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奇怪的圣旨
这话,说的有些扎为人父的心。
刘盛久久不语,站在那许久许久,终于叹了口气。
只要活着,他刘盛就是翼国公。
死了,谁袭了翼国公,谁就会祭祀。过年过节的也不会少了他半口猪肉贡品。
身居此位,生前事不提,身后事不必提。
出生就是老一辈的嫡长子,或许终究难以理解次子的无奈。
刘盛可以站在国公府的角度去看这件事,刘钰却不能。
正如刘钰所言,国公府再大,以后也没有他半根花草。
儿子对父亲说出这番话,实在有些扎心,刘盛心里也不舒服。
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
可袭爵这种事,除非要闹到鸡犬不宁,否则都是要遵循嫡长子、嫡长孙、嫡次子、庶长子这样的顺位的。
当父母的,都不想被孩子说偏心眼。
然而勋贵之家,从第二个孩子出生开始,就不得不偏心眼——有比袭爵、继承全部家产、剩下的孩子分家出去单过还偏心的事吗?
刘钰其实并不在乎,也根本不想袭爵。
他很清楚,就自己这两把刷子,和浸淫此道的哥哥们比起来,真要露出了一丝心思,怎么被玩死的都不知道。
前明因为勋贵袭爵的事,闹出来多少的兄弟相残,他不是不明白。
扬长避短,刘钰并不准备在自己不擅长的路上和哥哥们玩这种事。他豪门宫斗的段位太低,用不到大哥出手,嫂子就能把自己玩死。
之所以还要提及,不过是想要让父亲心软一点。
日后自己有什么需要,也希望父亲看在自己也是儿子、又不能袭爵的份上,多照看一些。
会闹的孩子才有奶吃,说点牢骚话,装一装委屈,有好处。
终究,刘盛的心还是被这利益之外的父子亲情所触动。
“罢了,你起来吧。记得,只此一事,下不为例。”
如蒙大赦的刘钰站起身,心说总算糊弄过去了。
他是糊弄过去了,这事却还没完。
刘盛想了片刻道:“正好,西边还有些院子空着。明日我叫人修整一下,在旁边给你开个门。你还住在你的小院,若是愿意搬过去,也行。你可明白为父的意思?”
话里有话,刘钰听懂了。
在国公府大墙内的小院里,再开一个门,用墙和国公府的内院隔开。
外人看不出什么,里面的人都明白,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分家,至少是姿态上的。
和之前的区别,就在于那个门。
之前刘钰想要出去,必须要走国公府的大门角门。
一门一家。
如今在西边再开一个小门,虽然住的还是国公府的房子,但意义截然不同了。
既是在告诉刘钰:虽然你有些才能,年纪轻轻就得了皇帝的赏赐,但将来你终究是外人,国公府是留给你大哥的,将来你是要搬出去的。
也是在告诉刘钰的大哥:你这个当哥哥的,也不用担心,更不要疑神疑鬼。日后这国公府是留给你的,人说兄弟阋墙,如今你弟弟都在墙外了,别瞎琢磨,当好你这个长兄长嫂的身份,兄友弟恭。
如此,家里才能安宁,不会出现鸡飞狗跳狗屁倒灶的事。
正准备再说些日后要多加注意的事,门外传来一阵声响,有家里人道:“国公,宫里面来了消息。说是让国公与三公子准备迎圣旨。”
刘盛听刘钰说了,在紫禁城里皇帝说要赏赐。
这种事怠慢不得,赶忙道:“知道了,速速叫人摆好香案。”
家人应声而去,刘盛难得亲昵地拍了拍刘钰的肩膀,以兹鼓励。
“别站着了,速速回去,换了衣服。我也得换上官服。”
“是。”
匆匆回到自己的小院,小院里之前被吓坏的丫鬟们一个个哭的眼睛如同杏子桃子。
此时见了刘钰回来,听闻要接圣旨,没时间多问,只好肿着眼睛去翻找出来合适的衣服,赶忙换上了。
换好了衣服,鼓乐响起,刘钰等人在大门口迎来了传旨的太监,一路到了国公府的正堂。
这里早已经收拾妥当,摆好了香炉、案几,几缕吉香冉冉升腾。
太监在左侧为尊,刘盛刘钰等皆在右侧,待站定后,纷纷跪下。
刘钰家里的圣旨挺多的,平日都像是祖宗牌位一样贡起来,也算不上多稀奇。
他也知道这时候的规矩,圣旨的格式他也见过。
此时为表尊重,要用挪抬。挪抬,或空一格、或另起一行,以示尊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这八个字,按照传统,有两个需要挪抬的地方。
皇帝自然是要尊重的。
皇帝受命于天,天比皇帝大。
皇帝都要挪抬了,天,更是要挪抬。
因此这八个字,写在圣旨上,就要占三行。
奉
天承运
皇帝诏曰
尖嗓子的太监端着圣旨,抑扬顿挫地念叨着皇帝的话,和写出来的节奏并不一样。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翼国公刘盛第三子钰,心忧国事,其心可嘉。擢勋卫,边疆军前效力……”
圣旨还没读完,父子俩都跪在地上,不敢有什么动作。
可不约而同地都懵了,这圣旨实在有些怪。
后面都是些赏赐的小玩意,刘盛见的多了,也不当回事。
关键是前面那句“擢勋卫,边疆军前效力”。
他这辈子听过、接过的圣旨太多,却从未见过这么古怪的,竟是有些不明其意。
擢勋卫……边疆军前效力?
这两个事,从没有在一份圣旨上同时出现过。
勋卫是没品级的一种特殊的官职。
自秦汉时候,就有“勋贵子嗣补黑衣之数”的说法。
勋贵子弟,尤其是要袭爵的嫡长子,都会先封个勋卫。
也就是皇帝的身边侍卫,算是一种皇权之下的依附关系。
不袭爵的嫡次子,或者公侯远支,若是有特殊情况,也可以擢为勋卫的,这属于额外恩赏。
勋卫之下,还有个散骑舍人。
这散骑舍人和勋卫的层次就不同了,属于是低端一些的混吃等死的闲职,一般都是授予公侯次子、武将子嗣的。
勋卫没有品级,但有相应的五品武官的待遇。散骑舍人也没有品级,相应的只是七品俸禄。
勋卫能在皇帝面前混个脸熟;散骑舍人混不到脸熟。
勋卫不能随便封;散骑舍人倒像是烂白菜,皇朝后期都是批发的。
一般情况,寻常的五品武官也不敢在勋卫面前托大,毕竟那是皇帝的身边人。尤其是大部分勋卫都是将来要袭爵的,惹不起。
听起来擢为勋卫,似乎是奖,以刘钰次子的身份,封个散骑舍人是正常的。
可这刚封了勋卫,却又说去边疆军前效力,又像是罚。
之前就没有先例可循,难解其意。
公侯的嫡长子,在袭爵前,肯定会授予勋卫之职。
一则拉近和皇帝的关系,混个脸熟,日后也好相处,皇帝也需要熟悉下一辈的勋臣公侯;二则皇帝的身边事,还是信得过这些休戚与共的勋贵家族。
这些勋卫在皇帝身边,等到年纪大些就要开始掌管一些禁军禁卫的事。
刘钰的大哥早早就封了勋卫。
近水楼台先得月,勋卫是皇帝的身边人,能混脸熟,将来前途自然比别人宽敞。
可从没听说刚封了勋卫,不去禁宫里当差,也不去孩儿军、銮仪卫里当值,却直接扔到边疆军前效力的。
刘盛琢磨了半天,想到了这其中的关键。
刘钰在武德宫的内舍,有升上舍的希望。
有希望,不代表已是事实。
还没升到上舍,就不能封官,因为不合规矩。天佑殿那边会封驳的,皇帝也不是为所欲为的。
擢为勋卫,那是皇帝和勋贵之间的恩情家事,不违背官制。
属于类似于私人情分、私人关系的意思。
圣旨里的意思,后面还说让刘钰暂停学业,待军前效力结束,再来完成学业。
这等于是还留了个升入上舍的机会,听起来也不算坏事。
勋卫没有定数,但除了将来袭爵的公侯伯嫡长子,其余次子、旁支想要混个勋卫实在可以说值得庆贺。
然而紧接着的边疆军中效力,这又像是贬斥。
勋卫没有直接去边疆的,都是在京营里混,混到袭爵,或者主管京营的事物。
勋贵掌管京营事,这是规矩。
前朝土木堡之变后,边将入京造成的混乱教训,大顺记得很清楚。
出镇一方,那也得是袭爵之后。
这圣旨了说的明明白白——没有官职,去边疆军前效力,也只是勋卫身份,没有任何正式的武将官职。
这算是啥?
武德宫里升入上舍的好苗子,也会先当几年皇帝的身边人,日后有机会就外放。
可上舍里选拔出来的,那也绝对不叫勋卫,而叫龙禁卫,是要走天佑殿内阁批准的。
和皇帝私人关系恩裳的勋卫不是一回事。
勋卫更多的是借了祖辈的余荫,而龙禁卫则是实打实靠实力拼上去的。
两边一个的定位是将来袭爵、主管京营的事,或者作为勋贵出镇一方;另一个是做皇帝心腹,外放为臣,作为一手平衡官场派系的力量。
根本不是一回事。
况且,就算是上舍里选拔出的龙禁卫,依着规矩也是至少在皇帝身边混个三五年,才扔出去。
出去的时候,必定是有正式官职的。
刘钰封了个在京城叫人艳羡、在边军却名不正言不顺的勋卫,去边军里干什么呢?
没有正式官职,去了那就跟着主将看热闹?
再者来说,圣旨也写的含糊其辞。边疆多了去了,西北、东北、西南……倒是哪个边疆?
接完了这个一头雾水的圣旨,刘盛才要起身,太监又传了句皇帝的口信。
让刘盛入宫,有事相商。
等传完了这句话,一行人这才站起来,连忙叫人奉茶,又送了太监些礼物。
太监收了钱,喜笑颜开。
“恭喜国公了,次子擢勋卫之事,我朝也属罕见。这茶也不吃了,陛下叫国公入宫,自是有要紧事,哪里敢耽误?”
第二十五章 前朝旧事今日师
刘盛心中奇怪,也不敢耽搁。
正好为了迎圣旨,穿的就是官服,赶忙叫人备车,准备入宫。
刘盛走的匆忙,把刘钰晾在了那,府里顿时炸开了锅。
三公子今天做了件大事,京城震动,陛下还有赏赐。
三公子以次子的身份,被封为一般只有袭爵嫡长子才封的勋卫。
国公接了圣旨,就入宫了。
这三件事连在一起,国公府里立刻炸开了,一时间谣言四起,各种猜测。
难不成,这是要让三公子袭爵?
刘盛一走,单余下个刘钰,就像是被人放在石头上曝晒的咸鱼,不知所措。
府里的人好听说书、看话本,想的难免浪漫。
刘钰脑子却是清醒,自己就在宫里说了几句话,还不至于就因为这几句话,就能乱了封建礼法,让自己袭爵。
这纯属做梦。除非自己是皇帝的私生子……
圣旨说的不明不白,说去边疆军前效力,这是什么意思?
估计父亲现在入宫,也是为了这件事。
想着这件事在父亲回来之前,肯定会闹得鸡犬不宁,难说大哥大嫂会怎么想。
自己怕是招架不住,思来想去,索性去了后院,躲进了母亲的屋子里。
“阿弥陀佛,我的儿,这回倒是长了心了。知道当娘的担心,事才了了,竟是知道赶紧来我这里看看了。”
一如平日里的亲切,刘钰的母亲招呼他坐过去。
听母亲这么一说,刘钰有点不好意思。
自己是个没心没肺的,要不是为了躲一躲哥哥嫂子们的打听,躲一躲府里面乱七八糟的谣言,只会觉得母亲在后堂啥事都知道,根本不用专门再去看看……
坐到了母亲身边,母亲笑着夸道:“前面的事,我都听说了。小小年纪,陛下就有赏赐,还选为了勋卫。咱们这仲秋家宴,倒是要好好热闹一番。倒是你,日后可要长点心。你胡闹一番,哪里知道我们当父母的,吓得半死?”
刘钰也不作伪,摇头笑道:“儿子错了,只此一事,下不为例。儿子此番来,既是为了看看母亲,免得母亲担忧;也是为了躲一躲那些闲言碎语。父亲说了,过几日就将西边几间屋子收拾出来,砌一面墙,再给开个小门。可如今父亲匆匆入宫,只怕府里闹腾起来。”
男主外、女主内。
这家里的事,刘钰的母亲自是门清,哼哼一笑道:“如今你父亲还在,家里的事还是我管着,哪里闹腾的起来?你既是想多清净,躲在这里自然清净。这都是些小事,钰儿,倒是有一件事,我需得和你仔细说说。”
“母亲请讲。”
“今天在宫里,你到底说了什么?怎么就选为勋卫了?”
将宫里发生的事一一说了一遍,母亲皱着眉听完,思索着刚才圣旨的内容,眉头更紧。
刘钰见母亲皱眉苦思,问道:“母亲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对?”
“嗯……”
母亲抬起头,细细打量了一番刘钰,悠然道:“倒也没什么不对。你舅舅袭爵之前,也是先去军中历练了数年。那年和准噶尔大战,当年的旧贵世兵家里,死了不少人。我那时候还小,就记得内城里数百家挂孝的,我父母也是日日担忧。”
“但终于没事,为勋贵者,若不知兵,要之何用?如今你舅舅出镇西南,陛下亦是因为你舅舅昔年历练过的缘故。”
“正所谓,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兴替之事,既是社稷,亦是家族。陛下选你为勋卫,又让你去边疆军中效力,这事我倒响起个典故。所以皱眉,非是觉得有什么不对,而是想到那个典故,不免担忧。”
之前刘钰觉得母亲和村里老大妈差不多,屋子里儒、道、耶、释四家的画卷和谐地挂在一起,说起话来也是个标准的中年母亲的精气神。
哪曾想母亲竟然还有这样的觉悟,更不明白母亲所谓的典故是什么。
“钰儿,你说你在齐国公那,写了一本《西洋诸国略考》是吧?”
“是。”
“你说起这个,我就想起来前明的一件事。前明万历年间,临淮侯李言恭和他儿子李宗城也写过一本书,叫《日本国考》。”
万历、日本,这两件事连在一起,刘钰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万历援朝之战,心下一动,不由问道:“这是在日本国关白作乱之前?之后?”
“之前。”
刘钰若有所悟,又问道:“这临淮侯……是哪一家的?前明开国所封?”
“嗯。朱元璋的外甥李文忠,封曹国公。他儿子李景隆,靖难之战里你应知他的故事。之后削爵,到嘉靖年间,李家又封了个临淮侯。恰逢日本国关白作乱,侵朝鲜。”
“万历欲封日本国关白为日本国王以安抚,知此事不比册封别处,需选勋臣武将前去,以免日本恐吓。恰好,李宗城、李言恭写过《日本国考》,世人皆言:朝中最知日本者,非临淮侯也。”
说到这,刘钰已经学会了抢答,愕然道:“于是,李言恭之子李宗城,为勋卫,使日本?”
母亲点点头,又摇摇头。
“此事另有说法。当时日本国关白作乱,李宗城大喜,以为他终有用武之地,曾言:借此事,复先世曹国公故封。李宗城以勋卫身份出使日本,倒也是李言恭在背后操作,弄得满朝皆知李宗城通晓日本事。和你倒是不同,你父亲可没有说到处宣扬你刘钰通晓西洋事。”
说罢,伸出手指轻点了一下刘钰的鼻子,宠溺道:“反倒是你,自作主张,四处宣扬。更是闹得我这当娘的,生生担心了大半天。”
宠溺之后,神色渐渐严肃。
“以史为鉴,当知陛下心意了。既已听到了这里,后面的事不妨也听听。李宗城欲借此事复祖先曹国公的封爵,胸怀远大、志得意满,临出行之时也是抱着张博望、班定远之心。”
“人人都想当张博望、班定远,却未必人人都如张博望、班定远那样大胆。李宗城到了釜山,见日本兵将残暴,便逃了,乃至于留下了‘贻笑远人’之语。”
“凡名留青史之辈,必有胆大过人之处。寻常人看书,多有文天祥之志。事到临头,才知道自己不过钱谦益之流。”
“若我没猜错,此番陛下擢你为勋卫,又使你军前效力。虽未明说,必与罗刹国有关。我虽在家里,却也知道齐国公要接待罗刹使团事,你又写了《西洋诸国略考》,此照前明李宗城旧事。”
说到这里,刘钰也是恍然大悟,这应该对得上了。
自己对于前朝旧事所知不多,略知其概,但一些细节事上,就差得太远。
只是母亲的话,实在让刘钰出乎意料。
穿越而来月余,与母亲相见多次,可平日里母亲就是个挺慈祥的四十多岁的女子。
无非是给过自己钱、嫌弃可可不好喝、屋子里挂着玛利亚送子图加老子过函关、开口阿弥陀佛的中年妇人。
哪曾想居然也是个读过史书、能够以史为鉴的。
母亲的神色渐渐严肃,终于又道:“我的儿,你既是选了这么一条路,就当有个准备。我且问你,你做好准备了吗?”
“边疆苦寒,你可愿意承受?”
“罗刹人凶狠,多传闻食人,与他们打交道,你可能站得直、坐得稳、不堕国朝之气?”
“凡临阵,必有凶险。当年西北一战,内城勋贵世兵家家挂孝戴白,你可真能见的血光而不逃?”
“我虽是个妇人,然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已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
“若是准备好了,那你这条路就走到底,分出去,借着这东风,另搏出个爵位。可学班定远,勿效李宗城!”
“若你害怕了,不想去了,我也去宫里面见娘娘,再让你父亲上书陛下,免了你的差事。日后安安稳稳,做个散骑舍人。”
掷地有声的问题,伴随着母亲站起来的身姿,气氛十足的严肃。
刘钰思索片刻,慨然道:“儿子欲效张博望、班定远。”
“嗯。”
刘钰说的豪气风发,做母亲的却只是淡淡地回了句嗯。
看着刘钰坚毅的神情,心里却有些酸楚。
她长在公侯之家,自小和哥哥亲昵,当年哥哥去西北历练的事,不知道听了多少遍,更经历过西北大败京城世兵勋贵之家挂孝戴白家家哭泣的场景。
边疆苦寒、军前凶险,这样的故事在别人那里或许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在她这里却是自小听了不知多少遍的身边事。
如今自己的儿子选了这么一条路,哪能不心疼?
