国公有事寻我,那定是又有营生了,如何不弄个十两八两,先去泻泻火,再来搏一搏,快哉快哉!
第九十五章 任侠士
还没看清这位康先生长得什么模样,刘钰先嗅到了一股酒气。
他是信自己老爹看人的眼光的,既说可靠又有才情,那自己就不要做爽文里的配角:先是一副不屑的神情,再被这位康先生露出本事惊住了。
待看清楚了这位康先生的模样,刘钰也是暗暗赞了一句,心想若是模样不周正,怕是也混不到府里当个清客。
瞟了几眼康先生的胡须,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毛绒绒的下巴,心想入乡随俗吧。
既是古人以蓄须为美,自己又穿着勋卫锦服、挎着绣春刀,那以后也别天天刮胡子了……免得看起来倒像是东厂公公。
两人见面的地方,是在刘钰自己的院子。不是府内共用大门的那个,而是开了小门的那个。
见礼之后,刘钰先道:“康先生这酒可尽兴否?若不尽兴,正巧我舅母送了些西洋酒过来,不妨一起品品,坐而论道,如何?”
康不怠一听这话,便知有事,而且可能还是大事。他之前也常见刘钰,也知道年前刘钰搞飞天球搞得满城轰动的事,又知刘钰在北边拼过命,心中也是佩服的。
见刘钰行事如此,他本就洒脱之人,心道我若唯唯诺诺,倒是叫你小觑了。
“三公子既有美酒,又有论道之心,以道佐酒,实乃快事。”
这院落里也无他人,就一个心腹的馒头,虽已脱了奴仆身份,却还跟在刘钰身边做事。
便叫馒头去取了母亲叫人送来的西洋酒,取来两个玻璃杯,叫内厨准备送一些佐酒的鸭掌、浸梅之类的小菜。
康不怠虽说在国公府里当了数年清客,也见识过一些新奇玩意儿,可这西洋酒却还是第一次品尝。
摇晃了一下玻璃杯,笑道:“古人云,葡萄美酒夜光杯。这酒非是葡萄酒,却也呈琥珀之色。略品一下,竟有一些烟熏滋味。入口不绵,缺了几分中庸之道。”
刘钰前世也没怎么喝过洋酒,档次不够,白牛二灌大的,也品不出什么滋味。
于是也不附庸风雅,借着康不怠的话头道:“先生这诗,我也会背。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此番北去,真真见到了硝烟刀剑,方能品出唐边塞诗三味啊。”
康不怠也不知刘钰到底找自己干什么,知道现在还是试探阶段。
但见刘钰“礼贤下士”的做派,便知此事不小。
谋反什么的,倒不至于。
既不谋反,那事越大越好,自己赚的也多。想着但凡做大事的,都要看看是否“志同道合”,哪怕做不到,也要做到“气度相近”。
有这番心思,康不怠也借机试探着笑道:“三公子既品出了边塞诗三味,我倒有番见解,与三公子交流。”
“哦?愿闻其详。”
“或有人言,诗词小道也。依我看,诗词风气,却和国势息息相关。三公子既喜边塞诗,也就不难发现,唐之边塞诗,其意其味,多有几分‘征夫泪、闺怨念’。”
说到这,康不怠拿着筷子,轻敲了几下玻璃杯以作节拍,启口唱道:“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他有唱曲的底子,这一首燕歌行,以箸为拍,并无琵琶催泪,却仍唱出了那股子滋味。
收起了筷子,康不怠又做长叹状,悠然吟诵道:“及至宋,范文正公伐西夏,于是乃有: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随后猛一拍桌子,做高渐离之慨。
“靖康后,便只剩下‘壮志饥餐胡虏肉、河洛腥膻无际’。”
“唐之军诗边塞,闻之堕泪。及至范文正公征伐西夏日日得胜,也还有燕然未勒归无计。等到靖康之后,军诗便只剩下怒发冲冠了。壮则壮哉,却比唐之边塞更堕泪。”
“唐边塞悲、宋军旅愤。”
“我是宁可征夫哭、闺怨念,也不想再有做怒发冲冠词的时候。不过,这话我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反正戍边也用不到我去。”
说完哈哈一笑,刘钰也被他逗笑了,心道你说的倒是实诚,还真用不到你去。
笑过之后,康不怠长叹一口气道:“唯有拓土万里,方有边塞怨诗。若是夷狄就在家门口,则多半壮志满怀,死不瞑目呼过河。胜者,方有资格反思穷兵黩武;败者,只恨不能一腔碧血洒出个穷兵黩武。三公子以为如何?”
他知道刘钰在北边打仗的事,也知道刘钰如今已有上轻车都尉的勋,便想着可能刘钰是想找个幕僚?日后出征时候,做个心腹?
这样想着,便捡着他认为刘钰想听的说。
不过虽是有心为之,非是一时感念,但若肚子里没有这般想法,纵有这等机会也难想出这番言辞。
刘钰也确实被康不怠的才情惊住了,万万想不到他竟能思虑到这一步,尤其那句“胜者,方有资格反思穷兵黩武;败者,只恨不能一腔碧血洒出个穷兵黩武”,实在是说到了点子上。
只是壮怀是有了,却不知这人对天下的理解,到底是囿于九州?还是略知天下之大?
