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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顺1730txt下载     新顺173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九章 奇怪的要求

    来接替刘钰的,是一名中吉营的威武将军,还带来了四百多的中吉营士卒。

    估计朝廷也知道这变了味儿的府兵边军的德行,得有人来压制他们。

    否则鬼知道他们会不会见守不住、战事不顺就跑路回家,去守自己的小日子。正所谓,顺风抢攻进展如风、逆风坚守另请高明。

    派来了个级别不高不低的威武将军,也是为了等水师抵达后统领配合,以免出什么纰漏。

    那边的命令是让刘钰带着当初跟他去永宁寺的一批京营兵,再从府兵中挑选一些之前战斗中见过血、表现好的。

    交接过后,一众军官都悄悄跑来给刘钰贺喜。

    西边打的不顺利,按说这是个挺不好的事,但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一众军官都觉得,西边打的不顺,岂不是正显得我们跟着刘大人在这边打出了威风?此番一去,这是要高升了?

    刘钰也没有沾沾自喜,而是仔细询问了一下前来的威武将军和杜锋,西边前线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己很可能要被皇帝抓过去当救火员,还是先问问清楚朝廷五营精锐到底是个什么水平为妙,自己心里也好有数。

    威武将军将西边木里吉卫的战事细细一说,刘钰大为震惊……这精锐就是精锐,打的相当漂亮啊。

    这群人觉得那边打的挺难,主要是有刘钰这边的伏击战和野战的战报做对比。

    可在刘钰看来,西边分明打的很好。

    这精锐战斗力很强呐。

    前期的确是因为不太懂棱堡攻防,死了不少人。

    这种经验,都是实践出来的,不可能天生就会。死人是不可逾越的代价,很正常,这才死了几个?欧洲那边弄出来的棱堡经验,可是少说死了几万人堆出来的。

    后期重炮压制了棱堡火炮后,河套抽调的精锐重斑鸠铳手顶着棱堡的火力列阵对射压制而不乱;掩护之下,勋位老兵短兵肉搏,愣生生冲开了棱堡的最后防御线,硬是靠着简单的木梯登城成功。

    强攻个四五百人驻守的棱堡,才死了千把人,而且打到最后那份上,居然还能组织骨干老兵搏一把,这抽调精锐的战斗力绝对对得起精锐二字。估计全国也就能抽调出两三万这样的部队吧?

    相对而言这么强的战斗力,只要战术得当,罗刹人在这边的几座堡垒根本守不住。谈判的时候,完全可能多咬几口。

    既是皇帝下了令,刘钰也不敢拖延。挑选了一些府兵轻骑跟随一同去,找了几个当地部落的人当向导。没有走水路,而是直接穿过小兴安岭断岭山谷路,直奔木里吉卫。

    快到木里吉卫,就能感觉到这里防御森严。

    喀尔喀蒙古诸部的首领已经抵达,皇帝并没有举行会盟,因为军威还不足够威慑。

    为了防止喀尔喀蒙古有什么异动,将近一万两千名的皇帝亲军、勋卫散骑等,严阵以待。

    被攻克的木里吉卫简单修缮后,皇帝的行营大帐暂时驻扎在那。

    没有合乎规格的房屋,就用了明黄色的大帐篷。城内也设置了几座朱红色的大帐篷,那是为蒙古首领准备的,其余的蒙古骑兵驻在城外。

    嫩江上不断有运送粮草的木船,沿江一线也不准蒙古骑手搭建帐篷,可能是为了防止出现意外情况方便皇帝沿河跑路。

    到了城外,全权负责警卫的鄂国公先接待了一下刘钰,把刘钰带来的人安排在城下附近驻扎。

    立功受赏的事,要等仗打完了才能进行。加之刘钰抓的那些俘虏走的水路,此时也没办法战时大阅以壮军威。

    众目睽睽之下,也或许是气氛过于紧张,鄂国公没有和刘钰多说额外的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冲他点点头。

    休息了小半个时辰,换了衣服,就听到了皇帝的召见。

    进了大帐,磕头行礼心里骂娘一气呵成,帐内居然除了皇帝和太监、禁卫之外,再无他人。

    皇帝既没有夸,也没有赏,而是开门见山,直接问道:“罗刹人在西边的城堡,卿可有把握攻下,以彰国朝军威于喀尔喀人之眼?”

    “回禀陛下,城堡高矮如何、守军多寡、土质如何,微臣均不知。不敢回是否。”

    李淦嗯了一声,心想这倒是,自己又急躁了。不过这刘钰胜而不骄,极为难得。

    “陛下既要攻城,微臣自当尽力。不知臣当日所制的大孔明灯,可在?”

    皇帝一怔,这才想到那个东西。

    当初做出来的时候,京城震动,刘钰侃侃而谈就说是思虑边关战事,拳拳忠君爱国之心,实则皇帝保守他就准备破家跑路去南洋了。

    后来金水桥问话,那东西也没立刻还给刘钰。这一次出征,皇帝也根本没想着那东西有用。

    现在刘钰这么一说,皇帝一下子反醒过来。

    对啊,那东西可不是攻城利器吗?飞到天上,借助千里镜一看,城中情况不是一清二楚?向西就是大片草原了,树都难找,做瞭望塔也实在做不了热气球那么高。

    再者,那些喀尔喀蒙古人料想也没见过这东西,到时候也正好震慑他们一下。

    本来,李淦是准备借助这一次战争让喀尔喀蒙古彻底臣服。打完仗是要会盟的,而会盟又是需要多种准备的。

    蒙古人信红黄教,都是佛教,一些佛经中的动物有特殊含义。

    会盟时候,李淦是准备派人从京城把进贡的大象、狮子之类的动物弄来的,一则是天朝气派、二则也是尊重一下他们的信仰。

    喀尔喀蒙古投顺的一大原因,是罗刹人信东正,而京城是有喇嘛和黄教佛寺的。弄两头大象装点门面,做祥庆之意,喀尔喀人那边也乐呵,反正肯定比整天唠叨圣母的东正更亲近一些。

    这些东西运送缓慢,不过若走草原驿站线八百里加急,一些小物件的东西还是可以快速运来的。

    想到这,也不知道刘钰又会提什么奇怪的要求,便道:“你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说了。叫快马运送过来就是。你只管说,朕只要这一战让喀尔喀人拜服。”

    刘钰试探着问道:“微臣的确还有一物想要。只是臣虽想要,此物是否可用,还需陛下裁定。”

    “但说无妨。”

    “微臣家中也有过几件法兰西国传教士贡来的西洋戎装。想必朝中京城这种贡来的西洋戎装必然不少。臣请几十套法兰西国的蓝色西洋戎装、一面法兰西国的蓝鸢尾花旗、一面白底的法兰西国军旗。两军交锋,兵不厌诈;谈判桌上,更该尔虞我诈。这几样东西,或可为天朝从罗刹那多骗回数里土地。”

    这要的东西实在是有些天马行空,李淦一时间有些不解,随后反应过来。

    “你是说,叫我朝兵将穿上,诈使罗刹人以为法兰西人亦在此战中出力?法兰西国远在万里之外,似也不与罗刹国接壤,纵然有些兵丁,却有何用?”

    刚才刘钰只是试探一下,要是皇帝没兴趣、或者根本不想这么做,那他也没办法。乖乖闭嘴,继续往上爬,爬高了之后再考虑开眼看世界的问题。

    既然皇帝没有立刻否定,那显然就有机会。

    如果这时候在欧洲选盟友,或者说潜在盟友,最好的目标就是法国。

    一则法国海军打不过英国,英国如今已经到了印度,在东南亚势力也日渐增长。法国暂时没机会与大顺有任何冲突,陆地也不接壤,法国海军和东印度公司肯定被英国海军玩的团团转。

    二则法国是天主“孝子”,不像是西班牙或者葡萄牙那样热衷于传教,还早早就和土耳其结过盟、抓过教皇软禁过。在国朝内部教案频发、禁教即将施行的情况下,法国应该也愿意趁着这个机会取代一下耶稣会在中国的主导位置。

    三就是法国和大顺之间的来往也算密切,带经纬度的地图也是一批法国人帮着绘制的。而法国虽然有图,却没卵用。在打赢英国、吃下印度之前,对中国完全没有觊觎的能力。要是法国爆种干爆了英国、吃下了印度,大顺这边还没有完成初步军事变革……那也没救了,等着一声炮响红旗漫卷以自救吧。

    眼瞅着这一仗打完就要禁教,刘钰还是希望趁着这个契机为对外交流留一个大窗口的。

    他的“恩师”、礼政府侍郎、钦天监监正戴进贤已经要出使罗马,但想都不用想,没有任何效果,罗马那群八十多岁的死板老头子不可能有这个变通的。

    这不过是朝中为禁教而堵住国朝教徒的嘴,做的象征性努力罢了。

    刚因为新教、旧教打了几十年,注定了谁最保守谁教皇,这是应激反应,没办法的。

    一直要到伪满洲国成立,教皇才允许国朝教徒祭祖祭孔。

    那还是因为在日本,有教徒不拜天皇被“天诛”了,顺带伪满洲国要祭孔以灌输奴化教育,这才翻出来一张旧纸认为教徒祭祖祭孔不算偶像崇拜——纸,是1258年签发的。原因也很简单,那一年蒙古人攻下了巴格达、踩死了哈哩发,大有攻下耶路撒冷之势,拖雷的媳妇和儿媳妇都是基督教聂斯托利派景教徒,教皇惊呼十字军来自蒙古,为了舔蒙古人,只好出了个喻令,说是风俗祭拜不算违背教条的偶像崇拜——现在这张纸当然有,但那群老头子此时不可能翻出来的。

    这一次对俄战争,或许是大顺几十年来最有机会接触西方的机会。

    一旦对俄战争结束,西北平定,禁教一起,国内很可能转为保守。

    虽然此时大顺的官方意识形太是源于叶适、陈亮,被王夫之、黄宗羲融合后的事功学派,但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趁着这一次禁教风波全面复古守旧。可能都不如一个大草履虫在外界刺激下的应激反应,而是埋头做天朝上国的梦。

    只要不睁眼,外面的世界就不存在。

    如果不能趁着这个机会为将来留一道门,刘钰估计就算自己将来爬上去了,想要开门看世界也会极难。

    如今故意提及此事,之前已经让杜锋给皇帝打了打预防针,这时候再提起来,皇帝果然没有那么错愕。

    刘钰顺势道:“也可让齐国公在对罗刹谈判时,加上一条。待波兰王薨,罗刹应支持法兰西国王之岳父复波兰王位,叫罗刹人确信不疑法兰西国亦在此战中出力。”

    “波兰王位,与国朝自是没有关系。但所谓谈判,不过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既要了价,叫罗刹人还价就是。无非几十件戎装、两面旗帜,若能换回哪怕一寸土地,那也省了将士血、征夫汗。若是无用,陛下只当赏赐给将士穿着就是。”

    “陛下,旗帜戎装,不过布匹。布匹没了,松江棉、苏州锦,哪里还产不出这点布匹呢?可土地呢?试问如今天下,谁能产出哪怕一寸土地?”

    “商周之际,江南皆蛮荒,焉知日后鱼米?汉武之前,西域无所知,焉知凿通之利?此地时虽不毛,谁又敢断言将来不会东北熟而天下足?”

第七十章 不明码标价的交易

    刘钰的一片“忠心为国”之言,让李淦略微有些不太理解。

    要说世上没有毫无私心一心为国的,那是胡扯。

    周公武侯到武穆,二十三史中数不胜数,可刘钰特殊的身份,让李淦不得不多想一想。

    按说,刘钰学过西学但没有受洗。当日在金水桥问话的时候,也是狠狠咬了那些传教士一口,说他们藏私,颇多莫须有诛心之语。

    可当日热气球飞升震动京城后,京城朝野都知道刘钰自己吹出去的牛哔:我刘守常西学之强,天下罕有能出吾右者,特别强。

    从金水桥问话开始,这个刘钰就一直老琢磨着学西洋学问、联络西洋诸国、会通中西。

    李淦在想,是不是刘钰准备挟洋自重?

    若是将来与西洋诸国联络,朝中主持此事的人,似乎非此人不可。

    到时候,与西洋诸国交往越密,这刘钰的地位也就越高。

    战争的压力,使得李淦对于对外交流并不反感,也知道西洋诸国的水平不低,只是担心朝中日后出现一批勾结外国的。

    不过,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李淦立刻自己否决了。

    刘钰是勋贵子弟出身,不用走偏途,正常走武德宫就行。

    如今有了这份功勋、又是勋贵子弟里少数几个能打的。只要不出打差错,完全有机会混到顶,似乎也没必要走歪路子。

    放着平坦现成的大路不走,去走崎岖小路?除非是脑子有病。

    至于说刘钰的“忠心”,李淦心里也有数。

    自新顺荆州之战后,保天下之论就成了大顺的合法性来源,所谓“君子从道不从周”,这刘钰忠的是“天下”,未必是忠于他李淦。

    有时候看着是一回事,但有时候绝对不是一回事。关于这其中区别,李淦自小接受过皇室教育,大抵还分得清。

    这种人吧,你说他是忠臣,他也忠。

    只要你的“道”和他认为的“道”相同,绝对忠,忠到舍生取义都没问题。

    可要说不是。

    要是他认为你的“道”不是他所认可的“道”,这种人犯起蹩劲儿来,那是真敢学海刚峰、魏文贞的。

    吾道孤、泛舟于江湖倒还好,互相眼不见心不烦,牢骚几句也没事,反正国朝太宗遗训,不因言获罪。

    就怕觉得吾道孤怎么行?得让吾道不孤啊,于是念了句诗,“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就去干了一番大事,这就不好了。

    李淦心想,这是个人才,但怎么用,却得有说法。如今正有个事儿,可以试探试探。

    眼看刘钰还趴跪在地上,李淦轻咳一声道:“卿之言,尚需再议。既说到这,朕也要考教考教你。你应看到城外的蒙古骑手,也知喀尔喀部首领来此,你可知其中深意?”

    刘钰心想这不是秃头上的虱子吗?

    想了半天,憋出来一句算是有点文化的词。

    “此陛下效舜帝故事。执干戚舞、有苗乃服。”

    李淦略作点头,嗯了一声,心想你倒是乖巧,你要不说这句话,我还得把话慢慢拉扯到这句话上。你既说了,倒是省了我多绕一个圈子。

    “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朕初读此事,便有不解。”

    “禹亦先贤,岂不知修教之事?怎么舜帝就能想到执干戚舞使有苗服,而禹就不能想到呢?后朕读《梁惠王》,及至读到‘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方而恍然。”

    “禹亦先贤,岂不知修教之事?非不为也,实不会也。执干戚非大禹之所长。”

    “及至朕登大统,西北战乱频频、罗刹屡屡南侵,朕又多品出几分滋味啊。若是先祖高宗皇帝,必自提甲兵十万,一年而临天山。”

    “征战之事,朕不及先祖远矣,粗通大略,实不能比。卿以为朕此番出征,有苗可服乎?”

    刘钰几乎是脱口而出那句话……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这句话眼看第一个字已经喷出口了,刘钰几乎是差点把舌头咬掉了,停住了后面的话。

    这话不只是不吉利,而是犯忌讳。

    虽说此时就算说出来,皇帝也不会勃然大怒,但指不定皇帝心里会不爽。

    冷汗涔涔,脑子却转的飞快,刘钰也咂摸出来两分滋味,只是不知道自己咂摸的味儿是不是皇帝想要自己品出来的味儿?

    赌一把!

    试探着回道:“陛下,大禹或许不会执干戚舞,但群臣中自有会教人执干戚舞的。日后有苗再来,见干戚舞仍旧,多半以为大禹会,自然也是心服。”

    “国朝自有教化,乃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只需垂拱而治,自有群臣各善其场。陛下只需调配即可,使能者各尽其力,则皆为天子之德之功。”

    “喀尔喀蒙古乃化外之民,不知教化。畏威而不怀德,所选首领,不以德论而以武论,更不知垂拱而治各司其职之意。化外所服者,个人也,而非一国文德也。”

    “对此化外之民,不能够用化内之臣的想法,陛下宜教他们以为陛下武德充沛,心服之后,方可慢慢教化。”

    “臣斗胆……请陛下部署阵图、临阵指挥。臣等皆为参谋,拟定多种计划,具体采用何等,还请陛下圣裁。”

    “以此,待破城,喀尔喀人皆以为陛下武德充沛,心服口服;将士也知陛下远谋大略,心生敬仰。”

    “陛下日后亦可设立参谋部,由参谋制定进军、后勤、对战等等计划。陛下圣裁选定,指点将士,亦可使前线将士均知陛下善战威名。将士皆知陛下才略,知陛下而不知其将。”

    悄么么地扫了一眼皇帝的脚,心说当皇帝的都这么累的吗?

    你不怎么会打仗,又想军中立威叫军中以为你很猛,那你直接说就得了呗?非得绕这么大的圈子,还得做臣子的斗胆求你这样……

    只是不知道皇帝绕了半天圈子,想说的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

    李淦盯着刘钰的后脑勺看了几眼,心想你倒是挺上道。看来也不是那种认死理儿的,还是挺知道变通的。

    知道变通,这就好办了。

    但他没有立刻认可这番话,而是反问道:“宋时,多以御图为阵,将士不敢逾越,以至常败。这又该如何避免呢?”

    “回陛下,若陛下亲临前线,则可以召集重将参谋,圣裁而定战术。若陛下不临前线,则只做战略,而不定阵法、野战等前线事。如今陛下亲临前线,自然是要亲临战阵、指导攻城,以壮军威,将士见陛下亲自点兵排阵,亦会士气高昂,奋勇数倍。待破城时,将士定然山呼万岁,喀尔喀蒙古也可知陛下之能,其心乃服。”

    李淦笑了笑,这话很合自己的心意。

    本来他亲征的目的,一个是为了方便喀尔喀蒙古战后直接臣服方便操作,另一个就是在军中刷一刷威信。

    可是第一战的威信刷的不怎么好。李淦也知道自己斤两,阵前微操这种事他也不能去干。

    刘钰在东边打的不错,若是让刘钰出主意、自己冒名说是自己指挥的,那效果肯定不错。

    只是这样一来,刘钰这一战的功名就难免不显。虽说雷霆雨露皆为圣恩,但拉下脸让臣子让功劳给自己,也不太好。

    既是刘钰上道,主动说了,这就简单了。

    至于这份功劳嘛,自己当然会记在心里。

    虽然这一次攻城之功是没了,但只要刘钰日后别出去大嘴巴,说什么“捕鱼儿海攻城战其实是我指挥的”,日后便可以慢慢给好处。

    见刘钰很上道,李淦也不好直接同意这事,显得有些猴急,只能先揽个小过,遂道:“本来朕见你在东边打的不错,这边攻城受挫,便想着调你过来为攻城先锋。可是鄂国公、靖国公均言你还小,恐怕将士不服。”

    刘钰叩首道:“靖国公、鄂国公所言极是。微臣年幼,只是个勋卫,尚无官身,如何能叫前线将士心服?臣虽略有粗陋谋略,还请陛下允许臣为参谋,拟定多种攻城阵式,而由陛下圣裁、圣言传达将士,则城堡必可攻下。”

    李淦顺势道:“是了,是朕之前考虑不周。既如此,你起来吧。你且带些人去西边查看一下罗刹城堡,拟定一些攻城策略。”

    “谢陛下。”

    “对了,卿所言法兰西戎装事,切记,不可太过靠近罗刹城堡。法兰西人肤色瞳色皆与中土不同,若离得近了,倒是被罗刹人发觉有异。那波兰王之事,你也尽快写好,送与齐国公为谈判之口舌。”

    李淦说了两句废话。傻子都知道冒充西洋人不能离得太近,叫人看清脸庞和眼睛就穿帮了。

    可这两句废话让刘钰大为高兴,这意思是李淦同意了他的办法,不再需要讨论这件事了,最起码这就为将来预留了一个缺口。

    想了想,刘钰觉得大赚。

    本来自己在东边的军功,已经够了。

    总不能在这边真的当什么攻城先锋,十七八岁就封爵?

