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翻译问题
一听这个,刘钰顿时乐了。
这个活……自己绝对能干。
而且这事肯定是上达天听的,自己要是干得好,最起码混个简在帝心没问题啊。
正愁着自己这蛋疼的身份,以后怎么往高处爬呢,这可真是瞌睡了送枕头。
之前田平也说是好事,听那意思,自己要是愿意,齐国公就在皇帝那提一嘴自己的功绩;要是不愿意,那就直接略过。有赚无赔。
而且前世他颇喜欢某大奸大恶的游戏,对于西方那一套多少有些了解,很清楚俄国人的“忌”点在哪,保准一触就蹦。
只要操作得当,绝对能在国书问题、称呼问题、礼仪问题上,让齐国公和俄国特使扯两个月的蛋。
既已如此,他也不造作扭捏,抓过那张写满了拉丁文的纸,一点点看下去。
刚才他只是扫了一眼,正常来说,翻译的问题不大。
但要是以“蚊子狱”的角度,寻章摘句,绝对能找出一大堆的问题。甚至皇帝要是愿意,都能够借机对传教士开刀,搞出一番事情来。
看着纸上的拉丁文,刘钰有点想笑,这帮传教士翻译的名称,弄得跟罗马正统在大顺似的。
primies
Praetorianorummilitum
regulusregniQi
……这就是齐国公的官职翻译,刘钰跟着西洋人学过十年拉丁文,这些东西还看得懂。
只是满篇的槽点,有点不知道从何吐起。
这实际上也确实怪不得传教士,因为翻译这种事要想做到信雅达,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说此时,便是后世,寻常人第一次看到翡冷翠,也很难和佛罗伦萨联系在一起。
尤其是官职翻译,往往又是出口转内销。就像是公侯伯子男五爵,前世刘钰小时候甚至以为那是欧洲人才有的。
而且又涉及到音译、意译的问题,此时连罗刹、俄罗斯还是斡罗斯都尚未统一,这翻译的难度可想而知。
何时音译,何时意译,又该以什么样的标准,这正是一个东方古国面对大航海时代后期第一重要的事。
欲要交流,必先通译。
如前世历史中的一个著名例子,尼泊尔与东印度公司交战,请求清政府出兵的译文,经过两次转译之后,简直飞到了天上。
尼泊尔说,有个叫“披楞”的部落,他们的部落首领叫“果尔纳尔”,他们的城市在咖喱嘎达。
任谁看了都会懵逼……
因为,披楞的意思,就是阿拉伯语言的“佛郎机”人,而佛郎机,都是经过二道贩子转译的,原文是法兰克。
藏语系和印度语在发音的时候,会把F发成PY的音,再转成汉语。转了三个二道贩子后,这法兰克变成佛郎机又变成了披楞。
这谁要是一眼能看出来,披楞就是法兰克、法兰克就是披楞,那也是天纵奇才。
咖喱嘎达这个倒是好认,加尔各答,类似于翡冷翠和佛罗伦萨,这个问题倒是不大。
最神奇的是那个“果尔纳尔”,其实是“governer”。意译的话很简单,总督,明明该意译的词,但尼泊尔人却选择了可怕的音译。
所以这一句神奇的“有个叫披楞的部落、住在咖喱嘎达、部落首领叫果尔纳尔”,翻译成人话其实是……西洋人的加尔各答总督。
表现在刘钰手里的这张纸上,这帮传教士的翻译也是奇葩到把拜占庭的那一套官职都搬到了大顺。
因为传教士觉得,西欧那一套分封建制的制度,根本不适用天朝政体,没办法直接翻译公侯伯爵位。
倒是罗马帝国的那套官职,相对西欧的封建,更适合一些。
有音译、有意译,这帮传教士又都是些靠寻章摘句为生的,为了一个词都能互相指责为异端打个头破血流,用来翻译官职也的确弄出了足够的无奈。
比如这个“regulusregniQi”,就是传教士翻译的齐国公,音译的话就很魔幻,齐国的雷古勒斯。
初看肯定是没问题的,但以“蚊子狱”的标准,这个够杀头的。
他也只当个笑话,指着那个“齐国的雷古勒斯”道:“若是齐国公有意找传教士的麻烦,这就足以。这个词,既可以说是齐国公,又可以说是‘列土封疆的齐王’。雷古勒斯,本就是实权国王的意思。如战国之田齐,可称雷古勒斯;但贞观年间的齐国公长孙无忌,那是万万不能叫雷古勒斯的。真要论起来,这叫唆使齐国公裂土,实乃谋逆之大罪。”
听到“列土封疆”四个字,田平田索都吓了一跳。他们自然明白战国七雄的齐国公和长孙无忌的齐国公的区别。
饶是知道刘钰只是说笑话,田索还是擦了擦汗,骂道:“这帮子传教士,这不是胡搞吗?”
刘钰跟着西洋人学过十年,知道一些传教士内部的事,笑道:“这事就是玩笑。也算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吧?有个传教士叫柏应理,他曾翻译过《中华贤者孔夫子》到西洋,里面免不得要说春秋公侯事,所以公侯伯子男五爵皆以此为准。”
一旁的田平一打折扇,点头道:“原来是他?”
刘钰颇为惊奇,这田平一点都不喜欢西学,也很少和传教士打交道,这么冷门的名字他居然知道?
见刘钰惊奇,田平摆了摆折扇道:“这个柏应理有个受洗的弟子叫吴渔山,水墨画做的相当不错,我那有几个他题的扇面,很是喜欢。”
“那个吴渔山学画,师从王时敏。王时敏的祖父是前朝万历时候的首辅王锡爵,他家就这么一根独苗,王锡爵找的董其昌教王时敏作画。吴渔山也算是承了董其昌这一脉,水墨画作也算是不错了。后来听闻他跟着柏应理受洗,去了澳门,少有画作,我还觉得挺可惜的呢。”
听着董其昌的名字,刘钰心说总算听到了个熟悉的人物,要不是看过《武林外传》,怕是田平说的这几个人,可能也就知道个明朝首辅王锡爵。
田索啧啧两声道:“看看,什么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人家江南士绅那才叫百足之虫。咱们勋贵人家,和人家万万比不了。明亡顺兴,人家该是富足还是富足,终究绕不开他们。那个王时敏家我当年去过,他家的花园,反正是比你们家的要强的多。若是陛下南巡,住在他家东园也绝对当得起。”
这番话听得刘钰暗暗吐舌头,心道比不了、比不了啊。
借着柏应理、王时敏等人的话头,田索也是相信刘钰的确撑得起这件事,心中放心了许多。
刘钰便说起来这些传教士翻译的为什么不合理,以及怎么在名称上、礼仪上让齐国公和罗刹特使互相扯皮。
来华的传教士们,都可算作老学究,毕竟搞神学的,为了一个词都可能被打成异端。
故而他们对于一些事向来较汁,和南明那群大军压境也不封孙可望一字王的老学究们差不多,寻章摘句那是他们的本职工作。
早在明末,利玛窦等人尝试翻译中华体系的时候,就认为这和欧洲的公侯伯爵们对应不上,也拒绝使用西欧的爵位来翻译。
柏应理在翻译天子、周公、鲁哀公等人物的时候,便用了一些很古老的希腊或者罗马时代词汇。
比如天子,翻译成了巴塞琉斯;翻译周公和鲁哀公的“公”的时候,翻译成了雷古勒斯。
而雷古勒斯这个词,是希腊此巴塞利斯的拉丁转音。这个词刘钰前世就听过,因为有一款很不错的雷蛇鼠标叫巴塞利斯蛇,其缘由就是这个词。
因为这种传说中的怪蛇长着鸡冠子,很像是国王的王冠,故而借用了蛇名代指国王之冠。修辞方法类似于中华语境下的“豆蔻”,为什么豆蔻可以指代年轻女子,去看看豆蔻就知道了,粉嘟嘟,尖尖的,很小的凸起。
既是带着王冠者,那么雷古勒斯用来形容春秋战国的各种“公”,是合适的,毕竟都有自己的封国,周天子……不是皇帝。
但用来翻译如今的齐国公,显然不太合适。
天子没有说把整个齐国封给他,他就是个虚爵,怎么能戴王冠呢?按这么翻译,那齐国公跑到山东去收税、征兵,算是名正言顺还是算谋反啊?
传教士在大顺这么久了,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所以又加上了一句“primies”,也就是皇帝的首席亲随,这个翻译就很灵性地翻出了虚爵下公爵的“公”,但是又没办法翻译出“齐国公”的“齐”。
罗马帝制之后,禁卫军政变就是传统,皇帝上台后就需要先确定谁是亲信,并且分给亲信们权力。
这种亲随分为三个等级,首席、次席、第三等级亲随,正好对应后世的公、侯、伯,其中comes这个词也就成为了伯爵的词源。
为了彰显皇帝的权威,包括罗马帝国非洲总督这样的实权官职,在书面上也要把“皇帝的首席亲随”放在第一位,之后才能是非洲总督之类的官职。
这和中华体系是一致的,先说爵位,后说具体官职。比如大唐军神李靖,一定要先说卫国公,然后才是并州都督,这个是不能错位的。
虽然这个首席亲随没法翻译出齐国公,可若按照现在西欧那一套公侯伯体系来翻译,就更对不上,还不如这个首席亲随的翻译信雅达。
正因为东西方的政体不一样,所以只要在翻译上下点功夫,就很容易让田索和俄国人打交道的时候,不用田索先说话,俄国人就得先绕着名称、礼仪问题上扯皮。
这世上,不只是华夏在礼仪问题上纠结,列国都是如此。
否则的话,常理来说,只要有一方不纠结,这事就扯不起来啊。凭什么不听你的就是错?若是西洋人不重视礼仪问题,也不会出现这一次福建节度使上奏的禁教风波。
俄国的“忌”点,很简单,刘钰很清楚,而且绝对能让俄国特使扯着嗓子主动谈礼仪问题,寸步不让。
第十章 找茬
借着纸笔,刘钰大致给田索、田平讲了讲俄国的问题。
大致讲了一下1453君士坦丁堡陷落、末代公主远嫁北方蛮子、数次俄土战争之事。
田索咂摸了半天的味道,不太确信地问道:“这怎么听起来……像是昭烈皇帝于西川继承大统,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这罗刹国自认正统,欲要兴复罗马,还于旧都?无非六出祁山向北,俄土战争向南?”
“呃……”
刘钰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齐国公这理解能力也是清奇,只好道:“国公抬举他了。昭烈皇帝可是姓刘,又不是老婆姓刘……不过既要谈判,称呼就要先解决。这倒是一个可以用来拖时间、惹罗刹人震怒的切入点。”
如果两国交往,各国君主的称呼就是头等大事。开放是开放,但再开放也绝没有一见面就先矮一头的。
俄国经过彼得大帝的改革,一方面积极西化,一方面也升格了自己的头衔。
彼得不承认自己是沙皇,而认为自己是“皇帝”,也就是“Empero”。因为按照罗马的法统,源于凯撒转音的沙皇,比正规的“皇帝”矮半级,类似副皇帝。
这件事对俄国很重要。
虽然彼得死了,但是想必在俄国使团的官方翻译那里,肯定是要翻译成皇帝,而不是沙皇的。
至于这个皇帝是怎么来的……因为1517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一世为了拉俄国盟友,给俄国人写信的时候,奉承地用了“皇帝”而非“凯撒”这个词。
好比南明给满清写信联虏平寇的时候,就约为叔侄,承认对方是帝,这就可以用来做文章。
如李定国两厥名王后,孙可望杀死了投降满清的叛徒陈邦传,南明御史李月如就弹劾孙可望“擅杀勋贵”。而陈邦传当时明明投降了,这个国公也是满清的国公,可封建礼法下孙可望这个明将杀满清的国公,在礼法御史看来,也不是孙可望这个“贼”能杀的。
在西方,1453君士坦丁堡陷落后,基督教世界只有一个皇帝,那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彼得打完了瑞典,群臣“劝进”,从故纸堆中翻出来这封信,立刻就有人“劝进”。
认为神罗皇帝都叫俄国沙皇为皇帝了,这当然可以进一步了。
这就好比天朝给朝鲜写国书的时候,称朝鲜为帝,对面敢不敢认是一回事,但书信肯定会留着,日后有用。
于是借着这封信为幌子,彼得登基为帝,弃凯撒而用皇帝。
群臣劝进有功,各进一等,以此信示各国来使。
除了被打疼了的瑞典,欧洲没人认这个“皇帝”,哪怕后来日不落,也只能去捞个印度皇帝。
欧洲人在“僭越”这种事上,不见得比诸夏王朝看得轻,甚至更严重。
所以,齐国公就可以扯住这个“皇帝”的称号,怒斥俄国人僭越。
俄国人绝对会在这件事上寸步不让,尤其是来的既然是伯爵,真要是敢在这件事上让步,估计仕途也就到头了,这是外交红线。
此外,俄国这个“凯撒”沙皇,来历也完全值得扯一扯。你娶个末代公主就是凯撒了?
如今奥斯曼土耳其苏丹的头衔,那是“CaesaroftheRomanEmpire”,罗马帝国的凯撒,你这个自封的凯撒,得到罗马继承人的认可了吗?
以俄国和土耳其的关系,此话一出,估计又能吵上个把月,不可能再少了。
在这两件事上吵完,就剩下大顺这边的“天子”该如何翻译了。
既然准备和俄国将来继续谈,那么双方可能各退一步,大顺承认俄国君主的称号是“凯撒”,也可能承认对方是“皇帝”。
虽说你还没反攻君堡、还于旧都,就自称凯撒,学昭烈皇帝于西川继承大统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大顺天子该怎么翻译?
看那些传教士的意思,是把天子翻译成“巴塞琉斯”,问题也很大。
巴塞琉斯源于古希腊,本意是“神的后裔称王者”,各个城邦都有自己的守护神,都有家族号称自己是神的后裔。
但那些号称神之后裔的家族未必都能掌权,到僭主时代,巴塞琉斯这个称呼就不用了。
之后的希腊诸王僭主们不是神裔,没资格称巴塞琉斯。
一直到亚历山大远征印度,因为传说中酒神狄俄尼索斯也尝试征伐过印度,跟着亚历山大去过印度的那群人都认为自己的功绩已经超越了狄俄尼索斯,所以可以和神裔平起平坐。
再加上类似于老子西去化胡的“酒神东去变湿婆”的故事,亚历山大一死,凡是去过印度的将领家族就都有资格称巴塞琉斯了。
巴塞琉斯者,神裔也,亦或是功高震神者。
总之,得和神扯上关系才行。
之后基督教开始流传,《马太福音》中称呼耶稣为“basileustonbasileon”,意思就是巴塞琉斯中的巴塞琉斯、万王之王,巴塞琉斯这个词又有了另一种含义。
再之后罗马基督化,作为神在人间的代言人,皇帝称为巴塞琉斯就再合适不过了。
罗马帝国留下了好几个皇帝的称谓,巴塞琉斯、奥古都斯、凯撒等等乱七八糟,但也不是随便乱用的。
大抵换到中华语境,汉高祖他妈“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这就可以翻译为巴塞琉斯,神裔嘛。
宋太祖只有个“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妈妈没和神睡过觉,还是标准的禁卫军陈桥兵变上台的,显然只能是凯撒。
明武宗自封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这显然应该翻译成英白拉多朱寿。
自始皇帝起,但凡举办过登基大典、承认自己受命于天的,都可以称之为奥古都斯。无非一个是元老院授权,一个是天帝授权。
若把大顺天子翻译成巴塞琉斯,四个称呼中似乎最合适,但问题也是最大的。
因为《马太福音》里称呼耶稣为巴塞琉斯中的巴塞琉斯、万王之王,而罗刹国又是信正教的,那么把中华天子翻译为巴塞琉斯,就很不合适。
中华天子和耶稣这个“basileustonbasileon”并无关系,要是翻译成巴塞琉斯,岂不是凭空让昊天上帝矮了一辈?
文化上绝对不能接受。
再者来说,亚历山大的basileustonbasileon这个称号已经在唐高宗的时候,由波斯末代王子带到了长安,把头衔转赠给了李治。
大顺谶纬言:大顺李氏,那是复李唐被朱温所灭的仇,李代朱,不过是晚了数百年朱温灭唐的复仇。
既如此,很显然,唐高宗的万王之王被大顺继承,合情合理。
然而用这个称呼,那些整天读《马太福音》的传教士们肯定不会如此翻译——华夏天子是“basileustonbasileon”,耶稣也是“basileustonbasileon”,这算怎么回事?