“先生大才!实在受教,当真是醍醐灌顶之言。先生应知我学西学,却不知先生可知当今寰宇几何?”
“略知。也亏于寄身于国公府中,也曾和一些懂西学的人交流过。知世界之大,赤县不过九一。海外另有法兰西、和兰、英圭黎、西班牙等国。”
“先生可知地球是圆的?”
“略知。是故有月食、日食。”
“先生可知若是圆的,为何下面的人掉不下去?”
“略知。若磁石尔,人,是被吸在地球上的。”
“先生对西洋事物所知几何?”
“略知。也曾在酒后学过几日西洋乐器,玩过几日吉他,不过所会曲谱不多,就会一曲《看守牛变奏曲》;前朝徐光启所译的《几何原本》,也曾看过,能解几道题目。”
“先生想必也通国朝史籍?”
说到这,康不怠终于不再谦虚地说“略知”了,而是笑道:“公子不知,我当年是准备考策论举人的。不能说知之甚深,但应不算差。至于诸子百家,也曾浑沦吞枣。”
刘钰连连点头,心道父亲的眼光还真不错,这人,是个人才。
前几句略知,应该也不是谦虚,而是的确就真的是略知——大约像是前世小学生的常识水平?
料想应该也是在国公府中当清客久了,自己又自小学西学,国公府内出入的人五花八门,眼界既开,常识也就越丰富。
刘钰是自信自己对此时外部世界的了解的,不需要一个对外部世界略知的人,告诉自己外面的世界到底什么样。
但自己要写的策论,如果是一个对外部世界一无所知的人,就算自己讲的口干舌燥,那也未必能说清楚。
都说对诗词的理解,多半是人的内心写照。这人对唐宋边塞诗、军旅词的了解,能有那样的心思,也足见这不是一个怯懦退缩之人。
况且父亲对他的评价是“有任侠气”,这样的人才,正是自己所需要的。
自己“礼贤下士”的态度也做了,剩下的就是“以诚相待”了。
轻咳一声,给馒头使了个眼色,馒头便自行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康不怠也放下了把玩的酒杯。
不等刘钰先开口,他先开了口。
“公子虽然平日见过我,但恐怕也不记得我是谁。府中清客多矣,实属正常。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但想必三公子也等不到日久。公子可知我平日好赌?”
之前刘钰已经听老爹说过,笑道:“略有耳闻。”
康不怠亦笑道:“我好赌,在赌坊有个诨号,叫康不贷。非学而不怠的不怠,而是不贷银钱的不贷。我从未在赌桌上贷过一文钱,哪怕明日国公府便要发一些清客茶钱。”
只是一句话,便说明白了自己的性格,刘钰心想这倒是个人物。
他虽不是赌棍,却知道人上了赌桌是什么模样。此人既能有“不贷”之名,可见这人是个极有分寸的人。
终日饮酒,心却从未醉过。
又有父亲认为此人“任侠气、可靠”,刘钰再不相疑,重重行了一礼道:“既如此,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请、一事相问。”
“公子既能折尊陪我共饮,即便作态,这礼我也记下了,况且论迹不论心。公子何所请?”
“所想请者,想请先生为我做几篇策论。我出立意,实不相瞒,我文辞枯槁,辞文无味。想借先生的手,妙笔生花。”
康不怠闻言大笑道:“原来就是这点事?公子实在多虑了。国公府的清客,嘴若不严,如何能在府中七八年?况且,我所求者,不过快意二字。何必给自己下半辈子找不痛快?天下粗腿颇多,然则翼国公这条粗腿,天下前十。原本想用‘三杯吐然诺’之语,可一想实在觉得这事还用不到这句话。”
刘钰也大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拜托先生了。至于所想问者,想问问先生,想不想亲身去写几首边塞诗?”
第九十六章 未雨绸缪
“若有机会,我是想去亲眼看看长河落日圆的场景的。不过我愿去便去,不愿去便不去。这是愿。若是公子非要招我一同去,这不是清客,而是门客了。”
“门客……那可就得加钱了。”
刘钰赞道:“有原则!我懂。知己二字,没那么廉价。我尚非你知己,哪里谈得上追随呢?”
“公子所言极是。”
康不怠也没解释太多,甚至懒得解释。
懂得自然懂,若是连这个也不懂,那就没意思了。
“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讲!”毫不犹豫。
刘钰知道,从现在开始得组建自己的心腹班底了。皇权之下需知危。
但此时叫幕僚,也不是不行,同路还得走一阵,官面上的事,很多不是靠自己一个人能办成的。
之前的种种混乱和科举制度的变革、以及西学东渐和理学解冻带来的思想大混乱,使得民间有不少的人才。可以网罗一些。
策论取士,很好,的确能取出来一些大才人物。
殿试定然要靠策论,毕竟那是选将来的朝廷大员,需要有见识。
但若是秀才也只看策论,那就略有些矫枉过正了……秀才才多少阅历,能写出什么国策之论?