长叹一声,回望着墙壁上挂着的各色轴图挂画,心下暗暗祈祷。
“道德天尊、如来佛祖、圣母玛利亚娘娘、王母娘娘……只求你们照看我家钰儿,莫要有半点血光,平平安安的。若真是不顺当,可也求求你们,叫他不要走绝路,该跑就跑、该逃就逃。”
…………
约莫晚饭时间,正如刘钰的母亲所料,那封奇怪的圣旨,果然和罗刹国有关。
翼国公从宫里回来,一起来的,还有齐国公。想到齐国公的差事,那亦可算是明白无误了。
丫鬟匆匆跑过来报信,却是花容失色,除了齐国公来访外,还有个不太好的消息。
“太太,国公在书房里和齐国公发火了。也不知是为的什么事,我们不能靠前,有要事相商。可离得老远,就听到书房里乒乒乓乓的砸花屏的动静。我们也不敢过去,只好来回报太太。”
吵起来了?
刘钰的母亲微微一怔,旋即释然。
“慌个什么?便是打起来,也不怕。这是在咱们家,老爷吃不了亏。倒是几个瓶瓶罐罐,值什么?你们莫要靠前,告诉他们,不必惊诧。”
“是。”
丫鬟应了一声,匆匆返回去。
母亲苦笑一声道:“看起来,我猜对了一半。这差事,没那么简单,若不然你父亲何必发火?”
第二十六章 镀金
书房里。
白生生的碎瓷片落了一地,桌上的茶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汇聚成涓。
翼国公刘盛气的不轻,不断喘息,胡子随着呼吸一翘一翘的。
对侧坐着的齐国公田索,却还是没事人一般,端着茶水慢慢品着,半晌才问:“可摔够了?你家里若是不够摔,我叫小厮回去取一些来,你再摔。”
惫懒的语气,配上贱兮兮在那品茶的模样,更是火上浇油。
可刘盛的气已经撒的差不多,都说喜怒不形于色方有涵养,但正因喜怒不形于色,摔杯子的动作才能传递出气愤。
这杯子是摔给齐国公看的,示意真的很生气。
好半天,田索慢慢放下了茶盅,摇头晃脑。
“刘兄,你也不必这样子。我儿子前些日子天天往你这跑,你不要说你不知道你家老三写《西洋诸国略考》的事。他就算没告诉你,以你的性子,你也不会不知道。”
“是,我知道。”
“那就是了。你想着你儿子能简在帝心,所以这事不闻不问。好了,如今你儿子简在帝心了,陛下也给派了差事,你反倒是不愿意了?如今又怪起我来,刘钰去东北的事,我事先真不知情。本来我以为,陛下会让他随我一起去接待使团,我是真没想到陛下会直接让他去东北。”
田索摆事实讲道理,暗暗讽刺刘盛占便宜的时候不感谢、如今事情出乎意料就找麻烦。
“话又说回来,去历练一番也是好的。”
“屁话!去历练自然是好的。或是去西北,或是去西南他舅舅那,这都没什么。可去松花江?那是人去的地方吗?”
“哎呦,这话我就不爱听了。”田索故意用一声夸张的语调,阴阳怪气。
“松花江处,还有十几个卫所、折冲府。边军将士守着边关,我等才能在京城玩乐。到你这,那地方竟成了非人的去处?况且说了,我等勋贵,与国同休。封赏的时候,边军将士轮不到,叫你儿子去趟松花江你便生气;出事的时候,却求边军奋勇杀敌,是何道理?”
“怎地,你儿子是人,那些为国守边关的将士便不是人?”
这是故意如此说。
刘盛知道齐国公田索的惫懒性子,对方阴阳怪气之下,不气反笑。
“你是吃了灯灰?净放些轻巧屁。你他娘的起什么高调?”
“我翼国公是勋臣,难不成你齐国公不是?你怎么不上书陛下,让你儿子去呢?松花江处,那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苦寒之地,八月冰封,四五月才解冻。夏日短暂,蚊虫如雨,边军年年逃亡,你不是不知道。”
“再说了,罗刹人凶残,刺探军情之事凶险万分。那永宁寺碑文,钰儿也只是看书上说过,焉知不是文人顺嘴胡诌?让他带队去拓永宁寺碑文,又让他带队去查看道路、河流、绘制山川舆图、窥探罗刹人城堡布防,这哪里是去边军效力那么简单?”
说起这个,刘盛就更加来气。
中午接了个奇怪的圣旨,入了宫,发现齐国公也在。他这才知道皇帝给自家儿子安排了个什么差事。
说是擢拔前往军中效力,实则那是掩人耳目。
知道罗刹国事的大顺决策层已经定下来了对策,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齐国公去接待罗刹使团,用礼仪问题扯皮。
围绕着东北事,要做的很多。
辽东继续修建驿站、囤积粮草。
遣派人去朝鲜,征调朝鲜的一部分火枪手,一则减少开支,二则看看朝鲜的态度,三则查看下朝鲜的军备。
京营的炮兵,也要趁着田索和罗刹人扯皮扯出的时间,秘密将大炮运送到松花江。
吉林造船厂抓紧时间造船,征调福建郑氏遗留的跳帮战精锐,剑盾兵、藤牌兵,急速北上,充实松花江的水师实力。
一旦时机来临,集结兵力,对罗刹国发起北征。
让北边的一些骑墙的蒙古部落正确地选边站,以免出现明末东虏之祸。
同时以大黄、茶叶贸易为要挟,迫使罗刹国不得干涉西北对准噶尔的战事。
东北战事一了,立刻征调松花江畔各个折冲府的精锐府兵轻骑,前往西北。
先东北、后西北。大略已定。
刘钰要带着一群人,先行秘密前往松花江畔。
以大黄走私贩子的身份,配合一些伪装成鄂温克部猎鹿部落的归化索伦人,查探罗刹城堡布防、沿河通行状况,绘制松花江、黑龙江各处的地图。
以及……拓永乐年间的永宁寺碑文,为日后谈判用。
朝中的人不是疯子,也不是傻子,能做到决策层如天佑殿的人,哪一个都会算经济账。
和罗刹国只能边打边谈,相隔万里,与西北边使使劲儿就能犁庭扫穴的准噶尔不同。
东北苦寒,又有松辽分水岭阻隔。
长久驻军数万,或者持续一场数年的战争,朝廷根本负担不起。
也就是从二十年前,小冰期过去,天气渐渐转暖,那地方才能种一点粮食。
以往,那里被称之为“犬国”,倒不是侮辱性的称呼,而是因为那里的部落驯养驼鹿、猎狗,冬日里靠驼鹿猎狗狩猎。
地瓜土豆玉米自明末传入中国,都以为那东西是神器,可放在此时的松花江畔根本不适应。
后世歌里唱的很准,“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而不是“漫山遍野的玉米大豆”。
在玉米育种技术进步前,无霜期超短的松花江平原根本种不了玉米,只能种高粱大豆。
而大豆这东西……即便后世技术进步,化肥像是不要钱一样的撒,一亩地也不过400斤。
松嫩,不是辽东。
如果那地方真的如一些人幻想的那般是适宜耕种区,以诸夏对可耕种土地的渴望,岂能空白数百年?
北大荒,没有大型拖拉机之前,只能是北大荒。
闯关东,没有横贯南北的铁路越过松辽分水岭钱,只能闯到辽北。
松嫩三江,漫地的沼泽,没有抽水机,种不了地。
半米深的草根,虬髯错节,链轨拖拉机将将能够破开草根,牛马累死也耕不动。
多年淤积的沼泽水,没有深水机井,得了鼠疫而不死的黄鼠到处都是,吸了血从小米大小暴涨到指头肚大小的蜱虫,能爬满猫狗身躯如同克苏鲁生物满身瘤疣。各种稀奇古怪的病,克山病、风口症、出血热、鼠疫、克汀病、森林脑炎。
牛虻马蝇蚊子小咬蜱虫,数不尽的吸血飞虫,采金人对付私藏金子的同伙,只需要剥光了衣服,用不了一天就是一具皮包枯骨。
八月十五飞大雪、清明踏青冰未融、七夕冰雹时常事、腊月寒风入骨髓——这才是那片黑土地此时的真正模样。
从甲申年崇祯上吊开始算,开国八十年,战乱乱了几十年,真正休养生息也没几年。
辽东的人口明末大乱之后,几乎空了。当年大顺在辽东扫穴犁庭,四个字,不知多少尸首。
如今辽东都填不满,更不会有人“明知北方苦,偏向北方行”。
越过松辽分水岭去松花江水系的,寥寥无几,最多也就是些采金、猎皮的。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打完了,最终还得谈判解决。而谈判除了要靠武力,还要靠“自古以来”。
好在永乐皇帝留了些遗产,朝廷有自己的底线。
本来李淦继位之后,就想着解决东北、西北的边患。最开始也是希望借传教士帮忙,去东北绘制精确的地图。
谈判时候,己方连地图都没有,气势上就会先输一截。
可如今和传教士闹翻了,之前还抓过传教士私传地图去澳门这种事,实难信任。诸夏没几张此时欧洲的地图,欧洲却遍地都是传教士偷偷带回去的带经纬度的中国地图。钦天监、职方司里一群传教士,山川关隘对西方毫无秘密可言。
这件事又属机密,勋贵圈子里唯一懂西学的,也就是刘钰了。
这差事,是个苦差。
甚至有些九死一生的意思:如今大顺在松花江畔最东北的边堡,在后世的依兰县,距离松花江汇合黑龙江处还有三五百里,更别提永宁寺碑更在黑龙江入海口附近。
为了防备罗刹人提防,不能乘船,也没法乘船。
要靠沿途的各个部落接应,愣生生走到那里。
要伪装成猎鹿的鄂温克部落;伪装成走私大黄的商人,去打探罗刹城堡的布防情况。
要和沿途遇到的各个部落结好关系,记录沿途山川,更要询问各个部落对于罗刹国征收“牙萨克”毛皮税的不满程度。
虽不及张博望通西域,却也并不容易,九死一生也非只是个形容。
在皇帝面前,刘盛唯唯诺诺;在田索面前,刘盛重拳出击。
毕竟那是自己骨肉,摊上这么一件九死一生的差事。
一肚子的邪火不敢在紫禁城里发出来,只能回到家对着田索摔盘子砸碗,以示自己的愤怒。
勋贵子弟的路,没必要走的这么难。
就算是说去军前效力,历练经验,勋贵子弟哪里需要这样历练?
镇守西南改土归流的,是襄国公,那是刘钰的亲舅舅;西北边战事不断,大军云集,最容易立功,虽然在那边任权将军的不是勋贵圈子里的人,当年在武德宫还曾口吐狂言对勋贵子弟纨绔之流颇为不满,可至少安全些。
刘盛早就知道刘钰偷偷摸摸和齐国公鼓捣《西洋诸国略考》的事,他之前并不阻挠,因为他觉得这是好事。
简在帝心,或者跟随齐国公去和罗刹使团接洽,都是镀金的好出路。
镀金镀金,既无危险,又长资历。
哪曾想皇帝雄心壮志,竟是一下子把自家儿子扔去了三千里白山黑水间。
这哪是镀金?
这是真刀真枪的上啊。
田索估摸着刘盛的气也撒的差不多了,弹了一下茶盅,幽幽道:“刘兄,你以为次子封勋卫,那是随便封的?国朝开国至今,非袭爵嫡长封勋卫的,有几个?真以为勋卫是散骑舍人这样的烂大街大白菜?”
“别在这发无名火了。把老三叫过来吧,该嘱咐的事嘱咐一下。如今已是八月了,腊月前就得出发了。”
刘盛跟着叹了口气,知道这件事只能如此。
就要叫人去传话的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老田,钰儿的事你如此上心,到底是为了什么?”
田索难得正色,神情凝重。
“刘兄,你我马上五十了。小一辈里全是纨绔废物,总得有个能为后辈遮风挡雨的自己人。我选来选去,认准了你家老三。土木堡后前明勋贵的鸟样,你是知道的,勋贵要是连练兵打仗都不行了,文官凭什么不夺你的权?”
“前朝教训,你勋贵不能打,文臣就要结边将入京,主持京营事,京营不能废,总不能用一群听到打仗就尿裤子的吧?边将入京,还有咱们的好日子吗?”
说到担忧处,田索更是说了一些僭越违禁之言。
“做勋贵的,不能都是一群猪,也不能都是一群狼。”
“一群猪里有个两三头狼,那是陛下愿意看到的。全是猪,陛下别无选择,只能用文臣边将,削勋贵之权;全是狼,蓝玉胡惟庸李善长就是教训。”
“现在已经是一群猪了,再不逼出一头狼崽子,就只能全围在猪圈里舔食了。”
第二十七章 临行
被说成是猪圈里的狼崽子,刘钰不知道是该沾沾自喜,还是该苦笑长叹。
跑到书房听完长辈的话,刘钰真的懵逼了。
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哪怕是母亲刚和他说完前朝临淮侯的故事,最多也就以为自己能跟着齐国公去趟贝加尔湖沿岸,参与一下与俄国谈判的事。
这又没啥危险,又能镀金,岂不美哉?
哪曾想居然给自己扔黑龙江去了?
喊口号他是会的,之前还在喊什么“欲学张博望、班定远”之类的口号。
震天响,有大志。
可真让他去当张博望、班定远的时候,还是有点不情愿的。
张骞博封侯出使西域,九死一生。
若让自己选模板,若有机会,刘钰自然是希望如李贰师、卫骠骑一般,靠着大舅哥、小舅子的这层关系一步到位。
不过既是已经定下来,自己这个次子的出身,也容不得挑三拣四。
齐国公说的没错,次子封勋卫,不是随便封的。
大约是看出了刘钰的错愕,齐国公勉励道:“此事虽有危险,但若是做的好,日后也有你的好处。不经大事,如何堪用?此事极为重要,若非如此,陛下也不会选你去。”
这番话,也不只是完全在宽慰。这件事,的确很重要,对于整个大顺的战略而言,意义非凡。
今日入宫,皇帝与两位国公谈起与罗刹边打边谈之事,又提起了刘钰撰写的《西洋诸国略考》,期间也露出过一些对未来的担忧。
这一次与罗刹国勘界谈判,可能是自秦汉以下,诸夏第一次以一种平等的地位去和一个“蛮夷之国”谈判。
之前没有平等谈判。
要么战争,要么是天朝和朝贡国之间的敕令。
而且这一次,恐怕也是诸夏第一次要用“中国”这个名称在条约上签字——以往只能是汉唐宋明,皆为朝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贡体系之下没有平等条约存在的空间。
外来的新体系开始挑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秩序,大顺朝廷不得不寻找新的应对之法,力争在一片疑惑迷惘中找到正确的交往方式。
这是一次尝试。
刘钰的《西洋诸国略考》所介绍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给宫里的皇帝提供了一种崭新的视角。
虽然还不太适应,可也至少略窥门径,大致了解了对方的思维方式。
这一次谈判,这一次对俄开战,意义深大,不止于此。
崇祯七年,孛儿只斤家族的林丹汗死去,后嗣将蒙古帝国的玉玺投给了皇太极。
蒙古帝国在法理上正式灭亡,科尔沁等漠南蒙古诸部投靠后金,皇太极既是后金大汗,又算是兼任了蒙古大汗。
崇祯十三年,漠北蒙古的喀尔喀部、西北乃至伏尔加河畔的瓦剌余部,共同制定了《喀尔喀——卫拉特法典》,面对沙俄、后金的威胁,漠南亲戚的背叛,不得不抱团取暖。
这种类似于“韩赵魏三晋同盟”的盟约,可想而知,并不持久。
瓦剌中的准噶尔部日渐强大,先拿同盟的喀尔喀部开刀。
刚刚平定中原鼎定新朝的大顺冷眼旁观,等着对方两败俱伤,逼着喀尔喀部南下求援,成为了大顺的朝贡国,以此换取大顺出面防御准噶尔部。
大顺也不想看到一个统一的瓦剌、喀尔喀大联盟,顺势而为。
土木堡的教训仍旧不远,中原王朝绝不对想再看到一个统一的瓦剌蒙古。
依着太宗李过的遗训,学着后金的手段,在大顺反击辽东犁庭扫穴后,在漠南蒙古推行“分封建制”的手段。
固定草场范围,不准游牧部落再“游牧”,只能定点畜牧,称之为“男爵领”。
投靠后金的漠南蒙古诸部被打残了之后,不得不接受,整个漠南蒙古被分成了六十多个男爵领,分了六十多个男爵。
十个男爵再合为一个子爵领,五年为一期,由下属的十个男爵领推选出一个子爵,经京城批准后生效。
分封建制,拆开重组,拉一派打一派,谁冒头就打谁、谁不听话就打谁、谁不合作就没好处。
找了孛儿只斤家族的后裔,封了一个傀儡一样的郡王,在京城里圈着。
选派公爵勋贵在赤峰筑城镇守。
收回河套地区,在河套筑城,再放一个边军大将镇守。
漠南蒙古已经不成威胁,漠北的喀尔喀部也因为准噶尔部的威胁,不得不上贡。
看似稳住了局面,实则危机四伏。
准噶尔部在和喀尔喀部开战之前,曾短暂地上贡过,请求互市贸易。
有人敏锐地发觉到了问题,前明时候,被蒙古部落视为好东西的铁锅,准噶尔部不再需要。
要么,蒙古人不再需要用铁锅了;要么,准噶尔部不只是游牧了,而是会冶铁、会旋锅了。
显然,这个答案是后者。
再加上与中亚萨菲波斯、南亚莫卧儿帝国、西北沙俄的贸易,准噶尔部的火器水平提升很快。
漠北的喀尔喀部南下避难后,其附属的布里亚特蒙古还在贝加尔湖放牧,那里是布里亚特人的牧场。
沙俄连年东进、南扩,布里亚特蒙古人不断受到欺压,可是喀尔喀部已经无力支援,布里亚特蒙古只能派人南下寻找大顺的帮助。
俄国人要收毛皮税、要强制他们服军役的,强制让他们信奉东正教的。
相对而言,做大顺的朝贡,至少不会被如此盘剥。
再者,他们信的高原佛教,和东正教尿不到一个壶里,可刘钰家附近的大护国寺里就有大庆法王封号的大喇嘛,再怎么看布里亚特与漠南蒙古与大顺也算近一些。
然而这几年风云突变,准噶尔部和沙俄的关系越来越僵。
双方不断发生争斗,再加上在伏尔加河畔的土尔扈特部,更是让沙俄极度不安,终究土尔扈特部也是参与过《喀尔喀——卫拉特法典》的部族,伏尔加河更是抵在沙俄的腹心处。
准格尔与沙俄的关系一僵,喀尔喀部和布里亚特部的一些人,就开始首鼠两端。
既往大顺朝贡,其实也暗通沙俄,他们在观望——到底谁,才是一个真正强大的靠山?