所以,在钦天监的传教士绝口不提万王之王这个称呼,也不敢提,谁提谁就是异端。
其实还有一个最合适的称呼来翻译“天子”,那就是戴克里先用的“Dominusetdeus”这个称呼,即为“昊天上帝所授权的天下之主”,或者叫“我即神和主人”。
然而这个最合适的翻译,却也是传教士们最不可能用的。
deus这个词涉及到信仰问题。
教廷那边为了这个词被翻译成中华语境下的昊天上帝怒不可遏,中国这边翻译成了“上帝”,日本那边直接翻译成了“大日如来”,教廷早就炸锅了,这本来就是个不能触碰的词。
这一次教廷特使来华,还刻意重申了这件事:翻译成上帝,是对deus的亵渎,不准翻译成上帝,那是东方的邪神,不可亵渎deus之名。
教廷一天不松口,传教士们就不敢乱用这个词。
传教士不敢轻易用一些词,可刘钰就是抱着去招惹俄国人打口水仗的态度去的,自是用起来得心用手。
俄国人绝对会怒不可遏,打死不会松口承认大顺天子是“basileustonbasileon”,更不会承认彼得称帝是僭越。
假皇帝、凯撒、万王之王、天子……就这四个词,应该足够双方扯个三五个月,半点正事都不会谈。
外交无小事,俄国人不会退步,主动权就在大顺这边。
真想谈的时候,大不了就说:昭烈皇帝于西川继承大统,也有旧制可依。你等不曾反攻君士坦丁堡,还于旧都,却在莫斯科继承大统,称第三罗马,学昭烈帝旧事,也未尝不可。既如此,便依你们君主是皇帝就是。
但真在外交辞令上退让的时候,估计三俩月的肯定过去了。
大顺是要拖时间的,所以要在称呼上咄咄逼人,让俄国人自己选择在称呼上扯皮。
如今已是七月,齐国公要在年末动身,去蒙古高原和罗刹使团会面,随便拖延个几个月,应该就足够在东北完善驿站体系、囤积足够的粮草。
到时候再打,打完了再认认真真地谈,从而腾出手来对付西北的大敌准噶尔。
口干舌燥地大致讲清楚了其中的弯弯绕,田索连连点头。虽然有文化差异,但封建宗法下的礼仪、僭越等问题,还是换汤不换药,身居国公高位,一听就懂。
这无非就是个称王还是称帝的问题,再一个就是猛戳旧伤疤,哪壶不开提哪壶。
“对了,除了此事,我之前看书,忘了是哪本书上看到的。前明永乐年间,太监亦失哈曾巡查奴儿干都司,于黑龙江口立碑文、建永宁寺,备说奴儿干都司所辖范围。顺既承明,若能派人将永宁寺碑文拓下,亦可为谈判勘界之资。”
第十一章 生活和信仰
亦失哈的名头,田索还真听过,不过也就是这几年的功夫。
为勋贵者,又不小心谨慎,反倒盼着再立新功,免不得要学会揣摩上意。
如今天子有开疆拓土之心。
虽然到底是雄才大略、还是穷兵黩武,那要等盖棺定论的那天。
但既是天子有开疆之心,善于揣摩上意的田索这些年也多读一些边关旧事。
奴儿干者,女真语中“图画”之意。
白山黑水间,秋日一到,枫叶红、柞叶黄、泉水清、山花蓝,登高而望,江山如画,固有此名。
永乐年间,南有郑三宝、北有亦失哈,两个太监一个开拓南洋,一个经略东北。
以残缺之躯,都干出了好大事。
只不过永乐之后,大明缩边。
土木堡后,因为亦失哈是女真人,应激反应之下,朝中御史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为想象,弹劾亦失哈。加之奴儿干都司裁撤,后人少知其名。
刘钰提及亦失哈与永宁寺碑文事,田索知其一不知其二,转头看了看一旁的儿子田平。
田平博闻强识,看的杂书颇多,却见田平也是摇摇头:“亦失哈的名头却是听过。黑龙江江口建永宁寺碑文事,却是未闻。守常兄是在哪里看到的?”
刘钰心想,我是前世看到的,嘴上却打着哈哈道:“我看的书又杂又偏,看后即忘,不求甚解。也是忘了是哪本书里看到的,但一提及奴儿干都司事,就想了起来。”
的确有永宁寺,也的确有碑文,所以满清时候那里叫“庙街”,其庙就是永宁寺了。
田索如获至宝,心里很清楚这一次和罗刹国谈判,虽然前期要拖,但后期打完仗肯定是要正式谈的。
正如刘钰所说,罗刹也好、大顺也罢,在奴儿干都司开战,就只能是两个壮汉手持鹅毛互相挠痒痒。
最多不过数千兵丁,就要决定几十万里的土地,到头来还得谈。
东北谈完了,才能空出手,甚至两边合力夹击准噶尔。
而真正想谈,就得有证据,若真有此永宁寺碑文,当真妙不可言。
虽说前明天顺年间的《大明统一志》里,放弃记载了主动裁撤的奴儿干都司,但从前朝留下的浩瀚繁多的书籍中,还能一窥当年全盛时候的奴儿干都司全景。
奴儿干都司诸卫所大致所在也能找到记录,正可为双方谈判之资。
刘钰心里明镜似的,这一次如果只是靠嘴皮子去谈,形式对大顺极为不利。
罗刹国那边虽然也只是一些去收毛皮的哥萨克,但一些军官确实有从法国留学回来的,几何测绘学的都不错,都会画一手地图。
大顺这边就差一些,兵政府职方司里如今正忙着准备西法党与守旧党之争,之前也无人去那些苦寒之地绘制图册。
要只是打嘴仗、磨嘴皮子,对面拿出来地图、这边拿不出地图,这嘴仗就大为不利。
好在有个前朝的自古以来,总算是能争上一嘴,亦算是永乐大帝的遗产。
田索想知道到底是哪本书里记载了此事,也好让自己的幕僚们翻阅,找出更多有用的消息。
刘钰只推说自己真的忘记了,但是这件事千真万确,印象深刻。
之所以印象深刻,刘钰则推说“本以为前明懦弱困守关内,哪曾想也曾阔过,有奴儿干万里土地,故而震惊,因而牢记”。
这理由听起来很有道理,田索也信了十成,并不怀疑。与明末那鸟样对比,永乐年间气象的确是比对严重,印象不可能不深刻。
“守常,这些事,你回去后写个册子。尤其是关于罗刹、鲁密、俄王僭越等事,编纂成册,多多介绍一下西夷风物。一则传教士们未必肯谈;二则关于这些事恐怕也是他们的禁忌,不好谈;三则嘛……你也知道,如今朝中风向,对传教士多有猜忌。”
“若你愿意,这小册子我便面送圣上,署你之名,也算是简在帝心。若你不愿意,我只推说是别人所为。到底如何,你自行决断,但是这小册子也尽快写出,我也好用。”
刘钰自然是希望“简在帝心”的,点头道:“我知道了。这些天一定尽快写出来。不过……国公,这福建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传教士怎么招惹到福建节度使了?父亲只是告诫了我一番,却也没说清楚。”
想着田平之前隐晦地提及福建节度使给齐国公送礼,加上齐国公又是出了名的喜欢“揣摩上意”,刘钰很想知道朝中有禁教之言是不是齐国公在背后当黑手?
这要是齐国公就是禁教的背后黑手,自家应该赶紧跟进才是……
田索也不隐瞒,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起因这样:福清县有个姓林的,之前娶了个拖油瓶的寡妇。这姓林的一死,寡妇带的拖油瓶继承了家业。这个拖油瓶是信耶教的,宗族里让他出钱祭祖,他说他是教徒,不祭祖,凭啥出钱祭祖?”
“宗族就说,那你不祭祖,凭啥能继承俺们姓林的产业?拖油瓶就说,产业是我继父的,也不是族里的,凭啥不继承?”
“你也知道,闽地宗族嘛。这不,族里就带人把他的产业都抢了,拖油瓶就去告状。”
“福清县的县令,叫白云航,那也是个鬼头。这厮早就准备借机生事,也好升一升,在其中一操作,便判了那个拖油瓶退还产业。福清县的神父们带着教徒冲击县衙为教友兄弟讨公道,他就动手了,打死打伤了几个。结果正投上面所好,如今已升了州牧。”
此州牧,非刘玄德那个豫州牧的州牧。大顺唐朝官职土味复辟症嘛,知县叫县令、知州叫州牧、知府更是复辟成了府尹。
那白云航也算是个揣摩上意的高手,一番操作,竟是升了上去,可谓前途无量。
刘钰也听明白了,说到底还是那句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拨开问题的关键还是经济利益。
宗族势大,想要吃绝户;绝户投身耶教,抱团对抗。
说是信仰问题,实际上是财产问题,不过这是个导火索,后面的事可能就不只是经济利益问题了。
果然,田索又道:“后来嘛,白云航就抓福清县信教的生员,去儒庙拜祭。耶教不祭祖,也不准偶像崇拜,当然不能拜周公和孔子。”
“那些生员们就喊:身虽拜,心不服!甚至有‘殉教’的。白云航就骂他们,说你们既是信了耶教不拜周公孔子,为何还要当生员?教徒便道:生员有优免,此生活也,非信仰也……”
“这不,整个福清县就乱了套了,福安县也跟着乱,福建那边乱出了大麻烦。罗马教廷那边的特使,前几日入朝,又说起礼仪之事。”
说到这,田索大笑道:“那个白云航,看来是赌对了。这人心思缜密,又善揣摩上面心思,我看这厮前途无量。”
刘钰也笑道:“这要是赌输了,岂不就是革职查办?”
“是啊,不过他就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县令,赌输了就输了,怕什么?赌赢了,这还不是升到州牧,日后平步青云?县令升州牧,正是一道大坎。”
几句话,露出的信息量倒是不少,话也不必说的太细。
点到即止,刘钰也听明白了。
这禁教已是必然,否则那个叫白云航的县令也升不了州牧。
白云航升了州牧,那就代表了朝廷的倾向。
转念又想,刘钰又问道:“可如此一来,和传教士闹掰了,国公去和罗刹国使团洽谈,通译之事,如何解决?”
“如何解决?肯定是不能用西洋人了。朝中也非是没有粗通拉丁文的,此事一出,这个月内,定有一群退教的,陛下倒要看看,朝中肯殉教的到底有几何?人倒是不缺,就是论及对西夷诸国的了解,和你是差得远。通译之事,倒不必担心。就是他们做通译可以,但论及知晓西夷诸国底细,那是万万不行的。所以这才找你嘛。”
说罢,田索整理了一下桌上的图卷文字,又叮嘱道:“我与你说的,西洋诸国底细事,尽快写出来。今日既是平儿邀你来吃酒,总不好让你白白回去,倒显得我齐国公府上连顿酒菜都吃不起。你们二人这就去吧,内厨那边早就备下了酒菜。”
刘钰田平二人便行了礼,退下自去吃酒。
也没有叫养的唱旦,两个人便就着西夷故事佐酒,颇有滋味。
不知不觉,喝的就有些多,也不知道是不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回去的时候,田平早叫人准备了一些新鲜的蟹,又叫内厨另做了一些桌上时候刘钰多夹了几筷子的菜,一并送去了翼国公府上。
将要上车,还真的给包了几个福建的大蜜柚,也就是所谓的果中侠客平和抛。拍了拍那几个蜜柚,田平扶着醉醺醺的刘钰上了车,笑道:“守常兄,今日这事你也看明白了。”
“你说的那些西夷事、罗刹国事,需得有个人听全了。此事机密,寻常人不能用,父亲就得让我跟着你,多学多问,回来再说清楚。总不好天天邀你过来。”
今天这事既然田索让田平跟着听,刘钰当然也明白田索的意思了。
这些事不是一天就能说清楚的,尤其是谈判扯皮的时候如何说到对方痛处,那需要了解颇多。
这种机密事,肯定不能找别人。
田索当然是信得过自己的儿子,日后田平就要跟在刘钰后面,把要询问的事都记录下来,以免出现差错。
刘钰打了个响指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这等大事我岂敢怠慢?免送,兄弟我这就回去了,天也不早了。咱们明日再见。”
第十二章 搏一搏,大不了破家跑路
回到府中,雨燕早早嗅到了酒气,赶忙叫人去内厨要一些醒酒汤,扶着醉醺醺的刘钰进了屋。
“太太刚才差人来,说你既是去了齐国公府上吃酒,这晚上就不用去她那拜见了。只是让你早些休息,不要贪凉,夜里盖好被子。”
“又叮嘱说既是吃了蟹,万万不可再吃柿。太太说,这几日就不要出去吃酒了,好些修养,待过几日就要去武德宫上学了,明儿可去那边陪陪她。”
雨燕边转达着这些来自母亲的关心,一边服侍着刘钰脱了满是酒气的衣衫。
在田平那喝的确实有点多,刘钰也忘了自己在酒桌上和田平是不是多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此时记不清楚,心情却是大好。
最起码看得出,这大顺朝的泰兴皇帝,似乎还是个有开拓之心的,不至于浑浑噩噩,在这即将到来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不知所措。
禁教之事,他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正所谓少了张屠夫,照样吃猪肉。
耶稣会那群人非要传教,罗马教廷那边又咬着礼仪问题不放,要是不禁教那才有鬼。
禁教了,也不是就和西方的交流断了。且不说三十年战争已经打完,一大票的新教国家只想着做买卖,对传教兴趣不大,便是天主教里,还有个大孝子法兰西。
那是个能把教皇抓起来亵玩的天主教国家,和中国的交流很难断。之前法国派出的传教士里还有几个法兰西科学院的院士,说是传教,实际上更多的是抢耶稣会的位置。
记忆里,前世封闭的满清,和法国的交流也一直持续。甚至嘉庆皇帝还给法兰西第一争执拿破仑送去了一份贺礼,象牙微雕的汾阳王府祝寿笏满床。
中途这贺礼被英国军舰劫走,还给法国的时候,已经是“陛下将于今日抵达自己忠实的巴黎”的时候。而且这个象牙微雕也是送给执政夫人约瑟芬的,汾阳王郭子仪多子多孙,祝寿时候都记不得子孙名字,算是个好头彩,但这礼物真正送到拿破仑手里的时候,似乎也挺尴尬的——别说多子多孙笏满床了,约瑟芬……半个也生不了。
以此为鉴,倒也可知。禁教,不等于断绝和西方的交流。
关键在于怎么交流?
隔壁的日本也禁教,但是兰学一直存在,黑船事件时锁国三百年了,还是能抓出一大堆懂荷兰语的武士去当翻译。
刘钰对天主教没什么好感,虽然必须承认,以利玛窦为代表的传教士确实开启了东学西渐之风,单那半卷《几何原本》,足以撑得起一个“利子”之名。
但如今耶稣会已经腐朽,而且有文化侵略之势,禁了也好。
就是不知道大顺禁教后该怎么继续保持和西方的交流?又能交流到什么程度?
这个恐怕既取决于皇帝,也取决于江南士绅在朝堂施加的压力,福建教案引发的应激反应,也不知道会走到何种地步。
这些事,刘钰此时人微言轻,管不了说了也没用,唯有想方设法往上爬才是。
好在今日在齐国公府,自己过几日写出《西洋诸国略考》后,应该可以简在帝心。
加上家世足够,在武德宫里的一群纨绔中也算是矬子里面拔大个,机会还是有的。
和田平喝酒的时候,刘钰想到了一个办法。
这个办法,既能出名,可谓是用出来后京城皆知;又可以试探一下大顺朝的底线、接受新事物的能力,也便于自己谋划自己的将来。
正是君择臣、臣亦择君。
要是大顺连新事物都不敢接受,足见腐朽。
那自己还不如席卷家里的一些钱财,舍弃国公府的身份,去南洋干出一番事业。
既要出名,而且要一出名就得京城皆知,还得是新事物,刘钰想到了热气球。
那东西只要飞起来,保准京城皆知,皇宫震动。
没有比飞到天空更浪漫的事,也没有比飞到天空更奇技淫巧的事,这个东西足以试出来朝廷的反应。
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奇技淫巧、窥探禁宫,挨顿打,有自家祖上的功勋还不至死,无非就是坑爹罢了。
搏赢了,证明大顺至少能接受新事物,皇帝是个开明的,自己也能快点出名。
搏输了,大顺腐朽不堪,不能接受新事物,皇帝混蛋,大不了破家跑路,去南洋干出点事业。
至于爹娘?才叫了一天,还没那么多感情。
想到这,他叫来一旁服侍的雨燕,说道:“如今各处还未上锁。你去那些娘们儿那问点事。”
“什么事?”
“你去问问京城绸缎都什么价格?”
雨燕是大丫头,自小在府里长大,也无什么亲人,绫罗绸缎之类的东西都是托人去买,从未出过府。但府中还有一些奴仆,那是知道价格的。
她也不知这是要干什么,心觉古怪,却也没多问。打着灯笼,便去了上宿的地方,不到两刻钟就回来了。
“问过啦。山西的潞绸,一匹是一两八钱;辽东的柞蚕青缎,是一两七钱。剩下的杭缎、倭缎、蜀锦什么的,都贵的吓人。三爷是要做什么?”
“玩。”
随口答了一句,也不知道这潞绸、青缎哪一种合适?
“你明儿拿些钱,去那边叫人出去,一样给我扯上一匹,我且看看。”
“是。”
平日里刘钰也不碰钱,对钱没有兴趣,屋子里的钱都是雨燕看管着。
她也不知道刘钰是要干啥,想着刘钰说玩,也只当个玩笑,便应下了。
扒拉着手指头算了算,一个直径四十米的热气球,展开算一下表面积,便有五千平方米。
简单的公式。
吓人的数据。
一匹丝绸的规格是四丈长、一尺八宽,一匹丝绸的面积也就八平米。
五千平米的绸布,略微一算就能知道,自己这个计划至少需要六百匹丝绸。
此外,还需要一定数量的明矾,用于浸泡一部分丝绸用于防火。
再加上燃烧用的油脂之类,这又是一笔钱。
就打最便宜的潞绸、青缎,估摸着也得个一千两?
自己平日里没什么进项,在武德宫上学,朝廷倒是发些禄米,可那还不够自己平日出去吃顿饭的。家里一个月给他个五两银子的月钱,吃穿用度都在府里,笔墨纸砚车马枪药也都走家里的公账。
母亲心疼这个小儿子偶尔再给点,平日钱倒是够花,问题是真要一下子拿出来千八百两银子,好像也不太够。
看着刘钰在那扒拉手指头,嘴里嘟囔着钱数目,雨燕便问道:“三爷要用钱?”
“嗯呐。房子里有多少现钱?”
“六十三两。”雨燕如数家珍,又道:“平日里三爷待人宽厚,也有些丫头借了钱去赌,丫头们手里还有个七八十两。”
六七十加七八十,一百五十两?
“怎么这么点?”
“还说呢。三爷平日里花钱大手大脚,玩笑的时候别人都是抓一把钱赏了,三爷却是赏银子。三爷又没有什么进项,只是每个月有些月例银子,武德宫每个月再发一些,却也不多。平日三爷又好买些西夷玩意儿,手指缝里如何留得下银子?”
回回一想,倒也是。自己平日里对丫头们不错,花钱也大手大脚的惯了,自己用的东西虽都是上等货色,但也没办法变成现钱。
这和自己需要的一千两,差的有点多啊?
