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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顺1730txt下载     新顺173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四四章 先卖后奏,皇权特许

    “好一个信不由中,质无益也!甚好。子明,你也过来。”

    馒头已经泡好了茶,送来之后就站在了刘钰下首。

    刘钰也没搞什么“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皇帝以为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他却知道不过是“东渡扶桑把名显”,基本没什么危险。

    史世用见馒头也过来了,知道这必是刘钰心腹,话也放开了。

    “刘大人,却不知在下去了那边,要干什么?”

    “呃,其实也不用干什么。叫倭人知你手段即可。《三国》看过没?”

    史世用嘿嘿一笑,心道三国谁人没看过听过?

    “不知大人说的是哪一段?”

    “射箭的段子多了,哪一个不是脍炙人口?张郃射锦袍、吕布解斗、赵子龙去接丞相时一箭射断船帆索、魏延射门牙……这么多段子,当然不能照搬。比如若是在外面,天上飞过只鸟,哪怕是个喜鹊你也说晦气,举弓射落;若是在校场,你便来几招苏秦背剑、一箭三射之类的技法。有机会要装,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装。”

    “正所谓,装无常势、逼无常形,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个装哔的技巧,你要不会,我也说不明白……你能懂不?你去了之后,就要射成西海道第一弓取。”

    史世用不懂这第一“弓取”是什么意思,但稍一琢磨,大致猜到了这第一弓取大约就是射雕手的意思?

    品了品那句“装无常势、逼无常形,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笑道:“大人放心,这个不需要大人教。我原来也是个市井游侠儿,这种好勇斗狠的气质,本人还是有的。只是这些年忘了罢了。”

    刘钰一听他以前当过市井游侠,心里更是有数了,问道:“那我问你,你为何要东渡扶桑啊?”

    史世用也是个聪明的,听刘钰刚刚论及三国,脱口道:“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某杀了人,在赤县不能立功成名,遂渡扶桑。蹇叔,宋人也,成名于秦;申公,楚人也,立功于晋。吾欲取功名,故而东渡。”

    啪、啪、啪

    刘钰拍手称赞,心道这人设也差不多了,如今日本战国时代已经过去了近百年,武备松弛,武士们肯定已经不如从前了。

    射艺,乃是各国武士的第一技巧,不管是中国还是日本,刀法不过末流小道。

    现在日本重启鹰狩,和满清的“骑射为本”差不多,都是为了磨砺武德。

    不管是中国的武士阶层,还是日本的武士阶层,在火枪完全优势之前,射术都是第一。雀屏中选靠的射箭,可不是靠拿刀比试。火枪压倒了弓箭,火枪就是第一。

    史世用的这个人设,正适合在日本那边混一下。

    按照这个人设,他只是个没资格考武举的人,这样关于军制的一些事,就可以说的模棱两可,反正可以说不知道。

    用史世用换一张贸易执照,也作为打开和日本接触的窗口,日后才能卖更多的违禁物。

    这只是一枚钥匙,开一下门。

    皇帝既说用人不疑,又说让他便宜行事,那能卖的可就多了。

    战马、伪造的兵书、做弓的水牛角、甲片、药材、苗刀……这些违禁的东西,哪一样都能换一张贸易执照。

    只要有贸易执照,那还有个不赚钱?

    自己这个龙禁卫的身份,南边那些走私贩子、东洋海商,凭什么和自己比?

    别人不敢卖的,他卖;别人不敢运的,他运;别人不敢换的,他换。先卖后奏,皇权特许,这……就是幸臣。

    十匹战马,应该就能换两张贸易执照,算起来一年至少四万两银子的利润。

    一个线列兵一年开销往多了算,也就三十两,十匹马换1000名线列兵,这买卖不做才是傻子。

    “这样,你们两个认识认识。这是我的弟子米子明,这位是史世用。”

    把两个人介绍了一下,刘钰知道自己上任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是需要抓紧时间了。

    “到时候第一次去日本,子明你就去吧。进学的事,先放一放。最开始学的那些东西,你也学的差不多了,让别人去我也不放心。史兄,你也就不要在京城了,人多眼杂。这样,你也收拾收拾,先去文登。待过些日子我去了文登,你自去寻我。”

    “顺便这些日子我把一些假的兵书编纂出来,也需时间。你先去那边,顺便帮我查查当地的情况。”

    史世用的本事他是相信的,既然能在京城找到自己,自己大张旗鼓地去了文登,找起来更加容易。而且又显然是类似于前朝锦衣卫的角色,正好让他帮忙先去文登查一查,熟悉下当地。

    “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虽然明知道皇帝肯定是提前安排了,但刘钰还是脱裤子放屁一般问了一嘴。

    “谢大人关照,都安排好了。除了查查文登的事,大人还需要什么?”

    “以防万一,还需要找一份前几年在辽东等地杀人的案子。天衣无缝,有据可查。”

    “明白了。那大人我就先去了。”

    行了个礼,刘钰把那半个信物还给了史世用,接过信物,戴上斗笠,便离开了。

    史世用一走,馒头先慌了起来。

    “先生,这么大的事让我去做,我怕做不好啊。死倒无惧,只是怕坏了事。”

    刘钰呵呵一笑,反问道:“你怕坏什么事?我自然是找了去过日本的,你也知道那个叫林允文的。”

    “是,知道。只是……倭人会不会有所察觉?亦或是林允文之前常去长崎,当地的华商必然认得,应该也知道他来了京城,所以我才怕起疑啊。”

    “哈哈哈哈……”

    刘钰闻言大笑,摇头笑道:“京城勋贵走私,哪个敢问?林允文去京城,又带着货去了倭国,很明显是京城勋贵想要走私而已。你也不用怕,倭人虽然不傻,但却想不到会有人有我这样的想法。况且来说,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各取所需,他们要鹰狩武德,学骑射;我要贸易信牌,赚银子。他们就算知道,也会装作不知道,只要我能把战马、牛角之类的货运过去,而且只我一家,别无分号。”

