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心思不纯
这碑文写的也算是豪气,刘钰抬起腿踢了一脚,木料结实,震的他的脚趾头疼。
“草木无心,不过死物,大人何必跟木头过不去?”
刘钰蹲在地上,揉着脚指头,骂道:“哪里是跟木头过不去?倒是那耶侓大石好大的名头,到如今罗刹人还管我们叫契丹。就是想着你们巡边的时候都巡什么去了?这么大的东西,不知道砸了?”
杜锋心里一紧,赶忙解释道:“大人,在下虽是认得西洋数字,也会讲几句罗刹语。可也不知道这上面写的什么意思,见上面有数字,只当是个墓碑。所谓人死为大,动人家的坟,总归不好。若是早知道上面写的如此可恶,我们早就砸了。”
死者为大,这是一种深入人心的诸夏道德。杜锋真的没想到这上面写的是这样内容,最后一句更是野心昭然。
赶忙一招手,要和那几个伙伴“将功补过”,就要把这个大十字架推倒。
刘钰赶忙拉住,摆手道:“功不在这,亦不在此时。先留着吧,过些日子再砸。你们既是去过罗刹城堡,那罗刹城堡距离此地还有多远?”
“回大人,还有挺远。自翰朵里卫城往东,皆是沼泽,不宜居住。二则,松花江上游在我们手里,罗刹人也担心有战事我水师顺流而下,所以把堡垒建在了黑龙江畔。若有战事,罗刹人的水师也能顺流而下支援。”
这里距离松花江汇入黑龙江的三江口很近了,如果有条件,自然是在三江口建城最好。
不过看起来现在的技术水平还不能在沼泽遍地的三江口筑城生活,罗刹人选城堡的位置还不错,考虑的挺周到的。
“杜锋,你既是学过测量法义、也学过一些杂七杂八的学问,父亲又是边军都尉。这么久了,你就没想着测绘一下罗刹的城堡图?”
杜锋心说我学那玩意是为了做官,可不是为了干这个的。
倒是你刚说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画了图,又升不得官,又没人赏给我几两银子,我画那劳什子干什么?
你这屁放的是轻巧,可从小到大,除了被贬的官儿,哪还有个正经儿京官勋贵来这?你们“李”家人都不想着,却让我们想着?
可这话说出去不好听,只好道:“大人教训的是,在下记住了。经大人一说,我才明白什么叫学以致用。若是学而不用,那倒不如不学了。”
刘钰嘬了嘬牙花子,心说这说辞倒是一套一套的。
“罗刹人的堡垒既远,这里沼泽遍地,他们如何收贡?”
“回大人,罗刹人用桦树皮做小船。一艘小船也就三五十斤,能装六七个人。顺流而下,或是沿着河口往上。三五十人一队,一般的小部落也难抵挡。若不想死人,就拿皮子上贡。家父就是因为有部落诉苦,带人去打,乱战中打死了几个罗刹人,自己的腿也伤了。”
悄无声息地说了一下自家是有功之人,刘钰想了一下划着桦树皮船四处乱窜的哥萨克,心说这些哥萨克是跟维京人学的?
再略问了一下,刘钰也明白了边军的处境。
哥萨克可以跑到这边来抢、来收贡,这些边军却没办法你来我往。
这些部落大多都有朝廷的册封,名义上都归属于各个卫所。抢他们麻烦太多,还可能被告状被一撸到底。
羁縻之地,朝廷封贡,部落以示臣服,这是诸夏传统。罗刹那边,则是先抢,被抢习惯了就不用抢了,部落会主动按时上缴。
边军倒是也眼红部落的皮子,但这条底线却没人敢碰。
俄国人就那么几个,平时在城堡里,也没有什么村子,想“寇可往我亦可往”也没办法。
朝廷这些年虽然在北边没什么动作,但是羁縻朝贡的体系却依旧保持。
一些部落都是两面上贡,边军去抢他们等同于抢自己人,这是大罪,和劫走私商队不是一回事——走私商队再有钱,那也是商;部落再穷,那也有个名义上的官职。
这和汉时匈奴犯边、明时西虏为祸,在朝廷看来还不太一样:抢的毕竟不是编户齐民的中原村落城镇,这地方现在也没什么移民村落。
如此一来,边军就只能有事了出去转一圈,没事了该干嘛干嘛。
夏天打完仗,冬天去那边卖东西,也没什么事,互相早已形成了一种默契。
这种默契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杜锋既是这么说,足见去罗刹城堡也不用担心露出马脚。自己身边这些人都是些老兵油子,和商队的人不一样,若有心也能看出来。既然有这种默契,俄国人应该也不会在意。
边军劫商队,对面的哥萨克也同样如此。无非就是看人下菜碟,打得过就劫,打不过就不劫便是。
大致的情况问清楚后,刘钰把骄劳布图等人叫过去商量了一下。
“咱们的差事,是打探虚实。既是当初就准备一部分装作商队、一部分伪装成猎鹿使犬的部落,这就要开始做了。”
骄劳布图也知道自己的职责,点头道:“装作部落,这倒不难。营中本就为此调拨了许多归化兵卒。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大人好容易领军出来一次,若是只立这点功,倒是白苦了咱们走了数千里的疲惫了。来之前,上面叫我听大人的。我也不知朝廷到底要做什么,大人可否透露一些?也好便宜行事。”
刘钰心里一乐,心说这也是个不安分的。
军功为上,军中中又以斩首、破城为上,听得出骄劳布图觉得好容易出来一趟,也没有绳子拴着了,不妨干一票大的。只是不知道朝廷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想要谈谈刘钰的口风。
可刘钰心里明白轻重,还是要约束一下为妙,便道:“你想立功,我也想立功,只是这功劳不好立啊。稍微不慎,功劳没有,倒成了擅启边衅的罪了。”
朝廷要对俄开战算是机密,无非就是朝中和京城并无罗刹人,朝廷也没有太过在意保密。但骄劳布图终究不是齐国公圈子里所谓的“自己人”,知道的也不太详细,只是让他大事上听刘钰的。
不知道朝廷的底线,很多事做起来心里就没数,骄劳布图想要探探底。
刘钰先把事情的关键说清楚了,示意别误了大事。为了安抚,他又画了个饼。
“你莫要以为非要斩首杀人才算功。你既读过书,开元年间的封常清,如何起来的?还不是一开始靠着记录哪里有泉水、哪里有河流、哪里能驻军?你以为打仗就是临阵那半日?打仗最简单的,反而是临阵厮杀的那半日。”
话不说透,骄劳布图闻弦知意,明白了刘钰的意思,也明白了朝廷的意思。
只是心里忍不住呸呸呸地吐了几声,暗骂晦气。心道你要不会用典就别瞎鸡儿用,这人结局是啥你不是不明白,很不吉利啊。
既是明白了朝廷的用意,骄劳布图也就安心了。
刘钰自己的事也不少。既要查探罗刹城堡的布防情况、军备状态,还要带人绘制山川地图,以及拓永宁寺碑文。
永宁寺离着这里还远,查看罗刹人的城堡也得有准备,知道该查什么、该画什么才行。
往小了说,测绘侦查做得好,功劳都是刘钰的。
往大了说,罗刹人的城防体系、统治手段,都是一个可以让大顺尝试学习的机会。
刘钰心里其实挺政治不正确的,暗戳戳地也想过,最好是大顺拿着明末战争的经验去攻罗刹的城堡死伤惨重,不挨打挨的疼,终究醒不过来。自己把西方军事体系说的天花烂坠,也不如让皇帝感受一下切肤之痛……
若是自己当“田丰”,说一些正确,但是军中根本不可能用、或者说没有能力用的战术。将来围攻不克,方彰显自己正确,说的不是纸上谈兵。
以大顺的兵力投射能力,和李过改革后的三十年战争水平的战术体系,战略上赢不成问题,就是代价和死亡人数。
凡事,总要有代价。
幸于封建王朝下他的出身,用不着去做那个“代价”,堪堪有资格不去当史书上的数字。
“这样吧,咱们先一起去一趟罗刹的第一个城堡。等从城堡里出来,咱们再商议确定一下。我就以罗刹人的第一个城堡做个模板,告诉那些人该怎么查、怎么看。那些人虽然懂些西学,却不懂兵事,只怕让他直接跟你去,看不出重点。”
“二来,这写侦查的报告也有三六九等之分。写的清楚,堪称合格。写的清楚,又提出建议,方为上等。如何围攻罗刹城堡,西学里倒有经验,正可传授,到时候我传授给他们,他们跟着你去查看也按照模板去参谋,到时候上面可不就‘大骇异之,以为有才堪用’?”
“说不定日后军中倒要设个‘参谋部’哩。做得好了,对你我都有好处。”
他是暗藏心机,给骄劳布图画了个大饼。
骄劳布图却大为高兴,心想的确如此。这刘钰是有能力通天的,若真能写的清楚明白又提出建议,将来不说功劳,最起码能叫上面记住。
“成。只是咱们这么多人,一起去罗刹人恐怕会有所担忧。依我看,大人和我带个百十个好手过去,剩下的人在这边等着。真要是罗刹人看出来什么,也好溜。”
刘钰苦笑道:“老舒啊,溜是容易。可溜了后,咱俩的前途可就毁了。别的我倒不怕,就怕这些精兵的野惯了,都是杀过人的主儿,进了罗刹城堡稍有不顺就抄家伙干起来。可得约束好了。”
“是。”
骄劳布图也觉得有理,几个人商定了一下,把整个队伍分成了两份。
刘钰、骄劳布图、杜锋等人,连同百十个人赶着大车去。剩下的人,就在江边密林里扎营等着。
火枪兵器之类随身带着,反正商队也肯定是带武器的。
过了江分开后,又走了几日,刘钰终于看到了罗刹人的城堡,心里也琢磨好了该怎么当好这个“田丰”。
第四十章 野心
靠近城堡的时候,正有几个骑马的哥萨克在外巡逻。
一个人扶着伙伴的膝盖,打了卷儿一样的舌头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些什么。扫了几眼刘钰所在的车队,就从旁边绕开,一直跟着。
可能是扫到了刘钰头顶上戴着的海狸皮帽子,一个哥萨克忽然一夹马匹,那马就像是长到他腿下的一般,朝着刘钰这边疾驰过来。
马匹贴着刘钰的马擦过,手一伸,把刘钰的帽子抢到了手里,斜着就往远处跑。
刘钰脱口而出一句字正腔圆的“苏卡不列”,这是他所会的为数不多的俄语,从马鞍子旁取出了燧发枪。
那哥萨克听到骂声,回头看了看,看着刘钰举着枪,竟也不怕。
朝着刘钰伸出了右手,把个大拇指插在了食指和中指之间,做了个西方文化里最操蛋的手势,拇指还一动一动朝里面戳着。
茶红色的大胡子抖了抖,发出一阵笑声,随后贴伏在马背上,身体扭动着朝着远处狂奔。
刘钰一旁的杜锋心下暗喜,策马奔出,仗着自己的马快,和那个哥萨克并驾齐驱。
旁边的几个哥萨克都围了过来,却也没有过去干涉,而是笑嘻嘻地看热闹,时不时喊几句刘钰听不懂的话。
那个抢帽子的哥萨克听到后面有人追来,把帽子挂在手里摇动着,绕着车队兜起了圈子。
杜锋控着马,贴近那个哥萨克后,脚下一踩马镫,猛然发力,沉下肩膀朝那个哥萨克撞过去。
一错身的功夫,抢回了帽子,也没有立刻回车队,而是绕着斜转到了别处。
兜了几个圈子,那哥萨克不再追了,冲着杜锋吹了声口哨。旁边几个看热闹的哥萨克都在那笑,滴哩咕噜地说了一大堆。
问了问懂俄语的老把式。“他们说什么呢?”
“那个罗刹人说,他的马中午刚跑过十几里,要不然就追回来了。其余几个嘲笑他,说他妈肯定和卖杂耍的茨冈人睡过觉才生出的他,骑术这么差……”
“娘的。”
远处的杜锋兜了几个圈子,提着帽子回到了阵中,将帽子恭恭敬敬地还给了刘钰。
“少东家,这些罗刹人的习性就是如此。若是打的过,便不和你讲道理,那些部落多受其苦;若是打不过,他们便老实的很。匪气太重,不服管束,翰朵里卫城里也曾有几户,不过是因为皮货分赃不均便杀了长官逃亡过来。”
刘钰戴上了帽子,见杜锋聪明伶俐,记着管自己叫东家没有脱口而出叫大人,笑道:“刚才亏了你了。”
“少东家勿怪。商队里也都是亡命之徒。遇到这种事也都是抢回来的,抢不回来便自认倒霉,若是不抢对面往往变本加厉。”
这么一段小插曲后,那些尾随的哥萨克果然再也没有朝这边动手脚,甚至有人还靠过来操着不熟练的汉语说了几个词,手里拿着两个银币。
“酒,有?”
刘钰摇摇头,叫老把式说了句只有大黄和茶叶,那个哥萨克失望地摇摇头,骑马走开了。
大黄和茶饼子,都是俄国官营的,禁止私人涉足。这些官营的钱都要投入到军费中,哥萨克既不需要、也不想惹太多麻烦。
没有了哥萨克的骚扰,队伍很快靠近了罗刹人的城堡。
刘钰在队伍里悄悄观察着远处的城堡,离得远一些看,若说这是个棱堡,有些过于抬举。
但要说不是,看样子伸出的多边角和防炮的土坡,又确实是棱堡体系,只不过是个低配版的。
城堡选的位置非常好,看得出选址的人很专业。背靠着黑龙江,主堡在一座小山坡上,旁边是配套的一个支撑互为犄角的副堡。
贸易区不在城堡内,而是在城堡外的一处空地上,那里有一些木头房屋,远远能看到冒出的乳白色的烟雾。
贸易区仍在堡垒的控制范围之内,可能是担心被围城的时候为攻城一方提供掩护,距离略微远一些。
旁边是一条汇入黑龙江的小河,罗刹人引了河水,在城堡外围了两圈壕河。
壕河夹着的地方,布满了插着的木棍,都很矮小。
壕沟靠近守方的一侧,可以很明显地看到一道低矮胸墙,后面有通往主堡的吊桥。
四周的射界清理的非常干净,旁边应该是一片黑麦田,能看到堆积在田野里的麦草垛。
背靠的黑龙江有一座小小的码头,码头上停着一艘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绝对不是杜锋所谓的“桦树皮小船”,倒像是一艘可以航海的小船,可以很明显地看到桅杆。
冬日冰封,这艘船也被拉到了冰面上,四周用木料固定着,看上去很新。桅杆上还飘荡着彼得亲手设计的蓝X形状的海军旗。
应该是有木匠船工在这里专门建造的,要不然不可能在这种地方会有一条海船。
…………
主堡内的一处房间里,原木在壁炉里剧烈地燃烧着,升腾出的热气驱赶走了外面的严寒。
十字形的窗棂上镶嵌着一些蓝绿色的玻璃,受难基督的画像低着头,似乎在观察屋子里坐着的三个人。
这三个人很特殊,某种意义上讲,没有一个是真正的俄国人,但都在俄国的史书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亚伯拉罕·彼得洛维奇·汉尼拔。
卷曲的黑发,浓密的从鬓角一直延伸到下巴的络腮胡子,黝黑的如同木炭一样的皮肤。标准的黑人。
二十八岁的他已经是俄国的准将,连同汉尼拔的姓氏,也是彼得一世赐予的,希望这个义子能够如同古时候让罗马颤抖的名将一样建立一番功业。
维塔斯·白令。
惨白的仿佛白蜡一样的皮肤,脸上密布着北欧人常见的雀斑,丹麦人。
四十五岁的他,将来会在世界地图上留下一笔磨灭不去的印记,他的名字会像一柄剑,劈开亚洲和美洲。
传兵卫。
很明显的日本人,此时已经归化了东正教,改名为加甫里尔。
二十多年前的一场海难,让这个江户商人的命运发生了许多难以预料的变化。从苦寒的勘察加半岛来到了圣彼得堡,他遵照彼得一世的命令,创建了俄国的第一所日语学校。
“皇帝陛下命令我继续考察阿穆尔河(黑龙江)的河口,并且希望找到一条从阿穆尔河河口到日本的航道,开展与日本的贸易。”
“在完成了日本航线的探索后,我要继续寻找从亚洲到美洲的道路。皇帝陛下的上谕中明确表示,如有可能,要绘制精准的地图,将美洲的西北绘入帝国的版图中。”
白令所说的皇帝,已经在去年因为救落水的水兵而病死了。
如今上台的那位女皇帝的名声并不好,传闻她是个波兰军妓,并没有太大的雄心。不过掌权的,还是当年和彼得称兄道弟的少年军成员,海军元帅阿普拉克辛很明确地表示让白令继续完成他的探险。
这些年不断的南侵,让俄国人可以自由地使用黑龙江的入海口,并不用再从寒冷的鄂霍茨克冰封海域起航。
传兵卫这一次也要跟随着白令一起出航,力求寻找到一条可靠的通往日本的航线,同时确定库页岛到底是岛屿还是半岛,是否与日本有陆路相连。
“是的,是的。如果能够开拓一条阿穆尔河到日本的贸易航线,这是极为有利的。皇帝陛下在几年前就已经命令这里的木匠建造一艘船。”
“我希望您在探索海上航线的同时,也能够探查一下阿穆尔河的同行情况,测一测水深以及绘制出完整的航路图。”
“如果有可能,我也希望您能够发现一条从这里到美洲的航路。您知道的,这里的紫貂和海狸已经很少了,美洲的北部应该也一样会有这种昂贵而美丽的动物。没有毛皮,哥萨克们并不愿意在这种地方。没有毛皮的利益,他们更愿意回到乌克兰去种地。”
汉尼拔用了一个在俄语中很疏远的称呼,不过对于白令的探险和航路绘制很支持。
城堡外码头上的船,今年才刚刚竣工,可以容纳四五十人进行航海,通过黑龙江直接抵达太平洋。
作为彼得身边近侍出身的他,很清楚俄国现在的财政现状,更明白这些哥萨克为什么不远万里跑到这里来受苦挨冻。
他们没有什么为国拓边的壮志,所为的,只是这里的毛皮。
一张完整的紫貂皮可以卖3英镑,也就是一盎司黄金;一张完整的海狸皮价格更是翻倍。
欧洲海狸已经灭绝了,贝加尔湖畔森林中的紫貂和黑松鼠也已经快要被杀光了。这些年在黑龙江畔也很少能见到曾经随处可见、处处筑坝的海狸了。
曾经只需要很少的钱,就能够诱惑成百上前的哥萨克,扔掉手里的锄头和犁铧,来到这里发财。
而现在,哥萨克们也不愿意来这种地方了,因为一夜发财的故事越来越少,没有钱赚,为什么要来这种鬼地方?