“三爷,若是真用钱……倒是可以去太太那挪用些。但若是挪用,最好是当着大奶奶、二奶奶的面提。若不然悄悄去和太太说,太太是心疼你的,可就怕隔墙有耳,到时候叫人听了去嚼舌头。”
语言嘴里的大奶奶、二奶奶,也就是刘钰的两个嫂子。
上一世就是个普通人家,可最起码的兄嫂家里事还是明白的。
雨燕的意思是要借钱别偷着借,当着两个嫂子的面说,免得到时候人家嚼舌头。
小儿子偷偷摸摸抠唆妈妈的钱,大嫂二嫂知道了,肯定会闹腾,这是个简单的道理。
想着自己天天都要“晨定昏醒”,两个嫂子也得服侍母亲吃饭,母亲手里除了走公账的钱,私房钱和嫁妆还有的是,似乎这钱也很好解决。
他娘的,国公公子就是爽,最起码不用为钱的事操心。虽说自家的钱都是封地庄园的农夫血汗,亦或是高利贷的血肉,不知道逼死了多少人,但有钱花真是异常爽快。
嗯了一声,心情不由大好。心情好处,便扯子嗓子便嚎了两句《朝阳沟》的词牌。
“约瑟公,你坐下,咱俩说说心里话,知木匠你成亲后,娶的就是玛利亚。她没过门就怀了娃,知道你心里有牵挂。孩儿他爹竟是谁,你每天每夜睡不下……”
唱到兴头上,便伸出手照着在床边站着雨燕的浑圆处来了一巴掌。
脆响之余,惊得雨燕浑身一抖,却也不敢叫出来,生怕被外面的几个丫头听到了不好。
“睡觉!”
刘钰心满意足,搓了搓手指,倒头便睡去。
只留下满脸通红的雨燕站在床边,不知所措。
心里扑通扑通地乱跳,手里捏着个擦汗的纱巾子,缠的手都有些发白,兀自咬着嘴唇,似是在回忆刚才的那一下脆响,身体忍不住抖了一下。
只想,今儿早晨三爷吃完酒回来,便有些不对劲,看自己的眼神就怪怪的,以前可绝不会这样。
心中早就盼着水到渠成,早早把这个通房丫头的位子坐实了,也算是有了个之后的依靠。
也曾听那些年长的妇人说过许多面红耳赤的事,也非是不懂,可就是拉不下脸来。
今儿算是个机会,看样子三爷心情正好,酒也喝的尽兴。
只是自己这几日却不是时候,只怕过了这几日,又没了机会……
心里既羞,又急,乱如麻,又像是有个小虫子从刚才被拍的地方往身上爬。
手里的纱巾不知道被绕了几次,终究轻放下沙帐,退了出来,愣愣地盯着外面的灯烛发呆。
第十三章 母多怜幼子
没了手机这个吸人精魄、使人沉迷的魔物,刘钰便起的极早。
睡在沙帐外小床上的丫鬟们也早已起来,听到沙帐内的动静,却没有立刻赶来服侍穿衣。
年轻人清晨火气旺,丫鬟们知道这时候服侍穿衣多半要有障碍,裤子怕是难穿上。
歇了约莫一刻钟,知道这时候天已不早,需得赶紧起来。
《礼记》云: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辰省。
为了深刻理解爹妈生养之疲惫,作为子女的要每天早饭前和晚饭后去问候父母。
昨日母亲知道刘钰去吃酒,免了定省,却也只是对昨晚上有效。
今日若是不去,传到父亲那,少则挨骂、重则挨打。
衣裳穿好,雨燕便在后面给他梳头,要将头发束扎起来。另外的丫鬟也准备好了漱口的青盐和香片。
刷完了牙,擦完了脸,看看屋子里的西洋自鸣钟,时间也差不多了,琢磨着一会儿借钱的话,朝着朝着母亲的院子而去。
进了屋,里面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正在那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说话。
女孩见了刘钰,原本还是坐着,赶忙起身,软糯糯地叫了一声哥哥。
刘钰知道这是自己的嫡亲妹妹,自己是兄长,妹妹见了自己是要起身的。
他冲着母亲行了个礼,问候了一声,这才细细打量起母亲的模样。
母亲也是公侯之女,是襄国公党守素的后裔,现如今的襄国公正是刘钰的亲舅舅。
大顺以史为鉴,担忧外戚专权,故而不会让公侯勋贵的子女为皇后,怕皇后势力太大。
反过来,公侯也烦娶公主之后闹的家里鸡犬不宁,偶尔不得已之下,才会让非嫡长子的嫡子娶个公主。
皇帝也不喜欢公侯勋贵之间互相结亲、盘根错节。
所以皇帝与勋贵之间便形成了一种巧妙的默契:你当皇帝的,最好别把你闺女往俺们家扔,闹得鸡犬不宁;俺们勋贵之间,也不互相结亲家,也不给你皇帝老儿上眼药。
潜规则的形成,需要一个过程。
上一代的公侯们互相之间结亲,但从刘钰这一代开始,就有了嫡长子不娶勋贵女的潜规则。
刘钰的母亲这一辈算是勋贵们最后一次袭爵子嗣联姻。
既是公侯之女,自有一股长久以来养出来的白皙,纵然四十多生育了四个子女,依旧不算苍老,很像是后世四十岁女人的模样。
因是在家,穿的倒也简单。
外面只一件石青色的散花绫的绣䘿,佐以簇金绣的长尾雉云纹帔子,被一个镂金镶玉的翟文坠子拉的笔直。
见刘钰行完了礼,便冲着刘钰招手笑道:“我的儿,告诉你少吃酒,昨晚上又吃了许多,那蟹子又什么可吃的?今儿便在这吃了饭再回去,你父亲还未散朝,今日许是宫里又赐了廊食……”
说话间,便让刘钰坐在了一旁。
手很自然地拉过来刘钰的手,像每一个想儿子的母亲一样抚摸着,说着一些家常话。
刘钰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身体僵硬的厉害。
说实话,刘钰对自己这个“妈妈”实在没有什么感情。
虽然看样子这个妈妈很亲自己,但终究自己是个穿越来的,总感觉有些尴尬,做什么都有些局促。
对方当你是亲儿子,你却看对方如陌生人,便是个简单的拉手这般的母子互动,都会有些别扭。
假使一个四十岁的美妇人,第一次见面就拉手细谈,怎么都怪怪的。
可既是让自己在这吃饭,那也不好离开,只能强颜欢笑。
想着母亲平日喜欢的话题,随口聊了几句。
看起来母亲很喜欢外面的故事,大约是戏文听多了、话本看多了,反倒是常常问起刘钰关于西夷的种种故事。
不经意间看到了母亲屋内的挂画,刘钰差点被笑的呛死,咳嗽了好一阵。
只见远处挂着一幅画,画的最中央是个穿着右衽褙子的慈祥妇女,脑袋上顶着一个光圈圈。
妇女的身后是个马槽,妇女身前有个刚出生的婴儿,躺在青石板上,婴儿的头顶也有一个光圈圈。
马槽后面站着一个穿长衫的男子,博冠额带,旁边还跟着一头青牛,博冠额带男子的头巾绿莹莹的,头上倒是没有光圈。
除了这幅画之外,还挂着一张老子青牛出函关;一轴松雪道人的《红衣罗汉图》真迹,应是宫里赐的。
看着这些堪称神奇的耶、道、佛组合,和谐无比地挂在墙上,刘钰对自己的这个母亲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若是脱去了襄国公小姐、翼国公夫人这一层身份,倒和那些农村的中年妇女无甚区别。
收回目光,憋住笑意,两个人又说了一会话,自己的两个嫂嫂也来了。
既是儿媳,那总要伺候婆婆吃饭的,即便家里的丫鬟根本用不完,也得当儿媳的自己来。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那可不是说着玩的。
刘钰本就是来借钱的,见了两个嫂子,赶忙见了礼。
见了礼,趁这机会便道:“正巧,嫂子们都在这儿。母亲,儿子想挪借些银子用用……”
既是当着两个嫂子的面借钱,大嫂子便笑道:“钰哥儿这是又要买西洋玩意儿?”
“是。”
“那西洋玩意儿可是贵的紧。不过你哥哥刚说了,钰哥儿在武德宫里评了个上上,日后陛下定会重用,说不得咱家又要出个爵位呢。还不是钰哥儿好西学?这钱,花得。”
刘钰一笑,心道大嫂子这嘴倒是会说,这是生怕我在家里闹腾抢爵?至于吗?一句话都要时刻提醒?
他便道:“嫂子说笑了。再出个爵位,何等不易?不过弟弟倒是有心入上舍,将来能否立功也得看日后了。”
算是认了大嫂子的话,一则告诉大嫂子,自己绝对没有留在家里闹腾抢袭爵的心思;二则也算是说自己只要进了上舍,将来还钱肯定是没问题的。
二嫂没法接话,只能跟着大嫂一起夸夸刘钰。
儿媳终究是外人,听着儿媳妇夸自己儿子,刘钰的母亲也是高兴,问道:“既是开了口,肯定要不少。说吧。”
“一千两。”
“成,一会儿就记上。正巧你两个嫂子也在这,家里的事需得见得光。吃过了饭,叫人给你送过去就是。”
说完了钱的事,母亲便冲着两个儿媳挥挥手道:“你们两个回去吧,也不用你们来,家里丫鬟都用不完,哪就非得天天来了?倒是我嘴皮子都磨破了,丫鬟的脚都磨肿了,天天还得告诉你们不用来了,哪天若是忘了,你们心里知道就是。”
两个儿媳天天都听这样的话,但天天都要来。
婆婆说不用来,那是恩赐。但若自己不来,那便要被人戳脊梁骨。
多年你的媳妇熬成婆,这不是一句简单的俚语,而是多少泪珠滚出来的可怕。
刘钰母亲是公侯小姐,那时候开国不久,南方还在打仗,规矩也少,便没有这么个多年媳妇熬成婆的过程。
她说的都是心里话,但两个儿媳可不敢当真。
两个儿媳行了礼,念了谢,这才退去。
刘钰的妹妹只说母亲的早饭有些腻不想吃,也自回自己院里了。
能上桌吃饭的就剩下了刘钰和母亲,丫鬟们都已经摆放停当,两人便移步到了后屋。
只是简单的早饭,并无多少菜品。
大顺的勋贵多是陕西人,吃不惯米,内厨的早饭便上了一些糜子和栗子面做的小窝窝,又弄了一些芝麻馅的元宵做早点。
因是早餐,菜也简单。
一品豆秧汆银鱼,一份时鲜的青豆肉丁雪菜、什锦鸡丝、蜜酒干腌果子狸、蜜柚皮冬瓜……再多的也就没什么了,很简单的一顿早饭。
担忧刘钰昨晚上吃多了蟹,故早叫内厨准备了一份润醋姜丝。
菜的味道也就一般,也就最后的那碗酸笋鸭条汤还算有点特别的滋味。
“对了,昨日你舅舅差人送来些西洋进贡的绰科拉,此物产自阿美利加。说是用了许多香料蜜制,除了砂糖、肉桂和龙胆,剩下七八种都是产自西夷的,叫甚么阿尼斯之类的香料……”
“喝的时候需以沸水加蜜汁砂糖冲泡,我只当是什么好物件,只喝了一口便都啐了。你既是喜欢西洋玩意,一会我便叫人给你送过去,若不喜欢便扔了。还有一套烧水煮这个绰科拉的银器,粗糙的紧,倒不如那不雕花的黄杨木勺子看着顺眼。”
刘钰听着这些奇怪的名字,想到昨日在齐国公府经历过一次的翻译噩梦,品着母亲嘴里的种种,琢磨了半天。
绰科拉?
阿尼斯?
靠……
等他好容易想明白母亲说的是什么的时候,胃里忍不住一阵翻腾。
这尼玛能喝?
绰科拉应该就是巧克力可可,按说也好喝,前世他上小学时候也嘴馋过纵享丝滑。
阿尼斯就是小茴香的音译。
再加上肉桂、八角之类的十余种香料,可可里煮上盐、八角,这玩意只怕比泔水还难喝吧?
本欲推辞,听母亲说还有一套专门用来煮沸的银器,想到自己如今正需用钱,不禁眼前一亮,暗道这可真真是买椟还珠、收炊壶而扔可可了。
刘钰道了声谢,又说了几件西方故事给闷在家里不能外出的母亲解解闷,心里只盼着母亲赶紧同意让他离开——这种别人把自己当亲儿子、自己却把她当初次见面陌生人的感觉,实在不好。
母亲又说了一些闲话,又叫丫鬟取了一个法兰西国“进贡”的海狸皮帽子,说亦是产自阿美利加魁北克。
只说过些日子去武德宫演武时候,天气要冷,此帽柔软多毛,遇水毛顺而不虬,最是暖和。
刘钰也能感觉到母亲的寂寞,收了这顶河狸皮的帽子,终于收下了心,又多陪着聊了几句。
他有前世的见识,便找一些中年妇女爱听的故事,只推说是西夷故事,逗母亲开心。
又说了一会子话,母亲支开了丫鬟,笑道:“谁给你出的馊主意?当着你两个嫂子的面借钱?”
刘钰也不好把雨燕供出来,低头道:“这不是怕日后啰嗦嘛。”
“怕个劳什子啰嗦?如今我还当着家呢!”
“你大哥是要袭爵的,你二哥也有职差,娶得也是钱像雪片子似的人家。就你还小,千把两银子,你妈我还拿得出。既是走了公账,将来还得还,何苦来哉?日后再用钱,叫雨燕过来,悄悄告诉我就是。这大张旗鼓的,我只当用多少,原来千把两银子,真是没个出息。一千两可够?”
父母多爱幼子,加上刘钰又不能袭爵,私下里母亲很是宠爱。
刘钰心下感激,连连点头,只说够了够了。
第十四章 江湖
回到自己房中,不多时,几个小丫鬟就将那顶海狸皮的帽子、煮可可的器具都送了过来。
银子只给了张条子,若是用时,只需拿着条子去府里支用。反正按刘钰母亲所想,这花钱的事也不是刘钰自己去花,定是要让小厮、丫鬟去做的。
母亲可能是怕钱不够,又悄悄从体己钱里拿出来两个十两的金锞子,这个不走府里公账。
到午饭时候,雨燕也和几个丫鬟捧着一大堆各色绸缎回来。
刘钰前世没见过这么好的绸缎,这一世没见过这么市面货的绸缎,也不认得哪是青缎、哪是潞绸。
询问后抄起来那匹潞绸,试了试质量,正堪用。
正好也不算贵,一两多银子一匹,做出来一千二百两怎么也够了。
大致画了个图,便将堆成堆的绸布交给雨燕。
“这些剩下的,你就看着分分,都是些市面货,我用不到,你们倒是可以一人裁一件衣裳。若是多了有富余,你便留着;若是少了,你再从房里出些钱买几匹,不要这个有那个没有的。”
嘱咐完了,提着金子和支用银子的号牌,出了内院,找到了自己的亲近小厮馒头。
大致说了说,又把银子和金子都交给他。
“你就找家好一点的裁缝铺子,把我交代的事干了。具体怎么弄,我那纸上也都写明白了,你既认字,应是错不了。若有回扣,你自留着就是。我只要尽快做出来,可听明白了?”
馒头喜笑颜开,一下子六七百匹绸缎的活,这回扣好说也有个几十两。
他也知道,以后的日子还长,将来若真分了家,自己跟着三爷,怎么也混个管家之类,哪里分不清轻重?
得钱固然可喜,事情办成了才是最重要的。
“三爷且放心吧。今儿初十,保准在仲秋前做完。京城里别的不多,裁缝铺子可少不了。只是花个千把两银子弄个玩物,若是国公知道了……”
刘钰给了馒头个白眼,骂道:“你若是以后想让我觉得做事不靠谱,便让我爹知道。”
馒头赶忙收起了钱,嘻嘻一笑,心道知道了最多挨顿打,可还有钱落在手里。若做的严密,就不知道便是。
一溜烟从门前跑开,差点撞到了从外面进来的田平。
两个人也不便去内院,就在府里找了处无人的院子,开始唠叨那些西夷诸国事,以及罗刹国的种种忌讳之事。
…………
枯燥无趣的日子过了七八日,过了慎终追远祭祀祖先的中元节,转眼到了月末。
武德宫那边又要开课,一大早刘钰就拜别了父母,穿好了在武德宫的生员服,和馒头一起去了武德宫。
以馒头的身份自是没法进去,各勋贵家里也都怕自己儿子受苦,都是派些贴心的小厮就在武德宫外租了些房子,方便使唤。
像是翼国公这样的家庭,考虑到后代子孙早晚都得去,索性就在那买了一处小院,拨了几个年老的在那看着房子。
武德宫在前明的太保街,原本是前朝的太监官房。所谓官房,就是厕所垃圾处理处,紫禁城的各种便桶都送到这里清洗、储存。
李自成攻入北京的时候,异想天开地想要用“女官”代替太监,以解阉人之苦之祸,虽是仁政,实则空想。
疑似穿越者的李过,也说:查阅典籍,唐明宗的内宫宫女为100人,既有记载,可知这个规模的宫廷,是不必宦官也可以保持正常运转的。可将这个数字为上限,作为给子孙的训诫记载下来。
后来李来亨试了几年,发现有点难,没有太监这皇权很是问题,只好弃用了这个脑洞,继续用太监。只是在宫女数量上不敢违祖训,毕竟他是义子,祖训这种事更要慎重对待。
原本的太监官房也就改作别用,建成了武德宫。
这里与太学就隔了一条街,旁边就是元代修建的柏林寺。
原本历史上,这地方是满清的雍和宫和炮局,建国后改成了劳改所,故而才有了北京城老炮儿之说——经常进炮局劳改所的人,简称老炮。
这里紧挨着内城的城墙,挺偏僻的。隔着一条街,就是太学院、国子监。太学学生和武德宫的学生经常打架,已算不得京城的新闻。
进了武德宫,就看到一群勋贵子弟在那唉声叹气。
“好容易在家歇了一个月,这又得熬上三个月,这日子可咋过啊?”