后有人言:策论范围太大,历史政治伦理哲学玄学是一类,经济兵制水利地理天文等是一类,一个人哪里能够知道得这许多,于是只好以不知为知,后来也就居然自以为知,胡说乱道之后继以误国殃民,那些对空策的把“可得而言钦”改到“可得而言也”去缴卷。
整日研究策论的,固有真才实学者,然夸夸其谈之辈、故作惊人语辈也多。
眼前这个康不怠,也是个自小写策论出身的。
不过既是有些抱负见识,又有父亲担保此人有才学,倒是可以用用的。
听到康不怠提条件,刘钰答应的极为痛快。
康不怠见刘钰让他讲,也就不客气,便道:“届时,公子吩咐的事,我自会去做。做完了的时间,是属于我的。属于我的时间,我做什么,请公子不要管,更请不要让我像个跟屁虫一样整日跟着。若这一条不答允,我还是在府中做个清客的好。”
“好说。故事里凤雏理政,不也如此吗?”
“实不敢自比。不过既是公子答允,我答应就是。此时酒意将浓,何不趁此机会,公子说说策论的立意,我便挥毫?”
刘钰摇头道:“这个不急。我这有几本书,你先拿去看看。”
翻出来自己写的西洋诸国略考之类的东西送到康不怠手中,康不怠也没有当场翻看,收好之后道:“既如此,那我就先回去看书。待我看完,自来寻公子。”
酒虽没喝尽兴,但今日的话已尽兴。康不怠虽馋那些酒,也不久留,只想着赶紧回去把书看完,好办正事。
若能办得好,想来日后不会缺这点酒食。
刘钰起身相送,又拿出来两瓶酒送给他,只说自己品不出什么滋味,这酒遇到不会品酒只懂晕眩好入睡解乏的人,应算是牛嚼牡丹。
康不怠也不推辞,收了酒,又指了指桌上残留的一些鸭掌果脯之类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想来这些东西公子是不吃的,我正好拿去下酒。”
说罢,自己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残羹冷炙,借了个食盒装了,告辞离去。
“这倒是个妙人。”
看着离去的背影,刘钰笑了笑,心想这样的人怪则怪矣,想必非凡。
这点酒还不至于醉,半伏在桌上,琢磨着下一步的路该怎么走。
现在皇帝的私下人情也有了,锅也背了一个,皇帝有意让自己“名正言顺”,如今枪手也找到了。
就不知道皇帝下一步要安排自己干什么。
思来想去,无非两种可能。
一种可能,派去练兵,练出一支“有制之军,无能之将亦可胜”的强军。
二种可能,就是刘钰那日说的一通关于朝鲜、日本以及往奴儿干都司移民的事。也说不准皇帝真的想要尝试尝试。
至于说去南方搞水师什么的,那应该是梦里才有的东西。
一则没钱,二则大顺要盯紧准噶尔,有钱也要用在刀刃上。
三则……现在大顺的情况也着实特殊:生丝、瓷器这些东西,坐在家门口就有西洋人不远万里来送钱。又没有能力远航到欧洲去绕开二道贩子赚钱。
至少此时的南方,并非是一个快速见效的突破口。
需要长期投入、晚期回报,皇帝的性子,这时候肯定不会投钱在这上面。
若是练兵,并不太难。
本身刘钰略懂,北方与罗刹一战,又抓了不少俘虏。
里面还有个在法国军校上过学、在法国军队服役过当过军官的汉尼拔。
燧发枪阵法、骑兵冲锋法,不是一拍脑袋就能解决的,而是靠无数细节和详尽的操典复刻的。
操典的每一步,都是流了几万人的血流出来的经验,可谓是增减一分都无益。
最基础的楔形冲锋,如何用纪律让整体战胜个人骑术的优势,这里面就大有讲究。没上过专门军校的,肯定玩不转。
虽说汉尼拔学的是军事工程学,多少算是跨专业,但这种基础的东西他应该也懂。好说也是法国贵族沙龙里混过的人,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既有人才,只要给钱,弄来枪支,练兵倒是不难。
但若是皇帝有心尝试下第二条,也就是朝鲜、日本以及移民的事,那就需要多做一些准备了。
用不用是一回事,用的时候准备好没有,又是另一回事。
朝鲜问题,刘钰插不上手,那关乎朝廷的外交国策。
天朝直接插手藩属事务,是对“天子不治蛮夷”这个一直以来传统的挑战,必然要掀起轩然大波的。
那不是自己能决定的,让天佑殿和朝臣们慢慢讨论去吧。
况且皇帝也明确告诉刘钰要“躲”一阵,自然是不好这时候再冒头的。
航海技术,这个不用愁。
刘钰抓了白令、切里科夫、斯文等一系列沙俄探险队的头目,这些都是在人类地理大发现史上留名的人物。
攻破木鲁罕山卫城,也抓了一些为白令探险队造船的木匠。
船也不是问题。
刘钰整个朝鲜、日本、奴儿干都司移民计划的难点,其实在日本。
朝鲜这地方,贸易也能赚一些钱,可明显不够。卖卖朝鲜人参,赚不到几个子儿。
想搞钱,用钱搞移民,还得靠日本贸易。
然而日本现在锁国,前几年还刚刚闹出一个笑话:日本改元“正德”,鉴于日本的贵金属银铜等大量流失、外来货物不断增加、提防天主教死灰复燃种种因素,日本的贸易政策变得更加保守。
需要办理特殊的令牌,才能允许在长崎进行贸易。
这个贸易政策,是日本“正德”年间发布的,所以令牌上写的也是汉文的“正德”字样。
这就让大顺的海关人员大为惊诧:莫不是那些东渡日本的南明人,这是准备反顺复明?或者倭寇想要借“为明复歪脖树之仇”的名头,再搞一波事?