    东边干的那几票,上下浮动一下,就是四品上轻车都尉勋之间。

    以自己的年纪和身份,这已经是足够骇人的了,日后走正常武德宫的路子,爬的肯定比别人快得多。

    西边这几票的功劳,自己还是别要了。

    皇帝既然想要刷军中威信,那自己就藏起来让他刷去呗。

    都说最难还的是人情债,让皇帝欠个人情,日后肯定多加关照,可比那几个攻城的军功要强了。

    真要是不知进退,就算是这一仗打完,攻城掠地老子首功,十七八岁封子爵了,日后反倒是不好走了。

    现在退一步,日后的路还长。

    再一想,皇帝应该也觉得赚了。

    将来多关照一下别人升官,官职属于公器。

    军中威信,是皇帝的私产。

    用将来的公器换私产,怎么算怎么合适。

    这不就是双赢的交易?

    想着之前皇帝的问题,刘钰暗暗吸了口凉气,心想这要是当时一句“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说出口,皇帝指不定会想:得,那你去将兵吧,朕看看你到底能将成淮阴侯不?

    “娘了个腿的,皇帝果然都不是什么好鸟。”悄么声地骂了一句,刘钰悄悄回头张望了一下明黄色的大帐,心说还是赶紧把正事办了吧。以后千万别往朝堂里掺和,能往外放就主动往外跑,和朝堂里这群人玩人心,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第七十一章 桃子梅子和棒槌

    皇帝选的“执干戚舞”的地方,是呼伦贝尔草原附近、额尔古纳河与海拉尔河之间的一座沙俄城堡。

    刘钰要带人侦查的地方有些远,考虑到罗刹人不太可能有野战兵力,他也只带了八十多人。

    呼伦贝尔草原是极好的大草原,但是靠近额尔古纳河这一片,如今已经快成无人区了。

    明末顺初这些年,出了太多的事。

    沙俄东扩、准噶尔东侵、后金抓达斡尔人索伦人补充兵力,导致这片肥美的草原已经没有几个人了。

    要么南下跑了躲避沙俄;要么东进到嫩江、松花江流域;要么被后金抓去补充八旗死在了关内战场。

    大顺早期也试图在这里驻扎一些人,但那时候小冰期还没过去,种粮食实在是不能收获。

    无霜期太短,往往粮食还没长成,就是一场霜冻。

    李过大概是前世被一些书误导了,赫鲁晓夫附体,以为玉米是神粮哪都能种,遗训指导,结果连半个玉米棒子也没收到。

    达斡尔人是黑龙江流域与外东北一带为数不多种粮食的民族,大顺也试图用松花江流域的变味的府兵制在这里驻军。

    但是一连几年,派去驻扎的人上下一心,把粮食种子煮熟后种在地里,年年报绝收。

    他们又不傻,一点都不想在这种苦寒之地戍边,连年绝收,朝廷也会早点让他们去暖和点的地方。

    直到后来有人举报,朝廷才知道煮种子的事。

    但也只是稍微处置了一下,连个人头都没有。这件事也让朝廷清楚,人心不可用,非逼着他们在这里驻守,早晚要出事。

    后来也试了试,就算不煮熟种子,经常是种一收二,那时候国内还有战乱,终究还是放弃了。

    这几年天气渐暖,国内休养生息已久,朝廷终于有钱有人,加之俄国的黑麦传到了这里,土豆在这里也能种植,总算是可以尝试控制这里。

    这片大草原游牧是可以的,但没有边军驻扎,朝廷也不放心那些蒙古部落。

    趁着沙俄东扩逼的一些部落南迁、东奔,若是这时候能够控制呼伦贝尔草原,一方面可以效仿漠南分封建制改游牧为定居场牧;另一方面也可以安置分化一部分蒙古部落在这片草场,这么好的草场,谁听话分给谁。

    当然,前提是这里得驻军。

    哪怕依旧是种不出足够的粮食、哪怕每年还要从松花江、嫩江运粮,朝廷也是下了决心要驻军了。

    在这里少花钱,将来可能就得多花钱。前朝缩边之后,连大同这样的城市都可能被袭扰屠杀,算起来还是赔钱的。前朝教训,不可不取。

    本朝的教训也不能不取,不能还派达斡尔人和当地人为主了,得从内地招兵强制戍边,让他们人生地不熟,跑都没地方跑。

    跟着刘钰一起来的这些人,虽然算不得内地的人,可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草原。一过兴安岭,一个个都傻了眼。

    那句几乎人人会背的风吹草低见牛羊,几乎是瞬间就涌入了每个人的脑子里,实在找不出别的词句更能描绘眼前所见的一切。

    白云仿佛被蓝天染了色,挤一挤都能挤出来蓝水。半人高的草场绵延到天边,河流就像是贴在草原上的画,感觉拿手一抹就能擦掉。

    “这地方,养的好马啊。”

    杜锋等边军府兵忍不住赞了一句,跑到河边让马蹄踏出阵阵涟漪,毁掉了一幅静止的画卷。

    这些老家或是山东、或是河南、或是荆州、或是湘南的年轻边军,从出生就没离开过如画一般的奴儿干都司了。

    即便再美的画,也看厌了,偶尔听家里说起老家的事,有一种仿佛万里之外的感觉。

    天朝很大,风景各异,可在这些人眼里那都是难以想象的场景。

    就像是听人说起白色的黑色、又方又圆的罐子、热的叫人出汗的冷雪……从来不曾见过,又怎么能想象的出来?

    刘钰纵马来到了这群人中间,饮马的时候,笑着问道:“没见过这样的草原吧?”

    杜锋嘿嘿一笑,慨叹道:“也不怕大人说笑,我没见过的事可多了。”

    “京城的庙会、江南的龙舟、西北的阳关、东南的园林……这些书上听过的东西,我都没有见过。小时候读咏梅诗,我就想,这梅花到底是什么样呢?”

    “伙伴们就争论,有说像山楂花的,有说像是樱桃花的。还有说,梅花和梅子是一种东西,青梅煮酒论英雄的青梅,其实就是梅花结的果子……”

    说起这个,其余人也都七嘴八舌地问了一些听起来奇怪的问题。

    “大人,听说过橘生淮南则为橘,这橘子,到底长什么样子啊?”

    “大人,这笋和萝卜是不是差不多的味道?”

    “大人见过荷花莲藕吗?”

    “大人见过青梅吗?”

    “大人见过竹子吗?”

    “大人吃过桃吗?桃子有山里红好吃吗?”

    “莲蓬长得是不是跟芦苇棒槌似的?”

    这些听起来叫人心酸的问题,惹来了刘钰故意的大笑。

    一甩马鞭,抽出了一道水纹,笑道:“想见啊?简单。好好表现,立个大功。”

    “待仗打完,日后不但要带你们去见见龙舟园林庙会阳关,煮一碗青梅、吃两斤大桃……说不定啊,还要带你们去看看那如同松树一样高、没有叶子浑身是刺的扶桑神树;去看看山海经里的鸸鹋;去摸摸比广东还靠南地方的雪;去瞅瞅西洋人的石头搭建的斗兽场。”

    拉了一下缰绳,让马踢踏出一堆水给这些人洗了洗脸,回身冲着这群有些听傻了一般的士兵道:“你们问了我这么多,那我也问你们个问题。我朝起义兵,是为保天下。都说天下、天下,啥是天下啊?保的天下,到底是个啥?”

    一群人的沉默迟疑中,骄劳布图想到了什么,试探着回了句。

    “哪怕没见过橘子,也知道橘生淮南;哪怕想不到梅子什么样,英雄气生便想着青梅煮酒;哪怕以为荷花长得像是芦苇棒槌,却也念着那些渔歌唱晚穿梭藕田的采莲姑娘。哪里有这么想的人,哪里就是天下?”

    “哈哈哈哈……”刘钰放声大笑,一提缰绳,越过了这条小河,喊道:“桃子好吃、青梅不是梅花的果子,莲蓬长得不像棒槌。”

    “此情此景,我想吟诗一首,歌以咏志。”

    海南岛上,鲜花已经盛开;

    长江两岸,柳枝刚刚发芽;

    大兴安岭,雪花还在飞舞;

    啊,真他娘大,可他娘还不够大!

    一群人哄笑不已,嚷道:“大人还是专心打仗吧,这也叫诗?”

    “走喽,跟着大人立功去喽,将来去吃桃子,看鸸鹋……”

    马蹄飞扬,越过这条小河,扬起马鞭,一群人踏着青草,朝着西北狂奔而去。

    …………

    额尔古纳河上的罗刹要塞附近,杜锋带着几个人,骑着马,耀武扬威地在罗刹城堡的火枪极限射程外炫耀着自己的马术,冲着城里面叫喊着刘钰教他们的一句俄语。

    “苏卡不列!”

    跟着刘钰来的一个俄语翻译冲着里面喊道:“你们的女沙皇是个波兰军鸡,当初你们的沙皇见到她时,她已经怀孕了,但是你们的彼得就喜欢大着肚子的……”

    城中的哥萨克哄哄而笑,丝毫不在意,还有人大声喊道:“再说的详细点儿啊!”

    “讲点细节嘿!”

    “大点声!听不见!这么小声还想讲故事?”

    “切尔卡斯克卖鸡蛋的霍霍尔娘们儿声音都比你的大!”

    虽然这样辱骂着,城里的哥萨克并不出来。军官们维持着城中的秩序,让那些想听故事的哥萨克赶紧闭嘴,可还是有哥萨克性致勃勃地站在矮墙上支棱着耳朵。

    城外的人不多,但是军官已经知道了东边发生的一些事,严厉约束着这些哥萨克出城袭击。

    周围的麦田已经抢收了,虽然还没有完全成熟,但是当做马料还是可以的。附近的木屋也都一把火烧干净了,射界早已经清理出来。

    城里的哥萨克明知道可能要进行一场苦战,依旧苦中寻乐。

    上面命令他们坚守,援军或许会来,或许不会,如果不来,那就投降呗。多杀一些人,就能争取一个体面投降、有条件交出武器的资格。

    刘钰很难判断城里有多少人,只能先把外城的轮廓大致画出来。

    叫人挖了几铁锹土,试了试这里的土质,拿望远镜观察了一下罗刹城堡的外围防御。

    这里的土还是比较好挖的,上面有一层难挖的草根,草根下面就是厚实的泥土了。

    可能是为了防备蒙古骑手的原因,这座城修筑的稍微高一些,这在火药时代是错误的,但对于火药奇缺根本没炮的蒙古部落而言,却是因地制宜的有效。

    远处的棱堡处藏着几门炮也没法看出来,只能等过些日子大军前来,用热气球居高临下观察观察了。

    绕了两圈,把这座简易棱堡的外围结构画完,刘钰失笑道:“就这破玩意,那还不是随便攻下的?也就欺负欺负附近部落连个千斤炮都没有吧。”

    “你说从当年斡难河会盟到现在,这才多少年?如今斡难河都丢了,也真是……草原游牧民的时代,真是结束了啊。”

    骄劳布图对此也表示赞同,指着远处的草原道:“将来国朝只要沿线修上一些这样的堡,不用太多,蒙古诸部应该就不敢有异心了吧?”

    “嗯,差不多。就看朝廷舍不舍得花钱了。说到底,还得看这一仗打的怎么样。打得好,喀尔喀蒙古折服于军威,让他们出人出力帮着修,花点钱收买一下上层,其实也没多贵。军威压服,不是长久之计。不知道朝廷会怎么处理了。”

    展开了白令“送”的地图,刘钰啧啧道:“眼下嘛,又是几场无趣的攻城战。这座城再打下来,后续就没有大仗了。”

    骄劳布图不解,问道:“罗刹不会派援兵吗?”

    “往哪派?齐国公带着人和罗刹谈判呢。这座堡要是攻的容易,罗刹人还怕齐国公把贝加尔湖附近的堡垒攻下呢。为显国威,齐国公带去边境谈判的卫队,能不能打两说,最起码看起来可是精神抖擞的。这边攻的厉害,他们就不敢派兵过来。人少了,没用;人多了,怕齐国公偷袭。罗刹在这边,总共也就能凑出三千人的机动兵力吧?朝廷为了今天这一战,提前五年修驿站、造粮船、屯粮食,有心算无心,野战他们也打不赢的。”

    “打不赢野战,只是分散守城……你想想辽东旧事就好。”

第七十二章 参谋

    辽东旧事不远,骄劳布图读过书,明白无力野战只能守城的后果。

    “那岂不是说……只要拖着不和,罗刹人的这些地方,早晚是我们的?”

    “是也不是。”

    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让看似匪徒实则其实很老实的骄劳布图难解其意。

    “现在早点和还是有好处的,将来再打呗。要是哪一天有一种路和车,可以跑能装好几十万斤的人和货,轰隆隆的开过来。只要抢在罗刹人修路之前,咱们先修好东北的路,那就是咱们的。”

    “哈哈哈哈哈……大人这笑话可一点不好笑。这么重的车,怕不是要用鲁哀公的麒麟、道德天尊的青牛?”

    刘钰笑着没接话,心说孙悟空那么牛,棒子才一万三千五百斤,找个蓝翔毕业的,还不是轻松抬起来。只能说科技限制了你们的想象力啊,这玩意最多一百年就要出来了,你要生个儿子活的久一点,说不定都能看到。

    现在朝廷既然想早点和,只要将来东北铁路比西伯利亚铁路建的早,和不和对东北意义不大。

    说到底,外东北的事靠的是将来的内功。

    要修内功,必以东南为任督二脉。

    东北的事,其实不是东北的事。

    最终,还要靠东南沿海来解决。

    至于现在,地球又不是几十年后就炸了,只要将来铁路比沙俄建的早,外东北就是送的。

    而铁路建的早晚,要看东南沿海的开放政策;东南沿海的开放政策,要看陈亮的那句“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到底如何解读。

    伴随着即将到来的大顺禁教。

    是极端保守,化为儒教瓦哈、比?

    还是开放包容,分清楚糟粕和传统?

    当初大顺选择了叶适、陈亮的事功学派作为文宣王降级为宣尼公后的官方意识形态,作为对抗“天道轮回后金有德而取之”衍圣之言的基石,现在也不得不为这种“靖康耻”后的意识形态付出代价。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南宋之陈亮、叶适的那一套“干一番事业胜于空谈扯淡、义利之辨要再考虑、华夷之辩不可不察”的想法,既成了官方推崇的意识形态,总需要一个既区分夷狄、又能潜心学习西学的解释。

    以往不管是蒙古还是后金,天朝文华总胜于蛮夷。

    而现在,要面临的两千年未有之变局,最大的区别在于蛮夷的那一套……有些方面超过了天朝。

    汉唐,打输了就是打输了。皇帝废物、武将脑残,换个皇帝换个武将,终究会赢。所有人都相信,就这么简单。

    现在之后打输了,之前有多自信,将来一段时间就有多自卑。

    这才是两千年未有之变局真正要面对的问题。

    刘钰也不想品评朝廷的现实策略,和那些浙东学派的大儒暂时也没什么接触,只当自己讲了个不好笑的笑话。

    大体上的图绘制完毕,附近的土质山川也都考察完了,一行人便沿着原路留下的标记返回。

    朝廷浩浩荡荡的万把人大军也已经抵达了海拉尔河一线,喀尔喀蒙古诸部眼红这片暂时得不到的草原,心里也是盼着大顺能打赢的。

    他们给沙俄抛过媚眼,但沙俄用牙萨克税和强制征兵狠狠打了他们的脸。

    一路上皇帝都在和蒙古贵族们讨价还价,但现在大顺的筹码和威慑还不足够,皇帝也没有太着急。

    回去后,皇帝召见了刘钰,询问了一下刘钰有几成把握。

    “不知陛下要打成什么样呢?如果是要逼降,微臣有十成把握,十五天内解决。”

    逼降的想法,李淦直接否决了。

    “不要逼降。”

    “朕要让喀尔喀蒙古部看看我天朝儿郎奋勇登城,大旗飘扬。还要让他们看到,他们无力阻挡的罗刹国,在天朝兵锋下,不堪一击。不要打成木里吉卫那样,朕知道你说的没错,那一战其实打的还好,但喀尔喀蒙古不懂棱堡,他们看到的只是我军攻取一个小堡,损失千余。”

    皇帝的要求不算高,刘钰考虑了一下朝廷的情况,报出了一个日期。

    “二十五天。二十五天之内,一定破城。而且破的极为震撼,叫喀尔喀人胆战心惊。”

    “军中无戏言。”

    “无戏言。”

    刘钰答应的很爽快。

    朝廷的主力野战部队的情况他基本已经了解摸清了。

    明末之战,后金靠大炮攻城、野战,但学来的都是明朝弄的海军炮,也没有野战炮架和螺纹千斤顶,野战威力不强。

    整体上,大顺的实践经验,打完后金,周边就全是一群没有野战炮兵的弱鸡。而经验,都是实践中得来的。

    阵法还是三十年战争那一套,阵型密集,冷热兵器混编,摆大阵野战。

    周边没炮,骑兵倒多。

    排那么厚的大阵,对这种炮少骑多的现实,确实无往而不利。

    相较于此时的西欧,肯定是路子走错了。

    更薄的线列、更凶猛的野战炮,能把大顺这时候的密集阵型打崩。

    不过对付沙俄的哥萨克还是足够。

    哥萨克没有几门炮。敌人没有炮兵优势,就随便排密集阵。

    哥萨克骑兵是最好的轻骑兵之一,但哥萨克向来抢功我最猛、逃跑我最快、劫掠一顶二、野战我先溜。

    至于攻堡,大顺优势更大。

    冷兵器精锐还有不少,相对哥萨克,炮兵优势极大。

    武德宫出于太宗遗训,一直逼着学几何学和测量学,虽然几何学中真正精华的形式逻辑需要慢慢培养,可拿来就用的炮兵测量学还不算差。

    这一次大顺也是豁出去了,调集了不少大炮,从京城、辽东一路运到这里,消耗的粮食补给足够当年打一场与满清的决战了。

    皇帝想要打的漂亮、死人又少、还要震撼,那炮兵就可以使劲儿用。

    既然皇帝想要刷军中的威望,刘钰就退到了幕后,写了一份详细的攻城计划,把自己当成一个战术参谋。

    如果敌人出城袭扰怎么办?

    如果援军抵达怎么办?

    如果敌人逃走怎么办?

    如果第一波攻击不顺怎么办?

    如果罗刹人隐藏了火炮等到最后才用怎么办?

    将各种可能会遇到的情况一一列明,每一项都注明了几种备选的方案,让皇帝不需要自己会战术,就可以遇到意外而不慌张,拿出方案叫下面执行就是。

    刘钰靠着自己那便宜老爹的关系,和随御驾的勋贵们都能说上话。不懂的地方就问,想知道的那些老勋贵也大约猜到了皇帝的意思,解答的也很爽快。

    快要走到额尔古纳河时候,这份参谋报告总算是写完了。

    包括扎营部署、各部调动、意外应对、各营目标、后勤分配等等。

    送到李淦面前的时候,刘钰索要的热气球和法国军服、王室旗等也都靠驿站加急送了过来。

    他自去前线升热气球观察城堡内的情况,李淦则在大帐内细细阅读刘钰撰写的报告。

    初看几眼,只是觉得详细,并未品出其中的滋味。

    待看到后面,李淦终于品出了一些味道。

    金水桥问对的时候,刘钰就说过一些事。事后也提及过参谋部的事。

    李淦一开始觉得,这参谋部就像是当年的军师府,出出主意、做个幕僚,不能理解这其中真正的目的。

    等到这第一份参谋报告出台,李淦才明白,刘钰一直说的参谋部,和他所理解的军师,根本不是一回事。

    参谋部和军师一样,不需要有兵权。但和军师不一样的是,参谋部需要的不是羽扇轻摇算无遗策的军师,而是一群有经验的老将带领一批年轻军官。

    有点像是宋朝的枢密院,但是权责却似乎比枢密院小得多。

    似乎既不管升迁、也不管军制,只是在战前制定战略计划、战时制定战役计划。

    这样一来,可以把一些老将调开军权,同时安插一些新锐的年轻人。

    皇帝可以作为这个参谋部的首脑,以参谋部的计划而用皇帝的名义,对战役战略进行一些指导。

    这样一来可以把一些军功实权派的老将剥离,二来皇帝可以一直在军中保持足够高的威信。

    配合刘钰当日在金水桥前所说的“标准化线列燧发枪刺刀兵团”的设想,皇帝可以慢慢把军权彻底收回到这个参谋部的手里。

    至于将来能否控制,那就是另外的事了。

    甚至可以学一学类似于前朝内阁学士,参谋部里靠老将撑门面、靠一群没有根基的年轻人为基石。

    后勤补给当然要仍旧掌握在军官之外的文官手里,互相制衡,倒似乎也的确不失为一条路。

    只是现在肯定是没法用。

    一来没有刘钰之前建言的专门的军校;二则这东西到底怎么弄也就刘钰知道个大概,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靠这一个人肯定不行。

    一个小小的城堡围攻,刘钰就花了许多天时间,写了厚厚的报告。

    至于说指导一场战役,那就更不用提这工作量有多大,这根本就不是几个人能撑起来的。

    这些都是李淦的理解,很多地方理解的并不对,却也隐约似乎掌握到了一些关键。

    这似乎是想把战役指挥权从统帅个人那里,弄到人多容易分化控制和掌握的参谋部手里。

    这个参谋部真要是形成了,肯定是要夺权的。

    最起码,兵政府职方司的权要拿到手,这样才能绘制地图、考察外国军力,制定外部边患的应对之策;库部司的权责,要肯定要分走一部分;天佑殿的权责,似乎也要分走一些……

    西北边疆一旦平定,国朝肯定是要偃武修文的。

    走不好,就容易走成宋朝的路子,冗官冗员,彼此制衡有余,但却难以聚力,将来万一战事再起,也很难说。

    李淦觉得,这事儿得慢慢考虑,毕竟这可能是一场大刀阔斧的改革。

    现在暂时还是不要动,至少等打完西北再议。

    而且很多细节,还需要考虑。

    权责的重新分配、文武体系部分合并、将来制衡控制等等,都不是一拍脑袋就能决定的。

    而且李淦也觉得刘钰的想法和做法南辕北辙。

    就像是他在东边折腾的那些事,靠的是兵法旧智,见机行事;参谋部则更像是只适合大规模会战、决战,前线的小规模战斗或者突如其来的遭遇战并不适用。

    再一想刘钰一直以来念念不忘的一些事,李淦似乎也是明白了刘钰的真正用意。

    这东西,听起来,好用是好用。

    但好用的前提……

    是改革军制、征兵体系、重分权责、建立军官团、建设军校、改革税制、变革显学、移风易俗……

    而其中,最简单的,反而是淘汰冷热混编方阵转而用刘钰所说的燧发枪配刺刀从而组建标准军团。

    就算是最简单南的这一项,都不是一拍脑袋就能决定的。

    钱从哪来?问谁征税?军官从哪出?培养军官的威望归谁?谁来培养新军军官?养这样一支新军是否有用?国朝在平定西北之后是否还会有大规模陆战?