火药、火枪的出现,让游牧的黄金时代结束了。
以往打不过可以跑。跑远了,休养生息几年再回来。
现在呢?
时代变了。
西边有死敌准噶尔,北边有沙俄,东边是大顺的辽东节度使,南边是开国不久蒸蒸日上的大顺,无处可走了。
只有选边站,只有选靠山了。
要么,投顺。
要么,投俄。
投顺的好处,大顺拥具天朝,国库富足,大有好处,而且不需要改变宗教。
投俄的好处,可以做沙俄的先锋,与俄国配合,南下漠南抢夺最好的牧场,顺带着配合沙俄南侵,打打秋风。
当然,有好处就有坏处。
所以,漠北蒙古还在观望,谁才是此时东北亚的最强者——若是大顺赢了,自己投靠沙俄,首当其冲,得不到好处不说还要挨打;若是沙俄赢了,自己投靠大顺,那沙俄南下自己还是首当其冲,仍旧要挨打。
漠南蒙古被封了六十多个男爵领,不断地掺沙子,已经不能算是一支独立的政治力量了。
唯独漠北蒙古,还有观望的资本,还有选边站的资本。
准噶尔部打他们虽然容易。可准噶尔部打不过沙俄,也打不过大顺,只要选一边站,就可无忧。
所以这一战极为重要,大顺输不起。
不但输不起,还要打的特别漂亮。
要让喀尔喀部、布里亚特部看到大顺的军事实力,让他们认清一个现实:沙俄强则强矣,但翻越西伯利亚的投送能力有限;大顺虽然军事科技略微弱势,但是体量巨大,至少在东北亚是比沙俄要强。
这有助于让他们认清现实,选个正确的边站队。
同样,这对大顺也有好处——喀尔喀部选好了边,承认大顺为宗主国,那么准噶尔部就是违背了《喀尔喀——卫拉特法典》的逆贼,诸部共讨之。
大顺作为瓦剌诸部的宗主,平定准噶尔部那就是宗主帮着小弟平叛,名正言顺,自古以来。
如今孛儿只斤家族的后裔在京城里当个逍遥的郡王,漠南的法统已经拿到,分封建制固定牧场的手段看起来也很有效,大顺朝廷认为这是一举解决蒙古边患的时候了。
但若打输了……
恐怕北部边疆再无宁日。
沙俄的哥萨克里,是有鞑靼人的。
东正教的维稳洗脑同化作用,实在太强。信了教的鞑靼人一样可以成为哥萨克,东正教是维系沙皇“小爸爸”和哥萨克的最结实的纽带。
到时候一个贝加尔哥萨克军区、一个阿穆尔哥萨克军区压在头顶,只怕又要重蹈大明的覆辙。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齐国公田索相信刘钰能够明白。
只要明白这其中的利害,便能理解这一次去往东北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他田索谈的如何,要看东北打的怎么样;东北打的怎么样,要看刘钰带着孩儿军在东北的情报做的怎么样。
苦是苦了点、难是难了点,可也足见皇帝的希冀。若非如此重要,也不会直接给了刘钰一个勋卫的职衔。给个勋卫,若无此等事,实在大方到叫人看不懂、大方到翼国公府流言四起以为刘钰有可能袭爵。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此番你去松花江畔,所做之事,所需之物,你应熟悉。若有什么需要,直接找我,我来解决。”
“待明日一过,自有正式的旨意下发,只说你去军前效力,掩人耳目。如今已是八月,待到九月中,就要出发。”
“那里苦寒,你也早做准备。此事关乎前程,更关乎我朝北边边患,非是小事,务必做好。”
“陛下允你便宜行事,也会赐你绣春刀、勋卫锦服,以及一个巡奴儿干诸林中部落的名头。明日仲秋一过,自有人引起你城外军营。事已至此,已无退路,这时候若是萌生退意,你这辈子就算毁了。”
田索大手一挥,告诉刘钰退路已经封死了。刘盛冷眼旁观,一言不发,直到最后才淡淡说了句“齐国公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刘钰本也没想着这时候再退出去,他脑子又没生锈,这时候退出去,还用田索告诉自己这辈子就毁了?
送走了齐国公,刘盛觉得也没什么再和刘钰说的了,自让他回了自己的小院。
屋子里上午被惊吓、下午被惊喜的丫鬟们凄凄切切,询问他前往边军效力的事。
刘钰也是觉得前途未卜,鬼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索性和两个丫鬟们做了一场,发泄一番,午夜方睡。一个个吃痛,实在和那些欢场里的女子差的太远,技巧生涩,颇不尽兴。
第二日软脚虾一般起来床,浑浑噩噩了大半日,熬到了晚上家宴时候。
府中的闲言碎语伴随着家宴烟消云散,刘盛一则夸奖了一番刘钰早早就能为国效力;二则关键之处提到了要给刘钰新开辟的小院。
为国效力什么的,哥哥嫂子不在乎。
开辟小院,那才是他们真正在乎的东西。
此话之后,于是其乐融融,兄友弟恭。
没有了利益关系后,真情流露,大哥还为刘钰即将远行落了几滴眼泪。
过了仲秋,去武德宫走了个形式,又宴请那些同窗们吃了顿酒,皇帝那边的正式旨意也下来了。
此番北去,不好带太多家人,刘钰就带了一个自小跟着自己,识文断字又会骑马打枪的馒头。
穿着御赐的勋卫锦服,腰间悬着绣春刀,带着馒头一个小厮,晃晃悠悠地来到了城外的军营。
一进军营的门,前来迎接的军官和刘钰打了个照面,两个人全懵了。
“是你?”
第二十八章 初来乍到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具特征的生过天花后的麻子脸。
热气球飞升的事才过去几天,刘钰自是一眼认了出来,这是那个汉名叫舒图的归化索伦人。
对面的骄劳布图也一眼认出了刘钰,不约而同地都叫了一声。
想着那天的事,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刘钰便笑道:“原来竟是熟人?这倒好了。舒大人可还记得我?”
骄劳布图看着穿着勋卫锦服、腰间悬着绣春刀的刘钰,也堆出笑容道:“自是认得。我还想呢,会是哪一家的勋卫来这里,原来却是翼国公公子。”
嘴上堆着笑,心里却颇为不爽。
骄劳布图看着年纪轻轻的刘钰,心道老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西北砍了七八个人了。
拼着半条命,头皮都被人砍下去一块,这才拼出来个轻车都尉的勋官儿。
你们这些有个好老子的,连个人都不曾杀过,竟是直接爬到了老子头上?
看你细皮嫩肉的,别见了死人的时候,尿了裤子!
心里嘀咕了几声,恨恨不平。
可这心思只能埋在心底,想着自己虽然有了轻车都尉的类四品的勋功,对面却是个陛下封赏的勋卫,当即先见了礼。
刘钰知道这种身上有勋功的,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自是不敢托大。自己这个勋卫,按照国朝礼制,其实就相当于个正五品的待遇,赶忙也还了礼。
抬头看了一眼军营,营里有个二百来人,看样子都是悍勇之辈。应该都是从孩儿军中遴选出来的,只是这军纪看起来实在是不怎么样。
一群人聚在一堆,围着个地上的火堆在那抽烟袋。
两个人在那摔跤,旁边围了一群看热闹的。
衣服都是脏兮兮的,一群人蹲在太阳底下抓虱子,咬在嘴里咯嘣咯嘣响,互相比着看谁的动静大。
乱哄哄的,让在电视上看惯了前世军容的刘钰颇不适应,心想这就是抽调的精锐?
那京营的平均水平,得是啥样?
想着自己初来乍到,需得熟悉之后再说话,便请骄劳布图一起进了营帐。
“舒大人可知此番去做什么?”
“是,我也是才知道不久。既有军令,大事上都由刘大人安排,我自是听刘大人的。”
刘钰心说你这是要给我打杀威棒啊?
自己初来乍到,之前虽是接触过,可是如何扎营、如何行军这样的事,哪里是第一天就知道的?
想着那日骄劳布图和田平的对话,心里大约猜到了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由是一拱手道:“你我互称大人,着实别扭。我看在无人时候,咱们就胡乱论个齿序。舒兄,也别见笑,我年纪尚小,又不曾去过战场。这行军之事,还要舒兄多多照应。”
“舒兄既是砍人砍出来的轻车都尉,比我这个靠着家里余荫封的勋卫,实在强了不止半点。”
先示弱一番,也免得日后出什么麻烦。
刘钰觉得,需要再看看情况,然后在考虑树立威信,若是连情况还没弄清楚,就要扯犊子,只怕威信立不起来,还要惹人耻笑。
故意示弱,骄劳布图心里听着也舒服。
怎么说对面也是个公爵公子,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也是难得了,总归比那日的齐国公公子要强一些,那小子就不会说个人话。
刘钰又故意问了几嘴骄劳布图的轻车都尉勋功都是何处得到的,正搔到痒处。
骄劳布图便用一种看似随意、实则恨不得让人都知道的语气,一一诉说自己是如何拼到轻车都尉的。
话说到大半,终于说起了正事。
“刘兄,咱们的差事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简单。需得装成贩卖大黄、茶饼的商贩,去往罗刹人的城池查看。也因着家父当年在翰朵里卫做折冲都尉,对那里也算熟悉。到了那里,又要联系一些猎鹿的部落,分出些人跟着部落去往荒林深处打探。”
“这奴儿干地,不比别处。刘兄不曾去过,我却在那里长大,实在苦寒之处。又颇多风险,也算是提早告诉一下刘兄,免得到时候吃受不住。”
刘钰心下暗笑,心想老子前世爷爷辈那也是第一代森工人,老子对东北未必就不如你熟悉,长大的地方怕是比你还要靠北。
嘴上却是客客气气地道:“是了。这一路上,还得多靠舒兄费心了。”
吹捧完毕,又将这一行队伍的几个关键人物叫过来,互相认识了一下。
这一次既是要装作商队前往罗刹国的堡垒,自然要寻找一些懂行的。懂行的老把式大约五十来岁,一脸橘子皮一样皮肤,一看就是经历过风吹日晒的,就是孩儿军的细作。
跟着一些商队经常前往蒙古,有时候也会深入到俄国边境。懂蒙古语、女真话、俄语和朝鲜话,看着不起眼,实际上也有个骁骑尉的勋功,只不过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既要伪装成商队,上面也是弄了一些货,自有懂行的操办。
俄国自彼得改革之后,大力扩军,垄断了大黄贸易,收为官营。
又炒作大黄的药效,加上欧洲贵族们经常吃肉,干燥拉不出屎那也是常有的事,这种轻泄功效的草药就成了抢手货。
俄国人在西欧大肆炒作大黄的神奇药效,西欧人也弄出了各种诡异的吃法:大黄熬汤、大黄酒、大黄奶酪、大黄布丁……
一普特大黄,也就是大约三十斤大黄,在边境地区的走私价是四十卢布。
彼得一世铸造了银币,一银币大约是二十五克,半两银子左右,四十卢布也就是二十两银子。
运到西欧,就要涨到一百八十到三百卢布。
后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中的女主索尼娅,处儿卖了三十卢布,这个价格放到西欧也就换二斤大黄。
奈何从明朝开始,中华地区的造船、航海水平,已经被欧洲拉开的极大的距离。
现在英国人已经快要做出来航海钟了,甚至第一次海军舰队环球航行也即将开始。
这么高的利润,没有航海术、几何学、天文学的支持,根本拿不到。
谁都知道,没有中间商赚差价才是最好的。
收税如此、贸易也是如此,钱都被二道贩子赚了。
饶是如此,在边境地区一普特将近二十两银子的售价,对于商贩来说也是暴利了。
利玛窦曾记载过,一斤大黄在中国的售价,是十分之一枚银币。
彼得为了军费,把大黄收为官营,压着收购价。
然而,压到这种程度,本土商人依旧有百分之二百的利润,可谓是趋之若鹜。
正规渠道终究还要纳税,或者有很硬的关系。
走私的话省了一大笔税款,偷偷摸摸的走私一直禁不住。
总体来看,基本上是两条路线。
一条是山西的商人,走蒙古一线,将货送到贝加尔湖附近的俄国堡垒,顺带还能在蒙古部落里卖卖茶饼子。
另一条就是辽东商人和军官,走朝鲜边境一线,到牡丹江。利用冬季冰封江面如路的机会,从牡丹江走到松花江,再将大黄走私到黑龙江畔的俄国城堡。
刘钰此番要去松花江畔,伪装的商人就是辽东一路的。
老把式没走过这条线,只是听说过。
好在骄劳布图就是土生土长的松花江畔的人,对这些猫腻也知情——他爹在翰朵里卫当折冲都尉的时候,参与走私的大人物会打招呼、小人物会上贡。
这一次的任务很多,也很杂,伪装成商人、或者到了后伪装成猎鹿部落,都有不同的目的,到时候便宜行事。
除了要查探俄国的堡垒,还要拓永宁寺碑文、查看沿途道路、绘制水文山川走向舆图,这些就需要一些专业人士。
二十多个隶属于兵政府职方司的小吏也跟在队伍里,多数是天主教徒,都是跟着传教士学过的,有几个年纪大的还参与过当年内地舆图的测绘。
如今朝中大乱将起,让他们跟着来,也算是保护他们。
各色各样的人加在一起,约莫有个三百四十多人。
除了四十多个没去过战场的,剩下的都是些京营或者孩儿军里的精兵,为了到时候可以方便伪装为猎鹿部落,归化的索伦人占了小半。
这群人并不好带,不少都是有勋功的,杀过人见过血的。
刘钰也知道,就自己嘴上没毛的白嫩模样,这群人不可能服自己,倒是得想个办法。
如今才八月中旬,要等到九月中将近十月的时候,他们才会出发。之前还要在这里准备一下,磨合一番。
思索一番,刘钰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心里知道想要叫众人心服倒不急于一时,自有打算。
查看了一下配发的各色装备,实在是有些寒酸。御寒的就一件棉袄、一条棉裤,因为要伪装,也不能着甲。
马匹倒是不少,大车也不缺,里面装着大黄和茶饼,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货物,自有文官小吏负责记数账目。
琢磨着自己的长处,心里有了计较后,刘钰也就按下心来,按着自己的路数去做。
下午时候,仔细写了一封长长的清单,交给了馒头,让他回去准备。
一部分是朝廷的制式装备,可以让齐国公出面配齐,这个简单。
另一部分就不是朝廷的制式装备了,就让馒头回去,把自己院子里的小玩意去当了。
诸如小时候的百岁金锁、煮可可的银器、私房钱的金锞子之类的,凑一笔钱。再从狐朋狗友那借一笔。
特意嘱咐了馒头,带回来的时候,装好箱子,不要让别人看到里面是什么。
吩咐完,馒头离了军营,刘钰就做了一番姿态,吃饭的时候和那些士兵混在一起,闲聊打屁吹牛,与之同食。
一众军官看个新鲜,有人笑道:“这公子有点意思。”
骄劳布图哼了一声,呸出一口痰,颇为不屑。
“我倒要看看他能装多久。这是《李将军列传》、《孙吴列传》看多了,脑子坏了?明儿你说你腚上长了痔疮,看他要不要学吴起给你吮一吮,吸出脓水。”
第二十九章 雪盲
如此混了一个月,营中的军士对刘钰都很熟悉了。
但说威信,似乎并没有多少,反倒是有人觉得他是脑子坏了。
虽是都说为将者当与兵卒同食、与子同仇,只可惜那只是话本里才有的故事。
真见了这么一个与兵同食的军官,这些兵卒一点都不适应,反倒觉得这人有病。
大顺也不过是个封建王朝,喝兵血的事层出不穷。京营或许强些,却是真不曾有与士兵混在一起的军官。
刘钰想的明白,自己就是个客将,这也不是他的根基,无非是借这些大头兵的命和血,染一染自己的官服罢了。
即便目的如此单纯,他也知道需得用些方式方法。
聊得多了,刘钰发现队伍里索伦人还真不少,看得出朝廷对这件事也挺在意的,抽调的都是些熟悉地形气候的。
索伦人和后金是死敌,索伦国的都城在雅克萨,崇祯年间被后金屠灭毁掉。在之后战事紧,后金不断去抓索伦各部的人充入八旗。
战死倒还能忍受,可山林子里活了一辈子的人,扛不住内地的天花、感冒,一批一批地死,经常是整个部落死绝。
到大顺开国站稳脚跟后,索伦汗国旧部的雅克萨一带,人口已经基本死绝了。
沙俄抵达,俄人就在雅克萨旧址筑城。一些部落纷纷南迁,一些就在大顺这边当府兵。
松花江诸地又复辟的走了样的唐时府兵制,北地折冲府成为了类似哥萨克一样的优秀府兵轻骑。一些从天花中活下来的索伦人就逐渐有了军功,京营里人数不少。
除了这些人,还要再等一些从蒙古那边找来的懂俄语的人。
眼瞅着到了九月末,人终于齐全了,该是出发的时候了。
馒头按照刘钰清单上的东西都置办齐了,不算齐国公那边弄来的制式装备,剩下那些也花了小两千两银子,还借了武德宫的同窗们一笔钱。
满当当的几个大箱子,装了几辆大车,也不知道是什么。
有人猜测,是不是刘钰自己带的私货?
