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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顺1730txt下载     新顺173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四章 全员赌棍

    切里科夫拉开帐篷的时候,东方升起的红日有些刺眼。

    太阳每天都会照常升起,不管你昨天承受了多少痛苦。他这样想着。

    一只早起的蜜蜂围在他的身边嗡嗡,习惯性地一甩头想要用发辫赶走这只蜜蜂,却没有了之前那种熟悉的、甩动发辫的快感。

    摸了摸头顶上胡乱扎起来的发髻,切里科夫冲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虔诚地画了一个十字。

    营地外的江面上,那艘探险队的船已经升起了帆,几匹马套着绳子,准备又一天的路程。

    远处的刘钰和往常一样,在那用柳树枝刷牙。他只刷牙不洗脸,因为脸上的油污可以保护一下皮肤,不至于风吹日晒到皲裂。

    趴在水边漱了漱口,回头就看到了活着的切里科夫。刘钰冲他笑了笑,什么都没说,自顾自地离开了。

    骄劳布图跟在刘钰的身后,想着昨晚上发生的事,皱眉呸了一声道:“我还以为这厮肯定会自杀呢。”

    “卧槽你能盼着点好吗?我费劲巴拉的,不是为了让你看一场英雄谢幕的戏的。人家枪打不着火、发辫缀的颈子疼,不行吗?”对骄劳布图的呸声,刘钰颇为反对。

    “大人难道不怕他诈降?当年巫山伯马世耀也是诈降多铎,若不是信被截获,当日潼关……”

    “得了吧。夫英雄者,之所以被人歌颂,是因为少。哪有这么多坚贞不屈的人?一会儿你去他的帐篷看看那皮囊酒是不是都喝了。要是都喝了,就是真的不想死。要是没喝,或许可能是假意归顺吧。”

    “再一个,你不懂罗刹人。假意归顺日后反正,不是他们的思维方式。真正的圣徒,是做圣愚,死在建成人间天国的路上,哪怕自己的尸体被人遗忘、被野兽啃食。这个人间天国可以是人间天国,也可以是某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祖国母亲?比如别的什么,任何奇怪的目的。”

    “这个切里科夫第一选择是舍了命去试图逃跑,最好是途中被野兽啃伤、奄奄一息,叫人堕泪,把情报送回去。过程很重要,越危险、越苦难,内心越爽,精神就先入天堂了,但假意归顺借机逃走会让这种爽感消失,不会考虑的。第二选择是自杀。这两个选择他都没选,那就是要好好活着了。”

    骄劳布图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朝着切里科夫的帐篷走去,片刻后回来道:“酒都喝了。”

    “那就是了。喝了那么多酒还没死,以后也不会死了。第一次想自杀很容易,第二次就难得多。这人你可看住了,我有大用。只要其余人还活着,他在罗刹就已经死了。魂儿死了,他又没自杀,那是真的不想死。”

    “大人是要诈开罗刹人的城堡?”

    “哈哈哈哈……你是说书听多了吧?哪这么简单?不过多做准备,总不会错的。咱们这功劳,可不容易得。”

    说话间,远处江边疾驰而来了一名骑手,正是刘钰之前派回去的人。两个人赶忙迎了过去。

    看着皇帝批复的那句话,刘钰皱了皱眉。

    “这么快就回来了?陛下銮驾如今何处?”他还琢磨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呢,看着样子皇帝居然没在京城?

    这是要去前线微操?

    “回大人,我去的时候,已在吉林船厂。”

    “就这一句话?”

    “陛下并未再说什么,倒是问了问杜锋的事。给翰朵里的杜都尉也降了道旨。”

    “说的什么?”

    “自古罚罪,论迹不论心。边军巡边,其有罪乎?”

    一旁的杜锋听到这句话,长松了一口气,脸上不动声色,心想刘大人你这点小心思,可是被陛下看透了。陛下说的大有道理。自古罚罪,都是论迹不论心的。论迹,我又没劫到;论心,我还说我就是为了巡边呢,以为你是走私贩子呢。

    可再想想之前刘钰说的“前途”问题,心里又犹豫起来。

    之前自己的赌注能押上的太少,本来既犯了罪。

    可现在,皇帝陛下似乎是赦免了自己的罪行,金口玉言,自己再跟着刘钰干,这赌注要押的可就大了。

    赌?

    还是不赌?

    旁边的骄劳布图也琢磨着这两句话,品了半天,小声问道:“陛下是什么意思?”

    他心里略有些失落。

    这一路跟着刘钰,看得出刘钰对罗刹人很了解,若是真有心干一票大的,或许真能干成。

    若是干成了,那可是大功一件。

    如今陛下回了这么一句话,实在让骄劳布图捉摸不透,这是不准的意思?

    身后有余忘缩手、待到无路想回头。可不就是在告诫刘大人不要太贪,适可而止?

    但这东西就像是和弟兄们推牌九啊,万一赌赢了呢?

    刘钰歪头看了看努力保持神色不变的杜锋,问道:“乐坏了吧?没事,笑吧。”

    杜锋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朝着西南方皇帝大概的位置咚咚地磕了三个头,好半天才站起来。

    “陛下宽容慈仁。我日后一定……”

    大发忠心壮志之词的话才说一半,就被刘钰摆手制止了,说道:“得,你在这说,陛下也听不到。精忠报国什么的,事儿上见吧。”

    “如今既是陛下免了你的罪,你也算是解脱了。不过咱们的大事,你就没法做主了。”

    “老舒,你带人在后面慢慢走。到了江口汇流出找一处小湖,把船舶好。记住,一个罗刹人都不能逃走。我和小杜这就去翰朵里卫城。你也尽快回去。”

    骄劳布图心中一喜,试探着问道:“大人的意思,这事还有转机?”

    “陛下要是真不让干,你觉得我有多大的胆子?”

    骄劳布图心中一琢磨,笑道:“那是了。好,大人这就去吧。时间也不早了,再拖一阵就要来雨季了。”

    拱手作别,刘钰和杜锋挑了几匹还算壮实没有被拖垮的马,带了十几个人,在马背上绑了两只桦树皮船,沿着江边朝着翰朵里卫狂奔。

    马背上的颠簸很有节奏,很适合思考。

    刘钰琢磨了一下皇帝的话,觉得皇帝的用意再明白不过了。

    赢了,那就是皇帝洞察明见,信任前线将士。

    输了,那就是刘钰贪功冒进,大罪当诛。

    皇帝写的模棱两可,本身就是一种态度。如果真的不想让刘钰冒险,一封措辞明确的旨意即可,刘钰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回去。

    眼下,就只能把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争取到杜锋的老爹加入到这场赌局之中。

    …………

    翰朵里卫城中,在这里吃住了大半年的馒头正在接受每天一次的日常。

    “喂,我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杜铃凶巴巴地问着,和昨天的态度一样,杏子般的眼睛里和每天一样充满着不满。

    “我家公子什么时候回来,你哥哥就什么时候回来。”

    在京城公爵府里,接触的丫鬟都没有杜铃这样凶巴巴的气势,这里也没有太多男女大防。

    小丫头的味道着实清新。

    公府里的丫鬟一个个像是被种在园子里的花,这丫头倒像是在田地里肆意生长的野菊,一股子浓浓的野麦子被太阳晒过后的味道。

    馒头其实很享受这种每天凶巴巴的质问,哪怕每天的问题和回答都一模一样。

    “我都说了,我是个人质。我在这,你还怕你哥哥回不来?”

    “嘁……你算什么人质?”

    脱口而出的一句话,馒头还没来得及不满,杜铃自己心里先是有些过意不去了。这话说的有些伤人,倒像是说馒头就是个奴仆,哪有资格当人质?

    悄悄抬眼打量了一下馒头,发现馒头并不在意这句实话,而是笑吟吟地也正看着她。目光相对的一瞬,杜铃赶忙把眼神挪开,讷讷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馒头嘻嘻一笑道:“实话实说嘛。那有什么?我家公子说了,心里记恨得找准对象。是和说实话的人发怒?还是和造成现实的人发怒,这我还是分得清的。”

    “我们这些为奴仆的,都拜铲平王。当年太祖攻入北京,江南像是我们这样的人便说过:天地迴薄,贵贱翻蹑,我辈何必长为奴乎?如今没有了世奴,我跟着公子日后也是要当良人的。”

    “我家公子常说,明时有贱籍奴籍,如今新朝取缔的贱籍奴籍,不准蓄养世奴,这该感谢谁?所要感激的,当是当年不欲为奴的万千江南奴仆血、前仆后继的贱人起义,而非是仁义之言,更不是……呃,反正……既明白了要感激谁,自然也就明白了该记恨谁。你只是说实话,又不是你导致我小时被卖的。”

    跟着刘钰久了,馒头的想法也和之前大为不同。

    铲平王起义败亡,这个反抗精神象征的“淫祀”,大顺顺水推舟允许那些脱离了奴籍贱籍的人祭拜。

    把内核的精神剥离,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成为了不妨碍封建统治的偶像,摆在那。

    但终究明末江南奴仆矿工的血没有白流,即便从洪武年一直延续到明末的铲平王,“无害化”成了空空的躯壳,反抗有理、人皆平等、无有贵贱的精神终究还是保留了几分。

    馒头这番话其实只是想告诉杜铃,自己不是世奴,自己是有机会成为正常人的。而且自己的公子对自己不错,说不定会提携一下自己。

    和每一个真正的雄性动物一样,馒头只是如同孔雀在展示自己的尾羽、麋鹿抖擞自己的叉角。

    而他此时,也不过想要拐弯抹角地告诉杜铃,自己其实也是同类而非低贱的异类。

    某种意义上讲,雄性的仆和雌性的人,是有生殖隔离的。

    “这个女孩子很好,和府里的丫头不一样。我好想娶她做老婆。”

    馒头心里早就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并不突兀也不偶然,只是现在看来有些遥不可及,身份的差异终究有些大。

    他是仆,对面再怎么野、再怎么没有温顺女德,那也是个五品武官的女儿。

    成与不成另说。再瘦弱、鹿角再小的雄鹿,也会在春日勃发的时候尝试着在雄鹿面前转一转。若是连胆子都没有,那可真是从心灵上彻底被阉割了。

    馒头知道自己现在还不是一头鹿,只是一头糜子,甚至是更弱小的獐子,或许以后有机会变成一头鹿吧。

    是不是要趁着这次机会,跟公子说一声,让他提携我一下,从军赚个出身?

    大不了,用命赌一把!

    正准备再和杜铃撩骚几句,外面传来了一阵狗叫,隐隐还能听到两个人在说话。

    “这就是你家?还行嘛。”

    “是了,大人,这就是寒舍了。家父应该不在家,不过很快就会回来的。寨子里消息总是传的飞快。”

第五十五章 说服

    “哥!”

    “三爷!”

    馒头和铃铛同时跳起来,呼喊着自己关心的人,冲到了门口。

    院子里,杜锋刚跳下马,刘钰还在马背上整理衣衫。混成勋卫混到的锦服和绣春刀还没机会穿戴几次,这好容易从无人区回来,赶紧换了上。

    “呦,在这儿吃的不错啊。馒头,你胖了。”

    馒头走到了刘钰身边,喜笑颜开,扶着刘钰下了马道:“三爷倒是黑瘦了。”

    主仆相见,滋味万千,可论及真情还是远不如旁边的兄妹重逢。

    杜铃像是一只归巢的鸟儿,围着杜锋转了好几圈。

    大半年不见,憋了满肚子的话,这时候却一句也说不出。到最后,只是化作一声啼哭,一句含着不知道多少思念融汇成的一个字。

    “哥!”

    “好了好了,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也没少胳膊少腿的。爹呢?”

    伸手拍了拍妹妹的头顶,杜铃伸出手背抹了抹已经淌到了下巴的眼泪,知道哥哥有正事,便道:“我去叫。”

    说完,没有裹过脚的脚丫儿迈开步子,两步并到了杜锋的马旁。

    一甩头,乌黑顺直的麻花辫子绕到了身前,用牙咬住,踏到马镫上一蹬,如同回翔的燕儿,借势侧身坐上了马背。

    根本没有让马转过圈子,用力地一踢马肚子,在院子里奔了两步,直接跳过了低矮的院墙栅栏,朝着北边化作了一道残影。

    都说当兵三年,看见个裂开的桃儿都能浮想联翩鸡儿梆硬。刘钰也是跟着一群糙汉在走了小一年,如今见了个女孩子,心里竟是没出息地噗通了两下。

    随后扭过了头,心想自己的婚姻自己是做不了主的,也不知道自己那个便宜老爹要把自己拿去和谁联姻。

    只盼着自己将来的媳妇儿不是个裹小脚的,最好有点共同语言,那就算是烧了高香了。

    片刻后,腿有些瘸的杜迁从外面匆匆骑马回来了。

    四十多岁的人,在马上很是灵巧,下了地就从鞍子旁取下了一副拐。

    拄着拐一瘸一瘸地走到了两人身前,先是捏了捏儿子的肩膀,点点头,这才望向了刘钰。

    “父亲,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殿前勋卫、当朝翼国公公子,刘钰刘大人。”

    “刘大人,这是家父。现为翰朵里折冲府的都尉。”

    两个人名义上的官职一般大,杜迁是从东北砍到西北砍出来的,刘钰则是有个好爹。虽然勋卫同五品,可杜迁还是先给刘钰行了个礼,刘钰还礼后,伸出手和杜锋一起扶着杜迁进了屋。

    屋子里再没有其余人,刘钰就将这一路上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了说。

    他也没有兜圈子,说完了事情经过,开门见山。

    “杜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一开始,我是想要借杜锋的力的。说什么将功折罪之类的,他年纪小,被我唬住了。我知道杜大人就这么一根独苗,想来定是愿意为了儿子,跟我干一票大的。”

    “一来有这样的想法,二来嘛,相处的久了,我与他也算投缘。这事既是为了我,也算是给他找条出路。”

    杜迁摸出来了自己的烟袋,手里拿着一根木刺轻轻挑着里面的烟油子。等刘钰说完,他放下了烟袋,歪头瞅了瞅刘钰,笑道:“刘大人好算计。只闻有坑爹的儿子,却少见坑儿的爹。我老家是郓城的,刘大人这一手‘赚上梁山’倒是用的纯熟。”

    听刘钰说完了来龙去脉,杜迁这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给自己这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小官降了那么一道奇怪的旨意。

    翰朵里卫城抢劫商队的事,圈里的人都知道。不过也没有杀良冒功,一个个也都没觉得算是怎么回事,兵匪想法也是简单:老子在这戍边,抢你点银子花怎么了?

    后世人民的军队之所以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把那三纪律八注意全都反过来,是旧军队的常态。

    唯二的两朵“奇葩”,一是岳家军,另一个就是战国时代到处帮忙守城的那伙人,最起码明确写着守城拆房要原价赔偿,征借的米粮要登记清楚做合契账。

    这种常态,谁都清楚。

    大臣明白,皇帝也明白,岳爷爷在上面查账的时候能敢拿出账本,就能把查账的人感动的要哭,以为是遇到鬼事了。

    但自古以来,朝中向来都是以“圣人”的标准要求人,然后皇帝选择性的执法作为雷霆雨露皆为圣恩。

    劫商队的事,谁都知道,但谁也不敢拿在明面上说这不是罪。

    这事可大可小,杜迁接到那封古怪圣旨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事已经不算事了,至少是既往不咎了。

    要说这也算是荣光了,自己小小的五品官儿,居然能接到圣旨,家里面除了祖奶奶的那个扎过孙之獬的锥子,总算又有了个传家宝了。

    眼见刘钰说的开门见山,杜迁也不打官腔了,直接反问道:“刘大人还有这心思,那是陛下并未直接降旨教你不准做。大人专门跑到我这里,想来是觉得有本事说动我的。我不妨洗耳恭听。”

    刘钰哈哈一笑,直接道:“无利不起早啊。先说好处。”

    “其一,我父亲是翼国公,我舅舅是襄国公。日后小杜兄弟真要是入了武德宫,在京城,我罩着他。”

    杜迁点点头,拱手道:“有大人这句话,那就先谢过大人了。”

    这好处只说了一点,杜迁的心思就活动了。

    正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即便自己儿子能考入武德宫,若是没有关系,那也难混。这刘钰虽然不是翼国公嫡长子,但陛下能选他为勋卫,显然前途不可限量。在京城的关系,更不用说。

    稍微走动走动,哪怕平时亲近一下,自有人会高看一眼。

    按说他这个折冲都尉也是五品,不大不小,可实际上松花江一带的折冲府都尉,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没后台的。但凡有点后台,都不可能在这种地方。

    府兵不是五营精锐,不拿军饷,也不发军饷。做府兵的长官,不管军饷,放屁一点也不响。

    论起来,可能都不如防御使下,每年征兵时候查勘马匹是否合格的马倌儿:最起码那是个一句话就能让府兵倾家荡产去换马的人。

    他这个折冲都尉既不管田、也不管钱,唯一能管的就是府兵公田马草场的分配,靠着这么一丁点小权利,大家还能客客气气的。要是不带人劫掠商队给这些府兵找点钱花,这些野惯了的府兵可不会服他。

    就这样的人脉关系,就算陛下赦免了杜锋的劫掠商队之罪,真的考入了武德宫,正常情况若没关系,指不定扔到那个旮旯里当一辈子小官了。

    当然要是能考入上舍、评为上上,等同东华门外唱名,那又是另一回事。然而这并不现实,属于梦里啥都有的范畴。

    眼看刘钰还准备继续说其余的好处,杜迁摆手道:“刘大人,好处的话,就那一点就足够了。但上面的命令,是让我严加防守,如果出了什么差错,我的脑袋就没了,犬子怕是也要跟着受牵连。”

    “我就想知道,大人到底准备怎么办?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我在边军也混了这么多年,大人的办法能不能用,我还看得出来。若是能用,我自然愿意跟着立个功,为犬子搏个好前途。”

    “但若不能用……大人也勿怪。我赌不起。”

    刘钰见杜迁也是个爽利人,心下高兴,和这种人说话要简单的多,陈明利害就好。

    “其实说起来也简单。”

    “孙武子言: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这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就是关键。”

    “赵之李牧,大纵畜牧,人众满野,匈奴小入,佯北不胜,以数千人委之,单于闻之大喜,率众大至,牧多为奇阵,左右夹击,大破杀匈奴十余万骑也。”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匈奴人好马,李牧久在边陲,自然知晓。杜大人亦是久和罗刹的哥萨克打交道,哥萨克喜好什么,难道杜大人不清楚吗?”

    “堡垒没有人就难以守卫。哥萨克离开了堡垒,就不难击败。五百人的堡垒,不能被没有炮的一千人攻取;可若是百余人的堡垒,难道真的就攻不下来吗?”

    “攻堡、攻堡,人若没了,堡自然陷落。”

    杜迁手里的烟袋抖了一下,竟是忘了裹一口。虽然刘钰掉了几句书袋,可李牧的故事杜迁还是听过的。

    “你是说……用财物诱骗罗刹人出城劫掠,我们埋伏袭击?只要杀了人……堡垒自然守不住了?”

    刘钰点头道:“我俘获了几个罗刹人。听他们说,在罗刹腹地,那些哥萨克前一阵还抢了罗刹的官船。抓到的哥萨克被绞死在十字架上,顺着顿河往下漂,警示那些人。杜大人虽然经常劫掠商队,可劫掠官船的胆子还是没有的吧?那哥萨克连罗刹官船都敢劫,若是发现一队落单落难的商队,又当如何?”

    “那日我去罗刹城堡,哥萨克流氓成性,顺手就抢了我的帽子。只是当时人人带枪,又有百余号人,靠近城堡后他们也没敢动手。”

    “可若是有一支几十人的‘商队’,满载着货物,船在黑龙江沉了,寸步难行。只能在那等待救助、营造船只,升起篝火冒出浓烟,引诱哥萨克斥候前去查看……难道那些哥萨克会对这到手的肥肉无动无衷?”

    “冬天抓鸟,撒一把米,扣个箩筐,是胜过爬树去找鸟窝的;夏日捕獾,扔一块臭肉,套一根绳索,也是胜过冒着被獾子咬伤的危险去抠树洞的。”

    “杜大人是常劫商队的,但也没胆子如哥萨克那样去劫官船。换位思之,若是杜大人为哥萨克头目,连官船都敢劫,这样的买卖,你干不干?劫不劫?抢不抢?”