    哪一项,都是会触及到既得利益集团的变革。

    绕到最后,似乎又绕回到了刘钰最开始说的那些话:

    会通中西、以求超胜。

    这种变革所需的魄力,着实太大。

    李淦自盼着自己要赶汉超唐、青史留名,暂时却也没有胆量搞这么激进的改革。

    大约估摸出刘钰这个皇帝最不了解的勋卫的真实想法和他所坚持的道路,李淦决定,看看再说。

    既然刘钰有想法,那就让刘钰去干,看看他的下一步到底要干什么。至少现在,李淦觉得看不透刘钰。

    心想,我假装不知道你的想法,倒是要看看你下一步到底往哪走。

第七十三章 法理问题

    “虽奇棋怪子仍控于我?”

    “任自走之棋以观其变?”

    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两行字,李淦犹豫许久。

    犹豫时,外面就传来了一阵喧闹。

    “飞天旃檀乾闼婆神王!”

    “飞天旃檀乾闼婆神王!”

    隐约可以听到这个佛经中的梵语词汇,李淦一怔,随即一笑。

    心想“飞天”这种事在信佛的人看来,总是有特殊宗教含义的。他倒是总能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

    于是提起笔,在那句“任自走之棋以观其变”上,重重地画了个圈。

    将前面那一句话,以红墨涂抹。

    微微摇头,只觉得自己不知道该把刘钰这个棋子下在什么地方了。

    本来只是一众年轻小辈中为将来平衡旧贵新爵的棋子之一,现在看来,这枚棋子或许更有用。

    外面的喧闹声更盛,李淦迈步出了大帐。

    可以见到远处许许多多的蒙古部族的人跪在地上,对着飞在半空的那个热气球顶礼膜拜。

    时不时有人发出这样或者那样的惊奇叫喊。

    道家曰飞仙;佛门曰飞天。

    二者不同,但都需要飞起来。

    热气球在运来之前,在京城已经连夜找了宫廷画师画了一些藏佛教的宗教画。

    乾闼婆神王是会飞的,不然怎么对付那些夜叉恶鬼?

    佛经故事里,有很多会飞的。可现实里,这些笃信黄教的蒙古部族真的不成见过飞到空中的人。

    这人已经比鹰还高。

    热气球在京城已经飞过一次了,子不语力乱怪神的传统,让京城的人对飞天这种事诧异之余,很快接受,甚至在市井酒肆中都没保持一个月的热度。

    但在这些自小听人诵读讲解佛经的人眼中,飞天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含义。

    如果汉人的皇帝能够叫人飞天、能够驱使干闼婆这样的飞天云端的神祗……

    那皇帝又得是什么呢?

    刘钰选择热气球升空的位置很鸡贼,选在了蒙古部族的帐篷和皇帝帐篷连线后的延长线上。

    当那些第一次真正见到飞天神迹的蒙古部族纷纷跪下膜拜的时候,李淦正站在他们膜拜的方向上。

    趁着这种震撼,李淦挥手道:“摆驾、登台。宣喀尔喀各部首领随行登台。以战阵佐酒!”

    呜呜呜呜……

    皇家出行的号角吹响,已经搭建起来的、在罗刹火炮射程之外的土台上,早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只是这个土台,有些不为人知的“厌胜之术”。

    在搭台的前一天,土台的下面埋了一头被宰杀的黄狗,土台的旁边还立了一根松树,皇帝驾车从被宰杀的牲畜上碾压过去,这是在“释軷”。

    黄帝之妻嫘祖死于道路途中,黄帝封其为行神,祭祀此神需要乘车碾压祭品,以护佑行事顺利。

    皇帝是根本不信这些东西的,大部分朝臣也不信,但这是华夏古巫术,也是儒家巫术,其实算不得厌胜之术。

    只是皇帝邀请登台的这些人,信仰巫术与中原大不同。

    他们既不拜黄帝、也不尊嫘祖,用这样的用了点小心思的土台,也有一些别样的目的。

    这既是儒巫和喇嘛的“法术神仙”之争,也算是皇帝在向黄帝嫘祖表示自己真正尊的神是他们,用的也是正统的尊祭他们的祭礼。

    到时候皇帝要是兼任个法王、菩萨什么的,也就是为了政治目的,走走过场。希望黄帝和嫘祖不要介意。

    埋下黄狗和松树作为祭祀嫘祖的仪式,也是希望嫘祖出面照看。

    毕竟皇帝要召见的除了喀尔喀蒙古的世俗首领,还有“圣洁光明者”、黄教在蒙古的领袖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

    看看嫘祖和圣洁光明者,谁法力高呗。

    土台两侧,孩儿军和禁卫、散骑舍人、勋卫等持兵器肃立。

    皇帝的明黄色御撵南侧,摆了长长的两行桌子,上面摆放着从南方加急送过来的橘子、梨子等果品,还有一些其余肉食,以及宴请喀尔喀诸部的酒水。

    喀尔喀四部的领袖人物和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为首,其余蒙古各部的大小首领依次在下。

    听起来像是在邀请这些蒙古王公饮酒作乐,实际上李淦是想学一学谢安,在众目睽睽之下装个哔,让喀尔喀蒙古看着自己“谈笑间城堡灰飞烟灭”。

    这几天,他就要在这里发布命令,将攻城的部署御口传达到前线。让将士们知道他很勇猛、很会打仗。

    李淦给了刘钰二十五天的期限,京城往这边运送的在黄教中有特殊含义的大象、狮子等动物,已经在途中。

    一旦破城,这个土台就要成为会盟台,彻底解决喀尔喀蒙古的问题。

    底线条件包括:

    圣光明者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的人选,要报备皇帝和礼政府批准,否则视为无效,宗教领袖必须去京城大隆善护国寺接受印信。

    喀尔喀各部要分封五十多个男爵,不准游牧,各个男爵领都有自己的草场,发生争执中央政府出面调解。朝廷为喀尔喀诸部提供土豆种子,每年给男爵子爵们赏赐,依照提供的士兵、出的力多少,赏赐各有不同;征伐完准噶尔后,立功的人可以再多分出一些男爵,瓜分草场。

    大顺朝廷要在一些草原地方划归一些定耕区,与牧区犬牙交错,但是互相不得跨界。定耕区内,大顺官方军屯。

    喀尔喀蒙古要出人出力,修筑一条横穿蒙古的驿站线,作为击败准噶尔的准备。大顺也要在驿站线内筑城数座,驻兵“不是为了监视压制你们,而是为了调解你们诸部的矛盾”。

    各部男爵的继承人,要在小时候前往京城“学习数年佛法”,由中央供给学习期间的衣食住行。

    大顺皇帝不兼任蒙古大汗,而是喀尔喀诸部首领作为大顺的男爵、子爵、伯爵,会盟时要当众毁掉从后金那缴获来的蒙古帝国玉玺。

    前几条都正常,只是最后一条,这事和刘钰在齐国公那“诬陷”传教士有关。

    因为刘钰和齐国公开过一个玩笑,说传教士给齐国公的翻译是“齐国的雷古勒斯”,有列土封疆之意。

    这个当时只是作为一个玩笑,刘钰顺嘴胡咧咧。

    可他当是开玩笑,齐国公却不敢当玩笑,事后立刻就把这件事奏报了皇帝。

    加上之后的禁教起源,再加上刘钰在金水桥问对时候的几句莫须有,让皇帝对传教士极度不信任。

    在戴进贤出使罗马之前,皇帝派孩儿军中的一些高手,弄到了几张传教士绘制的中国地图。

    这种不信任感终于爆发了。

    在传教士绘制的中国地图上,汉地诸省、雪山、蒙古等地,都是分别标注的。

    汉地诸省的单独地图上,标注的名称是“REGNISINA”。

    有了“齐国的雷古勒斯、皇帝还是凯撒”这件事,对于翻译问题皇帝还是很在意的。

    这个地图上的拉丁文,找了人专门翻译出来后,意思就让皇帝很不爽。

    这意思是“汉人法理王国”。

    而至于雪山高原、蒙古等地,也都是用的“XX法理王国”这样的词汇。

    用西方那一套,大顺皇帝李淦,是兼任三个法理王国国王的皇帝,此时大顺也也可以被分成三个法理王国。可就像是沙皇兼任芬兰大公这样的事,早晚要出大问题。

    这个“法理王国”的翻译,就让李淦极为不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怎么就分出来了一堆法理王国?

    爹老子的,额作为天朝皇帝,还用得着兼任什么汉法理王国的国王?

    所以在解决喀尔喀蒙古这件事上,李淦考虑到日后不可避免的西洋诸国的影响,坚决不兼任蒙古大汗,也不以个人身份接受类似天可汗之类的称呼。

    而是坚决让蒙古诸部作为大顺的男爵子爵伯爵,在法理上直接抹去蒙古法理王国的存在。

    毁掉那个“蒙古玉玺”,就是为了碎头衔、洗法理,而不是宣称头衔作为副头衔、以中华皇帝兼任蒙古大汗。

    而且在来之前,李淦再度召见了在华的耶稣会传教士,告诉他们以后画地图别胡乱画,更不要胡乱用词。

    至于能不能接受,没得谈。

    当然,现在不是对喀尔喀蒙古直接亮出条件的时机。

    李淦登台而坐,鼓声悠扬,在一众将军和喀尔喀贵族的注视下,当众下达了第一道军令。

    炮兵按照御选的炮位进入阵地,鸣炮、攻城;御选夜不收骑手,在指定位置插标记旗,作为坑道挖掘的参照物;中吉营左右前标,列阵左右,防备城中出击;松花江府兵轻骑逡巡侧翼,防备哥萨克骑兵突围。

第七十四章 华丽终场前的无趣

    既然是皇帝要在自己人和外人面前装哔,刘钰当然不会傻呵呵地还继续刷存在感。

    能躲多远躲多远,感觉地上已经躲不开了,都跑天上去了。

    望远镜在手,热气球飞的老高,棱堡内俄军的火炮配置看的一清二楚。

    一共七门口径稍微大一点的炮,这时候还藏着,一直没有开火。估计是想要藏着等近战攻城的时候使用,造成多一点的杀伤。

    可看到热气球飞起来后,俄国的炮兵开始匆忙地装填火药。

    他们知道,这时候躲起来已经没有用了,肯定是要被摧毁的,不如趁着被摧毁之前,能反掉一门攻城炮就反掉一门。

    刘钰选择的攻城掩护的炮兵阵地,整体上呈一个凹月的形状,京营里最好的炮手操炮,等待的就是刘钰观察后的俄军火炮部署。

    利用热气球的观察优势,优先毁掉俄军的火炮,这是攻城的第一步。

    热气球下,杜锋、馒头等作为皇帝御选的“夜不收骑”,按照之前侦查部署的情况,假装是在听从皇帝的谕令,实则是按照刘钰提前的部署,带着人准备把作为挖掘坑道的地标旗帜插到规定的位置上。

    换上了法兰西军服的京营士兵,装模作样地大张旗鼓,就在俄国人的眼皮子底下“指点江山”,时不时做出拿出望远镜观察、做出指指点点的模样。

    那些刘钰招募的吉普赛乐手也没闲着,正在演奏让俄国人头疼、精罗落泪的“新朝雅乐”——奥斯曼土耳其的军歌,梅赫特尔的经典曲目:CEDDINDEDEN。

    一时间,城中的罗刹人见到了他们所能想象到的最为诡异的场景。

    热气球在天空飘着,自己的所有举动被敌人看的一清二楚。

    法兰西王室的蓝色鸢尾花旗、白底鸢尾花幕三朵鸢尾花加皇冠的法兰西王室军旗,以及一群法国军官正在远处指指点点。

    穿戴着吉普赛服装的乐队,正在演奏土耳其禁卫军的军歌。一些参加过第三次俄土战争的哥萨克听到这军歌,已经吓得浑身发抖,不敢回忆当年的噩梦。十几年前的那一战,俄国被打的丢掉了克里米亚个顿河河口,土耳其的禁卫军就是伴着这样的军乐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冲锋。

    城中的指挥官更是愕然不已。

    一个横贯欧亚的大渎圣同盟?

    法、土、中,这三个俄国三个战略方向最大的敌人结盟了?

    虔诚的天主教徒、攻破了君士坦丁堡的教徒、什么都信什么都不信的儒家天子……为了反对正教的最后荣光,缔结了牢不可破的联盟?

    不少哥萨克已经开始在胸前画十字,还有人疯了一般指着飘在半空的热气球喊道:“这是天启!天启!末日天启!”

    在他们叫喊的时候,城下的第一波炮击开始了。

    炮击的同时,杜锋馒头等举着旗帜,纵马狂奔,按照预定的位置插下了Z字壕转弯处的旗帜,将整个将要挖掘的战线分割成了几十份。

    用来阻挡铅弹流弹的沉重土车开始就位,跟着刘钰在东边挖过坑的老兵们分散到各个挖坑小队中。

    几十箱亮瞎眼睛的银子哗啦啦地扔到了阵前:陛下有令,挖一丈,一两银子,当天结算,概不赊欠!每天挖的最多的,恩赏十两。

    根本看不上这千把两银子、或者说不敢在皇帝眼皮子地下贪污这千把两银子的勋卫穿着锦衣戎装,就站在银子的旁边。

    刘钰在确定了城中的大炮只有七门、而且有热气球观察足以在两天之内反掉俄军火炮后,他选择的第一道壕沟距离棱堡城墙只有二百五十米远。

    分散成的八十多个四人小队在土车的掩护下,在白花花银子的激励下,爆发出了惊人的挖坑速度。

    挖一丈就有一两银子,四人小队算了算,一天至少能挖一丈,当兵拿全饷一个月也不过才二两半银子。这等在皇帝眼皮子地下发财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

    编织好的柳条筐装满了泥土,在壕沟前堆积出了一个防御阵地,调集的火铳手已经就位,防止俄军出城反击。

    看着下面的攻城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刘钰示意下面的人拽绳子,他要下去。

    换上去了别人,继续观察城内罗刹火炮的部署。

    刘钰蹲在前线一个挖好的坑里,百无聊赖。

    攻城战,就是这么无趣。

    关键是自己这时候不能瞎说话,最好屁都不要多放一个。

    这一仗,是皇帝亲自指挥的,可不是他刘钰。他刘钰只是作为一个勋卫参谋了一下,陛下圣裁之后认为可用,又御笔修改了几处“关键处”,这才传令全军的。

    这其中的关键,刘钰想的很清楚。

    这样一来,他在阵前就十分尴尬。

    一线指挥他是不能去的,怕被有心人“无端联想”。

    后面陪皇帝和喀尔喀蒙古贵族喝酒,他没资格。

    前线冲杀,皇帝舍不得。

    人家吃着自己看着,和别的勋卫一样在皇帝两侧站岗,皇帝又特别恩赏刘钰不用去。

    躲起来睡觉也不行,得让人看着他刘钰没有指挥,而不是躲在皇帝背后当幕僚,免得有人乱嚼舌头。

    无聊到一定程度的刘钰,只能在草原上到处抓蚂蚱,捏死了以后找蚂蚁窝,看蚂蚁吃蚂蚱玩。

    唯一的好处就是他可以“以权谋私”,把自己的一些熟人都安排了一些好活,足以在战后论功行赏的时候升一升。

    土拨鼠一样的战术,看起来一点都不激烈。

    炮响了五天,大顺这边一个人没死,甚至也没人受伤。

    借助热气球的帮助,城内的火炮已经完全被压制了;第一道壕沟部署完了;紧贴着第一道壕沟的近距离炮位也挖完了;白银赏赐之下承包责任制的挖坑小队连夜挖坑,Z字壕已经延伸到了足够近的距离,甚至已经开始挖掘作为出击集结点的第二道壕沟了。

    高台上,皇帝也和那些蒙古贵族喝了五天的酒、看了五天的戏剧歌舞、陕西皮影戏。

    蒙古贵族这时候还不太懂这种攻城战术的好处,对皇帝的指挥并无半点尊重,只觉得如同耗子一样挖坑就能把罗刹人挖死?这些汉人就是炮多枪多,打起仗来似乎缺了些血性啊。

    知道刘钰为那座罗刹城堡准备了一场怎样盛大谢幕的皇帝并不着急,仍旧是每天和勋贵、蒙古贵族们喝酒。

    到了晚上,才开始真正忙碌起来。不断地派人催促、询问。

    从京城运送的大象、狮子什么时候能到?

    翰朵里卫那边押送的罗刹俘虏,教他们跪地高呼“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到底学会了没有?

    按照汉尼拔口述的俄国准将礼服到底裁缝完了没有?

    刘钰无聊,皇帝也无聊。

    他是真没见过打仗这么打的。

    刘钰写了好几万字的意外处置方案,一个都没机会用。

    罗刹人就是死守在城堡里,出击了一次,就被前面部署的火枪手和孩儿军肉搏精锐打回去了,之后就一直老老实实蹲着。

    每天汇报伤亡的人数,皇帝要彰显仁爱,去看望看望吧,一连好几天一个人没死没伤。

    看这架势,刘钰之前立的军令状是二十五天,现在看来最多十五六天就能拿下。

    等到第二道壕沟挖完,罗刹人终于派人在棱堡外的防护坡处坚守,准备利用这一段的巨大杀伤,争取一个体面的、保留个人财物的投降。

    然而即便是这一段,也是一场无聊透顶的战斗。

    部署在第一道壕沟炮位的火炮,调整了炮口倾角后,减少了装药量后,朝着斜坡猛轰。

    弹跳起来的铁球在斜坡上一撞,四处乱飞,全是布朗运动。

    愣是靠一些直射加农炮打出了曲射的效果,那些守在防护斜坡处的罗刹人只守了一天,就全都跑回去了。

    斜坡处无人防守,炮兵又开始每天例行轰击棱堡的凸堡位置,掩护步兵。

    步兵背着树枝、泥土、土筐,在火炮的掩护下,只用了一天时间,就填平了护城壕,整个棱堡已经近在咫尺。

    在第十天的时候,为最后攻城准备的精锐肉搏兵已经在第二道壕沟的出击点集结完毕。

    掘子营也已经挖完了埋藏火药的坑道,为了防止火药的威力分散,坑道呈现出一个“匚”字形。早在刘钰来侦查的时候,就挖过坑,知道地下水很深。

    为了让蒙古部落看到震撼的效果、也为了给这座棱堡一座华丽的谢幕,足足四千斤火药被埋在了坑道中,最后的封闭已经完成。

    现在,就等着皇帝最后的命令了。

    第十三天的晚上,皇帝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好消息。

    大象和狮子明天就能到。

    翰朵里卫的那些罗刹俘虏也已经学会了呼喊万岁,按照汉尼拔口述裁剪的俄国准将礼服也已经做完,就等着在皇帝面前表演一场“北狄臣服”的大戏。

    第二天,皇帝一反常态,换上了一身戎装。

    还以为像是平常一样又要看热闹的陕西皮影、看女子跳舞的蒙古贵族们发觉了异常,不知何意。

    皇帝用蒙古语说了一句话。

    “今天没有歌舞。不过,仍可佐酒。有什么,比敌人的鲜血和恐惧更适合在草原下酒的呢?”