要不然干嘛贸易令牌上还有前朝年号?难不成是什么信物?
于是扣押了一年,严禁对日贸易,直到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才放行。
这笑话刚闹过去不久,日本的锁国政策本就严苛,使得大顺的很多货船在经历了“正德”风波后,失去了对日贸易的机会。
然而大顺缺铜,好在这几年云南民间铜矿大发展,所以有“云南有铜矿”喻家富的说法。
日本多铜,自然想着多和日本贸易。
可是日本这几年白银和铜大量外流,又出台政策,定量贸易:每年就出口一定数量的铜,先到先得,没有贸易令牌的船,根本没有机会交易。
走私别的还好,但走私想搞到大宗的铜,那就不用想了。
想破这个难题,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日本此时的幕府将军在搞改革,恢复了“鹰狩”的传统,希望让日本的武士们练一练骑射。
骑射也是日本武士的传统艺能——想象中的蒙古征日本,是蒙古骑射对日本武士刀,然而实际上是重步兵加震天雷等火器,对抗武士骑射——蒙古征东副元帅,骑马对射中被日本武士骑射射伤,大约算是熬鹰啄眼?
然而日本没好马,这些年骑射技术也严重退化,马都退化的快成骡子了:不论是大顺汉地武将,还是蒙古,日本的马和骑射都差得远。
再一个,日本野心一直未死,仍旧希望刺探一下大顺的军事情报。
虽然不少干贸易的商人对日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那些干贸易的商人身份不够接触不到真正的东西。说的那些玩意儿一听就有问题,日本人又不傻。
再就是万历援朝的教训,加之明末一些被招募来和大顺作战的日本流浪武士、被流放的切支丹教徒武士等等,都让大顺也对日本存在着戒心。
加上日本根本也不朝贡,而是妄图搞“小朝贡体系”,所以对日贸易大顺这边也一直查的很严,那些商人也带不去什么有用的情报。
日本那边为了搞到改良马种的战马、骑射技术、大顺的军事机密,必然要开高价。
一匹没有去势阉割的战马,就能换一枚对日贸易的令牌、白银赏赐,以及一定量的铜贸易量。
一个精通蒙古骑射法的武士教官,也能换一枚对日贸易的令牌、白银和铜贸易量。
当然,还有大顺的军制体系、典章制度这些东西。全都能换贸易许可和铜。
这种事,刘钰不想作死的话,肯定是要先汇报,得到皇帝允许之后才能干。
马和骑射,问题都不大。
骑射是淘汰的玩意儿,让日本武士去玩鹰吧。
马,没有成体系的育种技术和畜牧技术,弄过去一百头也没用。
军制体系、军备情况、武器装备,这个就需要皇帝允许,从孩儿军的心腹里挑选出来几个去搞战略欺骗:不但骗骗日本人,顺便搞到贸易许可证,换回来大顺急需的铸钱的铜,以及刘钰急需的钱。
这个人,需要绝对忠诚,而且一定得是孩儿军的密探,肯定得是皇帝挑。
除了这几样刘钰不能决定的,剩下的还有很多,都要提早预备,有备无患。
一旦真要是皇帝准备安排刘钰处理第二件事,那刘钰就应该提前准备好足够的所需人、物。
几个懂日语的幕僚,至少一个懂日语的心腹。
几个参谋样的人物,编一套足以骗过通晓军务的日本幕府的、无效且有害的军制军备;听起来像那么回事能自圆其说、实际上完全不对的战术体系。
以及……
一些会养马、育种的哥萨克俘虏,让皇帝确信罗刹的养马法,加上刘钰缴获的一些卡拉巴赫马、汉诺威马,是可以和本土的蒙古马选育出更好的军马的——所以,骗给日本几头没去势的蒙古马,换回足够的铜和银,是一笔可以进行的交易。
一份燧发枪步兵对抗骑射有绝对优势的分析报告,以致皇帝可以允许找几个蒙古骑手去日本传授已经该淘汰的骑射。
这些,都必须在秋天武德宫上舍大考之前解决,一旦名正言顺,立刻能实行。
幸好家世圈子摆在这,找找勋贵圈子里的人,动用下在南边海关的人脉,不难找到几个懂日语的良家子。经常去长崎的商人肯定不行,里面固然有忠君爱国的,却也肯定有见利忘义的,看不清人心的。
第九十七章 风波起
将要做的事记录在随身携带的小本本上,一条条清晰明了后,按照达成的难易程度分开。
将小本本藏好,这才把馒头唤了进来。
“现如今你也有了良人身份,总不能馒头馒头的唤你。我记得你本姓是米对吧?”