但终究刘钰有个国公公子的身份,又是名义上的这支队伍的头领,众人也不敢多问。
出征打仗,借机发财,这本就是军官的特权。眼红之下,所盼的也只是日后混成个军官,至少能分一杯羹。
从京城出发,一路上刘钰只是悄无声息地学习着如何扎营、如何行军等一些细节的问题。
有前世的方法,晚上就提笔记下来,总结出来规律和经验,配上在武德宫里学过的理论,也不难掌握。
泰兴七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出了山海关,就是一场大雪。
万物敷上了一层白,还未冰封的河面升腾出的雾气,让沿岸的垂柳银装素裹,别有一番繁华京城所没有的景致。
只是这场雪也让行军的众人苦不堪言。
白惨惨的太阳挂在头顶,皑皑白雪丝毫不接受太阳的照射,如同镜子一般将刺目的阳光反射给众人。
四周一片死寂,除了白色,还是白色,偶尔能入眼的一抹绿,不过是山上的松林。
举目所见皆刺眼。
骄劳布图红肿着眼睛,策马来到了在马背上闭目养神的刘钰旁。
大雪一下,又正值晴天,不少人被雪打了眼睛。
雪打了眼睛,也就是所谓的雪盲症。
白雪反射了太阳几乎所有的紫外线,如同一个人始终盯着太阳,眼睛热辣辣的疼。
稍微有些风,就会流出眼泪。痛到极点,更是牵连着眼睛里面的脑子,叫人恨不得把眼珠子挖出来。
“刘兄,我看咱们这就歇一歇?雪后行军,实在太难。不少弟兄都被雪打了眼睛,再走下去,只怕要瞎。我看咱们还是歇几日,待弟兄们眼睛将养好了再走。”
刘钰缓缓睁开眼睛,适应了一下刺目的雪光,瞅了一眼眼睛通红的骄劳布图,反问道:“之前雪日行军是怎样的?”
“呃……若无重大军情,雪日里并不行军。若是真有急事,那也是一个拉着一个,轮流睁着眼睛。只是……陛下虽有重任交予我等,可也不急在一时。”
“话是这样说,可是赶早不赶晚啊。前途遥远,不知还有多少里。今日歇一歇,明日歇一歇,何时能到?”
身旁几个骑着马的兵卒听到这话,心里忍不住叫骂起来。
他们几个都被雪打了眼睛,实在疼得厉害,眼泪哗啦哗啦地往外淌,稍微有一点风就像是有人用针往眼珠子里扎。
“妈了个巴子的,什么玩意儿?平日里一同吃饭,倒看你像个好人,以为你与众不同。到头来却还是一个鸟样。”
“我进死恁娘,平日装的跟个真豆包似的,眼睛疼成这样,歇一歇都不行?”
“妈卖批的,格老子信了你的邪,真当个你是个好人。”
几个人心里骂出了花儿,队伍里各地的人都有,骂的话也就千奇百怪,但总体含义却是相似,都照着刘钰的母亲使劲儿。
《姑妄言》曰:妇人阴物,形如贻贝。北人名曰巴子。闽人呼曰唧歪。川人谓之批……
这一通心中暗骂,倒是骂出了大国气象。
当真是地广人异,言语多变,非蕞尔小国可比。
骄劳布图听了刘钰的话,也是有些无语,心说就你这样带兵,能成的什么事?便是天天学李将军、吴起,与兵同吃,又有个吊用?知其皮而不得其骨。
正要再劝几句,刘钰停下马,慢悠悠地说道:“不过,为将者,不可不知天文地理风云变幻。若是不提早准备,到时候却要兵卒吃苦,那倒是为将者的不是了。”
这话说的还像是那么句人话,旁边人觉得这话的意思,倒是可以缓一缓眼睛了?
刘钰冲着馒头挥挥手,喊道:“把三号箱子里东西拿出来,分给众人。再把另个箱子里的烟叶子取出来,过了沈阳一路上也少大城,弟兄们这烟可是断了几日了。”
馒头匆匆去了刘钰携带的那几个大箱子里,把一堆当初定制的东西拿出,一人分了一个。
又把京城里的好烟叶子拿出,按照什伍小队一队分了一些。
得了烟叶子,那些断了好些日子烟抽的兵卒恨不得放在嘴里嚼一嚼,捏了一把放在鼻子前用力嗅着,恨不得把烟叶子直接吸到鼻子里,不少人竟是短暂忘了雪盲症的眼睛剧痛。
骄劳布图作为军官,自是不少那点烟叶子。拿着馒头发到手里的另个东西,不明所以。
这东西是个木头做的眼罩,后面绑了一根绳,看上去颇像是拉磨的驴带的那玩意。
只不过这眼罩的上面,还有两条细缝。
无师自通地戴上,这两条细缝还不至于彻底蒙住双眼,外面的景致道路艰难地透过细缝传入眼中,原本刺目的雪光竟也被削弱了几分。
馒头分法完,刘钰喊道:“弟兄们都把这个戴上。日后雪便很难打到眼睛。”
骄劳布图并不相信,这破玩意能预防雪盲?他倒是没听说过。
刘钰也知道这东西不是仙丹,不是戴上就有用的。
这时候说什么都是白说,等到过几日见了效果,到时再说他真正想说的话。
看着骄劳布图不是很信任的眼神,刘钰心想这东西自然有用。后世长征翻越夹金山,也是被雪盲所困扰,就是靠类似的东西撑过去的,只是那些是用牦牛尾毛编织的,非是木头的。
当年的夹金山上,一堆队士兵戴着眼罩,雪地行军,颇有几分恶魔猎手的浪漫。
如今刘钰手里的这东西,木制,更像是爱斯基摩人因地制宜的雪盲镜。有效是有效,就是看起来说不出的土鳖。
第三十章 立信
不过两三日时间,骄劳布图彻底服气了。
这个看起来不起眼,像是拉磨的毛驴子戴的东西,居然真的防住了困扰雪地行军的雪盲病。
最开始戴上的时候,略微有些不适应。四周黑黢黢的,外面的东西也看不太清楚。
可戴上三两日,渐渐习惯,这东西的好处也就显露出来。
按照骄劳布图所想,也就是歇息两日,待阳光没那么强烈了再走。只不过那样治标不治本,旧的好了,新的又会得。
这东西初时看不出什么效果,可却治本,三五日后,竟是无人再受雪盲所困。
把玩着手里的眼罩,骄劳布图心想,这人倒也不是个一无是处的纨绔,还有那么几分歪本事。
这一日已过了赫图阿拉驿站,过了沈阳后,这一行人就没有再走沈阳往北的主驿道,而是转向东边。
经赫图阿拉,到长白山寺,趁着冬日封江,跳到牡丹江,沿江而下。
这条驿站是为了防朝鲜的,加上这里是后金当年的老巢,大顺对这里经营的也算可以,以防死灰复燃。
不过等到了牡丹江江源,一直到牡丹江汇入松花江处的翰朵里卫,都没有什么驿站了。
夜里找了个避风处,安顿好后,升起了火堆。
这些天熟悉了后,刘钰往哪里一坐,大部分人都会围过来。或是听他讲故事,或是听他吹逼。
经过接触,刘钰也明白不能用后世子弟兵的印象来看此时的兵卒。和他们讲什么君国大义,他们听都懒得听,也听不懂。
倒是会玩笑着说:陛下一个月给咱们二两银子,到时候对得起这二两银子就是了。如何对得起二两银子?开火铳的时候不往天上放就是,若能瞄瞄准儿,那就是忠君爱国之典范了。
摸着这些人的秉性,刘钰便经常“开车”。这时候的人哪里听过那些段子,一个个又都是精壮年纪,听过后大呼过瘾,不管是山南海北的都听出了滋味。
一到晚上扎营的时候,刘钰坐在哪,哪里就是众人的中心。有时候都能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
骄劳布图今日也在,这几日心里多少高看了刘钰两眼,但也就是一点点。倒是觉得刘钰“开车”的段子不错,每日变了花样,讲的叫人梆硬,时不时还会哄堂大笑,意味深长。
不过今天刘钰却没有“开车”,而是神色难得严肃。
身后,煮着一口大锅。馒头正在那用热水烫毛巾,正在给那些雪盲症严重的兵丁热敷,最开始几天都是刘钰自己去的,这几日才换了馒头。
伴着篝火的吡咯声,刘钰看着周围围过来的人,缓缓道:“那日舒大人叫咱们停下歇歇,缓一缓雪盲之痛。我说赶早不赶晚,不能耽搁了正事。只怕你们当时心里面肯定要骂娘吧?”
平日纵是混的熟了,也有人敢主动来找刘钰要烟叶子抽了,可这句话说出来,终究还是没人敢承认。
沉默了半晌,才有人道:“大人莫怪,当时我们哪里知道大人早有算计?早就准备好了眼罩?”
刘钰大手一挥,示意无碍,笑道:“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个旧事。某军交战,一军撤到大河旁。士兵辛苦,其主将便道将士辛苦,可歇息两日,再架桥。士卒皆呼此爱兵之将。不料第二日,敌军便攻了过来。桥也不曾架起,一时间血流成河,河水为之壅塞。”
这个胡诌的故事讲完,刘钰转言道:“为将者,自是要爱兵。只是爱兵,有大爱,有小爱。大爱者,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士兵跟着将军,多有封赏。你们也知道,但凡胜了,自己死的就少。小爱者,多怜士兵之苦,体恤士卒,以致误了大事。这样的将军,自己且难封侯,更何况那些跟着他的士兵?反倒是多有战败,以至于己方多死。”
说到这里,旁边的人虽是听懂了这个道理,也觉得很有道理,可是却想不通这个故事你刘钰怎么好意思讲的?
这看起来,你才是那个小爱之将啊?
骄劳布图也听的是一头雾水,合着还有自己诋毁自己的?
却不料刘钰话锋一转,笑道:“不过,真正的大爱之将,既要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又要体恤士卒。两者并不矛盾,只是寻常人只能做到其一,却难两者兼得。至于诸葛武侯这等入了武庙的,那就不同。他见士卒运粮辛苦,便设计了木牛流马,同时又能逼得司马懿着女装,这是战无不胜。世上能够二者兼有的将军,实在太少。”
“为将者,当运筹帷幄。譬如此番北上,我既为主将,首先要完成陛下所任之事,如此大家跟着我,才有封赏;其次更是要体恤士卒之苦。但同为体恤,依你们看,是提前算到了种种情况,早做准备,既不耽误行军又能不受行军之苦好呢?还是说,为了体恤你们辛苦,当日驻足歇息,将养几日,等到雪盲再犯再停下休息?”
平日里和士卒们吹逼惯了,这话若是冷着脸说,就有点大言不惭,算个什么东西居然自比诸葛武侯?你配吗?
但平日里嘻哈惯了,众人虽然都笑,可也只当是半开玩笑。既不厌烦,也不觉得突兀,有几个胆子大的还取笑道:“是是是,若是当年诸葛武侯遇到了刘大人,说不得姜维就要靠边站了。”
此时三国早已成书,流传甚广,可谓是人人皆知的故事。
明初,军中尚且拜“天王堂”,林冲守大军草料场时接替的老军也是去看守天王堂去了,战神尚是李靖。
待到土木堡后,形势有变,战神自是岳武穆。
然而《三国》文采太好,故事太妙,《说岳》就差得远,连“丞相何故发笑”的梗都照抄一遍,如今武圣早已是关羽,三国更是人尽皆知。
刘钰也知道,和父亲等人对话,扯几句经史还行。
和这些兵卒闲扯,还是照着三国来。
果然这么一吹逼,人人都懂,半真半假之余,刘钰恨不得这时候变出个鹅毛扇挥动几下,只可惜此时寒冬并无此物。
见众人笑过了,刘钰也是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又道:“我于来之前,知晓这一次的军务,就在家中掐指一算,知道北方苦寒,必有雪盲、冻疮、膝痛之病。我既说为将者有大爱、有小爱。大爱难于小爱,二者皆有又难于大爱了,可若是连小爱也做不到,哪还有资格领军?”
话虽是玩笑话,可却说到了这些兵卒的心坎里。平日里聊天闲扯,士卒肯定有发牢骚的,冬日行军又特别辛苦,那些军官还好,平日克扣一些再加上自家的土地财产,至少在吃穿上不会太苦。
这些当兵的就差得远,纵然是京营里的兵,一个月也就二两银子,还要养家糊口。
朝廷里管兵政府的都是些士大夫,觉得当兵的不过就是贼丘八,饿不死就好,何必花大价钱?
纵是当年戚家军直系后裔浙兵,万历援朝时候说好了双饷,结果朝廷赖账,蓟州闹饷,三千戚家军被全数斩首,朝廷中却有人盛赞:如此一来,可省白银四万两,此大功也。
顺承明制,到如今虽还不至于如此,却也差不多。
北上测绘深入罗刹,一人就多发了一条棉裤,别的再多也没有了,齐国公也弄不到。
刘钰和这些兵卒交流的久了,知道他们最想要什么,也知道他们的牢骚。说到雪盲、膝痛、冻疮的时候,真真说到了士兵的心坎里。
整个的气氛顿时有些严肃,刘钰却从怀里摸出几锭银子,白花花地摆在了篝火旁,笑道:“你们猜,出征之前,我想没想到你们这些当兵的随我北上有多苦?谁第一个猜对了,我赏他五两银子。”
这都是根本不用猜的事,可若是平时吹逼,肯定会有人接话。如今白花花的银子摆在面前,却没人敢说话了,都懵了,也被吓住了。
乖乖,五两银子!砍个脑袋才几个钱?
人群中终于有人憋出了一句话。
“既是刘大人坐在家里运筹帷幄,连雪盲这样的事都想到了,如何想不到冻疮之类的事?我猜大人早就想到了我等有多苦。”
“说得好!这银子,你的了!”
说罢,把个银子直接丢到了那人怀里。士兵只觉得胸口被重重砸了一下,知道不是做梦,感觉这隐隐作痛的骨头,恨不得再不砸几下。
旁边的士兵全都看傻了。
这就得了五两银子?
“你们再猜猜,我既是知道了,那箱子里都准备了什么?猜对一样,就给五两银子,谁先猜到谁得。”
一下子,百十号人全都把目光投向了那几个大箱子。之前只是猜测这是刘钰的私货,想不到居然是为我们这些大头兵准备的?真有这样的官儿?
虽说这人恬不知耻自比武侯,可兵卒心想,俺也不求你真是武侯,只要能体恤体恤俺们就行。
再一想刚才的吹逼,竟是觉得有点那个意思了。
有了刚才徙木立信的榜样,一时间全都乱哄哄地猜起来。
有猜棉裤的,有猜棉花的,有猜往鞋里塞的暖草的,甚至有猜是不是里面装着女人的……
猜了半天,也没几个猜对的,刘钰哈哈笑着,让馒头打开了几口箱子。
第三十一章 收心
若正道的光,从打开的箱子里溢出,似乎凝聚了成了一团,飘在了刘钰的头顶上。
眉毛头发上结满了哈气哈出的冰霜的兵卒们,看到了一大箱子的狗皮帽子、羊皮护膝、围脸的棉布、隔雪的毛毡筒袜、缀着绳索的棉手套……
寒天冻地里的这些东西,真的就如黑暗漫夜中浮现的正道的光。
千把两银子换来的这些东西,顿时让二三百号精壮的汉子心中一暖。
这刘大人说关爱士卒,原来竟是真的?原来竟不是随口说说?
借着火光看着众人的神情,刘钰心想这千把两银子花的不冤。
前世的生活经验告诉了他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上司说什么以司为家、兄弟姐妹的时候,放一万个屁都不如真的发些钱、涨点工资有用。
你假装关爱军人,军人也假装保卫国家。前明的教训可以总结出这么一句话。
帽子、筒袜还没发下,几个人已经带头跪在了地上。
“刘大人!”
效忠之类的话一句没有,只有简简单单的称呼。
可这称呼里却蕴含了太多的话。
有人带头,数百人一同跪在了地上,学着同样的话,呼喊着那三个字,再多的话也就没有了。
看着黑压压的背影,刘钰没说什么不符合时代的话,只是淡淡道:“此番北上,定然辛苦。谁也不容易,谁都是妈生爹养的。我做人,只有一句话,将心比心。”
“都起来吧。馒头,把这些东西都发下去。”
摸了摸冻得有些发硬的耳朵,刘钰心想,终于可以戴那顶母亲给的魁北克的海狸皮帽子了,一堆狗皮帽子里总算不会显得那么突兀了。
“此番北上,这才不过是个开始,日后的路还长。有道是,事有天命,事有人为。数九寒天,滴水成冰,此天命也,我也无能为力。可数九寒天,滴水成冰,有狗皮帽护耳、有棉手套护手,却是人事。”
“我做不了多,只能说尽人事而已。日后你们有什么苦处,只管来找我诉。能解决的,自然解决;解决不了了,也请诸位理解,实是无能为力。”
一番施恩之语,兵卒感激,呼声震天。
刘钰心想,钞能力,也是一种能力。对勋贵之家,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能力。
乱七八糟的加在一起,还有些没用的,一共要将近两千两银子。分在每个人身上,那也是将近八两,相当于一套精锐战兵的盔甲。
收士卒之心,说大道理如同放屁。就算说,也得给了好处再讲大义,否则屁都没味道。
倒是《弗雷德里希皇颂》里唱的一语道破:法国国王用发油作为军饷,而我们每星期准时收到军饷。谁能像我们普鲁士他那样准时收钱呢?
他虽不发饷,但真金白银买的东西,也足够收拢人心:这不过是个买卖,他需要这些士兵为他的前程流血,花的多,赚得也多。
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的老把式和骄劳布图等人,久久不语。
“舒大人,你如何看?”