    淡淡地装完了哔,轻轻一挥手,身边的勋卫摇动了手中的大旗。

    前线。

    最后检查了一遍导火索的军官点燃了导火索。

    在出击阵地里等了好几天的精锐肉搏步兵全部半蹲在地上,严禁倚靠坑壁,双手死死压在耳朵上,微微张着嘴。

    后方。

    计算着时间的献俘队伍在进行着最后的“彩排”,佛教中象征意义极强的大象和狮子也被喂饱了。将要赏赐给蒙古贵族的丝绸、瓷器、锦缎甚至还有不远万里从南方运过来的甘蔗、柚子,也都装满了大车。领头的勋贵拿出西洋怀表,盯着上面的时间,准备在预定的时间走完最后一段路程。

第七十五章 五拜三叩首

    喀尔喀贵族从未见过这样壮丽的烟花。

    似乎大地都颤抖了一下,远处的罗刹城堡像是干涸的海子里的鱼,猛力地向上跳了一下,随后再也不动。

    那是地龙在翻身,没有焰火的繁华,只是用飞扬的尘土点缀出死亡的绚烂。

    尘土飞扬中,喊杀声从远处传来。

    几个年轻一些没见过世面的台吉,吓的直接坐在地地上,以为地震了。

    那几个见过大场面的,也是面如土色,双腿微抖。

    桌上的酒杯被碰洒了几许,滴滴答答。

    皇帝一如刚才般平静,张望着远方。

    部署在壕沟内的火枪手趁势出列,在罗刹人全都被震懵了的空当,就在距离罗刹城堡不过五十步的地方列阵,伴随着号令齐射,硝烟弥漫。

    被火药炸出的大斜坡上,骄劳布图高举着“奉天征夷大元帅”帅旗,迎风抖动。自己却如一棵扎根与土里的老橡树,一动不动。

    “此何人也?颇有当年南安伯太祖军中摇旗之壮。”

    “回陛下。此为孩儿军掌旅、轻车都尉,随勋卫刘钰拓永宁寺碑、复木鲁罕山卫、忽里平寨之舒图。”

    “当赏。”

    随后,又看到几名骑手竟是在阵前狂奔,直接跳过了挖好的壕沟,踏踏地从被炸开的斜坡处冲到了棱堡外墙处,拎起一名被炸晕死过去的罗刹士兵,夹在腋下,来回奔驰,耀武扬威。

    杜锋按照刘钰“该表现时使劲儿现”的暗示,根本不怕自己这么做会有什么出格的惩罚,倒是拿出了吃奶的劲儿,冒着可能被城头的铅弹击中的危险,来来回回拖着那个被炸昏死的哥萨克在阵前转了好几圈,迎来了阵阵喝彩。

    馒头没有这样好的骑术,却也纵马上前,奋力登城。

    在皇帝眼皮子地下出风头,自是要看情况,这种时候随便嘚瑟,嘚瑟的越欢脱,皇帝会越高兴。

    战斗此时还没有结束,却也和结束差不多了,剩下的只是城内的收尾工作,罗刹人应该很快就是举旗投降。

    李淦看着那面大旗迎风伫立了足足一刻钟,就明白罗刹人的反冲击失败了。

    反冲击失败,意味着战斗结束了。

    回身淡然地冲着蒙古贵族道:“将士已破敌矣。”

    蒙古贵族愕然。

    这就结束了?

    他们没亲自攻过罗刹人的城堡,但却听布里亚特人说过,罗刹人的城堡有多可怕。

    他们自己也清楚,不要说这样的城堡,就是正常的城池,这些已经退化回部落状态、失去了所有农耕地和手工业基础的蒙古部落也攻不下。

    准噶尔人那么可怕,不还是在罗刹面前节节败退吗?

    两万人围攻罗刹的城堡,围了整整一年才围下,而且主将还是叫这些喀尔喀人胆寒、能止小儿夜哭的大策零敦多布!

    可让准噶尔人束手无策、让他们想都不敢想的罗刹城堡,就这么攻下了?

    不可思议时,一名骑手从前面疾驰而回,手持蓝旗,故意用蒙古语大声报捷。

    “报!罗刹城堡已被攻下!我军亡十九人、伤三十七人。罗刹守军六百零九人,除三百二十名投降,其余全数被戮!”

    报捷之音才落,一群浑身是血的军汉,提着一大堆的人头,轰隆隆地来到高台之前。

    “斩敌头、报君恩!不服天威者,皆如是!”

    咚咚咚的人头落地声响起,越来越多的人头堆积在高台前,慢慢从咚咚声变为噗噗声,二百多颗人头堆积成小金字塔的形状,浓烈的血腥味扑鼻。

    这是草原征伐的味道,野蛮而又自然。如同这些人头早晚会化为泥、烂为骨,滋养出牧草,肥大了牛羊。

    喀尔喀蒙古已经忘了这种自然而野性的味道了,此时又一次唤醒了他们尘封的记忆。

    要么臣服,要么征服,这就是草原的法则,一如堆积成小丘的人头一样醒目。

    人头的血腥味还未散去,喀尔喀贵族也还没从震惊中醒过来,又有一名骑手从远处疾驰过来,依旧是用蒙古语。

    “报!我军在黑龙江破罗刹二堡,俘罗刹人四百余,斩首四百!”

    “报!我军俘罗刹王义子,彼得洛维奇·汉尼拔!”

    “报!我东线水师沿江而进,已围故索伦汗国旧都。”

    这些报捷的骑手就像是齿轮上的零件,每一次报捷的时间都间隔不过几分钟,让这些蒙古贵族始终处在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之中。

    呜呜的角号吹响,远处黑压压的一堆俘虏朝着这边行进。

    为首的一名黑乎乎的像是木炭一样的人,穿着一身华丽无比的俄式军礼服,走到了高台附近,献上了自己的军刀。

    更多的哥萨克俘虏穿回了原本的军装,一排排一列列地在卫兵的监视下来到了高台下。

    一些收了钱的、或者被死亡逼迫的哥萨克,齐齐双膝跪倒在了高台前,用不流利的汉语像是背课文一样,背诵着一些花了钱让他们背的内容。

    一些士兵将缴获的哥萨克的马刀、火枪等,哗啦啦地全都扔到了台下,两面哥萨克旗帜也被抛下。

    不知道是谁抢先了一步,也或许就是李淦提前的安排。

    跪倒于地,声嘶力竭地喊道:“陛下武德充沛、运筹帷幄,以亡不足廿而破六百人之城,世所罕见!吾皇万岁、江山永固!”

    有带头的一喊,几乎附近所有的卫兵、勋贵、将军全都跪下,齐声呐喊。

    声音震天,在蒙古贵族还没缓过神的时候,李淦猛然回头。

    直视那些因为错愕或是坐着、或者站着的蒙古贵族。

    轰轰轰……

    远处本已经停歇的火炮,在这时候也发出了怒吼。

    微微的震动让摆的不是那么稳定的人头塔忽然一下倒塌,发出噗通噗通的声响,刺鼻的血腥味再度弥漫。

    被李淦直视的喀尔喀贵族终于反应过来了,齐齐跪下。

    “吾皇万岁、江山永固!”

    李淦示意众人起身,却在蒙古贵族起身后,没有任何前奏,直接让礼官按照“五拜三叩首”的标准礼仪,念着拜兴之言。

    礼官唱的理所当然,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就像是一个麻木而日常的工作。

    李淦站在那等着叩拜等的理所当然,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就像是一个麻木而日常的工作。

    那些已经起身的喀尔喀贵族没感觉到任何的意外或者不适,在炮声为乐、人头为柱的大草原上,几乎是下意识地顺从着礼官的喊声,再度跪下。

    同样的理所当然的自然。

    五拜三叩首。

    远处炮声阵阵,城堡败落,他们明白从这一刻起,草原的命运,成吉思汗的子孙已经不能主宰。

    早知道中原皇帝的五拜三叩首之礼,但只有这一次才是真正顺从地完整跪拜了一遍。

    远处,四头从京城花费高昂运送过来的大象、狮子,发出了阵阵吼声。

    这些常年读黄教佛经却不曾真正见过大象和狮子的喀尔喀贵族,看着远处皇家御园的大象,望着这几天已经熟悉但依旧神圣的热气球,再度匍匐余地,念叨着各种菩萨法王的名号。

    乐手呜呜吹响了战阵之音,凭借着破城献俘之威,原本一些不好谈的问题,现在终于好谈了。

    为了这一天,大顺朝廷已经准备了足足五年,为这一次消耗的钱粮至少也有个二三百万两。

    但若是谈妥了,哪怕再多十倍,那也是值得的。

    这种场面,刘钰是没资格参与的,只能远远看着。

    盟台上,皇帝坐着、喀尔喀贵族跪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鼓乐再鸣,一些随行的太监宫女出面去收拾刚才碰洒的桌子,各色菜品开始源源不断往上送。

    跪着的喀尔喀贵族都坐下了,那一堆闻着根本吃不下去饭的人头也被清理走了。

    又开始又笑声了。

    刘钰明白,这应该是谈妥了。就是具体谈了什么,他是没资格知晓的。

    但喀尔喀部肯定会做最大程度的让步。因为他们已经彻底没有了和大顺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原本还有投俄这个选项,现在这个选项已经被刚才那个四千斤火药造就的华丽烟花抹去了。

    作为天子,不会为了吹嘘而编造出一个罗刹王的义子。连罗刹王的义子都被俘了,在喀尔喀人看来坚不可摧的罗刹城堡连二十个大顺士兵都没打死,那还有什么可谈的呢?

    投俄去当炮灰、吃雪、强制征兵去欧洲战场、或者去和土耳其人死磕、改信东正教?

    还是投顺封官、分爵、年年都有赏赐,跟着大顺灭掉准噶尔,瓜分其部众、再让子孙多封出几个男爵?

    这本身就已经是倾斜的天平,伴随着这一场轰轰烈烈的胜利,终于让天平的另一端倾上了虚空。

    一万多人就算不打仗,哪怕只是武装游行到捕鱼儿海附近,已经证明了大顺的国力。这一战只是朽木化为齑粉的最后一推。

    封赏分爵之余,一个不怎么被注意到的细节,表明了大顺对草原问题今后的规划。

    淄川侯谢无忌成为了第一任室韦节度使,朝廷并没有设置都督府或者都护府。

    在各部草场犬牙交错之地规定了允许定耕军屯的地方,统归室韦节度使管辖。

    淄川侯的这个室韦节度使名义上也只是和几大蒙古贵族平级的,不能插手部族事务,喀尔喀诸部的骑兵他也没有管辖权。

    他管不到,京城里自有专门的部门来管,他这个室韦节度使只是为了宣告:有朝一日、人口增多,大顺将来是要在这里设省的。

    虽然现在只是军管,但掺沙子一样分散的定耕军囤地,让那个漠北蒙古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地理概念了。

    在辽东主持了五年驿站、粮站、道路修建的淄川侯,暂时这个节度使恐怕也还是干五年间在辽东的老本行。

    盟台上,享受着登基八年来最荣光一刻的李淦,扫了一眼周围。

    刘钰就像是隐身了一样,根本找不到他的身影。

    对这种隐身,李淦满意地自点了下头。

    回身,继续享受这份权力和威势带来的、其余他物如何也及不上的爽感。就像是一泡憋了五年的尿,这一刻终于畅快地放出来的那种爽。

第七十六章 恍然

    尿过之后,尚要抖三抖。第二日皇帝战后大阅,做执干戚舞的最后一步。

    吉时一到,禁卫牵来了御马,御马的头上装着装饰用的“龙角”,天子所骑者,龙也,也特么不怕一个踉跄被龙角插出血。

    “传令三军,大阅!”

    咚咚的鼓声奏响,鸣炮助威。

    前面开路的銮仪举着金灯之类的玩意儿,太监打着伞盖跟在后面,孩儿军的大汉将军举着三角龙旗、节钺。

    贴身的勋卫捧着皇帝的御刀跟随,銮仪卫的仪仗兵举着屈刀列阵保护。

    顺承明制,明末时候,锦衣卫百户冷逢阳因为名声还好,所以没被拷掠,投顺后为李自成管理銮驾。

    一些样式也都继承下来,但终究,冷逢阳只是个百户,很多细节和明朝还是不太一样的。

    各部的军官、老将们纷纷出面,维持队伍,列阵准备接受皇帝的检阅。

    这是早就已经定下的,虽然没有现场演练过,但是提前做好标志物的旗帜飘扬,各部只要在将领的指挥下按部就班站好就行。

    此时此刻,刘钰是个小到不能小的配角,而且因为他被擢为勋卫后直接去了边关,连仪仗队都做不好。

    只能缩在一群勋卫的中间,滥竽充数,扛着一口长柄仪仗屈刀,穿一身对襟罩甲,腰间悬着带着流苏坠子的绣春刀。

    混在队伍中间,迷迷糊糊地走完了一圈。再度震慑了一番喀尔喀人,随后皇帝升帐、立纛、授勋。

    老将不算,皇帝不算,剩余人里面至今为止战功最高的还是刘钰。

    司勋郎中点验过了人头,也清点了俘虏。朝廷官员不全,皇帝在这种地方也只能授勋,不能封官。

    “勋卫刘钰,将千人之战一场,为一基。首级五百,以少击多,为上阵,三转;俘敌三百余、船一艘,为上获,三转;破堡一,可七转;俘敌将,可八转。授勋上轻车都尉,赐飞鱼服、银柄簧轮铳。”

    念完了赏赐,按说皇帝这时候还应该出面勉励几句。

    可李淦想了想,既不知道刘钰到底准备干什么,又不知道这一枚自走之棋到底想往哪走,万一又当众秃噜出来什么奇怪的言论,也就没多问。

    虽然复原了唐时策勋十二转,可是军功授田就不要想了,朝廷手里也没有那么多土地。东北倒是有的是荒地,可给了也没人要。

    不过银子方面还算是比较大方的,大顺吸取明朝教训,知道不能拖欠当兵的工资。

    刘钰的家庭本就属于统治阶级上层了,也用不上授勋不需服徭役、免税之类的好处,每年乱七八糟的折合起来也有个一千两银子的待遇。

    这都是其次,关键是十七八岁的上轻车都尉,还是勋卫出身,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

    其余跟着刘钰出去的人,或者是刘钰熟悉要照顾的人,也都得了好处。

    骄劳布图也熬成了上轻车都尉,官也能升一升,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昨日大战,摇旗先登,也入了皇帝的眼,就多勉励了一句。

    骄劳布图此时已是极度信任刘钰,想到刘钰之前和他悄悄说过的话,谢恩该表忠心之言的时候,大声道:“微臣见北方不宁、罗刹蛮横,愿为国家戍边。请陛下允臣以边将,巡卫边防!”

    李淦闻言,略有些诧异。骄劳布图本已被选入了孩儿军,虽说最好有机会能外放,但一般外放都是南方抢破头、北边无人问,竟然有个主动要求为边将整饬边防的。

    “壮哉!真忠良也!赐酒!”

    骄劳布图端起酒杯,思绪万千。

    心里既满足于皇帝勉励的这一句“壮哉”,万军面前饮酒,精神上极度满足;内心却也琢磨着,刘钰兄弟啊刘钰兄弟,你可别坑我,要是将来不开边贸,老子可是被你坑死了。

    不过话已经说出口,这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再说当着万余将士的面儿,自该有多豪壮便多豪壮,于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杜锋在东线功在骄劳布图之后,加上有夺炮之功,混了个六转的上骑都尉。他爹的勋位给他挣来了更容易进武德宫的机会,他这个上骑都尉也算是为下一辈争取到了一个更容易一点进武德宫的机会,可以直接绕开各地的营学一级。

    皇帝还很贴心地考虑到他要参加武德宫的选拔考试,就免了他继续随军征战的义务,叫他可以跟随队伍去参加沈阳的考试。

    勉励之后的问话,杜锋见骄劳布图所言正是当日刘钰偷偷和他们说的“前途”之语,心想陛下将来要是没有开南海之心,自己也丢不了什么;若是有,岂不就如刘大人所言,另辟蹊径了?

    “回陛下。这几年国朝安康,百姓乐业,人口滋生。人口滋生而土地不加增,北地寒苦,难为粮仓。微臣听闻南海尚有大陆,地阔万里,水草肥美,四季分明。若可控于国朝之手,则又可生养千万民。微臣愿学扬帆航海之术,将来为国朝开拓海疆,以为后世。”

    “嗯。勉之!”

    皇帝夸了一句,心里略微感觉出有些不对劲。

    之前那个骄劳布图是有忠壮之心,志在北边,也属正常。

    可这个杜锋长在苦寒之地、山沟里面,居然会有“人口滋生而土地不加增”的见识,还说要开拓南洋……南洋,只怕你都没去过辽河吧?

    这就很难说没有受到刘钰的影响了。

    李淦倒不怕刘钰在军中有什么私恩之类,他只是个客将,折冲府也只有练兵巡边之权,打仗还是要中央出人指挥的,对于这些府兵朝廷还是放心的。

    只是刘钰和他们接触了不过一年,就能暗暗对这些人施加影响,着实有些手段。

    他在刘钰带去的那些人里是安插了人的,那人也回过密报,一开始说刘钰效仿古之将军,与士兵同甘苦,又花钱改善士卒衣暖,这些李淦觉得都很正常,甚至可以认为刘钰是个可用之人。

    再之后的密报,刘钰也没什么出格的事。就是每天晚上扯扯荤段子,有时候也会谈谈西学、讲讲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云云。

    现在听杜锋开口就是一番“人口滋生而土地不加增”的言论,李淦又觉得有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心想:古人云,君子如玉,润物无声,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吧?

    带着这种想法,出乎旁边近侍的意料,李淦又多问了一些论及级别根本没资格得到勉励的授勋士卒。大多数都是跟随刘钰一路出征的。

    得到的回答也是五花八门,神奇难解。

    除了刘钰的那个伴当志向“低微”,说从军是为了脱仆为人,娶个良人家的老婆,惹出了一阵莞尔抑或哄笑外,其余人的回答可真是叫李淦大开眼界。

    有说将来要出海,去找一处不像松花江这么苦、水草肥美可以垦耕的沃土的;有说要将来立功打入彼得堡的;有说要去寻找山海经中的异兽奇种的;还有说要去看看阿美利加的扶桑树的。

    很多词汇,连跟随李淦的老将们都没听过。

    只觉得这些人说的每个字都认得,可连在一起完全不明白是什么东西。

    一个个壮怀激烈是没错的,可这壮怀激烈倒像是汉武时候刚刚开拓西域般的壮怀,说的都是些万里之外的奇闻怪谈,一如那时的葡萄、苜蓿、石榴、胡萝卜。

    虽然多半都是场面话……

    可这种山沟子里的府兵能说出万里之外的壮怀,已然是叫人惊掉下巴。

    听着这一群之前可能连吉林都没去过、桃子都没吃过的乡野府兵,谈及十万里之外的山海,总有种说不出的魔幻。

    待全部问完,李淦笑着勉励了很多句,心里觉得自己怕是已经窥探到刘钰的一些想法,想通了很多事。

    刘钰之前的很多暗戳戳看似无意的说法,渐渐明晰了。

    当日金水桥问对,刘钰一句话都没提南洋,而是张口新军、闭口西学,听起来颇像是夸夸其谈。

    再看看刘钰这一年的表现,沿途所做的事,拿钱让将士苦战、以利诱人的做派。

    很显然,刘钰不是那种只知道谈大义的呆子。

    当时以为,刘钰所言的新军,是为了准噶尔、北疆战事。

    现在想想,恐怕这刘钰根本就没把北疆战事当回事。甚至在他眼里,准噶尔还根本没资格让他谈论。

    南洋……

    若是为了南洋,若是为了西洋人,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凡学西学的,都知道前朝徐光启的那句话:北疆不过疥癣之疾,国朝大患在南洋。

    只是这话随着天主教在华的传播,被西法党利用曲解其意,成为拒绝荷兰、英国等新教国家贸易的理由,甚至因为宗教感情的因素,这些话已经很少有人提及了。

    “南洋……南洋……怪不得。”

    心头一动,之前觉得完全看不透行事羚羊挂角的刘钰,现在也终于有迹可循了。

    李淦也暗暗松了口气,露出了微笑。

    他认为刘钰是有才能的,只不过总感觉刘钰的想法隐藏的太深,自己有些看不透。

    做皇帝的,不喜欢一个完全看不透的臣子。

    哪怕这个臣子真的有才能,若是看不透,使用起来就只能再三衡量。尤其是就现在看来,指定也是个“从道不从周”的犟种。

    当日金水桥问对,刘钰句句都是“忠君体国”的大义。可又如每个年轻人一样,盛谈之余,避开了、或者说根本不在意最粗俗、最基础、君子所最不齿的东西——钱。

    改革军制、编练新军、开办军校、换装燧发枪和刺刀,一切听起来都很好,但一切又都需要大量的钱。

    如果打完了准噶尔、平定了北疆,关上门当天朝上国,需要再花这么多钱变革吗?