    “况且来说,官员走私,那不是正常情况吗?我严重怀疑,广东福建的水师,平日里就是干这个的,只是胆子小点,只敢逃逃关税罢了。既是如此,也没什么可怀疑的。你知道是死间,自然想的就多,其实没什么事。”

    “你就是跟船去两趟,卖卖货、点点钱,别的都好说。这些事我慢慢教你,等你回来,第一论课程也该学完了,到时候你就走正常的路子就是。不用担心。”

    这样一说,馒头心里稍微松了松。之前从未干过这样的事,他心里着实慌张。

    刘钰又宽慰道:“没有人是天生就会的。有林允文帮衬着,你放心就是。林允文求什么?无非是财、利。倭人能给的,我能给的更多,他是个聪明人,不求他有什么华夷之辩,只要他是个正常人就行。”

    “萨尔浒之前,有人主动剃发当汉奸吗?要是前朝打赢了萨尔浒,主动束发投身做夷丁才是主流。”

    馒头笑笑,心道这倒是真的。

    “只是,先生,你也曾给我讲过倭国之事。西海道也不小,史世用虽有本事,这西海道第一弓取之名,可否做到?”

    “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真正有本事的,不会在江湖上,必然在官面上。倭人骑射不强,皇帝挑选出的人,本事自然足够。西海道虽大,可有赤县神州大?我说西海道第一弓取,还是谦虚了。”

    “好了,不说这个了,别把这事当成大事。正好今天我也在这,外面星辰正灿,咱们今天先学一学六分仪的使用。”

    …………

    当林允文再度见到刘钰的时候,很有些喜从天降之感。

    两万两银子的货,本钱自有别人出,获得利,林允文占一成,不过暂时不能支取,五年之后一并支付。

    这样的消息,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两万两银子的货,若能在日本卖出去,至少获利一万五。这还不算往回带的货,若是能带回来硫磺、铜锭,赚的更多。

    林允文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把藏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摸到了自己的大腿根,狠拧了一下,疼得抽了抽眼睛,这才确定不是做梦。

    “大人……这……这去日本倒是不难,难的是如何贸易?”

    “那你别管,我自有办法。无非就是贸易信牌吗?钱,我过几日给你。船、水手,你去宁波等地招募。货,在那办好。把船沿着海岸线开到文登。沿途关防、巡查等事,我来解决。有问题吗?”

    林允文赶忙摇头。

    船、水手,这都没问题。

    真正的难点是关防、巡查,以及日本的贸易信牌。这几条都能解决,只要拜拜妈祖,船别出事,钱还不是躺着拿?

    “大人要办什么货?”

    “呵呵呵,你却来问我?什么赚钱办什么。你心里有数,我派几个人跟着。可有一样,你想好了。能去日本的人多得是,懂日语的,我去福建、宁波,随便都能找出来一堆。针路歌也不是什么太难找的东西,况且我又不走宁波到长崎的海途,你明白吗?”

    林允文心想这哪里还不明白?自己不过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若自己不在宁波而是在福建,只怕这事就轮不到自己了。

    如今这刘大人升了龙禁,又是翼国公家里的,这么粗的大腿不去抱,却想着别人,那不是失心疯?

    这事自然是要守口如瓶的,虽不知道刘大人搞这种事是官面还是走私,自己都是招惹不起的。

    能替代自己的人,有的是。自己的这第一件差事,务必要办的漂漂亮亮的。

    “大人放心,小人一定把事办妥。只是小人觉得,拿一成还是太多了,小人希望,取三十而一就可。”

    刘钰歪歪头,看看林允文,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倒是聪明的,知道细水长流的道理。你既让了,我也让一步,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二十取一,日后允你参股,五年之内皆由你做船头。”

    “谢大人!大人,那银钱,呃,是不是快一些。马上就要过年了,过了年这货就要抓紧办了。”

    一旦允了参股,这生意就是自己的了。为自己忙活,岂能不急?

    “嗯,行,且等几天。”

    刘钰心想,自己手里肯定没钱,这买卖太赚钱,第一批用自己家里的也不好。

    这钱,肯定是问皇帝借。

    既然是要搞走私,当然要找个最大的靠山,皇帝出钱走私,谁人敢管?将来走私转正,成了海商参股人,荷兰人抢了全国最大海商集团在日本的生意,这个全国最大的海商集团自然会让荷兰人明白什么叫政令干涉自由贸易。

第一四五章 临行琐事

    皇帝从内帑里拿了钱,临近年关,又借机唱了些“俭以养德”之类的高调,引来一阵歌颂马屁,却不知皇帝拿了两万两投给了刘钰。

    两万两不多,京城勋贵家里都轻松拿得出,知道刘钰这买卖不差这两万两的本钱。皇帝也懒得管,贪污腐败根治不绝,暂时还有一大堆的事要指望这些勋贵。

    想着刘钰的做法是从荒漠里掘甜井,不算与民争利,这钱拿得也是很爽快的。

    刘钰说明年冬天一并归还,若是赚了都是陛下的,若是赔了他自想办法补上。如此贴心,哪里会不答应。

    即便知道刘钰颇有些扯虎皮做大旗的意思,可又觉得刘钰可能是怕有人弹劾,此时事未做出成败,也不深究。

    拿了钱,翼国公府里出了几个见过世面的老家人,跟着林允文一起去了南方,也没赶着在家过年。拿出各种关系,沿途关防巡查自然是一路绿灯。

    这些南下办货的人里,还带了一封刘钰用拉丁文书写的亲笔信,让家里的人一定要亲手交到法国在广东的商馆里,这封信的收件人是法国东印度公司在印度本地治里的负责人。

    刘钰知道法国在大顺京城有间谍,当然是公开的、以传教士为身份的,类似后世大使馆武官那样的公开间谍。

    但这些间谍们对于大顺内部的事知道的并不那么完善。

    在这封信上,刘钰介绍了一下大顺和俄国的战争,并对路易十五大婚一事表达了恭贺,诉说了一下中法同盟对付俄国的大饼。

    隐晦地表达了顺俄战争中,大顺并不满足,而是表示如果有一天法国和俄国因为波兰王位问题爆发战争,中国会在适当的时候加入战争。

    “……勒拿河应该是中俄之间的天然边疆。就像是上帝已经已经提前安排了那些他不愿被跨域的障碍,对法国而言,就是大海、比利牛斯山、莱茵河、瑞士和皮德蒙特……奥地利人和俄国的盟约看上去是对付土耳其人的,但法国应该提早对此保持警惕。我们都知道英荷同盟的强大和对法国的敌意,如果奥地利的触手伸到了洛林,法国将……同样的,俄国人在欧洲的扩张脚步一旦停下,显而易见,东方将是他们的下一个方向,俄国可以出现一个彼得,那么就有可能出现下一个彼得,勒拿河……”