乌克兰的、肥沃的如同肥膘肉一样的黑土不香吗?亚速海吹来的暖风不好吗?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毛皮、大黄、茶叶,这三样东西,占了彼得时代国库收入的三分之一还多,靠着这三样东西彼得才养出来一支庞大的军队。
如果可以找到一条通往美洲北部的航线,那里的海狸皮、紫貂和黑松鼠,又能让几千名哥萨克带着发财的梦想远赴,也能为国库增加更多的收入。
更重要的,是西方关于日本的传说。据说那里有金银岛,上面遍地是金银。
彼得曾在荷兰当过木匠,荷兰在日本的贸易一直吸引着他,于是在勘察加收毛皮的哥萨克贩子找到了遇到海难的传兵卫后,彼得立刻让传兵卫开办了日语学校。
在彼得死前,曾有一个计划。派遣军队从黑龙江继续南下,将边境推进到距离中国京城更近的地方,迫使中国签订贸易协定:不再收取大黄、茶叶的过关税,不再售卖给荷兰人、葡萄牙人大黄。
如果能够找到一条从黑龙江通往日本的航线,那么寒冷的东方就算成为不了圣彼得堡,也应该可以成为阿尔汉格尔斯克那样的贸易区。
只有这样,在没有毛皮利润诱惑的条件下,才能吸引足够的人口来到这里。没有人口,这里终究只是荒凉的边境区。
汉尼拔虽然因为参加了反对权臣拥立情妇当女沙皇的宫廷斗争而被贬到了这里,但掌权的权臣依旧延续着彼得的政策,并没有人亡政息。他被贬到这里,也正是因为他高超的军事工程学技术,“彼得帮”的老人们希望他能够主持修建一座足够强大的要塞棱堡,作为前出基地,为将来南下征服做好准备。
新的从西伯利亚到美洲航线、从黑龙江到日本的贸易路线、南下到朝鲜边境地区的新国境线,这是相辅相成的东方计划,缺一不可。
汉尼拔站起身,透过窗棂上的绿玻璃,看着远处贸易区新来的商队,壮志雄心。
“这里,将来会有朝鲜的商人、日本的商人,和更多的中国商人。而这里,也不应该是我们和他们的天然边疆。”
在法国留学的久了,开口就是“天然边疆”这样的梦幻词汇。汉尼拔确信,对面只有三十年战争水平的陆军,不堪一击。
第四十一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
贸易区中,交易正在进行,双方情绪稳定。
交易的事自有老把式负责。交易还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那一套,围过来的哥萨克始终要有人盯着,这些哥萨克趁人不注意就会偷走一袋子货。
乱哄哄的交易场所看起来很和谐,靠的不是双方的道德,而是靠着商队里的火枪、和俄国维持秩序的军队。
刘钰则是悄悄地观察着远处的棱堡、哥萨克手里的武器。
差距没有想象中那么大,这些哥萨克手里也不全是燧发枪,还有很多用的是火绳枪。
远处的棱堡里应该有大炮,但是不知道口径,也不知道部署在什么位置。
不知道俄国人在这里有多少兵,野战的话,哥萨克不行。但要是守城的话,这些哥萨克都是些大麻烦。
除了这些俄国人,这里也有不少归化东正教的梳着金钱鼠尾的通古斯人,一些哥萨克也梳着类似的发型,略有区别,但也不大。猪尾巴似的辫子在脑袋前后晃着。
不断有人涌过来,询问商队里有没有酒。
刘钰把老把式叫过来,小声道:“你就说,下一次我们会贩卖一些烈酒。车里还有酒,你拿出来几种,让他们喝一些。假意询问他们下一次我们该贩卖哪一种?他们能接受什么价位?城堡里大约有多少人一次能买多少酒……”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老把式也是个老油子了。当年在蒙古,也曾用芥菜籽假装是大黄的种子,坑过没见过大黄种子的俄国商贩两千多卢布。
这点小心思自然知晓,冲着刘钰微微点头,示意明白了。
从车里取出来几瓶酒,拿出来几根咸菜,找了车队里几个能喝酒的。
就在车队旁围坐下来,招呼过来几个哥萨克。
那些哥萨克见了酒,就像是蚊子见了血,呼啦啦地围过来一群人,开始闲扯。
喝到兴处,几个哥萨克脱掉了上衣,就在雪地里翩翩起舞,跳的像是要把脚后跟甩到脑袋上。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人多口便杂,乱说的话也就多,透出的消息自然更多。
刘钰激情助兴,当场唱了两句俄国民歌“小苹果”,正合这些哥萨克的舞蹈节拍。
“小苹果、小苹果,一半青色一半红。青色只是暂时的,早晚一定会变红。”
“青苹果、青苹果,你要滚到哪里去?要是滚到了契卡那,肯定再也回不来。”
几个跳舞的哥萨克也听不懂歌词,更不可能明白契卡为何物。
只是觉得这曲调很熟悉,节拍也对,跳的更加起劲儿,拍着手跟着喊“契卡……哈拉哨。”
跟在刘钰身边的人也听不懂,除了听不懂契卡,也不知道啥是苹果,因为这时候诸夏还没有苹果这种植物。
只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老把式来到刘钰身边,悄悄说道:“打听的差不多了。城里一共大约五百兵丁。两百多哥萨克,还有八十多个军队的,剩下的都是附近部落里的人归化的。有哥萨克说,那艘船是今年刚建成的,有人要乘船出海。”
五百多人?
刘钰有点头大。
堡垒外面看不到里面的布置,俄国人很小心,连交易区都是在堡垒的外面,估计混进去也不容易。
正琢磨着,就看到旁边的几个人眼神朝着远处瞟去,伸出手指指点点,惊诧之色溢于言表。
刘钰回头一看,一个黑黢黢的黑人,穿着一身俄国的军装,正朝这边走过来。
给老把式使了个眼色,示意就别问那些敏感的话题了,自己也回头盯着这个黑人。
前世见的多了,可在这种苦寒之地、白雪皑皑的地方,真的见到了一个黑人,即便猜到了这个黑人的身份,还是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瞟了一眼后面不能进入的棱堡,刘钰也是艺高人胆大,冲着那个黑人说了一句此时还算不上侮辱性词汇的本源拉丁文。
“内哥?”
身旁的骄劳布图却听成了“那个”,顺着刘钰的目光看去,心想哪个啊?
北方口音的那个就是内哥,据说北方某大学爆发过一次篮球场斗殴事件,因为篮球场的北方人口音一直在喊“防那个、防那个”,而能把大鹅念成大呢的口音听起来就是“法克内哥儿、法克内哥儿”。
此时这个词只是单纯的拉丁文“黑色”的意思,汉尼拔微微一怔,径直朝着刘钰走过来。
每一次有商队来这里,他都会和商队的头领闲聊几句,探听一下中国或者朝鲜的情况,积累成情报。
从帽子上也可以很容易判断出来,这一波商队的头领是谁。来过不少的商队,既有朝鲜的,也有中国的。
懂俄语的商队不少,可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拉丁文,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喊他“内哥”。
他在西欧留学多年,这种上流社会装X必须要会的语言自是熟悉,否则也没办法在沙龙里和伏尔泰等人谈笑风生。
走到刘钰身旁,用拉丁语询问道:“你会拉丁语?”
既是刘钰主动喊的“内哥儿“,自然也不否认。
本就想和这人搭话,最好是话到投机处,能套一些有用的东西。
在开口之前早已经编好了故事,先是奉承一般地吹了两句。
只说都以为俄国人都是哥萨克一样的蛮子,没想到居然在这种地方会遇到个懂拉丁语的。
又问了问这人的名字,更是吹捧了一番迦太基名将汉尼拔。
又故意问他汉尼拔是不是黑种人?
几番鬼扯,汉尼拔心里颇为惊奇,但却没有怀疑刘钰的身份。
商队里人才济济,什么样的古怪人都可能有。
再者他的身世就够古怪的了,刚才屋子里聊天的三个人哪一个都有离奇的故事,在这种环境中异化思维的他不觉有异,反倒是觉得在这种地方能遇到个懂拉丁文、知道汉尼拔的人很有趣。
刘钰给自己编造的身世,听起来也很合理。祖上在澳门,信过教,学过拉丁文。后来跟着荷兰人在南洋做生意,结果好容易攒出来的船沉了,加上海盗肆虐,举家搬迁到了北方,尝试着做大黄和茶叶生意云云。
反正此时的诸夏是个神秘的国度,怎么吹都不会露馅。有着前世信息爆炸时代的见识,吹逼扯淡更是张口就来。
有时候故意说几句从传教士那学到的拉丁谚语,往往是刚说了半句,汉尼拔就接过去下半句,随后两人会心一笑,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
聊到兴起处,刘钰就嚷嚷着要和汉尼拔喝上几杯,又说这里的哥萨克都野蛮,居然能遇到个“高雅”的懂拉丁语的人大为不易云云。
汉尼拔见刘钰高谈阔论,所知甚多,和以往那些需要套话也问不出多少东西的商队头目并不一样,也正想趁机多问问刘钰一些中国国内的情况,就示意这里太冷,不如去屋子里边吃边谈。
两边各怀鬼胎,竟是一拍即合。
旁边的骄劳布图等人也不知道刘钰叽叽咕咕地说了什么。等刘钰回头让他们拿出些酒,自己要和这位昆仑奴进城堡好好聊聊的时候,骄劳布图心想刘大人胆子倒是真大,就不怕露出马脚被罗刹人抓了?
正要相劝,刘钰悄悄在背后摆了摆手。
这是个难得的混入到城堡里面仔细观察的机会,他也不肯错过。俄国人战略上很警觉,交易区在堡垒外;战术上又没有上帝视角,经常有商队前来,不可能见谁都怀疑。
况且大顺这边安静了许多年,他们也完全想不到大顺有主动开战的想法。
从车里提了两皮囊酒,拿了两个途中当菜的芥菜疙瘩,跟在汉尼拔的身后朝着城堡走去。
留下骄劳布图、杜锋等人一脸的佩服,至少这胆子可是够大的。
又暗暗嘱咐身边的心腹,准备好刀子,一旦出了什么事,先把旁边那几个喝大了在那跳舞的哥萨克抓起来当人质。
刘钰跟在了汉尼拔的身后,嘴上一边扯着淡,眼睛却悄悄观察四周的情况。
“约莫二十米长的防守斜坡,城堡上的炮正对着。”
“棱堡的坡基是泥土的,不是砖石,一旦开春会很泥泞松软。攻城的大炮根本发挥不出来威力。”
“小部分士兵装备了带刺刀的燧发枪,但是大部分还是火绳枪。”
“正面有两门应该是六磅的炮,很粗糙,没有野战炮架。”
“主堡的城墙大约三米高,很厚实,也是土的。炮弹没办法弹射杀人,轰击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临江的方向没有炮台,应该是对上游的水军支援很自信。”
“壕沟边上有胸墙。”
“哥萨克里,鞑靼人不少……”
在心里默默记住这些将来有大用的东西,嘴里不断地唠叨着一些趣闻,让汉尼拔的脑袋随时保持一种高负荷的饱和状态,来不及思索更多的事。
绕着木制的台阶到了主堡内的房子里,汉尼拔吩咐女仆准备饭菜。
屋子里还有两个人,刘钰傻傻分不清丹麦人和俄国人的区别,倒是对那个明显的东亚人充满了好奇。
但也没有主动多问,而是悄无声息地贴近到了窗口旁,居高临下地悄悄瞟着城堡内的部署。
为了掩盖自己的真实目的,还诗兴大发地念了两句诗。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瞟了两眼想看的东西,便很自然地收回了目光,并不停留太久。
饭菜很快准备好了,黑麦面包、几块鹿肉,一些江里面的鱼。
刘钰装模作样地画了个十字,一脸虔诚地说道:“今天星期五,我不吃鱼。”
耶稣是周五被杀的,天主教徒在周五斋戒,不吃肉。但是因为五饼二鱼的故事,所以可以吃鱼。
新教徒勇猛地朝着旧文化、旧习惯、旧风俗、旧思想开炮,自是天主教徒不干啥,我偏偏要干啥,老子周五就不吃鱼。
刘钰既说自己家里当年跟着荷兰人出海,这种圆谎的细节自是不会放过。
汉尼拔自是明白,只是微微一笑。
如此一来,刘钰之前说的那些话,反倒是更加可信了——汉尼拔觉得,如果一个人想要撒谎,一定不会编造一个奇怪的身世。而刘钰的身世,听起来就很奇怪……
就如他一样。
一个黑人,信了东正教,在俄国做到了准将,被贬到黑龙江畔修堡垒。
如果真的是编造的故事,谁会编造这样一个古怪的处处不合理的身份?听起来不合理的种种,在汉尼拔心里倒成了合理的种种。
他也没再去想太多,顺带着就把屋子里的另外两个人给刘钰介绍了一下。但也没有说这两个人在这里的目的。
刘钰并不在意那个传兵卫。等汉尼拔介绍到白令的时候,心中才忍不住狂跳。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听说你地图画的很好。
可很快,这些地图就是我的了。
第四十二章 有用的屁话
旁敲侧击地确定了白令不是返航,而是刚从西伯利亚过来后,刘钰心里彻底乐开了花。
这是意外之喜。
白令手里肯定有西伯利亚地区的地图,而且白令绘图的水平绝对比自己手底下那群人高。甚至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既是别人有,抢来后,那不就是自己的了吗?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饭桌上的话题就轻松了许多。
刘钰不再问一些可能会被人引起怀疑的问题,而是大肆吐槽起大顺。说大顺太过狭隘,皇帝是儒教徒,他这样的新教徒和旧教徒都不能做官云云……
一席话语,听的汉尼拔也是畅快,觉得从来到这到现在,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了关于大顺内部宗教冲突的事,这对日后南下征服大为有利。
饭吃的差不多了,双方都认为自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心情都特别的好。
送刘钰出了城堡后,汉尼拔得出来两个结论。
一:大顺内部有严重的宗教冲突,日后南下,那些在大顺国内的教徒可以为所用,至少可以利用他们的不满情绪。
二:大顺的走私商人希望俄国的堡垒能够再靠南一些,这样走私起来会很方便。一旦开战,这些走私商人可以帮着传递情报和消息。
离开城堡的刘钰,也得出了几个结论。
一:城堡修的不错,明年开春后汉尼拔确实有扩建城堡的企图。五百多士兵驻守的城堡,他想要立功抓到这厮,强攻纯属做梦,必须想别的办法。
二:白令既然来到了这里,还带着个日本人,很可能要在黑龙江融化后乘船入海。
三:哥萨克纪律性太差,匪气太重,这是个可以利用的特点。孙子言:利而诱之、乱而取之。正像是为这种匪气太重的敌军准备的。
四:俄国人的补给很成问题,驻军的最高长官和准将,啃黑麦面包的时候啃的很开心。女仆收拾桌子的时候,偷着往裙子里藏剩下的面包。
带着这些刺探到的结论,回到了完成了交易的贸易区。
骄劳布图和杜锋等人全都松了口气,骄劳布图是跟着刘钰出来的,要是刘钰出了什么事,他担不起责任;杜锋还盼着跟着刘钰以功抵过,真要是被罗刹人扣了,自己这辈子就完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大人此番勇闯虎穴,所得必多。陛下定会大加赞赏。”
骄劳布图拍了一句,刘钰笑道:“既有职司,那就是分内之事。分内之事,纵然有功,你觉得这功能有多大?美中不足啊。”
看似说的无意,实则是在试探一下骄劳布图,想不想干一票大的。
骄劳布图略微咂摸,就品出了其中的滋味,再看看刘钰,发现他正盯着远处乱哄哄的哥萨克和码头后面的船。
顺着刘钰的眼神看过去,骄劳布图不明所以,但却相信刘钰肯定是准备干一票大的。
换了别人,或许不敢干。可想想刘钰的家世后台,骄劳布图心想,立功的事我本就喜欢。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砸也是先砸你。你要是敢干,我就敢跟着干。
“大人所言极是。分内之事,纵然有功,也不过是分内之事。大人那日说,分内之事为先,若是分内之事做完了,自然可以做一些分外之事。何谓分内、何谓分外,那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一切听凭大人调派。”
刘钰收回目光,冲着骄劳布图笑了笑,再不多说。
骄劳布图心想,队伍里你是正我是副,我也没有那么硬的关系,也不知道这件事的分寸。
干成了,主功在你,我就跟着分点汤;那这责任,自然也是你担大的,我担小的。
我是愿意立额外的功的,但是发号施令的事我可不干,责任得你担。但你要肯担,我也肯定敢干。
刘钰自是明白骄劳布图的意思,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自己要的只是一个“敢跟着干”的态度。
带着商队离开了罗刹人的城堡控制区,绕了几个圈子回到了另一半人扎营的地方。
休息了一日,刘钰把队伍里识字的、负责绘图的、懂侦查技巧的“文化人”都叫了过来。让骄劳布图等军官也都过来围观。
用雪在地上做了一个沙盘,大致做出来了罗刹人城堡的模样,又用木棍来模拟大炮、士兵等。
过一阵他们就要分开行动,这就需要那些负责绘图和侦查的人明白,到底要侦查什么?哪些是有用的信息、哪些是重要的。
此外也该选出一个聪明伶俐的,回去报个信,送个奏折。
这些人看着雪地上的城堡模型,一个个却泛起了难。
他们中的一些人是学过西学、甚至受过洗,但是却没学过如何带兵打仗,一窍不通。
许多人对于带兵打仗的理解,还停留在“拆开锦囊、发声喊、一声炮响伏兵四出”的境界。
如何攻取,这都是各家将军、勋贵的不传之秘。纵然想要立功,那也有心无力,胡乱写一通狗屁不通,还不如不写。
城堡怎么攻?围过去,先登者赏银百两,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便可?
刘钰也知道众人的水平,没有先讲怎么攻城,而是先讲了讲怎么守城。或者说,讲了讲棱堡的防御体系,以及棱堡为什么会取代高城大墙。
这些人既是能做官,其实都是聪明人,都是千万人里独木桥中杀出来的。齐国公有资格说那福清县县令白云航是个芝麻绿豆的官、戚继光一个世袭的四品算哪门子的勋贵等等,寻常人却说不得。
刘钰讲的也算是有些逻辑,大致讲透了之后,包括骄劳布图等人在内,全都是一头冷汗。
这棱堡……这么难攻?