第五十六章 埋伏

    杜迁心想,这他妈不是废话吗?我用得着有劫官船的胆子?就我现在的胆子,真要遇到这样的商队,我的腿都能不怎么瘸了。

    这办法好是好,但自己可没法用。

    朝廷没有命令,自己这么干,那就是擅启边衅。

    朝廷要开战,自己又没有过硬的关系,等自己知道的时候,罗刹人肯定也知道了,定然不会上当。

    要不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呢?也未必刻意提携,只要提前知道些消息,得到些内幕,就能干出来别人不敢干的事。

    “妙啊!妙啊!效李牧之故智。罗刹人定然上当。”

    刘钰笑道:“我也把话说的再明白点。这事儿,罗刹人上当了,咱们就干票大的。我吃肉,令郎喝汤是没问题的。”

    “罗刹人不上当,我就是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没炮的情况下,靠这千把人攻下罗刹人的城堡。”

    “那要不上当,那咱们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关系还在,日后令郎真的去了武德宫,我还会照顾,这没二话。”

    杜迁心中大喜,只觉得刘钰这番话竟是比那些郎中的膏药还还用,自己的老腿都不怎么疼了。

    咕噜一下奋力站起,冲着刘钰躬身来了个大礼道:“多谢刘大人了。咱们这就去查看一下地形,选一处好位置?”

    “嗯,事不宜迟。若是别处已经打起来,咱们可就来不及了。杜大人腿既有伤,这查看地形的事就不要去了。我和令郎带人去就成,大人将翰朵里城的人召集一下。”

    “咱们要功,士兵要钱。破了罗刹人城堡,里面的钱财、毛皮,你我都不要,全分下去。”

    杜迁连连称是,心想真要是干成了,那点毛皮银子算个毬?有军功,有官位,还怕日后没银子?

    倒是这位小刘大人能想着城中的人如何出力,也算是难得了。

    事不宜迟,两人也不再客套。

    刘钰出了屋子,叫来了在门外等待结果的杜锋。

    杜锋一看自己的老爹拄着拐还喜气洋洋,哪里猜不到这是谈成了,长长松了口气。

    之前一直不知道自己是盼着谈成还是谈不成。

    可如今心里只剩下高兴,竟无半分考虑“怎么就谈成了呢”的后悔。此时才知道,原来心里一直盼着的就是谈成这件事。

    跟着刘钰上了马,叫上了馒头和其余几个好手。划着小船,让马跟在船后面泅渡,直接过了松花江,直插罗刹人在黑龙江畔的那个堡垒。

    趴在堡垒远处的树丛里,刘钰拿着望远镜观察了一阵。

    对面的汉尼拔果然在组织人手修缮堡垒,正在外面挖坑。

    但还有一大票的哥萨克根本不干活,就在旁边看热闹,估计这个黑人也管不了这群不受拘束的哥萨克。

    从对面的状态上看,应该对于顺俄开战这件事并无防备。亦或者即便开战了,相隔千余里,这些人可能还没得到消息。

    这正是个机会。

    从堡垒旁退回,在下游,刘钰为那个哥萨克选好了一处“坟地”。

    紧靠着江边,旁边是个小山谷,距离罗刹人的城堡不远不近。

    如果点燃篝火,往上面覆盖一些新鲜的芦苇闷出烟,在上游的斯捷潘诺夫斯克足以看得到。

    附近树林茂密,正可以伏兵。

    路上的退路就一条,只要掐断后路,那些顿河长大的哥萨克都会水,第一反应肯定是跳水逃命。

    准备一些小船提前藏好,这里是下游,逆流而泳,那些跳水逃命的哥萨克跑不过桦树皮船的。

    将周边的环境仔细查看后,刘钰决定就把诱敌伏击的地点选在这了。

    记好了标志物和位置后,这一群人沿着原路返回了翰朵里卫城。

    几天后,骄劳布图带着的人也已经返回,刘钰花钱从卫城的府兵军户家里买了一些吃的和酒,休息了两日,便开始了行动。

    骄劳布图带着七十人,将马车赶到山谷。把一辆辆马车结成车阵,故意将一些茶饼、大黄在外面晾晒。

    之所以选七十人,因为七十人是个正好的数量。

    人太少,哥萨克不愿意分钱的人多。

    要是就十来个人,这么多货,指不定发现的哥萨克就会和几个好哥们儿干了,人越少分的钱越多。那就毫无意义。

    人太多,哥萨克也知道先要命后要钱。

    要是几百人靠着车阵防守,以哥萨克多年玩车阵的经验,也知道攻不下来,可能就真的“伸出援手、主动救援、公平的要一些好处费”了。

    缴获的那三门炮也都安排给了骄劳布图,让他不要着急放炮,等到哥萨克靠近后再来一波。

    刘钰则带着剩余的火枪手埋伏在树林里,一旦哥萨克上当,强攻骄劳布图的车阵时,自己就从两翼包围过去。

    杜锋带着翰朵里卫的府兵轻骑,在后面等着。找机会袭后,或者哥萨克逃跑的时候,尽可能追杀,不让他们返回城堡。

    杜迁则让翰朵里卫的另一个军官,带着一些赫哲人好手,准备好桦树皮小船,藏在上游的芦苇荡里。

    若是遇到哥萨克跳水逃走,划船去追杀。

    众人的兴致都极高,士气正旺。这种伏击的战事,他们很喜欢。

    杜迁和刘钰联合表示:攻下罗刹城堡,所有皮子和银两,大家平分。他们不按规矩抽一半。

    此外,除了这些毛皮和钱,府兵也高兴于会得到一些人口。

    一般情况,若是俘获了一些人,朝廷会就近安排。被俘的人一般都会安排给府兵当佃农。这地方不是关内,地广人稀,地有的是,缺的是种地的人。

    那艘被俘获的探险船,则在三江口待命,隐藏在水洼中,日后有用。所有被俘的俘虏全部严加看管,不能逃走。

    布置完毕后,刘钰跳到准备好的车阵里。

    “舒兄,你这里的压力是最大的。得把他们吸引住,我这边才好包抄。你得抗住啊。你要是扛不住,那他妈就成我带人围攻数百哥萨克驻守的车阵了。”

    “人是不能再多了。再多的话,我怕那些罗刹人真就选择做个好人来帮忙了。”

    骄劳布图爽快一笑,朗声道:“大人放心吧。这些人又不是雏儿,都是在西北砍过人的。哥萨克能来多少?也就三百吧,弟兄们心里都有数,自然有士气、扛得住。”

    “我倒不怕扛不住,我就怕哥萨克不来。若是那些罗刹人真不来,大人就真没办法了?”

    刘钰思索了一阵,慎重地点了点头。

    “要是不来,就真没办法了。”

    我是没本事靠这点人手,就把一个在法国专门学过要塞工程学的将军防守的棱堡攻下来的。给我三千兵马、五十门重炮,说不定我敢试试。”

    说完这个,又把骄劳布图拉到一边小声道:“舒兄,有个事我得和你说说。”

    见刘钰神秘兮兮的,骄劳布图有些疑惑。随后刘钰的话,差点让他把心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罗刹人里的那个昆仑奴……是罗刹老王的义子。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干这一票了吧?”

    咕……

    骄劳布图费了好大的力气,攒出来半口唾沫,使劲儿咽下去,润了润干巴巴的嗓子。

    心跳的,像是前几年陕甘地震时候抖动的大地,轰隆隆的根本静不下来。血管子里的血,哗啦啦地涌向了脑袋,只觉得满脑子一片血红。

    罗刹王的义子?

    我的天啊!这……怪不得,怪不得刘大人铁了心要干这么一票。

    这他妈要是干成了,刘大人吃大肥肉,老子不但跟着喝汤,说不定运气好还他妈能嗦一嗦肉皮呢。

    “妈了个巴子的。”

    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大人放心吧。我把吃奶的劲儿都拿出来,一定顶住。大人不用急着来,一定要等到罗刹人都上了钩、阵型展开了再包抄。”

    刘钰拍拍他的肩膀,冲他使劲儿地点点头。

    等刘钰一走,骄劳布图噗通一下跪在了江边。

    “罗刹的哥萨克们,求求你们了,来吧。”

    咚咚地磕了三个头,自然不是为了那些哥萨克,而是为了自己这个大功劳。

    前朝年月,管太监叫爹都得论资排辈看官阶,何况这等功劳父母。真要是叫爹就能叫来,骄劳布图是不介意将来到了阴曹地府被亲爹扇两巴掌的。

    磕完了头,准备停当,一把篝火就在江边烧了起来。

    待到火焰升腾,割好的鲜芦苇叶子全都压在了火苗上,闷出了仿佛积雨云一样颜色的黄烟。

    扶摇直上青天,没有半点儿风,便是隔着几十里也看得到。

    刘钰在远处看着升腾起来的浓烟,心想这应该差不多了。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按说自己已经做了该做的,这战术用在正规军身上,卵用没有。可用在抢劫成性的哥萨克身上,也算是量身定制了。

    这要是还不上当,那就只能说一句“命数奇也”了。

    知道自己把眼睛睁大再大也不会提高半分几率,从王母娘娘祈祷到圣母玛利亚也不会加半分可能,刘钰卷了一根烟,猛抽了几口,抽到脑子有些晕才算是平复下了心情。

    一旁的会写几个俄语的小伙子正在那按照刘钰的命令,写了几行字。

    远处,被俘后已经选择束发的切里科夫正被人押着往刘钰身边走。

    刘钰闭着眼睛,驱赶走了吸烟吸猛了带来的眩晕,知道这件事只能等下去了,自己静下心为下一步做准备才是正途。

    会写俄语的小伙子终于停住了笔,用作颜料的鹿血涂满了几张拼在一起的皮子。

    上面的俄语写的很大,也只有简单的几个字母。

    “拒缴牙萨克!”

第五十七章 开战

    车阵里,浓密的黑烟就像是大海里大肥鱼流出的血,那些嗜血的鲨鱼很快就围了过来。

    两个哥萨克骑着马,在距离车阵百余步的地方停下。

    车阵里的人正在忙着演戏。几个人抬着砍伐的木料,一些人正在那剥桦树皮,看上去就像是要赶紧做几艘小船。

    一部分人在篝火旁,好像是要把落水的大黄和茶叶烤干。剩下的人端着火绳枪,警惕地看着外面的哥萨克。

    一声唿哨,那些正忙着“造船”、“烤货”的人一下子全跳进了简单的防御类似车阵里。

    十几个人同时举起了火绳枪,对准了骑马在远处的两个哥萨克。

    一个哥萨克冲着车阵里的人挥挥手,喊道:“你们是商人吗?有懂俄语的吗?你们是中国人还是朝鲜人?”

    喊话的哥萨克胆子很大,提着缰绳慢慢靠近到车阵旁,发现与其说这是个车阵,不如说是用木料围城的防御圈,那些车并没有车轮,很多都像是简单小船的废料。

    骄劳布图示意旁边的翻译接话,翻译站出来喊道:“滚开,哥萨克。我们有很多人。”

    一边说话,一边抖了抖手里面的火绳枪,示威一样冲着那个骑马的哥萨克指了指,示意让他滚蛋。

    那个哥萨克识趣地向后退了两步,大笑着喊道:“你们不要怕,我们是好人呐。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带一些人过来,帮你们把货运过去。你们都带的什么货呀?”

    翻译似乎并不相信他的话,装模作样地和骄劳布图小声地嘀咕了几句,这才出声道:“谢谢你,哥萨克。我们不需要帮助了。我们的船很快就造好了,其实已经造好了很多了,我们马上就要离开。我们的火药都是装在桶里面的,可是没有湿的。我们并没有携带茶叶和大黄,只是一些你们用不到的杂货。”

    说话的时候,几个人还悄悄把摆在外面晾晒的大黄和茶叶向后收拢了一下。剩余的人始终警惕地盯着外面的哥萨克。

    显然,哥萨克的“好心肠”名声外在。

    骑马的哥萨克冲着众人画了个十字,喊道:“好吧。祝你们好运。”

    说完,纵马和那个一起来的伙伴朝着远处狂奔。

    人一走,翻译问道:“舒大人,这能行吗?万一他真是个好人呢?”

    骄劳布图用刘钰教过的话,笑道:“放心吧,好哥萨克都在乌克兰老老实实种地呢。”

    “刘大人说了。咱们要是有好几百人守着,他们就是好人了。咱们就这么点人,他们肯定是坏人。”

    “所有人!”

    “检查火绳、火药。准备拒马、木鹿。一会儿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咱们这不是必死孤军,刘大人带着人就在边上等着呢,不用怕。到时候,咱们就是首功,将来攻下罗刹人城堡,咱们这些人,直接分一成半的货和钱。”

    这些人早就知道刘钰带人在外埋伏着,骄劳布图拥有钱财提振了一下士气,顿时欢声雷动。

    早已准备好的拒马和木鹿全都抬出来抗在了阵前,各个掌哨开始检查小队的火枪。两团篝火也已经升起来,以防备出现火绳熄灭的情况。

    …………

    俄国堡垒内,悼亡节的气氛还残留着。城堡外的坟地里,上坟留下的矢车菊还没有完全晒干。

    护城河里,还飘荡着一些没出嫁的姑娘编的花环,上面用来祈祷的蜡烛都已经烧没了。

    用桦树枝和蕨菜装点的东正教堂旁,几个老太太正在那做祷告。家家的房子前都倒挂着采来的蕨菜和桦树枝,颇有些像是端午节的艾草。

    城堡外的黑麦已经抽出了穗子,大部分哥萨克都拿着死神样的大镰刀在各家分到的草场里割草,准备积蓄冬天的马料。

    蛇麻草淡淡苦味和割倒的青草香,在堡垒四周飘荡着。

    干起活来的哥萨克看起来和南面的农民没什么区别。但当两个骑马的哥萨克跑到草场大声宣告他们的发现时,这些勤劳的农民一瞬间变成了狂野的匪徒。

    女人们欢笑着询问到底有多少货、能分到多少卢布?小孩子追着问那些货里面有没有糖?

    男人则直接扔掉了手里的长柄镰刀,跳上地头的战马,朝着城堡的方向狂奔。他们要去取自己的马刀和火枪。

    城堡里,汉尼拔看着忙乱起来的哥萨克,忍不住骂了一声。

    这些野蛮人,让他们挖掘壕沟和筑城的时候,他们很不情愿,甚至违抗命令。这种事,却不需要任何的命令,全员都兴奋起来。

    汉尼拔管不了这些哥萨克,和那些征召农奴的灰色牲口兵不同,哥萨克很多都是逃亡到草原的农奴,他们选择自治,拒绝任何的约束。

    很多哥萨克都是“造反之后受招安”的,黑龙江畔的哥萨克很多根本就是逃犯,只是彼得赦免了他们的罪行。

    名义上,汉尼拔的军衔是准将,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

    可事实上,这些哥萨克有自己的委员、首领,汉尼拔的话他们并不会全听。汉尼拔真正能管住的部队,只有百十号人,一部分是维持贸易秩序的、另一部分是在国内因为参加政变而被清算到边疆的射击军。

    汉尼拔找到了在哥萨克中颇有威望的一名大尉,指着还没有完工的一段加增的城墙说道:“前几天,我让哥萨克修城墙,哥萨克们说到了割草的季节了,还说什么等到了马蹄紫兰开花后割草就晚了、马就不吃了。现在你们并不是去割草,为什么让你们修城墙你们就没有时间、而去干这种事就有时间?”

    哥萨克大尉咬着自己的小胡子,呲牙一笑,抽出了自己的马刀喊道:“哥萨克的收成,不用犁铧耕不用镰刀割,而是靠马刀和马蹄去耕去割。”

    “我们才不会像草原上的土拨鼠一样去挖洞、筑墙。哥萨克的马背,就是最好的城墙。我们可不是筑城居住的霍霍尔!”

    说完,再也不理汉尼拔,踢了一下马腹就跑开了。

    汉尼拔无可奈何,他管不了,哥萨克们对他也没有丝毫的尊重。

    不知道有多少次了,他听到哥萨克们在后面议论纷纷。

    还有人说,彼得皇帝也喜欢这样的事,所以才会让一个黑人当准将,之所以娶一个波兰军鸡当皇后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在彼得堡的上流社会,他是彼得的教子,新生的贵族;在法国的高档沙龙里,他是启蒙学者嘴里的黑色雄鹰。

    汉尼拔看着城外开始整队集结的哥萨克,摇摇头。

    心想,也不知道这里的城堡加固工作,什么时候能完成?

    不过,自己应该不会在这里太久了。

    前几天他收到了一封来自彼得堡的秘密信件,信上告诉汉尼拔,如今真正掌权的缅希科夫正在编造他自己也是“留里克”家族的后裔,暗示自己也有沙皇的宣称权……老贵族们对这位彼得帮的“摄政王”很不满意,正在秘密联络禁卫军。告诉汉尼拔,请不要灰心,很快事情就会有转机的。

    看到禁卫军又又又要政变,汉尼拔觉得这俄国真的像是第三罗马了。

    本来被流放后还想着继续干一些正事的汉尼拔,在接到这封信后,彻底泄了气。

    本来他就是在宫廷里长大的,一点也不喜欢这些野蛮的边疆氛围。加上这些哥萨克粗俗的留言,让他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很不开心。

    这里的人除了喝酒和抢劫外,根本不懂那些上流社会所谈论的法的精神、契约、权利;也不喝咖啡;更不喷香水;餐具也不是昂贵的中国瓷器;头上没有发套而是脏兮兮的爬满虱子的发辫;开口也不是优雅的宫廷法语;晚上的娱乐没有舞会……简直是一群未开化的野蛮人。

    看着那些和他格格不入的哥萨克已经整队完成,汉尼拔只是摇摇头。

    关上窗子,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继续看洛克的那本《人类理解论》。

    之前他的确是要整修堡垒,身被流放,处江湖之远仍忧其国。但现在,修堡垒只是消磨流放时间的一种兴趣。

    …………

    “来了!来了!罗刹人来了!”

    离得很远,就能听到隆隆的马蹄声。

    骄劳布图站到树上看了一阵,粗略地算了算,来的人还真不少。

    这些哥萨克没有傻乎乎的立刻发动冲锋,一些人下了马,在几个军官的命令下开始整队。

    另一些人则仍然在马背上,虽是准备发起冲锋。

    整队的哥萨克排成了一个标准的横队,他们不需要担心侧翼,只需要最大化地发挥出自己的火力优势。

    在他们看来,他们的“名声在外”,这些商队的人为了防备他们做足了准备。

    让马匹烦躁的拒马和木鹿在车阵的外面,前面胡乱扔了一些木头,还有一些挖马蹄坑的痕迹。

    骑兵不能立刻冲锋,需要一部分哥萨克下马步战,打开前面的拒马、肉搏制造混乱。

    作为在草原上玩车阵战术的老手,哥萨克自然也有对付这种简易工事的方法。

    两门小炮被架在了队伍的侧面,哥萨克卸下来了几辆马车,其余人在旁边砍树。

    很快,几辆马车上装上了一些木料,哥萨克们用布袋装了一些泥土,堆在了车上。

    六个哥萨克一组,推动着装满了土包和木料的马车,向前缓缓挪动着。后面各自跟着一些最为壮实的,提着重斧。

    剩余整队的哥萨克在开始缓慢向前推进,他们要推进到足够近的射击距离。对射后,靠那两辆堆满土的马车做掩护,让肉搏的好手冲到木鹿和拒马前,随后骑兵就可以发动冲击了。

    装满土包的推车,在野战炮众多的大会战中是没有用的。只能用来欺负一下没炮、或者有炮不会用、或者只会死守不会对攻的敌人。对付一下车阵商队,很有效。

    轰……轰……

    两门小炮终于响了,白色硝烟升腾,进攻正式开始。或者说,顺俄战争,正式打响。

第五十八章 学习?学个屁!