这里不是监狱,只是晚上要在这里住宿,没有丫鬟暖床、婢子研墨,这些人就颇受不了。
刘钰在武德宫内舍里,算是勋贵子弟中的头目。一则出身开国公爵府邸,二则他的考核成绩也算是这群勋贵里的佼佼者。
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武德宫里也是拉帮结派。
勋贵子弟瞧不起那些积累军功得以入学的“寒门”子弟;三品四品武官的子弟巴结这些勋贵子弟;品级更低但是靠着父亲的血杀出来的军功得以入学的“寒门”子弟,也瞧不上一群不学无术吃不得苦的纨绔;正直的,看不起那些巴结的走狗。
都说刘钰是矬子里面拔大个,就是这个意思。
武德宫里学的最好的、能升入上舍的,基本都是些从军营“营学”里出身的世兵子弟。
《木兰辞》云:策勋十二转。
大顺也有一整套的功勋体系,理论上一个小兵靠着砍人也能砍出来个“策勋十二转”,砍出来个“上柱国”。
当然,事实上……
一般也就是砍到个云骑尉、飞骑尉,给儿子搏一个能入武德宫的机会。
这些世兵子弟深知学习机会来之不易,吃苦努力那是刘钰这样的勋贵纨绔拍马也赶不上的。
如今在西北掌管大军的制将军、陕甘节度使,就是个世兵子弟出身,靠着努力和军功爬上去的。当年在武德宫,也曾酒后狂言:你们这群人要不是祖上有功搏了个公侯,岂有资格与我同窗?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如今在西北的这位世兵子弟出身的制将军、节度使,激发了后来人的斗志和努力。
这一代武德宫里,勋贵子弟里能算是被人在学识上瞧得起的,也就刘钰和田平。
只可惜田平这辈子没机会入“上舍”了。
这厮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命数奇也”:
小时候学骑马,马惊了摔断了腿,从那之后上了马身子就硬如石头,弓马之术一直不合格。
后来学放鸟铳火枪,西安建制时候的巫山伯马世耀的后裔,施放鸟铳的时候炸膛了,眼珠子被炸了出来。田平就在他旁边,眼珠子沾在了他脸上,从那之后见到火药就抽抽,过年放鞭炮都要躲起来
再后来学西学几何和物理小识,这厮经史子集读的那个通顺啊,可就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几何原本里的那些定理推论。一个反推法的根号二是无理数的证明,徐光启翻译的很明白了,他琢磨了两个月还是没懂;听到地球是圆的,怎么想也想不通人为啥掉不下来……
就这三点,注定了他在武德宫只能进个内舍,上舍绝对没戏。
不过论及经史,他的学问还是叫人佩服的,最起码可以经常性侮辱刘钰不学无术、没文化。
今日是秋后第一天开课,人来的都齐,刘钰和田平往那一站,自有勋贵圈子的人围过来。
刘钰正好趁着机会,把个十来个人聚在一起,说了件事。
“过一阵仲秋,我有个好玩意儿给大家伙开开眼。你们绝对没见过,咱们开完了眼,我做东,咱们聚一聚。还有谁愿意去?”
吆喝了一嗓子,又围过来几个人,也走了几个人。
都知道刘钰好西学,喜欢鼓捣些西洋玩意儿,开眼的事他们跟着凑过几次热闹,都觉得没啥意思。
围过来的,既有关系不错的纯属友情支持的,也有一些真的喜好西学的世兵“寒门”子弟。“寒门”不是贫民,能在武德宫上学的,父辈最起码也有个云骑尉之类的勋号。
“守常兄可是又弄出什么新东西了?”
“嘿,这次弄出来的东西,绝对叫你们开眼。我跟你们讲,就算是李太白复生,见了我的东西,当即就得赋诗一首。”
故意卖着关子,也不说到底是啥,勾起来不少人的好奇。
到底啥东西,能让李太白复生都会赋诗一首?这厮不是在这吹牛逼吧?
第十五章 居高临下
京城无桂,可桂月终究还是过了半。
八月十四,武德宫又放了三天假,一则休沐,二则仲秋。
十四号放了假,各家都有的忙,这一天要给嫁出去的女儿家送东西,短少了需让女儿在夫家不好看。
武德宫的这群勋贵子弟们没得事做,都应了刘钰的邀请,一大早就来到了什刹海附近。
简单的热气球已经做好,刘钰就把第一次飞升的地点选在了什刹海这里。
这也是有意为之。
旁边就是钟鼓楼,正在繁华之地,八月十四人不少,正可以引起轰动。
距离皇城也就不过百十米的距离,有心思的话,也可以从高处窥探一下如今的紫禁城到底什么情形。
这是在作死。
不过,刘钰也想的清楚。本来就是一种别有心机的试探,若是大顺连个热气球都容不下,自己日后就要另做打算。
反正是赌,就该学学那个福清县的县令白云航。
赌就赌一把大的,要是皇帝老儿在紫禁城里看到了,那才好呢,是输是赢估计今天就见了分晓。
他是包藏祸心,抓了十几个勋贵子弟来,真要是出了事也能落个法不责众。
开国公侯但凡在武德宫里上学的嫡次子们,基本都在这里了。
十几个人听刘钰吹嘘什么“李太白复生必当赋诗一首”,以为定然会见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可都馒头赶着马车把那东西送过来后,全都傻眼了。
就这?
就这?
一个堆叠在一起的绸布制品,也看不出来是什么,无比巨大,叠在马车上。
后面跟着几个壮汉,看样子倒像是打铁的出身,背着一个打铁用的鼓风的大风箱。
那绸布制品似乎是涂抹过什么东西,好好的丝绸弄得难看无比,像是粘上了什么脏东西。
“守常兄弟,你这不会就让我们看这个吧?这是个啥?”
田平和刘钰关系最好,他最先发了问。这些日子一直在刘钰厮混,也知道馒头在外面鼓捣着什么。
可他对西学殊无兴趣,也就没问。
刘钰说起李太白当会赋诗一首,他是动了心的。
听刘钰那意思,若是李太白活着,所作诗曲其豪情应不下于蜀道难,所以爱屋及乌之下,他也真的很想知道到底会是什么东西。
如今一看,心里先凉了半截。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真是半点不错。
“合着你的意思,李太白这辈子就没见过用绸布做的面口袋?日后那些文人笔记里,少不得评价一句‘翼国公第三子,暴殄天物’。”
嘴上毫不留情地讽刺了两句,刘钰笑骂道:“你们懂个屁?都读过国朝故事,可知太宗时候最难的一战,就是九宫山后围困荆州。若是有这东西,便可一窥城中全貌,排兵布阵,大有裨益。”
“这东西,能让人飞起来!”
千言万语,比不过一个“飞”字。
飞是人类自古以来的梦想,飞不是问题,能让人飞才是问题。
若真能载人飞,李太白多少豪情也会泼洒出来,毫不吝啬。
可……这东西怎么看都不能飞啊。
刘钰没展开之前,先唱了几句高调,明确表示自己是为了“边疆征战攻城”,所以才设想出了这东西,日后也好解释。
一群人听到飞字,早炸了营,全都围到了马车旁,这个摸摸、那个碰碰。
“我说,守常兄,那就别卖关子了。若真是能飞,今儿晚上这顿酒我请了。”
田平已是忍不住幻想飞升的豪情,撕扯着那个看起来奇怪的得有十余丈长的大口袋。
刘钰冲着馒头轻咳一声,后面几个雇来的壮汉一齐将那个绸布大口袋从车上抬下来。
支起来打铁用的风箱,脱了上衣,给足了钱,做起事来也卖力,呼啦啦地拉动着风箱,将这个巨大的口袋充满了风。
藤条编织的吊篮很结实,上面已经准备好了用于蒸腾热气的油脂大烛,舍得花钱便可定制。
随着风箱的拉动,普通的空气进入到绸布口袋中,渐渐鼓胀,开始随着微风摇曳。
气球下部的口径处,火焰已经点燃,吊篮里装满了沙包,就等着空气变热后扔下沙包就能起飞。
靠近火焰的地方,都用明矾和口碱浸泡过,也不虞烈火焚烧。
七月秋高,今日风并不大,而且位置选的好,以秋风的方向也不会吹到紫禁城里。
眼瞅着整个大绸布口袋展开了,足足有十余丈高大,拉动着下面的吊篮连连摇晃。
那十几个看热闹的勋贵全都傻眼了,就算是再没文化,却也知道,照这个样子下去,只要把吊篮里的沙包都扔下,岂不是就能飞起来?
难不成……这东西真的能载人飞升?
直径四十多米,本就不小,此时膨大起来,更是直观。
人在气球下面,显得渺小之余,巨大的阴影也遮罩出一种说不出的震撼。
“这不就是个放大的孔明灯?”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嘟囔了一声,刘钰笑道:“可不就是?只可惜孔明灯早已有之,你们却想不到做大一些载人。如今这天下第一个飞升之人的名头,可就要落在我的头上了。日后,好说史书上也能留个名字?”
说到史书留名,旁边的人都心动起来。
是啊,就是个放大的孔明灯,怎么就想不到?看起来无非就是用绸布做的,在场的这些人里,哪一个家里没有个千八百两银子?这千八百两银子够百余户小门小户的自耕弄一年多的生活,可对于这些勋贵家庭来说也不过是指头缝里漏出来的钱财,怎生就想不到?
若真能飞,那还真就要青史留名啊。
刘钰率先跳进了吊篮,喊道:“哪一个愿意跟我一起,做这天下第一个飞升之人?”
刚喊完,一群人扯着嗓子喊我我我,田平却是聪明,喊都没喊,直接蹦进了吊篮里。
别看他见了马硬、听到炮软,可胆子并不小,只是特定的心理阴影。
跳上来后,还贱兮兮地冲着其余人一拱手道:“近水楼台先得月,兄弟们,我先飞了!”
下面的人都在那骂田平狡猾,或有喊道:“笨鸟才先飞呢!”
刘钰哈哈一笑,冲着馒头招招手,示意把绑着的绳子解开。
他和田平把吊篮里的沙包都扔了出去,随着绳子解开,这巨大的绸布口袋真就随着热气蒸腾,离开了地面。
刘钰前世自然是坐过民航的,扶摇直上几千米也见的多了,田平却还是第一次真实体验人能飞起来的感觉。
双手紧紧抓着气球的吊篮,看着脚下的大地越来越远,田平下意识地一展折扇,就要从唐诗宋词里找上一首,抒发此时情怀。
可是扇子展开,嘴却不知说什么好,愣生生憋在了那里。
满口的文采这时候竟是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话,只能随着这几天学到的刘钰的口头禅,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
“卧槽!!!真特么飞起来了?”
眼瞅着旁边的柳树飘飘的落叶就在手边,越过了旁边人家的院墙,石榴树上挂着红果子,一个胖丫头站在鱼缸旁呆呆地指着那个大气球大声吆喝。
不远处远处的钟楼、鼓楼,原本还高不可攀,如今竟是就在脚下。
刘钰意气风发,下意识地就像转头看看身后百十米外的紫禁城。
头才转过去一半,旁边的田平一把拉住他,手里的折扇啪的一下抽在了刘钰的脸上。
“兄弟,你疯了?”
话不多说,一只手死死拉着刘钰,摇摇头道:“西北望!”
刘钰的脸上略微有些痛,却也知道田平是好心,油滑接了一句“射天狼?”
“射个屁的天狼?东南望,那是太液池!那是煤山!那是太和殿!那是咱们能居高临下看的东西吗?你活够了,兄弟我还没活够!”
看着远处的炊烟袅袅,就在脚下朝着西北,田平暗暗松了口气。
刚才脑子一热,想都没想就跳进来。真飞起来,这才想到可怕的可能——万一掉进紫禁城里可咋整?
幸好风向正对,他拉着刘钰,不准刘钰控制不住回头看,呆呆地看着脚下宛若蚂蚁的同窗,仰头看看高高的云朵。
那些房顶的青瓦,从清晰可见的一片片,变成了蒙蒙的一大块;那些耸立的亭台,渐渐化为了一座小小的雕塑。
远处积水潭上的泛舟;曾去烧过香的法华庵;曾驻足过的国公府的大门;曾闹腾过的宛平县衙;曾笑过的欢场;曾拜过的护国寺……
这些曾经见过或是没见过的种种,浓缩成了一幅画卷。
泰兴七年八月十四日的京城,就这样舒展开在两人的眼中,宛若张择端的上河图。
微微摇晃的吊篮让从未登如此高的田平有些晕,可她还是死死握住吊篮的边缘,心里已经忘了高空的慌怕。
只是讷讷道:“你说的没错,若是李太白复生,当会作诗一首,豪情不下蜀道、天姥。”
可惜此时非天宝,皇家姓李却非唐,田平心想,若是李太白在此,乘风而上,升腾百丈,会写就怎样的诗篇?
第十六章 震动
泰兴七年,八月十四。
岁在丙午、月在乙酉、星在奎木、神在西南。
金风阵阵的京城,出了一件大事。
钟鼓楼旁,穿流的人潮像是被凛冬吹过的风化为了冰雕。
整个京城西北角都停滞在那一刻,无数人抬起头,仰望着那个飞在空中的奇怪物体。
孩子伸着手指,跳跃着,呼喊着。
大人用手挡住了刺眼的阳光,有些恐惧,却又不想躲开。
巡街的兵丁站在那里,询问着他们的长官。
护国寺的法师停下了手中的木鱼,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妖怪。
宣武门教堂里的传教士在胸前画着十字,猜测着那是怎样的天启。
曹老公观内的道士手持着木剑,哆哆做法询问玄穹高上帝那是何物。
太学内的学子仰起头,心想着子不语乱力怪神。
……这一幕幕,在气球上看来,只是个小小的黑点。
刘钰抬起头,望向远方。
过了那城墙,过了那山峦,过了那沙漠,便是万里之外。
大顺泰兴七年,明亡八十二年后,西元1726年。
北京城里,人类第一次用放大的孔明灯飞上了天空。
这一年,八十四岁的牛顿深知自己将去见上帝,第一次告诉自传作家那个砸到他脑袋的苹果故事。
这一年,十六岁的路易十五刚刚钦政,来自波兰的妻子将要怀上被三色旗推向断头台之人的父亲。
这一年,十四岁的腓特烈二世在父亲的棍棒皮鞭教育下,整日幻想着有朝一日逃到英国,脱离这如同当兵一样的王子生活。
这一年,神圣罗马帝国和北方的沙俄正式签订了反奥斯曼土耳其合约,第四次俄土战争正在酝酿。
这一年,阿美利加的缅因开始招募志愿民兵猎杀印第安人,一张头皮的赏格最高可以到一百英镑。
这一年,刚刚经历过南海泡沫和密西西比公司两次大股灾的投机者们,再度蠢蠢欲动,准备掀起新一轮的泡沫陷阱击鼓传花,忘记了郁金香的绝望和牛爵爷都搞不明白的股市有多残酷。
这一年,丹麦人白令奔走在茫茫的西伯利亚荒原,准备寻找那处将用他的名字命名的海峡,望见美洲的阿拉斯加。
这一年,欧拉远赴彼得堡,将婴儿般的微积分养大成人,开始思考后世无数大学生头疼的数论、拓扑,并开始将自变量函数、差分、求和等数学符号规范化,并在不久的将来半统数学教科书的符号江山,此万年之碑,风沙不能湮灭。
这一年,孟德斯鸠和伏尔泰游历英国,不经意间的邂逅,在伦敦的咖啡店里,两个人探讨着刚刚出版的《科技百科全书》,盼望着有一日理性与机械可以战胜愚昧的神明。
刘钰没有再试图转头去看看那无趣而又深邃的紫禁城,也不再去想那些大人物会怎样看待今天的轰动。
如此风景,不如静下心来细细赏玩。
是生、是死;是福、是祸。
下去,应该就知道了。
…………
月牙河畔的齐国公府,齐国公田索正在和几个清客翻书。
“禀国公,我等查询了前明的诸多文献,实是没有发现国公所说的‘永宁寺碑文’。”
“永乐九年,亦失哈的确曾作为钦差太监,巡查奴儿干都司等地。宣德七年,亦失哈再去了一次奴儿干都司。但我等并未在书中寻到永宁寺之事。”
“却不知国公是从何处得知?”
这些寻章摘句为生的清客们很疑惑,国公怎么会关注起遥远的苦寒之地?那里苦寒贫瘠,朝中无人肯去,怎么会有人关心前明是否在那立国碑文?
田索皱眉,翻看着刘钰口述、田平笔录的《西洋诸国略考》,心中另有所思。
这本《西洋诸国略考》上面已经有了皇帝的批注,简单的几个字。
“大善。再多写一些来,送入宫中”
这几个简单的字,一点都不简单。
田索作为勋贵,深知前朝土木堡后大明勋贵的鸟样,深知下一辈里必须要抬出来一个能为后辈遮风挡雨的“自己人”。
他眼中的自己人,三品官员的余荫子弟算不上,自然是要找那些开国公侯的子弟。
如今看来,效果不错。
唯独就是那日送上去的奏章,有些让田索看不明白。
在备说了自己和罗刹国的拖延计划后,也加上了关于明朝永乐年间永宁寺的事。
皇帝在永宁寺等字的上面,画了个圈。
下面批注了一句让田索需要揣摩的话。
“勋贵之责,岂在寻章摘句?白山黑水,纨绔谁可立功?”
这是皇帝的批注,问题是这是什么意思?
是夸奖?
是不满?
还是别的?
苦苦思索之际,管家从外面匆匆赶来,也顾不得不得体,连声道:“国公爷,快出去看看吧,这天上,飞来一个妖物!”
…………
皇城。
煤山。
那棵老歪脖子树仍在。
一片石后,满清为了收拢明臣之心,用铁链将这棵老歪脖子树锁住,说自己是来替崇祯皇帝报仇的。
这棵吊死了崇祯的歪脖子树,有罪!
此为罪槐,当用锁链锁住以惩罚,以示满清是为崇祯皇帝报仇而入中原,蛊惑人心。
现如今上面的锁链早已经被小闯王李来亨亲手砸开,旁边倒是立着一块碑文。
碑文的内容,是南明“伪”帝隆武的登基诏书一部分。
呜呼!国家三十年来久不见恤民之实政矣。新饷旧饷,糜烂骨肉于辽东;欠征预征,竭尽脑髓于鞭扑。汹汹止见似仇雠,哀哀谁人是父母!致我百姓,苦极无告。
虽然大顺不承认南明是正统,但是整个南明唯一算是有血性有智慧的皇帝隆武的登基诏书的内容,无疑给大顺提供了许多合法性。
隆武一系的后人,是大顺承认的“二王三恪”,怎么说隆武一系既认了罪,也提出了联寇御虏的方略。
其余联虏平寇的,自是没有什么好名声。更有最后有病乱投医、宫廷全信了天主教写信给罗马教廷求援的那一系,更不可能被承认。
既是南明伪帝的登基诏书都如此写,那便是说朱明皇室逼得天下大乱,吊死在这那是咎由自取,这哪里是什么罪槐?