“三爷记性真好。是姓米,原来叫米糕,所以跟了三爷后,做仆厮要去原来的姓,便顺嘴叫的馒头。”
“得嘞,那以后你就是米糕,不是馒头了。”
馒头跟着刘钰久了,也听了不少的事,笑道:“三爷这是有心南洋,于是连我的名字都从馒头改回了米糕。北麦南米,这么一改,怕不是三爷的心思,人人皆知?”
刘钰瞅瞅馒头,忍不住笑骂道:“真的,你他娘的不去做阅读理解,真是屈才了。”
常听到刘钰说一些奇怪的词汇,馒头已然是见惯不惊,也不去细追问,大约猜到了是什么意思。笑过之后,又问道:“三爷,日后我该怎么办呢?”
馒头现在的身份也挺尴尬的。
勋位不是官,勋位类似于军功章。理论上就算混到十二转上柱国,如果没有官身,以上柱国的身份从官,也不过是五品起步,这是唐时规矩,亦是大顺规矩。
当然规定是规定,没有人可能无官身混到上柱国的。可这规矩放在馒头这种小勋位身上,这种尴尬也就出现了。
“你如今也有勋位了,这府里就算是个世袭的公爵府,那也一不能用阉人、二不能用勋位良人的。可你家里也没人了,京城居,大不易。你就暂且先住在我这里吧。以后也别三爷三爷的叫了,我知你是叫习惯了,可要是有心人听到,我麻烦你也麻烦。”
馒头也是个聪明乖巧的,知道这里面的轻重,点头道:“是了。刘公子说的极对。”
一声刘公子,馒头叫的也别扭,刘钰听的也别扭,两个人相视一笑,无可奈何。
馒头变成了米糕、三爷化为了公子,可两人情分还在,馒头又是个自小在一起的心腹,刘钰琢磨片刻道:“这样吧,你就先在我这住着。日后就跟着我,本身你也有勋位了,日后混个名正言顺的出头机会,也圆了你的心事。”
提起“心事”,馒头心里忍不住浮现出白山黑水间那个一股子野麦子香味的姑娘,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路向北,又跟着杜锋接触许久,心里是盼着自己这个“梦想中的大舅哥”考上武德宫的。
可有时候心里也会有那么一丝小心思,盼着“大舅哥”折戟考场,考不上最好。若是考上了,自己纵然已是良人,身份的差距仍旧是一道跨越不过的鸿沟。
也不知是福至心灵,还是爱情真的可以让人的头脑变灵活,馒头忽然道:“三爷,日后你肯定是要做大事的。我也跟着你当过伴读,跟着你一起读过书。要不然,我拜你为师吧?三爷日后定缺人手,三爷叫我学什么,我便学什么就是。日后跟着三爷,谋个出身。”
哒……
响指脆响,刘钰笑道:“你倒是聪明。好办法,名正言顺住在这,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他也的确正缺人手。为了什么而学习不重要,不管是为了当官还是为了把妹,只要有个目的,总能比毫无目的的人更努力。
馒头又是个自小一起的心腹人,当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说着,便从怀里摸出来两块银子扔过去道:“那就这么定了。你去买点肉干什么的,当束脩之礼。过几日我和朋友们一起吃个饭,吃饭的时候你也跟着去,就在众人面前献束脩为礼,拜师。一来叫他们日后不能再把你当馒头,二来也省却许多麻烦。”
接过银子,掂量了一下,想着日后这钱是要还的。平日里吃喝跟着三爷混一混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拜师的束脩礼,这可不是小事,这钱可不能白用。
装着心思,稽首谢过。
刘钰起身笑道:“那你就先住下吧。我得回内院了。我不是你,我心里现在还没一个姑娘,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家里既有,那也不用劳烦自己的手了。”
待刘钰出了门,馒头看着刘钰的背影心道:“三爷果然适合当老师。平日里整日教育我,要把人当人看,不可以做‘用之物’。说的大有道理,可做起来……又完全不是一回事了。你既心里没装着雨燕,那不是用‘物’吗?老师就是可以给别人讲道理而自己不用去做的人啊,嘿嘿。”
…………
进了内院,雨燕赶忙迎了过来,一如从前的从前,服侍着换了衣衫,脸色没有半分的羞红。
前几日刘钰回来,想着去奴儿干都司前那一晚的荒唐事,难免脸红心跳。可这几日荒唐已成习惯,倒是连脸红都省了。
“三爷,今儿齐国公的二公子差人来了。这一次倒是没像上一次那样打平和抛的哑谜,而是直接差人来传话,说是这些天他们一直困在武德宫刷宿日,明日休沐,约你一起出去喝酒。他做东,为三爷接风洗尘,也算是庆贺三爷授了上轻车都尉的勋。”
“哎呦!”