骄劳布图、杜锋等世兵军官家庭出身的,一开始就能理解正面能展开多少兵力的意思,那些人连这个也不太懂。
可即便骄劳布图等人明白,也是不懂棱堡的防御体系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正听刘钰说明白了,都是暗暗心惊。心想这样一个棱堡,有个五六百兵驻守,岂不是只能靠数倍围之?否则蛮干强攻,纵有勇气,被杀个一两天杀的满坑满谷,那勇气也都全变成了尿意。
1449年的百年战争末期,埃夫勒围城战炮击之下十七天破城;1645年的重炮猛轰江阴陷落,守城者有必死之志,却难有张睢阳一年之期;意味着东西方冷兵器时代的古典城防体系走向了落幕。
刘钰讲的这些东西,吓得众人一身冷汗,可却没有丝毫的夸大。
火枪的普及,投射火力加大,又有几何学支撑,三面被射,强攻也不能展开足够的人数,一万人也只能几百几百地排队去送人头。
用炮轰的话,厚实的基底墙,轰个三五天也没什么效果。
挖地道去炸,炸塌了还是一段厚厚的斜坡,还是没用。
就算沃邦的那一套攻城法已是此时巅峰,可挖掘之字壕靠近护城河,守方可以在壕沟旁的胸墙处继续杀伤,加上身后主堡的掩护,依旧很难突破。
靠的那么近,攻方的大炮没法掩护,因为会伤到自己人;攻方的火枪也没法掩护,因为守方蹲在胸墙后;攻方的肉搏兵既要面对胸墙后的敌人,也要面对主堡上的射击。
一般来说,要是能挨到护城河,就要派掷弹兵上。
扔手榴弹可以绕过胸墙,问题是大顺并没有专门的掷弹兵,甚至也没听说有这么个兵种。
就算大顺有大炮,而且挺多,想把棱堡轰开,也是一门技术活。
要先沿着城墙的底部轰出来一个“一”,然后再轰两道竖,弹坑要呈现成一个“凵”字。
再由专门的炮兵军官或者工程师,来判断这个“凵”字的受力脆弱点在哪,猛轰那个点,直到把棱堡墙震塌……大顺应该也没有专门的懂这个的炮兵军官和工程师。
围绕着棱堡的攻防,攻城守城已经成为了一门科学。正如战国时代最能守城的墨家一样,靠的不是兵法而是靠的技术和数学。
眼前的这座城堡虽然简陋,然而俄国人已经在这里驻扎了几十年,不断修缮。看似简陋,配合棱堡的防守体系,很难攻取。
想要攻下,除了长久围困,只有照着沃邦那一套土木掘进的战术。
口干舌燥地讲了一整天,多数人还是听的半懂不懂。
但也有几个人大致听明白了。询问了一下,问清楚那些听懂的人哪些懂得最多后,刘钰便叫众人散了。
回到营帐里,刘钰拿出纸笔,很仔细地写了他的第一封奏折。
除了介绍了一下沿途所见的情况,还用这个罗刹城堡为模板,详细地介绍了沃邦的攻城法、之字壕掘进的原理、炮兵的使用、攻城所必须的掷弹兵的组建等等问题。
没有田平这个伙伴在身边,他的文笔极差,通篇全是大白话,还画了六七张图,写了大约有个大几千字。
将这封奏折封好后,找到那个听懂最多的人,叫他和三名骑手一起先返回京城,把这封奏折带回去。如果陛下询问,就让那个听懂最多的人摆一摆沙盘。
目送这几人离开,刘钰也是松了口气。
自己完成了当某种意义的“田丰”、主公不纳忠言最终撞得头破血流的第一步。至于主公是不是袁绍,现在看来应该不是。
自己写的那些东西,都是有用的屁话。
很有用,皇帝看后肯定是击节称赞,认可他不是赵括马谡而是确有其才。
但也都是屁话,因为刘钰知道,朝廷不可能用这种办法。
黑龙江流域能够土工作业的时间很短,五月冰融、八月飞雪,只有短短三四个月的时间可以进行土工作业。
朝廷为了遏制沙俄、平叛西北、让喀尔喀蒙古准确站队别有异心,肯定会求快、求猛。
这种鬼地方的后勤压力之大,西北边乱局不明,也不可能再这边和罗刹耗上几年。
沃邦攻城法,需要庞大的炮兵配合、需要专门的工兵、需要肉搏最凶猛的掷弹兵突破最后的胸墙。这些大顺都没有,效率就会极大的降低。
围一座城,数倍兵力,按照刘钰的“战术上正确、战略上屁话”的办法,少说也得个一个来月。
沿着黑龙江往上,还有不少的城堡,都这么干,到八月飞雪的时候,能攻下来几个?
冬天一来,补给更加艰难,大军维持更加不易。拖得越久,罗刹那边增兵的可能性越大、喀尔喀诸部对于大顺的忠诚也就越发可疑、西北边趁势和罗刹结好的几率越高。
战术上,应该土木作业慢慢打,减少伤亡,这是正途,军队也可以持续作战,士气不会受损太大。
战略上,必须快、极快,不惜代价猛攻,尽可能在一年之内攻下更多的城堡,从而迅速和谈,不惜代价。
这就是刘钰所谓的“有用的屁话”。有效,但不能用,至少这一仗不能用。
这一仗死的人多了,朝廷或许会选择进行尝试改革,那些死在强攻城堡上的人,就是所谓的变革的代价。
单纯死的人太多,未必变革。
但死的人多了,还有人在死人之前就提出了可以少死人的办法,那就有可能变革。
在奏折的最后,刘钰特意加了一句“讨打”的话:如今局势,不如不谈,时间在我,继续移民充实辽东。先按照西洋军法,操练炮兵、编练掷弹兵。待三五年成军后,再打过去。若不按照他说的这么干,死伤必然惨重。
第四十三章 二百九十三年后的守望
送走了信使,一行人即将踏上最难的一段路。
不再有驿站、不再有城堡,就像是一千七百年前的同族先辈第一次踏足西域。
望不到头的白色的、结了冰的大河;吃不尽的换不了口味的咸菜煮鱼;风口处一人多深的雪;河面上挤压破裂后可以折断马蹄的冰缝。
这一切似乎都没有尽头,就像是这里的春天永远不能到来。
无尽的路,带走了所有能聊的话题;无边的雪,埋葬了所有博望西域的豪情。
有时候,队伍里会忽然有人说一句。
“今儿冬至了,该吃饺子了。”
只有这样的话题,才能惹出来一丁点的热度,融化无尽的沉默。
“吃的什么饺子呀?冬至该吃姜饭才是。”
“我们既不吃姜饭,也不吃饺子,我们喝羊肉汤。”
“都不得行。醪糟汤圆嘛。”
一群人围坐在火堆旁,看着铁锅里已经吃的想吐的江鱼煮咸菜,咽着口水回忆着去岁的冬至、前岁的冬至,乃至很久很久前的冬至。
黑漆漆的夜笼罩当空,这是一年中最短的一天。
这里纬度虽高,却还没有极夜,但太阳早早地落到了山下,要到明天很晚很晚才能出来。
士兵们望着漫天的星辰,有人唱起了小调,指点着北斗星的位置说从没有见过这么高的北斗,这地方可真是邪性。
兵政府职方司的人,望着北极星的位置,测算着这里的纬度。用着粗大的望远镜,观察木星的卫星以确定时间差,翻查传教士编写的《天文确时志》,用当年跟随传教士测绘地图所学到的办法,计算这里的经度。
从查到的表里可以知道,这里已经很靠东了,甚至比传教士地图里日本的“陆奥国”还要靠东。传教士说,陆奥国的国主曾在明朝时候造过盖伦船,横渡太平洋,他们总不相信,觉得这太不可思议。
算了算经度,这些人惊奇地发现,自己走出去的距离,已经足够从京城走到松江又走回去了。
若是算上绕圈子的路,还要更远。
离开罗刹的城堡后,他们没有立刻向东沿着黑龙江去找永宁寺,而是顺着来时候的脚印一路南下。
绕了一个大圈子后,这才折向东北。
此时已经过了乌苏里江,又折回了黑龙江。
之前还能遇到一些赫哲族的部落。明末时候,这些人并没有被全部抓走当八旗,习惯也和后金不同,他们并不剃发,但也不束发。
这些部落有的打渔为生,有的狩猎。出行的工具也渐渐从马匹,变为了狗拉雪橇、驼鹿等。
用一些火药、刀具、茶叶之类,和这些部落交换了一些驼鹿和狗。
队伍里如今不止有马匹,还有驼鹿和狗。
曾经光鲜的衣衫,如今早已残破,很多人披着沿途狩猎的鹿皮,胡子好多天都没有刮,脸被雪反射的紫外线照射的乌黑,看上去就像是一群在这里游猎的部落。
这里距离黑龙江入海口,估计还有个六七百里。
听当地的赫哲人说,江北岸的河流,可以直接通往一座大湖,那里又有几道水系,流向更北的地方,罗刹人在那边也有一个城堡。
营帐内,刘钰在和骄劳布图告别。
“今天开始,咱们就要分开了。鹿、狗都给你,我们继续用马。留下五十人在这里扎个寨子留守。明年夏天咱们在这里汇合。记住,无论如何,六月之前必须返回来。”
骄劳布图等人已经换上了皮子,戴上了各种部落时代的头饰、狍皮。跟着他们一起行动的一些职方司的人,也是同样的打扮。
刘钰要带着一百五十多人,前往永宁寺。拓印碑文、测绘江口地图、联络当地部落、再盖一座小庙。
除此之外,他们还要沿着海岸线一路北上,尽可能多的绘制出来海岸线的地图,这都是将来谈判的资本。
剩下的分成两部,都伪装成使犬的狩猎部落,由骄劳布图带着。
一部折向西北,打听那些部落说的山谷路,折回到黑龙江中游,查看一些道路河流;另一部则沿着黑龙江北岸的支流北上,查探上游的罗刹城堡,沿途可通行的道路和河流走向。
这是职司所在,就算想要干点出格的事,也得先把这些分内的事做完。
刘钰有自己的计划,所以再度嘱咐道:“老舒,记住,六月之前一定要返回来。这一路上,你们这一路是最苦的。我沿着江走,最起码还有鱼吃,能省出粮食喂马。你们这一路又要喂狗,又要人吃,全靠狩猎了。辛苦了。”
骄劳布图并不在意刘钰所说的辛苦,在意的却是刘钰说的六月之前必须返回的话,越发觉得有问题。
来的时候,看似走的艰难。
实际上回去才是最难的,一旦冰融雪化,满地沼泽,蚊虫铺面,六月份返回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至少那时候不能走冰面了,马匹能活着回去几匹都是问题。
想了想,终于忍不住问道:“大人,六月有事?”
“对,有大事。”
骄劳布图点点头,悄声问道:“是朝廷的大事?还是大人的大事?”
刘钰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给了一句让骄劳布图顿时明了的话。
“你和我的大事。”
“嗯。明白了。”
再多的话也不必说了,该讲的事也都讲完了,拉过一条毛绒绒的熊皮盖在了身上,刘钰叹了口气,心想这永宁寺还有多远?
…………
距离黑龙江入海口约莫二百里的地方,有一座山崖。
山崖上,有两块碑。
很久前碑的旁边还有一座庙,只是这座庙里没有一个和尚。
风雨能够磨灭很多印记。
三百年的风雨,磨掉了碑字的棱角,河口处的沙洲平了又淹没、淹没了又平,却磨灭不掉一些口口相传的故事。
石碑所在的山崖下,走过一群穿着兽皮、提着石矛、偶尔一两个拿着火枪的人。
就像是这百年间他们的祖辈一样。
走到了石碑的悬崖下,虔诚地摸出一把草籽、一把收集到的野麦,跪伏在江面上,将这些草籽作为贡品,撒到了石碑下。
他们不会说汉语,但族里的长老却念叨着两个汉词。
“大明。”
“天子。”
这是他们唯二会说的两个词。
族里有这样的传说,很久很久之前,有个叫天子的人,从遥远的大明渡海而来。
故事里,他们乘坐的船有一棵松树那么高、他们手中的刀有月亮那么亮。
传说只要每年给这个叫天子的一些海象牙、几只白兔子、两条黑貂皮,就可以换回夏日里穿起来像是没穿一样的布匹、就可以得到可以煮熟食物的器皿,以及换来那个叫大明的部落对他们的保护。
这个故事流传了有多久,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哪怕是族里最老的长者,也只是知道他们的父母就是这样说的,他们的爷爷奶奶也是这样说的。
每当有人不信的时候,部落里的人就会渡过结冰的大海,带着那些不信的人去看看山崖上的那两座石碑。
故事总是故事,三百年前的故事或许并非如此。
更早的时候,他们嫌弃那个叫天子的人。
因为天子强迫他们上贡,也因为天子带来的东西让安静的部落出现了许多私心。
其实,三四百年前,部落里的长老甚至组织过人袭击过那些收取贡品的士兵、推倒过山崖上的庙宇。
但故事总是说给后人听的,后人总是选择想要听的故事。
等到一群被他们称作“恶鬼”的大胡子的人来到部落附近后,这些曾经关于天子的不好的故事,都逐渐被部落里的人遗忘了。
人们更喜欢围在长老的身边,听那个“只要每年上贡一些海象牙,大明的天子就会乘船渡海来保护他们”的故事。
从十年前开始,石崖石碑旁献祭的草籽越来越多,祈求传说中乘船渡海而来的天子,真的会出现来保护他们。
那些“恶鬼”不但要强迫他们缴纳貂皮、象牙,还要强迫他们在夏天收集野草莓、树莓,晒成干;秋天采集草籽、晾晒鱼干;如果贡献的貂皮不够,就要被那些“恶鬼”绑到马尾巴上,在地上来回的拖拽。
有时候,部落的长老也会偶尔讲起来当年强制上贡鹰隼、部落组织袭击收鹰人的故事,部落的年轻人很奇怪:只是这样而已,为什么要袭击天子的人呢?
至少那个叫天子的家伙,不会如同“恶鬼”一样对待他们,那些袭击天子士兵的祖先,是不是傻子呢?
故事过去了太久,故事里的事终究是故事。
现实并未过去,现实里的,“恶鬼”实在凶残。
以至于这种三四百年前差点凝聚出早期民族意识的反抗,竟然成了这一代年轻人心里的傻子。
这些恶鬼不止强迫他们缴纳兽皮、浆果干,动辄杀人,还给他们的部落带来的噩梦一般的疾病。
好好的年轻人,脸上会忽然长出许多的痘痘,随后就是高烧后的死去。他们更加确信,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些大胡子的恶鬼带来的。
于是在这个秋天,部落里选出了最勇敢的人。
在那些“恶鬼”来收貂皮和浆果的时候,点燃了他们的木屋,为了防止这个恶鬼逃走,最勇敢的小伙子陪在木屋里,伴随着滚滚的火焰浓烟,死死拉住了那些恶鬼,与他们一同葬身火海。
他们以为,那些恶鬼死了,一切就都好了。
可没想到,他们打开了地狱的大门,更多的恶鬼从北方涌来。
他们乘坐着驼鹿、猎狗,拉着一种奇怪的长管子,结实的木屋被这样的长管子一下子就能打的粉碎,足以抵御狂暴黑熊的栅栏在这种长管子的面前如同夏天的冰一样脆弱。
当初参加举事的许多部落,被彻底抹去了痕迹,部落里的男人女人乃至于孩子,被这些人钉在了尖锐的木头上,告诉每个部落反抗的下场。
存活下来的人开始绝望,但部落的长老却从故事里找出了希望。
联络了周围许多的部落,有的部落从远处的岛上行过结冰的冰面、有的部落从遥远的北方跨过茫茫的高山,他们聚在了这座石碑下,用最虔诚的语气,最虔诚的祭品、最虔诚的仪式,祈求那两块石碑——祈求长老的故事,不只是故事,不只是传说。
而是真的会有一个叫天子的人,驾着比红松还高的船、拿着比月亮还亮的刀,来到这里,取走他们的贡品,然后告诉他们:
从此之后,你们,受天子保护!
第四十四章 三百年后
部落长老抓过一把秕草的种子,捏在有心。借着呼啸的寒风,平伸右臂,手指微捻,草籽随风飘落。
部落里的人牵出了一头黑熊,后面有个披着兽皮的女人在那里哭,因为她知道这头黑熊的命运,而这头黑熊小时候是她哺乳长大的,为的就是某一天献祭。
几个部落的长老望向永宁寺方向的山崖,祈求着他们的“熊灵”。
“尊敬的熊灵啊,你曾被送到这个世界来让我们捕获。”
“神圣的神明,我们崇拜您;但愿您能听到我们的祷告。”
“我们喂养您,克服万难把您养大,全都是因为我们如此爱您。”
“现在,那个‘恶鬼’攻击我们的村落、杀戮我们的成员。而您也已经长大,我们将要把您送回您父母身边。请为我们说说好话,告诉它们我们对您友善。请您再次回到我们身边,我们也将再次献祭您。”
“神圣的神明啊,请给遥远的大明皇帝带去我们的祈祷。我们愿意贡献出海象牙、白兔、貂皮,换取他的保护……”
祷念完,女人拿出平日里舍不得吃的浆果干,喂给了那头熊。熊自小就在部落里长大,并不知道自己要面临怎样的命运,亲昵地伸出爪子,舔舐着那些美味的浆果干。
忽然,部落里的男子拿出了绳子,绑在了熊的四肢上。黑熊以为只是平日的玩闹,没有丝毫的反抗。
七八个壮汉拿起早已预备好的木棍,两边同时发力,两根木棍挤在了黑熊的脖颈上。剩余的人死死拉住藤条绳索,黑熊难以呼吸,瞪着眼睛用一种恳求的目光望向曾经哺乳喂养过它的女人。
呵……
呵……
最后一口气从胸腔里挤出,部落里选出的、这一次对抗北方“恶鬼”的勇士,拿出的弓箭,对准了黑熊的胸口。
嗤……
箭飞出,黑熊挣扎了两下,轰隆一下倒在了地上。
“愿神明的血,给我们带来好运。愿神明的血,给我们带来力量。愿神明的血,给我们带去我们的祈求。”
所有男子依次趴到了地上,张开嘴,吮着箭伤处流出的血,用那些血涂抹到了脸上。
所有男子都必须要喝熊的血,示意不会背叛,和北方的“恶鬼”斗到底。
然而,人群中有个人却没有喝血,而是愣愣地看着西边的江面,揉了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那不是幻觉。
西北吹来的寒风卷起了割刀一般的雪。
冻结的江面上,一群人朝着这边走来,就像是从夏日雾气中忽然出现。
这些人骑着马、乘着车。
没有旗帜,没有如月亮一般亮的刀,也没有如红松一般高的船。
但那些人里,却有人呼喊着什么,隐隐约约,似乎能够听到“天子”之类的话,可惜并没有听到长老所说的大明。
这些仿佛从雾气中忽然浮现的幽灵,让部落里的人都虔诚地跪在了熊灵面前。
难道……真的显灵了?
…………
刘钰询问着队伍里从前面部落里请来的翻译,翻译不懂汉语,但却懂各个部落的方言。队伍里也有一些归化的部落民,两重翻译后,刘钰终于确信,前面就是永宁寺了。
只是前面那些部落的话,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大明……都已经亡了八十多年了。
从宣德七年最后一次巡奴儿干都司,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百九十三年。
三百年了,再一次有汉人来到了奴儿干都司。
人非物非。天子都换了不知道几个姓了。
对面部落里的人,用最热的礼节招待着刘钰,负责射杀黑熊的勇士割下了熊身上最肥美的一块肉,顶在了头顶,示意刘钰享用。
刘钰不懂这里的礼节,但知道部落里的事很奇葩,若是人家的好意自己拒绝,说不定有什么麻烦。
切了一小块生肉放在嘴里猛嚼,熊肉特有的腥膻味差点让他把早晨吃的煮鱼都吐出来,从怀里摸出来捂热乎的酒猛灌了两口,这才压下去。
然后,他让翻译告诉眼前这些人。
“中国的部落首领换了,不是大明了,而是大顺了。天子派他们来巡边,看望这些朝贡之民。天子,会保护他们。”
翻译嘀嘀咕咕说话的时候,跟着刘钰的杜锋小声道:“大人,这倒是处桃花源了。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刘钰看着那些部落穿的皮毛、为了仪式啃的生熊肉,笑道:“这桃花源……你要是愿意去,到时候我给你提一提,到时候朝廷在这里开个卫城,你在这里守卫如何?”