    灼热的铁弹砸毁了一段拒马,并没有在地上弹起来。

    这是刘钰故意选择的阵地,靠近江边,是松软的泥土,炮弹没办法弹跳,伤不到几个人。

    看上去只是简单的木料堆出来的车阵,实际上后面装满了泥土,可以有效抵御小炮的轰击。

    他判断哥萨克没有重炮,也正如他所判断的那样,出来抢劫的哥萨克只有两门轻便的小炮。

    车阵里的士兵都在等待着命令。

    骄劳布图一点都不紧张。他知道自己手里的部队是一支精锐,是从孩儿军、京营中挑选出的精锐。

    不是随便一些人,都能跟着刘钰从北京走到黑龙江江口的奴儿干都司、再从江口回松花江还能继续战斗的。如果这是大顺军队的常态,西北那边的战乱根本不值一提。

    车阵中的一些好手、有勋位的老兵,都穿了从翰朵里卫城那里弄来的甲。披了两层的甲,就是为了对付一会要开始的肉搏战。

    这是新顺军队在荆襄之后后,在明末战场得出的经验。在太宗皇帝得到足够的火炮和火绳枪、完成三十年战争水平的冷热混合军事改革之前,对抗后金盾车进攻的办法,就是以精锐重步反冲击。

    从三国时候的界桥之战到两宋的郾城之战,这种重步反冲击战术就一直有效,只是并非谁都能凑出一支敢短促反冲击的重步的。

    对面的小炮轰击了几次后,整队的哥萨克已经靠近到射击距离。

    步战的哥萨克排成了三列,第一排的人将手里的重斧和长刀插在地上,采用了他们常用的战术。

    第一排的人射击后,退到后面装填,第二排的人借用第一排插好的重斧做枪叉,继续射击,退后装填,以此保持持续不断。

    罗刹人既有燧发枪也有重火绳枪,刺刀这种在西欧已经开始装备的武器,在边疆的哥萨克这里还是稀罕玩意。

    仅有的一些燧发枪手,跟在推着的盾车一起前进。

    一旦靠近后依靠一轮齐射压制,肉搏兵趁势打开拒马。

    砰砰砰……

    一排排的齐射,罗刹人数优势之下,即便车阵里的人有掩护,还是被压制了。

    骄劳布图蹲在掩体后面,抓起来一把之前和罗刹人交易得来的银卢布,发出哗啦呼啦的响声,用以对抗着罗刹人的枪声,鼓舞士气。

    从始至终,刘钰就没喊过任何精忠报国之类的口号,而是全程都在用“钞能力”。

    叮当作响的银币叫那些着甲准备反冲击的老兵血脉贲张。

    相距六七十步左右的对射持续了约莫五分钟。罗刹队伍里不断有人被射倒,车阵里也伤了七八个。

    这五分钟里,骄劳布图唯一的感觉就是疑惑。

    就这?

    这罗刹人打仗也就这样了,怎么就能让刘钰对西洋人愁眉苦脸颓气绵绵?

    就算这不是罗刹京营,就算罗刹是欧罗巴蛮楚,可似乎也就这么回事呀?刘钰到底怎么就断定西洋人军阵水平胜于国朝?

    总说要择其善者而从之,要学习西洋手段。骄劳布图心想,学习?学个屁!

    就这推着盾车近战破阵的手段,有什么可学的?西洋人的京营打仗也都是这样?

    推着马车的哥萨克已经靠近到拒马旁,车阵里的火枪手朝着远处列阵的罗刹人又射了一轮。

    就在车阵内枪响后的装填空当,躲在马车后面的罗刹燧发枪手忽然站出来。

    朝着车阵内正在装填的士兵就是一轮齐射。

    烟雾缭绕升腾,拿着重斧的壮汉开始去搬那些木头拒马。身后百余步外已经等的有些急躁的哥萨克骑兵还在等待着命令。

    第一道拒马被搬开,燧发枪手躲在后面继续装填,后面列阵的火绳枪手持续掩护。

    骄劳布图没有着急,继续等待。

    马车后的燧发枪手第二轮齐射后,骄劳布图呼喊一声,养精蓄锐已久的着甲重步趁着装填的间隙,跟着他从车阵中一跃而出,朝着那几辆推车冲去。

    骄劳布图身边的一个老兵提着一口双臂小斩马,眼看就要冲到推车的人群中砍杀的时候,对面的一个哥萨克从腰间抽出了短枪,冲着那个老兵的脑袋就是一枪。

    溅到骄劳布图脸上的血,似乎在提醒着这个着重甲短促反冲击的汉子:时代变了。

    推车后面的哥萨克没有被骄劳布图的反冲击吓到,没有慌乱。

    迅速地结成了小队,提着重斧或是马刀,和骄劳布图带着的人展开了肉搏。

    骄劳布图用的也是一口双手短斩马,砍死了一个罗刹人后,他的目光就被刚才开枪的那个哥萨克吸引住了。

    血里杀出来的人,只是一眼就能看出对面是个高手。第一枪射死了一个士兵们就把短枪插进了腰带里,手里用一支约莫一人高的斧枪。

    一个老兵提刀就砍,那个哥萨克双手用斧枪架了一下,脚步丝毫没乱,而是趁着架的那一瞬间向前迈了一小步。

    顺势往上一挑,枪尾向下一划,用斧枪尾部的铁尖扎进了老兵的大腿。老兵吃痛,大腿靠近膝盖的地方已经被刺穿,手上的刀一抖,那个哥萨克猛磕了一下,向前半步直接将那个腿手上的老兵撞倒,斧枪顺势一划刺向了老兵的喉咙。

    刺完之后,根本不去管对手是否死透,迅速收回兵器,向后退了半步,调整了一下握斧枪的位置,斜放在身前摆回了起手式。

    “妈个巴子的,有两下子。”

    骄劳布图眼瞅着这家伙已经杀死了两个伙伴,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从握枪的握距上也能看出这是个老油子。

    啐了口唾沫,冲到了那个哥萨克的面前。他很清楚斩马刀的用法,势大力沉,至少要装作势大力沉,迫使对方应对,引诱对方露出破绽。

    双臂举刀抬起,做了一个顺势斜劈砍的姿势,实际上留了七分的力气,就是在骗对面那个哥萨克用斧枪去架、或者躲闪。

    对这种重刀,只能腰腹发力配合脚步才能架住,但只要选择了去架,力气就使老了,就会有破绽。

    然而对面的那个哥萨克完全没有上当,而是在骄劳布图劈砍的时候向后退了半步。原本是右腿弓步在前,向后一退,变成了左腿在前,右腿在后微屈随时可以发力。

    握在手里的斧枪也顺势从身前防御的起手姿态,换为了横抗在肩上的发力姿势。随后右腿发力,借势半转身,一扭腰,横抗在肩上准备发力的斧枪势大力沉地抡了过来。

    骄劳布图那一下也是虚招,劈砍是骗破绽,并没有用上腰腹的力。看到对面退步的步幅,就知道自己这一下没骗到对方,收腰撤步,对面的斧枪劈空,但也没有全力而至乱了脚步,迅速又摆回了起手式。

    两人交手了一招,连个响都没听到,倒像是两个人互相和空气对砍。

    然而若是换了别人,骄劳布图的第一下,对面上当去架,那就死了;而那个哥萨克撤步由起手转攻的那一下,若是骄劳布图劲用老了,那也死了。

    哥萨克死死盯着骄劳布图,骄劳布图也死死盯着对方,刚才的交手让两人都清楚对面是战场老油子,稍微大意就必死无疑。

    一连试探了几下,骄劳布图总算是抓住了机会。

    两个人的兵器一架的瞬间,他借着自己身上穿了甲的优势,挨着肩膀上被砍了一下的后果,撤了斩马,双手扭住了对方的枪柄。

    拼出了吃奶的劲儿用力一拧,把对方的斧枪拧成了横放,使得对面哥萨克握枪的两手交叉,无法发力。

    那哥萨克却也是经验十足,被骄劳布图一拧的瞬间,就已经知道握不住了。

    多年的经验使得他直接撤了手,借势抓住了骄劳布图的手臂,右腿卡在了骄劳布图的裆下,让骄劳布图没办法用斧枪的枪尾扎他的腿。

    身体一扭,腰腹发力,就想把骄劳布图背摔过去。骄劳布图身上的甲又救了他一命,多出来的几十斤让哥萨克第一背没有摔动,而这一次骄劳布图也没有再给这个哥萨克机会,勒住了他的脖子。

    蛮牛一样的脖子被勒的爆出了一道道青筋,最终还是没有挣脱……

    扔下怀抱里这个被勒死的哥萨克,看着旁边堆积着还在蠕动抽搐的尸体,骄劳布图有些后怕。

    心想要不是穿了甲,刚才肩膀上那一下就完了……

    肉搏乱战只是一瞬间的事,后面掩护的火枪手拔出了插在地上的斧子,第一队射击掩护,后面的两列依次开始向前推进。

    更远处的哥萨克骑兵也终于等到了允许冲锋的命令。

    最前排的几名哥萨克伸出手在胸前画着十字,握紧了桦木做的脆木枪,队形展开,开始慢跑加速。

    就在这些哥萨克骑兵从慢跑转到小步快跑的时候,侧翼树林里的刘钰也终于认为是时候了。

    骑兵一旦从慢步跑转为了快跑,就已经很难再调整了。慢步跑转向只需要七八米的距离缓冲,而快跑起来转向至少需要四五十米。

    罗刹人的队形已经展开,尤其是列阵的火枪手开始交替前进了,这就是侧翼袭击的最佳时机。

    再晚一些,那些哥萨克骑兵可能会冲破车阵防御;早一些,骑兵还可以调整、火枪手也可以转向防守。

    鼓声擂响,早已经准备好的大顺火枪手开始依照命令射击。他们没有去管那些交替前进的火枪手,而是选择了从侧面射击那些开始快跑的哥萨克骑兵。

    一些人则从侧面投入到了肉搏最激烈的推车附近。

    大部分跟着刘钰来“朝贡”的苦兀、赫哲等部落的人,并没有参与正面的战斗,而是被刘钰分配在附近的树林里,靠他们的捕猎技巧,追捕战斗后可能逃走的哥萨克。

    砰砰砰……

    一连串的枪响,已经开始冲锋的哥萨克完全没想到会受到侧翼的攻击,即便他们的马术很好,这时候也很难停下来。

    刘钰的枪声一响,整个战场就乱了。一些哥萨克选择无视侧面的攻击,继续提快马速,夹着脆木长枪冲击车阵;而另一部分哥萨克则直接扔了长枪,从身侧抽出了马刀,控着马朝前转弯,想兜圈子反击侧翼。

    然而已经晚了。

    杜锋带着翰朵里卫的府兵轻骑也随着刘钰的枪声,直扑罗刹人的侧后。砍死了那几个炮手后,冲着那些试图绕圈子反击的哥萨克发动了侧击。

    骑兵是战场的关键,尤其是哥萨克列阵的步兵还在用火绳枪且没有刺刀的时候。

    他们听到了后面和侧面的枪声就已经乱了,伴随着隐藏在车阵里的三门小炮的射击,这些列阵步战的哥萨克彻底崩溃了。

    有人选择无视车阵的射击,转身朝两侧自由射击。

    而有的人则直接大喊:“不行了!不行了!骑兵在后面,跑吧!”

    最先喊的几个人最聪明,扔了手里的火枪,朝着河岸边猛跑。哥萨克沿水而居,每个人都是游泳的好手,黑龙江虽然宽阔,但他们确信自己可以从水中逃命。

    两个最先跑到江边的,撕碎了自己的上衣就跳进了水力,粗壮的如同橡树根一样的手臂用力一划,就窜出去两米多。

    越来越多的人跳进了水里逃命,包括一些骑兵,或许是舍不得自己的马,居然还有牵着马一起泅渡逃命的。

    杜锋和翰朵里卫的府兵轻骑已经转为了追杀,这是他们最擅长的事。

    残余的哥萨克骑兵队形已乱,完全没有对冲的可能了。最倔强的几个哥萨克冲到了刘钰附近,但还是被刘钰身边的火枪手打下了马。

    大部分则奔向了河边,两侧都是树木,在那里跑不快的。相较于树林,他们更信任汹涌的江水。

第五十九章 四兄弟

    这些哥萨克的水性再好,也没有轻便的树皮船快。

    当大部分哥萨克选择跳水逃命的时候,隐藏在芦苇荡中的树皮船冲了出来。

    火枪手趴在船上,像是打靶子一样射击着在水面上游泳的哥萨克。

    射死之后迅速划过去捞尸,一个头五卢布,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即便这样,还是有几名哥萨克反抢了一艘树皮船,但最终还是被火枪手射杀。

    战斗从刘钰带人从侧翼射击、杜锋领着骑兵抄后的那一刻,已经变成了屠杀。

    阵型一乱、侧翼被袭,个人的勇武完全失去了作用。

    枪声渐渐停歇,杜锋纵马来到了刘钰面前,结结实实地半跪行了个心悦诚服的军礼。

    “大人,此战全胜。我看至少来了三百多哥萨克。想必罗刹人的城堡里应无多少人了。”

    脸上洋溢着喜悦,随手撕下旁边一个哥萨克骑兵尸体的帽子,擦了擦沾着血的刀。从腰间取出来一个装油的小瓶,给自己的刀擦了擦油,插入刀鞘。

    骄劳布图也从远处走过来,脱了甲和上衣,露出来被斧枪砸的青肿的肩膀。刘钰只是冲他微微点头,没死没血,战场上这点伤算不得什么事。

    靠近之后,骄劳布图也和杜锋一样,给刘钰行了个正式的军礼。之前在永宁寺的一战,骄劳布图没参与,这一次真真正正见到了刘钰的部署,已是心服口服,再没有当初瞧不上的傲气。

    很快,战场被打扫干净。

    人头一共一百一十个,被俘了一部分,剩下的都负了伤。

    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刘钰叫人把这些负伤的哥萨克全部砍死。

    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又是夏天,重伤活着就是遭罪。

    剩余的则被抓了俘虏,用绳子捆在了一起。

    皇帝嘛,还是希望有个什么献俘仪式的,这里距离翰朵里卫城很近,可以留着这些俘虏,不用太担心后勤的问题。花钱买就是,反正这里的府兵种地或者当地主,粮食不怎么好卖,都盼着打仗好换成朝廷就地买粮的银子。

    皇帝既然亲临前线,献俘的场面应该还是喜欢的,也算是拍拍马屁。

    按照之前的承诺,刘钰私自动用了伪装商队贸易换来的银币。各个掌哨拿个自己小队的人头,在刘钰旁边清点。一手交头、一手交钱,头钱两清。

    战兵拿了钱,自然高兴。

    可最高兴的,还是那些跟着刘钰前来朝贡的部落民。

    他们被之前这些哥萨克的“牙萨克”贡品折磨的痛不欲生,打又打不过,一个个都把哥萨克看成是不可战胜的“恶鬼”。

    如今眼看着当初问他们收牙萨克的恶鬼都没了头,或者被抓起来捆在了一起,终于相信天朝的皇帝会保护他们。

    至于之前为什么不管……呃……之前或许是天子不知道吧?

    看着这些部落民,刘钰清楚,日后巩固边防还是要靠团结这些人。

    至少短时间内,不能指望大规模移民,朝廷未必出得起这笔钱。

    江南加税补山东河南迁民吧,当初江南奴变奴隶们自己分到的土地,大顺没主持“公道”还给士绅,已经得罪了一波。

    至今还有人念念不忘满清在江阴镇压奴变、返还士绅土地的“仁政”,恨不得在江阴这个沉重的地方都想反顺复清,短时间内加税没戏。

    让士大夫们带头把儿子送到边境吧,这是有辱斯文、迫害文士。当然了,勋贵也是那吊样,皇权在收拾完士绅之前,还得借勋贵的力量,更不肯得罪勋贵。

    既不肯加税、又不肯带头做榜样,那就只有学汉武帝征罪人、赘婿之类强制迁徙边疆。但想都不用想,肯定又得被扣一个“纣桀之君”的大帽子。

    好在小冰期已经过去,气温逐渐回暖。俄罗斯的黑麦等作物也开始传入、朝鲜的水稻也已经越过了绥芬河,慢慢人应该会多起来的。

    但至少在几十年内,这些边疆朝贡民,还是巡边护边的主要力量。

    趁着这些人感激兴奋,刘钰便把这些断贡三百年的部落叫到了一起。

    “黑龙江,是条黑龙。”

    “黄河,是条黄龙。”

    “长江,是条白龙。”

    “珠江,是条青龙。”

    “这四条龙啊,是亲兄弟,不可分割。日后你们向真龙天子朝贡,天子也自然有封赏。四龙既为兄弟,当同心戮力。如你们应该听过的折箭故事。”

    “既然你们选择了朝贡,那有人问你们收缴牙萨克,天子自然不许,也自然会保护你们。”

    “如今,黑龙江还有罗刹的城堡。就像是黑龙的身上,被恶鬼叮咬长了几个烂疮,恶臭、流脓。我们要怎么办?”

    人群中有个部落的年轻人喊道:“剜掉烂疮!”

    “对!剜掉它!”

    更多的人跟着喊了起来,刘钰点点头,压压手道:“好!那咱们这就去把这烂疮剜掉。”

    “既说四条龙是亲兄弟,不可分割。”

    “你们长在黑龙江畔,便是这黑龙的子女。我祖上是米脂人,喝无定河的水长大的,无定河也汇入到了黄河……”

    他刚说完,轻咳一声,示意杜锋聪明一点,跟着捧哏一下,别把这气氛弄断了。

    杜锋迈步而出,朗声道:“我祖上是郓城人。也是喝黄河水长大的。跟着淄川侯谢迁从山东打到松花江,亦是喝黑龙江的水长大的。”

    他既迈出,围在刘钰身边的军官纷纷站出来。

    “我祖上是荆州人,喝着长江水长大的。跟着翼国公反击陕西,亦喝过黄河水。”

    “我祖上是松江府世奴,喝过长江水,跟着襄国公打过广东,也算是喝过珠江的水。”

    “我祖上是湘南矿奴,跟着铲平王打过长沙、围过广西……”

    军官们纷纷站出来,报出来自己和这四条龙之间的关系,总而言之,天朝地阔,却怎么也和这四条龙脱不开干系。至于淮河……终究缺了点牌面,自矬宋三易回河以来,黄淮不分家。

    四河几乎囊阔了整个汉地,军官们哪一个都能扯上一些关系。参与的人一多,情绪就逐渐热烈起来。

    刘钰叫人从俘获的马匹中牵来了一匹白马,叫人去江边捕了几尾鱼,又拿出来十几个人头。

    抽刀捅死了那匹白马,叫骄劳布图砍下马头,就用白马、江鱼、敌头做了三牲。

    以马血兑酒,折箭与众部落盟誓。

    “四龙不可分割,皆为兄弟。今日借白马、江鱼、敌头为祭,皇天后土为证。”

    “伤此兄弟者,如伤己身,共杀之!”

    “分此兄弟者,如分己妻,共杀之!”

    “乱此兄弟者,如乱己母,共杀之!”

    折断的箭插在了三牲之前,用火绳当做了燃香,一众军官和部落里的人一起跟着刘钰冲着三牲跪拜,盟誓不叛,勠力同心。

    盟誓过后,叫人买锅造饭,就把战场上受伤的马杀了一些做了一顿肉食。叫一些骑兵前出到罗刹堡垒附近,侦查情况。

    杜锋看着那些士气正高的部落民,还有那面写着“拒缴牙萨克”的旗帜,疑惑不解。

    “大人,既是他们已经朝贡,何来拒缴之言?本就不该缴纳的。”

    “废话。你还是听我说的,才知道那罗刹字是什么意思。他们那些人就更看不懂了。我用罗刹文写,当然是写给罗刹人看的。难道你以为我是写给他们看的?”

    “写给罗刹人看?”

    杜锋更加不明白了。

    “大人,罗刹人又不傻。这里距离城堡虽远,可是枪声如爆豆,他们当然听得到。再说了,这些部落一直被收缴牙萨克,没人组织,难以对抗罗刹人。三百多哥萨克一个不剩,罗刹人肯定猜到是咱们动手了啊。”

    刘钰点头,笑道:“那又怎么样?换了你是罗刹的军官,你怎么想?如果是正式开战,何必要写这一行字?”