老把式出声询问,骄劳布图琢磨片刻,点头道:“我之前倒是小看刘大人了。他家既是勋贵之家,以钱市恩,也不算什么。难的是这时机,当真有大将之风。”
老把式也在军中混了半辈子,明白骄劳布图的意思。
如今过了赫图阿拉,距离牡丹江江面还有些道路,沿途都是群山,行进既难,士气低落。
士卒未必怕打仗,但却怕这种漫长而看不到希望的行军,这时候正是士气最为低落的时候。
一旦到了江面上,最多七八日就能到翰朵里卫,再走了六七日就能到罗刹城堡。尤其是江面被水一冻,平整如路,那时候走起来就不辛苦了。
再者真正到了罗刹城堡那边,虽然危险,却也至少有事做,不至于如同在路上半途时候这样士气低迷。
这些东西早就准备好了,却拖到现在才发下来,无非就是希望在士气最低落的时候,叫兵卒继续鼓起气力。
单看这个时机的选择,当真是不急不躁,选的正是时候,也正补足了队伍此时所最缺的东西——不只是保暖的鞋帽,而是漫长行军快要崩溃的士气。
想着之前的轻视,骄劳布图心里开始服气了。
心想陛下既是封他为勋卫,看来确实是有些本事的,如此一来,军心尽收,少说几十人,定是不离不弃,这一路上他已经镇住了这些人。
之前觉得此人可笑,读书读傻了,真以为李将军列传、孙吴列传里的故事是真的。现在看来,反倒是自己傻了。
想想这些冬季必备之物,便是自己长于翰朵里卫,也未必能想的如此齐全,有些更是看似简单实则大妙之物。
仗打得怎么样,现在看不出来,亦或许这一次根本用不着打仗。但论带兵、论兵卒不会哗变,自己怕是拍马也赶不上。
这人的心思果然深刻,真真不可小觑。
等到狗皮帽子和棉手套到手后,骄劳布图更是佩服。
狗皮帽子不提,只要有钱,算不得难事。
可这棉手套,却显然是下了心思的,一副手套的上面都绑着绳子,不用的时候可以直接挂在脖子上,不会担心丢了,这样士卒就不会因为怕丢了手套而不脱下,打起来的时候自有大用。
心下暗自佩服,收起了之前的轻视不屑之心,心想这人倒是个靠山,既是勋卫出身,又有此等本事,陛下又看重,需得慢慢结好。
之前自己气势太盛,瞧不上这些纨绔子弟,语气多有得罪。
若是直接示好,反倒被对方耻笑,需得慢慢来,润物无声改变态度才是……
借着这高昂的士气,第二天行进了四十余里。
傍晚扎营的时候,刘钰已经从骄劳布图那偷学到了安排扎营的技巧,不等骄劳布图发话,很自然地把发号施令的权责收到了自己手里。
众人也不觉有异,毫无察觉甚至是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种权责的转移。
骄劳布图知道,自己日后恐怕只能是个副手了,需得把这个记住,万不可再做一些逾越的事。
刘大人既是没和自己说,便直接下令扎营,我日后也万不能再给刘大人扎眼。
看了看刘钰安排的扎营,有板有眼,他也不再多说,心下明白这是个大腿,需得好好抱着。
有本事的人多了去了,可有本事又是勋贵子弟的,却无几个,有本事未必升的上去,勋贵子弟又有本事,定是能升的上去的。
安排扎营算不得什么本事,只是寻常手段,可放在京城勋贵里,那已是了不得的事。据说前朝庚戌之变时候,有勋贵子弟吓尿裤子的,能指挥三百人扎营的勋贵子弟,实在难得。
但要抱大腿,又有之前流露出的不屑,这就需要既当又立,当费些心思。
想通了此节,信步走入了帐中,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道:“大人,再有四五日就到松花江了。有句话,需得提醒一下大人。”
听着称呼从刘兄悄然变成了大人,刘钰只当是自己“英明神武王霸之气”镇住了骄劳布图,心下暗喜,也不纠正,顺势道:“你说就是。我自小长在京城,对此并不熟悉,远不如你。”
“大人,我在翰朵里卫长大,边境之事,不比京城。有些事,大人恐怕不知道。”
将要说的提醒大致一说,刘钰听完却只是淡然一笑。
骄劳布图说,所谓兵匪一家,这并非虚言。前往罗刹国走私的,有关系的,都走正道驿站;没关系的,亦或是关系不够硬的,都会走一些特殊的道路。
趁着松花江结冰,一些朝鲜的走私贩子也会沿着结冰的松花江,将一些货物运到罗刹那边售卖。
边军都认为这是一种“副业”,白来的钱财,若有机会,定然不会放过。
若是人少,就全杀光了,劫走货物,反正无人知晓。
若是人多,那就吓唬一番,大队前来,要出买路钱,一般都是二一添作五。
战时为府兵,闲时为劫匪,此一贯有之。
分钱的时候,按照发现踪迹的、砍人最多的来分钱,都有潜规则。不然这种苦寒之地,既无油水,无人肯来。
翰朵里卫最是东北,可这里的府兵逃亡者极少,几乎没有。
朝廷以为翰朵里折冲都尉多有本事,实则不过是控制着走私贩子的必经之路,油水极大,傻子才逃亡呢。
倒是诸如之前经过的赫图阿拉、长白山寺等等边军卫所,更靠南一些,但却年年都有逃亡的,不过是因为太过苦寒又没有油水可捞罢了。
兵匪一家,这是封建王朝的常态,刘钰丝毫都没惊讶。
反倒要是说这里的士兵忠君爱国、为国戍边从不叫苦,他才要觉得这不正常。那得是一个幻想出来的世界。
好在罗刹人长得和国朝人大不一样,若不然借个脑袋换钱花的事,怕也不会少了。
若只是翰朵里折冲府的府兵还好,一些林中的部落也会时常这么干,抓住机会就不会放掉,反正告状无门。
这番提醒,是怕有部落或者边军,觉得这是一块大肥肉,上来就咬上一口——巡边,那些边军可不积极;冬日蹲守走私贩子,那是绝对积极。
好意提醒了一番,刘钰道了声谢,骄劳布图也没再说什么就走了。
他也知道,若是刘钰想不到怎么解决,自会来找他;若是想到了,自己何必自作聪明,去多那句嘴?
到时候若是无计可施再问自己,那自己还占了个人情,岂不美哉?
第三十二章 布置
等真正看到了牡丹江,刘钰才真正理解了骄劳布图的警告。
站在江边的一座山岗上,侧目远眺,江山如画。
皑皑白雪,青松点缀,一人环抱不过来的大树比比皆是,多有雷击而倒者横亘于地,腐朽成丘,车马难行。
沿江两侧,又多沼泽,塔头草遍布,草根千年虬结,宛若佛塔,一人多高、人行于上犹如浮桥上跳舞,塔头间隙,淤泥吞人,狍鹿尚且不至,况余人。
玉带一般的江面,便成为了最佳的道路。
上善若水,水平万物,夏日波涛汹涌奔腾褶皱,冬日凝聚成冰平坦如皇城大道。
论起硬度,恐怕也只有紫禁城里的御道能与之相比。
这里只是源头,江面不宽,约莫百十米。
两岸都是茂密的柳树丛,间或夹杂着丛生的水曲柳,秋日结下的坠子一般的果实布满了江岸。
若是真有人在江岸两侧埋伏,江面开阔,敌暗我明,的确难以应对。
抓也没处抓,因为没有道路,到处都是树林。
不管是本地的部落还是就近的边军,都是地头蛇,熟悉地形。
就算有雪,人家照样有匿形的手段——往一人多粗的大红松上一跳,踩着连在一起的枝丫跑路,连脚印都不会留下半个。
从这里到翰朵里卫,还有四五百里,中途只有一个原本后金的宁古塔寨子,如今也做了驿站,并无多少人丁。
从这里到索伦汗国的雅克萨城,不亚于从这里返回京城的距离,更是遥不可及。
不说雅克萨,便是宁古塔,有人曾这样评价:宁古寒苦天下所无,自春初到四月中旬,大风如雷鸣电激咫尺皆迷,五月至七月阴雨接连,八月中旬即下大雪,九月初河水尽冻。雪才到地即成坚冰,一望千里皆茫茫白雪。
更有甚者,或曰:人说黄泉路,若到了宁古塔,便有十个黄泉也不怕了!
辽东尚未填满,地广人稀,更鲜有人来这种地方。
明末之乱,后金抓捕各部的人充实人口,加上天花肆虐,已然是地广人稀。
平均下来,数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也就一两个村落,的确是个边军“搞副业”的好地方。
想想也是,封贡体系下,部落首领都有朝廷官职,边军不可能像对面的哥萨克一样去抢部落的皮子,想发财,也只能找走私贩子了。
刘钰也不能在翰朵里卫停留,至少在查探完距离翰朵里卫最近的城堡之前,不会去翰朵里城,担心有人走漏消息。
从这里开始,一切都得小心翼翼。
路好走了,不用翻山越岭了,如后世的高速公路一般。只要顺着河走,一片坦途,冰面如水泥。
若走得快,最多也就半个月就能抵达罗刹人的第一个城堡,罗刹人称之为斯捷潘斯克,在松花江和黑龙江汇流之处,约在后世的佳木斯附近。
崇祯十七年、永昌元年,潼关大战,战场里有个女真人叫沙尔虎达。
原本历史上,李自成九宫山死后不久,这人就被调往宁古塔,与俄国人在佳木斯打了一仗,打死了哥萨克头目斯捷潘诺夫。
但因为历史的改变,李过荆襄之战后,满清震动,天花肆虐导致满清武将不断死亡,只能变本加厉地从松花江以北抓更多的生女真补充,根本无暇管北边的事,沙尔虎达也死在了襄阳。
佳木斯旁边的那一战就没打起来,罗刹人就在那里筑城,以哥萨克头目的名字命名,可谓是罗刹南侵的前哨基地。
那里也是黑龙江流域罗刹国的贸易站,辽东的、朝鲜的走私贩子,各地的部落都会在那里进行贸易,也是刘钰要侦查的第一站。
大顺边军固然有匪气,罗刹的哥萨克也是一个吊样,为了几张毛皮分赃不均就能把长官捅死,甚至投靠沙俄的哥萨克还经常劫掠沙俄的城镇甚至官船——入则为民,出则为匪。
再加上周围山林子里的猎鹿部落、退回到部落状态的女真余部,可以说一路都可能遭到危险。
看清楚了可能的危险,刘钰心里也有了主意。
“舒兄,我看咱们今日现在这里歇一歇。你带几个好手,去猎些狍鹿之类。既是打打牙祭,也算是当放个挂鞭炮,敬一敬山神爷爷、河神奶奶,保佑咱们平平安安的。”
骄劳布图笑道:“大人这是要敲山震虎?倒也是,咱们人多,除非是边军,寻常部落听到枪声,也不敢对咱们动手。成,那大人在这里歇着,我去带几个弟兄放上几枪,也给山神爷添点动静,免得寂寞。”
跳上马,沿着山脊飞一般地冲到了山下。
从帐篷里拿出了他的狍皮帽,这是早就准备下的,本来一些人就要伪装成猎鹿部落去北边勘察地形的。
整个的一个狍子头砍下来,一定要带角的,挖空里面的骨头和肉,用黑皮子在眼睛处缝上做个假眼睛。
据说他们的祖辈只有射死过老虎的人才有资格戴这种帽子,骄劳布图用弓箭未必有那本事,可也凭着大口径的火绳枪弄死过一头老虎,亦算是有些臭不要脸地弄了这个一个帽子,不知算不算作弊。
吆喝了几个原本猎手出身的老兵,带着枪便去了山林中。
河边,得到扎营命令的队伍都停了下来,忙着搭帐篷、挖冰烧水,刘钰下了山,找到了随军的木匠——队伍里不止有木匠,还有石匠,他们除了要拓永宁寺碑外,还要再刻一份新的永宁寺碑文,再建一座小庙。
“你们会做冰爬犁吧?”
这几个木匠摇摇头,不过随后道:“大人,小的们也非是自夸,手艺绝对可以。大人要做什么,只管说。只要大人说得出,小人就做得出。”
看了看这几个木匠手上的老茧,确信所言不虚,便大致说了下。
无非就是找两根原木,去了皮,地下弄得光滑些,用卯榫插上横杆和车辕。
三四米长,如同一辆大车,只不过不需要轮子,但在冰面上马匹拉着滑行,可比此时没有轴承和滚珠的马车轻松的多。
他这么一说,那几个木匠觉得有些侮辱,笑道:“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东西。这也简单,大人说的也明白。却不知大人要几个?”
算了一下人数,刘钰伸出了八根手指。
“成,大人放心,明天上午之前,保准做完。”
这几个木匠提着工具自去干活,附近有的是上好的木料,随意取用。
刘钰又带了一些人,去旁边的树林里扒白桦树的皮。白桦树的皮,就像是白色的油纸布,坚韧无比,遇到一丁点火就会呼啦一下燃烧起来。只怕火,却不怕水,可以用来做简单的小船,也可以用来遮风挡雨。
附近有的是一人抱不过来的大百桦,拿出刀子在树上竖着一划,用力一扒,就像是脱衣服一样,一下子就能扒下来好大一张。
用些草绳将这些树皮穿在一起,待到傍晚那几个冰爬犁做好了,就像是贴窗纸一样,将这些硕大的桦树皮贴在了爬犁的四周。
原本四处漏风的爬犁,就像是一个没有屋顶的房子。
夜渐渐来临,远处狩猎和吓唬周围部落的枪声渐渐停歇。水煮了几大盆的鹿肉,配上一丁点盐,用刀子割下一块,往盐里面一沾。
刘钰又拿出了一些酒,一人分了一小杯,解了解这些天嘴里淡出鸟来的苦。
吃到兴处,刘钰就借势说起来今后的事。
“既是到了这里,便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懒散而行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树林里会射出一枚铅弹。需得小心。”
“明天就要上江了。到时候,所有人分成三队。”
“前队三十人,骑马在大队前三五百步处。”
“后队三十人,骑马在大队后三五百步处。”
“其余人皆在大队。所有车辆,分成两排,横着相距五十步,形成两道墙。除了赶车的,其余人全都坐在爬犁里,里面生上火,既暖和一些,火绳也随时准备着。一旦有事,立刻还击。”
“空闲出的马匹,都在车队的中间夹行。两侧的车队,用绳索连接。若遇到敌袭,有马惊慌乱跑,立刻将慌乱的马射死。赶车的人负责,若是马惊慌错乱拉乱了车阵,谁赶的车,谁挨罚。”
“一旦有事,前队后队立刻朝两翼包抄。大队的人在车阵中拒守,听我号令。前后队一日一换、赶车人一日一换,工匠和绘图人不参与轮换。”
“选出五名斥候,前出侦查,传递消息。选为斥候者,每日可得酒二两、肉一斤。十日轮换,轮换后皆可休息两旬。”
“可听明白了?”
众人前几日得了皮帽手套,今日又喝了顿酒,士气正高。刘钰的话,也已是有了分量,纷纷称是。
骄劳布图暗暗称赞,觉得刘钰布置的有板有眼,的确像那么回事。
按照自己所想,也不过如此,却也万万想不到用桦树皮配上爬犁,既能遮风取暖,又能随时有火可以点火绳。
以车队为墙他倒是想到了,但终究是个军官,并没有想到如何让士兵舒适一点,那不在军官的考虑范围之内。
想着自己之前傲气横秋不知是否和刘钰有了芥蒂,又想着已然是打算抱一抱大腿,这时候正好打蛇随棍上,趁势一拱手道:“大人,我舒图今日才算是服了大人。说句实话,大人勿怪,之前觉得大人不过是个纨绔,今日看来,大人是有真本事的。在下佩服,佩服。”
“子曰,以貌取人吾失子羽。今日我以家世取人,更是做的不对了。那相貌不能选,家世又如何能选?实在是错的离谱。”
这话半真半假,早在前几日刘钰用“钞能力”收揽人心、悄悄拿走指挥权的时候,他就已经服了。
只是觉得,当时就拍马屁,有些突兀,于是一直暗暗等待时机。
今日这时机正好,更说的像是推心置腹、一展之前的错误,更叫人容易相信。
刘钰哈哈一笑,心想那日见你横眉怒怼田平,只觉得你骨头里的金铁能打出一副甲;胆子里的豪气能吹出一炉铁,特么原来你也是个老油子。
第三十三章 边军
冬月初一。
翰朵里卫城西北,松花江上游的树林里。
一群翰朵里卫的军汉正在那里伐木。
“顺山倒喽!”
两个壮汉拉着大锯,发出叫人牙酸的吱呀声。锯出的木屑落在白雪上,像是奶油上洒满了面包屑。
伴着大锯的吱嘎声,半人多粗的红松已经开始叫炸,发出咯咯的响声。
老军汉扯着嗓子吆喝一声,提醒山上的其余人,不要被倒下的树砸到。
这树叫炸的时候要喊一声,等树真的往下倒的时候,还要再喊一声。
这都是祖上用血换来的教训,早已习惯成自然。
轰的一声响,上好的红松木倒在齐膝的雪地上。
树枝上的玉碎漫天,被西风一吹,落的四处都是。
不远处的一块石头旁,早早笼了一堆火,几个军汉坐在旁边烤着湿透的衣衫,旁边还坐着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十七八岁,手里捧着一本残破了边的徐光启翻译的《测量法义》,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就着旁边的雪地,正在那划拉着书里所说的“作延长线,而构两平行线间,则作实线如上图……”
被溅起的雪花一覆,好容易画出的图顿时不成模样。
想着书里面的“锐角、钝角、延长线、平行线”等等名目,心中更是窝火,起身大骂:“恁妈了个哔!”
周围的军汉轰轰大笑,这年轻人发完了火,把那本破书往石头上一扔,把嘴里的话憋了回去。
他刚才那是指桑骂槐,骂的不是盖了那张图的雪,而是骂的大顺太宗皇帝。
娘的,有病吧?想当官,不走科举,就得学什么几何原本、测量法义,要不是为了当官,为了进武德宫,谁他么去学这玩意?有个卵用?
这年轻人心想,亏得太宗李过死的早,若是再晚死几年,指不定又想出什么幺蛾子,留下什么古怪的遗训。
当年李过还没打回北京城就病死了,这才传位给了高一功,之后才有了李来亨一脉。
李过虽死,留下的遗训倒是不少。
科举不变,怕惹天下众怒,只能分出武德宫学什么几何之类的西学,更是规定日后武德宫里必考《几何原本》、《测量法义》之类的东西。
年轻人学的挺好,但真是一点都不喜欢这些什么平行线、锐角、圆、内切多边形之类的东西。
文言文配几何,那酸爽……
文言文配几何再配上没有标点符号,那酸爽……
要不是为了进武德宫,要不是为了当官,谁会学这玩意?