    是打朝鲜用得着燧发枪加刺刀呢?还是打打土司、镇压民变用得着新军?罗刹国虽强点,可隔着荒无人烟的寒苦之地,最多也就能集结个三五千人的野战机动兵团,堆人也堆死了。

    有这些钱赈赈灾、免免粮,不好吗?

    李淦一开始以为刘钰年纪小,未必能想这么多,可能也和每个年轻人一样不待见钱、年轻人以为自己对钱没兴趣。

    现在看来,恐怕不是。

    只怕刘钰太清楚钱有多重要了。

    听密探说,他刘钰一路撒钱,从沈阳一路撒到奴儿干都司、又从奴儿干都司撒到木鲁罕山卫。自己的钱不够,撒朝廷伪装商队的货款;货款还不够,撒罗刹人城堡的战利品。

    倒是什么忠君爱国的大义,就没怎么听着提过半句。开战前的动员从来就是“发钱”、“战利品”、“银子”、“毛皮”……

    这样的人,能不知道钱有多重要?能不知道钱是一切问题的基础?

    钱从哪来?刘钰一句不提,可现在从这些授勋士卒的“志在万里”来看,再明白不过了。

    合着刘钰设想的军制变革,假想敌是西洋人?

    想要经略南洋,就得有一支能和西洋人对阵的新军。

    想要开拓南洋,就得有一支能和西洋人对轰的海军。

    想要经略南洋,得有钱;想有钱,得要经略南洋。

    李淦听刘钰说,西洋人很有钱,听说那英吉利国,如今岁入在2000万两以上,以个河南省大小的岛,愣生生收出了大顺四分之三的岁入,居然还没民变……李淦相信,西洋诸国真的挺可怕。

    能收上钱,就能打,简单的道理。

    朝廷现在缺钱。

    北边是赔钱货。

    现在收回了蒙古,一年半分钱都拿不到不说,每年给贵族的赏赐、移民的花费、驿站的修筑等等,暂时一年照着三百万两赔吧。但不赔还不行,不然每年预警、动员、修堡,花的更多。

    南边富庶,想要抠唆出来钱,最不容易。

    士绅同气连枝,拔出萝卜带出泥,明末时候为了站稳脚跟奉天承运,荆州之战后吸取了太祖入京“脑袋没跟上屁股、没有腐化堕落反而还坐在劳苦大众那边,不知得民心之民到底是啥,以致大败”的错误,已经和士绅适当妥协了,优免仍在,钱不好收。

    虽说有武德宫和勋贵做基本盘,可以尝试慢慢取消优免,但也得做好半壁动乱的觉悟,稍有不慎整个江南罢考、上书、结社反抗、檄文复明,那就热闹了。

    西南还在改土归流,也是个赔钱的无底洞;西北眼看还要打一仗,打完仗也得往里面扔钱。仗还没打完,军功勋贵手里的钱现在也不能抠。

    似乎想要弄钱,也只能在南洋弄了。只是李淦对南洋贸易之事所知甚少,也想着能够如同英吉利一样,一个省大小就收出个千万两,可完全不懂。

    想着之前对刘钰的定位,就是个“奇棋怪子开局面”的人,猜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之前难免谨慎,可如今似乎猜透了,倒是可以试着用一用。

    用好了或许真就打开局面了。

    用不好,借他脑袋一用就是,反正他没根基:

    写个奏折都有错别字和残体字,和江南那群文人尿不到一个壶里;虽懂西学,可又支持禁教,受洗西法党视之为异端;勋贵子弟出身,却非嫡长;能打仗,却志不在掌军而在练兵;知道花钱的好处,可是又没钱。

    想着这大抵是摸透了刘钰的真实想法,当夜李淦便又召见了刘钰。

    私下里勉励了一番后,李淦忽然问道:“你在武德宫里亦算优生,日后必是能入上舍而选龙禁的。将来外放,欲往何处?”

    刘钰心想这问题是有标准答案的,于是照本宣科道:“雷霆雨露皆为圣恩,陛下要臣去哪,臣便去哪,自己哪里敢有奢望呢?”

    这句很标准的答案,换来的却是李淦的似笑非笑。

    “你有大志,可如你所言,我大顺倒像是一艘破船,处处漏水?以至于去哪都没有区别了吗?到处都需要修补?”

第七十七章 入吾彀中

    刘钰心想,今儿算是知道,为什么说没有制约的皇权就是最大的流氓了。一个标准答案你都能挑出刺来,还能说啥?

    又想老子上辈子学的东西,造反倒是挺专业的,当修补匠补船补到皇冠遍地无人敢拾才沉?……我也不是谦虚,我是没那本事。

    撅腚往那一趴,装死一般半句话也不说。

    李淦瞅瞅刘钰,半晌转为一笑道:“好了,朕也是心忧国事,随口一言。朕欲你去协助齐国公,毕竟关于罗刹的事齐国公终是不如你懂的多。跪坐吧。”

    这算是极大的恩荣,依照前朝规矩,官职品级差四品在正式场合就是要跪拜的。刘钰这身份算上勋位,也还没到让皇帝赐座的级别,转为跪坐虽然还是跪,可总比撅着腚跪轻松一些。

    谢恩之后,正直了身体,屁股悄悄坐在了脚上。

    “刘钰啊,与罗刹谈判的事,你有何看法?”

    “回陛下。朝中大事,自有陛下与天佑殿主宰,微臣尽力做好。”

    “嗯?朕倒是听说,你在木鲁罕山卫的时候,很是学了学杨修啊。说什么派齐国公去,那就是说明国朝要承认罗刹帝位?”

    既然当初敢说这话,刘钰心里也有数。皇帝算是在告诉他,他带的人里面有皇帝的探子,自己说的出格的话皇帝知道。刘钰早就知道皇帝会安插人,说是考察也好、说是监视也罢,他也没说什么出格的话。

    “回陛下。昔年太祖折箭为誓,义释射伤过太祖皇帝的陈永福,更封文水伯。我朝有汉高遗风、昭烈旧仁,微臣自是畅所欲言。”

    “呵……你倒滑头。罗刹大国也,承其为帝,也未尝不可。总不好真像那些府兵边军想的那样,攻入彼得堡,逼其朝贡称臣。”

    “朕实担心,儒林结社热议,以为此宋辽旧事。你应知我朝不尊朱熹、弃理学而用叶适、陈亮的学问。那都是靖康耻后的学问,重功利、重实绩,却也对这种宋辽对峙的事极为敏感。昔年明末时候,这是极好的,如今却不免有些掣肘。”

    说罢,李淦起身踱步而行,吟诵一阙陈亮的旧词。

    不见南师久、漫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在自当中!

    “昔年大乱,伪明联络后金,以叔侄称,呼我为寇。后高宗皇帝继承遗志,复保天下,靠这一阙词骂的一些人羞愤自刎。之后降衍圣公为奉祀侯,一句‘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至今还贴在奉祀侯门口。”

    “北方腥膻数年,江南差点不保。待国朝得天下,于这种交往之事向来敏感。自宋辽而后,唯有伪明有两帝并称之举。昔年之利、今日之弊,此一时,彼一时。朝中多有不知彼得堡何处、距沈阳几里者,汹汹上书,认为当灭其国、俘其酋、复汉唐雄风。”

    “西学流传尚可,可若是与西洋诸国搞平等外交,阻力极大。福建教案一发,罗马教廷不准祭祖的‘谕令’一来,朝中已经炸开了锅。你知道,为了你那几套法兰西戎装,朕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刘钰听了半晌,感觉这像是皇帝在告诉自己,自己好大的面子?自己亏欠了皇帝很多?

    “你能解决这事吗?”

    刘钰想都没想,赶忙摇头。

    这种历史遗留问题,可不是自己能解决的。八十年前的创伤太严重,即便伤口看似愈合了,后遗症极为严重。

    华夷问题,是大顺的“忌”点,一触就蹦。

    “朕所以遣齐国公去,一方面是你说的原因。另一方面,也算是太宗皇帝所言的: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当年田见秀不烧西安之粮的事,至今还有人挖出来嘲讽,说其‘宋襄之仁’。这口大锅,叫齐国公背着,朕也是亏欠极多,只能补偿其子了。”

    刘钰这才反应过来,这他娘是要让自己和齐国公一起去背锅?

    田见秀的事,说是那么严重,其实还不是李过故意宣扬的?

    当时刘宗敏已死、李自成也死了,西路大军和东路大军会和后,田见秀和李过级别一样,张鼐虽然把玉玺交给了李过,但为了拧成一股绳,肯定是抓着这件事把田见秀批判了一番。

    就看后来“郑伯克段于鄢”,能灭南明却不灭,逼到南明请外部援兵,来刷大顺正统这件事的手段,大约也能猜到是个啥样的人。

    总归当时不把田见秀批臭,还牵扯到一个李自成弟弟李自敬继承顺位的问题,田见秀拿李自敬试探过李过。

    九宫山张鼐跑出来了,却没保护好李自成,这个义子也没戏了;袁宗第和李过关系不错是老朋友,刘体纯更是在李过来之前就和田见秀闹翻去反攻陕西去了。

    除了让田见秀背锅,也实在不好找别人。

    之后齐国公一族也算是认命了,不哭不闹,知耻后勇,也倒成了大顺出了名的背锅侠家族。

    皇帝用的放心,自己家人也认命,一笑置之——总不好说幸好田见秀仁了一把,刘宗敏、李自成都死于追击,要不然哪轮的到……所以这锅齐国公家背起来,也算是宣扬李过继承了李自成的遗志,体现出怨念田见秀的仁义折了太祖皇帝和大将刘宗敏的感情。

    这事算是个默契,看破不说破。

    但有背锅公老田家背就行了呗,干嘛还得拽上我?

    看着刘钰错愕的眼神,李淦神情逐渐严肃,缓缓说道:“朕大约猜到你的‘道’是什么。如果你还想往下走,那就只能做个孤臣了。你可愿意?”

    刘钰皱眉苦思片刻,低头道:“陛下,这不是臣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陛下愿不愿意的问题。这个锅就算臣背了,陛下准备走多远?”

    “这条路从没人走过。朕不能知道前面是否是万丈悬崖,也不能知道前面水有多深。你去探路,好走便走,不好走、甚至走不通……那也没办法。留待后人去解决吧。”

    说罢这沉重的话题,李淦开了个玩笑。

    “昔年王翦灭楚,购田产而自污。朕让你省了自污的麻烦,岂不美哉?”

    这话看似玩笑,实则真话。

    这是在逼刘钰当孤臣,江南重地,将来真要让刘钰去折腾,担忧的应该是刘钰的本事——能打仗、会打仗,懂西学,又能结交外国,如果再和江南士大夫们走的太近,那反而到时候让皇帝不好做。

    不如现在就先给刘钰安个大污点,让他和江南士大夫走不到一起去,甚至以结交刘钰为耻,也随时盯着刘钰随时去监督举报。

    这样皇帝放心,反倒更容易支持他走的更远。

    刘钰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也没想那么远,就觉得皇帝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

    按现在大顺的历史包袱和历史惯性,加上马上要禁教,自己这条路肯定是一条孤独的路。

    反正都孤独了,不差这口锅了,背着去吧。

    想想皇帝说的,确实之前没人走过这条路,没有经验可学。能不能走通,刘钰有前世的经验,知道不走就要完,现在已经快落后追不上了。

    可皇帝不知道啊,凭什么冒那么大的风险赌上全部?听刘钰之言、观刘钰之行,能做到这份上,似乎也算是极大的信任了。

    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当初在馒头面前立的那个“无奈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flag,算是变现了。

    “臣愿意为这天下,蹚出一条道。”

    “哈哈哈哈哈……”

    李淦放声大笑,心道你果然是个从道不从周的犟种,要不是我猜到了一些你的心事,只怕难说你日后能干出什么。

    如今入吾彀中,倒还了了我一桩心事,不然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

    “好了,此事就不要再提了。朕今天只是想跟你算一笔账,朕问你,如今收复奴儿干都司辖地,如何控制?”

    “自是移民、实边。”

    “是了。移民,实边,谁都知道这个办法。那朕就跟你算算这个账目。”

    “假使河南、山东有灾,朕收纳灾民,另其迁奴儿干地。以万人算,从山东走到奴儿干,少说要死两成,这没错吧?”

    刘钰点头,两成算少的。

    “第一次来这样的苦寒之地,两个冬天,又要死三成。这样一来,欲移民一万,就要准备招纳两万,对吧?”

    “对。”

    “两万人,从山东走到奴儿干,第一个冬天没有收获,第二年还要开垦,至少第三年才能保证自己够吃。一人一年算五百斤粮,三年就是一千五百斤,就按平价来买,每人活到地里的粮食够吃,就需要十五两银子。两万人是多少?”

    “三十万两。”

    “五人一头耕牛,一头耕牛壮年要十五两,按半数死,这又是多少?”

    “十五万两。”

    “过冬的衣服、棉花,按照每人二两算,这是多少?”

    “四万两。”

    “随行的医生、老兵、官员,铁器、工具。漂没、贪污、挪用……朕就算便宜点,拢共二十五万两吧……也未必有这么清廉。朕问问你,每年往奴儿干地移民一万,需要多少钱?”

    “约莫一百万两。”

    “一万人够吗?多少人才能控制局面?”

    “至少二十万。”

    “嗯,就算分二十年移民,你知道河南一地去岁的税银一共多少吗?”

    “臣不知。”

    “呵……”

    李淦也没说这个数目,只是呵呵笑了两声。

    “你想编新军、改军制、兴西学。这些想法都是好的,但朕也告诉你一句话。朕没钱。所以,你想干的那些事,第一步得给朕搞到钱。罗刹国这里,能搞到钱吗?”

第七十八章 以商控蒙

    一时间刘钰不太确定皇帝的意思,心里寻思着若是赔款的话,想都别想。

    罗刹穷的很,根本没钱赔。

    再说现在执政的还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摄政王”,就不赔钱,难不成大顺还能打到贝加尔湖去不成?

    那里距离后方五六千里,就算霍去病复生也打不赢——又要攻堡、又要野战、又要防备哥萨克抄粮道、又要脱离后方五千里、又要顶着坚壁清野、又必须要在冬天来临之前攻下伊尔库茨克且野战全歼俄国在西伯利亚的机动部队……缺一必败。

    那里可不比黑龙江流域就三五座分散的堡。

    再说了,刘钰觉得自己要是皇帝,不但不要赔款,还要再拿出个三十万两。

    出五万回扣给谈判的伯爵、十五万给“摄政王”缅希科夫,剩下十万两让俄国在贝加尔湖南岸稍微退一退,让大顺在色楞格河河谷处建立一座要塞。

    只可惜本来就有个“宋辽旧事”的帽子了,要是再反给三十万两“岁币”,那即视感未免就太强了,回来后肯定要被口水淹死。

    不过要是贸易的话,那就另有说法。

    “陛下,微臣斗胆问一句。这钱……是藏富于民呢?还是归于国库度支?还是归于陛下内帑呢?”

    皇帝倒是丝毫不扭捏做作,直接回了两个字。

    “内帑”

    “内帑的话……臣有上中下三策。”

    但凡上中下三策,肯定是上策有收益但风险也大、下策比较稳但是风险最小。

    “先说中策吧。”

    “中策的话,陛下可以出售独家垄断权。开拓与罗刹国的通商口岸,允许西京、山西的商人独家垄断对罗刹的贸易。每年缴纳一定数量的银子。”

    “有但是吗?”

    “有……一来钱少;二来商人必与边军勾结;三来商人常年走蒙古,也容易个蒙古贵族发生纠葛;四则商人重利,谁给钱多就给谁办事,也容易被罗刹探听到国朝虚实;五则对奴儿干都司并无任何益处,商人必然会走河北、山西、蒙古一线,而不会舍近求远走奴儿干都司。”

    “还有就是……这等于是边军流血、京营出力、江南出钱、辽东出役,微臣与齐国公担骂名,好处却全给了那些商人。”

    听刘钰说了这么多的但是,皇帝心里还是有些动摇的。

    因为这个中策,刨除掉那些“但是”之外,真的最省心省力也最简单。

    什么都不用管,只要商会每年按时交钱就行。

    关键不需要再过几遍手,收十分就拿到十分,没有漂没的空间。

    前朝教训,皇庄不能占地太多,朱明皇庄的地还得用来养一批做基本盘的老五营“勋位列侯老战士”;又因为太宗遗训不能重用太监,二十四衙门之类的也废掉了许多,内帑着实收不到太多的钱。

    “如你所言,这样一年可以收多少钱?”

    “不好说。现在罗刹人主要要的是大黄和茶叶,但日后贸易定然增加。也就是微臣所言的第一个问题:钱少。今年如此,明年如此,百年之后还如此,他们垄断之后,上下打点,外人也无法插手,更不可能知道贸易额到底多少。”

    还有一个更为露骨的问题刘钰没提,就算皇帝想要养肥猪等过年杀肉,那可不是那么好杀的。到时候勾连在一起,稍有风吹草动可是真能跑。

    阿芙乐尔炮响之前,对俄贸易的山西商人可是在彼得堡买下了一整条街的。此处不留爷,爷去投罗刹,资本没长根,随时可以溜。

    至于贸易额,刘钰估计对俄贸易额肯定是年年增长的。

    现在俄国大量需求茶叶和大黄,官营垄断以应付彼得留下的庞大军队的开销。

    但日后,除了这些东西,俄国人可以从大顺这边买的东西很多。

    伴随着美洲金银运抵欧洲,欧洲出现了价格革命。

    物价上涨,城市化加速,西欧对粮食和肉类的需求,促使东欧再度农奴化,以作为西欧的粮食和原材料出口国。

    彼得一世逆天改命,之后又有叶卡捷琳娜二世、斯托雷平这样的SSR人物,乃至于一战后民族的自决独立如潮时,还被列宁用普世的阶级对抗民族的独立生生续了七十年才碎,俄国最终还是回到了十八世纪就注定的全球贸易下的历史必然——原材料出口国。

    这是命。

    现如今的俄国即便有彼得一世逆天改命,可是历史大势却依旧难以扭转。

    西欧日益上涨的粮价、日渐需求的木材和牲畜、西欧农业革命的技术东传,都让圈禁农奴的贵族大为有利可图,农业呈现出畸形的扩张。

    粮价高、农奴被束缚产粮、粮食大量出口、粮价更高,工商业缺乏人力,粮价增高导致城市成本增加,工商业很难发展。

    只要贸易稳定,棉布、毛呢、绸布、生丝、瓷器、冰糖……甚至“灰色牲口”的军装,这些,都是可以大量出口的。

    价格革命和再度农奴化的影响下,即便棉布从河北运到伊尔库茨克,此时还是比当地生产的便宜。

    别说落后的俄国了,此时印度的土布,万里之遥也一样压的英国本土棉纺织业抬不起头。亚洲的传统手工业要到百年后才会被西欧彻底打败,而现在传统优势仍在,不论成本还是质量。

    这些,都是钱。

    其实皇帝无论先问上中下任何一策,刘钰都会说这个。

    至于是上是中是下,只在于他怎么说而已。

    刘钰想试探一下,自己说了那么多的“但是”,皇帝到底最在意的是哪个。

    既然皇帝先问了每年能收多少钱,那刘钰真正想要的话,就可以围绕着“钱”这个问题着重展开。

    但他还是没说最想说的办法,而是绕了个圈子道:“陛下,若行下策,那就是违背祖训,复前明的二十四衙门,皇家垄断,以内监负责,太监出京,对罗刹贸易,直入陛下内帑。”

    这话刘钰敢说,皇帝却不敢用。

    李来亨终究是李过的义子而非亲儿子,对于李过遗训除非如同“不用太监用女官”这样实在有些难的,剩下的基本上都是要遵守的。

    这要是复前朝的二十四衙门,用太监出京直接掌管皇家贸易,文官大臣们也肯定会跑去哭陵。

    “下策绝不可行。上策呢?”