一句笑话,说的杜锋连个屁都不敢放,心说我辛辛苦苦学习,是为了去南方的花花世界。翰朵里卫就够苦的了,这鬼地方,谁爱来谁来,我可不来。
刘钰又回头,问问跟着他一起来的人,笑着问道:“如今有个升官的机会。若是将来在这里开卫所,谁愿来这里做个官儿?”
人群里所有的人都摇头,心想这破地方当一辈子官,还不如在西北被准噶尔砍死来的痛快。
倒是这里已经是永宁寺了,总算是走到了尽头,要不然还以为大人你要把我们带到天边呢。
刘钰跳下马,叫人准备一些酒。虽然没有当年永乐派遣亦失哈那样的排场,但是代天子赐给酒食这种事还是要做的。
把那头熊煮熟吃掉,又拿出了一些冻得干巴硬却也舍不得吃的锅盔,刘钰又从自己的箱子里拿出来了昂贵的辣椒和胡椒,熬了几大锅的热汤。
让翻译询问了他想知道的事后,刘钰回头和跟着自己来的那些人道:“这倒是有个好事了。这地方杀个人也没人知道,罗刹人在这里欺凌部落、抢夺毛皮。杀一个罗刹人,朝廷怎么也得赏个五两银子吧?”
“况且天儿这么冷,人头烂不了。还有罗刹人抢的皮子,到时候大家分润分润,岂不美哉?”
跟他来的这些人都是在战场上砍过人的,打仗并不怕,怕的是看不到尽头的行军。
如今听刘钰这么一说,这些天行军的气闷顿时化作了一阵阵欢呼。
正好杀几个人散散心,又有银子可拿、毛皮可分,当真美哉。
翻译大致说了说,大约有八十个罗刹人从北边过来,已经少了四五个村落了。这些剩余的部落联合在一起,学着罗刹哥萨克的名头,选出来了一个带头的“委员”,要跟哥萨克打一场。
只不过除了那八十个哥萨克外,还有几十个别的部落的人投靠过去的,一共约莫一百七十多人。
带了三门炮,这些人从没见过炮,炮声一响就看到木头房子被打碎,以为那有神明。
加上这些部落的箭头都是骨头,抢到一些罗刹的火枪也不会用,甚至还有两件殷商西周时候的铜甲是一些部落的传族之宝……纠结了四百多人,也难以取胜,都抱着拼死一搏的心态。
既是这事赶上了,将来朝廷到底会不会把边疆画到这里还难说。但有备无患,幸于罗刹人的残暴,对比之下,正是让这些部落臣服的时候。
人家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大明天子来拯救他们,这时候要是一走了之,那日后这里鬼知道能编出来什么传说。
刘钰决定先在这里打一场,然后带一些人回京城。天子嘛,都好大喜功,断贡二百九十三年之地,又有人前往京城朝贡,自是可以面上有光。
八十多个罗刹人、百十号仆从伪军,就算带了三门炮,自己有地利人和天时,当无问题。
告诉了对面长老自己会为他们出头后,欢声雷动,这大明天子的叫法也很快变成了大顺天子。
吃饱喝足后,刘钰带着所有人一起爬上了悬崖,终于看到了已经磨平了文字的永宁寺碑。
正面是汉语。
反面是蒙古语和女真语。
“伏闻天之德高明,故能覆帱;地之德博厚,故能持载;圣人之德神圣,故能悦近而服远,博施而济众。”
“洪惟我朝统一以来,天下太平五十年矣。九夷八蛮,梯山航海,骈肩接踵……”
“十一年秋,卜奴儿干西有站满径,站之左山高而秀丽……”
刘钰念叨着上面的文字,提到“卜奴儿干西有站满径”的时候,点头道:“自古以来自不必提。二百九十三年,亦不算远。此天朝旧土,有碑为证啊。”
“来人,将这碑文拓下。另伐木,再建一个遮风挡雨的。石匠也寻一块大石,刻点什么。”
石匠躬身前出,问道:“大人,要刻什么,还需大人执笔。”
“呃……”
一句话让刘钰十分的尴尬。
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了,文言倒是也能说上两句,可是看看这两座碑文上的文笔……自己写个东西放在这,给前面那俩做对比衬托?
日后有人观摩此碑,一对比,只怕肯定是摇摇头。没文化,真可怕。
想了半天,回头问道:“这里我记得原来叫肃慎是吧?好像还有个什么典故?”
杜锋赶忙道:“回大人,是有典故的。周武王时候,肃慎入贡,献楛矢石砮。”
“另,《国语》言:仲尼在陈,有隼集于陈侯之庭而死,楛矢贯之,石砮其长尺有咫……”
不等杜锋背完,刘钰一打响指道:“就它了。碑文后面再添一句话:这里自古以来就是中国旧土。记得啊,是中国,不要写大顺。”
“是。可大人……总得有人执笔写出,不然如何镌刻?”
刘钰无奈,走到杜锋旁边,小声问道:“你刚才说的楛矢石砮,第一个字儿咋写?”
杜锋心想你真是命好,生在了勋贵之家,这要是寻常人家,只怕这辈子莫说五品官儿,就是九品官都当不成。
心里如此吐槽着,信心满满,提起木棍在雪地上,却写了个“桎梏”的梏……
第四十五章 冰墙
石匠看着纸上的错别字,心想今日也算是开了眼了。刻了半辈子的碑文,头一次看到“通假字”这么多的。
不过想着自己的名字也能如永宁寺碑上一样,石匠、木匠的名字都能刻上去,千百年不烂不坏,也算是值了。
木匠石匠们留在这里,刘钰带人跟着那些部落的人去了罗刹人下一个可能要袭击的村落。
按说是要先朝贡、后保护的。
但自宣德年间,已经断贡三百年,如今只能先保护、后朝贡,宣示一下大顺在这里还有力量、有发言权。打完这一仗他们愿意派人带着海象牙和貂皮,跟着自己去一趟松花江防御使那。
忽悠部落朝贡,刘钰也没有什么天朝辉煌气象的满足感,只不过觉得这些人可以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东西。
比如,有人朝贡皇帝肯定喜欢。
比如,可以骗一些人顺路为自己流点血,干点私活,多几个人手总是有用的。
到了那个部落村落后,刘钰很直观地理解了,为什么几十个哥萨克加几十号仆从军,就能打的这些部落无计可施。
整个村落几乎没有什么防御,房屋也都是用木头搭建的,上面铺着厚厚的茅草。
一把火,就能把个房子烧成灰。
为了防火,这些木头房子都间隔很远,一个百十号人的部落,村子倒是极大。
外面只有一些简单的栅栏作为防御,不要说哥萨克这一次还带着炮,就算是全是火枪,这些人抵挡不住。
按照那些哥萨克的行进速度,约莫也就有个两三天的准备时间。
在村落里转了几圈,刘钰带着杜锋等人到附近看了看地形。
村落在一处小山丘上,后面有一条小河。
旁边都是密林,这些部落不会种地,宗教习俗也不允许他们种地,最多也就是采集一点浆果、榛子、松子之类的食物。
唯独村落前面是一片草地空地,也是覆盖着厚厚的雪。
“大人以为该如何办?这村落无险可守,不若野战?”
杜锋觉得,野战胜算很大。他在翰朵里卫城经常和哥萨克打交道,也就那么回事吧。骑术不错,能吃苦,但是列阵野战并非强项,就是守堡垒实在难啃。
既然这些哥萨克从北边来,没有骑马,而是征用的驼鹿和狗,那就等于废掉了哥萨克最擅长的骑术。
刘钰提起马鞭指了指村落前的空地道:“我看完全没必要野战。这些罗刹人必定会在这片空地展开他们的大炮,轰击之后冲进村落就是。侧后必无防备。”
“呃……大人不要轻敌。”
刘钰哈哈一笑,反问道:“你觉得哥萨克跑这么远是来干什么来了?为祖国母亲开疆扩土?”
“自然不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那就是了。打仗不是目的,打仗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知道他为了达成什么目的,就可以推断出他们会怎么打。我问问你,这些哥萨克为何而来?”
“回大人。罗刹人杀人是为了震慑村落、攻村是为了抢夺毛皮。”
“既然如此,且不说罗刹人就百十号围不过来整个村子,就算他们围的过来,把人都杀了,他们问谁去收‘牙萨克’?所以,罗刹人不会四面围,而是必然在前面炮轰,破了栅栏后蜂拥而入。谁先攻入村落,谁就能抢到最多的皮子。况且……罗刹人欺负这个部落欺负习惯了,他们已经忘了怎么打仗了。欺负部落,那叫打仗?”
伸出拇指大约测了一下前面空地的距离,刘钰指着远处的一棵孤零零的白桦道:“今天我就给他们提个醒。欺负部落欺负习惯了,这是和臭棋篓子下棋,越下越差。”
“咱们国朝也是一样,打打西南土司,打来打去得出个结论——百十斤的、能翻山越岭、放在马背上的、不用炮架的小炮最有用。这不扯淡吗?”
“依我看,也就大约在那个位置,罗刹人会架起火炮。部落打仗,没什么章法,这些罗刹人也不会想着什么侧翼、后方之类的事。别想多了,想多了,反而打不好这一仗。夺炮的事,交给你了。”
杜锋心中一动,自太宗荆襄征战,军功就有三者为上:斩将、夺旗、抢炮。
大顺荆襄反击之后,得天下极难。
南明还好,一冲就散,满清就难打的多。尤其是满清的炮兵,相对来说,又多又好,故而那时候起抢炮与夺旗同功。
这也是松花江各处的折冲府府兵,拆房子卖地也要凑出来一匹合格战马的原因:当步兵容易死不说,也抢不到什么战利品,更不可能有夺炮之类的大功。
杜锋是被刘钰的“将功补过”将住了,这一路上除了和哥萨克斗了斗骑术抢回了刘钰的帽子,也着实没有立功的机会。
现如今刘钰这是摆明了给他一个机会,杜锋哪里还能不懂,忙道:“请大人放心,交给在下。大人是要以部落为饵?”
“不是饵,是铁砧。你不要骑马,带几个人沿着周围转转,选一处地方,在那里伏住。”
杜锋点头称是,心头依旧疑惑。回头看看那简直不堪一击的部落村子,犹豫许久问道:“大人如何做铁砧而非诱饵?铁砧者,需得经得住铁锤击打,这村落如此残破,只怕难守。一则罗刹人三五日就到,没有时间;二则天寒地冻,纵大人会修堡,也没办法。”
“你没看过《三国》?曹孟德征马超,娄圭献计,泼水结冰而成墙。西北再冷,冷的过这里?如今冰比铁还硬,用木料为夹板基地,一夜之内就能筑墙。里面的事你不用管,你就选一处好地方,选好之后带人在那等着就是。机会来了,你自去抢炮。至于什么时候算是机会来了,你要是连这个都不知道,那你也实在没有立功的必要了。”
杜锋嗯了一声,心想这话说的在理。
跳下马,和一起来的几个伙伴一起,绕到了旁边的树林里,寻找一处上风向、不易察觉、有树掩护的地方。
刘钰自己回到了村落,就选了村落中间的一处房屋。
让翻译和部落的长老、勇士们说了一下,他们只把刘钰当成了祈神之后出现的救星,自然是言听计从。
村落中间的木头房子全都推倒,也不用挖土,就把这些推倒的木料、树枝等铺在地上。
一层层的摞起来后,生火、凿冰、融雪、取水,一桶一桶的水浇在了那些木料树枝的上面。
正是最冷的时候,不多时这些水就凝结成了冰。
派了些人去外面继续砍树,只不过一晚上的时间,一个简易的堡垒就算是修完了。
不到两米高的冰墙,不算高,但是很厚实。
整个冰墙形成一个角度极大的“V”字,两翼有简易的冰堡支撑,以防罗刹人发觉从两翼绕后。
外面又泼了一上午的水,下午弄了些雪和木头掩盖住。
墙不过两米高,基座一米多厚,冻成了一体,用锤子砸也不过只是一道白印儿。人蹲在在里面,站起身正好可以开枪。
本也不用弄得这么麻烦,刘钰担心杜锋夺炮不成,罗刹人用炮轰击,这才弄的如此复杂。
之前说的轻视,可在战术上也要先虑败后虑胜。真要是罗刹人警觉了,靠着这个简单的冰堡,再多三倍的人也攻不下来。
冰墙为堡挺简单的,难的反而是让这些部落的人学会撤退。
不说有组织的撤退,最起码真要退的时候,不要乱哄哄地往冰堡这里跑,而是绕到两翼。
他的战术很简单。
村落外面的栅栏,用来诱敌。让部落的“炮灰”在前面顶着,照着原始的战术,用弓箭抛射。
就这些人的骨头弓,肯定射不死几个人。但要是不守栅栏,又怕罗刹人起疑心。
按刘钰所想,哥萨克肯定会用炮轰几炮,排枪射两轮。栅栏一旦被打破,他们就会冲过来。
这些哥萨克手里的燧发枪不多,刺刀更少,如今的图拉兵工厂一年也就产个两三千支燧发枪,前线部队还装备不足,况于这些探险发财的哥萨克。
但是罗刹人的火绳枪手,用斧子当枪架。肉搏利器,也是砍栅栏的利器。一旦罗刹人开始冲锋,这些部落的人就要往回跑了。
不要和罗刹人肉搏,打不过:罗刹人至少有军事组织,有队友配合,结阵冲锋砍这些乱哄哄一拥而上的部落,和跑到羊群里杀羊没多大区别。
别看这个部落的人一个个身强力壮,动辄吹嘘搏虎射熊,这和打仗不是一回事。
只要这些部落的人,学会从两翼往后跑,跑到冰堡两翼就行。放罗刹人靠近,一轮齐射,就能把罗刹人的阵型打崩,到时候没有了阵型,就到了这些部落勇士表现的时候了。
齐射之后,队形一散,这些退到两翼的部落民反杀出,即可大胜。
从队伍里选了两个底层的掌哨之类的军官,让他们各带一队部落的人,就学会怎么往后跑就行。
看起来很简单的任务,却逼的那两个掌哨直骂娘。一跑起来就像是放羊一样,乱哄哄的毫无章法,甚至有好几个朝着冰堡的方向就去了。
也就是部落的长老发了话,那些部落的人又不得不听,只能一遍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怎么往后跑。
足足练了两天,才算是堪堪有些模样,至少跑起来的时候知道跟着谁跑了、也大约知道该往哪边跑了。
准备到差不多的时候,终于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狗叫,还有驼鹿那有些刺耳的怪叫。
刘钰站在了木料上,拿出望远镜看了看,确信罗刹人终于来报复了。
跳到了冰堡里蹲下,叫里面藏着的火枪手最后检查一遍火绳、火药。用来诱敌的部落长老也披着一身熊皮,摆出来一个鱼皮做的鼓,就在冰堡的一堆木料上咚咚地敲着。
部落里所有的皮子都拿了出来,堆在了冰堡的显眼处。
刘钰一点都不紧张,自己这边老兵出身的火枪手就有个百十号人,又有简单的防御工事。就七八十个真罗刹人,不足为虑。
唯一担心的,就是己方的纪律问题。
看着那些摩拳擦掌准备杀人散心、首级换钱的兵卒,刘钰最后重申了一遍。
“提前开枪者,军棍八十,所有战功不分、战利品不分、首级钱不分。”
第四十六章 哈士奇
杜锋和几个伙伴,一如他们曾经抢劫商队一般,蹲在了树枝上。
在松树上荡来荡去,那是他们采松塔、劫商队、藏脚印的安身本事。也不需要用根绳子绑在树杈上。
看得见罗刹人的队伍,杜锋皱了皱眉,嘶嘶地吸了口凉气。
一切就如刘钰猜想的那样,这些罗刹人没有什么声东击西、列阵围捕之类的技巧。
不是他们不会,只是欺负部落欺负习惯了,实在用不到那些技巧。
简单地列队之后,将三门炮排开。
不过,这炮有些寒酸。
没有炮架,只有三根炮管,绑在一个雪橇上,靠两头驼鹿拉着。
到了地方后,四个罗刹人提着绳子,就像是过年杀猪后抬猪一样,把炮管抬了下来。
炮手看起来很有经验,选了一处土坎,用了两个木头垫在了下面。
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杜锋听不懂的话,从地上找了一根树枝,折断后试了试高度,垫在了炮身下面。
装填好了火药,炮身后面的人嗖的一下躲开。炮手拿着火把点燃了引线,砰的一声……
炮弹飞的太快,杜锋看不清。
就看到那个炮身向后飞出去能有两步,落在雪地上发出滋滋的烧水的响声。旁边的炮手带着手套,又把那个炮管子抬起来,垫在了土坡上。
扭头看了看村落的栅栏,杜锋也是佩服。
看上去这炮这么寒酸,这炮手却是个高手,就靠几根树枝、几块垫木,竟能一炮命中,直接轰到了村落的栅栏上。
炮前面的罗刹人、跟着一起来的部落归化民,排成了稀稀疏疏的三列。
取出身上的半人多高的斧子,插在了地上。就用斧子的叉口作为枪架,将沉重的火绳枪架在了斧子上。
砰砰砰……
次第有序地进行着射击,看得出这训练的水准还是有的。
村落的栅栏里偶尔会飞出几支箭,但这么远的距离,箭矢已经是软绵绵的了,毫无威力。
一切都如刘钰预料的那样,炮轰了大约六七次后,可能是温度太高了,炮就不放了。
那几个操炮的罗刹人也提着火枪或者斧子,走到了前面。
村落的栅栏已经被砸的千疮百孔,部落原始的弓箭却没对这些罗刹人造成什么伤害,就有一支箭落到了一个罗刹人的身上,却连皮袄都没穿透。
随后,这些罗刹人就高喊着“乌拉”,背上了火枪,提着沉重的斧子,朝着村落冲了过去。
冲的很有章法,没有在距离很远的地方就开始跑,而是排着队靠近后才开始冲。
三门炮旁边,就剩下了六个罗刹人。就坐在火药桶上,借着火抽烟,脚下悠闲地踩着一枚炮弹,前后滚动着。
看上去,就像是在游乐嬉戏。和往常对付那些部落一样的简单,毫无防备。
看起来,夺炮很简单。
然而并不是。所以杜锋才会皱眉、吸凉气。
的确,人就有六个,自己这边几个兄弟,外加刘钰拨给他的四个好手,弄死这六个人易如反掌。
刘钰说,时机让他自己把握。这似乎就是个最好的时机。
可是……
人只有六个,却还有一大群的狗。
一大群可怕的狗。
杜锋看到的,是一群黑顶皮有白毛的恶犬,可能是因为拉雪橇的缘故,一个个都很壮硕。
尖尖的、倒三角形的耳朵。
杏子一般的眼睛,看上去幽蓝一片,额头顶着白色的毛发。
一些恶犬发出低沉的、沙哑的叫声,听上去就非善类。
这些狗,长得很像是狼,叫声也有些像是哑了嗓子的狼。
杜锋心想,这些狗生于苦寒之地,必定野蛮凶狠。高达凶猛,又能拉雪橇,其势必狠。
其貌若狼,只怕凶狠程度也不下于狼。
几十条恶狗就在炮的旁边,或是蜷缩着、或是趴在地上,抽烟的罗刹人扔出几块肉逗弄他们,这些狗把前面的枪声和喊叫声当做无物。
显然饲养的极熟,杜锋也养过狗,知道若是攻击主人,狗会如何地疯狂扑咬。
如今,夺炮的最佳机会就在眼前。
若是这时候不跳下去夺炮,纵然前面胜了,自己的功劳也就没了。
旁边的伙伴也注意到了那群之前没考虑到的恶犬,看着这些狼一样的恶犬、听着沙哑的嘶吼、尖锐如狼的耳朵,一个个也知道怕是不好对付。
他们见过狼,知道狼的凶残。这些恶犬看起来哪一个都像是狼那么大、那么健硕,毛色凶恶嘶吼惊人更不下于那些山中的饿狼。
杜锋咬咬牙,伸手把身边伙伴的皮袄扒了下来,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一会儿,你们下去夺炮。我去砍那些狗。”
边说着,边把身边伙伴的皮袄又夺过来一件,严实地捂在了自己的喉咙上。
胯下更是围了一件,咬到腿倒不怕,杜锋怕直接把自己那玩意儿咬没了,腰间多围一件也多一份保险。
“锋哥,别下去了。刘大人既有准备,咱们就是不夺这些炮,罗刹人也赢不了。”
“是啊,锋哥,下面那些狗可不弱于狼啊。你看看那模样。”
杜锋不由分说,伸手系了一下脖子上护住喉咙的皮袄,摸出来几个马蹄钉递过去。
“别废话了。我下去砍那些狗。下面就六个人,你们把那几个罗刹人弄死。弄完之后,先把马蹄钉插进去再去救我。要是前面不顺,拿木头把钉子楔进去堵死火门。要是前面顺当,千万别砸钉子。死炮和活炮,可不是一样的功。”
“锋哥……”老三看着那些恶狗,还想最后劝一劝。
杜锋叹了口气,把话挑明了。
“兄弟,我和你们不一样。说句难听的,你们一辈子也就混个一转勋到头了。”
“可我还有希望离开这鬼地方。谁也不想一辈子在东北戍边,你们是走不了。可……可我还有希望啊。人活着,不就是活个盼头、活个希望吗?”