    挑唆了一波欧洲矛盾,表达了了中法同盟的利益,接着又谈了谈各国在中国的贸易问题,对法国在中国贸易中被荷兰、英国排挤的事感到惋惜。

    对法国滥发纸币、在这个年代搞纯粹的信用本位,又搞出来了密西西比泡沫股价崩盘表达了一些看法。

    对于法国和中国贸易的前景,也做了一番分析。

    认为路易十四留下的窟窿太大,法国贵族现在越来越穷,密西西比泡沫带来的财产缩水使得中国运过去的奢侈品丝绸瓷器等,很可能难以畅销。

    各国都在进行贸易保护,法国商人的货物不能在英国售卖,反过来也一样。现在法国的消费能力骤降,东印度公司必须改变思路,才能保证足够的利润,否则只有破产一途。

    鉴于法国国库空虚、东印度公司难以赚钱,刘钰建议法国东印度公司能运来一批军火,包括七千支燧发枪和刺刀、带炮架的野战炮、如果有军舰也可以卖两艘军舰。

    为了让法国人上钩,刘钰很明确地表示,这些货物他可以保证不收一分钱的关税,而且会以黄金而非白银支付。

    因为欧洲银价大跌,黄金本身就是一种可以运到法国赚取百分之五十利润的商品,这对于法国印度公司而言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同时法国在东南亚的势力基本都被荷兰和英国驱逐了,暂时中法之间又没有冲突,相反刘钰也隐晦地表达了对荷兰和英国的不满,加上前面叙述的中俄战争以及对法王迎娶波兰前王女的支持,这都是一种地缘政治的天然盟友。

    同时刘钰也向法国的东印度公司抛出了极大的橄榄枝。

    他说的问题,正是法国现在面临的困境:

    滥发纸币,蜜蜜西比泡沫、路易十四留下的烂摊子、法国贵族穷的买不起太多奢侈品。

    法国除了镜子、机械表、八音盒、西洋参、仙人掌胭脂虫染料外,其余毛也卖不进中国……以至于法国东印度公司很大一部分收入是在中国买黄金回到欧洲换银子。

    原本还能往法国卖卖丝绸瓷器,现在法国穷的叮当响,路易十四留下的大窟窿还没填上,又搞出来滥发纸币金圆券的事,法国东印度公司要是再按照以往的贸易模式,怕是要完。

    现在刘钰给了法国一条新的贸易方向,军火和军舰。

    并且表示可以全额支付两艘军舰的订单钱,只要法国能绕开荷兰和英国的堵截开到中国。至于军舰的规格,这个需要面谈,开价,预付。

    同时又告诉了法国人大顺使团竟有莫斯科前往巴黎的事,希望法国官方能够派出级别足够高的特使,从海路前来洽谈。他可以作为引荐人。

    军火和军舰作为贸易品,刘钰表示希望法国东印度公司在一年半之内给予答复。

    作为有心和法国结盟的国家,如果法国没有任何的兴趣,那么他会选择向荷兰人、英国人购买这一批军火和舰船。

    “……来自中国的黄金和白银,可以为法国一千名军工厂工人提供面包、为法国造船厂两百名工匠提供薪水、也能为东印度公司带来巨额的利润。”

    “如果贸易达成,我作为皇帝的禁卫军军官、世袭公爵之子,是可以斡旋一些贸易问题的。比如,针对英国和荷兰的机械表、镜子征收高额的奢侈品税,而对法国则可以免除一些,当然,你们需要用军火折抵关税。”

    “法国的燧发枪,每在勒拿河击毙一个哥萨克,那么欧洲就会少一个哥萨克;法国的军舰在东南亚击沉一艘荷兰英国的船,那么在英吉利海峡就会少一艘法国的敌舰。”

    “上帝并不会因为使用燧发枪的不是法国人,就让铅弹杀不死人。”

    “蓬勃发展的军火工业和造船工业,一方面可以解决贵国的工人衣食问题,同时也为贵国保存了一支庞大的产业军。一旦爆发战争,他们就可以制造足够的枪支和军舰,而如果没有中国的进口,那么在平时,一千名军工铁匠、数百名造船木匠,可能会选择去做一个农夫、纺织工……”

    “……无论如何,请尽快答复。你们的使者抵达广东后,可以报上我的名号,拿出我的信物,乘船前往文登,我将在那里与你们面谈。如在广东遇到了阻挠,可以前往福建,福建的节度使可以给你们足够的方便。”

    “若在一年半内没有军火抵达,即便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有着共同的利益,我们也只能选择另外的盟友。至少,荷兰人会乐于见到我们对他们的货物降低关税。”

    “请原谅我们将以关税作为武器,但不得不说这很有效。”

    “最后,敬法兰西国王与其妻子新婚幸福。此外,我个人很佩服法国的锁匠技艺,希望能得到一块精美的锁……”

    长长的密信没有太多的润色,刘钰相信,就算法国东印度公司都是一群蠢货,这封信带来的利益也足够他们送来军火。

    而在军火抵达之前,刘钰不会问朝廷要半只燧发枪和长矛,宁可用棍子训练队列。

    如果法国人不同意,他也可以找英国人、荷兰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

    关税就是一项武器,只是朝廷里的人暂时还不会用。

    钱其实不贵,而且刘钰相信他可能只需要一两批军火,自己这边就可以仿制。

    至于法国东印度公司的贸易,那是个死局,谁也救不了,但前期的订单可以为法国和英国在印度的战争输输血,多打一会儿,别那么快就怂。

    刘钰也不担心法国打赢了英国占据了印度,一方面那几乎没什么可能,另一方面法国的海军软弱无力,根本无力维持,暂时赢了日后也会输,倒是可以削弱一下英荷的势力,为大顺下南洋尽一点力。