    “写这一行字,罗刹军官会想,这是我们在背后鼓动,但又不想真正开战。肯定想着派人来镇压这些部落,就会从上游调兵请求支援。”

    “如果我们大张旗鼓,罗刹军官可能会调兵请求支援;但也可能学一学张睢阳,自己守在这里,为后面争取时间,不叫人来支援,反倒是叫他们的人严守不动加强防御。”

    “好容易干了这么一票,不可自满啊。若是能诱骗罗刹人派兵从上游支援,我们拿下这座城,伏击援军,趁势北上,再夺一座。如此,整个黑龙江中游的堡垒就全部肃清了。”

    “一城之功,二城之功,孰轻孰重?想办法调动敌人,打伏击战、野战,是好过去啃棱堡的。”

    感谢白令送来的地图,刘钰对于俄国人在黑龙江刘钰的堡垒了如指掌。斯捷潘诺夫斯克的上游,还有一座堡,用于连接雅库茨克和黑龙江中游。

    刘钰很清醒,自己没有重炮,强行攻堡那是脑子有病。自己想抢军功,就得想办法把人从城堡里骗出来。

    只要骗出来,这些哥萨克并没有那么难对付,可如果让他们全蹲在棱堡里,那就难打了。

    不谋万世,不足以谋一时。

    战争既然已经开始,这一座堡垒在攻取之前,一个合格的参谋部就该为下一座堡垒做准备,战争应该是一条密织的网,而不是一个个毫无关联的点。

    利而诱之,只能用一次。战争一旦开始,这一招就没用了。

    围城打援,这个可以用,但用在这里需要略作一些变动,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不可死用不知变通。

    罗刹人顺江而下,自己没有水师,没法正常打援。

    但好在相隔甚远,就算这边派人求救,援兵派出,来回也得二三十天的时间。

    自己有足够的信心,在二十天之内把眼前这座堡攻下来,抓住汉尼拔去报功。

    攻下堡垒之后,严阵以待,等待上游的罗刹援兵,则可再打一场歼灭战。

    届时,上游堡垒应该只剩下百十号人,完全有可能攻下来。

    从而彻底肃清罗刹人在黑龙江中游的两个支撑点,为日后谈判争取更大的话语权。

    站在部落的角度去写那一行根本不是给部落民看的“拒缴牙萨克”,是为了让汉尼拔产生误判。

    认为大顺没有全面对俄开战,只是在背后煽动一些部落,只要能够压服住,就没有多大的问题。

    对付部落反抗,大顺在背后煽动而不正面参战,最好的办法是调集机动兵力镇压;而若是顺俄全面开战,还是缩在堡里等西边北边的援军吧。

    刘钰对汉尼拔有些高看。

    真怕这个要塞工程师有“死国之志、以报先帝知遇之恩”。到时候死守在这,就是不求援,反而让上游做好准备全力加固城防,不惜己身为全局争取时间……那就美中不足了。

    他还有后手,有信心短时间内破城,自然也就希望敌军派出援军,打个时间差,再干一波。

第六十章 思维差异

    高举着“拒缴牙萨克”的大旗,吃饱喝足的众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罗刹人的城堡外。

    刘钰这些人,根本连衣服都不用换。走了将近一年,根本没洗过的衣服,说他们是林中部落,没人会怀疑。

    翰朵里卫的府兵暂时不用过来参与围城,而是回去转运粮草。

    当初用来伪装商队换的钱,刘钰觉得自己用起来没有问题。

    只要到时候跟皇帝说一声,发钱的时候也说这是陛下内帑的赏钱,别说是自己的,应该没有问题。

    至于自己欠的家里和狐朋狗友的三千两银子,刘钰也不在意。

    只要这一次干成了、立了功,自己的老爹得蹦着高帮自己还了钱。

    况且再说了,凭本事借的钱,为什么要还?自己这一次若是立了功,那些狐朋狗友们不得表示表示?

    钱既不是问题,很多事就很好解决。

    翰朵里卫城的府兵地都挺多的,可这地方粮食又卖不出去。

    不打仗的话除了用来酿酒和换皮子,也别无用处。

    若是把粮食运到辽东这样人口多的地方卖,有老婆不愁连肚子里的孩子都赔进去。周边部落渔猎,就好喝两口酒,愿意用皮子换,翰朵里卫的烧酒锅倒是不少,粮价也不低。

    这群府兵可能是最盼着在黑龙江打仗的人,除了能立功、分地、加人口佃农之外,自己家里存着的粮食,终于可以卖钱了。

    有杜锋和杜迁的关系,翰朵里卫城里的粮价是按照正常价买的。俘获的哥萨克马匹,也被刘钰和这些府兵做了交易,都换成了粮食。

    只可惜这时候俄国还没培育出顿河马,哥萨克骑的也多是蒙古马,不然倒是可以改良一下马种。

    不过也有几匹好马。

    俘获的哥萨克说有几匹是从波斯那边弄来的卡拉巴赫马,还有几匹从瑞典那弄来的汉诺威马。虽然被俘了,爱马的哥萨克还是希望刘钰能好好照顾这些好马。

    恳求刘钰不要在马出汗的时候饮水、不要在冬天饮冰雪、不要喂带露水的草……

    能够明显看出来和府兵骑的毛怜马不同,挑出来的好马由刘钰做主,自己留了三匹好马,剩下的都送给了和自己关系不错的。

    拉近了一下当地实权派人物的关系,又有破城之后皮毛银子均分自己不抽成的承诺,翰朵里卫城的府兵们也是士气高昂,大人小孩都动员起来往黑龙江边运粮食。

    后勤问题协商解决后,刘钰带着骄劳布图和杜锋纵马来到了上游。

    这里有一处沙洲和江心岛密布的水道。

    白令的地图画的真不错,记录的非常详细。

    “虽说是我自信满满,但还是要考虑万一。万一要是二十天内不能破城,就得做好在江上围城打援的准备。”

    “要不然,上游的援兵入了城堡,那咱们就只能蹲在城外熬到他们断粮了。到时候功劳抢不到,要悔的挠墙啊。”

    看着这一处狭窄弯曲布满沙洲的江心岛的河道,听完刘钰的话,骄劳布图很容易了解他在想什么。

    “大人的意思,若是二十天内不能破城,咱们就要准备在这打一场伏击战?”

    “嗯。以防万一。我看这样吧,杜锋啊,你叫你爹带点人,我这也有木匠。让你爹在这边造些桦树皮小船吧。”

    “围城的事,你父亲就不要去了。一则他腿有伤,二则他年纪也大了、腿又有伤,也升不上去了,没必要抢这个功了。留给你得了。”

    对这个安排,杜锋很满意,确信自己父亲也会满意。刘钰说话很直,的确就是这么回事,可若是不准杜锋参加围城,那杜锋可是要不高兴了。

    “我是盼着不用在这打这一仗的。要是能二十天破城,咱们凭坚城而守,上游来个三五百人就是来送功劳的。只不过凡事都有万一,也不能盼着一切都按咱们安排的来。”

    杜锋应声道:“大人放心,我去告诉我父亲。城里木匠还是不少的。”

    刘钰又把头转向骄劳布图。

    “舒兄,你带一些好手,这几天就在对岸观察江面。要是城里派船出来去求援,你们不要打,放他们过去。看到求援的船出来后,告诉我一声。”

    “是。那大人准备怎么围城?”

    “这个不急。先乱哄哄地无计可施。等他们派人去求援了,我再正儿八经地攻城。我还得骗骗那个汉尼拔,我是真怕他欲报先帝知遇之恩,用自己来换取上游城堡准备好迎战。那样的话,两个大功变成一个,亏的尿血啊。”

    骄劳布图不再多问,划着桨带着刘钰上了江心岛。

    测量了一下河道和江心岛的距离,看了看江心岛的土质,扔了几片树叶测了测航道的流速,刘钰点点头,示意没什么问题了。

    真要是自己的后手都失败了,非要在这里围城打援的话,靠缴获的那几门小炮、再加上翰朵里卫城的炮、以及俘获的那艘探险船,应该是没问题的。

    “行了,回去吧。我估计汉尼拔也该头疼了。”

    …………

    刘钰猜的没错,汉尼拔的确是很头疼。

    伏击的地点距离很远,可是枪声还能传过来,隐隐约约,却也猜到那里发生了一场大战。

    他是个很谨慎的人,等到下午哥萨克还没回来,心里就明白那些哥萨克完了。

    果决地下了命令,让人都撤到城堡里,搬运走了城堡外的粮食。

    随后将贸易区和城外的一些房子付之一炬,没有丝毫的犹豫。

    不少妇女在那哭,也有人恳请不要烧房子,他置之不理,命令被流放到的这的射击军维持秩序。

    房子不烧,阻碍射界,又可能为攻城一方提供掩护、提供攻城用的木料。

    做了一个要塞工程师要做的一切后,汉尼拔就开始头疼起来。

    谁干的?

    是周围的部落?

    还是南边的契丹人和帝国开战了?

    出去抢劫的哥萨克居然一个都没回来,对面有多少人?

    城中只剩下一百五十多个男人,剩余的妇女并没有什么用,少数几个会放枪的也被征召参与防守,可人数还是不够。

    不过出于对自己本事的自信,他确信自己依托这个劣质棱堡,守一段时间不成问题。

    但现在问题的关键是是否派人求援?

    如果是顺俄开战了,求援是没有意义的,还不如派人告诉上游的军官,让他们严防死守做好战斗准备,自己在这边争取一些时间。

    可如果只是部落民“暴动”,那最好还是求援。

    他不怕部落民攻城。

    1504年,140名葡萄牙人在印度科钦,凭借简单的城防体系,对抗卡利卡特的5万大军,打出来了个0:5000的交换比。

    虽然有葡萄牙人吹嘘的成分,可汉尼拔认为凭借自己的本事,说不定也能复制一下葡萄牙人在科钦的神话。

    只是,部落民如果不攻城、只围城呢?围城之后,拒缴牙萨克呢?

    那就要派人出城扫荡,否则叛乱的野火会从黑龙江一直烧到勘察加,据说前几年开始,勘察加的部落也已经在组织反抗了。

    火一旦烧起来,就会席卷整个远东,除非在火刚燃起来的时候就扑灭。

    守城,是守不出对部落的控制权的。守城,也是扑不灭反抗之火的。可出城扫荡,是需要机动兵力的,汉尼拔手里一丁点机动兵力都没有了。

    傍晚时分,浩浩荡荡的部落民来到了城外,高举着的“拒缴牙萨克”的旗帜飘扬,在望远镜里可以看清楚上面血色的大字。

    这些部落民不再只有弓箭,很多人拿着火绳枪。

    想到之前听到的交火声,汉尼拔觉得这应该是大顺在背后搞鬼。

    或许大顺考虑到不想和俄国全面开战,所以鼓动挑唆这些部落民反抗?

    大顺出枪、出军官、出钱,部落出人?

    如果赢了,那么俄国就只能退出黑龙江。

    至少在外交层面上,大顺并没有和俄国开战,而是借用这些部落直接获取了对黑龙江的控制权。

    他在法国留学太久了,脑子西化的厉害,也根本不懂什么叫天朝……天朝基本上没有平等外交,强大的时候没有结盟,只有朝贡这种结盟的高级形式。更不太可能用他所想的办法去做这种事。

    《孟子》言:朝天子曰述职。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在王土的范围内,哪怕是准噶尔崛起,对大顺有威胁,大顺也不可能和喀尔喀蒙古平等结盟:要么朝贡称臣,我罩着你;要么,你们两个一起打,打到服为止。

    或者……打不过,被你们弄死、去歪脖子树上上吊。

    至于扶植部落反抗,自己藏在后面不出面接纳朝贡,等部落自己处理完了再出面……朝中不会做出这么“丢人”的决定。

    然而,汉尼拔并不懂东西方的差异。西方那一套,套用一下春秋战国并不违和,可用在现在显然是驴唇不对马嘴。

    所以用他的西方脑子去判断这件事,就掉进了刘钰为这种西化的脑子挖好的坑。

    慎重的考虑之后,汉尼拔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判断。

    在给上游军官的信上,他这样写道:

    “……显然,契丹人不准备和我们开战,而是煽动那些部落反抗牙萨克——关于这一点,哥萨克的行径是无可争议的导火索。我并不是指责您,您也是一名哥萨克,但连绵不断的反抗是和哥萨克的野蛮行径脱不了关系的。”

    “但是现在,只能用野蛮来征服野蛮。”

    “鉴于此,我恳求您,派遣三百名左右的士兵。棱堡的守卫没有任何的问题,那些野蛮人像谢肉节上的薄煎饼一样脆弱。可是我的兵力并不够出城围剿和反击。”

    “这些野蛮人的反抗,如果不能及时制止,就会像是草原上的火一样,烧个不停。秋天的火,一定要及时扑灭。如果不扑灭,那么很可能从这里烧到布里亚特、勘察加。这个道理,您应该是明白的。”

    “您的援军一到,我就可以反击了。我想,不久之后,阿穆尔河上会漂着许多被绞死的尸体,明年的江鱼会很肥,但并不好吃。那些野蛮人看到江面上的尸体,会明白反抗的代价的……”

第六十一章 赵括VS赵括

    求援信交给了他的传令兵。趁着这些“野蛮人”还没有封锁江面,汉尼拔让传令兵和几名士兵泅渡过江,去往上游的城堡送信。

    至此为止,汉尼拔仍旧自信满满。

    城外的野蛮人根本不会攻城。甚至,这些野蛮人都不知道焚毁周围的黑麦田。

    他自信的最大体现,就是甚至没有派出士兵,在围城开始的时候就把城堡中存储的全部黑麦磨成面粉。

    如果有哪怕一丁点的重视,作为一个要塞工程师,守城第一课就是“攻击方的炮火很容易机会高耸的磨坊,所以必须在围城开始的第一天,派出足够的士兵,在磨坊被炮火击毁之前,将谷物全部磨成面粉”。

    守城,是一门科学。

    科学总需要试验,只不过这门学问的试验品,是士兵的生命。

    汉尼拔很自信,既是出于对自己学问的自信,也是因为对手实在太弱。

    两者相加,双倍的自信,双倍的轻松。

    然而,在送出求援信后的第二天,这种自信就变成了一种恐慌。

    汉尼拔惊奇地发现,城外的野蛮人开始行动了。

    他以为这些野蛮人会凭借勇气和不惧死亡,不断冲击城墙,成为守城士兵练枪法的标靶。

    可并非如此。

    相反,城外的野蛮人很“专业”地在距离棱堡三四百步左右的地方,开始挖掘壕沟。

    透过望远镜,汉尼拔看的很清晰。

    十七辆装满了泥土的马车间隔排开。

    四人一组,第一个人躲在马车的后面,半跪在地上,用一把铲子在那挖坑。

    后面三个人不断将挖出来的泥土堆积在马车的侧后,形成了一道可以抵挡铅弹和跳弹的胸墙。

    当第一个人挖了半人深的时候,四个人合力推动那辆做掩护的马车向前挪动。

    第一个人继续挖半人坑,后面的三个人分开距离。将第一人挖出来的坑扩大、挖深,将土堆积在濠沟前。

    十七辆掩护的破马车、十七个挖坑的小队,围绕着棱堡形成了一道完美的弧线。

    照着这个速度,最多三天的时间,一道作为进攻出发地的壕沟就会挖好。

    这……不该是野蛮人该会的手段。

    “对面也有一名要塞工程师。”汉尼拔得出了一个他最不想相信的结论。

    要会攻城,必先会守城。要会守城,必先会攻城。

    对面那个契丹军官的军事学技术,并不落伍,也并不像是他收集到的资料那样——大顺在八十年前战乱时期完成了三十年战争水平的军事变革,但之后一直保持着这个水准,没有进步。

    这种基于之前判断失误导致的巨大落差,让汉尼拔从一开始的极度轻视,转为了恐慌不安。

    他终于下达了第一道正式的守城命令,让士兵立刻去把所有的黑麦都磨成面粉。

    炮兵大尉看着那些像土拨鼠一样挖坑的野蛮人,请示了一下汉尼拔。

    “准将,是不是可以用炮兵攻击他们?延缓他们的挖掘速度?”

    汉尼拔举着望远镜看了一阵,拒绝了炮兵大尉的建议。

    “守城方的火炮,必然会被攻击方摧毁,这是早晚的事。只要开炮,就会暴露炮位。”

    “如果有足够的援军。守城方的火炮,应该不惜提前暴露炮位,阻碍进攻方的掘进。为援军抵达争取时间,为主力军团会战争取时间。”

    “如果没有足够的援军。有限的、必然会被摧毁的防守火炮,应该用在最关键的时刻。而不是提早暴露,被攻方的火炮集中摧毁。”

    “如何选择,这需要要塞指挥官有清醒的判断。”

    他背了一遍法国军校的要塞课程,这是法国和西班牙、荷兰打了上百年积累出的经验。

    完全正确。

    指了指护城壕前面的防护坡,汉尼拔对这名并不太懂要塞防守的炮兵大尉进行了讲解。

    “火炮配属在棱堡中,向下射击,随着敌人不断靠近,需要不断调整炮口的仰角。而调整一次仰角所耗费的时间很久,防守方应该尽力避免这种情况。”

    “壕沟前的防护坡,就是避免这种情况的最好办法。”

    “九度角延伸到壕沟前的防护坡,可以让城上的火炮,不需要调整炮口仰角,只要一个固定的角度,就可以封锁长长的防护坡。城墙的高度、防护坡的角度,决定了炮击的最佳距离,这是个简单的几何学。”

    “火炮,应该留到攻击方到了防护坡开始攻击的时候,再进行射击。力求在攻击方的火炮摧毁之前,封锁防护坡,杀伤足够的敌人。”

    这是法国军校要塞课程之一。

    完全正确。

    Sin9度,0.15,棱堡高三米,这一段防护坡的最长距离简单一除,约是20米。

    防护斜坡可以让棱堡上的火炮不需要调整仰角,炮弹打在斜坡上会弹跳滚动,杀伤范围可以增大到40米。

    防护斜坡的后面,就是棱堡的护城壕。

    防护斜坡的终点,有一道胸墙。

    防守方的士兵可以站在胸墙处朝着斜坡射击,配合棱堡上的火炮、棱堡高处的火枪手,形成上中下三层的立体交叉火力。

    在防守方火炮必然会被摧毁这个前提下,防护坡的这一段40米左右的距离,将是防守杀伤效率最高的地方。

    攻击方的火炮在棱堡炮位暴露后,至少需要一天到两天的时间才能反制摧毁。

    而这一天到两天的时间,攻击方会不断发动攻击。因为必须要用步兵的肉体,去试探出防守方的火炮配置,为炮兵指示攻击目标。

    运用得当,可以让攻击方流很多的血。

    不过,如果攻到了防护斜坡,那么棱堡的陷落只是迟早的事。

    只要到了防护斜坡,或者用重炮反制守城火炮后轰开城墙、或者挖掘地道埋藏火药,都可以在残酷的肉搏后攻入棱堡。

    可现在,他的兵力并不充足。汉尼拔明白,这棱堡可能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能坚持很久。

    一旦这些土拨鼠挖到了防护斜坡前,自己就只能派出有限的兵力去和对方反复争夺。放弃防护斜坡和壕沟,棱堡陷落就只是个单纯的时间问题。

    而不放弃,那也会耗干自己的血,毕竟自己手中只有一百多士兵,兵力严重不足。

    但愿,在这些人攻击到防护坡前,援军可以抵达。

    三天后,一道在棱堡前三四百米的壕沟已经成型,不断加入的马车掩护小组、不断熟悉挖土技术的士兵,都让挖掘的速度每天肉眼可见地增加着。

    第一道壕沟成型后,汉尼拔发现这些人分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人,继续推着马车掩护,就在靠近第一道壕沟的地方,挖掘更大的坑。

    堆积出的泥土,慢慢形成了一个小土包。

    有人用编织的箩筐装满泥土,在小土包的位置筑墙,预留出了一个明显是为大炮准备的炮位。

    望远镜里看不到人的全身,只能看到在深邃的壕沟里,不断有人向前涌,就像是草原上的土拨鼠在地道里前进。

    有人扛着木料,扔到了“炮位”内,可以看到里面有人正在往地上铺木料。

    汉尼拔皱着眉,数了数炮位的数量,大约是三十个。

    也就是说,攻击方至少有三十门重炮。

    之所以断定是重炮,也是军校的课程:

    攻城重炮,需要在炮位下铺垫木料、木板或者原木,以防止重炮陷入到泥土中,导致炮口仰角不能掌握。像是地板一样铺开的木料,可以减轻重炮对泥土的压强,压力除以面积才是压强。压在轮子和泥土上、与轮子压在拼接地板上,当然不同。

    这还是很正确。

    虽然现在还看不到重炮的影子,汉尼拔以多年的军校经验,还是凭借那些炮位推断出攻城方的重炮很快就会抵达。

    除了那些挖掘重炮炮位的人,剩余的人则开始经典的Z字壕延伸。

    法国军校要塞工程学第三课:攻城方靠近棱堡的最佳选择,是从第一道壕沟开始,挖掘Z字形的壕沟,曲折接近。

    直接挖一条垂直线,守城的火炮可以直瞄射击。一枚炮弹落入壕沟的话,就会穿糖葫芦。那还不如毫无掩护,在地面上直接冲击。

    Z字壕转折角度,要考虑棱堡的形状、星角的分布,计算出最佳的角度,在一个可调范围内,选择最省力的角度。

    挖掘Z字壕的人,和之前挖第一道壕沟的人差不多。

    也是四人一组,第一个在前面挖本人深就向前挪动,后面的人跟进,将壕沟扩大。

    不过几天的时间,棱堡外围就像是一道蜘蛛网。

    无数的壕沟从第一道壕沟处向内延伸,蜿蜒曲折。守城方看不到任何一个暴露在外的人,只能看到不断飞出的泥土。

    战场上恐怖的静谧,更让城中的守军压力倍增。有人忍不住朝着壕沟开枪,可并没有任何作用。

    炮兵大尉也放弃了试探炮击的想法,炮击,对Z字壕毫无作用,除非有人发明出可以爆炸的炮弹,用曲线极大的臼炮发射。

    围城的第八天,Z字壕已经延伸到了棱堡前不到二百米的地方。

    和汉尼拔预料的一样,Z字壕挖掘到距离棱堡二百米、距离防护坡110米左右的时候,不再继续向前挖掘。

    而是转为横向,开始挖掘第二道平行于棱堡的壕沟。

    汉尼拔知道,这道壕沟会挖的比第一道要宽、要深。这里将作为最终攻击的集结点。

    法兰西军事技术学院要塞工程学又一课:在攻击方挖掘第二道壕沟的时候,是出城反击的最佳时间。

    如有可能,要塞指挥官应派遣精锐的掷弹兵。在傍晚挖掘懈怠的时候,朝第二道壕沟发起冲击,填平壕沟。

    否则,一旦第二道壕沟挖掘完成,攻击方有了集结地和前出阵地,防守方反击将会遭到攻击方的火枪杀伤。

    这还是很正确。

    但汉尼拔没法用。

    那些该死的哥萨克,之前已经全部葬送在了城外。

    他的手里没有多余的兵力,单纯的防守已经捉襟见肘,更不可能出城反击。

    透过望远镜,汉尼拔发现远处的第一道壕沟外,许多人正在树林里砍伐树枝。

    这些树枝不断通过壕沟向前运送,很显然,这是攻城方在为填平护城壕做准备。

    一旦开始进攻,敢死队就会把这些树枝木料扔到护城壕里,填平壕沟,瓦解棱堡的最后一道外层防线。

    第二道壕沟处,那些土拨鼠还在继续构建新的炮位。

    一旦进攻开始,远程重炮会压制守城方的炮兵——如果守方炮兵反击,则相机反制摧毁;如不反击,则让轻便炮和臼炮会趁机进入到第二道壕沟处的炮位中。

    近距离轰击防护斜坡,形成无规律跳弹,杀伤躲藏在壕沟后的防守士兵。

    一旦完成部署,就是总攻的时间。

    这也是军校课程的内容。

    本来,按照军校课程,到这时候,要塞指挥官已经在棱堡里挖掘向外延伸的地道。

    在地道上面挂上铃铛,以铃铛的响动方向,判断进攻方可能挖掘地道埋藏炸药的位置。要塞指挥官应该派遣精锐步兵,挖断地道,投掷手雷反击。

    但这一次,汉尼拔第一次没有按照军校的课程去做。

    因为外面那密密麻麻的正在构建的炮位,让他很清醒,攻城方不需要挖地道,只要用重炮轰击就足够了。

    汉尼拔忧心忡忡地注视着远处,第一道壕沟外,一些人正在维护一条道路,通向远处的森林。

    很显然,这条路是为攻击方的重炮准备的。

    距离冬天还远,攻击方有的是时间。看得出,他们并不着急,而是在等待重炮抵达。

    前线依旧是令人绝望的安静,只有铲子飞舞、泥土纷飞的场景。

    没有人、没有枪、没有炮,但这些飞舞的泥土,比枪炮更加可怕。

    换了别人,或许哂而一笑,不以为然;可汉尼拔作为一个要塞工程师,这些场景就像是末日审判前降临的天启骑士。

    围城的第十五天,第二道壕沟也已经基本成型。新修建的炮位还是空的,但是预留的射击孔指向非常明确,就是汉尼拔所在的第一座堡。

    那是整个防御体系的支撑点,显然对面有详尽的要塞部署图,可以轻易判断出这座低劣棱堡的要害。

    汉尼拔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现在的局势已经很清楚了,顺俄开战了,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部落不会有重炮,更不会懂这种行之有效的攻城术。

    更可怕的,是之前的情报出了很大的问题。

    至少在要塞攻防上,南面的契丹人并非是三十年战争的水平。

    几天前,他还以为自己要复制葡萄牙人在科钦的神话。

    可现在看来,这可能将是自己作为一个要塞工程师的第一场、也可能是最后一场实战。

    汉尼拔已经准备做最后的祷告,他明白棱堡陷落只是时间问题了。

    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手里仅存的火炮,在防护斜坡处对攻击方放血。用最惨烈的防护坡胸墙护城壕争夺战,至少拖延二十天。

    等到上游的援军抵达,可以支撑更久,但应该不会晚于第一场雪下落之前,要塞就会被攻破。

    正当他陷入无尽绝望的时候,城中有士兵兴奋地指着黑龙江的下游江面呐喊,就像是故事里绝望的以色列人,看到摩西分开了红海。

    “圣安德烈十字旗!”

    “圣安德烈十字旗!”

    “圣安德烈十字旗!”

    “慈悲的圣母啊!”

    “海军!海军!是我们的海军!”

第六十二章 越往事千年

    没有什么比绝望守军看到援军更叫人兴奋。

    绝望的时候,一根稻草,也可以在脑中变成一艘扬帆的巨舰。

    汉尼拔一把夺过了旁边那人的望远镜,差一点怼在眼睛上。

    白色的底、蓝色的X,下游那艘船上,彼得为俄国海军设计的圣安德烈十字旗高高飘扬。

    汉尼拔一眼就认出了这条船。

    没错,是白令的那艘探险船。

    船上没有火炮,船也不是很大,甚至不太适合内河航行。

    然而此时此刻,在汉尼拔的眼中,它伟岸的身躯,仿佛俄国海军的旗舰英格尔曼兰德号。

    河面上,“激烈”的战斗正在进行。

    探险船上的火枪手正在船舷处向下射击,不断有桦树皮小船被击中,船上的人可能被射死了,纷纷落水。

    一艘桦树皮小船甚至直接被这艘探险船撞翻,可惜撞翻之前上面的人已经跳水。

    透过模糊的目镜,汉尼拔看到了探险队副队长切里科夫的身影,正在船上冲着这边挥舞旗帜。

    “是的!是切里科夫,没有错。”

    “探险队应该是在下游发现了开战的痕迹,所以返回这里报信的。一定是这样的。”

    城外蜘蛛网一样的壕沟,已经让汉尼拔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学的越好,绝望越深;学的越好,越明白Z字壕战术以自己现在的兵力,无解。

    汉尼拔来不及多想了。

    探险队只有四十几个人,并不能为守城提供多少帮助。

    但这艘船,却可以带走大部分的士兵。

    汉尼拔断定顺俄之间已经开战,自己之前的判断错误,将可能使那些援兵在这里成为毫无意义的消耗品。

    帝国军团翻越乌拉尔山支援这里,横穿茫茫的西伯利亚来到这里,毫不现实。

    为数不多的机动兵力,一部分在北边的雅库茨克;一部分在西边的伊尔库茨克。能支援的也不多。

    既然顺俄已经开战,那么想要为俄国争取最大的利益,就应该收缩兵力,严守阿穆尔河上游的城堡。作为支撑点,连接雅库茨克和伊尔库茨克。

    只要守住了江的上游,那么阿穆尔河依旧还是俄国的阿穆尔河,而不是大顺的黑龙江。

    既然这里已经无法防守,那就只能弃城,让剩余的男人乘船离开。至于女人、孩子和老人,那不是战争中该考虑的问题。

    汉尼拔这样想着,望远镜里的切里科夫越发清晰。

    传令兵不在身边,旁边的被清算的射击军都是陆军,根本不懂海军的旗语。

    可汉尼拔终究当过彼得的秘书,参与过俄国海军的建设,于是抓起一面旗帜,挥舞起来,将自己的意思传达给了切里科夫。

    “不要泊靠!控制水面!”

    “不要泊靠!控制水面!”

    船一旦泊靠,就是死的了。失去了机动性的大船,很可能被陆军俘虏。那样的话,汉尼拔将失去收缩兵力、通知援军、固守黑龙江上游,为顺俄战后谈判争取最大利益的机会。

    下游的堡垒可以放弃,只要不放弃上游的,俄国终究有利。

    这堡垒,已经守不住了。

    对面有个可能也是法国留学回来的要塞工程师,之前的无声对抗,汉尼拔觉得简直就像是在军校里和同学们的推演,满满的既视感。

    一旦重炮抵达,就算三百援军来到,也毫无意义。不如收缩,甚至连中游的另一座堡垒也放弃,集中兵力守住上游。

    否则,就会被各个击破。

    …………

    探险船上,有种负罪感的切里科夫高昂着头。

    不是他为自己的背叛感到自豪,而是因为他的后面抵着一支短枪……那支他差点选择自杀用的短枪。

    命运的不可捉摸,让这个被儒勒凡尔纳写进科幻小说中的名字,成为了一个叛徒、犹大。

    北极与白令海峡,阿拉斯加,乃至将来人类的地理大发现史,或许再也不会和这个名字联系起来。

    “旗语是什么意思?”

    “控制水面、不要泊靠。”

    馒头用枪抵着切里科夫的后背,刘钰站在馒头的身后,戴着一顶被俘瑞典大副的帽子,问出了旗语的意思。

    这个回答让刘钰极为满意。

    汉尼拔要逃了。

    这些天,自己这个“赵括”纸上谈兵,给了城堡里的另一个“赵括”极大的压力。

    思维不同、宗教不同、成长历程不同,但勋贵子弟的第一次实战总是相似的。

    汉尼拔军校毕业,去法国混了个上尉军衔,根本没有真正组织过一场要塞守卫战。

    皇帝秘书出身,纸上水平极高、图上作业完美。

    可也正是因为纸上水平太高,刘钰才清楚自己的纸上谈兵能给他带来多大的压力。

    汉尼拔自始至终,面对的都是一个风车巨人。

    自己有个锤子的重炮,只是挖了几个炮位吓唬吓唬他而已。

    刘钰就是要在汉尼拔心理防线接近崩溃的时候,用这艘探险船给汉尼拔一点希望。

    绝望中的希望,会把渺小的希望无限扩大,让汉尼拔重新做出“正确”的判断。

    汉尼拔要跑,这无疑是极为正确的。

    守不住了,不跑不是留在这等死这么简单,而是这么大规模的专业攻城部队,会沿江而上各个击破,毁掉所有的城堡。

    不如收缩兵力,集中在一座堡垒中,争取更久的时间。

    如果汉尼拔没当过彼得的秘书,而只是这座堡垒的指挥官,刘钰的办法是无效的。

    正因为汉尼拔当过彼得的秘书,思考问题的时候会有大局观、有更高的眼界。

    这种优点此时成为了缺点,将会葬送他。

    刘钰担心汉尼拔彻底绝望,做出错误的判断,真要在这里死守。

    听切里科夫翻译了旗语,他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传令,继续演戏,继续射击那些树皮船。控制水面,叫那些小船退走。”

    “船上的人准备发信号,一会都打起精神来。记得,那个黑不溜秋的人,一定要抓活的。”

    “不许放枪,只要抓活的。”

    拿着枪抵着切里科夫的馒头心里暗暗呸了几声,心想三爷啊三爷,咱能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吗?你就不怕那黑厮汉尼拔杀个七进七出?

    刘钰却不在意自己口头的不吉利,摸出来白令的怀表,看了看时间。

    上午十点钟。

    汉尼拔的时间不多,一定会抢在下午一点之前逃走的,否则天黑之前没法行船到安全距离。这是河,不是海。

    看了看飘扬的俄国海军旗,风向西北。

    正适合逆流而上。

    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等待,把肃清江面的戏演完。

    合上了怀表,冲着切里科夫微微一笑。

    “切里科夫先生,请回到你的‘岗位’吧。你的任务完成了。”

    换了个人押送切里科夫离开,只剩下馒头在身边,刘钰拍拍馒头的肩膀道:“一会儿好好表现。你既说想让我提携你一下,赚个出身。这就是个机会了。”

    “我是偏心的,要不然让舒图、杜锋来都可以。这功劳,我是将,怎么都有我一份。但你就不一样了。”

    “日后,好好干。你既跟着我读过书,做过伴读,借着这个机会,混出个人样。”

    “都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这半达不达的,也就只能济一济身边的人了。

    馒头重重地点点头,心情激荡,顺势就要跪下。刘钰耸耸肩,摇了摇头。

    “事儿上见吧。感恩之言,不必说了。”

    …………

    中午十二点。

    江面已经基本被“肃清”。

    几艘小船从棱堡处划出,残余的哥萨克奋力地划着船。

    汉尼拔在就站在第一艘小船上,靠近了那艘探险船后,船上扔下了软梯。

    跟随彼得在涅瓦久了,爬海军软梯这样的本事极为娴熟。

    顺着软梯爬上去,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用拉丁语发出了问候。

    “汉尼拔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曾经让汉尼拔感觉到高贵、典雅、文明的拉丁语,此时说不出的刺耳。

    惊慌地看着对面,刘钰呲着白牙,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是你?”

    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短铳。

    身旁的馒头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屈起臂弯,用肘子狠狠地砸在了汉尼拔的胃部。

    汉尼拔吃痛,弯腰,背后又被馒头重重地砸了一下,彻底站立不住,倒在了甲板上。

    倒下的瞬间,船上枪声大坐。

    刘钰嘻嘻笑着,冲着身后负责记录军功的经历处执事道:“记上。罗刹王之义子欲抽枪射我,吾之仆馒头忠心护主,将其击倒于地,生擒之。”

    随后,拉着汉尼拔的头发把他拽了起来,让人架着汉尼拔的胳膊,走到了硝烟弥漫的甲板上。

    水面上,被突袭的残余罗刹人根本没法反击,或是跳水逃命,或者在绝望希望又绝望后彻底崩溃,举手投降。

    江面烟波浩渺,广阔不见俟岸,硝烟随风,平添一分气度。

    两个士兵架着汉尼拔,刘钰意气风发。

    将那顶瑞典大副的帽子扔到一边,跪坐于地,让馒头在身后帮他扎起头发,戴上武士皮弁。

    起身脱掉了身上穿着的俄国海军军装,换上了勋卫锦服,腰间挎着绣春刀,整理了一下系带,披上了一件青色大氅斗篷。

    恰逢风起,迎风而立,一抖大氅,猎猎为音。

    指着远处即将沦陷的斯捷潘诺夫斯克,俯瞰着夏日的黑龙江,睥睨汉尼拔,用拉丁语说出了那三个罗马时代的词汇。

    VENI

    VIDI

    VICI

    我来!

    我见!

    我征服!

第六十三章 军歌

    斯捷潘诺夫斯克终于升起了白旗。

    这座从1657年就兴建的城堡,如今也终于可以改回永乐时代的名字——木鲁罕山卫城。

    城外,大顺的士兵都换上了他们的衣服。

    蓝色的军服、略带一顶红缨的毡帽。后面跟着的是那些盟誓不叛的部落。

    骄劳布图快马跑到了刘钰身旁,小声道:“大人,马上就要入城了。弟兄们跟着你走了一年,都憋的厉害,恨不得操狍子。你看,是不是让弟兄们乐呵一下……”

    “不行。别给我找事。陛下就在前线,到时候惹了麻烦,你我都担待不起。我虽不是什么好鸟,可也有自己的底线。既然恨不得操狍子,那就去干,城里没有狍子,但是有羊嘛。羊肠小道羊肠小道嘛,体验体验。”

    断然否决了骄劳布图提振士气的建议,刘钰又劝道:“还有啊,城里要是有军鸡,最好也不要动。告诉他们,不怕染上脏病就去碰。等打完仗,到了铁岭、沈阳这样的大城,我包场请兄弟们。有违令者,斩!”

    一年前刘钰说一句狠话,会被骄劳布图当成笑话。

    可现在,几百颗人头压在身上,骄劳布图明白这句“违令者斩”的沉重,赶忙去传达命令。

    招招手把杜锋叫过来,刘钰又嘱咐道:“也告诉你们的人,不要搞事情。说句难听的,这里的女人,可能都要安排到你们折冲府。边军向来少女人,到时候还要当老婆的,你说你们侮辱一个,日后再配给别人当老婆,将来见了面互相之间也不好看。”

    杜锋苦笑道:“大人请放心,我们的人拿捏的清楚。折冲府里女人本就少,又少有女人迁徙到边关。我们这一年到头,整天就他妈盼着朝中出大事……出了大事,才有女眷贬到这里,配给各家。要是抄个尚书之类的家,我们这儿的光棍儿简直像过年。”

    “大人不知道,边军有个约定俗成的风俗,小三口。一些在战场上受伤的、人丁少一些的家里,其实是默许老婆和别人睡觉的。前提是第三个人得帮他家干农活。”

    “边军有首谣:晚上耕地爽,白天耕地累。远看是邻里,近看是连襟。一人扮姊妹,东食西宿忙……”

    听着这粗俗的小调,刘钰跟着叹了口气。

    边关太苦,道德这种东西只适应于合适的情况,可不管怎么样这小三口也实在过于奇葩。

    朝中大人们并不会太在意边军是否能过上正常人一点的生活,更不可能会在灾情期间卖儿鬻女时买上一些女人送到边疆,倒是可能自己趁机买几个好丫鬟。

    这一次破城之后会俘获不少女人,或许能缓解一下翰朵里卫城的情况吧。

    杜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嘿嘿一笑道:“不过大人,就是这些罗刹人多有些金发碧眼的,长得像鬼一样。这金发碧眼的,就算给他们当老婆,可能也不愿意要啊,倒是宁可去娶个大饼脸眯眯眼的从朝鲜逃过来的高丽。”

    “啧啧,还是高丽小嫚儿当老婆好啊。会疼人啊,干活也立整。”

    刘钰愣了片刻,随后大笑。

    这个时代,金发碧眼还不是美……而是丑。文化渗透还远不够重塑国人的审美观。

    “很好。”

    刘钰自己喃喃一句,杜锋心想刘大人这是在称赞什么?称赞高丽嫚儿?

    入城的军令传达清楚后,刘钰骑着一匹白色的卡拉巴赫马,在队伍的前列走到了城前。

    棱堡的大门打开着,吊桥也已经放下。

    吊桥前,一些老者脱了帽子,站在两侧。

    一个十七八岁的金发女仆端着一个盘子,盘子上放着一块大大的黑面包。黑面包上,摆放着一个小巧的银碟子,里面装着盐。

    走到少女身前,少女有些畏缩地向后退了半步。

    刘钰下了马,当着那些投降的罗刹人的面,撕下来一块面包,在银碟子里沾了一点盐,填到了嘴里。

    两旁站着的老人全都松了口气。跟着刘钰的卫兵看着那个苗条的、正值保鲜期的金发罗斯少女,一个个都像是见了鬼一样,摇头均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丑的女子?