“我爹我娘我妹,我都得给他们带出去。去南方,去暖和地方,去花花世界。”
“今天我若不这么干,这十多年苦学、我爹砍人砍出来的勋功就他妈全白费了。刘大人说得对,他又不是我爹我娘,凭什么惯着我?凭什么无缘无故替我说话?”
那几个自小玩到大的伙伴接过马蹄钉,含在了嘴里,也不再多说,只是捏了捏杜锋的肩膀,示意小心。
此时那些罗刹兵已经冲到了村落栅栏旁,已经是出去夺炮的最佳时机。
杜锋要紧牙,心想大不了被撕下几块肉,只要别要断腿上不得马。
狠狠心喊了一声上,自己提着刀先跳了下去。
裹了几层皮袄的臃肿身躯在地上滚了两圈,借力站起来,提着刀朝着那群恶狗跑去,挡在了伙伴和恶狗之间。
身后的叫骂声、喊叫声、刀子砍到骨头的咔咔声、匕首捅进肚子的噗噗声,这一切都不值得他回头看。
他确信自己的伙伴和那四个好手,对付那几个没有防备的罗刹炮兵不是问题。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挡住那群恶狗。
恶犬的主人已经被攻击了,他能够想象到这些恶犬会如何疯狂。
刀在手里,杜锋大口地呼吸着,对面的恶犬发出嘶哑的叫声。
然而……
这些看起来可怕的、倒三角耳朵的、像是狼崽子一样的狗,并没有扑过来。
而是屁颠屁颠地跑到了杜锋旁边,吐着舌头围着杜锋转了两圈,甚至还伸出舌头舔了舔杜锋的皮袄,抖了抖身体似乎在盼着杜锋挠挠它们的肚子。
杜锋傻了。
提刀的手有些无力,刚刚抱着被撕下几块肉的决心,哪曾想却看到了这样的一群狗。
回头望了一眼,六个罗刹人已经被弄死了,血流了一地。
可这些长得像狼一样的狗,却视若无睹,摇晃着尾巴似乎在等杜锋和他们玩。蓝色的、杏仁一样的眼睛,满满都是见到人的欣喜。
“日恁娘……这,这他么是什么狗?”
…………
村落旁的栅栏出,哥萨克的首领提着斧子,砍开了木栅栏。被炮弹轰击过的地方很脆弱,稍微用力就推倒了。
和之前遇到的部落一样,炮弹轰击几下,火枪齐射一阵,这些部落民就会一哄而散。
一如既往。
前一阵发生的事,让这位带着发财梦的哥萨克首领很不满。
那些部落民居然敢欺骗他们,点燃了房子烧死了十几个哥萨克。
虽然分皮子的人少了,每个人可以多分七八张貂皮,但终究要给这些部落一些教训,否则日后再收“牙萨克”和让他们上贡浆果和坚果就没那么容易了。
有投靠过去的部落民告诉他们,各个部落的人要去“神碑”那里祭祀。哥萨克都觉得可笑,天启和末日审判都还没有到来,向那些邪神祈求又有什么用呢?
“过几天,应该把那座塔、和他们说的契丹人立的碑,通通毁掉。”
这样想着,推倒了栅栏,哥萨克首领看着远处一座木屋上正在敲击鱼皮鼓的老者,哼哼一笑。
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大胡子,将略带烟草苦味的胡子稍咬在嘴里,朝着已经涌进来的人喊道:“列阵!列阵!先用火枪射一轮再冲过去。他们已经像是吓破了胆的兔子,只需要一轮火枪他们就会逃向森林的。”
几个哥萨克骂骂咧咧才不去管他的话,径直冲向了旁边的一间茅屋,翻找着毛皮、猛犸象牙或是任何能够在商贩那里换到银币的东西。
剩下的人还是很听话的站了过来,装填了一番后,零零落落地射了一阵。鱼皮鼓也不响了,似乎是被火枪吓到了。
一声乌拉,百余号人再没有了阵型,朝着前面那个不算高的、被雪覆盖的似乎是个木屋的地方冲了过去。
冰堡里,透过木料预留下的孔隙,刘钰眯着眼睛。
厚重的棉手套已经脱掉,挂在了脖子上,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地勾在了扳机上。
蓄力沉重的板簧已经拉开,望山对准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哥萨克小伙子。
小伙子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很高,有些瘦,手里拿着一支斧子,左眼处有一道很长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
伤疤,肯定有一个或者关于勇敢、或者关于运气的故事。但很快就毫无意义了。
冲过来的哥萨克已经跑到了冰堡前四五米的地方,那里被泼了许多的水,故意撒上了一些雪粉,滑的厉害。
或许是错觉,刘钰觉得自己都能闻得到对面口臭呼出的那股牲口棚味儿。
“放!”
叫喊了一声,勾动了扳机。不管前世还是这一世,这都是刘钰第一次杀人。
第四十七章 先把地圈起来
灼热枪管里飞出的铅弹,并不是圆的。
而像是感冒后还吸烟,咳嗽时候吐出来的、被烟气染成黑色的大黏痰。
半融的大黏痰一样的铅弹,像是贴饼子一样糊在了哥萨克的脸上。
硝烟还没散去,冰堡两边的部落民,已经在那两个掌哨的带领下冲了出来。
杜锋凭着直觉,感觉自己射中了、杀人了,但是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的确有点恶心,不过更多的是血腥味导致的。
浓重的血腥味有点微甜,又有点臭,这种混合在一起的奇怪的味道,像是有个毛刷在自己的嗓子眼出挠动。
舌头下面不断地生出唾沫,想要压住那种吐出来的冲动。
抓了一把雪塞进了嘴里含着,勉强冲散了嘴里面的甜腥味。
半天没有动弹,直到有人跑过来告诉他,战斗已经结束了。
有几个哥萨克跑到了树林里,部落的猎手正在追。
俘虏了几个,剩下受伤的,出于好意和恻隐之心,都补刀了。
不然这么冷的天,流血黏到冰面上,动都动不了活活冻死,也挺可怜的,不如砍头痛快。
那些跟着刘钰来的老兵,可能这辈子都没打过这么舒服的仗。原本只是觉得刘钰是个好官儿,值得爱戴却少敬畏,这一战打完,一下子多出来十几斤的敬畏,大约有一个首级那么沉。
战斗过程没什么可说的,十米之内的齐射,直接把罗刹人打崩了。剩下的就是追杀逃亡罢了。
杜锋很快也从远处跑过来,一脸骄傲地回道:“回大人,幸不辱命。罗刹人的火炮已被我们夺来。大人妙算,那些罗刹人果然如大人所料。”
刘钰瞅瞅杜锋的打扮,奇道:“你身上套这么多袄干什么?当甲?”
“呃……”
杜锋实在没好意思说,自己穿成这样,是被那一群主人被杀了都不知道复仇的傻狗吓的,笑了笑遮掩过去。
那三门炮也被他带着人抬了过来,刘钰踢了两脚,啧啧两声微微摇头。
口径太小,也没野战炮架,估计是瑞典淘汰下来的皮革炮?
杜锋想着刘钰之前关于“臭棋篓子下棋”的吐槽,杜锋有些不太明白,问道:“大人,罗刹人也是用的轻便的火炮。如此说,罗刹人也是和臭棋篓子下棋下多了?”
刘钰嘿了一声,苦笑道:“这哪里是罗刹的五营精锐,不过是些开边的府兵。罗刹人在西边,一起下棋的可不是臭棋篓子。”
“大人说,和西南土司作战的经验,多配无炮架的轻炮,不但不足取,反而有害。可是大人,国朝所患者,一是西北、二是西南土司,三便是罗刹国了。其余如朝鲜等,皆孝子也。以大人所说,罗刹人在西边和高手下棋,不会太臭。可问题是国朝在这边,也无棋手对垒啊。大人可曾听过屠龙术之说?即便学会了屠龙术,无龙可用,岂非白学?”
刘钰叹道:“说的就是啊。暂时无龙可屠,可有恶龙已经长大,早晚要飞过来的。如今无龙,朝中估计难有学习之心;等到恶龙飞来,再学哪里还来得及?我所有忧者,就在于此。”
杜锋见刘钰忧心忡忡,心头也有几分敬佩。
转念又想,范仲淹可以说“处庙堂之高则忧”的话,那人家是宰相。这刘大人倒是多少也能这么说,人家的爹是国公,我如今不过是个白身,想这么多干嘛?
朝中大臣多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喊的倒是响,可我在翰朵里卫城住了十几年,也不曾见过一个大臣之子主动来这种地方。
杜锋还未长大,总还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叛逆。又亲身经历过被那些雪橇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事,总觉得刘钰是不是也是危言耸听?
那西夷人,不会就像那些雪橇犬一样吧?
看着像是狼,实际上却根本咬不得人?
刘钰见杜锋低着头不知道在那想什么,以为杜锋还是在纠结立功的事,便道:“行,你先下去吧。这夺炮的功,我给你记下了。”
“谢大人。”
行礼之后退走,刘钰没有去看狼藉的战场尸体,而是来到了那些部落民附近。
经此一战,这些部落民眼中,天朝如同天神。
在他们看来,根本无法招架的“恶鬼”,竟然顷刻间就死了一地。
那些当年的传说,竟然真的应验了。再看刘钰的时候,就像是在看天神下凡,一个个战战兢兢。
刘钰有心让这些人出几个人跟着自己回去,便道:“你们本就是天朝贡臣。只不过自宣德年后难以通贡。若是你们跟着我去一趟天朝,朝贡于天子,日后自然有天子保护,也就不怕那些恶鬼了。我也不知你们这里有什么,但既是朝贡,表心即可。”
他也不知道那个翻译是怎么翻译的,按照天朝体系来看,朝贡对天朝是赔钱的。
但是……布匹、丝绸、瓷器,这些东西,没了可以再生产。
而土地,已经不可能再生产了。
朝贡体系撑到最后,是可以换一种形式融入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哪怕是《马关条约》,第一条既不是赔钱、也不是台湾,而是承认朝鲜脱离朝贡体系,独立成国。
从土地和法理上看,一年亏点丝绸,很值得。
反正这些人未必能够见到天子,但去趟松花江防御使那转交一下贡品,皇帝那边稍微给点,这些人就会很高兴。
部落里的长老记着古时候的传说,无非就是海象牙和貂皮,部落里很多。用这点东西换来天子的保护,实在值得。
略作商议,便定下来各个部落出两个年轻人,带着贡品跟着刘钰走一趟。
刘钰又问了问周围还有哪些部落,从部落里选了几个知道路的。
晚饭时候,所有罗刹人要么死了、要么被俘,这种天气里也无处可逃。这些部落民列阵打仗不行,寻踪觅迹抓捕逃跑的本事却极大。
寻问清楚后,知道这些人在北边有一个冬营。这一次都觉得屠戮部落可以得到毛皮,所以哥萨克们都来了,冬营里就剩了几个女人。
炮手不是这一批哥萨克里的,而是从鄂霍茨克请来的。不需要参与肉搏战,只负责操炮就能分钱。
大致问清楚后,刘钰也放心了。每年死在这种地方的哥萨克多了去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这种哥萨克大多都是自发的行动,不会引起官方的警觉。至少今年不会。
清点了一下,一共抓了十六个俘虏。几个哥萨克,剩下的都是归化投靠的部落民。
杜锋小声建议道:“大人,弄死得了。咱们回去也是艰难险阻。这些人跟着又要分人看管,又要分食物。”
刘钰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一点他和杜锋想的一样,带回去确实麻烦。但至于说弄死嘛……有时候,必死之人也是有用的。
煮了墨,拿出纸写了几十张纸,上面就一句话:本地受中国保护,臣贡中国。
“这样,杜锋,你带着人,去把罗刹人说的那个冬营给端了。沿途打探各处的部落,估计他们多有反抗罗刹之心,只是没胆。带着俘虏去转几圈,让这里部落的人替咱们吹一吹。”
“愿意臣服朝贡的,就把纸给他们,告诉他们以后不必给罗刹交牙萨克了。再让他们出两个人,带着海象牙或者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跟着我回去。”
“带着俘虏转完之后,愿意臣贡的部落,那就在这些‘恶鬼’身上留点纪念。是手指头还是耳朵,看看有多少部落吧。尽量让每一个愿意朝贡的部落,都沾一点血。”
“有事儿,来松花江找天子之臣。我估计这消息过几年也就传遍了,这里的人不满,更北边的人估计也有不满。让他们闹腾去,反正咱们天朝地大物博,不差部落的几张皮子钱,罗刹人狠,咱们就柔。先把刺埋下,日后用不用咱们说了算。”
杜锋领命去做,刘钰继续带人沿着海岸线绘制地图。
派了几个人,趁着冬天结冰,从几十里宽的海峡去了趟库页岛,砸了上面的东正十字,插了根宣示宣称的木头。
留在部落营地的人,则收集了一些部落吃剩下的贝壳,烧了一些石灰。把那几麻袋人头用石灰和盐卤了卤,等着回去换钱。
一直折腾到第二年二月末,该做的事都差不多做完了。
杜锋毁了那个罗刹人的冬营,沿途去了几个部落,那几个罗刹人身上的零件也都成了各个部落的骨器。
加上下游周边的,一共四十多个部落收了那张纸。
一个部落出两个人,到三月十三那天,刘钰和那些部落的人一起在永宁寺祭了天,折箭盟誓,用不背叛。
祭天后,队伍里也就多出来了百十号人,跟着刘钰一起返回。
沿途又不断收拢了一些部落,都派出人跟着刘钰,趁着冬天好走,终于在四月份雪刚开始有融化趋势的时候,返回了当初留人驻守的扎营地。
骄劳布图带的人还没有回来,营地里的人和刘钰带的人一样,已经和野人没多少区别了。
胡子拉碴,满脸油污,黑乎乎油灰布满了皮袄帽子。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终于盼到了回家那一天,纵然沦落成了这般模样,却还是欢声雷动。
都以为只要骄劳布图返回,就可以回去了。
然而刘钰并不这么想。
他之所以选在这里扎营,又让骄劳布图在六月之前必须回来,所做的打算都是为了一个人——维塔斯·白令。
或者说,为了白令手里的西伯利亚和黑龙江流域的地图。
既然斯捷潘诺夫斯克有船,白令肯定是要走黑龙江而下的。带着的那个日本人,更让刘钰判断白令是准备从黑龙江入海,寻找通往日本的航线。
从库页岛附近那些部落的故事里,可以知道日本人之前也的确来过这里。
事实上,崇祯八年,松前藩就派过佐藤嘉茂左卫门来过。
如果宣德年间不缩边,按照朝贡体系继续下去,很可能发展出一条毛皮——朝贡——丝绸赏赐——日本杂货的贸易线的。
但因为宣德之后奴儿干都司就算是拉到了,崇祯七年日本人来到这里的时候,发现实在没什么可交易的,也就不了了之。这些部落也算是丧失了和外界交流的机会,直到现在。
理论上肯定没错,这里确实可以去日本,过了库页岛就是北海道了。
之前在罗刹城堡和汉尼拔谈笑风生的时候,刘钰就在意过白令和传兵卫,旁敲侧击之下也可以推断出来,白令肯定要出海。
选择这里,因为黑龙江在这里留下了许多的沙洲、河心岛,使得江面相对而言很窄。
如果不能智取,依靠沙洲岛强攻也有利。
无论如何,要把那艘船抢到手,抓住白令,威逼利诱也好、强迫也罢。
有图拿图、没图现画。
第四十八章 不可抗力
白令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某位猎手的猎物。
几年的探险生涯,摧毁了他的身体。饱受胃溃疡的折磨,只能一只手捂着隐隐作痛的胃死死压住,才能腾出精神继续绘制地图。
船长舱室里的桌面上,铺着一张6×10英尺的世界地图,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处地方还是空白。
留给探险家的空间不多了,当最后一处空白都描出海岸线的时候,探险家想要在全人类的记忆中留下自己的名字,就只能去月亮、去火星甚至去太阳系外了。
事实上,白令对这一次的探险路线选择并不是很满意。
对俄罗斯帝国而言,寻找一条从黑龙江到日本的航线,有助于增强国力。
但对于白令个人,作为一个探险家,他最大的希望是能够在将来的世界地图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比如……确定亚洲和美洲是否相连?
桌上的地图空白的地方,只剩下了两处。
一处是神秘的南方大陆,人们相信在浩瀚的太平洋以南,有一片广袤的大陆,只是因为洋流和风向的原因,人们无法抵达。
另一处,便是从加州往北的美洲海岸。是与亚洲直接相连?还是与亚洲隔海相望?