    这不是驱虎吞狼,要是在陆地上,法国还能算虎。现在英荷同盟,在海上,法国着实算不上老虎,印度和法国无缘,丝毫不用担心法国占了印度大举东扩。

    这封密信被送出去后不久,刘钰的安排也已经定下来了,过完年正月二十八,就要前往文登赴任,批的银子也在筹措当中。

    让刘钰感到很好笑的是靖海宫官学新生,不是他去接待。

    皇帝说为表重视,会亲自去接见一下第一批靖海宫官学的学生。这些学生会在之后自行前往文登。

    这是皇帝在市恩,让那些靖海宫的学子相信自己是天子门生,也提早防备一下刘钰在靖海宫官学中的影响。

    对此刘钰只能笑而不语,威海卫、刘公岛,距离京畿太近了。

    如今还不是搞事的时候,就算搞事,他也不会选择把这种地方当自己的起步点。所谓天高皇帝远,这地方天也不高,皇帝也不远。

    老五营良家子,是皇帝手里最忠诚的刀,历史已经证明这种和土地绑定的特权阶层是最坚实的保皇党。

    这不是刘钰认可的基本盘,只是作为此时的同路人,得搭上瓜分世界的最后一顿餐。

    皇帝爱怎么市恩买义就怎么市恩买义,他有别的打算。

    青州军的第一批军官也已经选拔完毕,皇帝开出来的名单,和刘钰猜想的差不多,一个勋贵子弟都没有,全都是老五营良家子中入学武德宫的。

    一部分是外舍不能升内舍的,一部分是内舍不能升上舍的,一共一百二十人。

    除了这一百二十人的候补军官,皇帝还特批了四百人的良家子新兵,作为骨干。

    兵员,刘钰自己募。

    连军令状都不用立,皇帝很清楚刘钰的处境,五年后真要是事办不成,那就是连全尸都留不住的命运。

    甚至皇帝还当着刘钰的面,展示了一个巨大的木柜子,足足一人多高:五年内所有弹劾刘钰的奏折,他都会留在这个柜子里。

    不是为了五年后展示给刘玉看以表达多么信任,而是告诉刘钰五年后若是事办不成,这个柜子可以顺便就给刘钰打一副棺材。那些奏折还能当纸钱。

    他就算是皇帝也保不住,因为他是儒家天子,不是夷狄酋长;刘钰也是龙禁卫,不是御马监提督。

    拨给刘钰的这一百多人的候补军官,全都没有正式官职。

    刘钰只是个练兵使,不是军事主官,授官固然要走兵政府的正式文书,他这个练兵使连提名授官这样的事也没资格。

    正常流程军中小官,是军事主官提名,上交兵政府审核,审核通过后正式任职。高级一点的军官,则是兵政府、天佑殿、五军部等提名,

    虽然这一百多人都要充任军官,实际上也就是军官,但也得到小站练兵初成之后,由皇帝让所有人名正言顺。

    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

    大顺把文选司都能吏政府中独立出来,成为文谕院,自然在器与名的授予权上,抓的极严,一点不肯放手。

    唯一一件皇帝极给刘钰面子的事,就是在靖海宫官学的人才选拔上,没有对馒头报考的事提出质疑。

    皇帝还和刘钰开了一个颇有前瞻性的玩笑:卿所谓“凡有勋位者且年方十八者可报名”,这倒是专门给你的弟子留的。若是日后真是兴了实学,分出天文、算数等等学科,那在招考的时候,便可空出几个名额,比如你家的亲戚学的是极为冷门的堪舆,便可加上一句“学堪舆者方可报考”,倒是别出新意的办法。

    玩笑开过,也知道刘钰身边一个可信的人都没有也不行,并未质疑。

    考了第一是刘钰偷着塞过题的陈青海。考试前吹嘘自己要得第一的杜锋,连三甲都没入,他考入武德宫,那是马术、勋功加马上劈砍拉高了很多分,然而靖海宫的试卷并不考。

    但他也创造了另一个唯一:他是唯一一个从武德宫外舍报考靖海宫的学子,一时间被人称作“能登泰山,却去东山”,一时为京城笑谈。

    临近年关,刘钰又去了一趟杨二官胡同,给那些将来要用得上的罗刹人送了些礼物。

    此时有求于人,面上也得过得去。

    罗刹人没有春节,但有很重要的节日谢肉节,今年正赶上在正月十五。

    谢肉节要荡秋千,光膀子打架,刘钰为了表达重视,当然也是为了日后用得上的那些人多出份力,送了不少小礼物,又和他们一起堆了个大秋千。

    汉尼拔如今被皇帝封了个很奇葩的爵位,秺男。

    汉尼拔千恩万谢,反正他如今既回不去也不想回去,就想着哪天等着自己的干妹妹有危险的时候再回去。

    他又不读《汉书》,自然不明白封的这个“秺”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他是秺县男那他教父算什么,更不知道这封在秺县有什么说法……还美滋滋。

    抓的那一堆罗刹俘虏,皇帝还真就把这群人编到了一起,派了一些军官,被刘钰挑走的稼穑养马木匠之后剩下的那些俘虏单独成军。

    秺县男汉尼拔也挂了一个五品的武节将军的号,这种男爵子爵不是正规爵位,连蒙古等地的那些男爵都不如,见了刘钰还要叫一声大人。

    汉尼拔问了刘钰一个很在意的问题:大顺的男爵,在欧洲宫廷里通用吗?