刘钰一拍脑袋,把雨燕吓了一跳。
“三爷怎么了?”
“没事没事,听你说平和抛,想起来一件关键事。”
上一次田平这厮骗自己去他家搞翻译事的时候,就用福建的大柚子做引子,说什么果中侠客、十年一剑。
虽不太知道齐国公和福建节度使是怎么个交情,但肯定比自己家的关系深。
自己正要找一个懂日本话的人,福建商人多有经琉球去长崎的,这事儿拖田平去办,正得其人。
“妙哉!”
心里痛快,嘴里就忍不住叫了一声,一把揽过在一旁的雨燕,直白问道:“你洗过澡了没有?”
经历了几天的荒唐事,雨燕也渐渐放得开了,少了当日的羞涩,多出来几分入媚的轻韵。
既不是声若蚊蝇地羞红着脸嗯一声,也非是直接去收拾床铺,而是附在刘钰耳边,故意吹着暖气痒着刘钰的耳垂,小声道:“早就洗过啦。”
耳垂上的麻痒,让刘钰忍不住颤了一下子,就说了俩字。
“睡觉!”
…………
夜深处,有人独处做美梦,有人软香在怀贤者模式嫌两个人一起热得慌,也有人在讲些奇奇怪怪的话。
京城某处,几个人相对而坐,看似在饮酒,却无半个倌人唱曲的相陪。
桌上有酒有肉,围坐的人却打起了佛家的机锋。
“却说有一人信佛,不杀生、不食荤。这人有个儿子,却偏偏喜欢吃肉,不愿意吃家里的素斋。”
“这人劝过几句,却是毫无用处。这一日,这人便把儿子关了起来,每日只准吃素,不出一个月,儿子便受不了,整日嚷嚷着要吃肉吃肉,更是被饿了几天。”
“这人便嘱咐家里的厨子:取五斤最肥的白肉,不准加半勺盐,也不准放半点葱段香料,只是用热水煮熟。煮熟后,用凉水一激,把肥腻腻的油脂凝固,全都粘在了冷白肉上,又没有半分盐味,更不见半丝葱段,就把这白肉给饿了几日的儿子端了过去。”
“那儿子被饿了几日,又素了月余,顿时如蚊子见了血。连吃了两顿,你们猜怎么着?”
问题问出,不等旁人回答,问问题的人先开了口,笑道:“从那之后,这人的儿子便吃不得半点油腻,见了肉便想吐。”
“所以,想要让一个人再不吃肉,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使劲儿吃肉。不过他想吃的是瘦肉,给他吃的却是大白的肥肉。”
在座的每个人都不清瘦,显然他们不想用这种方法戒荤腥。
故事在酒桌上的意义,一个是调节气氛,另一个便是另有所指。但若是为了调节气氛,自然不会缺了陪笑的倌人和唱曲的歌女,可并无人陪坐。
桌上的人听完这个故事,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笑意。
“有人想要吃肉,这劝看来是劝不住了。既是劝不住,就得别有手段了。”
“他要吃肉,那就让他吃冷肥肉,吃到吐主动说再也不吃了;他要喝水,那便往水里加盐,让他喝到吐也解不了渴。”
旁边一人也笑道:“妙啊!”
“吃肉是为了解馋欲,喝水是为了解渴。但若是把事儿办成吃肉是为了肉,喝水是为了水……嘿嘿。”
一阵哄笑声中,讲故事的那人提起筷子,轻点了一下桌上的一道糟鸭舌道:“再如这鸭信,若有一只鸭子晃动着舌头嘎嘎乱叫,其余的鸭子也就跟着叫起来了。所谓一犬吠形、百犬吠声。如今有一个养鸭子的地方,若是有一只嘎嘎叫起来,自然是叫声连天。”
“那武德宫和国子监就隔了一条街,平日便多争吵。无非是怕狼与狈,于是隔成成了狼与狗。既是如此,不妨让国子监那群鸭子叫几声……不是要复汉唐雄风吗?那就复,用力复,复到再也不提这事、复到把这汉唐开边的歪风邪气主动压下去为止。”
“劝,我看是劝不住了。既是劝不住,那就吃白肉解馋、喝盐水解渴呗。”
“你要复汉唐雄风,我就更进一步,斥罗刹使团前来是宋辽旧辱;你要搞西学,那就努力搞,搞到天主教势大、儒生哭庙;你要搞清查田亩,那就认真搞,搞到天怒人怨。”
旁人自是听懂了这等妙策,只有人犹豫道:“国子监诸生虽易跟着嘎嘎叫,可却也不傻。”
有人笑道:“国子监对面,就是武德宫。上轻车都尉刘钰刘公子,人家刘公子可也是参与了对罗刹谈判的人呦。奸贼误国,辱没国体,痛殴一场,青史留名,谁不肯干?”