本来,他的梦想是寻找神秘的南方大陆。
为此他苦学了绘图学、天文学和航海学,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海洋学院做研究员,希望搭上海上马车夫的探险船。
然而,荷兰人对金币充满了兴趣,却对绘制更广袤的海图并无太大的意愿。
直到许多年前,几个被西欧人看做蛮夷的俄国人来到了阿姆斯特丹,花重金聘请了一大批的人才。
白令决定换一个方向,不再去寻找神秘的南方大陆,而是绘制出从亚洲到美洲北部海岸的地图。
他的探险队里,大多数都不是俄国人,许多都是彼得去荷兰招聘来的。大副叫斯文·威克希尔,是个标准的瑞典姓氏。只有副队长和一些俄罗斯科学院的毛头小伙子实习绘图员,是俄国人。
之前的一次西伯利亚探险中,他的探险队失去了补给。
在保留足够马匹的前提下,白令煮熟了死去队友的皮靴用以充饥,熬过了暴风雪,也让探险队里的不少人留了下了严重的胃病。
好在这一次,上面为他们在黑龙江准备了一艘船,也准备了足够的补给。沿途可以打渔打猎,保证队伍的粮食足够熬过漫长的海上苦旅。
五月中旬,黑龙江就有冰融的趋势。等到凌汛一过,白令就迫不及待地出航。
北方的天气总是寒冷的,即便大海也可能结冰,他要在冬季来临之前找到日本。明年如果运气好,就可以沿着北方的海岸线,寻找那条传说中通往美洲的航路。
六月初,探险队已经过了乌苏里江,一路上都很顺利。在河流航行,淡水充足,船上至今为止一个人都没有死,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和每条海船一样,船长室里都会养一只猫,作为船灵。选择根本不会游泳的猫作为船灵,大约是因为猫会和偷吃补给的老鼠斗智斗勇。
金黄色的狸猫慵懒地趴在地图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就像是探险路上的每一天一样:安静、沉闷、无趣。
这份安静和无趣,被大副威克希尔的推门声打断了。
“船长,岸边有几个哥萨克。他们在哪叫喊,好像是说抓到了一个法国人。这个法国人是从美洲过来的。”
这个消息,就像是猎手精心为猎物准备好的。鹿最爱吃的苦菜、猫最爱吃的老鼠、白令最喜欢的美洲和亚洲航线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白令激动地站起来,就往甲板上跑。
不需要望远镜,就能看到河岸处的那几个“哥萨克”,正在那招手。
标准的哥萨克制服,裤子上缀着绦线,身上背着一些带刺刀的燧发枪,带着翻毛的帽子,挡住了脸。
有人正在用俄语大声叫喊,仔细听了听,可以听到美洲之类的字眼。
“靠岸!靠岸!”
看到是哥萨克,白令并没有任何的警觉,在这种地方看到几个哥萨克实在是太正常了。
再加上那句“从美洲漂流过来的法国人”,正是投其所好。如果是真的,那么或许从这个法国人身上能够问出来一些关于美洲北部海岸的线索。
这里的水流并不湍急,到处都是冲刷形成的沙洲和河心岛。探险船只能容纳四五十人,并不大,吃水也不深。
选择了一处靠近河岸的地方下了锚,放下了小艇,白令带着几个人乘坐小艇登上了岸。
“您们好哇。哥萨克们。那个从美洲漂流过来的法国人在哪?”
他的问题问了出去,但得到的回答却不是他所预料的。那几个穿着哥萨克衣服的人忽然冲到了小艇旁,抽出了刀架在了几个探险队队员的脖子上。
远处,几艘桦树皮做的小船忽然从芦苇中窜出,疯狂地朝着探险船划。
岸上的人群里,走出来了一个满脸油污的人。
戴着一顶已经油腻到拧一拧可以做面条汤的海狸皮帽子,穿着一件哥萨克上尉的军装,嘴上绒毛般的胡子下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白令先生,您好啊。又见面了。”
发音很不准确的俄语,有一种含着木棍卷舌头的感觉。
白令愕然地认出了对面的人。冬季里在斯捷潘诺夫斯克的那顿午餐他还记得,那个不会说荷兰语或者德语却会拉丁语的中国新教徒。
刺刀明晃晃地抵在了他的胸前,白令顺从地举起了手,心里乱成一团。
这些人要干什么?
抢劫?
不……不会是抢劫。
回头张望了一下,下锚后难以行动的探险船四周,已经被十几条桦树皮小船围住,船上的人拿着火枪警惕着,船下的人也没有立刻攻击,而是像是咬死蚂蚱的蚂蚁一样围着探险船。
白令已经忘记了对面那个新教徒的名字,只能询问道:“您想要什么?”
“知识。”
一个诡异而又叫白令愕然的回答。
白令大开眼界,求问知识的场面,居然也可以和胸前的刺刀联系在一起。
“您不是商人?”
“对。我不是商人,也不是新教徒。”
刘钰向后面伸了伸手,同行的人递过来一个圆规、一支望远镜,一本《三角函数表》。
白令明白了,这是个同行?
“你是中国皇帝派出的探险家?”
刘钰点点头,白令立刻大声斥责道:“一个真正的探险家、航海家,应该自己去航行寻找新世界。而不是抢夺别人的海图。”
“哈哈哈哈……”
刘钰没有丝毫的羞愧,笑的前仰后合。
“航线探险,是全人类的事业。我不会抢夺你将来留在地图上的名字,我只是想要一些地图。因为我没有办法去西伯利亚。白令先生,我知道你是丹麦人,受聘于俄罗斯。”
从怀里摸出来一个金锞子,递到了白令手里。
“开个价吧。你可以继续探险,但你的雇主是中国天子,而不是俄国沙皇。”
“钱,不是问题。”
沉甸甸的金子就在手心,很沉重。似乎验证了欧洲关于中国遍地黄金的传说。
然而白令却很有职业道德。
“我可以受雇于中国天子,继续探险。但是,关于之前的地图,那是俄罗斯帝国资助的,我不能够交给你。那不是我的私产,而是俄罗斯帝国的,我无权处置。那艘探险船,也不是我的,而是俄罗斯海军的。”
“即便被你雇佣,我也一定要完成这一次探险之后,才可以被你们雇佣。因为沙皇和海军元帅为这一次探险提前支付了足够的钱。”
刘钰点点头,为他的职业道德鼓了鼓掌,然后把那个金锞子夺了回来。
冲着后面挥了挥手,砰砰三声,缴获的火炮朝着河面探险船附近开了三炮。
并没有对准船只,而是对着河中心的水面。
更多的桦树皮小船从河边的芦苇丛中冲出来,朝着河中心的探险船冲去。
很快,探险船上的蓝色X标志的俄国海军旗降下,升起了白旗,宣告投降。
这只是一艘探险船,没有装备火炮,船上也没有几个士兵。而且大部分人都是外国人,又下了锚,跑都没法跑,除了投降没有其余的选择。
划着小船到了探险船上,所有的被俘人员都被带到了甲板上,收缴了武器。
“现在,这艘船被我俘获了。你们是战俘,船上所有物品,都是我的战利品。包括你的地图。”
坐在船长室的桌子前,刘钰拿出白令的鹅毛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话,回头道:“我给你出具个证明。”
“因不可抗力因素,维塔斯·白令已经无法继续这一次探险。”
“白令与俄国之受聘关系,自即日起,因不可抗力解除……今天按照你们的历法,是几号?”
“1727年,六月十一日。”
提笔写下了日期,拿出自己的印信在上面印了一下,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大顺禁宫勋卫、刘钰。6、11、1726,写于中国黑龙江下游。”
抖了抖那张纸,笑道:“你看,这些海图都是我的战利品,与你的职业道德毫无关系。现在你也是我的俘虏了。被俘、死亡、坏血病、沉船等等,这些都属于不可抗力。”
“不然的话,麦哲伦在吕宋被射死,难道还能算是麦哲伦没有履行对葡萄牙的雇佣义务?对吧?”
“等过一阵,我就派人把这个送去圣彼得堡。你在俄国有欠债吗?如果有的话,我出于私人道德,一并帮你还了。另外你的老婆孩子,大顺也会通过外交途径给你要过来的,如果你有的话。”
“你想继续探险,没有问题。钱我们有的是,船也可以给你造,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大顺对于神秘的南方大陆一直充满兴趣,你或许可以成为南方大陆的发现者。”
第四十九章 不同的后浪
查士丁尼时代的罗马法里就有Vismaior这样的词汇,对于不可抗力这个词白令也很熟悉。
荷兰的股交所从崇祯年间就有了,击鼓传花的泡沫股都玩过三四次了,这种扯皮的法律词汇整天要用,白令在阿姆斯特丹当研究员的时候时时耳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白令见刘钰连台阶都早已预备下,想着这些人劫匪一般的行径,知道对抗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听起来中国这边也有探索海图的想法,而且还是去探索传说中的南方大陆,白令也就没有再多做无谓的抵抗。
船上的探险队,一共四十来个人。这船毕竟不大。
甄别了一下,把二十来个瑞典人、荷兰人分出来,剩下的就是俄国人和那个日本人传兵卫了。
把这些人都带了过来,刘钰笑道:“你们可能不了解,我这个人最讲道理了。给你们个自由选择的机会。”
“愿意留下来的呢,就自愿留下来。”
“不愿意留下来的呢,就放你们回去。”
几个俄国人大喜过望,心想圣母玛利亚,这可真是遇到了一位好人呐。
然而他们的欣喜不过持续了半分钟,随后的话就让他们认清了刘钰的真面目。
“我这人最讲道理了。人嘛,不是物。但,物也不也是人。你们被我俘获了,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战利品,包括鞋子、衣服、火枪等等。对吧,这也很合理。”
“好了,自由选择吧。是跟我走?还是回去?”
几个已经半只脚迈出的人全都退了回去。
这叫自由选择?
这种地方,没有衣服、没有火枪、没有食物……和直接枪决有什么区别?
八十年前,或许这里的部落看到落难的人,还会出手相救。
可是这些年来,哥萨克收牙萨克收的天怒人怨,真要是落单被部落发现,死路一条。
就算没有被部落的人发现,猛虎、黑熊、蚊虫……光着身子,可能活不过三天,甚至都不如现在直接抱着石头跳进阿穆尔河淹死痛快些。
心里咒骂着这是个撒旦一样的恶魔,嘴上却都说:“我们自愿跟你走,都是自愿的。”
刘钰拍手称赞道:“好极!都被自愿了。下船吧,我要清点战利品了。”
这些人即将离开的时候,那个瑞典大副问道:“先生,请问这意味着中国和俄罗斯帝国开战了吗?”
“开战?开什么战?我在自己的国土上巡逻,你们也没有通关文书,又随身携带火枪。这是缉私和抓捕非法入境,怎么能算是开战呢?压下去。”
冲着后面摆摆手,一群士兵冲过来,压着他们上了小艇,先去岸边安顿。
刘钰像是个走进了鱼干工厂的猫,看着白令留下的一大堆地图兴奋不已。
西伯利亚的、贝加尔湖的、黑龙江沿途的……既有白令测绘的,也有白令从海军那边拿到手的,绘制的十分准确,尤其是一些河流的走向、山脉的位置。
这正是刘钰最想要的东西。
身后跟着的骄劳布图和杜锋见刘钰如此兴奋,试探着问道:“大人,莫不是你真要让那个叫白令的,去找什么水草肥美的南方大陆?”
这些日子等白令自投罗网的时候,刘钰闲的蛋疼,就给这些人讲了讲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让他们知道中国在哪、世界多大。
期间他是对此时还未发现的澳大利亚一通猛吹,说是那地方连蚊子牛虻屎壳郎都没有,倒是满地肥草。
虽然都是“猜测”,但若是能够找到,则可解国朝人多地少之苦。
骄劳布图和杜锋等人对刘钰已然是信服,虽然说的漏洞百出——没发现你怎么知道那地方那么好——但还是相信这是某种有道理的“推断”。
见刘钰没有直接杀了这些人,骄劳布图猜测了一下刘钰的想法。
刘钰整理着手里的地图,头也没抬,摇头道:“我又不傻。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国朝去趟日本,自宋元后就不能直航了。到明末时候,只能背针路歌走台湾、跳钓鱼岛、折琉球,再往长崎。日本都去不明白,还去南方大陆?这时候找到那个南方大陆,那岂不是花钱出力为西洋人找的?”
“不过是抓回去,提前训练出一些懂航海测绘的孩子罢了。反正回了京城,他们想跑也没处跑了。”
“若无水师,则无殖民。相隔万里,学《水浒后传》里李俊自成一国、学《风尘三侠》虬髯客自成国主,怎么办?水师不能控南海,陛下不会同意的。就算陛下同意,好容易把地耕好了,荷兰人、英国人一抢,倒是省了人家的事了,都不用开垦了。水师打不过人家,就只能干看着,又有何用?”
“我就那么说说,骗他们的,你们就不要跟着信了。”
骄劳布图听出了刘钰语气中说不出的颓气,想着之前自己的一路见闻,问道:“大人,这罗刹国如今在西夷中,到底是何等水平?难道西夷人真的已经强到让大人颓气的地步?”
“罗刹?战国之楚。地阔千里,尽皆蛮荒;自号蛮夷,欲观中国之政。水师如秦、车兵若吴。”
这评价算是很阴阳怪气了,秦国的水师、吴越的车兵……骄劳布图大概明白了,琢磨了片刻,问道:“如大人所言,我国朝之利,是在南洋而非寒苦北地?以罗刹为壑,罗刹欲观西洋‘中国’之政,必与西洋诸国征战,北地倒无大碍。这里又苦寒,养不得多少人、开不出太多地,不若兴水师、下南洋?”
刘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白令收藏的地图里翻出来一张贝加尔湖湖畔和黑龙江上游的,叫两人围过来。
指着贝加尔湖畔和黑龙江上游道:“你们也都知道陛下欲兴兵伐俄。也不需瞒你们,你们也猜到了。以你们看,陛下是为了咱们脚下这片土地吗?”
两个人都不太懂大略,此时的三江平原也确实只是北大荒,实打实的鬼地方,号称宁愿去鬼门关都不愿意来这的地方。
猜测了一番,也不好说,齐齐看着刘钰。
“自白登之围,北地就是国朝大患。匈奴、突厥乃至蒙古。朝中所虑者,蒙古也。然而如今火器渐多,蒙古人再难为患,朝中所担忧的,不过是蒙古投靠罗刹,以作先锋。所以才要打这一仗。”
“说白了,这一仗是打给喀尔喀蒙古看的。朝中在乎的,是黑龙江上游、贝加尔湖一线。至于咱们这里……陛下之所以让我去寻永宁寺碑、查勘此地地形,也不过是准备在谈判的时候用嘴谈来,黑龙江北岸都要做讨价还价的筹码。”
“占了贝加尔湖南岸、黑龙江上游,一则蒙古归附;二则占据地利,将来国势日强,辽东人口滋生,若有机会,只要在贝加尔湖增兵,则可切断罗刹国,东西一分为二;又可顺黑龙江而下,沿途扫荡。”
“贝加尔湖以北,苦寒之地,即便罗刹人绕北支援东边,也不过千百人,这还不是白送的?”
“要是朝中大人脑袋清醒,定会西争而东让。一旦勘界完成,北边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战火。”
“你们两个和我也算是熟悉了,我也算是给你俩指一条路。人的命运啊,既要靠自我奋斗,也要考虑大势,得站到浪尖上,知道浪要往何处。”
一说这个,两人顿时精神了。
刘钰先看了眼骄劳布图,笑道:“舒兄我就不说了,此事之后,必要伐西北。舒兄有的是立功的机会。边疆虽苦,但却另有好处……日后若是舒兄有机会出缺任将,记得一定要往罗刹边境去争取。”
“既是西争东让,国朝也会在边境贸易上让步的。舒兄记得朝着边境的缺儿用力。”
话不需要说透,骄劳布图点点头,心想若是真能开边境贸易,能够在边境任职,虽然苦些,但是钱却不能少了。
至于说关系走动……刘钰既然这么说了,骄劳布图心想日后在西北立了功,有刘大人的爹圈子里的人帮一帮,那还不是手拿把攥的事儿?
到时候自然是要投桃报李的,刘大人若是有什么赚钱的路子,用得着自己时,自己当然是要回报回报的。
说完了骄劳布图,刘钰又笑吟吟地看着杜锋,说道:“至于小杜,你要信我,你就好好跟着那几个西洋人学航海。你本有几何的基础,看你也聪明,这事应该也不难学。”
“等你从武德宫熬出头,估计西北边都完事了。你要早生个十年,能搭上西北军功。可现在,吃屎都赶不上热的了。不如提早准备,看你敢不敢赌。”
“若是朝廷将来真的下南洋,你就抖起来了!若是朝廷将来不下南洋,那就当赌输了。”
“反正赌输了,也就那么回事……你爹就是个折冲都尉。我说话直,你也别生气,西北战事一了,你连个后台都没有,你爹的关系也都在这边,熬到死四品官到头了。”
“你和我不一样,我起步就是勋卫,不用考试直接能进武德宫外舍。你苦学了十年,也不过和我七岁时候的起步一样,况且我还有公爵爹、公爵舅舅,你有啥?你爹见过的最大的官,也就是吉林防御使吧?那还得是去送礼的时候能落一杯茶喝。”
“但要是朝廷将来要是下南洋,机会可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悬梁刺股的苦学,那是自我奋斗;学什么,就要考虑历史进程了。”
“岳爷爷那样大的本事,若非金人南侵,就宋朝太平时候那吊样,可能也就是个‘贼配军’。西北一平,陆上你还还去哪立功?平西南土司,这等镀金之事,我们这些勋贵子弟还排队等着呢,轮得到你?”
“不若另辟蹊径。”
第五十章 皇帝的棋子
现实的真相是残酷的。
大多数人都有英雄气,知道了残酷的真相后依旧勇敢的活下去。
杜锋也不例外。
年纪虽小,生长的地方也不是京城勋官圈子的大染缸,可这点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仔细考虑了一下刘钰的话,叹了口气,苦笑道:“大人所言极是。无非是赌,赌输了也没什么。如大人所言,我学那些东西是有底子的,应该不难。只是……如今只有个夺炮之功,实在不知道能不能将功抵过。”
刘钰嘿嘿一笑,屏退了其余人,就留下他俩。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了。出来一场,不立些功,着实对不起咱们走了这么远的路。”
“如今这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我来说倒是够了,对你们来说却是不够。就是不知道你们两个有没有胆子,跟我一起再干一票大的?”
骄劳布图早知道刘钰就没想着这么回去,听他一说,询问道:“大人是要动手端了那个罗刹人的城堡?”
“然。”
“那有什么不敢的?只是大人需从长计议,若是坏了大事,不但无功,反而有过。若是被罗刹人提前察觉我们有开战之意……”
“这你放心。我自有打算。”
两人说完,一起转头看着杜锋。
杜锋恍然大悟。
他见刘钰的第一面时候,刘钰就说过一句话:我又不是你爹,为什么要不计后果去帮你?
此时再一想,更觉这话说的极对。
当日夺罗刹人的炮,是个人就能干,刘大人为何把那功劳让给自己?
现在想来,自己之所以有这个面子,那是因为自己的爹,是翰朵里卫城的折冲都尉。
这才是真正的缘由……杜锋心想,只怕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刘大人就惦记上了。
什么将功折罪,分明是扣着我当人质,用我劫商队的过错当价码,让我爹用现在的官位甚至是命,和他一起赌一场。
既是要端那个罗刹人的城堡,这点人肯定不够用。
肯定要动用翰朵里卫的府兵,然而刘钰是没有资格调动的,调动了也没有人听,只有自己的爹说话才好使。
一瞬间,杜锋之前对世界仅存的那么点美好的幻想,全部崩塌了。
虽然之前也不咋地,但至少漆黑的天空还有几颗星星。
似乎勋贵出身能吃苦、什么都懂一些、不轻视底层士兵的刘钰,还像是颗黑夜里亮晶晶的星星。
现在嘛,那颗亮晶晶的星星也蒙上了一层黑布。黑的叫杜锋不忍直视。
见两人都盯着他,无奈苦笑许久道:“我愿意干。想必我父亲为了我,也愿意干。”
刘钰听杜锋提到了“父亲”,显然这小子很“上道”,宽慰道:“你且放心。我做事,向来谋而后定。我家里几世的公爵都敢拿去赌这一场,你怕什么?”