    刘钰表示绝对通用,你要是回到欧洲说你是男爵,没人敢不承认。

    现在中华帝国的这顶皇冠,还是有分量的,至少现在分量很重。

    虽然知道大顺是虚爵体系,汉尼拔还是询问了一下秺县在哪。

    刘钰心道秺县可是出过伯乐的,当年第一个封秺县的那位之所以封秺县,因为曾在御马监给汉武帝养马,借着伯乐之名封在秺。

    就把典故一讲,只说如今叫成武了,不叫秺了。

    又说皇帝封他为秺县男极为合适,毕竟抓的这些俘虏都是些骑兵,希望他能养出好马云云,却没说皇帝的恶趣味真正含义。只说若有机会,会带他去秺县看看牡丹,菏泽附近的牡丹花还是很出名的。

    事实上,皇帝是有意想让这个在法国学过军事工程学、参与过圣彼得堡修建的人,去主持一下虎门等地炮台的修筑,因为刘钰告诉皇帝石头炮台落后了,得用土堆。

    皇帝可能是觉得罗刹人不能跑到广东去,应该人尽其用。

    刘钰上书表示修炮台这种事还是不要交给外人,待那些去罗刹、法兰西等地的使团回来,自己就能修。

    皇帝愿意让他养马也好、愿意效仿汉唐之气搞个秺男爵领着瓦兰吉卫队跳舞也罢,总归不要让他们干修炮台这样的事,否则就全露底了。

    汉尼拔是土木工程和要塞工程学的行家,看到南方炮台完全没有防炮的土堆而是砖石结构,就能知道大顺的真实水平是几斤几两了。

    上书之后,刘钰又塞给了汉尼拔一张纸,让他学会上面的两句诗:越鸟巢南枝、胡马依北风。

    如果有一天彼得二世死了,他的妹妹真的有危险,就拿这两首诗上奏,陛下应该会同意。他妹妹晚死半年,腓特烈二世指定就要上吊了,英国也会大出一些血。

    用这的恩情,刘钰也换回了汉尼拔这些日子编写的法国军校的一些操典和炮术技巧。看来汉尼拔早就写好了,一直在等着刘钰表达一下诚意和当日的承诺。

第一四六章 我把我写给你看

    泰兴十年,正月二十六。

    或许应该是这个冬天京城的最后一场雪。

    上元节的花灯已经摘了,街上时不时还会响起几声爆竹。国子监和武德宫每年用废的纸张,都要留着做上元节用的爆竹纸,比着看谁的响,闷闷的声音不断回荡。

    风有些大,莹莹的窗纸透不过雪景,西洋来的玻璃窗却可看看外面的雪绵绵堆砌在树上。

    田贞仪把盖在脚上的锦被卷了卷,脚趾轻轻在脚炉上一碰,又赶忙缩了回去,就像是拿茸茸的爪子试探水影的猫。

    银骨炭难燃,烧的却慢,她嫌弃桂花饼子的香气,手炉里不加半分香饼。

    手拢在手炉上,僵僵的手指总算是暖和过来。本来暖手是为了写字,这时候却又不想提笔了。

    小炕桌上,露出了半页写满了字的纸。

    一半被盖住,另一半清晰可见。

    “三哥哥,万万记得,发饷的时候,要叫兵卒呼喊一声‘谢陛下的饷银’。虽有溜须拍马之嫌,或人所不齿,或以为幸佞,万勿在意。”

    “三哥哥既是要改发饷之制,不由营官经手,而是月底集结于校场分发,另设督查,监督发饷,切要按我说的那么做。”

    “岳武穆言: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何患天下不平?然其为天下乎?为赵氏乎?其为天下,遂有风波亭天日昭昭。”

    “三哥哥所为之事,豪言犹在耳,舍我其谁?可细论起来,非是舍我其谁,而是陛下无他人可用。此中区别,千万深思。莱登不远,或以为不过千里,然禁宫城墙便有万里宽,是以非千里,实一万一千里。”

    “之前来信,论及军阵新法、艨艟异术,若真能以一敌三,又非三哥哥所不能编练,实非幸事,望三哥哥细察。”

    “既入青州,奏报三日一封,实无事可记,亦要记琐事。陛下或言:勿送琐事。三哥哥却不可不送,陛下可以不看。三哥哥豪气太重,虽有人深喜,却亦有人深忧,小节可不拘,然小节又不可不拘。不拘者,英雄也;不可不拘,亦英雄也。”

    “英雄者,有大,有小。不可不拘,是为天下之大;不拘,是不过为有人称赞之小。其中分别,三哥哥定能辨析。犹记飞天时候不敢解缆绳而惜命事……”

    纸的下半部分被压住了,田贞仪已经写了很多,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把这封信送过去。

    明日的送别她是去不成的,正月里也没有去别院的借口,二哥虽纵容她,可父亲不在家,家里终究还有母亲和大兄。

    以书信传递,她也知道或许不该说这些话。也想着翼国公也是宦海沉浮多年,想着刘钰自然应该知道。

    可心里总像是有个声音悄悄问她:万一他不知道呢?

    即便那个声音也会说“万一”,只是万一,不过万一,但这万一却压的让她有些喘不来气,终于提起笔写了一些不该写的话。

    此时尚且还在最后的犹豫,这信到底要不要写完。

    若是不送,写了也不过化作焚灰;若是送,连这样的话都写了,难道还差把心事也写上吗?

    去岁金风起时,托二哥把自己思索天文的小册子送了过去。

    然而如泥沉海,心里怏怏不乐。直到十二月才收到了回信,也不过是上个月的事。

    翻看之后,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和圈记,心里压着的那份怏怏终于化为了喜悦,连带着最恼人无趣没有半分色彩的深冬也暖了许多。

    后面还带了一张靖海宫官学考试的试卷,也很细心地告诉她只有三个时辰的答题时间。

    田贞仪就真的铺下了卷子,午饭也没有吃。好在丫鬟们知道她读书的时候总是这样,并没有一遍遍的烦扰。

    写过了卷子,第二日便匆匆让二哥给递送出去。这一次没有再等太久,更不会如上次从金风等到寒雪,很快就得了回信。

    信上夸她的话,让她心里高兴,可后面的话,才让她心里发甜。

    那是一些关于心事的话,没有太多的文辞,只是平淡地用直白的白话写就。

    读着别人的心事,没有半分的苦闷,不由地想吃石榴,便让丫鬟取了一个石榴。

    取来之后,却没有吃,只是轻轻剥开,看着黄澄澄的外皮,指甲轻轻挑起一枚鲜红的籽,问一旁呆呆的丫鬟:“你知道这黄澄澄的石榴皮下,有这样的籽吗?”