朱家子孙都承认,那自是坐实了。
老外脖子树不远的路上,大顺泰兴帝李淦正望着那株歪脖子树发呆。
身旁的太监不敢说话,只是小心地站在两旁。太宗遗训的女官们,也在两侧,终究不比当初的幻想,这些女官只是摆设。
因着考虑到避讳等原因,皇家子弟多用一些怪名,免得放个屁都要避讳,故而用了淦这个不常见的名字。
如今李淦登基七年,年富力强,才过而立,尚未不惑。身旁除了那些太监、宫女之外,还跟着几名传教士。
传教士们都黑着脸,低着头。
皇帝李淦的脸色也不好看,旁边的太监更不敢吭声。
今日把这些传教士叫到这里,为的不是别的,仍旧还是天主教礼仪之争。
这件事李淦决心要尽快解决,他并非不知道此时西夷强盛,也并非不知道西夷大有可学之处,但却不想让耶稣会再继续发展下去。
戴进贤更是脸色乌黑,今日李淦下了圣旨:
遣钦天监监正、礼政府侍郎戴进贤,不日使罗马。
不以耶稣会中华区副会长的身份,而是以大顺礼政府官员的身份,面见罗马教皇,敲定这纠结了几十年仍旧夹杂不请的礼仪之争。
戴进贤不久就要前往澳门,乘船回欧洲,带去的是大顺的最后通牒。
如果教皇那边对于礼仪问题再不松口,那么大顺就要禁教,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为了表达大顺的决心,这一次罗刹国使团前来的事,李淦并没有起用那些一直遵从教廷那边意思的传教士。
自利玛窦时代开始,在华传教士就分成两派。一派认为中国教徒那一套都是异端;另一派则认为应该因地制宜否则根本发展不了。
李淦倒是很清楚,如今大顺和西方的差距日益拉开,如果全面禁教,只怕差距会越来越大。
他也不是道听途说,而是许多年前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就知道了。
那时候法兰西国派遣了大批传教士来华,作为太子的李淦也收到了一份礼物。
一个带有简单测距功能的望远镜、一架莱布尼茨发明的二进制手摇机械计算器,皆由法兰西传教士中的头目白晋赠送。
白晋是取的汉名,字明远,号九算居士,通《周易》。赠送的那个有简单测高功能的望远镜,也是大有来头。
那是路易十四送给他有小儿麻痹症的私生子曼恩公爵的,可能是因为曼恩公爵因为小儿麻痹症不太可能篡位的原因,被指定为法王路易十五的监护人和教育人。
这个望远镜是曼恩公爵在巴拉丁王位继承战争中立功后父亲的奖励,白明远曾回法国介绍中国,曼恩公爵便将那个望远镜赠与了白明远。
白明远回来后,又作为礼物,贡给了李淦。
只是这个拥有简单测距功能的望远镜,李淦就能猜到这些传教士的背后,是怎么样的一个技巧精湛的国度,所谓窥一斑而见全豹。
明末时候,西洋人就能远赴万里来到福建,而福建海商却去不得西洋,这其中的差距一目了然,不必讳言。
所以这纠结了几十年的礼仪之争,哪怕是教廷那边已经派过一次全权特使来华斥责在华传教士是异端,李淦依旧希望做最后的努力,让教皇放弃那些中国不可能接受的教条。
然而今日一番交谈,还是什么都没辩出来,那群传教士和朝中大儒们一样的艮,在一些事上并不退让。
李淦越发烦躁,猛想起来这几日看的《西洋诸国略考》说的一件事。
忽然驻足,就问戴进贤、白晋等人道:“昔年伊斯坎达尔灭波斯、伐身毒,号万王之王,俟后,此号传于萨珊波斯。萨珊波斯末代王子卑路斯流亡大唐,任波斯都督府都督、右威卫将军,献万王之王号予唐高宗。”
“如今我大顺延唐之社稷,朕既为天子,称basileustonbasileon可乎?”
此话一出,几名传教士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呼道:“不可!那basileustonbasileon乃我主圣名……”
话刚出口,戴进贤便知道不对,脸色剧变。
李淦似是早就猜到了传教士们的反应,心说翼国公家的老三,果然没说错。
他也没有盛怒,只是哼笑一声。
伊斯坎达尔便是亚历山大的中亚译名,早在传教士们来华之前,草原上便多有此人传说伊斯坎达尔的功绩,李淦自是知晓,却不知唐高宗还有这样一个典故。
眼看这些传教士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李淦冷声道:“你们整日说要宽容,要宽容,你们何曾宽容过?”
“那前明在宣武门给利玛窦修了教堂,我大顺立国后,宣武门前的教堂也不曾拆除,反倒容你们扩大。”
“却不知你们能不能在梵蒂冈的圣伯多禄大教堂对面修建个周公庙、道士观、尼姑庵?”
“明亡之时,你们为谁是异端血战三十年,如今却只说让朕宽容。那朕派和尚、道士去梵蒂冈传教,教廷可能同意?”
“只让我天朝宽容你们,你们却不肯宽容他人,这是何等道理?”
说到气急处,戴进贤等人噤声不敢言。
均想这中国皇帝纯属废话,去罗马盖尼姑庵、周公庙,肯定是不行的,更别提在圣保罗大教堂对面盖了。
问题是大顺皇帝的话也没错,那宣武门教堂,就在前明的衍圣公在京府宅的对面,不亚于在圣保罗大教堂对面盖个周公庙。
戴进贤等人很清楚皇帝的态度,可心里却觉得你们都是迷途的羔羊,我等可以在这里建教堂引领你们走入天堂,你们去罗马盖庙那便是玷污圣地了。
只是心里如此想,嘴上自是不能说,只能低头不语。这赐往煤山、太液池随驾观景本是莫大的荣耀,如今却成了放在火上烧。
李淦心情不好,正要下山,猛然抬头,只见西北角飘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浮动在半空之中。
就在紫禁城外,看起来约莫隔着个三五百步,极其巨大,飘在半空。
“此何物也?”
第十七章 缩头王八生了个横行螃蟹
高大的紫禁城城墙,是皇权最后的屏障。
可如今,那黑乎乎的飘在空中的东西,竟是越过了太和殿的屋脊。
李淦一惊,随后唤来身边的亲卫和太监。
“速去西城兵马司,查探清楚这是什么。另去孩儿军那里,着孩儿军前往西城查看!”
孩儿军正是皇帝的亲军,大顺辗转于明末的时候便已创建,多以战死沙场的老兵子弟充任。
李来亨继位时,也正是靠着手里的孩儿军稳住了局面,熬死了那些勋贵大臣。
自大顺克复北京后,这孩儿军也一直保留了下来,遴选各地战死的兵将之子充于其中,做皇帝亲军。
同时也因着前朝锦衣卫的名声实在不好,可又着实不能没有,这孩儿军也有一些前朝锦衣卫的职能。
旨意既下,太监和身边亲卫急忙去做。
李淦却不慌不慌地靠近到那棵老外脖子树,叫人取来白明远赠送的望远镜,驻足观看。
相距数里,自不能看的纤毫毕现,可依旧能看到那上面似乎有两个人。
既看清楚了上面是人,而非鬼怪,李淦便不担心。
自己为人见天子,既是人,那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倒是人怎么能飞到天上?莫不是这世上真有神仙飞升?
老歪脖子树正可遮阴,李淦看的津津有味。
既是皇帝下旨,孩儿军和西城兵马司的人行动便快,很快在李淦的千里镜中,那个奇怪的飞天物件就朝着西北方飘去。
不多时,有太监气喘吁吁地来报。
“启禀陛下。那是翼国公第三子刘钰,参诸葛孔明之孔明灯所制,可载人飞天。”
“他在那孔明灯上,另有齐国公之第二子田平亦在其上。其余诸人在下观望,有襄国公之子、英国公之子、靖国公之子、辽阳侯之子……”
“据言,那刘钰这几日读国朝史书,见昔年太宗攻荆州之难之险,不由忧思,便制成了此物。并说若是当年便有此物,便可窥见荆州城中防御,太宗攻荆州定可更易一些,那叛将狗贼郑四维亦早悬首矣。泽侯、磁侯、汝侯等也不必身中数创险没于军中,勒克德浑亦可斩杀的容易些……”
荆州之战,是明末的转折点。叛徒郑四维降清,九宫山李自成被杀,陕西辗转到荆襄的李过没有整合余部的声望、南明隆武朝招抚、何腾蛟废物一个放开大顺余部的侧翼……
大军屯于荆州城下久攻不下,勒克德浑率领八旗精锐来援,大顺余部岌岌可危。
要不是李过未卜先知,围城打援,设伏阵斩了勒克德浑,可以说大顺就只能委身南明当忠贞营了,最终困死在夔东山区。
勒克德浑既死,多尔衮又因为李自成死在了九宫山,放心大胆地下了剃发令,荆州一战后局势大为改观。
山东谢迁、榆园军起义;陕西孙守法等部围西安;山西姜襄又又又叛了;江南奴变铲平王起义支持大顺;赣西矿工起义投身大顺……
天下人其实都知道,如今国朝虽名大顺,实在可称新顺。
旧顺即便打赢了一片石,当皇帝的也是李自成一系;而新顺的立国之战当属荆州之战,李过虽是李自成的侄子,却比李自成还大四岁,更不可能轮得到义子李来亨一脉继承皇位。
提及此新顺立国之战,旁边又是吊死崇祯的老外脖子树,即便有罪,只怕也终究轻上三分。
况且,李淦只是微微一怔。
既是知道都是些勋贵子弟在玩闹,又是人而非鬼,且又有此番大义之言,也就不必担心。
既是人,便要归天子管,翻不了天。
只是这个名字,让李淦大为吃惊。
刘钰的名字,这几日他也常听,齐国公送来的《西洋诸国略考》与永宁寺之事,都与此人有关。
他仍旧错愕,关键不在此,却在彼。
“你是说……为首带头的,是翼国公家里的?”
身旁的太监深知皇帝心事,这话一说,便知其中意思。
做太监自是要会捧哏,便笑道:“万岁,老奴没有听错,正是翼国公家里的。这可真是……泥胎里蹦出个猴子了。”
李淦闻言也是哈哈大笑。
心想,朝中谁不知道?那翼国公刘盛是属王八的,缩头缩脑恨不得始终缩在壳里,生怕担一点儿事,谨小慎微到了缩头缩脑的地步。
老王八竟能生出来个横行无忌的小螃蟹?
倒是好大的胆子,也不怕御史参他们个窥视禁宫之罪?
这小子真是翼国公那缩头老王八的种儿?
这可真是奇了,也真是泥胎里蹦出个猴子、老王八生了个螃蟹。
憋住了笑,之前被传教士闹腾的不爽的心情大为好转。
贵为天子,心里想的那些吐槽的话却是不能开口说出来。
又取出望远镜看了几眼,那东西随风飘荡,朝着西北方而去,渐渐远了。
放下望远镜,李淦竟有了心情开玩笑,笑道:“今日我若不说话,翼国公、齐国公家里,怕是吓得饭都吃不下,定是鸡犬不宁。”
“着令,叫西城兵马司出面维系城中秩序,再去把那几个娃娃送过来,叫他们在午门外候着。你也速派几个人,去各家府中一趟,这帮不知轻重的小娃娃,这是要吓破他们老子的胆。”
太监领命而去,李淦又回头看了看那几个传教士,面色渐冷,扔下一句话。
“汝等可将朕的话,仔细琢磨,多加反思。戴侍郎,朕等你的消息,但愿你回来,还是我大顺的侍郎!”
撂下这句话,也就不再管这些传教士,自有太监们领着他们离开。
…………
什刹海旁,那十几个被刘钰诓骗过来当肉盾的勋贵子弟吓得脸都白了,带队过来的孩儿军军官也是圈内的人,根本不知道皇帝在景山笑了。
馒头和那几个花钱雇来的壮汉,更是趴在地上不敢说话,孩儿军的军官踢了一脚馒头的屁股,骂道:“还不速速回去告诉国公?这事你们谁也担不起!”
这已然算是放水了,日后免不得对面要给个千百两银子的谢礼。馒头赶忙爬起来,骑上旁边的马,匆匆就往家里跑。
到了门口,连滚带爬地去了外书房,一进去就跪在地上,哭喊道:“国公,国公!坏事了!”
刘盛正和几个文人清客作诗,见馒头连滚带爬地进来,自是先吓了一跳。家教严苛,若无大事,这些下人小厮哪里会这样放肆?
“三爷……三爷出事了。”
哭喊着嚎了两句,那些清客们也都有眼力价,纷纷告辞。刘盛一听是自家老三,心里咯噔一下,连声发问。
“三爷效仿孔明灯,做了个大的孔明灯,能带着人飞到天上。和齐国公、襄国公家的几个公子在什刹海边玩,就飞到了天上。这刚飞不久,孩儿军就来了,说是惊动了宫里,万岁下的旨意来捉拿……”
“什么?”
刘盛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狠狠地跺了一下脚。
自己千般小心、万般谨慎,就怕出什么事。这可好,自己养了个儿子,可真是做出了好大事,连宫里都惊动了?
这还有好?
况且听馒头这么一说,那玩意是个能飞天的,居然就敢在什刹海边玩,那里离着禁宫可也就百十步啊,这不是作死是什么?
窥探禁宫?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馒头也知道出了大事,心里慌得不知该怎么办,刘盛连声喝道:“来人!来人!”
“把这个混犊子玩意儿绑起来,扔进马棚关着!老三屋子里的人,一个也别放过,全都捆起来!”
“速速准备车马,我要去宫里请罪。去问问老三屋里的人,都谁知道这件事,问出来,回来后全都打死!”
连声下了命令,早有几个壮汉冲起来,把吓得不敢动的馒头拖走。
真要是坐实了“窥探禁宫”之罪,纵然自己能脱身,那也保不住老三了。该扔的扔,该弃的弃,保住家里勋贵才是真。
到时候,老三房里的那些下人、丫头,知情的都要治罪打死,不知情的也得扔到外面,万万不能留。
只要坐实了这件事是瞒着他的,就有回寰的余地。
惊慌失措间,就听到外面又有人跑来道:“国公,宫里来了位公公。”
刘盛只觉得一口气堵在了心口,双手竟是有些颤抖,连忙道:“快快快……摆贡、焚香……”
那下人却道:“那位公公说只是传一句话,还请国公赶紧过去。”
打开国公府的大门,迎了外面的太监进门,一边领着去正堂间,那太监只道:“传陛下的旨。”
刘盛赶忙跪倒在地,等了好半天,就听那太监憋出了一句奇怪的话。
“翼国公可看看《三国》,简雍劝昭烈帝禁酒事。”
等了半天,也没有再多的字。
刘盛只觉得眼前有些黑,之前一直憋在身上的汗,一下子滚了出来,瞬间湿透了衣衫。腿也有些软,昔年战场上血溅了一身也从未如此过,缓了好半天。
他既喜欢读什么英烈传,三国自然也看过,这故事很好理解。
刘备禁酒,凡是家里有酒具的都抓。简雍随便指了路上一对人说,这俩人要行一些淫事,赶紧抓起来。刘备问你咋知道的?简雍说,这个男的有工具。
长松了口气,刘盛知道没事了。他最怕的,就是有御史借机说“窥探禁宫”。别的都是小事,这个可说不清。
既是皇帝让太监来传了这么一句古怪的话,刘盛终于放心了。谢恩之后,起身,旁边的下人赶忙递过去了金子。
“公公辛苦。买些茶水吃,润润喉咙。”
两个沉甸甸的大金锞子往手里一坠,这可是大手笔,莫说买茶水吃,既是买个小茶馆也无问题。
太监也知道自己身份,不可能在翼国公面前拿架子,况且之前皇帝在景山的神情他可都看在眼里,只怕这件事不但无过,恐怕还是好事呢。
既如此,便道:“国公可放心就是。”
刘盛擦擦汗,问道:“犬子何在?”
“陛下正叫人去寻,与齐国公公子、襄国公公子等,一并去午门候着。陛下还称赞了一句,若有此物,日后攻城拔寨,则可尽窥城中底细。”
一句话,让刘盛的心彻底宽了下来,可心里的疑惑更多。
他只是谨慎,却老谋深算,有些事,一想便通,可今日的事,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老三的确不能袭爵,可老三在武德宫里的学业评了个上上,京中勋贵子弟里最有可能入上舍的。
就算不能袭爵,能入上舍,将来分出去那也是前途无限。混得好一些,也未必就差了。
就老三那脑子,能不知道什刹海离着禁宫就百十步?
别人不知,他既是做出来的,便知道那东西真能飞。难不成不知道飞起来就比太和殿高?
他在试探什么?
实在猜不透,想不通。
到底什么东西,值得他用命,用爹娘兄嫂乃至国公一族的富贵地位来试探?