年轻人心想,也亏得这些书出的晚些,若是宋时就有,那范文正公切凉粥而苦读的故事,怕是要成了切凉粥而测凉粥体积了,这岂不可笑?
如今京城一大堆的《几何练习题》,倒是富了那些书商,为了考武德宫竟是年年加印。这苦寒之地,弄本书都不容易,真是不公。
心里骂完了太宗李过的八辈祖宗,嘴上可不敢骂出口,只能气急败坏地收起那本残破的书,嘟囔道:“你们笑个什么?老子明年就有机会去考武德宫,将来你们见了我,说不得得叫我一声军门。”
军门者,大营之门,都督巡抚方可如此称。他这么一说,众人笑的更厉害了。
这年轻人叫杜锋,祖籍山东郓城,当年谢迁、榆园军起义,他的祖辈也参加了。
若论起来,也算是史上留名的人物——上书剃发的孙之獬,被起义军抓住后用锥子扎满了全身,把头发塞进了扎出来的锥子眼里,名曰:给你种发!
扎孙之獬的锥子,就是他的老老奶奶平日里纳鞋底的。虽不能留名青史,但也可做传家之宝,子孙之谈资。
历史变动之下,这些榆园军没有给张存仁扒黄河大堤水淹榆园军的机会,也算是全了复社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的名声。
扒黄河大堤的屎盆子没机会扣在他这位复社公子头上,要不然虽有争议,单靠一本《桃花扇》,也是洗不干净的。
大顺得了天下后,这些谢迁、榆园军的余部,参与了北伐辽东的战争。约莫十万老陕、河南人和鲁西南大汉,死在了辽地。
之后这些人一部分被收为了五营主力,一部分留在了辽东、辽北乃至松花江,驻守边防,充实人口。
杜锋的父亲如今是翰朵里折冲府的折冲都尉,断过腿,升不上去了,只能当个折冲都尉。
松花江两侧复行唐时府兵制,折冲都尉也是个五品官,不大不小。
翰朵里卫城里,有不少因为朝中斗争被贬到这里的官员,杜锋自小就在这里长大,也跟着一些人学了一些考取武德宫所需的学问。
完成了徐光启未尽事业、翻译完《几何原本》后六卷的某位大人,也因为掺和当年的太子之争被扔到了这里,可谓是人才济济之地。
杜锋弓马娴熟,虽然对于文言文配几何的苦痛深恶痛绝,可为了将来出人头地,学的相当好。
翰朵里卫的府兵们只需要缴纳血税,又有不能买卖的丁口田,其余赋税劳役一概免除。
唯独要做的就是冬日伐木、平日操练。
松花江两侧的各处府兵,是大顺最好的非正规轻骑兵。
匪气极重,对冲可能打不过正规的“三堵墙”五营精锐,但是侦查、偷袭、夺旗、劫掠粮道、追杀溃兵等,那却是别处的兵丁万万不及的。
从前年开始,松花江防御使那边就不断下令,让各个折冲府在冬日里多多伐木,堆积木料。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今年任务更重,所需木料极多。
好在这里木料遍山,靠近松花江。趁着冬日砍伐,修剪枝丫,堆积在江边。等到开了春,化了河,顺着水流把木料放下去就好,倒是不怎么累。
今年的任务,这才冬月初一就已经完成了,今天是最后几根。
按说最后一根杜锋的父亲是要出面的,一则祭天神,二则感谢山神庇护今年竟是没有被砸死的。
只不过他父亲断过腿,一到冬日里就难受,便让杜锋出面走个流程。
他虽是折冲都尉的儿子,但折冲都尉也没有太大的权,丁口田都是自己的,折冲都尉又不管军饷之类。
不打仗的话,折冲都尉放个屁虽然也响,但也没响到叫人噤若寒蝉的地步,众人也不怕和他开玩笑。
眼看着最后一根木料已经倒地,杜锋收起了那本破书,怀里摸出一片红布,给最后一根木头系上了红布。
今年山神爷保佑,一冬天也没被木头砸死一个人,当真是值得庆贺的一件事。
“点炮呗。感谢山神爷保佑。天爷爷、地奶奶、河娘娘,保佑咱们一年平平安安的。”
十几个精壮的汉子都跪在了雪地里,朝着远处冰封的松花江磕了个头。
杜锋提着鞭炮,点燃后炸到一半,往半空中一抛,与众人一起跪下去磕了个头。
空山回荡着鞭炮的炸声,那些懒得飞走的留鸟惊出一群,叫出了冬日的一抹生机。
等回声一静,领班的便指挥着众人给木料挂上“小辫子”,也就是抬木头用的麻绳。
这麻绳的绳结是有技巧的,系在何处更是非有十几年经验不能公平,稍微错开一点就容易出事。
十四个边军壮汉呼啦啦地分开两排,就等着领号的吆喝。
这号子也不是乱喊的,每一句要喊在点上,不然十四个人稍微走错了脚步,就容易出事。
轻者压断了脚、压垮了腰,严重点可是小命都没了。
“哈腰就挂呗!”
粗嗓门吆喝一声,十几个精壮汉子就在雪地里抬起小辫上的横杆,回应道:“嘿,嘿,嘿,嘿,起来嘿!”
“京城的老爷们诶!有暖阁。”
“江南的大人们嘿!有春风。”
“咱们府兵边军嘿!有冰凌。”
“掌腰个起来诶!扳住小辫子嘿!”
“脚下要留神哪!躲树棵子那么”
“谁迈不动腿啊,最操蛋嘿!”
这样有节奏的号子声,杜锋今年已不知道听了多少遍,牢骚之气满满。
他又不用去抬,今天来就是走个过场的。
号子声回荡着,一些不用抬木的人都聚在火边。杜锋也拿出玉米芯烟斗,摸出来妹妹给自己缝的烟荷包,倒出来一小撮烟叶子。
翰朵里卫补给不易,夏天的时候有随军小贩乘船从上游来售卖,这地方抽一支烟也不容易。据说当年太宗皇帝也吸烟,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玉米芯的小烟斗。
抖了抖烟荷包,一人分了一些。
青烟从玉米芯烟斗里冒出,混着嘴里哈出的热气,袅袅升腾。太阳照的雪白亮白亮的,有些刺眼。
山上的号子声依旧不断,杜锋眯着眼睛妄图躲避刺眼的雪光,看着下面抬木料的众人。
等一会下了山归了楞,等到一开春沿江放木排下去点数合格,就算是完了心事。
吹着青烟的军汉眯着眼睛道:“可惜了,今年没什么好买卖。要是像去年似的,再赶上一波就好了。一家分个十几两,也过个好年。”
军汉所说的买卖,便是劫商队。
去年他们运气不错,赶上一群朝鲜国的商人,人也不多,杀了个精光。四成给了松花江防御使上贡,剩下的各自分了分,也有个十几两。
杜锋心说有没有买卖那可难说,还不到过年呢。
这种“买卖”的分成,那是有潜规则的。大头要给防御使大人,剩下的,谁先发现的多拿几十两、谁拖住的又多拿几十两。
想着之后要考武德宫,到了京城处处用钱,不说上下打点,便是京城居大不易,也需得一大笔钱才行。
他爹既是折冲都尉,自有心腹人,早早就去各处河道打探消息。
巡边叫苦,这种事可却没人叫苦。
甚至有能靠一匹马、一杆枪,自己在冻死人的山里蹲守一个月的。
但若是巡边公事,如此辛苦,早就骂娘了。
杜锋想着若是有消息,也是这几日了。
看着这边的事也了了,把烟斗往脚下磕了磕,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雪,跳上旁边的一匹枣红马。
“我回去了,这也没我的事了。”
“回去吧。要我说,都尉也不用你来,大冷天的在家猫着多好。”
军汉们冲他摆摆手,示意出不了什么差错的。
归堆的活自有老手们带着干,昨天也已经点数清楚,只多不少,没有差错。
就等着来年开春江水融化,把这些木料放成木排,顺水送到下游的卫城就好。
轻拉了一下缰绳,裹了裹身上的皮袍子,杜锋便下了山。心想也不知那几个兄弟有没有什么发现,若是今年能干上一票,将来去了京城也好有钱打点送礼。
第三十四章 买卖
下了山,便是江。
山中无路,冬日封江,便是最上等的好路。
冰面又平又阔,猛烈的西北风吹走了冰面的雪,露出平滑的冰面。马踏在上面,不是很情愿,明明蹄子上有马掌,似乎还是有些怕。
杜锋识文断字,识字的都会背上几句“靖康耻、犹未雪”。
当年宋朝的两个皇帝,就被囚禁在翰朵里卫城附近,古时叫五国城,如今早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几个土堆。
翰朵里卫城就在松花江的南岸,西边是从南边流过来的牡丹江、东边是倭肯河,北面是松花江。三面邻水,易守难攻。
远远的就能看到城寨里冒出的炊烟,远远能够闻到肉鱼的味道,杜锋踢了一脚马肚子,加快了步伐。
城里简直就是个大杂烩,什么人都有。
主流是山东榆园军的后裔,剩下的便是朝中斗争被贬于此戍边的官员后裔、不想打猎想当兵混生活的林中部落人。
甚至还有几个因为分赃不均杀了长官逃亡到这里的哥萨克,教会了这里的人种黑麦——俄国人能在雅库茨克那种鬼地方种出粮食,也是本事。
杜锋家的房子,是整个翰朵里卫最大的,很好认。
外面堆放着连成一片的木柴,木柴堆上放着一排切成小块的冻豆腐。
门口,他妹妹杜玲正在那和几个女孩子玩雪。
杜玲戴着一顶抢来的、紫貂皮的库班哥萨克帽战利品。此时尚且没有库班哥萨克军区,但这种经典的帽子款式已经伴随着东扩的哥萨克来到了这里。
身上穿着一件皮袄,脚下蹬着一双羔羊皮的长筒靴,未出阁的辫子欢快地随着主人的步伐而跃动。
十五六岁的年纪,身量未足,欢脱快乐,头顶上的库班帽时不时落下来挡住眼睛,又被她往上拨开。
也不知道玩了多久的雪,小脸冻的通红。
看到杜锋骑马过来,嘻嘻哈哈地跑过来,二话不说先把冻的发红的手塞到了杜锋的袖子里。
“哥,你咋才回来?等你吃饭呢。”
暖和了一下,把有了些热气的手拿出来,帮着杜锋搓了搓有些冻僵的耳朵,一起进了屋子。
一进屋,热气就顶了过来。
烧热的地龙、做饭的水气,一下子就把快要冻透了的杜锋暖和过来了,感觉脸上湿漉漉的。
杜铃摘下杜锋的帽子,又把外面的皮袍子一起脱下,挂在了一旁,嚷嚷道:“妈,妈,吃饭吧。我哥回来了。”
说话间,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便从里屋推门出来,普普通通的样貌,正是杜锋的母亲。
一家人吃饭不在外屋,而是在炕上,放一个小小的炕桌。
既是因为暖和,也是因为杜锋的父亲杜迁是个残疾。
几年前有林中部落控诉哥萨克收牙萨克毛皮税。
这牙萨克毛皮税,原本是金帐汗国收罗斯诸国的贡赋,俄罗斯靠着给金帐汗国收牙萨克起的家,如今有学有样跑到这里来收毛皮税。
本身翰朵里卫城在这里的作用,就是守卫边疆、收取各个部族的貂贡以示管辖。
林中部落来告状,杜迁便带人去打,结果乱战中腿中了一枪,骨头被打断了。
一到冬天就难熬的紧,只能窝在炕头热着,生怕受一点寒。
一家四口坐在炕上,杜锋按照平日的习惯,先给父亲倒了一碗酒,自己也倒了一小杯。
饭菜倒是丰富,叫人食指大动。
一盘冬捕时候抓上来的江鱼,七八斤沉,用老家山东的大酱配上豆腐、猪皮一炖,着实入味。
杜铃用小筛子为笼、高粱为饵,扣到的一些松鸭。
剁得粉碎,用萝卜沾去里面的骨茬,细腻的肉配上一点高粱米面汆成丸子,正是一锅好汤。
一盘炒的酥脆的酱豆子,正好下酒。配上老家味道的山东煎饼,只是缺了点大葱。
“锋儿,木料都备齐了?”
杜迁咽下一口酒,咬着煎饼的腮帮子一动一动的,还能空出来嘴说话,可见吃煎饼吃的娴熟。
“备齐了。鞭也放过了。山神爷也拜过了。”
“那就行了。忙过今年,到了来年夏天,你便去吉林船厂,准备考试。妈的,要不是我断了腿,何至于混到这种地步?有句古话说得好啊,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杜锋笑笑,熟练地捏了个酱豆子扔进嘴里,咬得咯嘣咯嘣响,骂道:“皇帝说啥是文武艺,啥就是文武艺。谁跟官位过不去?我是一点都不喜欢那些西洋玩意儿,没办法,学不好进不了武德宫。”
吐槽完,顺手摸过来一张煎饼,卷了一些松鸭丸子,又冲着妹妹道:“铃铛,倒是你,喜欢那些学问。等哥哥我考上武德宫,做了大官,咱们一家子都搬去京城。到时候给你找个好婆家,啥活也不用干,就坐在家里看那些西洋书。京城书又多,保管你看的过瘾。”
母亲笑道:“看看,这还像句当哥哥的话。铃铛,你听着没,以后你哥要是说话不算话,你就骂他。”
说话间,外面传来了一阵狗叫。铃铛赶忙放下煎饼,就去看看。
呼啦一声,门被推开,外面的冷气顿时化作了仙境般的氤氲。还没看清人的模样,就听那个人兴奋不已扯着嗓子喊道:“锋哥,锋哥!买卖来了!买卖来了!”
一听这话,杜锋立时从炕上跳下,喊道:“老三,怎么个情况?”
被称作老三的一进门,杜锋的母亲赶忙招呼道:“还没吃呢?吃点吧。”
老三不是山东人,看了看桌上的煎饼,歪了歪嘴。
“得了吧,我的牙口实在不会嚼。腮帮子疼。”
杜铃也知道这人所说的“买卖”是什么意思,赶忙去外面搬了个凳子。两家有亲戚,老三的爹是杜锋的表舅,也没太多的客套。
见也没有外人,便冲着杜迁拱拱手道:“都尉大人,马粪和车辙子!不少呢。少说七八十辆大车。”
老三掩饰不住脸上的兴奋,嘿嘿笑着搓着手。
这消息就像是一枚仙丹,让腿疾数年的杜迁铛的一下坐直了,连声道:“可没看错?七八十辆大车?”
“不会错的。”
“好!好!好啊!”
老三笑道:“这不明年锋哥要去考试了吗?真要是去了京城,没钱怎么行?这些人倒是够意思,知道锋哥要用钱,就给咱们送了个大礼。”
杜迁连连点头,大为同意。
这里的军汉们都有永业田,不能买卖,也不用缴纳赋税,只需要服兵役即可,有些像是唐时的府兵。
对于人数稀少的松花江流域,搞得也是不伦不类的非正规府兵制;辽东以南则是标准的募兵制。
这里的府兵日子过得尚可,都是小地主,至少也是个自耕富农,而且是免税缴血税的。
日子虽尚可,可就是缺钱用。
粮食运不走,也卖不了几个钱,就靠着打猎弄点皮子,换点钱买个花绳布匹烟叶子什么的。
旁边的林中部落都有朝廷的封官,也不好劫他们,劫了后一屁股烂事,还可能去告状。
唯独这走私贩子或者商队,简直就是开恩的菩萨、散财的童子。
这事操作起来也简单。
谁先发现的,事后分赃拿十人份。
发现后,派几个好手盯着,如附骨之疽一般跟着,利用地形熟悉的优势,半途杀几匹马,让对方没法休息,拖延速度。
确定位置人数后,派人回来报个信,这边就集合边军杀过去。
人少就灭口越货,人多就恐吓威胁分一半。
谁盯着、谁拖住了,到时候也多分十人份。
七八十辆大车的商队,纵然不能杀人越货,只要拖住了,派人去一谈,怎么也得拿个两成的买路钱吧?
到时候如何不分个几百两?
杜迁一拍手,拿筷子敲了一下桌子道:“你和锋儿带上三五个好手,先找着他们。弄死几匹马,像牛虻马蝇似的跟着,让他们吃睡不宁。到时候咬住了,就叫人来回个信,我这边就带人去。”
老三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行,那我先回去准备。”
杜迁饭也不吃了,嚷道:“那还等什么?铃铛,赶紧给你哥收拾一下,准备些吃的。火药、绳子、枪都给准备好。”
杜铃饭也不吃了,赶忙去收拾吃的用的,喊道:“哥,你先慢慢吃。我这边肯定给你准备的好好的。”杜锋的母亲也不吃了,自去忙碌,冬天出门要准备的东西太多。
这事,在边军的道德观里,就像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样的逻辑。
前朝有诗言:各携利刃争相逐,函首忙报将与督。哄然攘臂受赐金,屠尽一家与九属。
按他们所想,就劫个商队,算个毬的亏心事?
这些人自觉也比杀良冒功要强,都觉得自己实乃边军道德之楷模。
杜锋也觉得若是做得成了,怎么也分个几百两,到时候京城居大不易,多这几百两银子可就混的容易些。
也不想细嚼慢咽了,把个鱼汤倒进碗里,撕开几张煎饼仍在汤里。泡的像是猪食一样,呼噜呼噜地喝了下去。
第三十五章 府兵
杜铃提着一个獾子油罐子,走到杜锋身边,用手指黏了一些獾子油,涂抹在了杜锋的脸上。
每一处都要仔细涂抹,大冷天的,摸上油脂能防冷。
若不然在外面冻久了,就要裂口子。
“哥,你可小心点。那些走私贩子也都是些亡命徒,你们就打他们的马,打完就跑。”
“还有,不要老盯着雪看。在马上的时候多闭眼睛,不要让雪烫了眼。”
“喂马的时候不能图省事喂雪,得凿冰化水……”
“不要打人。万一人多,还得谈。死了人,可就不好谈了。你打了他们的马,他们的大车就拉不走,要么扔在那,要么就得停下来装到别的车上,这都需要时间。爹爹就带人过去了,只要人多一到,他们要么给钱、要么给货,跑不了的。”
叽叽咯咯的如同个小鸟一般,杜锋笑着轻打了一下妹妹的头道:“知道了。用你教我做事?”