杜锋没再说什么,也很识趣地没有去问刘钰具体该怎么办。
之后的几天,刘钰整理了一下自己绘制的地图,又把从白令手里抢来的那些仔细对照后,重新画了几份。
连带着这一次顺着黑龙江而下的考察报告、各个部落对罗刹的不满、希望朝贡换取保护等内容,揉在一起写了第二封奏折。
这一封奏折比上一次的字要多得多,夹带着七八张地图。
这关系到战后齐国公和罗刹人的谈判,他也不敢耽搁。派了三个人先行回去,沿着驿站把这奏折送回去,自己则带着人在后面慢慢的前进。
…………
第二封奏折出发的时候,皇帝李淦并没有在京城。
銮驾已然出了山海关,快要到铁岭了。
对外宣称的,并不是去打仗,而是去接受蒙古诸部的朝觐。跟着皇帝一起的还有孛儿只斤家族的那个被封的圈在京城的王爷、一些京城里的勋臣武将,以及皇帝的亲卫诸军。
事实上,这就是一场御驾亲征。
对皇帝而言,前线的战斗怎么打、怎么排兵布阵,那不是他该考虑的。
他没有赵宋家那么有自信,钦定阵图让前线照做。
他要考虑的,是打了之后该怎么办。
输了怎么办?
赢了怎么办?
种种考虑之下,这一次御驾亲征就有了别样的味道。
李淦很赞同刘钰在齐国公面前做的比喻:东北的战事,就是两个壮汉彼此拿着羽毛,互相挠痒痒。
这一战的胜负问题不大。
李淦也没有想过会失败,毕竟从几年前他就开始让人修建驿站、维护道路、营造船只。
这一次调集了京营炮兵、老五营的世兵精锐、松花江的府兵轻骑、福建水师的跳帮战剑盾精兵。
罗刹人最多也就三五千人。
如果这还打不赢,那就不是和罗刹谈判边境的问题了,而是要考虑迁都跑路了……
李淦要考虑的,是打赢之后怎么办?
这个打赢,并非是单纯的东北战事,而是东北、西北一系列的战事。
也就是整个北疆战事。
整个北疆的战事就是一体的:准噶尔的崛起导致了喀尔喀蒙古的担忧、沙俄东扩导致喀尔喀考虑投俄还是投顺、大顺必须要打败沙俄证明给蒙古人看这才是真正的大腿,然后才能西进帮助喀尔喀蒙古毁灭违背的《喀尔喀——瓦剌法典》的背叛者准噶尔,此平叛也。
当皇帝当到这个年代,早就没有了什么长生不老药的幻想,更别提万世不易的王朝。
李淦所想的,只是自己将来在史书上留的名字。
要做的事太多,要考虑的也太多。
东北罗刹、西北准噶尔一战打完,少说要准备三五个侯爵、七八个伯爵、十几个子爵……这还是往少了说。
毕竟立功要受赏,这场连绵不绝的大战总不能舍得封爵。
考虑到要封爵,李淦就必须要提前布局。
原本的老勋贵、文臣之间的平衡,会被这一战彻底打破。
另一个崭新的、足以打破平衡的力量将要出现,那就是这一战中将要新封的一堆新贵爵号。
这些新爵,大部分肯定不是老勋贵子弟。
而是这些年在西北、西南逐渐崭露头角的年轻人。
皇帝分得清什么是勋贵,什么是武将,什么是新贵,什么是旧贵。
以前明为例,戚继光起步就是四品的指挥佥事,世袭的。
但在皇帝眼中,那不叫勋贵。
前朝土木堡后,石亨、焦礼、施聚等边将,真正封爵,完成了从世袭武将到勋臣最难的一步后,这些武将才能叫勋臣,是为新贵。
到时候如何处理朝中的平衡;如何在新贵旧贵之间选择掌军之人;如何利用旧贵、新贵、文臣之间来唱对台戏,这才是李淦要考虑的问题。
前朝的经验太多,前朝之前的前朝也有很多以史为鉴的例子。
李淦读了太多,大致品出了一些道理。
旧贵与国同休,忠诚基本没有问题,不会闲着没事干造反。一旦造反,不用别人,圈子里的人就会反对,而且造反成本太高。
旧贵可能会在封太子的时候出问题,往往牵扯到下一辈的站队。如果有太强的,到时候就要除掉。
然而,旧贵们起步就是勋卫,外放就是一方大将,没在基层锻炼过。
靠他们打仗,很可能打出一场土木堡。
靠他们操练京营,更是笑话百出。
毕竟,人和人的差距不大,只是个几率问题。
一个封闭的圈子里靠投胎的人才数量和能力,终究比不过尸山血海中挑选出来的,更比不过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新贵倒也是与国同休,但需要完成一个从边将到勋贵的转型——不只是官职品级,而是思维方式、与皇权的妥协艺术、以及下一辈开始在皇帝身边当勋卫的熟悉感。
新贵不太可能封公爵,如果皇位传承出现了空子,这些封了伯爵子爵的勋贵,为什么不搏一搏、再立新功呢?
和旧贵不同,这些新贵是真的能打,否则也不可能脱颖而出。
调派他们入京,固然会打破平衡,可也确实能够把京营操练出来。
这就很难取舍。
京营是压制地方的,需要很强。
但京营如果被新贵掌握,皇帝又不放心,越强越不放心。
老勋贵皇帝倒是放心,但是老勋贵能把京营训成笑话,又压不住边将。
老勋臣一系的,自小就是勋卫,和皇帝算是一起长大。最起码有那么点亲近的感情,也便于掌握和操控,时间长了大约能够知道彼此的性子。
新勋臣是纯靠战功打出来的,和皇帝很疏远,军中威信又高。
就怕万一有那么点心思,不是说谋反,而是皇子站队这都是大问题。
到时候就免不得要走文臣、宦官、武将三者互相制衡的老路。
然而前朝的教训告诉李淦,这条路也走不通,走到后期会被人打出屎来。
而纯靠文官掌军、以文御武……且不说旧贵们的反对,军队的战斗力等等问题。
到时候单单一个文官一家独大,也是难以掌控,远不如皇帝玩离岸平衡好操控。
总体考量之后,李淦从老勋臣的年轻一辈中着重培养了几个。
是骡子是马牵出去溜溜,希望这些年轻一辈中能够几个能打的。
还是靠老勋贵主持京营更放心,战斗力是排在忠诚和皇位后面的。
那些新贵最好就不要掺和到京城中的事,等百年之后新贵混成了旧贵,再逐渐入京。
不然新贵入京,皇帝必定会选择文官和宦官去分权,否则寝食难安,而前朝教训又让李淦并不想这么干。
可这些老勋贵中的年轻一辈出去历练,也有问题。
老勋贵们执掌京营久矣,在军中不说威信吧,最起码的关系人脉那是盘根错节。
年轻一辈中历练一番后,要是真有几个人才,借着家里之前的关系,威信日高,只怕尾大不掉。
思来想去,李淦觉得想要勋贵掌军,最起码要有两个条件。
一则,旧贵里得有能打的,不能都是废物。
嫡长子继承制保证勋贵不能养蛊,要么期盼着嫡长子里出个能打的,要么就只能从勋贵次子里选出来几个培养一下。但这个培养,只能是皇帝培养,而不能是勋臣自己去培养——恩在皇帝,不在你爹,你爹是不给你爵位的坏爹。
二来……作为皇帝,必须要在军中有足够的威信,让自己这个皇帝不再是个空泛的符号。
以此才能放心让有能力的旧贵子弟掌京营、以新贵在外将边军以制衡。以强力的京营压制边将、又以边将新贵威胁京营旧贵。
这就不必派文官分权、宦官监视。
靠皇帝的威信就足够。
如朱元璋,打出来的,那些勋臣大将,说杀就杀。需要文官制衡、宦官分权吗?
如朱棣,亲征五次,风湿病让他四肢麻痹、甚至上朝还需要仁宗在旁边传话,依旧亲征。为的就是维系皇帝在军中的威望,压住那些战功卓绝之辈。
之后的宣宗,也是要出兵打仗、多次巡边的。
不是所谓的继承祖制,只是因为这是勋臣掌军的体制之下,皇帝必须要做的。否则就干脆杯酒释兵权让文官领军,让勋贵都当富家翁就好。留着勋贵且还有军权,皇帝就得亲征,即便不断输入新的血液为新贵维系京营战斗力,皇帝也能压得住。
一直到打出来个土木堡后,皇帝亲征的事就成了荒谬事,朝中不可能有人允许了。
之后皇帝在军中不再有威信;老勋贵又证明了都是一群废物;新贵又出过石亨这样的乱臣;那么用文臣宦官操控军队也就是自然而然的——总得有人管军,让废物去管?还是让参有谋反前科的边将?还是让宦官文臣——皇帝的脑子一直很清醒,不是所谓被谁忽悠的。
李淦不想走一遍这样的老路,瓦剌也不再是曾经的那个瓦剌,土木堡应该不至于。
既然这是一场调集了全国精锐的一战,而且又是两个壮汉拿着鹅毛互相挠痒痒的一仗,那么御驾亲征就是个很好的选择。
这一仗打完之后的威信,才能够在将来不久的西北战事中再度亲征,以此保持。
否则西北战事一了,一大堆的骄兵悍将,又封了一些侯爵伯爵子爵。可皇帝就是个空泛符号,军中一点威信都没有的话……那就等着乱成团吧。
此外,还有借军势压服蒙古,让蒙古看到这一仗后选择臣服的想法。亲自到前线、到黑龙江上游的草原去一圈,也是极好的。
哪怕不打仗,既然是皇帝,只要上阵走两圈,那也是威信。
本想着一开战就直接让蒙古各部的首领来阵前朝觐,顺便观战,以军威恐吓,使之折服不敢生反叛之心,杀罗刹以儆蒙古。
可是之前收到了刘钰的那封详细的奏折后,李淦有些犹豫……如果强攻一个棱堡真的会死伤惨重、真的打成刘钰推算的那样,那还不如不叫蒙古贵族来观战,不然可能会适得其反。
第五十一章 小小批评
那封让皇帝心生犹豫的奏折,这些天一直在皇帝的手边,皇帝也做了一些批复。
“你还是个娃娃,懂得什么?想的还是太少。”
“你既说过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朕早就叫你思考,何以为体?何以为用?”
“体者、道也;用者、术也。至于兵战之事,亦是如此。为将者用术、为帅者用道……”
洋洋洒洒的一大堆批复,总结起来就一个意思:
你个小孩子还是想的太少,格局眼界也就是个将军或者一方督抚节度的格局。虽然你的战争之“术”学的很明白,可是战争之“道”却是还没到火候,以后不要只看西洋学问,多学学孙吴、纵横等学问。
像你说的这么打,一个一个的啃下罗刹的城堡,这得用多少时间?九月就要下雪了,到九月能啃下来几个?天寒地冻的时候,朕拿什么去挖之字壕?让将士拿牙啃?
这边的战事不快点结束,罗刹人难道不会和准噶尔接洽吗?准噶尔一旦在西北配合,国朝就要面临两线作战的危险,到时候又怎么办?
战争在开始打之前,就要先想到怎么结束。
如果只是个将军的格局眼界,你说的很对,既体恤士兵,又能以正兵破敌。但放在一国之君眼里,你写的这些东西就是有用的废话,朕必须要在明年结束对罗刹的战争,更主要是要让蒙古看到大顺已雷霆之力快速击败了罗刹国,所以你那办法不能用。
至于你说的什么等到日后再打,更是无稽之谈。就以前明为例,不要说叫门的英宗,就是建文帝,那是朱元璋所期盼的吗?谁能预料身后的事?谁又能保证日后辽东人口滋生的时候一定是个明君在位?
把刘钰“批判”了一番后,又在批复的最后写道:“待你归来,入上舍而选龙禁,常在朕身前,朕当常开导开导你才是。”
看上去批判的话挺多的,实际上李淦对于刘钰还是很满意的。
整体的语气,也更像是一个对后辈有所期待的大人对小孩说的话。
奏折上,潜入罗刹城堡、侦查发现有日本人和船、猜测探险家要去测绘黑龙江下游到日本地图、准备从永宁寺回来后半途劫杀抢夺地图等一段内容,李淦还画了一个好大的圈,批了四个字:勇且智,善。
这封奏折远远高出了李淦的期待。
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又不是公侯家袭爵的嫡长子,怎么可能真的要求他从全局去考虑事情?不过是怕过多夸奖而至骄傲罢了。
详实的图画、攻取棱堡战术的详解、沿途考察的部落心态等等这些。虽然字不咋地、文笔也差得远,但言之有物,这一点就难能可贵。
这封奏折送到京城后,李淦还和几个京城中的老将们探讨了一下,都觉得刘钰说的办法很好用,确实得了西洋铳台攻防体系的精髓。
只是对于刘钰所说的“如果不按这个办法、又不长期围困,而选择强攻的话,五百人的棱堡得做出两三千人牺牲的准备”这番话,众人并不全然相信,觉得有些危言耸听。
太宗李过在荆襄之战时曾说过一句话: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自己头脑里固有的吗?不是。人的正确思想只能社会实践中来。
这话这些年已成为了这些年尊陈亮、叶适的浙东学派重新构建心学、解构“致良知”的重要支柱。
此时用在战事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大顺就没有正儿八经地和西洋人打过仗,更没有攻取过西洋人的棱堡。
堡这东西,他们不是没见过。
西南土司也有堡,但打起来只要架好炮轰一阵就能攻下。
按他们所想,有了大炮之后,堡还有意义吗?
这罗刹人的堡虽然修的似乎却是合于天道,但未必就真的这么难攻吧?
五百人的堡,硬攻要死个两三千人,这可能吗?
明末时候,天主教徒韩霖倒是写过一本介绍棱堡的《守圉全书》,明朝也在雄县修了几个棱堡。
问题是大顺记忆中,在雄县根本也没怎么打过仗。
没打就降了,这棱堡也就根本留不下深刻的记忆,最多也就是个长得奇怪一点的堡垒,好像也就那么回事。
之后大顺虽然对天主教传教士很宽容,写书的韩霖也早早投顺做了“礼政府从事”,还翻译过《如何克制七宗罪》,力图站在儒家的角度上融合天主教七宗罪和存天理、灭人欲;还写过《圣徒信证》认为儒、释解决了“我是谁”、“我要干什么”这两个问题,如果融合天主教就可以解决最终的“我要到哪里去”,并且认为儒家一直没解决“我要到哪里去”的问题。
此人一度成为大顺朝内的西法党领袖人物,可谓人不微言不轻。
然而随着外部环境的变化,张霖的这本《守圉全书》并没有泛起太大的浪花。
张霖写这本书时的外部环境,是后金拥有当时东亚最强的炮兵、明军野战打不过后金,所以一些人琢磨着怎么修更好的堡垒。
现在的环境……后金已经被犁庭扫穴了,东亚最强的炮兵就在京城里;旁边的对手全是弱鸡,大顺处在攻势;最大的敌人是准噶尔,缩在西北,大炮也不多,没有逼到大顺在边境修棱堡的地步;需要压制的东蒙古诸部,连铁锅都得买,修防炮的棱堡那是有钱没处花了;徐光启所预言的将来大患西洋人,从海上来的话,水师固然打不过,但只要有一支野战部队不被西洋人登陆切断漕运,那也不用担心。
这种环境,棱堡防守的学问,怎么可能流传?
一门学问是否广为流传,有时候要看是否被需要。
总的来说,大顺对棱堡的了解,就是听说过、没见过、更没有用几十年战争和十几万具尸体得出来的实践经验。
只不过刘钰的奏折上写的过于详细,完全站在守卫的一方破解了一下攻城一方可能用的种种手段。
看起来又非常有道理。
这就让李淦不得不谨慎。
他对刘钰的西学水平是相当认可的,不只是戴进贤说刘钰学的不错,便是后来刘钰写的《西洋诸国略考》也让李淦觉得刘钰不是那种顺嘴胡诌的人。
出于这种考虑,李淦决定先尝试着攻一攻罗刹在黑龙江上游的城堡。
顺利的话,后续攻取,就让蒙古贵族来阵前参观大顺军威;不顺的话……那就再议。
围绕着这个整体目的,朝中做出的战略规划也很明确。
借助吉林造船厂的江船转运后勤补给,大军逆流而上,攻下罗刹人在嫩江的唯一一座城堡。
经由呼伦贝尔草原攻下罗刹人在黑龙江上游的城堡,切断罗刹人对黑龙江下游的控制,将罗刹人的军事力量分割。
占据黑龙江上游的城堡后,伐木造船准备,分兵顺江而下沿途扫荡几座罗刹堡垒。
主力在继续西进,在罗刹国派兵支援之前,拿下斡难河和石勒喀河的所有堡垒,立刻和罗刹和谈。
齐国公接洽的使团,也带了三千多人的精锐。扯皮扯到扯不下去的时候,就翻脸。
在那边不要攻城,而是借由蒙古部落的支持,威胁罗刹人在贝加尔湖一线的城堡,让其不敢分兵支援东线。
和谈的底线是放弃黑龙江北岸,但西边要拿到石勒喀河和斡难河,尤其是斡难河这个特殊意义的河流必须拿到手。
用后世的版图来看,就是得到了乌苏里江以东、库页岛、黑龙江入海口,再加上黑龙江西部向西扩展出一部分,拿到石勒喀河和斡难河,将蒙古从北边半包围住。
以黑龙江上游作为统治下游流域的基础,以斡难河作为蒙古归顺的法理,以石勒喀河作为威胁贝加尔湖南部的前出基地、攻可以前出贝加尔湖切断罗刹东西的联系、守可以监视喀尔喀蒙古。
代价是放弃黑龙江以北所有的宣称权,在北线融入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承认俄国是帝国、承认俄国的帝位、保持通商贸易和大黄茶叶交易,与俄国交流不采用朝贡体系。
从始至终,大顺朝廷对这一仗的定位就很清晰——就是为了蒙古打的。
刘钰一路向东进行的勘察、绘图,一半作为己方的法理,另一半则只是作为讨价还价的筹码。
即便一部分只是筹码,也依旧很重要。
刘钰的第二封奏折送到的时候,皇帝已经到了吉林造船厂。
嫩江前线的部队也已经做好了进攻的准备,第一战皇帝并不准备亲临前线,而是要看看前线打成什么样,那棱堡体系到底有没有刘钰说的那么可怕。
打开了第二封奏折,看了几眼,李淦脸上露出了笑容。
刘钰不但找到了永宁寺碑,拓下了文本,甚至还收服了许多部落,一些部落首领跟着他回来朝贡。
自明宣德年后,已经断贡三百年。如今再度朝贡,实乃盛事。
这件事,李淦觉得刘钰做的相当不错,有些水平。
看起来刘钰打仗也是个好手,永宁寺一战,己方没死一人,砍杀罗刹人百余名。虽然有取巧的成分,但也看得出刘钰还是可以的。
后面又说到抢劫了罗刹的探险队,劫持了几名西洋人,还抢到了一些地图,更是让李淦称赞。
这件事第一封奏折上有所提及,说是发现了个日本人、也发现罗刹在江上造船,所以怀疑罗刹人会顺江而下。既然是探险考察,肯定会有地图,这对国朝加强边疆的掌控和了解大有裨益。
当时李淦就觉得刘钰脑子很好用,却没想到刘钰真的把这件事办成了。送来的奏折里,还夹着十几张已经简单翻译过的地图,罗刹人在贝加尔湖附近的堡垒都有明确的标注,这正是眼下急需的。
可心里夸着夸着,味儿就变了。
等看到最后的时候,李淦忍不住骂了一句。
“胡闹!”