第十八章 归化
刘盛自是想不通,因为他根本也无从想到,刘钰不惜坑爹害娘,只是为了试探大顺对于新事物的接受程度。
刘盛更是想不到,刘钰已经做好了真要是大顺接受不了新事物,就准备细软跑去南洋闯荡的可怕想法。
刘盛终究是这个窠臼中的人,不知道未来的可怕与世界的广阔。
他爹刘盛那是猜不透刘钰的想法,一同在热气球吊篮上的田平,则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和那些武德宫的同窗,都被刘钰拿来当枪使。
只是首次飞升、野史留名的诱惑不小。飞到天上的感觉,与登高远眺的感觉截然不同,当真有那么一丝凭空御风、拨云弄月的感觉,田平胖乎乎的脸上满是兴奋。
紫禁城被远远抛到了身后,也不用担心回头不小心就犯了大忌,可田平也很快发觉问题有些不对。
气球飞的不高,灭了火之后,开始缓慢下降。
如今已经飞出了京城的内城,在城市的西北边转悠。
眼瞅着要飞到昌平了。
气球下,可以看到一队人马,一直追着气球跑。
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下,田平哎呦怪叫一声,看出来了孩儿军的旗帜。
“守常兄,出事了。下面孩儿军一直跟着咱们呢。”
孩儿军可是皇帝亲军,有些职责又和前朝的锦衣卫重合,田平心里不免有些慌乱。
刘钰暗笑,心想这么大的事,这要是孩儿军不出动,那才有鬼了。
但既是孩儿军出动了,可见这件事的确是惊动了宫里。
是福是祸,下去后用不了多久就可见分晓。
他最烦的就是等待。
尤其是这像是赌骰子,身家性命都压上了,若是要睡一觉明天才能掀开骰盅,别说急性子的人,就是普通人当晚也非疯了不可。
绸布的热气渐渐散去,空大的布口袋终于撑不住两个人的体重,从什刹海飞出了十几里,终于缓缓落在了一片玉米田附近。
三十多个孩儿军已然在这里等待,马匹等的太久,都在那尥蹶子,踢踢踏踏的。
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脸上留着生过天花的麻子,这也是个命大的,生了天花居然活了下来,这辈子更是再没有天花之虞。
青色的缎子服饰,上面绣着四个脚指头的类似于蟒的动物。只不过可能品级不够,等级森严之下,把蟒的尾巴改成了鱼尾巴。
头上戴着毡帽,颇像是当年李自成的打扮,很标准的孩儿军打扮。
这个脸上满是天花留下麻子的军官可能是等的有些不耐烦,正在那抽烟,翠玉的烟嘴子已经熏得略微发黄。
看到刘钰和田平下来,把手里的烟荷包装好,磕了磕烟斗往腰间一别,像一头熊一样摇晃到了两人面前。
“二位公子,可真是让我好等。二位做的好大事,俺们孩儿军一次出动了数百人。亏得你们在天上,满城都知道,若不然明天不知道会传出怎样的谣言。”
略微辨认了一下,这应该是个五品官儿。看身上的挂饰,应该有个轻车都尉的勋位。勋不是官,是砍人砍出来的军功,轻车都尉是勋位,类四品品级,但官只是五品。
虽然刘钰和田平都是勋贵子弟,可如今还在武德宫上学,又没有袭荫什么官职,只能先行行礼,嘻笑道:“大人辛苦。”
勋贵多有纨绔,可也没资格在孩儿军面前纨绔犯浑,这是皇帝亲军,颇类前朝锦衣卫,犯浑纯属作死。
满脸麻子的军官挥挥手,冲着手下的人喊道:“把那怪东西拉住,叠起来。”
吩咐完正事,自己先跑到了那个被拉住的绸布口袋旁,歪头瞅了半天,骂道:“我只当是什么,这东西居然能飞?”
踢了两脚,这才又和刘钰道:“我倒不辛苦,倒是二位公子得辛苦一趟了。二位,别站着了,上马吧?陛下有令,让二位去午门候着呢,你们的伙伴都在那跪着呢,就等你俩了。”
话本里常有推出午门斩首的故事,虽说两人的级别还不够推出午门,听到午门俩字,田平还是一哆嗦。
出得门来,身上也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田平咬咬牙从腰间把一块玉佩拽下来,悄无声息地递到了那军官的手里。
“大人,能不能透露下,这到底是怎么了?”
军官却不收田平的玉佩,一推手道:“二位公子也别问我,问了我也不知道。既是有胆子做出京城震动的事,难不成没胆子去扛着?”
可能是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又或者是福是祸也难说,在没有明确的命令下他也不好把事做绝,日后不好相见。
便又转了下语气道:“我是真不知道。京城这么大,我就是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军官,哪里知道轻重?二位去了午门,自然知晓。上马吧。”
两匹马早已预备好,田平在热气球上时候的意气风发彻底没了。
他骑不得马、开不得枪,看着在那尥蹶子的马,还没上去腿就有些哆嗦,只好道:“那个……能不能给我弄个马车什么的?我……我不敢骑马。”
一句不敢骑马,把那军官逗笑了,眼神中顿时多出几分鄙夷之意。看看四周田野,语气也就多出了几分嘲讽。
“此地已快到昌平,马车没有,倒是有百姓的驴车。远处便是高粱河,你真个儿要坐驴车?”
这语气里满满的嘲讽。
高粱河不是嘲讽,驴车也算不得嘲讽,可高粱河加上驴车,那就说不出的嘲讽。
高粱河驴车战神的故事,田平还是知道的,听对方这么一说,咬咬牙挪到了旁边的马旁。
硬着身体爬上了马,僵硬的像是一尊石雕,身子前倾恨不得趴在马背上,小心翼翼,生怕再掉下来摔断了腿。
刘钰没有摔过的心理阴影,大大方方地上了马,浑然不当回事。
反正这事刘钰早有盘算,拉上这么多勋贵子弟一起,就是为了有人垫背,最多也就是圈进回家读书,还能怎样?
昂首挺胸在马背上,与那个麻子脸的军官并肩,混不吝的神色,让麻子脸的军官也是有几分佩服。
“翼国公公子果然胆子大。这样的阵势,寻常人腿都要吓软了。”
后面趴在马背上的田平一听这话,心里憋气,可心里这一关怎么也过不去,想着自己趴在马背上的狼狈模样,终究咽下了这口指桑骂槐的气。
刘钰扬了扬鞭子,笑道:“笑话,我有什么可怕的?纵览《大顺律》,我一不犯法,而不作恶,如今朗朗乾坤,陛下圣明,为何要怕?”
麻子脸军官心道你还在这装犊子呢?我看你还能装多久。
今天京城轰动,孩儿军数百骑四出,若在以往这架势,定有人以为又有哪家官员被抄家。
况且而言,就拿《大顺律》来说,倒是说了谋逆之罪如何处置,但如何算是谋逆那可不是举着《大顺律》能说清楚的。
再一想,更觉得刘钰这厮颇为狡猾。上来就先说什么朗朗乾坤、陛下圣明,这话倒是没法往下接了。
麻子脸军官琢磨了一下,竟是笑了出来。
说是吧,那一会要是陛下震怒治这群人的罪,岂不是等于打陛下的脸说其不圣明?若说不是,那更作死,难道如今不是朗朗乾坤陛下圣明之世?
刘钰浑然不当回事,想着回去的路还长,又和这军官闲聊起来。
“却不知道大人哪里人啊?”
军官倒是坦然。
“某叫骄劳布图,汉名叫舒图。家父原在翰朵里卫做折冲都尉。后来西北有乱,征松花江折冲府府兵,家父在西北为国尽忠。我也没堕了家父的名头,西北尸山血海里趟了十年,如今有个轻车都尉的勋位。”
他没说官职,反倒说起来砍人砍出来的勋位,这也算是一种骄傲,隐约间还有些嘲讽的意思。
官可以封、可以荫,勋只能打。
最开始出于对那些勋贵的恐惧,他还有几分客气;等看到田平不敢骑马,心中就颇为不屑。
如今更是把这份不屑挑明了:老子的官职勋位,那是一刀一枪尸山血海里打出来的,你们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借了祖辈余荫的纨绔。
大约是这话听着有些不顺耳,在马背上的田平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加上刚才的那些气,便阴阳怪气地问道:“哦,翰朵里卫?岂不就是靖康耻的五国城?”
骄劳布图祖上是归化的鄂伦春人,所谓的生女真。
骄劳布图,石头之意,所谓贱名好养活,应该是当年平辽东时候就归化的,都取了汉姓。
靖康耻、五国城,女真,这几个词夹在一起,田平的话就格外刺耳。
“你这是何意?”
“没什么,就是有感而发,忽然想起。”
听到这夹枪带棒的话,军官冷声道:“前明总兵满桂,殉国之前,想必也想到了土木堡?永乐年间跟随永乐帝扫北的永顺伯脱欢,扫除北元深入奴儿干时,想来也定是想到了崖山海战。”
一句话,把想找回场子的田平怼的无话可说。田平万没想到这个归化的索伦人竟然还读过书。
此番对话后,气氛就尴尬起来。
麻子脸的骄劳布图再也不和刘钰、田平说话,板着个脸,竟是带着怒气喊了一声:“快一点!陛下叫你们在午门候着,难不成要挪到下午?”
刘钰暗笑,心想田平这算是没找回场子踢到铁板上了。
回头看看僵硬着身子在马背上汗流浃背的田平,听着骄劳布图让加快速度的命令,心说这可真是现世报了。
控着马来到田平身边,照看着身体僵硬的田平,小声道:“过了,过了。”
田平亦是知道刚才说的话有些重了,也亏得自己的爹是个公爵,若不然就刚才那番话,非得被打个半死不可。苦笑着摇摇头,却也没有道歉。
第十九章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回到了内城,骄劳布图先带着刘钰两人去銮仪卫那交差,早有内宫的太监在那等着。
承天门伫立,前世刘钰在广场上玩过几次,这一世还是第一次过外金水桥。
他是白身,封建礼制之下,只能走最右边的桥,否则就是僭越。
过了承天门,进了午门,二十多个被他骗来看热闹的武德宫学子整整齐齐地站在了内金水桥前。
旁边有礼官和太监,这些人一个个低头站着,连个屁都不敢放。
那是真不敢放,放屁也算是君前失仪。更不要说回头张望。
这些人算是飞来的横祸,哪里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连孩儿军都惊动了,还被押送到了午门内,一个个胆战心惊。
刘钰忍不住想到了《国产凌凌漆》里排队等着枪毙的场景,真怕这时候有人回头喊一句“看什么,就等你了……”
还别说,那群人里还真就给他和田平留出了位置,而且是很靠前的第一排。
等他过去,这些受牵连的心里既是害怕,又是埋怨。
可这时候也不敢说话,只能在那等着,心里不知道骂了多少句娘。
过了内金水桥,就是太和殿。
他们没资格去那里,只能内金水桥外等皇帝。
有太监见人已经全了,自去里面知会一声皇帝。
不多时,銮驾到来。和刘钰一起的都是武德宫的学生,多是勋贵子弟,即便不是勋贵子弟,皇帝也曾去过武德宫,各项礼仪他们还是知道的。
顺承明制,见天子不是三跪九叩,而是五拜三叩首。
刘钰心里很是不满意,学着阿Q的心态,心里骂了几句,身体却很老实地随着内监女官那尖锐的声音做出了动作。
“拜!”
一声拜,二十多号人一起,把手朝着头顶微微一举,左手压在右手的上面,随后躬身,弯曲膝盖,跪在了地上。
头贴在了手背上,双膝跪地,这算是一拜。
“兴!”
又是一声喊,站起身,完成了一拜。
连续五次,算是完成了五拜,最后跪在地上咚咚咚地又磕了三个头,算是完成了三叩首。
叩首完成,起身之后,太监又喊了一声“跪!”
一群刚站起来的人又都跪下,别说是他们,以《明实录》里的记载,便是皇帝单独召见阁臣重臣,那都是要跪下说话答话的,怎么可能站起来说话。
刘钰跪的膝盖有些疼,暗地里不知道骂了多少娘。
这宫殿内的石板又硬,秋老虎的天气穿的又少,膝盖估计早已淤青。
既是皇帝在前,他也不敢偷眼看。这要是被发现,又是大不敬之罪。
只能低着头跪在地上,眼神也不敢乱飘。更别说观察下皇帝是胖是瘦、脸上有没有痦子、眼睛是不是一个大一个小之类的。
身后热辣辣的太阳照的后背都湿了,皇帝李淦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就坐在前面,一句话不说。
李淦打量着跪在他面前的一群年轻人,早有女官指出了谁是这一次京师轰动大事的“罪魁祸首”。
打量了一下,今天引发京城轰动的翼国公第三子刘钰,看起来也就是十七八岁。
身量未足,但因为国公府里不缺肉吃,长得很结实。
个子很高,有那么点翼国公年轻时候的模样。
李淦不准备为难这些人,不过今天的事倒是可以试试这群年轻人的胆魄。
刘钰的名字这几天他时常关注,主要是齐国公那边送来的《西洋诸国略考》让李淦极为在意。
朝中不是没有传教士,传教士也不是不知道西洋诸国的名目,但传教士们所说的和李淦想知道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刘钰写的内容,比之传教士说过的,也深一些。
更为关键的是脉络清晰,甚至用了一种李淦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分析方法。
写的不像是纪传体的一家私史,而是从民生、贸易、宗教等领域,大致地介绍了一番西洋诸国的脉络。
这是刘钰前世历史教科书的史观和方法,在这个时代自然有那么一丝“惊为天人”的意思。
从那本小册子里,李淦才算是弄清楚一些时常打交道的诸如荷兰、葡萄牙、法兰西等国脉络清晰的历史,以及他们为何能够出现在万里之外贸易,还有地理大发现之后诸国走上的一条和诸夏截然不同的道路。
传教士说的那些东西,就差得远了,看待历史也没有这样宏大的视角。
更像是《后汉书·西域传》里,对罗马的介绍,泛泛而谈,颇为空洞。
刘钰的这种前世习惯的宏观的视角,正合皇帝的心意。
配上小册子里粗陋但却能看出轮廓的地图,李淦确信这个刘钰在这方面是下了苦功的。
更难得是看待事物的角度与他人截然不同,一些之前觉得混乱的地方竟是醍醐灌顶。
那本小册子是刘钰口述、田平修饰的。论及辞藻、用典、文笔、字迹,十个刘钰也赶不上,也正是经过了田平的修饰,才让皇帝看起来极为舒服。
今日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说大。
超越太和殿,站到了皇帝的头顶上,这算什么?
在上面窥探禁宫,看没看先不说,能不能看又是另一回事,这是否有谋逆之心?
说小。
勋贵子弟,不学纨绔,心忧国朝边疆战事,以生平所学,复诸葛孔明之妙,载人飞升,日后攻城可凭此物观察城中布置,是为大功,其心可嘉。
几个小孩子,不知轻重,玩心太重,飞到天上的诱惑谁也抵挡不住。一群孩子玩闹,又能多大的事?
政治的关键不是事实,而是怎么看待事实。
李淦没有借机动勋贵的意思,如今还需勋贵维系平衡,加上前明石亨边将入京的教训,这件事自然也就是小事。
甚至,他有些好奇,那种载人飞升的东西,上去后是一种什么感觉?
然而他也清楚,那东西很危险,御史言官朝中大臣肯定会死谏。
自己真要是一意孤行上去体验一番,少不得要在史书里留个明武宗那样的评价。
心中多多少少有些遗憾,再看看跪在身前的刘钰,终于用一种半开玩笑的心态,冷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啊。若是刨出来,怕不是要比鹅卵还大?”
一句半开玩笑的话,在跪着的人听来那就不是一回事了。
话音刚落,后面有个人就跪着在地上趋行几步,从后面跪爬到了旁边,以头抢地道:“陛下明见!我等知罪。只是此事,我等皆是受翼国公之子刘钰所邀。”
“他于武德宫中便说,要我等看个神奇之物,还说什么便是李太白复生也定会吟诗一曲。我等实在不知他弄的是什么,只当是去看热闹,便一同去了什刹海。”
这一句话,把自己的关系撇清了,也把刘钰直接点了出来。
旁边女官小声提醒这是什邡侯之子,这是姜襄后裔,这侯名也封的很有意味。
李淦本来心情不错,可听什邡侯之子的一句话,火气腾地一下上来了。
前明土木堡前后,勋贵就彻底烂了,以至于引边将入京,闹出许多事来,后期更是指望不上。
想着本朝有武德宫,勋贵子嗣至少烂的能慢一点,可……
看着什邡侯之子,李淦心里不禁觉得有些面目可憎。
心想此人不堪用,什么事就先撇清干系,没有半点胆子。
这件事到底是谁主使的、具体是怎么回事,还需要你来告诉我?
便是脱罪,都找不对方向,当真废物。
李淦忍不住哼了一声,反问道:“你既知罪,朕问你,何罪?”
“呃……”
什邡侯之子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如今都惊动了孩儿军,被抓进了午门,有些之前没想到的事也一下子想到了,心都凉了半截。
可怎么说呢?
什么罪?
说是惊了圣驾、有可能窥探禁宫?
那就是知罪而犯罪,罪加一等。
你都知道会有这样的罪名,你还跟着去看热闹?而且也没有出声阻止,这不是大罪吗?
若说不知道?
那就是心中无君无父,居然想不到飞到天上是僭越,证明你心里没有君王。
心中无君,不知尊卑,可谓非人!
知道也不是。
不知道还不是。
什邡侯之子的后背一下子全湿了,刚才只是想着撇清关系脱身,哪曾想到这个后果?
这时候是知也不是,不知也不是,只能一言不发,头咚咚地往地上磕。
听着耳边传来的磕头声,刘钰也不敢有和骄劳布图说话时候的傲气,说什么《大顺律》没说不准玩热气球之类的屁话。
只能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沉默是最好的应对方式。他是铁了心试探到底的,不合心意,自有别样打算,当真是有恃无恐,毫不担心。
旁边的头磕了半天,李淦觉得也差不多了,这才道:“既说不出,朕来告诉你们错在哪!”
“那东西既是能飞,听说也需热气火烛。京城百万户,皆为木楼,一旦有误落下火种,又将如何?”
“京城繁盛,摩肩接踵,人流穿息。你们飞到天上,众人不知何物,定以为乱力怪神,惊慌踩踏,又将如何?”
“前朝三大殿失火翻修,天启年间靠魏阉敛财,耗银六百万两,以致九边欠饷。若是真失了火,你们虽是钟鸣鼎食之家,可谁能拿得出六百万两?就算拿得起,又有谁敢拿?”
话音才落,一群人全都松了口气。
唯独什邡侯之子磕的满头是血,惊愣了在那里。
第二十章 会通中西,以求超胜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这句话他们时常听说,可今日才算是切身感受。
一群人年纪虽小,但都是公侯府里长大的。
秽烂之地,人心难测,自是能听出弦外之音。
今日这件事,要是抓着“窥探禁宫、僭越大逆”的罪名,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受牵连。
但皇帝把这群人抓过来,跪在金水桥前一排,半天就说出了这么个理由。
就这?
如此一来,在场的人哪一个还不清楚?
这是准备从轻发落。
既是说怕失火、怕踩踏,那显然就可以说这些人年轻,不懂事,不知深浅。
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还没发生。
年轻人嘛,办事孟浪,算得什么事?
唯独什邡侯之子,事情还不清楚之前,就先跳出来撇清关系,日后在圈子里也别想混下去了。
若早知是这样的罪名,无论如何也不会跳出来的。
刘钰听皇帝这么一说,心下一松。
没给安一个窥探禁宫的罪名,那看起来这皇帝还不是那么混蛋,只是不知道日后这东西会不会被禁?