“哥,低头。我给你脖子后面摸点獾油。”
杜锋低下头,让妹妹涂了半天,估摸着也差不多了,把脚下的鞋脱了,换上了高筒的皮靴子,羊毛的里儿,冬天万万不能冻着脚。只要脚暖和了,身上也不会太冷。
出了门,自己的那匹枣红色的穆棱马显然有些不太情愿大冷天出门,正在那不满地踢着蹄子。
穆棱者,与毛怜同词,是翻译问题。
毛怜就是女真语或者蒙古语马的意思,明朝曾设立毛怜卫,在后世的穆棱河一带养马,上贡的贡品也是以马匹为主。
自明中期,这里就是松花江、辽河水系分水岭以北最好的牧场,后世称之为完达山牧场,是上好的山区牧场,也是如今大顺在松花江流域各个卫所的主要马匹来源。
这里的战马很适应严寒的环境,但也属于蒙古马的分支,仍有缺点。
可惜现在对面的罗刹人也还没有改良出顿河马,也没办法从对面抓几匹来改良。
枣红马的马鞍子上,挂满了几个口袋,里面装着吃的、火药、铅弹。挂着一口刀,两根备用的火绳。
杜锋翻了翻马鞍子,看看有没有草棍之类的小东西。哪怕是很小的草棍,若是藏在了马鞍子下面不注意,也很容易磨破马背。
杜铃正在给备用的马蹄钉上抹油,小心地放在一个小布包里,又检查了一下短铳里面的火药和铅弹,这才放心。
《木兰辞》云: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辽东以南人口众多,土地稀少,完全没有府兵的经济基础。
辽东以北的松花江,地广人稀,大顺在这里复辟了府兵制,但又有些扭曲。
需要府兵们自备马匹、马镫、鞍子、马蹄铁等等一系列的军备;但是甲、炮、枪、火药等则是朝廷供给,整个松花江流域也严禁铁匠造炮造枪造甲,违者夷三族。
以血税,顶役税。
铃铛年纪不大,可自小在这种家庭里长大,对于军械还是了解的。都忙活完检查完,又叮嘱一句。
“哥,小心。”
“放心吧。”
踏在了马镫上,翻身上了马,杜铃就扶着他的膝盖,跟着一路送到了门口,一直叽叽咯咯地说着话。
“行了,怪冷的,你回去吧。”
回头冲着门口的母亲摆摆手,又轻拍了一下妹妹的头顶,脚后跟磕了一下马腹,朝着老三家跑去。
到老三家门口的时候,四个和他关系不错的年轻人早已准备好了。互相检查了一下,又牵了一匹马后面挂上雪爬犁,装上了马料等。
一行人出了翰朵里卫城,就沿着倭肯河而上。
前几天的西北风极大,落在河面上的雪都被风吹了个干净。
又赶上这几天极冷,冻裂了冰层,把下面的活水挤了出来,平铺在河面上又结了层冰,当真是此时天下最好的道路。
胯下的战马都是走惯了冰面的,又上了马掌,呱嗒呱嗒地迈步向前,时不时还小跑一阵。
走私贩子当然不会沿着倭肯河直接到松花江,因为那必然经过翰朵里卫城。他们会选择一些山口沼泽,沿着山另一端的小河进松花江。
发现马粪和雪爬犁印的地方距离翰朵里卫城约莫有个七八十里,都是荒无人烟的地方。
这天不能骑太久的马,实在是冻膝盖,骑了一阵就要下来跑一段,暖暖身子。
一路追了三天,留下了指路的标记,终于追到了一块没冻实心的马粪。
砸开马粪看了看,戳了戳里面的硬度。
“估计还有十来里。咱们不能沿着河追了,得到岸上走。前面我记得有个大拐弯,咱们就把马留在这吧。老六,你留下看马,我们几个过去。”
杜锋跳下马,背好了枪,几个人又检查了一下要准备的绳子、干粮、加了盐的动物油脂,以作长久跟随的打算。
这一路可能要跟许久,老六留在这一旦得到消息就要回去报信,杜锋几人可能要在这拖个三五天。
他们也算是半个山林猎人,干粮加上一罐腌猪油,足以在山林里活个六七日,也不成问题。那些从关里来的走私贩子肯定熬不过他们。
岸上是半米多深的大雪,迈一步都要拔半天的靴子,走起来磨裤裆,实在走不快。
不过他们也不准备走路,钻过那片水冬瓜的树塘,便是一片松林。
一人多粗的大松树,从没有人砍伐过。一些多年老死的大木头横在地上,或是夏日里雷击劈倒的树,都让这里极为难走。
五个人选了一株粗大的、树杈较多的松树,爬到了树上,摆脱了一米多深的积雪。
顿时豁然开朗。
都是常年在山林里的人,走在粗大的树枝上如履平地。树枝不相连的地方,就用绳子甩到对面的树枝上,荡秋千一样当过去。
脚下就是三十多米高的空当,红松树枝颤颤巍巍的,可是一点都不害怕。
脚下也没有雪,在树上荡来荡去,极是方便快捷。
不多时,就听到了几声马的嘶鸣。
绕到那个河流拐弯处,五个人就藏在一株大树上,点燃了火绳,压好了铅弹。
很快,一支几十辆大车的队伍出现在了河道上。马匹呼出的热气氤氲蒸腾,离得老远都能看得到。
“我去!发财了啊!”
几人激动地握紧了拳头,这么多的大车,这里面得值多少钱?
一块茶饼卖到罗刹人那边就不少钱,再加上大黄的话,少说这是几万两银子的货。
杜锋端着长长的火绳枪,对准了最前面的一匹马。
他们占据的位置很好,正是河流的拐弯处,距离并不远。
不杀人,只杀马。
打死几匹马,缀在后面如同附骨之疽,叫这些人走不快即可。
马死上十几匹,很多大车就拉不了。要么扔在这不要了,要么停下来卸货重装,对这些边军而言,无非就是得的多、得的少的事。
“我打最前面的,你打中间的。打完之后,咱们就从树上往后跑。他们看不到脚印,找不到咱们的。”
“找机会再干几波,弄死二三十匹马,别打人。不然不好谈。”
杜锋指了指中间的马匹,悄声吩咐。
自己端好了沉重的火绳枪,屏着呼吸,等待着商队转弯近到四五十步之内。
砰!
燃烧的火绳点燃了引药,不等硝烟飘散,杜锋就跳到了后面的树枝上。
旁边的枪声也响了,这几人都是好手,河道上的马顿时倒下去了五匹。
杜锋明白,这时候要先溜。只要再开一轮枪,再干掉五匹马,这个走私商队就要减慢速度,自己这五个人利用地形就能如同附骨之疽一般,让他们寸步难行。
可等跳到后面的树上后,再看看河道里的动静,杜锋懵了,其余人也懵了。
河道里的马队没有丝毫的慌乱,而是迅速将那些装着货的马车围成了一个圈,训练有素的程度,只怕翰朵里卫所的人也做不到。
围在里面的几辆大爬犁里,哗啦啦地跳出来一大堆的人,手里都拿着火枪。
前面也传来了一阵马匹的嘶鸣声,前后百余步外都有人,前后的马队竟是兜着圈子包抄了过来,标准的包抄战术。
砰砰砰砰……
不到片刻的功夫,在车阵里的人集结一处,齐射了一轮,打的刚才冒出硝烟的地方树枝乱飞。
幸好杜锋等人跑的快,要不然这时候就完了。
“碰上硬茬子了!”
老三嘿呦一声,显然是大出所料。
杜锋看着河道下的动静,摇头道:“不只是硬茬子,这些人恐怕……根本不是商队。这都是军中的手段,寻常商队哪有这样的本事?”
“管他呢,溜!再不溜,要被包饺子了。”老三甩出一根绳子,绑在了对面的大树上,踏着树就往后跑。
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他们以为这只是一群普通的商队,突袭之下根本不会反击。
哪想到对方不但反击,而且井井有条。
有向后境界的,有分两翼包抄的,还有车阵里齐射掩护的。
这片松林并不大,后面就是暴露的柳树塘。这些柳树都不高,每年发水的时候会淹没一部分,都是一些矮树,少不得要从雪地里走。
两翼包抄的人已经在两侧展开,几人只好又退回到这片松林里。
“完犊子了,大意了。我以为开一枪,他们就乱了呢,以前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商队。”
老三拍了自己一巴掌,懊恼不已。
杜锋躲在树枝上,观察了一阵,愈发觉得不对。
车阵里的人,绝对是军中的人,因为他们会齐射,而且会听从命令齐射,里面有指挥的。
眼看着后面已经被围住,要全是这样的松林很容易就能跑,可偏偏之前太过轻视,没注意到后面暴露的柳树塘。
不管对方是干什么的,真要是被他们抓住,肯定得死。
走私本就是大罪,这些走私贩子也不是善茬,丝毫不介意弄死几个边军,杀人灭口。
杜锋盯着下面的车队,越发觉得不对劲。
走私贩子要有这个水平,简直有鬼了。就算不慌乱,依靠车阵固守,也算强一些的走私贩子能赶出来的。
问题是听到枪声不乱,固守之余立刻分出人两翼包抄,还有骑手去后方侦查,走私贩子要都这个水平,那这天下可就真有意思了。
“跑吧?”老三指着之前走过的松林,有些慌。
“跑个屁。跑得了吗?你们别说话,听我的。”
杜锋静下心来,趁着车阵里装填的空隙,荡到了靠近的松树上,躲在了松树后面,喊道:“下面的人听着!俺们是翰朵里卫城的,早就知道你们要行不法之事,特在这里等待。我们在这里拖延你们,大军马上就到!还不赶紧束手就擒?”
说是让对方束手就擒,实际上是在告诉对方:快跑吧,咱们一拍两散。不然一会我们的人来了,你们要跑也没机会了。你们要非要弄死我,那咱们就两败俱伤,我们的人马上就要到了,爱信不信。
第三十六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枪声响起的时候,刘钰正在冰爬犁上睡觉。
被枪声一惊,骨碌一下子跳将起来。
旁边的人已经下意识地取出了身上的火绳,放在泥盆的火炭里点燃。
刘钰手里有一支皇帝赐的传教士带来的燧发枪,不用火绳,可其余人还是大顺制式的中亚系火绳枪。
他知道这个时代的火枪装填极慢,怎么也得一分钟。
既是对面开了枪,短时间内当无危险,正是自己彰显“勇猛无畏”的时候。
当即提着火枪跳了出去。
出乎意料,这些他用后世标准怎么都看不上的兵油子,竟是表现的很镇定。
对得起精锐之名,总归也是都上过西北战场的。
对面的枪法很好,伤到了五匹马,一个人都没打到。
那几个赶车的人反应也是快,早就得了刘钰的命令,怕受伤的马惊了车阵脱开阵型,两个人一组配合着,一刀捅死了受了伤的马。
冒着泡泡的粉红色血液呲呲地从脖子上的伤口处涌出,终于倒在了地上再也站不起来,自然也就没法拖拽车阵。
前后派出的马队也已经从两翼朝着树林包抄过去,车阵里预留的士兵已经站好了位置。
“赶紧下来!整队!”
挥舞着手里的火枪,刘钰大声吆喝着,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临阵奋勇、亲冒铳矢而不畏”。
很快,点燃了火绳的士卒都沿着大车站好。借着大车的掩护,举起了火枪。
看着这些人的反应,刘钰很满意。虽说这些兵卒平日里没个正形、牢骚不断,也难说有什么忠君爱国之心。
但临阵不乱、闻枪不夺,已然对得起精锐之名。此时世界上所有能打的强军,可能都是这个吊样,已是在平均水准之上。
前排的兵卒一轮齐射,打没打到人两说,只看到把对面的松树枝子打的纷纷散散。
火药燃烧后的硝烟飘的满车阵里都是,一股呛人的硫磺的臭屁味儿。
正准备派出几个人朝着松林里压过去的时候,就听到松林里的人喊了那么一句。
“下面的人听着!俺们是翰朵里卫城的,早就知道你们要行不法之事。我们在这里拖延你们,大军马上就到!还不赶紧束手就擒?”
一听这话,刘钰就笑了。
心说这可真是李逵碰到了李鬼。
这话你要是和那些没去过基层的勋贵子弟说,他们八成就信了,说不得还得夸奖你们两句:数九寒天亦不忘巡边之责,实乃军中楷模。
可这一路,骄劳布图早和刘钰说起过边军府兵的德行,刘钰更是明白封建王朝兵匪一家的道理。
再听这话,可真是上坟烧麦草舍不得烧纸——糊弄鬼呢。
一旁的骄劳布图也笑了,离开翰朵里卫久了,听声音听不出是谁,可这话说的还真漂亮。
“大人,这也是个聪明人。虚张声势,林子里应该就有五六个人。”
刘钰笑道:“是了。这是在吓唬咱们呢。真要是商队,听到这话,自是不敢和他们起冲突,只能自认倒霉,扔下这几匹马,几辆大车,赶紧跑。”
骄劳布图哈哈一笑,摇头道:“大人把他们想的太好了。这些人哪里是几辆大车就能满足的?我太了解了,若是商队,纵然这时候走了,他们也会像是饿狼一样跟着。靠着地形,再打死个几匹马,走的就更慢了。到时候集结的边军跟上来,少说也得二一添作五。”
刘钰斜瞥了骄劳布图一眼,心说这样的事只怕你之前也没少干,门清儿啊。
“大人准备如何处置?我带几个人把他们抓过来?还是我出去喊喊,叫他们出来?”
“你去喊喊吧。这些人对地形很熟。万一跑了一个两个的,也是麻烦。让他们下来吧,正所谓论迹不论心,既是他们说这是巡边稽查的公事,我就假装信了。”
骄劳布图点头称是,心想这样最好。
他好说也在翰朵里城长大。虽说如今腾达了、入京了、脱离了这冬天拉屎得用棍子敲断的鬼地方,可终究都是些熟面孔,也不好做的太绝。
真要抓了,面上也不好看。既是刘钰宽大,那就最好。
迈步出了车阵,把头上的狗皮帽子一摘,雾腾腾的热气混在寒风中,露出了面目。
“妈了个巴子的,你们是翰朵里城里谁家的?瞎了眼了?认得我不?赶紧下来,再不下来,可是惹了大事了。”
树林里。
自觉自己刚才的灵机一动,虚张声势、颇有武侯空城之智的杜锋笑不出来了。
旁边几个伙伴也都懵了。
“听这动静,看这模样,怎么像是老舒?”
“错不了,就是他。”
“他不是去京城了吗?怎么跑这来了?”
杜锋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心说坏了。刚才开枪的时候,就感觉不像是商队,这果然不是商队。
骄劳布图也是翰朵里卫城的老人,这些年翰朵里城里征调去西北作战、从而入选京营的人不少。虽说离开久了,可都是自小常见的,这还认不错。
都知道骄劳布图早就有了勋封,肯定不会沦落到去给商队当护卫的,杜锋心想这些人真是军中人物,只怕是有什么秘密勾当。
拨开树枝看了看,发现车阵中还有一个人,刚才也能看到骄劳布图和那人说话。按杜锋所想,骄劳布图少说也混到五品了,那里面的人官职更应该不低……
下去还是不下去?
不下去的话,自己这边就五六个人。对面看起来也不慌乱,两翼也包过来了,又有骄劳布图这样的老手。就算能跑,也得脱层皮。
可若下去,自己刚才那番鬼话,骗骗那些没经过边疆事的傻子还成,可是万万骗不得下面喊话的那位。
正犹豫间,又听下面喊道:“兔崽子们,再不下来,真有大麻烦了。你们冬日巡边稽私,此为公事,我等又不曾打着旗号,你们何错之有?怕什么?”
话到了这个份上,杜锋和伙伴们商量了一下,纷纷把火枪往地上一扔,一个个从树上爬了下来。
才一下来,杜锋几个人便先到了骄劳布图身边,拱手道:“原来是舒大人?”
一边拱手,一边悄悄地做了几个求饶的手势,意思是让骄劳布图说说好话。
骄劳布图憋着笑,一看也是熟人,也给杜锋使了个眼色。
示意自己不是正主,正主在后面呢。
几个兵卒过来,像是提小鸡一样把这五个人抓到了车阵里。
刘钰看着这几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年轻人,问道:“刚才谁喊的话?”
一看这架势,杜锋也明白,这些人真有官身。
眼珠一转,挺身而出故作一副“周亚夫军细柳”的做派,单膝行了个军礼。
昂首傲然,强项不垂。
“大人恕罪。刚才喊话的是在下。在下系翰朵里折冲府都尉杜迁之子,冬日封江,多有走私者沿江转运禁物。府兵边军,既要巡边,又要缉私,此公事也。大人不打旗号、不着衣甲,在下以为定是转运违禁之物的商贩,故而拦截。”
他也不请恕罪,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昂首挺胸,言之凿凿。
刘钰哼笑一声,心说年轻人啊,你还是图样,看你和骄劳布图都认识,你觉得你们这点勾当骄劳布图能不告诉我?
边军什么鸟样,你骗骗那些京城勋贵出身的武官还行,可是骗不到我啊。
真要是边军都像你说的是的,冬日寒苦依旧尊令巡边……
真有这等纪律、这等觉悟,西北的事能折腾这么久?早他妈打穿中亚了。
故意晾了这厮一阵,刘钰才开口道:“小杜,你们平日里劫了商队,总得销赃啊。去过罗刹人的城堡吗?”