    “上策的话,则可与罗刹开东、西两处口岸贸易。陛下以内帑为股本,效西洋人专营公司之形式,商人亦出股本。至于如何经营,陛下可不管,只需按股本分红即可。”

    刘钰之前已经在《西洋诸国略考》中铺垫了此事,又将价格革命引发的俄国农奴化问题大致说了说,证明对俄贸易肯定会不断增长的,而且不只是大黄和茶叶。

    这个问题可以讲得浅显一些,皇帝大致也能明白,惊讶于刘钰分析问题的方式古怪至极、细细想来却又极有道理。

    此时来不及细想,又听刘钰继续说着好处。

    “是故,贸易额年年增加,每年的收入亦可增加。待十年后,单单对罗刹贸易一项,当可在三四十万两左右的利。”

    “再者,陛下赏赐蒙古贵族银两,他们又没处花,定是要买货物。西线开埠,则商人可从河北山西,沿蒙古北上。沿途又可以把朝廷赏赐给蒙古贵族的银子赚回来。”

    “三者,陛下也可派人跟随,深入蒙古,也能随时掌握蒙古贵族的动向。”

    “四者,蒙古贵族不能游牧,生活日渐腐化,肯定会有缺钱的时候,到时候放贷于他们,既能赚到利息,又可以控制他们,必要时候以要债为名,收其部众草场。”

    “五者,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走私之事,本难禁绝。不若善上若水,顺势而行。”

    “六者,将来征伐准噶尔,亦可借这些商人之力,让他们协助运粮。”

    “七者,商人利日多,山西地少、西京抑兼并,这银子多半集中起来。若是朝中有急需钱财之事,也可效仿西洋人,发行国债,日后可以股本分红慢慢偿还,以备不时之需。”

    “八者,如烟草、烈酒等,若使蒙古诸部人人酗酒、人人抽烟,则每年又可卖出不少钱,又能削弱其众。”

    “九者……如牧民平日所用的锅碗瓢盆等,皆批发给蒙古买办,让其在领地内去售卖得利。如此一来,则可免除蒙古贫民对汉商之怨,只恨其首领压榨日苦、买办不仁。以免日后其首领借商人趋利而挑拨两族矛盾,以谋自立。”

    “待将来,则以阶级斗……呃,则以接济斗升小民为名,施以恩惠,则牧民皆知汉官好而首领恶、汉商仁而买办暴,日后亦可慢慢改制。亦或收其封地改制流官,分其草场予数十帐小部。”

    说惯了嘴的那四个字差点脱口,好在随机应变化为了接济斗升小民,暗地里心通通狂跳,猛出了一身的汗。

    “如此不出二十年,蒙古高原之上,处处有汉商脚印。何处有井、何处有河、何处有草、何处有沙,乃至诸部首领性格、财产、喜好、家事,可尽知矣。”

    “此外,罗刹人也难渗透入蒙古,边境开埠,严加控制,孩儿军密探随行商队中,罗刹人纵然对蒙古仍有异心,则也难以影响。不论黄教东正,终究还是与日日相见的商队更近更熟悉一些,若是欠了债,那就更好说了。”

    “以商控蒙、以恩惠民、以奢弱酋。”

    “我朝制蒙之策,虽出于后金,然与后金大不同。”

    “建虏者,以满蒙一家而制汉,是以重其贵族;我朝者,则应惠底民而制旧贵,慢收其心,此两千年中原二十等爵、破阡陌、废养士、虚封地、开科举、抑兼并之故智——上借下力而制中。”

第七十九章 以朝鲜为跳板

    天佑殿中加平章军国事的大臣,哪一个都是千军万马独木桥闯出来的。

    论及聪明才智,远胜刘钰。

    只是圉于见识和天朝的政治正确,以及天朝朝贡体系的现实实践,对于外交、贸易这些事务所知并不太多。

    甚至真的有人以为俄国人不吃大黄,就会腹胀而死。所以支持开埠,日后用贸易作为威胁,类似于前朝对蒙古的贸易政策。

    李淦是希望从刘钰这里听到另一个角度的看法,听完刘钰的话后,不免觉得颇为激进。

    他是个急性子,一心想着干一番大事业青史留名。

    平日里看起来还好,一旦遇到了大事,急躁的性子就显露无疑,难免自己也多有些激进的想法。

    可听完刘钰的这些话,方知自己之前引以为戒的激进,在刘钰这些话里倒显得极为保守。

    这事尚需考虑,转而问道:“你说的都是西线之事。你既说分东西开埠,东线又与奴儿干地有关,东线又怎么说?”

    “微臣听到一些传言,朝鲜国是出了什么乱子?”

    “嗯,非是传言,就是出乱子了。”

    这种事,寻常人若是知道是挺难的。刘钰这种勋贵子弟出身的勋卫,和老勋贵们关系又近,知道朝鲜有变李淦也没觉得有异。

    这一次征调了朝鲜的一些火枪手,一则是像朝鲜炫耀军威,二则也有一些试探朝鲜的意思。

    这几年朝鲜着实出了好大的事。

    朝鲜老王刚死没几年,之前就因为“朝鲜第一妖女”张僖嫔的事和大顺发生过几次不愉快。

    朝鲜老王和正妃生不出孩子,宠信出身低微的张僖嫔,张僖嫔就给生了俩儿子。

    就想着借出身相对低微的外戚之力,清洗一下朝中政局,派人来大顺请求册封张僖嫔为正妃。

    大顺礼政府的人管的就是礼仪问题,这种事肯定是不能答应的。礼法朝贡圈的宗主国支持藩属废正妃而立侧室?

    但终究是藩属,也不好直接拒绝,就找茬。翻看了一下奏疏,发现里面用了“安定后宫”这四个字,礼政府的员外郎就质问:你啥身份啊?就能用“后宫”这俩字?这俩字是诸侯王能用的吗?

    朝鲜老王也明白大顺的意思,只好又派人来陈罪,最后又贿赂了一番礼政府的人,引经据典找了许多借口,来回好几次,总算是册封了。

    结果刚办成没几年,朝鲜老王又把这个张僖嫔给废了。可还是没有正式的嫡长子,又只能请求立张僖嫔的大儿子为世子。

    礼政府又拒绝了,认为她要是一直是正妃,立其子为世子合乎规矩。那你现在把她废掉,又立她儿子为世子?她大儿子就不是嫡长子了,而是庶子,怎么可能允许诸侯王立庶子为世子?

    再说,朝鲜王还没到五十,明显还能继续和王妃试试,你俩再试试。到了五十还没嫡长子,再说。

    朝鲜国的士大夫也是举着《宋史》,说宋神宗一直到临死那天,才立了哲宗,不要坏了规矩。

    两边打了三四年的嘴炮,最终大顺礼政府这边也册封了张僖嫔的大儿子为世子。

    不久之后,张僖嫔卷入了“巫蛊之祸”。据说这个张僖嫔也是个狠人,临死之前,诅咒老公断子绝孙,伸手把亲儿子的下面给捏爆了,不知真假。

    她的大儿子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真的被捏爆了,总之是傻乎乎的,听闻在朝堂上还尿裤子。继位之后,一直没孩子,就一个亲弟弟。

    朝鲜党争比宋唐更烈,几番党争之后,就又派使者来京城,请求册封为王世弟,为继承人。

    李淦作为宗主国的皇帝,出于礼貌,就问了一嘴,说听说朝鲜王身体不太好,最近身体怎么样啊?

    使臣也是熟读经史子集的,就回了一句“下气痿弱”。李淦这出于礼貌问的这一嘴,就问出事了。

    凡事熟读经史子集的,只要有搞蚊子狱的想法,那都是高手。

    使臣回到朝鲜,立刻有人对朝鲜王告发:遍观二十三史,下而论上以‘痿’字者,唯有《晋书》之权臣桓温废司马奕的时候,用过这个字。此人说王上“痿”,这是想学桓温,行废立篡权之心,昭然若揭!

    又是一番党争加蚊子狱,一堆人头落地后,朝鲜王的身体一直不大好,王世弟“兄友弟恭”,就给哥哥喂了一碗人参汤。

    刚喂完,噶,哥哥当时就死了。

    这就比烛影斧声更为黄泥巴掉裤裆了,烛影斧声还能解释解释。喝完人参汤就死了,这怎么解释?

    王世弟继位,就说我真没在人参汤里下毒,你们爱信不信。

    有继承权的旁支、当初搞蚊子狱的朝党,当然不信,今年春上就跑到北京城“哭秦庭”,请宗主国主持公道;顺便在朝鲜掀起了一场叛乱,诛谋逆,起义兵,白盔白甲三军缟素。

    就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册封仪式一直也没进行。

    礼政府这边至今还没派人去朝鲜,而是叫朝鲜务必说明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王世弟谋逆下毒弑君啊?还是真就是赶巧儿就死了?

    左平章军国事之前就因朝鲜乱局提议,对罗刹之战征调朝鲜火枪手,其王为了讨好上国,必然出力甚大。

    现在叛乱一起,这步棋就算是提早一步。

    宗主国不好直接出兵干涉朝鲜内政,但有对罗刹之战征调的朝鲜火枪手,这就是一支可以左右朝鲜局势的力量:人参汤是否有毒,不取决于事实,取决于朝鲜谁上台能对大顺更为恭顺更加让步。

    明末大乱后,朝鲜和大顺的关系也很微妙。

    一则,万历抗倭援朝,对朝鲜李朝有再造之功。出于这方面的恩情,朝鲜一直暗地里尊明为正统,也收容了不少南明流亡者。

    这事儿大顺出于礼仪,也不好说什么,总不好说忘恩负义才是对的、不忘旧恩是错的吧。

    二则,明末大乱后,大顺反击辽东前,朝鲜火枪手和大顺军打过仗;反击辽东后,后金主力覆灭,朝鲜又趁机跳反出兵辽东,抢走了不少人口粮食马匹,想要趁乱把边境向北挪一挪,又和大顺发生了一些冲突。

    大顺又被前朝的教训吓到了,疯狂移民辽东,朝鲜也经常越境采人参,和边境地区的汉民采参者时有矛盾;杜锋那样的边军府兵,又时常抢劫朝鲜的走私商队;辽东官员又为了政绩,经常诱惑朝鲜贫民逃亡过来增加人口做政绩。

    是以两边闹得很不愉快。表面上的父慈子孝,实际上各怀心思。

    这一次征调的朝鲜火枪手在刘钰来到西线后,就跟随松花江水师沿着翰朵里卫城而上,如今正在围攻索伦汗国旧都。

    朝鲜叛乱一起,两边都在疯狂朝大顺抛媚眼。

    朝鲜王怕大顺认定人参汤有毒;叛乱者希望借大顺之力搞一场白盔白甲报先王之仇的政变,就算政变成功,也得得到大顺的承认才行。

    如此一来,左平章军国事在叛乱之前就做出的征调朝鲜火枪手的决策,就让大顺在朝鲜问题上有了极大的主动权。

    奴儿干都司的问题,也和朝鲜息息相关。朝鲜就像一把刀,切断了大顺腹地和奴儿干都司的联系。

    松辽分水岭的存在,陆路难通;朝鲜的存在,又使得水路难通。如果没有朝鲜,中原王朝还是很容易控制黑龙江、吉林乃至外东北的。

    此时见刘钰提及东线开埠提到了朝鲜,李淦若有所思,问道:“奴儿干都司与朝鲜何干?”

    “臣以为,请陛下开山东一港,与朝鲜通贸易;开绥芬河入海口之海参崴,为一港,亦可对朝鲜贸易。恰逢朝鲜有变,国朝理应加紧对朝鲜的控制。一则国朝缺铜,朝鲜多铜,可以缓解;二则开放贸易,才能深入朝鲜,施加影响,多加控制。”

    “再者,自日本国关白作乱后,日本锁国,至今难通。焉知其不是休养生息?焉知其国没有另一个丰臣秀吉?一旦日本国作乱,必先征朝鲜而窥中原。开港与朝鲜贸易,逼迫朝鲜允许国朝商人停靠其港口,则可如西线事,知朝鲜根底,又可防备日本国。”

    “至于奴儿干都司事,在黑龙江或精奇里江开埠,对罗刹贸易,陆路难行,非走水路不可。山东船运货到朝鲜,商队横穿朝鲜,乘船往海参崴,跳入牡丹江而入松花江,夏日水路、冬日雪橇走冰面,则可与西埠一争。”

    “商人一通,沿途客栈、车店、酒肆、食铺便多。这些一多,沿途就会聚集成镇,周边也会逐渐有人耕种,人口也渐多。”

    “一旦山东、河南有灾;黄河有患,又可以征调商船,将灾民直接运往奴儿干都司抑或辽东。况且,朝鲜国这些年不断有人北逃,边境地区汉音渐少而朝鲜话渐多,不可不察,尤其海参崴等地,多有朝鲜逃亡者,若不经营,日后必患。”

    “另外边军苦寒,可募集其金银,入股商会……”

    前面听得李淦连连点头,可听到最后“边军入股商会”一事,李淦立刻否决道:“不可!府兵从商,日久必堕!不以耕战立身,日后去哪找这样的府兵轻骑?”

    “陛下,纵观隋唐,岂有百年善战之府兵?府兵能打八十年,已然惊人。如今复奴儿干都司地,陛下难道真要把松花江沿岸府兵北调?让他们放弃耕种了几十年的土地,去苦寒之地耕战立身?纵然不反,怨气必盛,又如何肯战?为国戍边八十年,最后落得继续北进、放弃老婆孩子热炕头,去更苦寒之地开垦,那以后还凭什么要出力打仗呢?”

    这个问题李淦也考虑过,但是打下来的疆土,总得有人去守。

    府兵一旦有钱了,按皇帝的想法,就会堕落,就不能打了。

    只有靠耕战为生,才能保持勇武。

    可刘钰说的问题也确实存在,那些人在北疆垦耕了几十年,小日子过得也算红火,朝廷打仗也按时交“血税”。

    这时候让他们再度北迁,着实容易出事。

    刘钰又道:“陛下,奴儿干都司事,不在兵戎,而在粮食、人口。国朝在松花江置折冲府,一则戍边、二则提供府兵兵员、三则就是不收税赋积攒粮食,一旦开战直接花钱在这里买。”

    “粮食问题只要解决,若东北能成为山东、河南那样的产粮地,人口滋生,边疆就不会有问题。说来说去,还是人少。”

    “陛下担忧府兵兵员,可从河北、山东、河南等地,征召精壮穷苦之辈,在黑龙江两岸再置折冲府,继续养府兵。”

    “而松花江的旧府兵,待打完准噶尔,则可废折冲府而置州县了。如果叫他们参与贸易,日后打完仗,正好又有赏赐又有钱,也就不想当府兵了,而是想转型当地主了。”

    “任其有钱,废弃他们的府兵特权,转为州县民籍。允许其出钱招募人去垦殖,为自己干,那自然是干劲满满。朝廷也不用出钱,他们就会把适合耕种的土地都开垦出来的,只要免其五年赋税,他们肯定是能垦多少垦多少。缺人手,自然会有人去关内雇佣……如此几十年后,松花江沿岸亦可为粮仓,北疆若有战事,直接在松花江买粮即可。”

    “朝廷移灾民,要花府库银。而且移民官员又不是为自己干,或者克扣、或者不顾死活。允许招纳移民为佃户长工,朝廷不用花府库银,而且每个人到了那边其实都能卖钱……人口卖钱,虽不好听,却是实情。东北不比关内,地广人稀,干上几年,哪怕逃亡,也能垦出一片赖以求生的土地。人口一多,又都是关内移民,那与中原何异?必然是最为稳固之地。”

    “人口一多、粮食一多,将来朝廷再移民的成本也就低了。有现成的村落,又能买到粮食,那移民的效率就远非现在往蛮荒地可比。”

    “况且东北地广人稀,也不用担心兼并。任其兼并,正可以效仿西洋诸国主户出钱买牛马、长工短工赚工薪、大片土地兴水利、引入耧车重犁等器具的方式。百年之后,必为粮仓。既为粮仓,人口又多,则罗刹之患可无忧。待时机一到,提两万兵即可北上再攻罗刹,以贝加尔湖为罗刹界,包夹蒙古,更加稳固。”

    “废松花江折冲府而置州县,又非一朝一夕。五年或十年后,松花江府兵转为民籍置州县,黑龙江沿岸的折冲府也都建立起来,战斗力也是最强的时候,不存在青黄不接。”

    “贸易通朝鲜,又可以以朝鲜为跳板……让河南、山东的灾民不必走艰难陆路,而是沿着海路直接北上奴儿干都司地。在绥芬河口海参崴处聚集,慢慢北进,充实人口。日后绥芬河沿岸、黑龙江沿岸耕种日多,粮食充足,亦可在海参崴、奴儿干河口直接买粮,方便安置移民。”

    嘴里说着奴儿干都司的事,心里却想,朝鲜作为跳板,可跳的地方多了去了,可不只是东北。

    以朝鲜为跳板,可以跳去日本的。

    只要开了口子,只要在莱登、海参崴开埠,到时候去日本走私,谁还管得到?朝廷只要开个口子,敢于闯荡的商人就敢把这个口子撕成天窗乃至大门。

    对俄贸易,西边开埠,皇室参与吃肉。东边开埠,距离遥远,也就能喝口汤。但对俄喝汤,对朝鲜乃至对日本,可就能吃肉了。如今铜这么贵,朝廷又缺铜乃至于下令不准用铜器皿,对朝贸易。对日走私,如何赚不到钱?

    西边的肉,刘钰丝毫没兴趣吃,总不能去和皇帝抢食。东边的肉,则可以猛吃两口,只要提前得到内幕消息,就可以先人一步。

    南边对日贸易,只能走台湾、钓鱼岛、琉球、长崎到种子岛,一点点地靠针路歌跳岛。

    北边若是也能参与,虽现在的航海术不能直航日本,但是贴着朝鲜海岸线到对马,还是没问题的。

    如今机会难得,要是朝廷不趁这个机会,让朝鲜的宗藩地位更近一步开埠贸易,日后恐怕也只能等到百年后西洋人强制开埠了。

    但这种事刘钰也不好放在明面上说,想着皇帝现在最关心的东北问题,其实还是移民实边的问题,便借此事试着说服一下李淦。

    “陛下若能允许东边开埠,组建商会,另借朝鲜为跳板。则臣可出面办理此事,确保第一年移民一千,日后每年增加,待十年后每年往奴儿干都司地移民一万。若少于此数,臣甘愿受罚。”

    “朝廷,不用出一分钱。每年移民一万,加之人口滋生,不足百年,奴儿干都司就可有人口百万,皆为山东、河南之汉民,一如中原,绝无异心。”

    “此间朝廷一分钱不用出,数十年后又能多出百万人口、千万亩土地,每年课税又可多出百万两;边疆稳固。”

    最后的理由终于让李淦有些心动,质问道:“每年一万?你可当真?”

    李淦的思维方式是官面的思维方式,朝廷出钱官方移民,一万人花个几十万那是少的。

    刘钰却明白山东河南的人口压力有多大,只要皇帝默许对朝、对日、对俄贸易,集结股本,从中操作,以移民数代替垄断特权税,莫说一年一万,十年之后一年两万估计都能弄走。

    小冰期已经过去了,东北除了三江平原那样的沼泽地,还有很多现在就能耕种的土地。

    绥芬河入海口、兴凯湖周边的平原、乌苏里江上游平原、松花江河谷、精奇里江平原,现在都是可以耕种黑麦、土豆、高粱、大豆的。

    虽说比小麦难吃,可比起在河南、山东挨饿,总还是强的。移民成本,是随着移民地人口增加而逐渐降低的。而且河南多灾,朝廷官僚办事,指着他们移民人都饿死了,移民灾民也不会缺乏。

    衡量一下这个一开始每年一千的小目标,确信只要允许对朝、对俄贸易,绝无问题,刘钰便点头认下。

    “嗯……既是如此,此事再议。朝鲜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朝中大臣自明白这是我朝的机会。”

    “日后是否能做,待和罗刹谈完归京再议,也看朝鲜那边的情况。不过提前准备,总是没错的。朝中底线,一会自会给你,如今又有通商之事,也先允许在谈判时于东西开埠。”

    “底线在那,越过底线,斩!底线之外,多得多少土地,便算你们多少功劳。”

    “时日不早了,秋天已近,你也尽快动身去协助齐国公。人你就不要多带了,带个三百人就可。朕也要尽快归朝,此地事已毕,也不可久留。那个叫舒图的,跟了你这么久,朕准备以淄川侯为主将镇守,那个舒图为先锋效力,继续攻下罗刹人的几座城堡,你以为如何?”