    刘钰也没有让翻译讲几句约法三章之类的话,吃了面包和盐后,直接上马,带人入了城。

    第一件事是去查看了一下城中的大炮,忍不住又骂了一句娘。

    汉尼拔这厮跑路之前,把所有的大炮炮门都用钉子堵死了。

    就算抠出来也不能用了,扎进去猛砸几下后,炮尾已经脆弱有了暗痕,很容易炸膛。

    下了城墙,刘钰又当着城中众人的面,宣读了一项法令。

    鉴于毛皮、大黄、茶叶等,皆为罗刹官营产业。故而,城中贸易站所有的货物,全部没收。

    可惜这里是哥萨克自治区,没有地主老爷,也没有农奴,全他妈是最保守最反动的“善于持家”以抢劫为副业的富裕自耕农哥萨克。放到百五十年后,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卢比扬卡一日游的货色。

    不然抓几个地主老爷直接枪毙分了土地,倒也又能多出来一支戍边府兵。

    城中的这些人肯定是要处置的,但至少在截杀完上游援军之前,不要妄动。等到上游援军解决了、黑龙江沿岸的罗刹堡垒肃清了,这些人就是手里的面团了,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城中的大部分女人都吓得躲在了教堂里,根本不敢出来。唯独几个茨冈人,居然还有心思和胆量在教堂前的广场处,摆起了摊子。

    一头被拔掉了牙齿和爪子的熊,在一个茨冈人的指挥下在那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伸着手希望军爷们笑过之后能给几个钱。

    两个茨冈女人正在向入城的士兵推销他们的“占卜术”和水晶球,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物件儿。

    这些被俄国人称作茨冈人的吉普赛人,和他们在别的国家流浪的同胞一样,是天生的乐天派,也是天生的“识时务者”。

    很快,一个卷曲头发的小麦色的茨冈人,挤到了刘钰身前,用从商队那学来的蹩脚北方官话说道:“大人,大人,我知道那些罗刹人把银币藏在了哪。彼得堡刚刚运来了一批用于冬天购买大黄和茶叶的银币。”

    一听这个,刘钰大喜,摸了摸身上,发现自己换了新衣服,根本没揣钱。赶忙咳嗽一声,旁边的杜锋赶紧摸出来一块银子,扔给了那个茨冈人。

    茨冈人立刻带人去教堂下的地窖里,挖出来了彼得堡运来用于官营贸易收购大黄的银币。

    看到这些闪瞎人眼睛的银币,杜迁的瘸腿真的就不怎么瘸了,和老相识骄劳布图商量了一下。都觉得刘钰虽然当着众人的面,说城中的银子毛皮不按规矩抽一半的成,但说归说,可要是自己这些人当真了,那可大大不对。

    略作清点后,杜迁和骄劳布图来到刘钰身边,笑道:“大人,清点了一下。若是做账的话,可先二一添作五。计有卢布二万五千。大人劳苦功高,智计无双,算无遗策,这正是大人应得的。”

    刘钰抓了一把银卢布,心想这点钱够干啥的?自己欠外面的那点银子自己根本没当回事,以后真要是想干点啥大事,这点钱也不够用。

    虽说自己是客将,日后未必还会再来这种地方,和这里的许多人可能都是最后一次见面……刘钰还是摇摇头。

    “别二一添作五了。我这人,说话算话。不过,我的规矩是我的规矩,我不能用我的规矩约束你们。你们就按规矩来吧,做全账,咱们这些军官拿两成,剩下的给当兵的分了。”

    想了一下,刘钰又道:“这样吧,这钱我来分。不能立刻全分了,得分成三份。一份现在分,一份等打完上游援军再分,另一份嘛,等到攻下最后一座堡再分。”

    “现在把钱都分了,一个个都想过好日子,不想死了。另外,老杜,你告诉一下你手底下的人,分了钱后,别胡乱花。以后我给你们找一条发财的路,大家凑个钱,入个股,岂不美哉?”

    “你就说我说的。经此一战,再加上分东西的公平,他们应该能卖我这个面子的。”

    杜迁赶忙称谢。

    刘钰没按照规矩以主将身份拿五成,本来他是不爽的,觉得刘钰要当圣人,只怕也要拉着自己当圣人。心想你老爹是公爵,自是看不上这些钱,可我们却没个有钱的好爹,更没有当年接收的朱明皇庄田产。

    圣人可不好打交道,这种人能领着大家走向胜利,但对军官却苛刻了些。

    可等刘钰说让他们还按照正常规矩干,军官拿两成的时候,杜迁心里又高兴起来。

    他也不知道刘钰说的以后“发财的路、凑个股本”到底是什么路数,但想着刘钰的本事和在京城的关系,哪里还能不信?

    领命而去,刘钰扭头看了看那个茨冈人,那些在文学作品里富有魅力的同族:倔强而美丽的卡门、巴黎圣母院前的善良少女艾丝美拉达、南方长诗中生性自由浪漫的金斐拉……都让刘钰有一种深刻的印象:茨冈人能歌善舞。

    “嘿,罗姆人,你们在城里有多少人?”

    那个领头挖开了罗刹地窖的吉普赛人微微一怔,心中竟然略微有些感动。罗姆人是他们自称的名字,俄国人管他们茨冈人,源于罗马时代的单词“不可接触者”。没想到这个军官居然称呼他为罗姆人,而不是叫他茨冈人,感激之余,脱了帽子冲着刘钰鞠了一躬。

    “城里我们有一些人。我们原来是跟着哥萨克的小贩,后来就在阿穆尔河流域转悠,贩卖一些杂货,在街上卖艺、占卜、奏乐。我们刚刚来到这里不久。大约有十几家人。”

    “注意一下,以后这里是黑龙江了,不叫阿穆尔河。”

    “是的,大人。”

    “你们不害怕吗?”

    “不害怕,对我们而言。您和您的军队、哥萨克、还是罗刹人、土耳其人,都没有任何区别。如果您要屠杀我们,我们也没办法反抗……我们,是流浪者。”

    “那好极了。军鼓会敲吗?”

    “会的,大人。”

    “里拉琴呢?”

    “当然会。大人,那是我们卖艺的工具。”

    “芦笛?”

    “会的。”

    “这样,我要聘用你们。你去把能奏乐的人都找来,每人每月6个卢布。我保证的安全。一会把收集到了罗刹军鼓都给你们。现在,你听我哼一首歌,记下曲调,教会他们演奏。”

    清了清嗓子,回忆了一下《不列颠掷弹兵进行曲》或者《游击队之歌》的调子,随意唱了两句。

    人人都说岳武穆,也有人提霍冠军。

    吕布关张赵马黄,悍勇之名没人忘。

    纵览万世英雄里,无人能够与我比。

    唯我一排一排又一排,手持火铳的排头兵。

    古代英雄不曾见,致命炮弹与铁丸。

    排枪一响地撼裂,世间再无赵关张。

    我辈青年均已见,铅弹乱飞头亦昂。

    颂我一排一排又一排,手持火铳的排头兵。

    陛下征夷号令响,吾等火铳肩上扛。

    前排都是英雄汉,领饷也是双份钱……

第六十四章 笑与悲

    之后的两天,这首《排头兵之歌》的调子开始在城中传唱起来。

    全军上下都知道几天之后还有一场截击战,可一个个全都心情大好。

    连攻取堡垒都没有什么伤亡,剩一个有心算无心的伏击战,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每个人分了大十几两银子,还有一些皮货。虽然军令不准动女人,未免美中不足,可白花花的银子领到手,总还能再多忍几天。

    想到这些赏钱要分三份,只要过几日打完那场伏击战就又能领一份,一个个都摩拳擦掌。

    歌中又把众人称作堪比岳武穆、霍冠军的英雄,众人均想这倒也有道理。火枪一出,世上再无关张之将,我们这些人能冒着铅弹列阵迎敌,如何不是英雄?赵子龙七进七出,还是不许放冷箭呢……

    虽说心里不敢和岳爷爷、赵子龙真的相较。可听这歌词,倒是第一次听到歌唱士卒,甚至拟比赵关张,心中也是欣喜。

    本就欢庆的音律在卖艺的茨冈人凑出来后,更加欢快,整座城堡都弥漫着一股轻松的气氛,一点都不像马上还要打一仗的样子。

    军官们和士兵们一样轻松,新兵怕野战、老兵怕攻城。这座堡垒如此轻易就被攻下,军官们对于刘钰的崇拜和信任无以复加。

    唯独就是军官们觉得刘大人的审美观有点唐时味道,像是刘大人刚从陕西黄土里爬出来。

    这几天忙里偷闲,刘钰就带着军官们去欣赏那些茨冈女子卖艺的艳丽舞蹈。水蛇一样扭动的腰着实勾魂儿,可就是唐时的胡舞味儿太浓了些。

    如今士大夫都喜欢裹脚的女子,文化界的品味带动着风俗,军官们被称作老粗丘八,没有定义美的资格。

    越是粗、越想要和那些士大夫的审美靠拢。

    这种仿佛唐风胡旋的舞蹈,挺合这些“大老粗”的口味。

    军官们看的津津有味的同时,也不免琢磨。心说刘大人这审美,也就这么回事啊,钟鸣鼎食之家长出来的,和我们也没啥区别嘛。土鳖的很。

    一曲舞完,赏了几个钱,几个军官捅了捅杜锋,杜锋开口问道:“大人,前朝万历年间,有人上御虏之策。说是欲诱化其俗,令彼妇人习中国法,俱束缚双足为弓样,使男子惑溺,减其精力,惰于击刺,以为此弱虏制虏妙策。那依大人所见,罗刹人,会喜欢缠足的女子吗?”

    刘钰没接话,笑吟吟地看着杜锋,问道:“你怎么忽然问起来这个?”

    杜锋羞赧一笑,瞅了瞅一旁的骄劳布图道:“听舒大人说,之前伏击罗刹哥萨克时,遇到了个好手,若非着甲,已然丧命。这些人也确实勇悍,不弱我等。大人又说,罗刹京营远胜哥萨克……如今既已开战,所以刚才便想到了,若有别的御敌之法,也可去几分罗刹人的悍勇。”

    他一说完,所有的军官都望向了刘钰。

    刘钰愕然道:“干恁娘,你们不是怕了吧?靠女子缠足去保家卫国?那咱们这些带把儿的活着干啥?干脆割了那玩意儿得了。”

    这话刺痛了众人的心,杜锋赶忙道:“孙子才怕。大人明鉴,我们不是怕罗刹人悍勇,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听大人说,罗刹地阔万里。大人应该知道,新兵怕打仗、老兵怕走路。要真是和罗刹交战,行万里之途走到彼得堡,实是苦差。若有弱敌之策,自然是希望朝廷能用的,省却了走这万里路。”

    其余军官也纷纷点头,应声道:“大人不要侮辱我等。我等真不怕打仗,打仗还有功劳。可是真的怕走上万里的路,尤其是向北走,着实太苦。”

    “罗刹悍勇,与我毗邻。朝中肯定要担忧。对付悍勇之敌,朝廷自有故事可循。”

    “只怕战端一开,陛下承昔年世宗故事,犁庭辽东、扫穴漠南……到时候远征万里,削弱罗刹,我们久在松花江畔,哪里不知道这种地方的苦?”

    “我们不怕死,但是怕苦啊。汉唐征夫泪,不是哭战场残酷,实是哭戍边远征之苦。”

    “若是有别的办法,削其悍勇,或许就不用扫穴犁庭万里远征了?”

    最后,还是杜锋说了句真正的实话。

    “那个……大人,万一继续扩土,将来戍边的还是我们。我们……真的不想再往北了。大人不知,真的太苦了。这里还行,可北上千里之外,那得是什么模样?”

    “大人也亲自去过永宁寺。这一路还行,可再往北呢?若是往东、往西,哪怕复当年唐时安西都护府,我等也不怕。可往北……实非耕居之所。大人是去过一次永宁寺,可我们这些人可能世世代代都要戍边的。”

    “罗刹人能在北边戍边,那是因为无人管束、村社自治。收取牙萨克、抢劫部落,有钱拿。朝廷能准我们也这么干吗?”

    刘钰恍然大悟,这才是这群边军府兵真正怕的东西。

    怕朝廷向北开边,他们要去更苦寒的地方戍边……

    旁敲侧击地绕了个大圈子,不是怕万一皇帝要学汉武万里远征,而是怕自己成为大唐安西都护府的戍卒。

    征伐之事,他们并不在意,可征伐之后呢?

    边关总要有人守,只怕到时候苦日子就要开始了。

    都知道刘钰是公爵公子,又是勋卫,都想从刘钰这得到一丁点内幕消息。

    朝廷,到底要打到什么程度?

    他们要戍的边,又在哪里?

    想到既然已经开战了,刘钰也听出来众人真正想问的话,笑道:“行啊,还没当官呢,就先学会兜圈子了?”

    杜锋低头,刘钰道:“放心吧。打到彼得堡?你还真敢想。你知道彼得堡在哪吗?现学现卖,听我说个词你就用?”

    “朝廷到底怎么办,我不知道。不过,可以给你们透个底儿。我来之前,陛下已经派齐国公去接洽罗刹使节团了。”

    “朝鲜国若是入贡,需要齐国公去吗?琉球封贡,不过是派个五品的给事中。哪怕当年万历抗倭援朝,册封日本国王,派出的也不过是勋卫、从三品的都督佥事。”

    “你听过之前与列国交往,只是接洽使团就派当朝世袭国公、宗人府左宗正去的吗?”

    话一点透,这些军官顿时明白过来,一个个面露喜色。

    “大人的意思,这仗打不久?肯定会谈?”

    “废话,不谈的话,派当朝国公去?”刘钰心想,上来就派出级别这么高的官员去,显然朝中的底线,其实已经是承认俄国的帝位了。俄国懂个锤子的东方特色含蓄?

    齐国公当日说的好听,说什么“对面也有个伯爵,按理该他去”。

    现在想想,这话儿就不对,朝鲜是亲王,不比伯爵大多了?册封的时候,也就是弄个礼部侍郎过去走个过场。

    要不是准备承认对方的帝号、承认是平等大国不搞朝贡体系,别说派世袭国公了,估计派个侍郎就算是天大面子了。

    很多事,从一些细节上能猜测出朝廷的态度的。

    刘钰猜到了一些,也知道了一些,但不能明说,只能从侧面点一下众人。

    众人长松一口气,心想孙子才怕打仗,只要不继续往北去戍边,老子巴不得打大仗,也好多混一些功劳。

    一个个轻松之余,悬着的心彻底放下,全心全意地准备起后续的战事。

    不久之后,上游的斥候回报,上游罗刹的援兵已经到了。

    众人大喜,知道又有人头可换钱,还能分了之前许下的三成财货。

    乱战在即,人群中不知道谁带头喊了一句口号。

    “跟着刘大人,天天打胜仗!”

    “愿大人公侯万代、健康永远!”

    刘钰脸上笑嘻嘻、心里妈卖批,心说你们就特么咒我吧。

    …………

    与黑龙江江畔那些打着神仙仗、没怎么流血的故事不同。

    相隔数百里的嫩江上游,一场血战已经进行了九天。

    这里曾是前朝奴儿干都司的木里吉卫,如今成为了一座罗刹城堡。

    当年罗刹探险家的野心,其实已经实现了——三座在黑龙江的城堡、一座在嫩江的城堡,就能控制整个黑龙江流域。

    这座城堡,地处要冲。

    向东,不过百里就是黑龙江,有山脉阻隔,但却有一条山谷路,出了山谷就是黑龙江的沿河平原。

    向西,是大兴安岭断岭,沿支流而上,支流尽头只需要再走一段几十里的山路,就能抵达海拉尔河。顺着海拉尔河而下,就是当年蓝玉远征的终点:贝尔湖,捕鱼儿海,后世的呼伦贝尔,以及更广阔的的斡难河草原。

    向南,可以直入松花江,溯流而上,攻下吉林造船厂,就可以用松辽分水岭为切割,将整个东北一分为二。

    朝廷谈判的底线既然是要控制黑龙江流域,向西拓展到斡难河,这一座地处要冲、贯通东西的城堡,就是首先要攻下的。

    三十门重炮、一千五百名老五营世兵精锐、三百福建水师精锐剑盾、六百松花江府兵轻骑、四百名西北河套边军重斑鸠铳手,合计四千余精锐战兵,已经攻打了整整九天。

    四千战兵加三十门重炮,在这个距离京城,比从京城到台湾还远的地方,已经是朝廷兵锋的极限了。

    棱堡前的防护坡上,堆积着厚厚的尸体,有些地方的尸体已经填平了第一道护城壕。

    壕沟里的水都是暗红色的,成堆的苍蝇丝毫不怕枪炮的声响,盘旋在尸体的上面,嗡嗡的响声甚至能够掩盖枪声。

    不断有尸体肿胀爆裂的声音,就像是放了一声炮,炸出无数的蛆虫和苍蝇。

    皇帝有令,军令如山。

    围城不可,必要十五日内破城……因为二十天后,喀尔喀蒙古诸部的首领就要来这里。

    而这里将是皇帝接受他们朝觐的地方,也是向喀尔喀蒙古宣示武力和宗主权的地方,更是在秋天夺取黑龙江上游城堡和石勒喀河城堡区的兵力集结点。

    战术上,应该围城。

    可战略上,必须猛攻。

    城外的围城营帐内,一群勋位老兵和军官,在饮他们最后的一碗酒。

    武骑尉、云骑尉、飞骑尉、骁骑尉、骑都尉……没有一个白身的兵,最大的已经靠着砍人砍到了视同四品的上轻车都尉。

    所有人都卸了甲,穿上了轻便的戎服。

    “太宗皇帝曾言,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今日苦战,正是我等死国之际。”

    上轻车都尉说罢,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猛地将碗摔在了地上。摘下自己的头盔,默默拾起桌上的武士赤帻红巾,绑在了额头上。

    其余人也明白,今日是到了拼命的时候了,斜坡的最后一段,得靠他们这些有勋位的老兵和军官冲开了。

    这是最后一搏了。谁都清楚,再无法突破,军心就崩了。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几十人齐声呼喝,喝完碗中的酒,一起摔了断头的酒碗,扔了头盔、卸了挡不住铅弹的甲,只在额头上绑上了武士赤帻。

    声声碎,出了帐篷,有人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摸了出来,朝着那些默默站立送他们最后一程的士兵扔去。

    银钱如雨,纷纷落下,却无人去拾。

    “弟兄们,打完仗买碗酒喝,当我请的!”

    “老子用不到这东西了!”