不那么混蛋,距离开明,相差甚远,这一点刘钰还分得清。
一旁的田平听完这话,却是抓住了机会,顺棍而上,连忙道:“陛下,我等知罪了。坊间言,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我等年纪轻轻,想的太少,远不如陛下所忧所虑之深、之远。若非陛下提点,我等哪里能想到?”
“《国策》云:亡羊而补牢,犹未晚也。然终究不如陛下,未曾亡羊,便先补牢。此《诗》所以言: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陛下洞悉明鉴,我等万万不及。”
这马屁拍的,从战国策拍到了诗经,刘钰心中大呼专业。
李淦平日里马屁不知道见了多少,刘钰心里可以称赞一句专业,李淦听来也就不及格的水平,尚需历练。
只是他今日心情大好,并不准备惩处这些人,有了这种心态,田平的马屁也就堪堪将就。
他见田平和刘钰跪在一起,都在最前排,知道这是和刘钰一起“飞升”的齐国公之子田平。
也知道那本《西洋诸国略考》里此人也有一份功劳,便笑道:“你倒是和那刘钰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若是今日出了事,你也有大罪。倒是听齐国公说起,你骑不得马、放不得铳,听到鞭炮声就吓得往被子连钻,怎么今日倒有胆子飞到天上?”
田平确信自己听到了皇帝的笑声,心下之前的种种不安,瞬间云散烟消,放松下来。
本想着今日可能要舍命陪君子,和刘钰一起受罚。
现在看来,皇帝心情不错,很可能不但不罚,竟是要赏?
最起码皇帝居然听过自己的名字,还知道自己的缺点,虽然是拿缺点开玩笑。
可这已经不是《春秋》里开臣子玩笑就要弑君的时代了,田平心想,陛下拿缺点开玩笑,那是瞧得起自己。
于是顺着皇帝的话道:“刘钰邀我飞升,他言西夷亦无人行此手段,我二人便是天下第一个飞升天上的人。情怀激荡之下,也就忘了害怕。便想着日后此物传出国外,西洋人飞升时候,免不得要想此物源于我天朝,大有光彩。”
这话里颇有一些天朝上国的心态,李淦本来被传教士的事憋了一肚子火,听田平这么一说,竟是开怀大笑。
笑声爽朗,许久才停,又将目光转到了跪在地上许久的刘钰。
“听闻,你是忧思边疆战事,才借孔明之故智,做出此物?既是如此,亦算有心了,勋贵子弟,当一心为国,这是极好的。只是,此物纵然有用,自有工匠去做。朕听闻你在武德宫里,各科皆为上等,多把心思放在学问上,日后才可为国尽力。”
这是极大的夸奖。
旁边一起的人均想,守常兄这是撞了大运了,不但无过,看样子竟是简在帝心了。
日后怕不是前途无量,翼国公家里这是又要出个人物了?
虽然武德宫里若能入上舍,评上上,那是堪称魁首,与状元同级的。
可刘钰此时终究只是个内舍生员,竟能入得陛下法眼,还去打听了成绩,这其中的意味可是大大不同。
尤其是那句“日后才可为国尽力”,这是一句极为难得的勉励啊。
同样的话,从皇帝嘴里蹦出来,那意义可是大不一样的。
众人心里多有艳羡、嫉妒。
唯独刘钰听了这话,心里略有些不爽。
心说到头来还是“樊迟问稼、子曰小人哉”的那一套?
今天这事既然没有大问题,也都走到这一步了,刘钰狠下心,回道:“陛下,我闻蒙元时候,西域人阿老瓦丁,善铸炮,乃封万户。工匠亦可封侯。”
“蒙元虽胡朝,然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此事亦可为鉴。”
“兵书、礼仪、大义,自有大用。然纵算卫霍复生、孙白重现,以秦汉之兵器,又岂能敌得过如今火炮大铳?”
“我以为,发明火铳火药之人,其功不下卫霍。此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史书竟然无名,实在可惜可叹。”
“若卫霍复生、孙白重现,以如今火铳、火炮,精熟之后,一样可以纵横天下。”
“此前明徐光启所以言:会通中西,以求超胜。我以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师夷长技以制夷,如此国运方可昌盛久远。”
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如明镜一般。
心想若是如此,国运自是昌盛,但一家一姓的帝王怕是用不了百年就要滚蛋了。
他有个喜好西学的人设,这番“会通中西、以求超胜”的话从他嘴里说出,便一点都不违和。
李淦琢磨了一下后半句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八个字,总觉得有些不对,似乎和刘钰说的不是一回事。
按刘钰说的意思,就算是卫青、霍去病、孙武、白起等人复生,以秦汉时候的青铜兵器、铁兵器,来打现在的寻常将领,难以取胜。
但若是这些名将复生,熟悉了枪炮的用法,自然也会推陈出新,新编练一套战法,足以攻城略地战无不胜。
这等同于偷换了一下概念,把“中学为体”的中学,直接换成了古人的智慧,而非是经史子集。
但正所谓“六经注我、我注六经”。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到底如何解释,自然还轮不到一个小小的刘钰,还要看皇帝希望怎么解释,怎么定义为体的“中学”到底是哪些。
又如刘钰刚才说的,蒙元时候工匠封万户侯的事,这算是啥?
是体?还是用?
是用的话,那就动摇了体——樊迟问种地的事,孔子说什么叫小人?这就叫小人啊,只要学好礼仪,四方的百姓就会来投奔,哪里用得着学种地呢——如果工匠也能封万户,那天朝与夷狄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这个西学为用的“用”,用到什么程度?哪些可以用?
以用逼体,这是无解的:轻视工匠,火器与科技肯定不如西方;重视工匠,那就是天朝体系的崩塌,士大夫定然不屑与工匠同堂。
工匠要是和士大夫们一起站在朝堂,但凡有点血性的士大夫,就会回去投湖自尽的。
李淦没有说话,而是细细琢磨了一番刘钰的话,久久不语。
其余和刘钰一起跪着的人,却是暗暗心惊刘钰的胆子真的有够大,本来这件事马上就要了了,这时候却偏偏又说这些话,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几人心想,入恁娘的,以后你刘守常叫我们去干啥,都得先琢磨琢磨。再不敢听你的了,这是要吓死人啊。
胆子这么大,迟早要吃亏的。见好就收吧,兄弟。
李淦倒是很欣赏刘钰的胆大,之前他就开过玩笑,说缩头缩脑的老王八生出来个横行无忌的螃蟹。
只是刘钰说的这番话,李淦越是爱才,就越得不置可否。
福建教案引发的导火索,导致朝中大乱,党争将起。
西法党、守旧党争执不堪,耶稣会那边又火上添油地传来了教廷谕令,这样的风口浪尖上,两边都只能走极端。
守旧党必须要极为守旧复古,才可被守旧党看成自己人;西法党又要极端激进,才能被西法党看成自己人。
谁站在中间,尤其是什么“师夷长技以制夷”之类的话,那是要被两边攻讦的。
即便刘钰身后还有个翼国公,但这样的风口浪尖,哪里是一个武德宫的十七八岁少年能顶得住的?
只有到两边斗的两败俱伤时候,皇帝才能居中调和。那时候双方都斗的没了力气,也能接受这个折中之策。
尤其是刘钰身上还有个大污点、大麻烦——之前和传教士走的太近,如今又弄出个热气球飞升,御史言官一句“窥探禁宫、大不敬”,便是翼国公都扛不住。
想到这,出于保护,李淦笑道:“孩子话。你懂什么是体?什么是用?你做的这大孔明灯,无非是术,不足称道。”
刘钰也是铁了心了,得寸进尺,见皇帝没有苛责的意思,又道:“陛下,术变了多了,道还能是原来的道吗?我听那些传教士说,西夷已用自生火铳,却不知陛下是否知晓?”
自生火铳,也就是所谓的燧发枪。
李淦点头道:“朕知道,无非是自生火铳,晾也没什么特殊。只是施放便利一些,那些传教士也曾贡给朕几支,时常还有燧石不发火的情况。倒也不见得就多好。”
燧发枪的点火率确实是个问题,即便再发展几十年,燧石激发的火星也不能保证百分百点燃引药。在发火率上,肯定是不如明火的火绳枪的。
但新事物总是有进步空间的,尤其是单看燧发枪算不得什么,可配上一整套与之相配套的军事体制改革,那就远远超越了大顺的火绳枪、冷兵器混编;靠数量优势的大炮来殴打周边小朋友的战术体制了。
刘钰见皇帝这么说,眼珠一转,想到了一番话。不但可以继续试探,至少在皇帝心里留下一些变革的种子,也顺便清洗一下自己和传教士来往过密的传闻。
这时候,是该卖队友、卖师傅了。
“陛下,我家中也有传教士带来的自生火铳。只是,那些西洋传教士说的并不完全,不敢说包藏祸心,但恐怕他们也是一知半解。”
“只论自生火铳,比之火绳鸟枪,或许进步不大。但其实我多方打听才知道,西洋除了用燧发枪外,更有刺刀一物,那才是关键之物。如此一来,就可谓是术大变,则旧道不通,导致整个战法都变了。”
“那些传教士亦或许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亦或许是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却只说其一不说其二,我才忧虑万分。”
第二十一章 纸上谈兵
什么叫莫须有?
这就叫莫须有。
传教士懂个屁的军事体系?
术业有专攻,加上此时获取知识的成本太高,刘钰确信这些传教士根本不可能懂军事变革的脉络。
尤其是这些传教士不会明白,引发这一轮军事变革的,不是看起来精巧的燧发枪枪机,而是不显眼似乎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刺刀。
他明白,所以才要莫须有——诛心之言,传教士可能是很清楚,但是故意不告诉咱们,这帮人不是什么好鸟。
轻飘飘的几句话,既勾起了皇帝的兴趣,也撇清了自己和传教士关系密切的事实。
顺带着,把一定无比巨大的大黑锅,扣在了自己曾经“得师事之”的戴进贤等传教士的头上。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是明知而故意只说其一不说其二,那就看皇帝怎么想了。
刘钰从父亲和齐国公那已然了解朝廷将来可能禁教的态度,很明确。
这时候自然要撇清、洗白。
传教士这艘破船要沉,自己可没心思去陪着一起沉。
卖了旧人,再扣一个大黑锅,踢上一脚。
那他刘钰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最起码也是“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国、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
忠心耿耿,大为可用啊。
传教士的一知半解,配上文人的那张嘴,照着正常发展的趋势,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就前朝文人见到荷兰武装商船记载“船巨阔数十丈、一炮糜烂十余里”的德行,指望他们去考察军事体制,那是做梦。
李淦被刘钰的话弄得一怔。
这话若是别人说,李淦未必能信,甚至觉得这是故意生事、无中生有,莫须有之罪。
可他刚刚看过刘钰写的《西洋诸国略考》,里面的一些东西,便是那些传教士也说不了那么透彻。
这问题就来了。
没有生而知之者。
刘钰知道,那得有人告诉他。
就算是他旁敲侧击问的,那也得有人知道。
朝中传教士颇多,为什么没有人说的那么清楚?
尤其是在翻译的称呼上,为什么遮遮掩掩那个万王之王的称号?
总不成这刘钰是生而知之者,在家坐着就知道万里之外的事吧?
很显然,是传教士自己不说,这个刘钰有心算无心,旁敲侧击之下,才知道的嘛。
传教士知道却不说,这不是其心可诛是什么?
这似乎很合理。
而且是除了“生而知之的穿越者”之外,唯一合理的解释。
现如今刘钰又这么一说,李淦心里更加嘀咕,不由问道:“你所谓的变革,什么意思?难不成他们上贡的自生火铳,还不是最为精细之物?竟是欺瞒朕?”
刘钰摇头道:“陛下,我多方查问,此物的关键不在于自生火铳,而是自生火铳上带的刺刀。”
当下,他把何谓刺刀解释了一下,很容易理解。
“陛下,火绳鸟铳,彼此之间都带着明火。若是离得近了,便可能引火烧身,乃至火药爆炸。故而只能相距一人以上。燧石枪,无有明火,可以相距很近,犹如枪阵之墙。此其一也。”
“火绳鸟铳,不能肉搏。必有藤牌手、戈矛手,于两侧照顾呼应。若敌退,则肉搏兵冲;若敌冲,则肉搏兵守。而若有刺刀,则将花队变为纯队,一人既可以是火铳手,又可以肉搏。此其二也。”
“火绳鸟铳,间距极大。若是敌军冲来,一哄而散,不能坚守。而自生火铳配刺刀,远可以齐射,近可以结为枪阵,人人紧挨,纵然肉搏也不必怕。此其三也。”
“火绳鸟铳,必有半数藤牌手、戈矛手掩护。千人队,远射时只有五百人;近战时,亦只有五百人。自生火铳配刺刀,千人队,远射时是千人队;近战时,依旧是千人队。此其四也。”
“火绳鸟铳,与肉搏兵配合,所需阵法繁多。自生火铳,阵法虽然多变,但只需要兵丁营伍牢记,便可堪用。如此一来,纵然将不识兵、兵不识将,只要依样画葫芦,依照预定阵法而变,亦不易败。兵将分离,五营互换,亦不影响战力,此其五也。”
“火绳鸟铳,与肉搏兵配合,阵法繁多,操练极难。若要成军,非两三年之功不可。自生火铳配刺刀,阵法不多,变法亦不多,纵中人之姿,亦能操练,三五月即可成军。此其六也。”
“传教士只贡燧发枪,却不谈军阵变革、刺刀改花队为纯队。是以国朝有识之士,也不过觉得自生火铳并不比火绳鸟铳强多少,反倒因为发火率,以为中看不中用。”
“这才是我忧虑的地方。我朝又不与西夷交战,只能道听途说,不曾见西夷军阵到底如何,又怎么能够知道这其中的奥妙呢?”
“是故,前明徐光启言:今之建贼,果化为虎豹矣。若真虎豹者,闽海夷寇也。不可不察,亦不可不防啊。”
刘钰故意曲解了徐光启的预言,徐光启是天主教徒,所说的闽海夷寇,说的是荷兰、英国等新教国家,这里面是掺杂了宗教感情的。
再一个,徐光启是共济会的成员,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万历三十五年出版的《几何原本》里的插图,徐光启、利玛窦等人头顶上,除了十字架,还有一个很明显的石匠兄弟会的圆规和角尺的图案。
共济会的圆规角尺标志,很好辨认,也算是个身份认证。
共济会没有那么神秘和夸张,但肯定有自己的想法,这也导致了在诸夏的天主教礼仪之争:利玛窦、徐光启等人,力主因地制宜,违背教廷的禁令,翻译成上帝之类的国人易懂的词汇,这才使得天主教在诸夏扎根。
若无这些人的翻译,满篇“陡斯”之类的怪词,想来也难发展,实在难想共济会那群人怎么想的。
他说的言简意赅,通俗易懂,想说的关键是最后那句徐光启的预言。
李淦是个知兵的人,略微一想,就全然明白了刘钰的意思。
但李淦并不在乎徐光启的预言,真正说到他心坎里的,反倒是刘钰说的第五点。
即便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兵将分离,亦可发挥出战力。
兵将分离,亦可一战。这正是无数皇帝想要解决的问题。
如今西北还有边患,这变革可以尝试。
即便用不到西北战场,若真能做到“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五大营随意轮换,战力不减”,那对于皇权就是天大的好事。
既不用担心如宋时战斗力不足,也不用担心如唐末明末军头作乱,还不用老琢磨着怎么控制削弱老勋贵们在军中的影响力。
细细一想,倒也可以想通。
花队变纯队,阵法变化肯定是少了,听起来起来打法很呆板,也的确可以做到即便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就能用。
问题是,这到底是刘钰的空想?
还是真的可以如此?
大顺没和西方诸国打过大仗,更没有近距离观摩过这种战术是否可用,只凭一个孩子的想象、亦或可能只是道听途说,真的能行?
这人到底真有孙白之才?
还是赵括马谡?
想着之前的一个决定,李淦心想这倒是个机会。
本来只想着这孩子算是勋贵子弟里能用的,正要让他去东北历练一番。
既算是历练,也因为这事需要一个信得过的、西学学的通透的。
拓永宁寺碑文,这倒不难。
难的是领着一些处在风口浪尖上的兵政府职方司的西法党小人物,去测绘边疆舆图。
以为将来谈判之用,总不好谈判的时候还得用罗刹国的地图;同时,把那些可能卷入这一场党争的有用之才带出去,免得在京城里惹火烧身。
再一个,也需找一个懂西夷西学的,去查看一下罗刹国的虚实、堡垒布防、沿途道路等等。
本来准备用传教士的,可现在这情况,根本不敢用,互相之间毫无信任。
刘钰这个怪胚,便成了合适的人选。
如今又说到这,那罗刹国想来也是西洋战法,这孩子对此颇有研究,想来亲眼所见也比别人看得透彻,更能看出其中关键。
别人就算看了,也未必能看明白。
既如此,之前的那个决定,真可谓是一举两得了。
当日在齐国公的奏折上,于“永宁寺碑”一事上李淦就提过一句:勋贵之责,岂在寻章摘句?
也不知齐国公明白没有?