    想了一下骄劳布图的为人,水平还是有的,自己指点一下,慢慢围城是没有问题的。

    “微臣以为,当无问题。此地用兵,三千人为佳,不宜过多。罗刹人在此地也无野战之兵,分兵固守,再下一城,应该就会收缩后撤了。”

    皇帝点头认同,叫随行近侍把对罗刹谈判的底线交给了刘钰,写了谕旨叫刘钰协助齐国公,算是给了个名分。

    最后让刘钰把之前说的那些东西整理成文,临走之前递交上来。

    打开对罗刹谈判的底线扫了两眼,刘钰心想这倒是不难。朝廷的底线就是黑龙江,西边要石勒喀河、斡难河。

    如今除了石勒喀河上还有一座城堡外,罗刹人在底线内的堡垒基本都被拔除了,谈起来应该还是很容易的。

    现在就看朝廷那边怎么处置朝鲜的事了,这事他是不管了,也没资格管。

    朝鲜那边要是朝廷不懂抓住机会,自己东边开埠移民的想法,没戏。

第八十章 开个小洞

    待刘钰出了行营大帐,李淦不由伸出手揉了揉听的有些头疼的脑袋。

    办法是否真的可用,现在难说。可有了之前攻堡的事,对于刘钰的一些鬼点子,李淦已然是信胜于不信。

    只是这种行事风格,和天朝制度大为不合。

    蒙古和罗刹国贸易的事,倒还好。虽然于礼不合,但毕竟罗刹是异邦,不是朝贡体系之内的。

    做的时候,还可以遮遮掩掩,叫人不知道就行。

    反正蒙古和罗刹也不读四书五经,他们也不能写文章批判,就算批判也批不到点上。

    可对朝鲜的办法,可就纯粹是要让天下震动的。

    按刘钰的说法,要让朝鲜开埠,开海禁,但只允许大顺商人在朝鲜进行贸易,其余国家如想在朝鲜进行贸易,需要朝鲜以及朝鲜的宗主国共同同意方可。

    驻派专员在朝鲜开埠港口。一旦朝鲜人和大顺商人发生了冲突,则应交由驻派的专员审理,而非是交由朝鲜方审理。

    允许大顺商人的船队在朝鲜近海航行,如果遇到风浪可以前往朝鲜的港口躲避。朝鲜方征收的关税等,应与宗主国进行商定。

    剩下的就不提了,单单是这几条,恐怕就得惊掉天下读书人的下巴。

    这叫宗藩体系?

    仁义何在?

    礼法何在?

    千年体系一贯以之,从没有这样的宗藩体系。如此一来,与蛮夷何异?

    朝鲜人可是读四书五经的,这种事一旦宣扬出去,必然是士林震动,以为纣桀之君。

    这等同于宗主国自己认为“传统的宗藩体系要完”。

    这是周天子自毁礼乐。

    李淦不傻,看得出这一套操作下来,朝鲜和大顺的宗藩关系会更加稳固。

    而且大顺可以轻易地操控朝鲜的内政和经济。

    借着如今朝鲜内乱的机会,朝鲜一方完全有可能接受这样的条款。

    但这种事绝不可能做。

    就算适当增强一下对朝鲜的控制,也绝对不会按照刘钰说的这些条款。

    “朝鲜、喀尔喀、罗刹、准噶尔……都赶到了一起,乱成一团。天朝如今第一次要以宗藩朝贡体系之外的外交方式,去面对一个毗邻接壤的大国。难不成在他看来,这宗藩朝贡终究是不能持久的?”

    越想越是急躁,越想越是心烦,拈着手指揉了揉眼角,近侍赶忙奉上了吕宋来的玫瑰金丝熏。

    轻挑了一点,用鼻子猛力一嗅,闭着眼睛爽快地打了两个喷嚏,这才清醒了一些。

    帐内的自鸣钟也叮叮当当地响了八下,夜已经有些深了。

    出去小转了半圈,仰头看了看与京城大不一样的星空,望着比在京城要高出许多的北斗天极,直到仰的脖子有些酸痛,这才回到了大帐。

    坐在案几旁,对着空白的宣纸,也不提笔,就那么傻愣愣的坐着。

    许久,叹了口气。

    “你想把这屋子捅个大窟窿,朕却只能在窗户纸上戳个小洞。”

    …………

    贝加尔湖南岸的色楞格河河谷。

    二百名大顺京营精锐仪仗、二百名参加过大北方战争或者第三次俄土战争的俄国老兵,彼此对视着站成了两排。

    京营精锐腰间挎刀,身后背着沉重的火绳枪。

    对面的俄国人拿出来撑场面的精锐,则都背着燧发枪。

    双方的士兵站在道路的两侧,一直通向河谷地的几处大营帐。

    这几年伴随着彼得大帝的改革,改革的阵痛之下,俄国的平均身高已经降到了一米六二,老五营挑选出的关西大汉个子也不矮,双方站在那旗鼓相当。

    营帐内,一场别开生面的谈判正在进行。

    齐国公一句话不说,侍从不断地给他添茶水。

    对面的萨瓦伯爵也是一句话不说,不断地在那吸烟。

    千里之外战斗还在进行,这里的谈判从未停歇,但是双方都一句话不说。

    最开始,大顺对俄开战,俄国使节团的全权特使萨瓦伯爵有心吓唬吓唬齐国公,想要先声夺人,就向齐国公发出了邀请,示意继续谈判。

    但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该谈什么,只是想要吓唬一下,羞辱一番不敢来的齐国公。

    齐国公也不是被吓大的,自是带着护卫就来,来了之后也不说话。

    每天早晨十点钟往这一坐,开始喝茶。

    中午吃饭,下午三点钟再来,继续喝茶。

    既然前面开战、后方继续谈判的意见是瓦萨提出的。

    齐国公每天按时卡点来喝茶,萨瓦没什么可谈的,也只能每天按时卡点来抽烟。

    互相静坐一个来小时,下班吃饭。

    这一次谈判,本来是俄国人想要越过边境问题,直接选择入京商定通商的。

    俄国人觉得边境问题暂时没必要谈,已经成为了既成事实,还有什么可谈的呢?

    只是被齐国公胡搅蛮缠了许久,在礼仪问题上寸步不让,终于拖到了大顺准备好了开战。

    开战的消息传来,齐国公早就知道,萨瓦伯爵却无准备,一时间忙乱了手脚。

    紧急汇报给彼得堡,消息来回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萨瓦伯爵在彼得堡的指示到来之前,想到了恐吓。

    谁曾想齐国公对这种恐吓毫不在意,你说谈,我就谈,谁不敢来谁孙子。

    拿出渑池会的架势,双反各出二百人的护卫,约定在边境地区的色楞格河河谷见面。

    见面地点五里外,双方的主力部队各自集结,摩拳擦掌。尽量避免冲突,却又都做好了一旦接到命令就发动进攻的准备。

    齐国公和萨瓦在帐篷里每天静坐,士兵在外面随时准备开战,那些勘界的业务人员却不能静坐。

    这一次俄罗斯科学院的大批数学系的学生也都来到了这座边境小城,他们的专业很适合勘界。

    这些学生的教授很有名气,俄罗斯科学院此时的物理学和数学教授是伯努利,就是那个流体力学伯努利方程的伯努利。

    这些学生在来之前,也听说了一件事:13岁考上大学、19岁就发论文的欧拉,就要前往彼得堡做他们数学系的教授了。俄罗斯科学院终于要开始教微积分了,并且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俄国数学的水平都是世界一流,人才辈出,这无可争议。

    科学院的学生总是狂热的,即便热切地盼着回到科学院继续钻研数学、去见一见那位年纪轻轻就已成名的欧拉教授。但想到边疆问题,仍旧热血澎湃,冒着风沙每天勘界、绘图。

    他们的教授很可怕,俄罗斯科学院也很可怕。

    即便是刘钰这样的穿越者,此时面对伯努利、欧拉,心里还是虚的。哪怕后生了三百年,数学水平也差得远,不敢比,那是能心算微积分的猛人。

    大顺这边也拿出了几乎全部的数学测绘人才家底。

    那些跟随传教士绘制过经纬度地图的小吏,除了一部分跟着刘钰去东边勘界,剩下的全都跟着齐国公来到了这里。

    如今难解决的,还是东线,也就是从斡难河、石勒喀河向东的黑龙江段。

    西边俄国人看似有优势,可也清楚,当年准噶尔部北攻喀尔喀蒙古时,喀尔喀部没有选择投俄还是选择了南下求援,西线的边疆就已经基本固定了。

    这里不是东边那样的半无人区,蒙古部落的人口还是不少的,俄国现在也无力对抗大顺炮兵步兵加蒙古骑兵的组合。

    两边真正要谈的东西,还是在东线。

    俄国人心里也没底,不知道大顺在东边到底是怎么个意思;齐国公这边更没底,他来的时候,来一张东线的地图都没有,直到收到了快马送来的汉化过的白令“送”的地图,齐国公才算是松了口气。

    前期好在有刘钰出的主意,死咬着礼仪问题不放。果然逼着萨瓦伯爵主动反驳,在称呼问题上扯了几个月的皮。

    萨瓦以为这是东方帝国的傲慢,直到开战的消息传来这才恍然大悟。

    趁着这几个月时间,跟随齐国公来的绘图小吏们,抓紧绘制了西线边界的地图。

    到现在,双方在西线的勘界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大顺这边至少还懂一些绘图学,不至于被人太糊弄。

    一方是跟着伯努利学数学的前途无量的学生;一方是跟着传教士学N手绘图学的小吏,虽然在数学水平上差距不小,可勘界绘图这种事倒是区别不大。

    看似吓人的俄罗斯,其实也暴露了它的脆弱:西化才刚开始,人手不够,连科学院里的数学系学生都要拿出来顶事儿。

    可脆弱之余,又露出了狰狞:创立不过十年时间,俄罗斯科学院就能结出第一枚果子——发现了质量守恒定律、铺垫了现代化学基础、创建了莫斯科大学、完善了俄语语法和修辞学的渔民之子,罗蒙诺索夫。

    而大顺……还在补几何原本。

第八十一章 麻杆打狼两头怕

    靠近色楞格河的边境线上,传来一阵阵口哨的悠扬,刘钰哼着歌,踏着今年的第一场雪。

    “就像每个青年一样,你也会遇见个姑娘。她将和你一路前往,勇敢穿越风和浪。听,风雪喧嚣;看,流星在飞翔。我的心向我呼唤,去动荡的远方……”

    如果以第一场雪作为冬天的开始,蒙古高原的冬天已经来了。

    昨天牛蒡花还盛出紫色,今天早晨就盖上了一层白雪,马蹄留下的月牙蜿蜒到看不穿尽头的天边。

    边境线上,一个穿着绣着鹌鹑补子的九品官带着几名勘探的小吏迎了过来。

    他们并不认得刘钰,但认得刘钰穿的那身衣裳。

    无形的边境北边,是几个俄国年轻人,似乎刚才正在和大顺这边的几个小吏在讨论划界的问题。

    小官领着小吏跑过来行礼,“见过大人!”

    九品鹌鹑侧身张望着跟在刘钰后面的队伍,心想这些人背着的枪,倒是和罗刹卫队的自生火一样。

    刘钰跳下马,拽过旁边小吏手里的地图扫了两眼,问道:“这里距离齐国公的营帐还有多远?”

    “回大人,还有半日的路程。”

    “那就好。辛苦了。你们继续忙吧。”

    翻身将要上马的时候,北边的那几个俄国年轻人忽然用俄语问了一句。

    “中国的官员,您好。您是从东边战场来的吗?”

    刘钰这一世有拉丁语的基础,虽然俄语那令人发指的大舌头颤音学不来,可是在东边晃了一年多,俄语也学了个基础,如今听还是能听懂的。

    “是的。年轻人,有事吗?”

    对面的俄国年轻人看了看刘钰卫队马背上绑着的、明显是图拉兵工厂生产的燧发枪,犹豫了一瞬问道:“您见过一个叫米哈伊尔的年轻人吗?年纪和我差不多大,棕色头发,蓝色眼睛,是跟随白令的探险队一起出发的一个人。”

    看来白令的探险队被俘的事,已经传到了这边。

    要不说,刘钰都忘了自己杀过这么一个人。这么一提,顿时想起来自己借过那个年轻人的头一用,问道:“你是他的什么人呢?”

    “他是我的哥哥。您见过他吗?”

    “嗯……没见过。或许被俘了吧?我是来谈判的,谈判结束后会释放战俘的,祝你和你哥哥早日相见。”

    “谢谢,您真是个好人。”

    小伙子脱下帽子,冲着刘钰鞠了一躬,可能是嗅到了刘钰一路上积攒的身上的烟味,又从口袋里摸出烟荷包递过来。

    “请尝一尝吧,弗吉尼亚烟草,我家里人从法国带回来的。咽下去就像是奶油一样甜滑……”

    推手拒绝,跳上马开溜。

    一直走出去很远,刘钰这才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战场上怎么杀人都行,点红花一样随便点了一个拉去枪毙,这事儿做的确实有那么点儿不太地道。

    “三爷,那罗刹鬼说什么呢?”

    “没啥,哈哈哈,拷问拷问我的良心而已。”

    已经脱了奴仆身份、有了个飞骑尉勋身的馒头还像是以前那样称呼着刘钰。

    他也跟着回头望了望,奇道:“三爷,你说东边还在打仗,怎么西边这么安静?我们不打,他们也不打?”

    “你说呢?”

    “不知道。”馒头摇摇头,觉得很难理解。

    “慢慢想吧。想通了,告诉我。”冲着馒头呲牙一笑,回头喊道:“跟上跟上,加速速度,天黑之前到地方,好好睡一觉!”

    傍晚时分。

    齐国公田索正在吃晚饭,红热的炭火上小铜炉烧的滚沸,几片白嫩的羊肉上下翻滚,汤里面的两片火红的辣椒正可驱走外面的寒意。

    帐篷忽然被掀开,一阵冷风吹得田索打了个寒颤,刚要开口骂一句。

    “国公!翼国公家的三公子来了。”

    “哎呦!可算来了!”

    听到这话,刚才的那点火气顿时没了。

    扔下筷子,也没披大氅,跳起来拉开了帐篷冲了出去。

    刘钰刚下马,正在那拍打着自己冻麻木的膝关节,龇牙咧嘴地骂着这里的鬼天气。

    看到齐国公从远处赶来,刚要行礼,就被齐国公扶住了。

    “行了,出征在外,就不要这么客套了。还没吃饭吧?正好,来来来……可是把你盼来了,再不来我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来人,去安排一下一起来的,先吃点东西。”

    招手叫人过来,早已经有所准备,只是没想到刘钰会来的这么快。

    进了帐篷,刘钰往下首一站,也没直接坐下。

    烤了烤手,待到齐国公示意他坐下后,这才坐在了一旁。

    随从送来了酒和碗筷,齐国公便让随从出去,外面不要有人。

    桌上是个煮着热汤的小铜炉,桌上摆着新鲜的羊肉和简单的韭花酱。

    “出征在外,没什么好吃的。当年太宗皇帝就爱吃这个,据说重病之前还想特意弄了一些辣椒呢。太宗的吃法不用韭花酱,如今到了这里,我倒是真吃出了些滋味。”

    刘钰嘿嘿一笑,看着铜炉里的辣椒和麻椒,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半站起身给齐国公斟了杯酒,齐国公冲着他赞了一句:“小子,在东边干得不错,我都听说了。东边打得好,这西边罗刹人就不敢动。他们既不敢去东边,也不敢主动来打我,倒是每天和我往帐篷里一坐,从春天坐到了冬天。”

    说着抬起了酒杯,刘钰赶忙低着碰了一下。夹了两块羊肉,身子终于暖和过来。

    “不知齐国公和罗刹人谈了什么?”

    “什么正事儿都没谈。开打之前,就像你说的那样,谈皇帝和凯撒、谈巴塞琉斯、谈礼仪、谈在伏尔加河的瓦剌部蒙古。无论谈什么,只要我提出来,他们就会主动和我争论。”

    当时听那些罗刹人叽里咕噜地红着脸,倒是比现在每天静坐有意思多了。之前谈判的扯皮中,他也知道了一些更远地方的事。

    才知道瓦剌蒙古的土尔扈特部前些年被罗刹征调了几千人参加了大北方战争,罗刹人认定土尔扈特人是他们的臣属。

    谈及到伏尔加河畔的瓦剌蒙古,罗刹人的脸色不比谈凯撒还是皇帝好看,当年斯捷潘拉辛起义,可是有不少土尔扈特部的人跟着攻打阿斯特拉罕的。

    想着之前那些罗刹人气急败坏、唠叨不清的模样,齐国公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伸手扶住还要给他添酒的刘钰,摇头道:“酒先不忙喝。这一仗,打的其实很凶险。现在想想,我还是有些后怕的。”

    四下再无他人,齐国公也就没有隐藏什么,直接道:“陛下终究还是心太急了。按照朝中之前的设想,先西后东,按说大略是对的。但要不是你在东边做了好大事,盘活了局面,这仗打的可是不好看呐。”

    “守常啊,干得好。我这双老眼,还没看错你。”

    听着齐国公把自己夸成这样,刘钰赶忙道:“国公言重了。”

    “重吗?我倒是觉得,轻了!木里吉卫那样的攻城战,只要再打上两次,罗刹人就明白咱们的斤两了。朝中这一次失算了,完全小看了罗刹人。都说未虑胜、先虑败,对罗刹一战,分明就是完全按照自己认为胜的容易来的,根本没考虑万一打的不顺怎么办。”

    此时看起来大局已定,齐国公站在事后诸葛亮的角度审视了一下整个战局,忍不住汗流浃背。

    惨烈的木里吉攻城战,看似只死了千把人,可实际上那是抽调的一国精锐,最后更是直接把基层的战斗力支柱勋位老兵都填进去了。

    如果没有刘钰在东边打的轻松、没有提前上书新的攻城方法让皇帝等同于临阵换将,木里吉卫攻城战后,大顺就只能采取围困的方式了。

    因为再那么打两场、攻两城,军心就会畏战动摇,阵前主将必然会跪求皇帝转为围困。

    那样的话,整个战局就完全不同了。

    朝廷出兵之前,把罗刹人看的太简单了,低估了罗刹人的战斗力:再明显不过了,皇帝亲征,黑龙江流域加石勒喀河加嫩江,一共七座堡垒。

    夏日抵达开战,春天之前就要撤回大军,因为东北的春天没法打仗,冻土层区的春天,连行军都像在融化的泥浆里游泳。

    刨去行军的时间,东西并进,明显是按照二十天攻下一座堡的速度来算的。就没有人想过,万一平均二十天攻不下一座怎么办?