    呆呆的丫鬟以为她发了烧,伸出手试了试她的额头,却被她轻轻拨开,然后一点一点地把石榴籽都挑了出来。

    回头找出来那张题将军黑龙江望雨的画,亲手化作了一团灰,觉得那张画只是画出了石榴皮,却根本不知道一丁点的石榴籽。

    或许有那样的雨,或许有那样的风,但现在她知道,若是有那样的风雨,他可不会站在船头望雨,定是会跑回船舱喝酒。

    想到这,便看着烧成灰的画,轻声傻笑。

    笑过之后,又蜷缩在锦被上,抱着膝,呆呆地望着玻璃窗外的风雪,想着信上那些微微流露出的苦闷。

    透过玻璃窗,外面有丫鬟在玩雪,冻得手缩着,哈了哈热气搓了搓手。

    她也伸出手,摸着窗上的冰花,这些平日里舍不得除掉的冰花,在指尖上融化,又冰冷冷地包裹了指尖,然后又把手整个儿地压在了窗霜上,感受着咬牙的冰冷,心想原来刚才那些丫鬟们的手,应该就是这样的感觉。

    只是冷雪能隔着窗也让她知晓滋味,人心中的滋味又怎么样去感同身受呢?

    提起笔,想着这样的心事,终于没有再写那些学问,而是写了许多平淡。

    儿时的蟋蟀,摔过跤的青石板,望远镜里的星星,哭鼻子时的苦闷,家宴里被父亲夸奖时的自豪……

    她想:

    有高墙啊,有仪门啊。

    所以,我把我写给你看吧。

    就像是桌上的那枚石榴,又或者石榴就像那日飞到天上的热气球,眼睛可以看到的已经看到了,剩下的就要写给你看了。就像是西洋人的画,总是缺了那种滋味,画出的永远都是石榴皮。哪怕画出了石榴籽,那些看不到的地方也有同样的鲜红,又怎么画得出来?

    想着花木兰的故事,她想告诉他,木兰是无奈而成木兰,她却没有军书十二卷的逼迫。

    金风玉露的时候,想着让他知道自己是女中豪杰。

    寒雪啸风的时候,却想着让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人。

    这封信送出去了,还回来的正是她想看到的文字。

    这样的书信往来了几日,慢慢又写到了一些将来要做的事,询问如果是她会怎么做。

    前几日的信是剥开的石榴籽,这一次的信便如同在询问她该怎么剥石榴。

    父亲会夸奖她有才智,但真正的大事却从不会问她。

    二哥偶尔会询问询问她一些武德宫里没懂的算学学问,却不会和她探讨。

    闺中别家的姊妹们会和她探讨学问,有时候也会阔论一下天下事,却没有把这些事去试试能否做成的机会,顽皮的会说这像是一群公公去了烟花地。

    展开信纸,便把那些问题一一写出自己的意见,就像是笼中的鸟以为自己会飞,终于盼到了笼子打开振扇起翅膀,不知道会是笨拙着地,还是叼走那片云。

    信越写越多。

    有时候也会因为一些问题的看法起了争执。

    争执的时候,她也会闷闷的生气,觉得自己才是对的。

    往往第二日便会收到回信,信上说细细思索了,果然妹妹才是对的。

    之前闷闷的气,便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更从那句“昨夜深思久不能寐”中,感受到了一种大约名叫尊重的东西。

    渐渐的,问的将来事越来越多,本来心里会有几丝期待,想知道这办法到底能不能用,是否有效。

    可转念一想,过了年写信的人就要远去山东,心情又失落下来。

    过完年,便是春天,春天过了便是夏天,夏天便有机会去别院,然后偷偷溜出来玩耍。

    可是现在即便溜出来,又怎么能隔着京畿和青州的山水相见?

    那种想知道自己的办法是否有效的期待,最终敌不过远别的失落,啪嗒啪嗒落了几滴泪,也不管纸上的泪滴清晰可见散了墨。

    这几日,心里便想着那些万一,终于提起笔写了一些不该是她说的话。

    也想着翼国公也是宦海沉浮多年,想着刘钰自然应该知道。

    可心里总像是有个声音悄悄问她:万一他不知道呢?

    即便那个声音也会说“万一”,只是万一,不过万一,但这万一却压的让她有些喘不来气,直到写下了那些不该她说的话,才算是松了半口气。

    床榻下,就有一个炭盆。

    可以焚掉信稿,也可以暖暖手让笔挥的更快。

    揪起写了一半的信,重又读了一遍,看了看床榻下的火盆,终于又放回了桌面。

    犹豫了许久,又提起笔。

    “有制之兵,其势在制而非兵。制者,术也。道不可传,而术可传。三哥哥,这术要传下去,使得陛下相信,此术人人可学,只是三哥哥先学会了而已。万万不可化术为道,使陛下以为道不可道,非三哥哥无以能成此军者。”

    “私以为,若军练成,平准之事毕,而三哥哥所练之军立大功。届时,陛下必会调走三哥哥,以他人代之。另寻他人编练新营。”

    “若军威仍在,他人亦可编练,战力如前,则幸,尚且可再立新功,以安天下事,以遂平生志;若三哥哥一走,他人不能编练,军威不再,战力大不如前,则不幸,三哥哥或可封爵,然只恐日后三哥哥所求之事均做不得了……”

第一四七章 听说过没见过的熟人

    信到了刘钰手中,看过之后,便付之一炬,连纸烧成的灰都用手仔细碾碎。

    兴奋于田贞仪的大胆,也对她的担忧颇为赞同。

    如今朝廷还有极强的对基层的控制力,正是一个王朝的上升期,这时候自己小站练兵发饷的时候搞一句“谢刘大人的饷银”,那就是作死。

    对今后事的担忧,他也有过思索。

    单就陆军而言,有制之兵,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军械装备问题不是问题。

    真正的大问题是整体的军制改革。

    现在皇帝手里,或者说中央压制地方,放心让武将在外的基础,就是那几万良家子的坚韧战斗力,远超各地募兵的训练水平和素质。

    自小训练,能顶着木里吉卫城下的巨大伤亡而不崩,这数万精锐就足以压制各地边军和地方督抚。

    如果募兵新军,就能压制皇帝手里得以压制地方的精锐军队,皇帝该怎么平衡?