    说罢,这几十名最精锐的老兵、军官,走向了战场,去突破那一段已经让躺下了六百余具尸体的斜坡。

    再无法突破,军心真的就崩了。

第六十五章 报捷

    嫩江下游,皇帝行营。

    李淦如同痔疮犯了一般,背着手在大帐内来回踱步,根本停不下来。

    时不时叫太监拉开大帐,探头出去看看,希望能够看到手持蓝旗报捷的骑士。

    前线这几天传来的消息很不乐观。

    都知道刘钰年纪小,又没上过战场,对于当初刘钰的奏折,不少老将看过之后虽觉有理,但恐怕不过是个赵括,又或许危言耸听以彰其懂西学之名。

    可现在前线的情况真的如刘钰预料的一样,前锋部对木里吉卫连续九天的攻击,损兵折将,至今未下。

    尤其是前线每日三封的奏报,更是验证了刘钰的话:强攻棱堡,死伤最惨重的地方就是最靠近棱堡的那段斜坡,攻取要有技巧。

    当初这句话刘钰出于不可告人的“变革需要几千人命做代价”的目的,根本没有着重阐述,隐藏在一堆废话中,一笔带过。

    而现在,当初一笔带过的话,被翻出来,就成了预言。

    九天激战,六百将士阵亡,受伤者不计其数。如果不是抽调的全国精锐、如果不是皇帝亲临前线不远,仗打到这个份上,军心已经崩溃,没办法再攻了。

    守卫堡垒的罗刹人很狡猾。

    攻城的第一天,守城的罗刹炮兵稀稀疏疏地开了两炮。

    装了半份火药,调整了炮口仰角,使得前线的攻城主将误判了罗刹火炮的射程。

    误判的火炮射程,导致攻城出击的集结点选的过于靠前,集结过程中遭受了罗刹火炮的突袭,损失惨重。

    靖国公袁岚的孙子当场被罗刹的炮弹砸断了腿,流血过多,不治身亡。

    随后的炮战中,大顺的重炮还没来得及完全摧毁罗刹的火炮,皇帝军令如山必须十五日破城的压迫下,就发动了强攻。

    在两道护城壕前的斜坡处,遭受了罗刹的交叉火力袭击,尸体把一段壕沟都填平了。

    李淦终究是第一次出征,皇帝御驾亲征,在盛世之时,没有必胜的把握最好不要去。

    现在,距离约定好的与喀尔喀蒙古诸部首领会面的日子越发接近,前线仍旧没有传来好消息,李淦真真是心急如焚。

    增兵无用,根本无法展开,只能催促吉林防御使继续转运下游的火炮。

    可又恰逢一场山雨,松花江水猛涨,沿途泥泞,加强前线的火炮也不顺利。

    大帐内,几名军中实权派的老勋贵坐在军凳下,浑身着甲,一言不发。

    靖国公袁岚已然六十八岁,常年驻守热河一线,压制漠南蒙古,先祖袁宗第;鄂国公李九思,祖上是人称小尉迟、万人敌的李定国,张献忠死后复旧姓,在刘体纯的斡旋下归顺抗清,也封了个如尉迟敬德一样的爵号,如今掌管京营操练;淄川侯谢无忌,祖上被满清称之为山东第一巨寇,曾活剐过孙之獬,如今出镇辽东,之前负责修建驿站。

    刚刚经历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痛苦的景国公袁岚,手里捧着一本《旧唐书》,故意装作一副镇定的样子。

    可那一篇《高仙芝封常清哥舒翰列传》已经半个多时辰还没翻过去,手指摁住的位置正是惨烈的“石堡城之战”。

    他很清楚,皇帝是第一次出征,这个时候,自己这些老勋贵就是皇帝的主心骨。若是也和皇帝一样焦躁不安,皇帝只怕会更加不安。

    哪怕自己的嫡孙刚死,他也不能表现出任何的焦虑,只能用沉默来让皇帝安定下来。

    许久,袁岚终于放下了那本《旧唐书》,起身道:“陛下请安坐。幸太宗之远见,武德宫必考几何测量之法,我军炮术不弱罗刹太多。罗刹虽拒堡而守,亦不可持久。”

    “为人君者,当计天下,而非一城一堡之得失。况且这几日天气晴好,无有雨云。前线儿郎既已决死,此堡必下。”

    李淦看了看这位刚经历过丧孙之痛的老臣,叹了口气。

    见大帐内气氛沉闷,终于道:“卿等不需如此。罗刹人不过数千,非是当年萧太后之辽带甲数十万;朕也不是敢去封禅却不敢去前线的真宗,你们不必学寇莱公,做镇定之状以安朕心。”

    “朕所忧者,非在此堡,而在之后。此堡纵然攻下,罗刹尚有数堡,又将如何?重炮转运不易,兵贵神速,务必要在冬日初雪之前攻入捕鱼儿海,否则罗刹一旦增兵,联络准噶尔部,又将如何?”

    同样垂暮的鄂国公李九思起身道:“陛下所忧甚是。然如太宗所言,凡事当以辩证。陛下此番亲征,所谋者,喀尔喀蒙古。”

    “喀尔喀蒙古,所忧者,准噶尔。臣于天朝、罗刹,依旧可为一方之主。可若被准噶尔击破,则必被收其众、夺草场。”

    “以辩证之言,若罗刹联络准噶尔,则喀尔喀部非忠天朝不可,亦非全是坏事。”

    “刘守常言:罗刹苦寒,又多征蒙古诸部从军,且信东正而非红黄教。喀尔喀部若非不得已,当不会投罗刹。”

    “他虽年幼,依臣之间,守常非幼常,非夸夸其谈之辈,大有道理。”

    这是老成之言,李淦心里也明白,可还是叹息道:“唐时,太宗时候,诸夷臣服,未有敢叛者;及至安史后,夷狄反叛、此起彼伏。前后迥异,何也?天朝甲兵自强,则夷狄服;甲兵孱弱,则夷狄叛。”

    “如今朕欲定北疆之患,岂能全部指望罗刹与准噶尔给喀尔喀部的威胁?”

    “此番必要展我天朝军威,威慑其众。《通鉴》言:畏威而不怀德,此言诚不我欺。”

    “此番北上,一则定罗刹边疆;二则示威于喀尔喀部,若只成其一,未竟全功,日后北疆何宁?”

    “就算喀尔喀部因为准噶尔的威胁归顺,西京乃我朝龙兴之地,岂容他人酣睡?准噶尔部必要除掉,除掉之后,喀尔喀部没了准噶尔部的威胁,难道就不会再转而投罗刹?”

    “是故此战,一定要打的叫喀尔喀人震撼心服,数十年内不敢有异心。他们打不过准噶尔,准噶尔打不过罗刹,我军若是能大败罗刹,喀尔喀人自然清楚,该忠顺于谁,也才能延续当年太宗遗训,分封建制,众分其力,一如漠南模样,绝我天朝千五百年之北患!”

    “现如今,木里吉卫城之战,精锐云集,重炮齐备,结果打成这个样子!喀尔喀部若来,会怎么想?罗刹人不过数百,甚至都非是罗刹精锐京营……”

    眼看李淦越发急躁,袁岚起身道:“陛下,刘守常不是说了吗?如今西洋人攻棱堡,也是如此。十倍围之,重炮云集,也经常数月才下。他既知西学,所言必不虚。天下诸国围攻棱堡,都是这个样子,陛下又急于强攻,怎么会没有损失?”

    李淦抚掌叹道:“问题就在这!你我听刘守常说过,知道西洋人攻棱堡也是这般模样。可那喀尔喀人知道吗?他们能知道西洋人攻棱堡也是这样难吗?他们看到的,只是我们大军云集,在数百罗刹府兵边军驻守的棱堡前抛尸千余。”

    “你我知道底细,所看到的自然不同;可喀尔喀人不知底细,这就大不一样。如当年郑氏攻台湾,我军以为不过如此,万余人攻数百人且只能围困,以为郑氏孱弱不堪。如今真正经历过棱堡攻防,方知当年渡海攻堡之难。”

    “故而道德言: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喀尔喀部,不过下士见识,只会大笑之,心生不屑,日后必埋反叛祸根。我等昔年尚且以为郑氏攻堡足见孱弱,又怎么能指望喀尔喀人明白这堡到底有多难攻?”

    说到底,这一战终究是一场两个北亚列强在小势力面前打的一场表演战。既然是表演战,就要尽可能打的漂亮、打的好看。

    这不是个“你行你上”的问题,喀尔喀人很清楚自己不行,但他需要知道大顺和俄国到底谁才真的行。

    攻城略地,不是目的,只是手段。真正的目的,是表演军威给喀尔喀蒙古看。这和以往的战争目的截然不同。

    朝中早就定下了北疆解决的大略。

    必须要让喀尔喀蒙古彻底臣服,然后沿着漠北蒙古草原修一条驿站线,将来派精兵走这条草原北线直扑天山北麓。

    南线沿着汉唐旧路,走河西走廊,形成两面包夹之势,才能彻底断绝祸患。

    在北线修驿站,名义上是为了解决喀尔喀蒙古的大敌准噶尔,实际上则是为将来修好驿站、兵站控制漠北做准备。

    喀尔喀人也不傻,修驿站、兵站的事,一直拖延着,因为他们很清楚,一旦驿站兵站修完,漠北诸部的命运和漠南那些人就一样了。

    反正他们明白,大顺不可能允许准噶尔部把他们吞并,借此推诿,大顺一点办法都没有。

    准噶尔一出兵,大顺就会帮忙。喀尔喀部暂时没有被彻底吞并的危机,也就根本不同意修驿站兵站的事,也不出力,更是阳奉阴违。

    大顺又不可能真就“武德充沛”,撕破脸一点策略不讲,和准噶尔、罗刹、喀尔喀部同时开战,只能被这么恶心着。

    除非这一场表演战彻底把喀尔喀部吓住了,让喀尔喀部明白谁才是漠北蒙古真正可以依靠的宗主。用一场对罗刹的表演战让喀尔喀明白自己几斤几两,才会心悦诚服忠心耿耿、出人出力去修驿站、兵站,彻底放弃摇摆独立的幻想。

    只是现在看来,这场表演战并没有李淦想象的那么顺利。

    帐内的气氛逐渐焦躁的时候,外面终于传来了李淦一直盼望的喊叫声。

    “捷报!捷报!”

    已经无法镇定的李淦等不及太监去拉开大帐,自己伸手拉开了大帐,远远看到一名骑手举着一面象征着胜利的蓝旗,不等马停下就从马背上跳下,高声呼喊。

    “翼国公三子、殿前勋卫刘钰,破罗刹城堡,伏罗刹援兵,计斩首四百、俘三百余,复木鲁罕山卫城。罗刹王之螟蛉子被擒!”

第六十六章 认可

    报捷喊功,又不是偷人家老婆,自不需要轻声压语。

    那报捷的骑士恨不得把嗓子喊破了,生怕营中听不到。

    哗啦啦……

    一阵甲片的响动,行营大帐内的老勋贵全都站了起来。年纪大的还掏了掏耳朵,生怕自己听错了。

    几个老将互相对视一眼,彼此眼神中都透出一股不可思议之色。

    这是真的?

    先不管这一仗对于战局的影响,如果这是真的……

    无炮、无甲而攻城,以少击多,皆为上阵。

    斩杀数百、俘获数百,更是抓了罗刹王的义子,是为上获。

    按照策勋十二转的规矩,千人之战为一基、上阵为三转、上获为三转,斩首、俘将、破城另算。

    略微一算,至少八转勋!

    若是真的,待司勋郎中查验清楚无误,单单是这一战,这个刘守常就直接从无战功的勋卫转到了视四品的上轻车都尉?

    十七八岁的上轻车都尉八转勋?

    心下骇然的老将们纷纷起身,护为皇帝两翼,跟着皇帝出了行营大帐。

    报捷的骑士一如报捷的规矩,单膝跪地,昂首挺胸,不是垂头双手托举捷书,而是左手高擎着报捷的蓝旗,右手将捷书平拖在胸前。

    太监上前,双手接过报捷书,骑士这才放下报捷蓝旗,转为单膝见皇帝的军礼。

    李淦没有看报捷书,他知道自己亲临前线,别说一个小小的勋卫,就是真正的公爵也不敢作假捷书。

    “刘守常如今何处?”

    “回陛下。刘大人复木鲁罕山卫城,伏击上游的罗刹援军,认为上游城堡必然空虚,正是一鼓而下之际。刘大人已带人沿江而上,直扑忽里平寨。”

    “图!”

    一伸手,太监立刻将一张地图捧了过来,几名太监展开。正是刘钰从白令那抢到的一份黑龙江流域的地图。

    忽里平寨,在原版的俄文地图上自然不是这个名字。这里是后世的黑河,或者,叫海兰泡。

    报捷的骑士回忆着刘钰的嘱咐,不等皇帝发问,又道:“刘大人言,罗刹人在北边最大的城是雅库茨克。北部出兵支援,必从雅库茨克出。”

    “忽里平寨,在黑龙江与精奇里江交汇处。精奇里江自北向南,是黑龙江左岸最大支流,罗刹人若想南下支援,必要走精奇里江,顺江而下。只要攻下忽里平寨,则罗刹雅库茨克之援军,即成死援。”

    “其二,忽里平寨向西,沿法别拉河而上,过小兴安岭四十里断岭,就是木里吉卫。如此可断罗刹人左右支援,以防罗刹舍其一而合兵固守。”

    “其三,得忽里平寨,则松花江水师可直抵黑龙江上游。趁着东风水运粮草、兵员。即便冬日来临,以冰江为路、狗鹿雪橇为畜、联络部落、赏贡施恩,亦可保障后勤。”

    随着这骑士的复述,李淦的手指在地图上挪动,旁边的老将也纷纷点头。

    如今还未攻下的木里吉卫,距离忽里平寨的确不远,过了四十里的断岭山谷路,就是一条通往黑龙江的支流。

    李淦见这骑士言语清楚,虽然只是转述,但能够说得这么清楚也算难得。

    目光从图上挪开,李淦清楚自己的优势。

    作为皇帝,有时候可能只是随口问一句将士的姓名,可能便会叫人感恩戴德,不下绝缨之宴。

    制度下的极端不平等,造就了上位者施恩成本极低。

    “你且起来吧。你是何人?现居何职?”

    那骑士忽然转单膝为双膝,跪地叩首道:“回陛下……我如今白身,正是陛下恩德赦罪的翰朵里折冲府都尉之子,杜锋。陛下恩德,必不敢忘,唯有精忠报国,方可折陛下恩德之万一。”

    李淦微微一愣,这样的小人物他本记不得许多。

    可这件事刚过去不久,顿时想起来这是谁了。那个去抢劫“商队”被刘钰抓住准备逼他的府兵老爹赌一把的野小子。

    “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你于边军中尚知苦学,可谓微知;知道耻辱而夺炮洗耻,可谓微勇。精忠报国之言,愿你力行,以知仁勇。”

    “既有先前夺炮之功,赏。戎服一件、武弁一顶、赤帻一条。”

    “谢陛下!”杜锋咚咚地在地上猛磕了几个头,心中欢喜无限。

    他本就是个官迷,就盼着将来出人头地离开这戍边苦地,如今竟得了皇帝陛下的御赐,已然是高兴地不知东南西北,差点晕厥过去。

    心中默念这皇帝的话,心想力行、力行,自是要力行的。

    只不过……只不过刘大人叫我跟着那个西洋人学航海测绘之学,另辟蹊径,到底是学还是不学?如今陛下已知俺名字,又赏了衣服,还需另辟蹊径吗?

    一边磕着头一边想着这些事,直到礼官示意他不必磕的时候,这才晕乎乎的跟着太监去领赏赐。

    行营大帐内,李淦看过了刘钰写的报捷书和战斗过程,叫太监传递给营中诸将。

    上面图文并茂,一看便懂。

    “卿等以为如何?”

    淄川侯谢无忌颔首称赞道:“利而诱之、乱而取之。能示之以不能、不能示之以能,连环之策,虚实之巧。这刘钰小小年纪,已得兵法三味,着实可喜。他这仗,打的倒是巧。”

    “之前臣担心这刘守常未经战阵,只怕刘守常变成马幼常,如今看来,陛下慧眼识珠。”

    李淦也是点头同意,目视其余人,鄂国公李九思出言道:“臣以为,淄川侯所言虽是,却也不全。”

    “哦?说说看。”

    鄂国公思虑片刻,说道:“看似这刘钰打的都是巧仗,似乎只是用计取胜,实则不然。”

    “《孟德新书》言:己二而敌一,则一术为正,一术为奇。此不过大略尔。”

    “孙武子曰: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是故《唐李问对》言:吾之正,使敌视以为奇,吾之奇,使敌视以为正,斯所谓形人者欤!以奇为正,以正为奇,变化莫测,斯所谓无形者欤。”

    “古来制胜,无非正奇之变。”

    “刘钰掘坑道、挖护壕、虚设炮位。此虚奇也。”

    “然而在那罗刹王义子看来,此正兵也。”

    “刘钰自号要‘会通中西、以求超胜’,自傲以为其西学之强朝中无人能比,此言虽是少年狂语,却也非全是虚言。”

    “若是他掘坑道、挖护壕不能让罗刹王义子害怕,那罗刹王义子也是经过战阵的人,如何肯兴弃城逃走之念?”

    “正不能胜、则奇不可用。如果敌人眼中的‘正兵’没有威胁,那么自己的‘奇兵’又怎么会有用呢?”

    “略知兵法者,多崇以奇为正,以正为奇,变化莫测,斯所谓无形者欤。是故少年、文士用兵,多喜奇计。实则这是落了下乘,不求甚解、更不解其深意。”

    “正不能攻守,如何用奇?就以最简单的中军守、两翼攻为例,中军为正、两翼为奇,若是中军不能坚守,只用两翼奇兵,不但不胜反而大败。”

    “再如明之萨尔浒,虽然多头并进,可若是刘挺能坚守三天而不溃,那老奴的各个击破,就成了杨镐的中心开花,围而聚歼。”

    “说到底,正兵能用,方可用奇。叫明末的卫所军去打李唐玄甲兵、安西军,纵然奇计百出,淮阴复生,又岂能胜?”

    “刘钰这一战也是如此。如果他没有攻城的办法,那罗刹王义子怎么会弃城逃走?又怎么会被他在江面上俘获?他的攻城手段虽然没有用得上,但可见是有效的,因此才能佯作正而实为奇。”

    “之前见刘钰绘攻棱堡图、之字壕,以为赵括之言。但战阵之事,是否有效,要问敌人。罗刹王义子弃城逃走,就是对刘钰攻城之法的最大肯定。”

    “淄川侯只见其巧,却不见其攻城手段之妙。此非巧仗,实乃堂正之阵。”

    这话正说到了李淦的心坎里。

    看起来刘钰是打的巧仗,不免叫人觉得我上我也行、不过智计之胜。

    可实际上,完成这一战的关键,就是在城外挖的那些壕沟。

    正是因为这些壕沟,才让守城一方心态彻底崩溃,看到己方的战船之后立刻生出了逃走的想法。

    之前李淦也不是全然不信刘钰的办法,只是战略上没办法用,以为所耗时间必多。可现在,木里吉卫攻城不顺,刘钰那边挖坑的速度也不是很慢,实战起来也确实把罗刹王的义子吓跑了,足见有效。

    他有没有本事,在喀尔喀蒙古诸部首领的注视下,打一场酣畅淋漓、震慑蒙古的攻城战呢?

    “鄂国公之言,甚合朕心。朝中策略,本是西攻东守,没想到刘家小子在东线竟是勇猛精进。朕欲调派松花江水师入黑龙江,东西并进破忽里平寨,防雅库茨克援军;再调刘钰来西线,为攻城先锋,诸卿以为如何?”

第六十七章 开眼看世界的契机

    皇帝话讲完,没人支持也没人反对,全都不吱声了。

    这的确是个露脸的机会,但也一样有风险。

    几个老将心想,老袁刚折了孙子,老刘这儿子虽然不是嫡长子,可好容易在嫡长子外有个能成事的。

    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日后相见面上也不好看。

    再者来说,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办事,麻烦太多。

    鄂国公李九思想的明白,自家和翼国公家里关系不错,前些日子侵占别人田产的事,也多亏他家里帮了帮忙。

    刚才帮着夸几句是可以的。

    但皇帝现在说的这个事,还是不要多说为妙。

    胜负乃兵家常事,这话没错。但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胜负就不是兵家常事了。

    这一次皇帝亲征,老将们心里都清楚,这是准备在军中立威的。

    军中立威,就得打胜仗。那刘钰在那边干的确实不错,可谁能保证到了这边一定行?

    万一不行怎么办?