保持着军礼的杜锋吓得一哆嗦,心里一转,大约猜到了这些人要干什么。
再一想,这人居然直接这么问,只怕骄劳布图早已经交了底儿了,这时候再装下去已无意义。
不如顺势而为,手势一拱,也不错愕,滚刀肉一般淡然道:“嘿嘿,大人明鉴。去过的。都是些茶饼子、大黄之类的东西,我们又用不到,不如去罗刹那边换银子花。”
从刚才的周亚夫军细柳的义正辞严,到嘿嘿一笑打蛇棍上,无缝切换,着实有些本事。
刘钰也不想深究这种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又不是专管边军军纪的。
“既是去过,正好有事问问你。你且起来吧。”
“多谢大人。”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杜锋。此时只是白身,待得明年要去考武德宫。还请大人高抬贵手。在下刚才虽然虚言,可若是大人打出旗号、亮明衣甲,在下万万不敢如此。”
他也是个聪明伶俐的。见刘钰年纪轻轻,就踩在了骄劳布图的头上,心里明白这人定是个京城大人物家里的孩子。
万一将来在京城说上一句,那自己的前程就算是彻底完了。虽然边军打劫走私商队的事,上面都知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参与分赃。
但潜规则是潜规则,却不能拿到明面上。
刘钰也不回这话,直接问道:“此事先不提。你既去过罗刹堡垒,可有什么异动?”
“呃……”
杜锋心里咔嚓一下,仿佛是夜空里划过了一道闪电。
这人上来就问罗刹城堡的事,又不打旗号装作商队秘密前来,联想到这两年上面一直在催加冬日伐木的数量,他一下子想到了某种可能。
尤其是今年秋日巡边的时候,罗刹城堡那边也出了一件怪事,联想在一起,脑补极多。
“回大人。罗刹堡垒的确有怪事。今年秋天,我等巡江的时候,遇到了一件怪事。那罗刹人里,有个昆仑奴,而且看起来应是官长。当时我们乘船在江上,对面岸边有一群罗刹人,拥簇着一个昆仑奴,用千里镜观看我等。”
“昆仑奴?”
杜锋赶忙解释道:“是。浑身漆黑,如同木炭一般。不是罗刹人种。”
黑人?
俄国这时候怎么会有黑人?
而且就算有黑人,怎么能跑到边境地区,甚至还是军官?
“哎呦!”
脑子一转,刘钰一下子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念了一首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是他?
#############
PS:怕有人说:称呼大人是奴性、恶心之类,贴个小史料。
明初,刘辰《国初事迹》:太祖在婺州夜出私行,遇巡军阻之。小先锋张焕从行,谓巡军曰:是大人。巡军曰:我不知是何大人,只知犯夜者执之。言之再三,已之。次曰,太祖赏巡军米二石,后不夜出。
这人修过《明太祖实录》。当然,你要非说是篡改,也可能是朱棣故意抹黑他爹有奴性思维……。
另PS:李自成是党项人的说法,按底稿出自两本书。
一本毛奇龄的《后鉴录》,此书大赞,屠川六亿就出自此书,这应该算是死灵魔法禁书。
另一本《鹿樵纪闻》,此书更赞。署名作者死于1672年,书中却记录了1683年郑氏投降的故事。
此人已超脱了凡人境界,有大预言术,非凡夫所能窥探。
此书不但会大预言术,还会时光倒流。李自成明明是四月二十九登基的,作者拨动时间之弦,钦定李自成必须在四月十七登基,言之凿凿,连一些密室私谈都记得清清楚楚。
李自成并不伟光正,可论起来最该黑的地方就两点:打输了一片石、不明不白死在了九宫山。
第三十七章 大胆的想法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杜锋看来,罗刹人筑堡、增兵、垦殖甚至劫掠部落抢夺毛皮,这都属于正常的事,算不得什么特殊情况。
倒是罗刹人里有个昆仑奴,而且这个全身漆黑的昆仑奴居然还是军官,这就有些反常了。
既是反常,就有必要提一提。
苦寒之地、俄国堡垒、黑人……这几个关键词连在一处,刘钰很自然想到了这是谁。
如果没猜错,这应该是个很传奇的人物。
他可能不太出名,但他有个好曾外孙,叫普希金……众所周知,普希金有黑人血统,就源于此。
这人是彼得大帝的养子、波兰王后的教子……
本是非洲乍得海岸的部落之子,被贩卖到君士坦丁堡在土耳其当奴隶,后来被人买走送给了彼得大帝。
因为聪明伶俐,彼得作为他的教父、波兰王后勃兰登堡拜罗伊特女侯爵作为教母,受洗之后皈依了东正教。
之后就和刘钰要走的路差不多,做了彼得的侍卫、秘书,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勋卫”出身。
跟着彼得去过欧洲考察,因为聪明,通晓“西学”,又精通拉丁文、法语,彼得西化改革后颇受重用,乃心腹之人。
在法兰西国民军事学院上过学,学的军事工程学,在法国军队里服役过,升到了上尉。
也曾在巴黎沙龙里和伏尔泰等人谈笑风生,被那些启蒙学者称之为“黑色雏鹰”。
回国后以近侍勋卫出身、通西学,而任准将。
最后做到了俄国上将、爱沙尼亚总督。
以一个黑人的出身,在18世纪贩奴时代,成了拥有六百多白人农奴的“老爷”,不可不称之为传奇。他儿子更是指挥过陆战队登陆希腊,被称作距离光复君士坦丁堡最近的俄国将军。
听杜锋一提,刘钰也大致猜到了对面是怎么回事。彼得一死,女皇上台,面首和这人有仇,历史上他被贬到了边境修了中俄边境的要塞。
估计这个世界也差不多,朝中斗争的失败者被扔到了边境。
黑人刘钰前世也见过,没有杜锋那么震惊。
但却不得不小心谨慎。
如果真的是这厮,麻烦大了。
这人是个很牛的要塞工程师,又在法国进修过。沃邦元帅的星堡筑城技术独步全球、冠绝天下,此人颇得精髓。
历史上,也曾主持参与修建过喀琅施塔得要塞、拉多加运河,工程学技术水准的确很高。
历史上,这人因为宫廷斗争被流放到贝加尔湖,主持修筑了色楞金斯克要塞。
现在,历史的变动之下,这人居然没去贝加尔湖修要塞,而是跑到了松花江畔,这就让刘钰本来紧绷的神经更加敏感。
俄国人在边境的两个支撑点。
一处是贝加尔湖和黑龙江上游,贝加尔湖南北向,北边太冷,想要东扩,只能走贝加尔湖南岸。
另一处就是在翰朵里城对面不远的斯捷潘诺夫斯克,地处松花江、黑龙江汇合处,进可攻、退可守。
若以诸夏九州为类比,则翰朵里城对面的斯捷潘诺夫斯克,则类比与南北朝之荆襄。
北朝得荆襄,则江南防线等同于无。北朝得荆州、襄阳而不下江南者,未之有也。
这个黑人工程师从贝加尔湖跑到了松花江畔,说明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原本历史上,满清和俄国打过两次雅克萨,打的怎么样先不提,至少让俄国人明白了一件事:以他们的投送能力,至少此时在远东并不能继续扩张了,已经到了此时国力和科技所能支撑的极限了。
于是这个黑人即便宫廷斗争被牵连,俄国女沙皇和其面首还未物尽其用,让其修筑贝加尔湖畔的色楞金斯克要塞,以期控制布里亚特蒙古,作为有效统治的东方边境。
这个时空里,互相试探各自实力的那一战还没有打。
这个黑人被扔到这里而不是贝加尔湖,只能证明一件事:俄国人认为在黑龙江江畔可以继续南下,而不是把贝加尔湖作为18世纪的有效统治的东部边境。
这个黑人的工程学造诣真的是高,很高很高,而且参与了圣彼得堡的修建,组织能力也很强,军中关系也硬。
一旦将那个堡垒按照法国体系要塞化,驻守个一两千人,就可以直接切断大顺对黑龙江下游、乌苏里江沿岸的控制权。
这个时代,驻守一两千人的法国式星堡,没有个两三万人围不下来。
大顺的投送能力,也就只能在这种地方最多维持两万人,再多的话后勤吃不消。
这一个位置如同襄阳的城堡就困住了大顺的全部机动兵力,打起来的话,主动权就全捏在俄国人手里了。
如今大顺想往北打一打,试探俄国实力,确定北部边疆;俄国人看来也有心思往南打一打,看起来打那些生女真部落打顺手了,认为能闹到甲申年差点啖腥食膻的中原也就那么回事……
刘钰有些慌,稳了稳心神,问道:“这人你确定是今年才来的?”
若是之前就来了,麻烦大了,恐怕星堡已经略有体系了。
若真如此,那就要做好从京城调集炮队、从福建调集跳帮战剑盾水兵长期围困的准备了。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对付一个背靠江面的星型堡垒。
杜锋见刘钰对这个“昆仑奴”如此在意,以为自己猜的没错,莫不是这些人此番前来与罗刹人的这个异动有关?这昆仑奴莫不是罗刹的什么重要人物?
便也不再藏私,只道:“回大人,正是今年才来的。去岁我等也曾去过罗刹人城堡,售卖一些茶饼子和大黄,并未见此人。最早也就是今年秋天才来的。”
听到了,刘钰算是松了口气。
秋天来的……嗯。
黑龙江只有两个季节,冬季和大约在冬季。
秋天在理论意义上,只有八月十五前后的二十天。
秋天一过,大地冰封,无法动工,哪怕后世有挖掘机打桩机这样的机械,冬季也得乖乖歇着,况于现在。
既是秋天才来,那看起来这个堡垒修建的事还没发生,时间刚好。
假设对面有个三五百人,有专业工程师法国技术星堡防守的三五百人,和有个土寨子防守的三五百人,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尤其是那个工程师还得了沃邦真传的城堡攻防战术,一旦要塞完成,这就是一个根本啃不下来的钉子。
看着跪在地上的杜锋等几个边军府兵,想着刚才这几个人一枪打中马匹的枪法,若是边军府兵都有这等水准……
暗戳戳地想着,刘钰心里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三十八章 扣个人质
想法大胆,操作起来却得谨慎。
刘钰心里倒也清楚,朝廷的战略围绕着齐国公谈判、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完成兵力调动,力求一击成功。
战略是对的,只是这个战略里,刘钰可能就只能有个“绘舆图、拓石刻”之功,封个勋顶天了。
他脑子转了转,觉得还是看看再说。
俄国人现在东进的策略,颇像是62年之前的印度:殴打一众土著小邦打的非常开心,经常八百破三千。明知道要对上一个大国,但确信需要打一场才能确定边疆到底在哪,心里才算有数。
这黑人工程师跑到松花江畔,而不是去贝加尔湖南岸,显然是俄国人希望继续试探前进政策。
想试探出边疆到底在什么地方。
在刘钰看来,这倒是个大军功:怎么说,这也是个名义上的彼得养子。
诸夏文明下的义子和东正国家的教子并不是一个意思,可这就在于怎么操作、怎么吹。
使使劲,若是能把这人抓了,大可以吹成是“一战而擒敌酋之螟蛉”。反正朝廷里的人也搞不明白这其中的区别。
唯一的问题就是看起来李淦等人也不是傻子,更不是自己的野爹,自己怎么弄都能宽容。
真要是自己为了私功而坏了朝廷的战略,驿站兵马还没准备好就擅开边衅以至俄国人有所察觉……别说功劳了,可能脑袋都得落地。
“再议、再议。脑袋别热。”
暗自提醒了自己几句,这才压下去心头浮起的冲动。
不过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那大胆的想法做不做先搁置,但却不能放过眼前这几个人。
真要是机会来了,手里没人用可不行。
于是叫身前跪着的那几个边军府兵先起来,其余人都起来了,唯独那个领头的杜锋还在那跪着。
刘钰明白他的意思。看起来这人是要走武德一途,虽说边军劫掠商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可拿到明面上依旧是个大罪。
“别跪着了。我读书少,可《论语》最起码还背过几篇。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出师表》亦言: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
“有司有司,就是有关部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觉得我有这个权责管吗?我虽是个勋贵子弟,可也没胆子把手往边军里伸。抓你们出来,其实就两件事。”
“一则这件事是机密事;二则你们把我的马给射死了,总要有个说法。”
听起来好像是不严重,可杜锋却依旧跪着,心里也明白。
这些人去干什么,大致猜到了。
队伍里的马死了,这马又不是个人的私产。如何死的,自有人管辖,总得说明白了好对账。这件事倒是好解决,杜锋心想总得先拿出个态度,最起码破财免灾了。
“大人,我等也有自己的马,就在下游不远。我们射死了大人五匹马,自然也赔上大人的马。”
一匹马可是不少银子,府兵出征的马匹都是自备的。没有合格的马,就只能去当步卒,战功少、容易死,最关键的是抢不到什么战利品。这一波银子没抢到,还先赔了几匹马,着实心疼。
可比起被人捏在手里的小辫子,这几匹马也算不得什么了。
杜锋心想,我对几何之类的学问深恶痛绝,却每日苦读,就是为了升官发财。
若是这事捅上去,这官可就没得做了,这些年读书不都白读了吗?早知这样,学什么几何啊?还不如学学木匠呢。
眼前这厮嘴上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可你这般年轻肯定家世深厚,定是能通天的。到时候随便在奏折上提一笔,那还有我们的好?
又想,当皇帝的居于深宫,懂个屁的边军事?
估计满脑子都是三代之治,以圣人为榜样,以为天下军卒都该如岳家军一般饿死不掳掠、冻死不拆屋……到时候岂不震怒?
人都爱钱,也不知道眼前这位得多少银子能打发了?
想到这,杜锋又跪倒一拜道:“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刘钰呵呵一笑,装腔作势道:“你啊,还是太年轻。你说我这事要是不提,万一有人知道了参我纵容不法,你说我咋办?陛下要是知道了,这事又该怎么处置?我的确没权处置,可既是遇到了,就得如实上报。你说对吧?”
他越是说的平易近人,杜锋心里就越是不安。虽然涉世不深,却也明白这队伍里,肯定不是刘钰一言堂,谁知道藏着多少眼线密探?
可事已至此,只能不断重复道:“请大人高抬贵手。在下寒窗苦读十余年,一心想要飞出这苦寒之地……”
刘钰哈哈大笑,反问道:“我是你爹吗?”
“呃?”
杜锋一怔,随后有些发怒,可想着命运前途捏在别人手里,只能压着火气道:“大人说笑了,自然不是。”
“还是了!不是亲爹亲娘,谁会自己冒着风险去搭救别人?这事我不说,事后出了事我就得担着责任。咱俩刚刚认识,你却觉得我能为了你担这么大的责任?你脑子没病吧?”
“你说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出了事却盼着别人都是圣人,真的是当得起‘幼稚’这俩字。”
话说的通透,浅显却在理,杜锋心中一沉,面如死灰。
是啊,人家又不是自己爹娘,为啥要担着风险帮自己?就算贿赂,自己家里那几个钱,人家真的能看得上?再说了,若是换了自己,第一次领这么重要的差事,肯定会想方设法做到完美,易地而处,自己怕也是如此。
想想自己这些人逼着自己去读那些厌烦的书卷,只为了将来升官发财,前日还在吹逼日后当军门,今日这梦就生生断了。
他终究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想着想着,眼泪竟是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刘钰也没嘲讽,自己是两世为人,年轻虽小,心早老了。将心比心,若自己十七八岁高考前,被人举报偷窃抢劫取消考试资格,估计自己也得哭。
眼见着杜锋的泪珠子在脸皮的油脂上结成了冰珠子,刘钰挥挥手道:“起来吧。事已至此,我就只能送你一句话了。将功补过。”
“本来,这事既是发了,你们也走不了了,就得跟着一路做完这件事才能回去。既是如此,也算是我给你指一条路了,将功补过就是。”
杜锋茫然地站起来,心想,这得多大的功,才能补这个过?
刘钰示好一般拍了拍杜锋的肩膀,问道:“你们既是来拖延我们,你爹又是翰朵里的折冲都尉,想必是你们传信回去,你爹就会带人来?”
“是。”
“你爹几个儿子?”
“家父就我一个儿子。大人若是想机密行事,在下需得写些文字留给家父。不然家父以为我被商队劫了,纵是跑到罗刹城堡也要追上的。”
他自觉乖巧,倒是处处替刘钰想着,就盼着到时候刘钰能美言两句。
刘钰早就想到了这个,他如此问,用意却不在此。
心道:既是你爹就你一个儿子,那好办了。
听闻盗墓贼都是老子在洞口、儿子下洞,若是反过来儿子得了宝贝闷死老子独吞的事常有,却鲜有闻老子闷死儿子的。到时候真要干点什么,你爹也得把身家性命赌上去搏一搏。
这事装在心里,丝毫不提,只当他在意的是怕杜锋的老子追来坏了事,便道:“既如此,你也算想的周到。我提笔写一封信,你留个信物,我自找人送去。”
说罢,翻出来纸笔,就用马血为墨,给翰朵里卫的折冲都尉写了一封信。信上也没说具体什么事,只说有机密事,附上了自己和骄劳布图的印信。
叫来馒头,嘱咐了一番,让馒头去送这个信,就一直住在翰朵里卫等他们回来。
“去了之后……”
还没等刘钰吩咐,馒头笑道:“三爷,京城里咱们都夹着尾巴做人,国公连你在京城骑马都不准,你放心吧,我跟了你这么久,事情轻重还分的清楚。只是三爷一路小心。”
刘钰心想倒也是,又悄悄叮嘱了几句别的私密话,确定馒头懂了他的意思后,这才让他走。
馒头拿了信,派了几个人揪着杜锋,一起去了上游断后的那人那里。把那个老六也抓到了队伍中,牵走了他们的马匹,就剩下馒头一个人在那等着边军大队前来,以便面谈交涉。
之后的几天,就无比顺利,杜锋等人在队伍里也老老实实。
走了三天,终于看到了松花江,距离罗刹人的城堡就不远了。
江北岸,远远看去,立着一个巨大的松木的十字架。
和天主、新教的十字架都不一样,正教的十字架像是一个“丰”字,下面有些歪斜。
靠近到那个巨大的木头十字架,上面居然还有一些字,都是俄文。
刘钰也不认得,就看到了上面有几个数字。
找了个懂俄语、认识几个俄文字的看了看,问道:“写的什么?”
那人皱了皱眉,会说俄语的队伍里有几个,但是认得俄文字的,就这么一个,也是个二半吊子。
看了好半天,似乎有些不敢说,好半天才道:“回大人,上面的意思是……”
斯捷潘诺夫,1615—1683,生于梁赞、死于马上。距离契丹京城最近的哥萨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