    如果募兵新军,就能让良家子编组从军的优势全无,是否还有必要再保留这么一支不用纳税的特权阶层?

    如果保留,意义何在?如不保留,皇帝靠谁来做皇权伸出皇宫外的触手?

    单独编队,也不过三五万人的军团,根本压不住全面变革的新式军团。一旦出现什么战乱起义,稍微放权,各地节度使就能拉出一支足以和中央抗衡的军队。经济重心和政治中心的不重合,辽阔广阔相对于此时的通信能力几乎极限的领土,都使得这并非是危言耸听。

    不单独编队,而是当做军官充斥在各个军队中,倒是能保持对军队的控制,可又必然面临着良家子这个阶层权力的快速膨胀彻底打破朝政的平衡:陆军海军的军官,都出自一个特权阶层,这是一股怎样的力量,不必说。

    田贞仪所担心的,是刘钰搞出来的东西不可复制,换了别人来搞搞不成,那皇帝就真不敢用了,最多也就把刘钰放在京城养着。

    刘钰所担心的,和田贞仪相反。有李过留下的教育底子,复制太容易了。

    他担心的是皇帝因噎废食,即便亲眼看到了新军强大,考虑到平衡问题和中央压制地方的问题,即便搞也只是小范围内搞。

    最后为了压制和平衡,搞成良家子组建的京营是新军体系、各地地方还是旧式体系,那就还是完犊子。

    所以这五年时间,练兵不是难点,难点在于从实践中摸索出一整套体制构想。

    以谁为师,这才是个问题。

    我大顺自有国情在此,考虑了一圈,抄都不知道该抄谁。

    带着这样的思索上了路,一路上都在马上沉思,一直过了济南府,刘钰才有了一些思路。

    被派来的这些候补军官对他倒是很尊重,论家世比不上,论官职差得远,同为武德宫出身刘钰又是魁首,年纪差不多但刘钰已经在北方闯出了名头。

    夜里宿营的时候,刘钰试探着问了一下几名年轻人。

    “若是有朝一日,陛下取消了良家子的免税优待,脱军籍为民籍,你们怎么想?”

    这几个年轻人脸上立刻露出一副震惊的神情,不敢相信自己会听到这样的问题。

    好半天才道:“那定是陛下身边有奸佞!待陛下有旨,吾等尊皇讨奸,以清君侧。大人说的也是奇怪,怎么会忽然问这么怪的问题?”

    打了个哈哈,刘钰笑了几声道:“就是随口一问,听听你们的想法。”

    避开了这个话题,又说了些其余闲话,不想让这些军官想太多。

    出了帐篷,值夜的见到他,立刻行礼。

    这和上次去东北不同,那一次是靠撒钱施恩与士兵共甘共苦,这一次纯粹靠的就是人的名树的影了。

    营地里静悄悄的,调拨的几名有实践经验的军官,自小培养出来的服从性,都让这批人很容易保持纪律。

    一路上刘钰也试着把一些军队操典讲了讲,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这些从小接受的营学教育的良家子,很容易就能听懂左转、右转九十度、梯次撤退之类的专业术语,理解起来并无滞涩。

    听话,服从,纪律,有非子曰的实学知识,有几何学形式逻辑的底子,这些人作为基层军官培养起来实在太容易了。

    正是太容易了,太顺手了,这才可怕。

    人会习惯性地选择最顺手的,而不会在有顺手选择的情况下再浪费精力。

    刘钰想,一定要在编练完这支新军之前,整理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完全替代这群人,废掉这个阶层。

    …………

    此时的黄河入海口还在淮河流域,不用过河,抵达了登莱地区后,刘钰先去了一趟蓬莱,拜见一下当地的实权派官员。

    因为种种原因,大顺把山东这个行政区一分为二。

    大顺把前朝的巡抚改名为节度使,然而实际上并不节制兵马。

    山东一分为二,刘钰要去的威海,曾经是威海卫。大顺取消了卫所制,威海隶属于文登州。

    文登州又隶属于胶辽节度使管辖。

    切开了山东,又把辽东的金州、旅顺等地划归给原本的莱登府,实际上这个胶辽节度使的全称是胶东辽南节度使。

    胶东地区有全国最大的金矿,大顺并不禁矿,民间开采五一抽成的方式,使得这里经济地位很高。曹州并没有金矿,但胶东真的有。这些年开矿采金,这里人口滋生,也助长了当地的渔业、农业、手工业的发展。

    另一方面,大顺当年为了防止辽东再出事,被明末吓到了,疯了一般往辽东移民,移民最佳的路线就是从蓬莱渡海去金州旅顺。为了方便移民,也为了防止辽东出现自立等事,故而把辽南的一部分划了出去。