    在他们用西南土司、明末战争的经验来看,大军出征,罗刹人各堡人数也就数百,二十天怎么也能攻下一座。

    正是因为刘钰在东边出乎意料地拿下了两座堡,随后的额尔古纳河上的攻城战又攻的着实合格,这才让罗刹人的判断出现了偏差。

    以至于他们害怕大顺在西线的蒙古边境发动攻势,借助蒙古骑兵、大顺出炮兵,围攻贝加尔湖的堡垒。

    这才出现了现在这种诡异的场景。东线战争还没结束,西线却谈判静坐,双方在西线都保持着克制。

    说起这个,齐国公还是一身的冷汗。

    “开战后不久,木鲁罕山卫城和木里吉卫城被破之后,罗刹人约我谈判。说实话,当时我也害怕。怕罗刹人抓我、扣住我。”

    “可没办法,当时我要不去,就等于露怯了。罗刹人不去支援东线,在西线南下却完全可以。没办法,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去了之后一句话不说,叫人继续勘察边境绘图。”

    “罗刹人没想到两座城堡这么快就被攻下,对咱们的攻城手段极为恐慌,担心如果扩大战争,贝加尔湖附近的堡垒也有危险。所以竟然和我默契无比,谈判时候一句话不说,可私下里还是继续派人在边境合作勘察绘图。”

    说到这,他指了指外面,悄声道:“这里不是东北那样千里无人烟的地方,终究蒙古部落人数不少,各部贵族也能拉出个几千人的队伍。虽说不能打,一触即溃,可罗刹人却怕咱们派少量的炮兵步兵支援,真有东边攻堡的本事。我带来的那三千人,也未必能打,可是站到那充场面,还是把罗刹人吓住了。”

    “罗刹人不想大打,咱们也不想大打。可要是东边打的不顺,那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喀尔喀蒙古骑兵什么战力,罗刹人心里还是有数的。你这功,依我看,封个男爵不为过。不过不封,也是好事。”

第八十二章 卖

    勋卫是近臣,不能袭爵的勋卫只能在五军部里打转儿。武德宫入上舍是正途,那是可以当沙子往官场里掺和的,不只拘于五军部之内。五军部就是前朝的五军都督府,改了个名儿,实际职责也和前朝多有不同。

    这一点刘钰分得清,考上武德宫上舍走正途,可比现在就封个小爵要强。

    听齐国公给自己一顿夸,刘钰只能笑道:“国公说的这些吧,怎么说呢……朝中确实误判了罗刹人的战力,但总归是天幸,没有出大篓子。就是之前想的简单了,有点把国公当唐俭的意思。”

    “狗屁!我当唐俭没问题,舍身为国的大义我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可朝中谁是李卫公?谁能长驱万里攻下彼得堡抓到罗刹王?我就这么说吧,一开始朝中就托大了!以为一切顺利,我能借军威在这耀武扬威……”

    说起这个,齐国公就气不打一处来。

    刘钰看着齐国公吹胡子的模样,心说当初北伐战略,你也是参与制定了的。只不过你在这边见识到了罗刹正规军而已,朝中却没见过。

    刘钰又给齐国公倒了杯酒,压压火气。

    喝下这杯酒,齐国公摇头道:“这事已经过去,就不提了。现在朝廷的意思还是没变是吧?”

    “对,底线还是没变。黑龙江、石勒喀河。底线还好,就是底线之外,你说怎么谈嘛。”

    说起这个,刘钰摆出一副怨妇的语气,阴阳怪气起来。

    齐国公听出来刘钰话语里的不痛快,问道:“如果不谈,一直拖着打,你有没有把握?”

    刘钰啧啧一声,仍旧是阴阳怪气。

    “朝廷要是把京营调集八千精兵、一百门重炮,两万辅兵,十五万征夫,允许我指挥喀尔喀部骑兵,再修一条从京城到色楞格河的大道,每年给我400万两军费、每年再提供一万移民外加100万两移民费用,给我五年时间,我是有把握把界约划到贝加尔湖和勒拿河的。”

    “扯淡!哈哈哈哈,五百万?你回去问问户政府,今年岁入能盈余出来二百万不?”

    齐国公只当是个笑话,根本不觉得刘钰在说正事。

    刘钰摊手道:“又叫马儿跑,又叫马儿不吃草,国公让我怎么办?我用嘴就能把伊尔库茨克、色楞金斯克、雅库茨克吹塌了?”

    “你之前可是说,建议拖着不和,也不签约,日后再找机会打回去的。”

    “我那么说的前提,是天朝勤修内功,若能岁入六千万两,有一支如今西洋人主力军团那样的强大军队,松辽分水岭以北有一百万人口;蒙古垦耕区有二百万汉民。”

    齐国公真的是觉得刘钰发烧了,大笑不止,笑声连铜炉里滚沸的水声都压住了。

    “六千万两岁入?从古至今,哪朝哪代能达到六千万两岁入?你说的这些若是做成了,何必在乎一个罗刹?你这么说,何异于说只要我有一千两,我就有一百两?”

    刘钰端起酒杯遥敬了一下,怨气十足。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朝廷要解决北疆的问题,在东南。就像是腰肾不好,医者针灸要针涌泉一般。可既然已经开打了,我还能说什么?只能尽我所能,去一趟永宁寺,打下两座罗刹堡。再多的事,那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齐国公听出来刘钰似乎不是在说笑,只能道:“此事休提。朝中还有人以为,不若以哈密、玉门为界的。缩边不打,也未必就就能变革。既然未必能,那就不如现在就打。你就不要牢骚了,这黑锅你也背不起,我才是正使,国公。你一小小的上轻车都尉,想背也背不动。你就给我交个底。你能多画出来多少?”

    “西边我画不动。喀尔喀蒙古连布里亚特部都护不住,若是之前能向北打走罗刹人,不让罗刹人筑堡……”

    “废话,要是喀尔喀蒙古能像你说的那样能打,他们也不会选择会盟臣服。西边暂不提,东边呢?”

    “东边应该能多要回从黑龙江江口沿着纬度线向西画。”

    拿出地图,熟练地用手指甲沿着江口纬度线一划,划出了黑龙江以北约莫几十万平方公里的空地。

    “汉有白登之辱,唐有渭水之盟……”

    正准备说两句呢,齐国公倒是大度,颔首道:“这不挺大的吗?守常啊,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怎么想的?”

    刘钰嘿嘿一乐。

    “其实我不在乎底线之外能多要多少。所以我这一路都是哼着歌儿来的。我在意的,是朝廷是否有变革之心。若能变革,一旦罗刹在欧罗巴开战,我朝自可出兵北上;若不能变革,再这么沉沦下去,就算现在画到勒拿河,又有何用?条约……真要是条约有用,西洋人也不会整天打来打去了,从威斯特伐利亚条约到现在也有八十年了,也没见条约实现了和平。今日签了,明日再撕就是。”

    齐国公一听这话,也乐了。

    “你倒是想的通透。这事儿其实我还是有些晕的。人最怕的,就是没见过的事。我是翻遍了史书,也没见着如今这样勘界定约的。山川不易,就在地图上画出来为界,我这心里也没底。以前都觉得天地之大、无尽无穷。如今西洋人把个地球仪往这一摆,告诉我天下就这么大,你多占一点,我便少一分。我这心里可是不安呐。”

    “国公这话怎么讲?”

    “你不是提过石敬瑭吗?若是当年没有朱洪武起兵夺回燕云之地,这就难说。再说了,纵然夺回了,石敬瑭的骂名还是背着呢。关键是能不能在我死前,把喀尔喀蒙古旧地都弄回来?死前弄回来,那就是白登渭水、忍辱负重。弄不回来,等到将来别人弄回来,那我不还是石敬瑭吗?宋时天边,就在辽地;此时天边,却在你说的北冰洋啊。”

    说罢,瞅着刘钰问道:“你到底明白明白这件事的关键在哪?”

    “国公,人各有异。你认为的关键,未必是我认为的关键呐。”

    齐国公用右手的手背敲着左手的手心道:“这件事的关键,就在于喀尔喀部臣服了。不是纳贡,也不是羁縻,而是做了诸夏的诸侯爵。这和以往就不同,现在蒙古不是室韦都护府、北庭都护府,而是有节度使的,是要驻军的。所以,喀尔喀部的旧地牧场,就是国朝的土地,要不回来那就是卖国。”

    “为了日后边疆少有争端,也为了准噶尔部事,所以要对罗刹的称呼让步。并立为帝,这种事,就是辱国。这才是咱俩真正要背的锅。太宗皇帝当年遗训,不得因言获罪;又鼓励白身议政、鼓励酒肆茶馆畅谈国事……”

    刘钰心说这还用你说?这事儿我早就门清,只是生米都快成熟饭了,叽叽歪歪也没有用了,笑道:“我当多大个事儿呢。让他们谈去呗。卖国也好,辱国也罢,都这样了,还能咋办嘛。要我说,我还嫌卖的不够呢。”

    齐国公愕然。

    瞪大眼睛,透过飘摇的水汽,或许是酒劲儿上涌的缘故,觉得刘钰都有些扭曲。“卖的不够?你还想怎么卖?”

    “条约中加上一条。允许罗刹使团入京,朝见天子。而我朝也派人前往彼得堡,祝贺罗刹沙皇登基。形成定例,各为帝位,新帝登基,互相朝贺。最好还能借此机会,派些人去欧罗巴转转。我估计就罗刹国现在牝鸡司晨、禁军政变的传统,三五年就可去一趟,倒是可以借此多多了解西洋事,以作开眼看世界之窗口。”

    “最好还能选派一些品学兼优的勋贵子弟,入罗刹的科学院学习,若是能评个院士什么的,将来归国……”

    齐国公以手扶额叫苦道:“你知道上一个帝贺帝之事,在什么时候吗?”

    “不知。”

    “八十年前。左懋第被逼着南帝贺北帝,南北二帝约为叔侄,让吴三桂效苏秦挂六国相印做清之平西王、明之蓟国公。你还叫选派勋贵子弟去罗刹求学,评个院士?怎么,真就要效吴贼,大顺之勋卫、罗刹之院士呗?你真是嫌这黑锅不够大,还要往身上再背一个啊。”

    刘钰哈哈大笑,笑的肚子都有些疼了,心说这哪跟哪啊?

    这样的大顺可真是有趣儿,也好也不好。

    好处是到了屈辱时刻,若也有一鸦二鸦,一定会迸发出惊人的力量,死不投降,抗战到底。不过最好还是没有这个机会。

    悲壮这种情调,虽美,却痛。

    说起背锅,刘钰不由想到了皇帝说过的那番话。

    “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国公啊,咱们已经背锅了,就不差这一个了。你不是想着死前收复喀尔喀部旧地,混个‘忍辱负重’的身后名吗?加上这一条,便多了一成可能。一则查探罗刹局势,二则学习罗刹技巧。等到有能力撕条约的那天,自然也就不用去了。”

    齐国公听着“债多不愁、虱多不痒”的熟悉,也是笑的前仰后合,擦了擦眼角的两滴咸水,也不知是笑的还是被铜炉的热气熏的,半晌道:“好吧,这事我做得了主。依你,遣使互贺,以成规矩。还有什么古怪的?”

    “没了,都是正常的了。一会饭后我好好睡一觉。明儿写出来漫天要价的章程,后日正式谈。”

第八十三章 转机!俄国背锅侠来了

    清晨醒来,宿醉未消。齐国公的心腹亲随已经将草拟的“漫天要价”章程送了过来。

    梳洗完毕,生了火炉,刘钰翻看着齐国公草拟的章程,觉得尚可。

    他对这次划界的领土问题并不是太在意,早晚要撕的东西。倒是对昨天和齐国公请求的那件事很在意。

    天朝两千年,历朝各代都有自己的风格。但大顺到现在,还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

    整个大顺的民间舆论,颇有些“明末PTSD”的意思,对明末的那场差一点神州陆沉的惨剧,产生了极大的应激反应。至今这种心态上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还未平复,旧疮将复、新肉未生。

    再加上当年大顺选择了叶适、陈亮的学派作为官方儒学,更是在文化和外交层面上推波助澜。

    一方面以李唐自比,希望武功昌盛、胡人臣服、拓土万里。事功主义之下,对技术也不是很排斥;一方面又自信正统,天朝上国,华夷有别,自与蛮夷不同,在一些地方又过于死板执着,坚守不放,在文化心态上颇为固步。

    看似矛盾,实则情理之中:士大夫用望远镜看星星,和士人逼女人裹脚,并不互斥;接受西方科技与文化自信也不互斥,互斥的是天朝上国和平等外交这样的事。

    提前数百年,这没的说,天朝就是无可争议的文化科技强势;如今却需要面临以往朝代都不曾遇到过的外部冲击。

    一个朝代的风格,总有历史的原因,也总是在盛世铸就的,大顺的朝代风格也到了快要形成的时候了。

    刘钰很希望趁着这次机会,能够促成罗刹大规模使节团入京;国朝使节团去罗刹参加登基大典。让大顺开始意识到外部世界的变化。

    不过现在还是漫天要价的阶段,在草拟的章程上不能够直接提帝位的问题,这应该是一个用来谈判要价的条件。

    …………

    两天后,谈判地。

    罗刹人惊奇地发现,大顺的卫兵换装了燧发枪,戴上了他们看起来有些眼熟的有瑞典血统的狗皮帽子。

    刘钰把东线之战搜集到的所有燧发枪都带了过来,还没凑够二百支,索性剩余的人也不混装火绳枪,而是拄着国公仪仗用的屈刀。

    这种换装,似乎在传达某种含义。既像是耀武扬威,证明大顺在东边打赢了;又像是在告诉罗刹人,大顺已经开始列装燧发枪,或者至少有意识要列装燧发枪了。

    营帐内,萨瓦伯爵也发觉了大顺这边的异常。齐国公的身边,多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

    只是除了卫兵换装和多出来一个谈判副使外,谈判的问题还是毫无进展。原来是一个人在营帐内喝茶,现在换成了两个人在营帐内喝茶。

    这一次,轮到萨瓦伯爵坐不住了。

    彼得堡刚刚传来消息,沙皇叶卡捷琳娜一世,因心脏病去世。

    这在萨瓦的意料之中,叶卡捷琳娜一世女沙皇,那是真正臂上能跑马的人物。

    当年彼得举着沉重的元帅杖和人开玩笑,问谁能平臂只用三角肌把元帅杖平举起来,一堆卫兵都做不到,叶卡捷琳娜一世撸起袖子平臂就举了起来。体壮胖,又生性不羁,做了女沙皇后更是玩的开,酗酒加一些激烈的运动,心脏病突发而死实在不难料想。

    但女沙皇一死,彼得废太子的11岁的儿子彼得二世,在重臣的支持下上台了。

    彼得大帝死前,为了防止废太子一系登上皇位废弃新法支持旧党,连继承法都改了。允许女性登基,就是为了防止废太子余党和守旧派上台。

    如今11岁的小沙皇上台,明眼人都知道这就是个傀儡。

    11岁的孩子……

    眼看,一场禁卫军政变又要酝酿,一场大规模清洗就要进行。

    内部的混乱,萨瓦在外,还能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可外部的问题,让萨瓦真的坐不住了。

    不久前,东线战场上,大顺天子释放了一些军官,让这些军官转达俄国在贝加尔地区和雅库茨克的督军,立刻退出中国的领土。

    这些军官带回来的消息,更让萨瓦坐立不安。

    军官说,大顺的攻城手段,很明显是法国军校的标准课程。而且在大顺军队中,发现了法国军官的身影,甚至可以看到法国王室的鸢尾花旗。

    以及……在城中,他们隐约听到了奥斯曼的军乐。

    这两个消息,顿时让萨瓦如坐针毡。

    俄土死敌,已经打过三仗了,第四次已经开始酝酿。

    至于法国,叶卡捷琳娜一世本来准备把女儿嫁给法王路易十五,但路易十五却娶了波兰废王的女儿。波兰问题和嫁女儿被拒两件事,让俄国刚刚和奥地利缔结了反法同盟。

    现在,被俘后释放的军官却来告诉他,大顺攻城的方法明显是法国式的、而且还有法国的军官团在大顺的军中做指导,这不啻于晴天霹雳。

    俄国没办法在西、中、东三个方向的,都树立一个帝国级别的敌人。不管是法国、土耳其还是大顺,任何一方都需要俄国消耗极大的力量。

    俄国有没有必要,为了远东,流太多的血?

    喀尔喀蒙古的归顺,更让萨瓦恐慌于漫长的边境线,需要多少哥萨克和棱堡?

    内部政变、外部树敌,这两件事加在一起,终于让萨瓦坐不住了。

    眼看着大顺又派来了新人,卫兵开始装备燧发枪、戴上了很有瑞典血统风格的狗皮帽子,这都让萨瓦决定,先开口。

    “贵国使团必须解释,为何贵国不宣而战?俄罗斯帝国对贵国的侵略行为,表示极大的愤慨。阿穆尔河流域,已经归属于沙皇陛下,你们的行为是侵略。”

    萨瓦用的拉丁语。

    这一次不用别人翻译,刘钰立刻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地图,铺在了桌面上。

    “黑龙江流域,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领土。难道一百年前波兰人攻占了莫斯科,你们夺回莫斯科是侵略吗?”

    到了真正想谈正事的时候,讲究个打人不打脸。可在谈正事之前的扯淡阶段,那就要专门打人专打脸。

    提到波兰攻占莫斯科的事,萨瓦怒道:“贵国的首都,八十年前也被通古斯人占据过。况且,阿穆尔河流域的首领贵族,已经臣服于沙皇陛下。那里自然是俄罗斯帝国的领土。”

    刘钰指着地图道:“在明朝的时候,这里已经有了驻军。这是黑龙江江口的碑文,现在碑文仍在,你可以派人跟随我们去考察。明朝和大顺的关系,就像是留里克王朝和罗曼诺夫王朝,理所当然继承其一切法理之土地。”

    萨瓦看着永宁寺碑的拓本,以及详实的地图上标准的明朝各个卫所的位置,只能转而争辩道:“那时候他们臣服于明朝,但是现在他们的首领已经臣服于沙皇。”

    刘钰大笑。

    “华夏天子,和你们不一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华夏没有实爵,只有虚爵。”

    “你们的王,全称是大俄罗斯、小俄罗斯、白俄罗斯之王;基辅、斯摩棱斯克、普斯科夫公爵;特维尔王公、彼尔姆王公、梁赞、别洛焦耳斯克……”

    报菜名似的把萨瓦之前提交的文本中的沙皇全称念了一遍,差点憋过去,深吸一口气道:“华夏天子不是身兼数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说黑龙江流域的一些首领向你们称臣,那关他们的人民什么事呢?你可以把那些向你们称臣的贵族带走,但土地是属于生活在那里的人民的,他们早已经向华夏天子表示了臣服,每个人都是天子的直属臣民,华夏天子为他们的直属臣民要回土地,这是很正常的事,怎么能够说是侵略呢?”

    说完,又用齐国公做了个例子。

    “这位是大顺的齐国公。齐是一个地方,难道说齐国公就拥有齐地的主权吗?这根本不是一回事,那里的贵族向你们称臣,那么他们就不再是华夏天子的臣,华夏天子就要从选一位臣管辖那里的土地。他不再是华夏天子的臣,又凭什么拥有那里土地的管辖权呢?况且,拥有管辖权也并不拥有所有权,难道莫斯科的市长可以直接把莫斯科卖给我吗?”

    两边鸡同鸭讲地打着嘴炮,对于法理的认识根本不在一个频道,完全就讲不明白。

    齐国公一言不发继续喝茶。

    既听不懂,也不想听,这种嘴炮是最没意思的。他是信得过刘钰的,既然皇帝让刘钰过来当副手,这种事自然是让刘钰去办。

    刘钰自然是不怕打嘴仗,有了白令“送”的地图,手里有图,说话不慌。

    扯淡扯到后面,已经扯到了唐高宗李治有万王之王的宣称,地图开疆,痛斥俄国对波斯的侵略。

    反正刘钰不急,他知道俄国现在无力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战争,至少在黑龙江流域,是集结不出一支野战部队的。

    白天吵架,晚上喝酒、吃火锅。周末休息,出去打猎。

    他在拖。

    拖俄国的政局出现混乱。

    从农历的七月中一直扯到了八月中,终于拖到了一个转机。

    这一天正是星期天,照例不举行谈判。刘钰发现俄国的使节团里出现了一批新人,他以为是俄国又强硬了,心里不免紧张。

    可第二天,一直和他们谈判的萨瓦不见了,出面的却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儿,也是个伯爵。

    刘钰让齐国公写了个条子,拿了二百两银子的公款,花钱贿赂了一下俄国使团的人,问清楚这老头的身份后,顿时激动了。

    这老头,叫彼得·安德烈耶维奇·托尔斯泰。应该就是那个托尔斯泰的老爷爷,出生那年正是大顺荆州大战阵斩勒克德浑的那一年,如今已经八十多了。

    这人干过一件事……就是他去那不勒斯,把如今小沙皇的爹、当年的废太子抓回来的。也是他,做审判长判处废太子死刑的。

    背锅侠。

    再明显不过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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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介绍:
假如明亡后是一个汉人王朝,会是怎样?
刘钰穿越后,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个历史拐点下的王朝大顺。
起步就是公爵之子,有爹有娘有丫鬟,钱多人多关系多,生活枯燥之余,刘钰只好找点事情做。
于是……
新顺173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顺173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顺173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