第九十八章 十六年后方为人
清晨醒来,梳洗完,刚刚去父母那晨省毕,田平就派人送来了帖子,叫刘钰去吃席。
吃席的地点在齐国公府,上面说的也明白,不少武德宫的同窗也要一起去。之所以是田平做东,应该还是齐国公传信吩咐的。
知道自己是主客,总不好拿着架子叫人干等,正好也找田平有事,便赶紧换了衣服。
正是春上天气,京城的风沙极大,西边大漠里来的风吹过了公府的厅堂,发出呜呜响叫。
出了门,没有直接上车,而是去了自己分出去的小院。
等了一阵馒头,待馒头从外面提着五匹帛布、一束肉干过来。
这是比较标准的束脩礼,算是平民礼,如同刘钰这样的公侯子嗣,束脩礼就要贵重的多。当年那个教刘钰拉丁文的,拜师的礼就是三锦二雁一羔。
馒头知刘钰有心提携他,可心里还是有些慌——以往跟着刘钰也常见田平等人,但他既为刘钰的仆,在那些人眼中也是仆。今日刘钰要借田平宴请的机会,给他提一提身份,从仆为人,着实让馒头有些慌张。
刘钰见馒头有些慌,忍不住揶揄道:“我是听说有从人做仆而慌的。今儿是你的好日子,你说你慌什么呢?只是跟着去就是,田平这人,性情中人,自会帮着我处置得当。”
“一来在我的圈子里,日后众人见了你也好当你是人;二来今日宴会的,不是武德宫里的学子,就是各家公侯的次子,这都是人脉。日后你做什么事,有这一层关系,便是送礼也有个由头不是?”
这话说的馒头心里热乎,知道刘钰是真的把他当个人来看,心想虽然不太懂这些做人的礼节,可既是公子照看着,应该没事,也丢不了什么人。
况且来说,是人才能丢人,之前做仆,哪有丢人的机会呢?
于是上了马,跟在齐国公府派来的马车后面,提着束脩之礼,一路跟到了齐国公府。
才到门口,田平已经在那等着了。见了馒头在后面跟着,提着布帛,一时间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他是个读过书的,知道馒头如今已有了一个勋身,很自然地没有叫馒头。
待馒头打招呼时称呼他为“田公子”的时候,田平轻咳一声捅了捅刘钰。
“哦,介绍一下,这位是米糕。”
馒头跟着刘钰久了,不知道见过几次田平了。
这时候刘钰倒像是他二人第一次相见一般介绍了一下名字,让两个人都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略作客套,刘钰便道:“今日来赴宴,还要借田兄的场地做一件事。米糕欲拜师于我,同窗们都在,今儿就做个见证。之后取个字,日后诸位便呼字即可。”
田平一听这个,笑道:“原来是这样。这也正好,来人,告诉后厨,再加一桌的菜。”
下人闻言速去,田平又道:“守常兄,这事你该早和我说一声才是。他既是要拜师于你,一会吃席的时候,总不好插个敞口席中。你我朋友,其余同窗,辈分有别。若是叫米糕和别人同席,齐国公府可丢不起这个人,只怕被人说齐国公府穷的都舍不得再开一桌了。”
说罢,又冲馒头笑道:“这事儿还是怨守常兄,不然我也提前找一些和你同席作陪的,只是如今却去哪找?一会儿你便自己一席,可是有些冷清了。”
馒头下意识地要按行个仆人致谢的礼,几乎腿都要弯下去的时候,总算是战胜了这种十余年的下意识。
下跪化为稽首,称谢,连声说了几句麻烦。
田平却不在意多加一桌菜的麻烦,反倒是觉得刘钰的情面在这,自己一时间找不出人作陪,叫馒头孤单单一人一桌,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顿饭是齐国公来信要他准备的,乃是正儿八经地客人,非是以往在一起厮混胡闹饮酒的时候。
至于父亲是否另有深意,田平暂且不管。
自己和刘钰打小关系就不错,看到朋友如今混出了头,打心眼儿里也高兴。
引着刘钰进了院子,就在卷檐下吩咐下茶水,小厮们提着食盒往大厅里安排桌席。
既是正式的宴请,非是之前的厮混胡闹,是要走正式的六六席的。
先上六干果、六点心、六鲜果。
帆船在明末已经将世界连成了一片,连带着大顺请客吃饭的菜席也发生了许多变化。
干果中,美洲的葵花籽逆袭了正统的西瓜子;唐时传入的开心果胡榛子,逆袭了汉时传入的核桃。
剩下的最传统正统的干果子,也就还有香榧几种。
点心如常,六鲜果则显出了国公府的奢侈。
桑葚上不得台面,从南方运来的黄澄澄的枇杷。
这几年刚刚从南美传到吕宋又传到中国的草莓,洗净后上面还带着水珠。