今日一见,这孩子胆魄颇大,也多有壮志。是不是马谡赵括那样的人物,需得早点试探出来,也好为之后朝堂平衡布局。
第二十二章 被卖了帮着数钱
高屋建瓴与夸夸其谈,可能只差几句话。
刘钰适可而止,不再多说。
具体的军制变革涉及太多,不是几句话就能解决的,这需要以后慢慢来。
不过总的来说,有心的话,变革应该不难。英国的褐贝斯从现在一直用到一鸦,百十年间,足见有效,抄过来用即可。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摸着英国过河,走龙虾兵的路,让龙虾兵无论可走。
因为历史已经证明龙虾兵是这个时代最能打的,也是性价比最高的——抓些人渣、人贩子贩卖过来一些流浪汉,都能成军,说难听的就是宋代的“贼配军”。
西方与大顺的差距,不是差在那几支燧发枪上,而是一种全方位的差距——一个简单的骑兵冲锋转弯,分解成了三十二道简单的“前后左右”的命令,不需要骑兵有草原民族那样的精湛骑术,依旧可以做出草原民族都做不出的战术动作。
至于几何学、弹道学、冶金、机械、天文、测绘、建筑等等,就更不用提。
前明的鲁密铳、如今大顺仿的鲁密土耳其血统的火绳枪,都属于路子走歪了,抄错了师傅。
中亚血统的火绳枪,走到最后基本就是加长枪管变成大抬铳的路子,很显然这路子不对。
对路子的英国褐贝斯步枪标准款,造价是2英镑4先令。
众所周知,牛爵爷在铸币厂的一系列骚操作,让英镑早早绑定了金本位。
此时的汇价大约是一盎司黄金换3英镑,也就是一支褐贝斯大约一盎司黄金。
一盎司大约是30克,不到一两,打一两算,十银一金,也就是十两银子一支褐贝斯。加上刺刀,估计15两银子够了。
只要能下定决心仿制,以大顺低廉的人力成本,仿制的褐贝斯应该还能再往下压价。
线列兵不需要甲,而以前明徐光启的“推销价”,一套甲就需要十二两,怎么看养线列兵都省钱。
刘钰是穿越者,有刻骨铭心的紧迫感。
可李淦想的,却满脑子都是“兵不识将、将不识兵,亦可一战”,这句话是在太让他心动了。
毕竟,他是皇帝,皇位在前,社稷在后,最后才是国族。屁股决定脑袋,这一点什么时候都不会错的。
见刘钰已经不再说话,李淦觉得今日也算是找到了个人才,虽然时不时赵括马谡那要再看看,但这人最起码看起来能用。
想着也算是略施惩戒了,便挥挥手,示意这些跪了许久的人都站起来。
刘钰悄悄抖了抖腿,膝盖传来隐隐的痛,心里又把皇权封建宗法骂到了十八辈祖宗。
虽是站起来,也不能四处张望,只能低眉顺眼地站在那。
好半天,李淦才道:“你所言之事,尚需再看。倒是这个大孔明灯,日后就不要在京城里玩了。”
“一则容易失火,二则,万一有一些野心之辈,乘此物飞跃内城,越紫禁城而投火,又将如何?”
刘钰称是,心里也明白,李淦这话说的不算错,扣不上个“不开明”的大帽子。
可转念又想,皇帝这番话有点坑爹啊。这日后真要是有什么人造反,真的弄个热气球空袭火烧紫禁城,那这责任岂不是还有自己一半?
真要是有人弄几桶桐油,乘着热气球飞到紫禁城上,哗哗地扔下来,就紫禁城的木制结构,那还不是火光冲天?
这时候也没有什么能防空的法子。
不过听李淦这意思,在京城里不准飞,去城外可以玩?
这个结果,倒也能接受,最起码现在看来,这皇帝还没那么抵触新事物。
有此结果,刘钰心情总算是好了起来。
其余和他一起被抓过来的人,也是暗暗欣喜,且不说看这样子日后自己也能体验一下飞升的感觉,便是皇帝召见、得见天颜,那也值了。
李淦又仔细打量了一下站在前面的刘钰和田平,终于笑道:“你二人既是天下第一个飞升的,亦算是野史留名了,也算是我天朝光彩。况且又是心忧边关战事,其心可嘉,不可不赏。”
说完,就把随身携带的一个荷包赏赐给了刘钰;一个鼻烟壶赏给了田平。
接了赏赐,又得谢恩。
捧着那个刺绣的荷包,刘钰心里忍不住暗骂,这破玩意有个卵用?
卖又不能卖,也不敢卖,就算能卖也值不了几个鸟钱,我特么还欠了我妈一千两银子呢,你这当皇帝的,就不能大方点?
似是李淦猜到了刘钰心思一般,又命太监从内帑里再赏刘钰三十两黄金,以兹鼓励。另外再赏赐些笔墨纸砚、一支进贡的燧发枪之类的杂物,这就不能当面赏赐了,回去后上香摆贡迎接天使。
终于熬到了皇帝离开,刘钰几人也都出了紫禁城,绕过承天门,到了六部堂附近,这才算是真正松了口气,纷纷去找厕所。
紫禁城里不敢胡来,一个个缩头缩脑唯唯诺诺。出了紫禁城这些人立刻又成了“人上人”,也不管地方,呼啦啦地上完了厕所,就听有人朝着什邡侯之子啐了一声,吐了口唾沫。
什邡侯之子脸色羞红,也不想在这停留,提着裤子捂着脸就走了。
他一走,这群人的嘴就开始不干净起来。
“什么鸟人?”
“我呸!他家祖上就是这样的人,这什邡侯封的一点没错。过天星张天琳,那也是随太祖征战的旧将,太祖仁厚,多用降将,结果满清入关,他祖上杀了张天琳投了满清,日后又投回来,从明投顺,从顺投后金,从后金又投顺,什么玩意儿!”
几个人骂骂咧咧的,可这话说的就有些过,终究明末的那些事太乱,大顺勋贵子弟的祖辈挺多都投降过,反复横跳过。
而且夹枪带棒地说什邡侯不好听,田平心里也不是滋味,他祖上那个齐国公也不是什么好封号。
这事终究是因刘钰而起,田平因为祖上封号的缘故有些尴尬,不好说话,刘钰出面道:“罢了,罢了,此事也休提。当是时,谁也不知福祸,这事终究因我而起。”
“况且来说,太祖太宗时候的旧事,当年高宗已说过,既往不咎,再不提旧事。这话不可乱说。到此为止吧。”
他是在这装大尾巴狼,本来就是骗了一群人来当垫背的,这时候却出面做好人。
众人见刘钰都说不在意,心里只是记着那厮不讲义气,日后少来往就是。
也有几个世兵出身的武德宫学生喜笑颜开,今日的事虽有凶险,可若不是跟着刘钰看热闹,哪有机会得见天颜?况且女官们都记下了自己名字,在福祸未卜的时候也没有出卖刘钰,实在是件值得庆贺的大事。
“守常兄,以内舍生员的身份,德蒙陛下亲见,又御赐荷包,此等恩荣,实乃罕见。守常兄日后必然前途无量,当去吃酒庆祝才是。”
这几个人家都不在京城,也没想太多。
刘钰苦笑道:“你们心还真大。只怕如今我们家里都闹翻了天,还是早得回去的好。这样吧,过几日我再相请。”
说完,又冲着那几个勋贵子弟道:“咱们这就赶紧回去吧,也免得父母担忧。”
说完,他又开了句玩笑。
“只怕今日事后,诸位的父亲母亲,都要多多叮嘱诸位,少和我来往,免得惹出大祸。”
说着玩笑,众人的脸色都是无奈,想到之前跪在金水桥前的恐慌,又想着刘钰胆大包天在皇帝面前侃侃而谈、不见好就收的态势,纷纷摇头。
均想:还用得着父母告诉?日后你刘守常再有什么事鼓动我们,谁去谁是你孙子!
他妈的,你闹了半天,我们就跟着看了个热闹,在金水桥前裤子都特么湿了。
到头来,你和田平又有荷包、又有鼻烟壶的,我们毛都没有不说,还陪着你俩跪了两个时辰,回去还得换裤子,这事以后谁爱干谁干,我们是不干了。
可再一想,刘钰如今简在帝心,在武德宫里的成绩又算优异,日后说不定真就不可限量。
众人都是嫡次子,袭爵基本没份,日后还是要再看看,不能把路走的绝了。
想着刘钰的话一点没错,父母肯定要被吓个半死,纷纷告辞,朝着家里疾去。
正阳门下,就剩下了刘钰和田平。
刘钰举着御赐的那个荷包,问道:“这玩意儿,平日里能带吗?”
田平嘿嘿一笑,反问道:“你带在哪?”
“挂在腰间呗。”
“哦,挂在腰间?那你以后尿尿吗?尿的时候,御赐荷包就在你那东西旁边,荷包与那话同晃、芷兰与臊气同飞?尿完之后,你净手吗?没净手的话,直接去摸御赐的荷包?还是说,你尿的时候,左手举着荷包于头顶,右手把着?你要真能这么干,平日带着也行。”
想象了一下种种诡异的画面,刘钰脸上一顿抽抽,笑道:“那算了。”
正说着,田平的眼睛瞟到了远处,那个之前追到昌平抓他俩的孩儿军军官,那个叫骄劳布图的麻子脸,正在远处。
刘钰拉了一把田平道:“别惹事啊。那是孩儿军,身上还有轻车都尉的勋位。再说你说那话,确实有些过了。”
田平笑道:“我哪里想要惹事?不过是有些意外,归化的索伦人,居然也知前朝旧事?看的书倒是不少。得,我先回去了,今日玩的不尽兴,过几日咱们去城外好好玩一番那热气球,今日诗兴不发,竟无佳作,终究差了些意思。”
临走时候,还冲刘钰拱了拱手:“今日的事,跟着守常你沾光了。既飞了天,也得了御赐之物,谢了。”
一声谢了,弄得刘钰无比尴尬。
想着自己之前用心险恶抓人来当垫背,心里多少还有的那么点道德终究让他脸上一红,讷讷道:“你我兄弟,不必如此。”
第二十三章 扎心的话
再度看到自家的朱红大门,刘钰不由有些紧张。
在紫禁城外闹腾外,去了金水桥前跪了小半天,结果差强人意,也算能接受。
可回家这道考验,即便之前预料了结果,也实在有些迈不开腿。
他也知道,这事从纯道德上讲,自己做的不太地道。
闹出这么大的事,之前一句话都没和家人说。
不要说什么自己的错自己扛之类的话,在这个还有诛九族之罪的年代,就是扯淡。
当初想的硬气,想着若是皇帝不开明、大顺容不下新事物,自己就破家跑路。那不过是最无奈的选择,现在看来,结果还能接受,日后还是要在体制框架内混。那就免得不借家里的力。
带着那么一丝事后贤者一样的羞愧,挪到了家门口。
门口有人眼尖,早早看到了刘钰,飞也似的跑进了门内,离着老远就听着喊。
“三公子回来了!三公子回来了!”
吆喝声一断,急的如同热锅蚂蚁一般的管家便迎出来。
“哎呦,三爷诶。你可回来了。赶紧的吧,国公在书房等你,速速过去。”
看来家里真的是急了,刘钰硬着头皮进了书房。
刚迈进来腿,书房的门就被关上了。
不需要多说,书房外也没有了人,只有一些心腹家丁在听不到声音的几丈外守着。
刘盛早已下了命令,任谁也不准过来。
空旷的屋子里再度只剩下了两个人,自鸣钟的摆动声更显得屋子里的压抑沉寂。
好半天,喝了一声“跪下!”
刘钰无可奈何,只能把刚刚缓过来的膝盖,再度跪在了自家的地上。
好在他举出了那个御赐的荷包,低声道:“儿子让父亲担忧了。不过此事亦算好事,陛下御赐了个荷包,另外还要赏赐些别的。”
看在那个御赐荷包的面上,刘盛面色稍和,仔细问了问刘钰在宫里都说了些什么。
事既然已经做了,该试探的试探出来了,也就不必遮遮掩掩,照实把宫里的事复述了一遍。
当勋贵当久了,宫里放个屁都得仔细琢磨琢磨,是否有深意。
刘盛听完刘钰的复述,琢磨了好半天,也想不出这里面有什么深意,似乎结果不错?
背着手走了几圈,刘盛忽然道:“我想不通。想不通啊。你赌过钱吗?”
不知道刘盛的思维为何如此跳跃,怎么又说到了赌钱?刘钰小声地嗯了一下,示意肯定赌过。
“那你在赌桌上,见过把身家性命、老婆孩子、房子田产、乃至自己家的黄金万两全压上,就为了赢十两银子的吗?”
刘钰愕然,心说谁会这么赌?这不是傻逼吗?
于是摇头道:“疯了的赌鬼儿子见过,可这么傻的赌鬼儿子真没见过。”
“你也知道傻!你也知道没有这么赌的!”
刘盛忽然暴怒,指着刘钰的鼻子就是一顿骂。
骂过之后,又问道:“既然连烂赌鬼都没有这么傻的,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这么傻?”
“你在武德宫里,成绩优异,明年开春便能入上舍,前途无量。齐国公偷偷摸摸找你,写那什么西洋诸国考,也算是简在帝心。如今我还是当朝的翼国公,亦不昏聩,有大事时陛下也不曾忘了!”
“这么好的条件,这么好的前程,你为什么还要搏这种事?莫不是话本小说看多了,真以为都是卧龙凤雏,只待有点名气就能当军师直入天佑殿?”
“如今你是赌赢了,可赌输了呢?”
“我想不通,想不通你想赢什么。你也知道,拿着身家性命万两黄金,去搏十两银子那是傻子。既然知道,那你想赢的,肯定不是陛下的这点赏赐,亦或者只是陛下知道你的名字。”
“你告诉你,你拿着命去赌,到底想赢什么?”
刘盛目光灼灼,从一开始,他就想不通。
自己的种,自己了解。
自家老三不傻,做事有分寸。
那几个被他抓去垫背的也就罢了。毕竟还小,再一个之前那些人也不知道会有这么大的轰动。
但那个绸布气孔明灯就是自家老三做的,既然敢放出话来说什么李太白亦可震撼云云,那显然是之前就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这里是京城,这么大的动静,宫里怎么可能不知道?
既是知道结果,那还去做,就让刘盛彻底想不明白了。
这完全就像是拿万两黄金,去压十两银子。
赢了赢十两,输了输万两,就算傻子也不会这么玩!
除非,那十两银子里有什么比万两黄金更重要的东西。
可,是什么呢?
想不明白。
也正是因为这种想不明白,所以刘钰今天这事不至于不可收拾——要是刘盛能想明白,其余公侯也能想明白,那你刘钰拿我们儿子当垫背,日后圈子里谁敢托付什么正事——刘盛想不明白,其余公侯也想不明白,那这件事就只能理解为孩子胡闹了,日后别让自家儿子跟刘钰胡闹就是。
刘钰也清楚,今天这事,在皇帝那好过关,因为皇帝在乎的只是那个可能对紫禁城产生威胁的气球。
在家里,却难过关,站的角度不同,想问题的角度也不一样。
说不清楚,家里这一关就难过。日后很多事还要借家里的力,他也不敢太过硬气。
好在提前编了一些瞎话,见父亲追问,只好道:“今日事,儿子既是为公,也是为私。”
“何为公?”刘盛不解。
“儿子随传教士学习多年,深知西夷学问之用。如今朝廷要禁教,儿子怕有人借禁教之名,顺带毁了西学。人微言轻,不得已出此下策,所以才在宫里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此外,此物飞天,京城震动,也能引来旁人兴趣,引西学东渐之气。若几何者,佶屈聱牙,寻常人并无兴趣,远不如这东西带来的震撼。”
这个理由,半真半假,似乎也说得过去。
刘盛脸色稍霁,虽说自己这个国公是圈子里出了名的缩头王八,但与国同休的道理他还明白。
儿子小小年纪,就能想着这些,总不好过于苛责。
刘盛心下恍然,怪不得自己理解不了。
自己所想的,无非是家族、官职、爵位、利益。非他一人如此,开国公侯有一个算一个,如今都是这般模样,既从这个角度看,自是理解不能。
都知道蜀汉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亮;也都知道“天日昭昭、天日昭昭”的岳武穆。
然而这些名字常听,反倒是觉得都像是话本里的人物,从不会觉得现实里真有这样的人。
若现实里真有这样的人,以蝇营狗苟之心去想,自是觉得孔明欲篡、岳飞欲迎二帝。
自己之前的确想不通。站在家族、官职、爵位、利益的角度,儿子这一步就是昏招,连烂赌鬼都想不出的昏招。
若儿子真是这般想的,倒也说得通了,反倒是自己蝇营狗苟,竟算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想到这,刘盛心里竟还流出半分的羞惭。
算是勉励地点点头道:“若真如此,便此一件,也算是有心了。此既为公,何以为私?”
“为私者……倒也与为公者相近。京城皆知我好西学,又都知道我与戴进贤交往过密。如今朝中有禁教之风,日后这些事就说不明白。西学不止有基督,更有其余学问,我也是想通过此事,提前让陛下知道,我学的西学是哪一种。”
说到这,刘钰便顺着刘盛的思维方式道:“父亲可想,若是不趁着疾风骤雨来临之前就说清楚,日后真说得清吗?到时候纵然儿子入了上舍,陛下一看,这刘钰好西学,多半是教徒,不可用。”
“帝王之心,岂能猜测?到时候,只怕连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反倒是在陛下心里留了印象。印象一旦成了,再扭转可就难了。”
“而且万一陛下不说,只是心里记着。到时候我就算想辩解,那也没有机会了啊。”
听到这种熟悉的思维方式,刘盛终于连连点头,心想这倒也是。
爱西学者,未必是教徒,但陛下真的知道吗?日后风暴来临,此时说不清楚,将来也的确是个大麻烦。
如今看来,这豪赌竟是赌赢了。
一则在陛下面前说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类的话,把西学和洋教做了切割。
两者切割,既是为公,也是为私。
二则趁着入宫的机会,反咬一口,用莫须有的罪名给那些传教士扣了个大帽子。
这事儿略作操作,就是守旧党攻讦西法党其心可诛的大炮弹,又算是站好了队。
反过来,若是风向再变,又可以借“用、体”之事,为西法党留下一些回寰的余地。
刘盛心头的疑惑终于解开,心头倒对刘钰多了几分欣赏。
可终究这事太大,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那可万万不行。
“即便如此,你也该跟我商量一下才是。自作主张,陛下圣明,没治你的罪,反倒为你开脱。可万一有奸佞之人,趁机蛊惑陛下,治你个‘窥探禁宫’;参我个‘治家不严’,又将如何?”
刘钰叹了口气,面对着刘盛很郑重地磕了个头。
“父亲,您既知齐国公找我做的事,想必也知道福清县教案里发迹的那个白云航。”
“他一小小县令,豪赌一场,如今升了州牧。若是赌输了,无非就是革职,县令,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儿。赌输了,青山绿水相伴,古卷青灯为友;赌赢了,牧一州之民,一年得钱十万。”
说完这个故事,刘钰仰起头,苦笑道:“儿子不是嫡长。就算是嫡长,父亲壮年,亦可再生。试问,如果这件事真的和父亲商量了,父亲会同意吗?”
“父亲以为,儿子压上的赌注,是国公府;其实,儿子的赌注,只有一个武德宫的前程。”
“国公府虽大,将来……却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