第五十二章 模棱两可
一句“胡闹”,把身旁服侍的太监吓了一跳。
作为皇帝的身边人,太监很清楚皇帝的每一个小动作所代表的意义。
刚才刘钰的奏折送来的时候,皇帝食指微曲,在案几上叮叮当当地边看边敲。
这是心情很好的意思,太监自是看的明白。
可哪曾想敲着敲着,忽然骂了一句,这着实大出所料。
奏折前面写的真的很合李淦的胃口,可后面刘钰就又如之前第一封奏折一样,开始作死。
上面说,抓到的那个西洋人白令,说翰朵里卫城北边的罗刹城堡里那个“昆仑奴”是个大人物,而且精通筑堡,要扩建那座城堡,罗刹国南侵之心昭然若揭。
然欲征江南,则必得荆襄;欲得南京,则必攻安庆。如国朝想要控制黑龙江,必要攻取黑龙江上游,自上而下,如攻江南之得荆襄。
刘钰说,国朝用兵肯定是要在西北边用兵,夺取上游,联络蒙古。
然而东边的罗刹人要扩建城堡,一旦修好将来攻取也是个大麻烦。
不如趁着国朝在西边用兵的时候,自己带人端了这座城堡,一路顺江而上,诱使雅库茨克之兵南下,使之无力增援国朝在西边用兵。
待大军在西边取胜,夺取黑龙江上游,则罗刹人一分为二,首尾不能呼应。自己若能夺下城堡,将来谈判时候,也可多有筹码。
说的很有道理,更让李淦颇为赞许的是,刘钰猜到了朝廷用兵的方向是在西边而不是东边,这极难得。
可看到最后,只觉得满篇到了最后,就是赤裸裸的两个字。
抢功!
这是怕西边打起来,他这边没有什么功劳?
这是觉得自己绘图拓碑之功,被西边的战功掩盖了?
朝廷的战略已定,这刘钰脑子还算清醒,没有未经请示就这么干,可就算请示了这么干对于朝廷的整个战略也是有害的。
打下来,的确可以分一点西边的压力。
刘钰手里就有个三百多人,按奏折上说,准备靠那些朝贡的土著帮忙一起打,这算怎么回事?
可万一打不下来呢?
人这么少,打下来的可能性只怕不大。
万一久攻不下,一则折损锐气,二则……
一旦罗刹人自北边调兵南下,打退了刘钰,顺势而下攻取翰朵里卫,沿江而上攻击吉林、切断了大军的后勤粮道嫩江松花江怎么办?
赢了意义不大。
输了则可能对整个战局产生极大的影响。
这不是胡闹是什么?
这一次调集兵力,西攻东守,这是既定策略。
抽调精兵,加入西边的野战集团,松花江流域所剩的人本就不多。
固守还行,可出兵反击,就很容易被罗刹人抓住空子。
凡战,必要未虑胜、先虑败。
刘钰的奏折最后,满篇都是攻取的好处,却丝毫没提万一失败被罗刹反击切断松花江的害处。
年轻人要有锐气,要有争功之心,否则暮气沉沉如老人,那也叫不得年轻人。
可锐气不是用在这种地方的,锐气也要为大局让步。
“把那个送奏折的人带过来!朕要问问。”
吩咐下去,很快,被刘钰派来送奏折的人就被带到了皇帝面前。
只看了一眼,李淦有些心软了。
眼前这个士兵约莫也就二十岁出头,既是能选入跟着刘钰去永宁寺,那都是去过战场的。
将近一年的征途,这个士兵的脸黑乎乎的,头发乱蓬蓬的,小小年纪满脸都是没法剃掉的胡子。
衣服更是油脂麻花,看上去如同京城街头的乞丐,扎束的头发像是枯草,腰间缠了一条用兽皮做的皮带。
隔着很远,就能闻到一股常年不洗澡的那种仿佛羊肉闷馊了的味道。
看看这个士兵,大约也能想到刘钰是个什么情况了。
这一路都没有驿站,也没有后勤补给,估计马都已经杀的差不多了。
上一次问了一下,李淦知道刘钰在学李将军,与士兵同食,并无殊异。只是上一次询问棱堡之事,那个士兵提前洗了澡换了衣服,这一次的士兵就保持了原来的生态。
跟在李淦身边的太监觉得这味儿有些反胃,可看着皇帝也没有捂鼻子,只好强忍着。
“起来吧。朕问问你,刘钰如今大约在哪?”
“回陛下,刘大人如今应该已过了乌苏里江。大人差我回来的时候,正在和几个长发女真的首领见面。”
长发女真,就是不剃金钱鼠尾的赫哲人。明末时候,后金对他们的控制也很有限,因此在被抓到八旗里去之前都是披发的。
这些区别李淦还分得清,沉吟片刻,问道:“跟随刘钰一起的朝贡诸部,能有多少人?”
“约莫二三百。”
“刘钰说在永宁寺夺了罗刹人三门炮,那炮有多大?”
“皆小炮。一人多长,弹不过二三斤。”
听到这,李淦疑惑了。
刘钰的第一封奏折写的很清楚,可以说朝中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棱堡难攻。
就靠这点人、就靠着三门破炮,刘钰凭什么敢说尝试着攻取一下罗刹的堡垒?
那罗刹堡垒的图,李淦也见到了。问了问朝中懂西洋圉守之法的人,也都认为那个城堡修的很好,毕竟从明末到现在已然八十年,不断加修,早已不是明末时候的简易模样。
就凭这点力量,刘钰凭什么敢说这话?就算另有办法,仅靠这点人可是不够的。
一瞬间,李淦一下子想到了刘钰上一封奏折中看似无意提及的一件事。
“那个翰朵里卫城的年轻人,就是夺炮的那个,叫……叫……”
这样的小人物,爹又不是公爵,不过是个折冲都尉,皇帝自是记不住。
“回陛下。杜锋。”
“对,杜锋。他与刘钰关系如何?”
“此人亦懂西学,刘大人对其极为爱护。”士兵说得到,语气略有些酸,当日夺炮的事,事后看来,谁都能干,可是刘钰却把这功给了那人。
“嗯……呵。”
哑然失笑。
这样一来,李淦就全明白了,明白刘钰所依仗的兵力到底是什么了。
胆子大一些,对自己的本事自信一些,五六百再加上翰朵里卫城的几百兵,或许真有胆子去试一试攻下罗刹人的堡垒抢个大功。
若不然,就算有天大的本事,数百人驻守的堡垒,就靠那几百人、三门小炮,纵然韩白复生,恐也无能为力。
至于那个杜锋,就因为懂西学就极为爱护?
恐怕不是吧?只怕极为爱护的原因,是那个杜锋有个折冲都尉的爹,这才是爱护的缘由。
只怕当日刘钰潜入罗刹堡垒的时候,便已生出了这般的想法。
拿着把柄,逼其老子和他一起干。
这点小伎俩,在年轻人里也算是有点手段了。
可经历过太子之争、看朝堂诸位大人表演了八年的李淦看来,这就像是秃头上的虱子,简直浅白的可笑。
“倒是有趣儿。”
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句,微微一笑,回到了行营帐内。
提起笔,李淦没有严明申斥刘钰的大胆想法,也没有强迫刘钰立刻返回不要留在那胡闹,而是写了两封奇怪的旨意。
第一封是给翰朵里城的折冲都尉的。
话很简单,就一句话。
“自古罚罪,论迹不论心。边军巡边,其有罪乎?”
第二封是给刘钰的,话同样简单,也是就一句话,用的是当年太宗说过的一句话。
“身后有余忘缩手、待到无路想回头。”
前线战事瞬息万变,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常有的事。李淦觉得,若是有这两句话,刘钰还能继续去干,那是他的本事。
若能干成了,当然好,可以吸引罗刹人的注意力去往东边。
北边第一战马上就要开打了,谈判的底线是底线,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具体能谈成什么样、比底线高出多少,还要看打成什么样。
刘钰说那座堡垒里来个个精通营造的罗刹将军,真要是修成了坚固的要塞,在谈判之下若是拿不下来,这就要成为罗刹人手里的筹码。
之所以李淦觉得刘钰有些胡闹,还是因为先虑败后虑胜。
再者他也确实不相信刘钰有办法靠那点人、连炮都没有就拿下罗刹人的堡垒。
万一到时候久攻不下,北边的罗刹人支援,到时候前后掩杀,借势直扑嫩江、松花江汇合处,威胁粮道,那可就是对大局极为不利。
新顺开国最难的一战,就是当年的荆州之战。
太宗李过之后无数次说起那一战:如果当时太信任何腾蛟、没有设伏阵斩勒克德浑,如果大军在荆州城下久攻不下,勒克德浑忽然从背后杀出,那么这天下怕是要剃发易服了。
这故事李淦自小听了不知道多少次,对于这种“久攻不下、援兵杀出反击”的战事,最为紧张。
只是他远隔千里,不能知道前线的具体情况,万一刘钰真有什么办法可以攻下呢?
那对日后谈判也确实大有用处,尤其是在知道罗刹人有意加固堡垒的前提下。
所以他也没有把话说绝,而是用了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旨意。
要么,刘钰真有通天的本事,就靠手底下那三百多人加上二三百要来朝贡的部落民干成。
那也不影响翰朵里卫城的防卫。成了最好,败了无伤大雅。
要么,刘钰的办法,足够让翰朵里的那个折冲都尉觉得有搞头。
不是因为儿子被人拿捏着必须干,而是有功在眼前自己真的愿意干。这两者截然不同,李淦相信一个老边将会有自己的判断,至少比自己坐在数千里外看的清楚。
写了这两句话,应该足够了。
第五十三章 选择
黑龙江畔的营地里,刘钰正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几个被俘的俄国人。
为了能够在这场战争中抢到更多的功劳,可谓是殚精竭虑了。得用些技巧,正面攻肯定是没戏的。
送回去的奏折上影影绰绰地表示自己准备干一票大的,也算是提前给皇帝打个预防针。成不成,试试才知道。
嘴里嚼着玩的草茎已经一丁点青草味都没有了,把混合着草屑和绿水的唾沫吐出,指着远处火堆旁的一个俄国小伙子问身边的老把式道:“那个鸡粑粑颜色头发的叫什么?”
“米哈伊尔,或者叫迈克尔、米迦勒……就那个大天使的名。是个跟着白令出来的实习生。大人问他作甚?”
“没啥。问他借点东西用用。”
老把式扭头看了看米哈伊尔,奇道:“他有什么可借给大人的?地图之类的,都被大人收走了。”
刘钰伸出一根手指头,划了划自己的脖子,笑道:“这不是还有个项上人头吗?可以借来用用。你去,把那个探险队的副队长,不是那个大副啊,是那个罗刹的副队长叫过来。”
老把式应声而去,不明所以。
这一路上,刘钰都在观察这几个被俘的俄国人。发现这个叫米哈伊尔的小伙子好像和那个叫阿列克谢·切里科夫的副队长关系不错,两个人时常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说什么。
这个探险队的组成很有意思。
队长和船上大副都是外国人,副队长是个俄国人,半数成手的探险家、绘图者;半数实习的小伙子。
副队长切里科夫此时正在火堆旁,眼巴巴地盼着眼前的茶壶里的水快一点沸腾。
在切里科夫眼中,对面的契丹军官还是很大方的。他烧水的这个图拉兵工厂生产的铜水壶,那个契丹军官并没有没收,而是继续让他们使用。
在俄国上流社会才能喝到的茶饼,在这支契丹探险队里不过是饭后的配给品。切里科夫等人也分到了一些。
黑龙江畔的夏天也并不暖和,夜里草叶上总是湿漉漉的,这时候喝上一壶茶,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被俘的生活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但是切里科夫一直试图逃走。
那些丹麦人、瑞典人,契丹人给他们的开价很高,并且承诺如果有机会,可以送他们在南方坐荷兰人的船回去。
唯独他们这些俄国人,那个契丹探险队队长的态度一直不清楚。切里科夫怀疑这些契丹人是不是已经对俄国宣战了?
队伍里流言很多。
有人怀疑,契丹大汗要学拜占庭人,要组建一支瓦兰吉卫队,所以他们这辈子就不要想着回俄国了。肯定会被送到他们的都城里,穿上丝绸的衣服,作为契丹大汗的瓦兰吉卫队。
还有人言之凿凿地说,蒙古人的时代,蒙古大汗也有一支俄国人的卫队,就驻扎在北京。
对于这种猜测,队伍里的俄国人喜忧参半。
有人认为如果契丹大汗允许他们继续信仰他们的正教,那么留在契丹当瓦兰吉卫队也挺好的。如果真的有丝绸的衣服穿、每天都有茶叶可以喝的话……
还有一部分人则认为,他们可能会被这些契丹人抓回到京城,脱光了衣服,屁股上黏上羽毛在京城里游街。或者像是奥斯曼苏丹一样,把他们阉割掉,作为宫廷宦官。大部分人对这种可能都挺恐惧的,不过也有一两个人认为这样也好,他们是阉割派的信徒,认为生育本身就是原罪,阉割了可以终止罪恶,死后能够去天堂。
对那个广袤而有着富庶传说的中国,这些俄国人只能用他们接触过的奥斯曼人、蒙古人去猜想他们将来的生活。
切里科夫对这些传言将信将疑,一直在找机会逃跑。每天拉屎的时候,他都会观察这些附近的情况,看守们只允许集体行动,想要逃跑的话,要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
队伍里的人不能够信任,在这种被俘的环境下,每个人都隐藏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切里科夫能够看透想法的人,只有那个棕色头发、叫米哈伊尔的海军实习生。
这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很有精神。
平时在船上就很勤快,晚上也会抓紧一切时间学习各种数学技巧,能够熟练地掌握六分仪的使用。
即便在被俘后,这个小伙子依旧每天笑着面对生活。
他说,一个不会笑的人,一定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探险家,垂头丧气的人不敢面对苍茫的大海和看不到尽头的海上苦旅。
小伙子相信,毕达哥拉斯定理在彼得堡的学校里是正确的,在契丹人那里也一定是正确的。这些契丹人并不是野蛮人,他们会使用火枪,也懂得测绘,不是蛮族,等到战争结束会把他们释放回去的。
这个小伙子每天都会缠着切里科夫,询问一些绘图学上的问题。确信有朝一日回去后,女皇陛下还会组织新的探险,那时候他的可以成为正式的绘图员了。
这是个乐天派,在那些无尽传言的恐慌中,就像是阿尔汉格尔斯克极夜后的太阳一样,总会给人带来暖烘烘的希望。
他的年纪最小,队伍里的人都很喜欢他。有时候大家垂头丧气认为自己要被阉割的时候,小伙子会唱一些哥萨克的歌来振奋一下大家的精神,或者讲一些在彼得堡上流社会的传说:彼得皇帝在少年军里被同龄伙伴罗莫丹诺夫斯基公爵训斥的故事。就像是他是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子一样,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故事。
今天和往常一样,切里科夫在这里等着水沸腾、米哈伊尔在旁边给人讲一些彼得堡的趣闻,过一会儿小伙子就会来请教他关于墨卡托投影的一些细节。
分到的茶饼子刚刚扔进了水壶,切里科夫就被一个声音叫了起来,听到翻译的话后,很不情愿地放下了茶壶,跟着翻译一起进了帐篷。
帐篷里,刘钰准备了一壶酒,几块咸菜。切里科夫闻到了帐篷里的酒味,喉咙不受控制地吞咽了一下,内心却告诫自己一定要小心眼前这个魔鬼一样的年轻人。
刘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杯酒下肚,切里科夫的头脑还是清醒的。刘钰也问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都不是什么秘密,切里科夫认为这些问题如果能换一些酒精是值得的。
之后的一段日子,切里科夫每天都会被邀请到帐篷里喝酒。问的问题也都是一些关于西伯利亚或者鄂霍茨克的探险事情。
过了乌苏里江后不久的某一天,切里科夫正准备继续像往常一样去帐篷里喝酒的时候,几个看守的士兵忽然冲进了这一行被俘的人种,把棕头发的年轻人米哈伊尔抓了出来。
刘钰嘴里说了几句切里科夫听不懂的中国话,翻译跟在后面大声地翻译道:“米哈伊尔·彼得洛维奇·捷列金。因有人举报你准备逃亡,并且有煽动他人逃走之罪名,兹决定实行枪决。”
手里正拿着一本彼得一世编纂的《测量学的艺术》的米哈伊尔还没来得及叫喊,两个士兵就把他拖走了。
就在营地的附近,一个拿着一支缴获来的图拉燧发枪的士兵对准了他的脑袋,随后就是一声枪响。
队伍里所有被俘的俄国人愕然地看着远处还在抽搐扭动的尸体,随后齐齐将目光投向了切里科夫。
刘钰对这种目光很满意,装模作样地用左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严肃地告诉这些被俘的俄国人。
“你们是被抓获的、没有通关文书私自携带武器进入边境的罪犯。罪行并不严重,你们将来可以被释放。但是,这里已经接近你们的堡垒,私自逃跑是绝对不允许的。如果有人逃跑,可以选择举报,由此可以减轻一些刑期,甚至有酒精作为奖励。”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了几个士兵看押着这些俘虏,在地上挖了个坑,将米哈伊尔的尸体埋了进去。
挖坑的时候,有个俄国俘虏靠近到切里科夫的身边,忽然一晃肩膀,胳膊肘狠狠地撞在了切里科夫的胃部。
“犹大!”
“呸!”
“像蛆虫一样恶心。”
“契丹人给你的酒,留着给你妈洗洗下面吧,你妈在彼得堡的妓院里染上了梅毒。”
不知道谁谁先骂了一句,正在挖坑的几个人轮番冲了过来,看押的士兵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这些人拉开。
切里科夫捂着剧痛的胃,嘴角抽搐着,蹲在地上。看着坑里面脑袋被铅弹打的模糊的米哈伊尔,听着耳边的骂声,握紧了拳头。
这一夜,切里科夫没有和其余的俄国俘虏在一起,而是单独在一间小帐篷里。
帐篷里没有看守,刘钰给他留下了三样东西。
一皮囊酒。
一支图拉厂生产的、被刘钰缴获的决斗手枪。里面装满了火药,铅弹只有一颗。
以及,一根用来束发的簪子。
切里科夫一夜没睡。
喝下了全部的酒后,手一直在簪子和手枪之间徘徊。
天将要亮的时候,切里科夫终于伸出手,解开了自己脑袋上的骠骑兵样式的发辫。
他并不会束发,但还是学着那些看守士兵的模样,将解开的发辫在头上胡乱地缠了缠,用牙撕下了一块衣服上的布料绑住。
最后的犹豫后,终于把那根簪子插到了自己胡乱挽起来的头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