“羞以含桃,先荐宗庙”,“身份高贵”足以献宗庙为祭品的樱桃旁,配着用碎冰和奶做的冰沙。
王维做《敕赐百官樱桃》里说过,“饱食不须愁内热,太官还有蔗浆寒”,樱桃红如火,联想之下必然内热,公侯府内席面上以樱桃为鲜果,必要配冰凉之物降燥,或是冰酪、或是蔗汁。
各色菜果摆满,原本只有四桌,但因着馒头的事,便又在右下摆了一桌。
等到鲜果上完,该来的人也都来了,一个个对刘钰贺喜之后,将要上桌的时候,刘钰便说了一下馒头拜师的事。
馒头本来很紧张,可真到这一刻了,那种紧张反而消失了。
这是一个在刘钰的圈子里、或者说一直以来把馒头当做奴仆的圈子里获得人的身份,这种微妙的身份转变让馒头丢掉了最后一丁点的不安。
跪在刘钰下首,献上了简单的束脩之礼。
因为不走科举、不学儒学,所以不用“夫子困于陈蔡无食、而弟子采菜为食”的释菜礼,只用唐时学武学兵的布帛干肉。
拜过之后,刘钰便给馒头取了个字。
化糕为高,字子明。
田平在一旁,怕馒头不懂其意,便道:“古之贤人百里奚,字子明。曾为奴仆,后终成就一番事业。守常的意思,也是勉励你。”
旁边一群人也都先想到了这个,纷纷点头,称这个字取得好。
刘钰却想:一则是百里奚之事,二则那吕蒙吕子明,精通水战。馒头啊馒头,愿你将来有一日,吕子明有白衣渡江,你有青衣渡海,在大洋上,成就一番事业!
拜师礼毕,众人落座。
刘钰推辞了几下,终究还是坐在了上首:一则为主客,二则这里面就他有勋卫的身份外加上轻车都尉的战功勋。
昨日的馒头,今日的米子明,坐在了单独摆出的那一桌上。菜色品质,与其余几桌一致。
只不过因为馒头是刘钰的弟子、而其余人都是刘钰的同窗,故而不能同席。
孤身一人坐到位子上,齐国公府的小厮捧着绣花的幕巾过来,铺在了馒头的膝盖上,又取来了净手的帕布。
一个弹筝琴、一个弹琵琶的小优就在下首弹唱,田平既做东,又是给刘钰庆贺,便点了一首喜庆的,弹唱的小优便启口唱道:“喜遇吉日,长庚现,彩云飘渺。看厅前玉树,又生瑞草……”
唱词中,馒头不禁有些晕飘。
去年还和如今服侍自己盖上幕巾的小厮一般的身份,今日却坐在这里接受别人的服侍。
跟着刘钰久了,各色菜品也吃过不少,却从没有在正式场合上桌吃过饭。往往都是餐后,得赏一些食物,盖在饭上,就蹲在下首吃了。味道想来不会差,可从未坐在桌席上吃过。
祝酒的间隙,馒头伸出筷子,夹了一下他之前曾跟着刘钰捡剩吃过无数次的豆苗拌辽东金虾。
半丝豆苗半片虾,填入嘴中,闭着眼咀嚼了许久,心道这也怪了,今日的菜却是比之前许多次吃过的都鲜,竟是舍不得咽下去。
细细品了许久,直到那豆苗化作了糊,这才又夹了一筷子之前蹲在下首吃过许多次的枞油鸡丝,更觉品出了从未感受过的醇味。
他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同样的菜,蹲在下首吃和坐在桌上吃,滋味的区别到底在何处。
唱曲的还在唱,酒宴上气正欢。
馒头冲着刘钰悄悄举起了一杯酒,默默祝祷后泼洒于地。
“三公子,我米子明这辈子我定是生死不弃,方报复人之恩!”
“皇天后土为鉴。若违此誓,不得生。”
…………
上首桌上,刘钰捡一些在北边征战的事说了说。
众人听得入神,田平笑道:“那些被俘的罗刹人,如今就在杨二官胡同那。随军的西洋和尚请求,说是希望建一座西洋庙,也好做礼拜诵经之事。”
“上面允了,就在杨二官胡同的胡同口那,在建一座西洋庙。听闻和宣武门的西洋庙略有不同,原本是想在宣武门教堂那建的,可传教士不同意、罗刹人也不同意,说是‘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便选在了杨二官胡同,那附近有座岳王庙,岳爷爷志向扫北,正好压一压他们。”
刘钰这些天一直躲在家里,并不知道那些罗刹俘虏的情况,听田平说起这个,心道只怕安排到这,另有深意啊。
杨二官胡同也在城东北,距离武德宫也就数百步的距离。
要么是皇帝真个儿要学学拜占庭,搞个瓦兰吉卫队,把这些罗刹人编入军中充门面好看;要么,就是真的准备挑选出一些懂西洋战法的,方便以后在武德宫里教学?
想着自己正要去找汉尼拔等人请教一些学问,如今这些人安排的距离武德宫如此近,倒是方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