    如今在那边功也立了、份也拔了、名也显了……按说趁此机会在皇帝面前再露露脸,也挺好,可万一……

    这事儿,还是皇帝你自己圣裁吧。

    见场面沉默,李淦大约也猜到了众人的想法,只好望向了靖国公袁岚。

    袁岚依旧沉默,心头却实有千言万语。

    他是老将了,家里的地位也算稳固,世袭公爵已经是到头了。有些事他看的清楚,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一仗皇帝亲征,他能明白皇帝的用意。

    就像刘钰说的,大顺和罗刹之战,分明就是两个壮汉拿着鹅毛互相挠痒痒,罗刹国出不了多少兵。

    皇帝借此刷一刷军中威信,同时还把喀尔喀蒙古的事给解决了,的确挺好的。

    可这几天木里吉卫城攻击不顺,皇帝就像是被咬断了尾巴的猫一样,全然不顾天子气派,在大帐内来回踱步,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袁岚觉得,皇帝虽然也经历过事,可终究心里还是太急躁了。

    太急躁,又赶上如今休养生息已过,国力恢复,火药武器的出现导致蒙古孱弱,天子一肚子壮志雄心。

    可喜可贺之余,也难免想到另一种可能。

    壮志雄心,干好了,那是汉武唐宗。

    干不好,那就是隋炀明槐。

    宫廷里还看不出什么,真到了战场上,这皇帝急躁的性子就露了出来。

    急躁的皇帝,多半想着毕其功于一役,干个青史留名、比肩汉唐。

    可雄心壮志哪怕李二,打高句丽不顺也没有死磕,而是留给了儿子去解决。

    如今方才遇到了一点挫折,皇帝就想着直接用个勋卫换将为攻城先锋,这着实不应该是皇帝应有的沉稳。

    如今还只是对罗刹小战,日后皇帝还要征准噶尔、改土归流、免除士绅优待等等一系列的事儿。

    这要是稍有不顺,就换人,性子急躁到这种程度,不说隋炀吧,前朝可就有一个这么急躁的。

    那棵歪脖子树,可还在煤山长着呢。

    眼见皇帝盯着自己,袁岚也只好出面道:“陛下,刘守常虽有些本事,可此事不应如此急躁。”

    “他领兵先往永宁寺,沿途将近一年,兵将熟悉,战士用命。是故可以攻城掠地,而成少年之功。”

    “若来此地,一则兵将不熟,二则他不过是个勋卫。此番调派之兵,都是骄兵悍将,纵然只是攻城先锋,那也未必能制。”

    “三则他在那边,兵不过三五百、将不过骑尉。叫他来做攻城先锋,数千人调动,非他所能擅任。”

    “是故,臣以为,不若调他来此,为参谋参军。马幼常为参军参谋,多有功劳;而使之街亭,则有武侯挥泪。”

    老将忠言,这些天就有些急躁的李淦终于冷静下来。

    沉吟片刻,亦觉得自己的确是有些急躁了。之前还没想太多,如今想来,着实不该。

    都说谋而后定,可之前料想的实在简单了。

    以为罗刹人在此地不过数千兵马,且相隔千里,各位为守,国朝调兵精锐,定是摧枯拉朽。

    然而亲临前线,方知事情不总是按照自己设想的那样去发展。再想想之前刘钰在奏折上的劝谏,虽说出于战略不能全听,可事实摆在眼前,终究还是把对手想简单了。

    急于求成,又急于解决北疆之事,加之西边不亮东边亮的对比,这才让他做了个太过急躁的决定。

    鄂国公见该说的话老袁都说了,自己这时候也该出面了,遂道:“陛下,靖国公所言极是。再者,刘守常已去攻打忽里平寨,前线如何,相隔千里,实非我等所知。不若派人前去,询问一番。”

    “若可一鼓而下,则又何必急于一时,非要此刻调他回来?若不能一鼓而下,松花江水师逆流尚需时日,则可调他过来,问以攻城之事。”

    “再者,木里吉卫不日将下。从木里吉卫到忽里平寨,可穿山而行不过百余里,何不等木里吉卫城破再议?”

    李淦不再多说,知道这些老将们已经给了自己台阶,自己当从谏如流,也应该把心静一静才是。

    “既如此,也好。来人,宣那个报捷的杜锋,朕要询问些细节事。”

    想着干着急也没用,不如听听东边的战事,静一静心,也正好询问一下那个罗刹王义子的事,是否可为谈判之资。

    …………

    杜锋得了赏赐,算得是狗窝里存不住剩干粮,赶忙换上了赏赐的武弁戎服。

    跑到水边把个脸恨不得洗脱了皮,照着水面如镜,武弁歪了又戴、戴了又歪,怎么弄都感觉差点意思。

    听到皇帝宣见,最后洗了一把脸,心想果如刘大人所料,这恩情可是不能忘了。

    刘钰在写奏折的时候,一些东西写的比较简略。私下里把杜锋叫过去,就说写的简略一些,陛下说不定还能让你御前问话。

    这是个机会,只要对答如流,口齿清楚,也能在陛下心里留个好印象。日后说不得有些用。

    这种事自然是藏在心底,如今皇帝真的要召见了,杜锋只觉得心要跳到了嗓子眼。

    虽说来之前已经演练过许多次,该怎么回答也算是半背半念,可还是有些担心。

    一则担心自己那一口融合了鲁西方言的口音,皇帝算是大半个老陕儿,只怕有些听不习惯;二则就是自己野惯了,说起话来张嘴问妈闭嘴问爹,他妈恁爹之言如同之乎者也,这要是在皇帝面前顺嘴秃噜出来……

    跟着近侍到了行营大帐,听着礼官的号令磕完了头,杜锋的手反而不抖了。心想杜锋啊杜锋,刘大人给你备下了机会,这机会若是掌握不好,日后可是未必能有了。

    等皇帝问完第一句话,顺利回答之后,杜锋的嘴也渐渐顺溜起来。

    和那些京官不同,皇帝在杜锋这种边军心里,就是个摸不着看不到的木偶。虽说长这么大也见了不少被贬到边关的京官儿,但终究那是别人的故事,看看热闹罢了。

    说起皇帝,敬畏是敬畏,但也未必比得上吉林防御使。

    一连问了好几个都已经演练过的问题,对答如流,皇帝赞许地嗯了几声。即便不敢抬头看皇帝的脸色,听着这两声轻轻的“嗯”,那也是如同六月里喝了雪水,美滋滋的感觉直透脑门。

    “这罗刹王的义子……朕亦看过刘钰的西洋诸国略考,按他所言,这罗刹国自号第三罗马?这汉尼拔之名,刘钰亦提及过,算是西洋武庙内的人物,却也是差点亡了罗马的人。”

    “他既自称第三罗马,却把个义子名字取为汉尼拔,这是何意?按这西洋说法,昭烈皇帝亦算是第三大汉,也有义子,可也是封禅之名。细细想来,这倒像是汉昭烈帝给义子取名为王莽、绿林、赤眉、黄巾角宝?”

    这着实有点出乎皇帝的理解。

    “回禀陛下。若前朝永乐,宋之方腊已用此年号;高句丽亦用过永乐年号。方腊为贼、高句丽曾据辽东。既用永乐年号,不过楚人自称蛮夷之愤慨之言:自言某乃燕地辽地起兵的反贼,你奈我何?”

    “那罗刹老王想来也是差不多的意思?西洋人以为罗刹蛮夷也,义子名汉尼拔,实则说明罗刹有西征之心,如楚自言,蛮夷带甲十万欲观政尔。”

    “此亦为我天朝之福,罗刹一心往南往西,定不肯在东久战。刘大人言,与罗刹议,或可借西洋诸国为力,恐吓欺骗罗刹,使之以为我天朝有远交近攻、东西夹击之势。”

    “汉有张博望通西域、联大月氏。如今西洋人船行万里,虽仍隔万里,却也可引以为援。”

    天朝朝贡体系已久,早已没有了汉之前那种合纵连横的思维方式,也没有足够的机会施展这种合纵连横的手段。

    如今再提及这种已经遗忘了将近两千年的办法,在场诸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李淦到时大抵看过西洋诸国略考之事,疑惑问道:“可引而为援者何?罗马苏丹?”

    “回禀陛下,刘大人俘获那罗刹义子后,又询问了一些西洋事。以为可以为援者,非法兰西国不可。那罗刹与瑞典开战,瑞典战败,波兰旧王退位,其女为法兰西王后。罗刹人扶持波兰王,待其薨,法兰西必与罗刹一战而争波兰王位,效秦晋故事、重耳归国。”

    “再者,法兰西国多有传教士通我国,朝中亦多法兰西人。至于再多,实非俺所知,陛下可亲问之。”

    李淦心中一动,暗想这事需从长计议。承认罗刹不在朝贡范围之内,两国均等,已是千年未有之事。

    难不成日后天朝真的要与西洋诸国交互?乃至于复汉武派人出使大月氏故事?

    随即又想,这刘钰倒是又立了一功。本以为不过抓了个被流放驱逐的义子,虽也是功,却如鸡肋。

    想不到他倒是细心,竟问出了罗刹国在西边的乱事。或许,谈判的时候真可以诈一诈罗刹,叫罗刹人误以为我天朝与法兰西有盟,从而使之多做让步?罗刹王的义子,所知必多,这事定是可信的。

    “嗯……无论如何,得让刘钰过来,不要在那边折腾了。”李淦心中暗想。

第六十八章 决心

    同样的话,不同的人说出来,效果也不一样。

    一群老旧勋贵听的一头雾水,朝中有法兰西传教士这事儿他们是知道的,白明远等传教士也给他们画过西洋画像,还给他们送过礼。不少勋贵家里还有一些欧式的板甲、西洋剑之类的玩物。

    这些远隔万里只知其名的国家,若说是如朝鲜琉球一般的朝贡国,这些老勋贵们自己都不信。

    白明远之流的传教士在天朝久了,自然是会说话,明明只是正常交往,写国书送礼的时候却说是朝贡。老勋贵们脑子里还是门清的,明白不过是个面子罢了,互相乐呵,看破不说破。

    可若说再退回到先秦时代,放下天朝上国的自傲,去搞什么合纵连横,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法兰西与那波兰国的故事倒是很好理解,不就是秦穆公嫁女儿、扶植晋文公归国那一套嘛。无非一个是岳父帮女婿、法国那边是女婿帮岳父,差逑不多。

    再说还比不上秦晋乱呢,秦穆公既是晋文公的姐夫,又是岳父呢。往先秦旧事里一靠,很容易就懂。

    若是真有用,未尝不可诈一诈,只是这事儿天下人会怎么看?

    是否有辱国体?

    是否叫人笑话?

    是否叫人觉得远不如朱明有骨气,竟要结交蛮夷?

    西北边打仗的时候,知道准噶尔部有被俘的波兰人,好像还信了黄教?也知道波兰人帮着准噶尔人训练了一批冲锋手段大为不同的骑兵。

    可谁也没想过万里之外的事儿,居然能和即将于罗刹的谈判联系在一起。

    这事儿要是刘钰来说,老勋贵们觉得倒还好。

    如今一个在山沟子里戍边的小人物,居然也能侃侃而谈万里之外的事,让这些老将们觉得有种仿佛要被时代淘汰的错觉……自己,一无所知。

    垂老的靖国公不由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候出镇福建的旧事,想着那些巨大的西洋战船,心想难不成自己这些人真的老了?

    承认罗刹不在朝贡体系之内,已经是骇人听闻了。

    指不定传出去后,江南士子又有多少痛心疾首者,又难测士林结社中又会有多少讥讽无能之语。

    南北互帝而不朝,此非宋辽旧事乎?

    结络夷狄而为援,又与伪明信天主、求教皇甚至请日本幕府出兵何异?(注1)

    又赶上禁教风波正盛,福建教案频发之际,只怕这事儿难办。

    将来的天朝,真的要与那些西洋国家搞纵横之术?

    那天朝还是天朝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王土天下,日后到底有多大?

    或许用法兰西来诈罗刹,或许真的能多要回一些不毛之地,甚至或许可以诈回精奇里江。

    但在儒林看来,为了几尺不毛之地,竟要堕天朝气度、放下身段,这真的值得吗?

    一旁的淄川候谢无忌也是暗暗摇头,看着刚才对答如流的杜锋,想起来了杜锋祖上的事,也算是有些渊源。虽少走动,但是逢年过节还是会收一些山野礼品。

    此时见杜锋气不抖、话不闷,显然这是美滋滋。

    谢无忌心想,傻孩子啊傻孩子,刘守常这是拿你探路呢,你还在这美滋滋呢?

    这事儿,是你们这身份能说的吗?你啥身份你心里就没点数吗?

    你说了,陛下将来若问他,他就能答;若是陛下将来不问,他就当这事没说过。

    倒是你,胆子也真的是大。

    光想着简在帝心、想殿前显能也真是想疯了,万一陛下斥你一句“白身言事、殊为可笑”,我看你到时候哭都来不及。合着你爹就没教你一句伴君如伴虎?

    转念一想,倒也是了,他爹那身份,还没资格有这样的感慨……

    心中暗叹,心想这傻孩子,只怕你心里还感念着他刘守常给你在陛下前言事的机会吧?

    人之感情,一念之间。

    谢无忌想到祖上山东义军之事,怕是杜锋年少不知深浅,又秃噜出什么出格的话来,便出言道:“陛下,既是那罗刹王的义子知罗刹深浅,何不带他来此,陛下亲问之?再者,那刘守常既是俘获了不少罗刹人,何不叫他押送俘虏前来,待喀尔喀蒙古诸部前来,观其献俘,以壮军威?”

    把话题悄悄岔开,李淦不觉有异,也被淄川候这番壮军威的话合了心意。

    心想这罗刹王的义子既是宫廷之变被流放的,如今罗刹朝中又是外姓摄政王执政,这黑乎乎的义子怕是换不到什么,倒可以物尽其用——那李二有突厥可汗跳舞,我李淦自是不如唐宗,弄个罗刹王义子在身边行优伶之事,亦可以聊以自比,倒也是美事。

    被淄川候这么一打岔,本还想再问杜锋点什么,已是忘了。

    思绪一断,就再难续。

    之前杜锋也算是对答如流,也不慌乱,更没有如那些第一次面圣的语无伦次,亦算是个年轻人中的人物。想到之前已经勉励过叫他“智仁勇”了,再多的勉励也不好,李淦便又画了个大饼。

    “你既有求学之心,此番战后好好准备。若能入得武德宫,将来说不定选为龙禁,方不枉朕定你论迹不论心之言。下去吧。”

    杜锋哪曾想到这种意外之喜?之前陛下刚勉励过自己,如今又勉励了一次,这事儿可真得感谢刘大人给我这样的机会,此等恩情,可不敢忘。

    连连叩首,起身弯腰慢步退到大帐外,只恨不得现在就骑上马跑到山崖高耸之处纵声长啸,把这心中的欢喜都呼喊出来。

    远处,又有一匹报捷的战马飞驰而来,蓝旗猎猎,杜锋侧身让开。

    心想看起来打的很顺嘛,罗刹,不过如此嘛。

    帐内,刚走了报捷的杜锋,木里吉卫的捷报也终于传来。

    同样是捷报,和刘钰那边的捷报一比,实在叫人痛心。

    打仗总要死人。

    可关键是死什么样的人?

    一座木里吉堡,八十多名有勋位的老兵军官战死,四名散骑舍人非命。

    后者还好,臣子还能再生。可前者……基本相当于报销了两三千人建制的基层军官。

    这两三千人在补充进来勋位老兵和军官之前,已经无力再进行一场残酷血战了。

    皇帝明白,这是被自己十五日破城的军令逼死的。围城不攻,根本死不了这么多人。

    可还有几座罗刹城堡是必须攻下的,想着日后要是都这么打,这怎么能行?

    天朝虽大、士卒虽多,可也没有那么多有勋位的老兵军官,西北前线之前被准噶尔击败死了一两千人,里面不过五十多名有勋位的,已经让前线将军痛哭流涕,如今一下子死了八十多个……

    看着这两份对比强烈的捷报,李淦终于下了决心。

    …………

    忽里平寨,精奇里江汇合黑龙江之处。

    寨子里空无一人。

    跟着刘钰一起来的士兵看着一片焦土,大声辱骂。

    这些罗刹人跑路了。

    毛也没给他们留下。

    没钱,没皮子,更没有人可以换钱攒军功的人头。

    房子烧了,皮子带走了,人也都跟着跑到了上游。

    骄劳步图在那冲着瘸腿的杜迁大发牢骚。

    “老杜不是我说你,叫你带船截人带船截人嘛,你还是放跑了。这回来一报信儿,还有个不跑?这回可好,到手的百十个军功,没了吧?”

    杜迁也是一脸委屈,骄劳步图的老爹在翰朵里卫当过折冲都尉,两人也是熟人,只能尴尬喃喃道:“那些哥萨克到了林子里,跑的比兔子还快。这事要说还是你们露出了破绽,刘大人说好了嘛,叫你们在城外做戏做戏,骗罗刹人‘内外夹攻’。你管不住人,几个人跑去河里摸大蚌找珍珠,罗刹人又不傻,有那么攻城不克的吗?见势不对,预留了后手。”

    两个人拌了几句嘴,刘钰心想知足吧,要不是他们跑了,这城还未必攻的下呢。

    这座城的城防虽然不比下游的那座,但位置非常好。

    建在黑龙江的北岸,精奇里江与黑龙江为壑,若无足够的水师,还是很难攻下的。

    不过一旦水师足够,这座城也是送的。之前被他诓骗了三百多人下去支援送了人头,城里剩的人本就不多。

    刘钰早就知道靠自己这些人攻不下来,但又不好提早说,免得把一群琢磨着破城分钱的人兴致磨灭。《弗雷德里希皇颂》里唱的清楚:你要是让我们抢劫,我们就跟你干翻世界。战利品是军心安定、提振士气的良好手段,要说只能得到一片焦土,不少人肯定是不情愿跟着他走这么远的。

    慢悠悠武装游行走到这里,城里的人早就跑了。但是又夺下一城的功劳却跑不了,只是没了大头兵们的军功。

    这破地方现在卵用没有,但是日后精奇里江平原却是可以种好地的。现在种地就难的多,除了种一点俄国的黑麦,别的东西应该是种不到秋收的。

    俄国人跑之前,田地里的黑麦也烧了,这里距离翰朵里卫已经太远,后勤着实跟不上了。

    骄劳步图见刘钰又不知道在那琢磨什么,小心问道:“刘大人,要不咱们回去?”

    “往哪回?仗都打到这个份上了,回去?万一罗刹人的援兵来了,又把这地方夺回去了,你来顶这个罪?”

    骄劳步图心想,您个儿高,当然是你顶啊。我倒是想顶,也轮不到我啊。

    “可是大人,这人吃马嚼的……咱们的粮食也就再吃半个月。后面运粮也不容易。”

    “这个不用担心。这几年松花江上造了那么多船,总不能就是造着玩的吧?我已经奏明陛下,想来用不了多久,松花江的水师就会来的。要是松花江水师不来,估计陛下也不在意黑龙江上游,我们当然也就没必要守在这儿了。”

    判断了一下时间,刘钰觉得无非两种可能。

    一种是皇帝派水师来支援,水陆并进威胁黑龙江上游;另一种可能就是朝廷认为这里是不毛之地没有要的价值,派人告诉他们回下游守着。

    不管哪一种,十天之内总会来消息的。但只要皇帝派水师支援,粮食就不成问题,水师的后勤补给还是跟得上的。

    瞅着奔腾的精奇里江,刘钰下达了命令。

    所有人就在罗刹人留下的废墟上驻守,砍树建屋、挖掘壕坡,准备防备雅库茨克来的罗刹援军。

    他手底下的部队就两部分。

    一部分跟着他从京城走到永宁寺又走回来的,他已经建立的绝对的权威;另一部分是翰朵里折冲府的流氓匪徒一般的府兵,自己卖个个大人情叫杜锋去报捷,杜迁也是欠了他好大的情面,也是唯他马首是瞻。

    一声令下,砍树的砍树、挖坑的挖坑,士兵们也没什么怨言,只是恨晚来了一阵,让那百十个人头跑了。他们跟着刘钰打了几仗,都觉得打仗原来这么简单,一个个丝毫没有攻城要死很多人的自觉。

    不久后,杜锋从那边回来,带回来皇帝的旨意。

    让刘钰安排这里的防守、搭建房屋,房屋务必结实,不要糊弄,要做长久驻扎之准备。水师不日会从下游而上。

    安排完这里的事,叫刘钰带人前往木里吉卫。同时让刘钰把那些俘虏、跟着刘钰从永宁寺走到这里来朝贡的,一并安排走水路去木里吉卫城。

    旨意一下,营地顿时炸锅了。

    不少府兵军官一听“长久驻扎之准备”这几个字,脸色当时就绿了……这他娘的打完仗,是准备让翰朵里卫的人北迁啊?咋就不学学明宣时候卫所内迁呢?

    唯独杜迁看着儿子意气风发、骑马都像是屁股上长了火疖子般的嘚瑟模样,心想老子日后要跟着儿子沾光,入关去南方喽,你们继续在这苦熬吧。老子一家在边疆熬了八十年,终于熬出头了。

    PS:注1,那可以理解成大顺的历史包袱。估计是李过当年为了正统性问题,得着这个问题猛黑,甚至可能故意把残明逼到绝路逼其这么干,以宣扬正统在顺。毕竟从荆州之战后,大顺的正统性就不是均田免粮了,而是驱逐蛮夷、保天下而不保一家之国。这个历史包袱很沉重,但当时极为有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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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介绍:
假如明亡后是一个汉人王朝,会是怎样?
刘钰穿越后,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个历史拐点下的王朝大顺。
起步就是公爵之子,有爹有娘有丫鬟,钱多人多关系多,生活枯燥之余,刘钰只好找点事情做。
于是……
新顺173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顺173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顺173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