    相对于前朝的巡抚,胶辽节度使不管军务,却多出来两个任务。

    一个是管金矿,另一个是管移民,胶辽节度使每年都要入京奏事的。

    胶辽节度使既然不管军事,自然有人管军事,在这里的军事长官是镇守胶辽正总权,正总权听起来古怪,有点像是前朝的总兵官,但又不完全是。

    胶辽正总权要管巡海、造船、和节度使沟通移民、防止矿工闹事等等,这里驻扎的兵也就是守备兵,战斗力也还就凑合。

    但凡矿区,治安总是不好的,大顺对火器也不禁,经常有为了争矿而用鸟铳互相开片的,往往地方上压不住,就要请镇守的正总权出面。

    如今倭寇也没了,这里的海上也没有海贼。

    朝鲜又穷,日本又不准任何船从五岛的北面入长崎,导致这里连个走私贩子都没有。

    胶辽正总权手底下船不少,但大多都是用来运粮、运人。

    理论上他这个胶辽正总权还有一项重要的战略任务,那就是威慑朝鲜、或防御日本再起壬辰之乱。

    然而如今辽东在手,日本也锁国闭关,使得这里的防备日益松懈,这个理论上的战略任务只是理论上存在。

    节度使是从二品,正总权也是从二品,两人平级,都只比刘钰高一阶。

    但两人都是真正的外放到地方的实权派,和刘钰这种挂着一堆职事但实际上真正的官职就是龙禁卫的大为不同。

    龙禁卫的品级不低,可正常都是降级使用,下放磨炼,真正熬到实权的三品官,可能要过去几年甚至十几年。

    刘钰既是武将系统出来的,还是先去拜见了胶辽镇守正总权,这位胶辽镇守正总权也是武德宫出来的,也是选龙禁出身。

    递上了帖子,很快就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大胡子壮汉迎了出来。

    看了看官服,刘钰早已知道这里的镇守正总权姓马,不敢托大,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叫了声马大人。

    “刘老弟大可不必多礼。你我都是武德宫出来的,又都是选的龙禁,可不比那些科举出来的。小小年纪,就在奴儿干立了大功,这名声我可是早就听说了。来,快请。”

    这声刘老弟,自是看在刘钰父亲的面子上,也是看在刘钰如今风头正盛的圣眷。

    两人互不统属,日后可能也不会有太多交道,客气一番还是需要的。

    进了里面,分了宾主坐下,便说起来营房的事。

    “陛下早就下了旨意,这威海卫城的营房,以及威海卫的防卫,就交给刘老弟的。那里有营房,可以暂住下。若有什么不便之事,尽管来找我。”

    刘钰拱手笑道:“哪里敢麻烦马大人?陛下授我个练兵使的职事,是要在这里练出一营兵。这倒是先要麻烦马大人移营。”

    “哈哈哈,刘老弟客气了,都是为陛下做事,哪有什么麻烦的?前些日子我见着一艘西洋船自东边来,想必就是刘老弟在黑龙江俘获的那一条。只是就一条船,恐不够用,我便暂拨给刘老弟几艘小艇,一艘巡岸的大船。”

    客套话说完,便说起了正事。威海卫城的防卫是交给了刘钰,那就要先说清楚日后的责任。

    虽说现在是没有倭寇,也没有海盗,但是以防万一,提前说清楚还是好的。

    叫人取出了地图,将刘钰要接防的一线指出来。

    岸上的事倒不用刘钰管。平日里也没什么事,真要是出了大事要调动军队,这位镇守正总权也没资格节制刘钰。

    知道刘钰还要去拜见节度使,也未多留,刘钰留下了礼物,又转去了节度使衙门。

    …………

    刘钰在蓬莱这边拜会官员的时候,文登州的州牧也在焦急地等着他,心里七上八下像是吊着一个水桶。

    按说这个文登州的州牧和刘钰这个练兵使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可这位州牧却有个心事。

    他知道刘钰是学西学的,西学的老师是传教士戴进贤。而他之所以能升州牧,是因为在福建搞了一场教案,赌对了上头的意思。

    如今刘钰驻营威海、刘公岛,日后少不了要打交道。

    都知道这位是陛下眼前的红人,稍微找点麻烦就吃不了兜着走。

    本来升了州牧,白云航挺高兴,擢到文登更是高兴。

    文登因为附近金矿业的发展带来了一波渔业和农业的发展,商业也日渐兴旺,移民日多,从县升到了散州,治下也有几处金矿,他这个州牧每年也有不少明里暗里的进项。

    谁曾想这位和西洋教有着莫大关系的刘大人,竟跑到这里来了,偏偏选在了威海,想想就忍不住叹气。

    刘大人带来的兵已经都先入住了威海空出的营房,看到了那些兵卒,更让白云航感到不安。

    里面可是有不少西洋人的。

    他在福建的时候常见西洋人,大约也分得清新教旧教的区别,可想想西洋人因为新教旧教就能打的不可开交,这位跟着戴进贤戴侍郎学西学的刘大人,恐怕必是天主教徒了。

    自己这个小小州牧,听着气派,可却全然不是汉时的州牧,而就是前朝的知州。

    小官五品,哪里敌得住人家朝中有人的三言两语?

    营房他不能进,只能耐着性子在路上等着,虽说两不统属,可总感觉祸事加身,想着多一分客气总有一分好处。

    然而一连等了好几日,也不见踪影,正烦忧之际,一个属下匆匆赶来。

    “大人,那刘大人直接去了文登城,带着几个护卫,到处闲逛。什么都问,米价鱼获、金银钱庄……转了两天,这才离开。”

    “哎呦!”

    一听这个,白云航心里更是慌了神。陛下身前的龙禁,下放地方虽然没有管事的权力,可却有查看地方的权力,人家可以直接上奏折的。

    这刘大人来了之后先去文登逛一圈,这可不是挑毛病去了?

    鸡蛋里自然挑不出骨头,可问题是他也不是个洁白无瑕的鸡蛋,只要是有人趁机来上几句不满之言,这不是要坏事?

    心急火燎,焦躁不安,等真的见到刘钰的时候,还是压住了内心的慌乱,先行了个礼。

    “下官文登州州牧白云航,见过刘大人。”

    刘钰一怔,拍拍脑袋道:“白云航?这名耳熟,你莫不是那个在福建搞教案的?”

    白云航腿一软,差一点坐在地上,心道完了完了,这是开门见山啊。

    “回大人……是下官。大人有所不知……”

    “啊哈哈哈哈!什么有所不知?我太知了。那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向来先传教、后侵伐。说起来,白大人啊,我还得谢谢你呢。”

    刘钰说的句句是实,若非白云航在福建搞了一波事,朝廷根本不信任传教士,自己也没有后续的机会,至少在北部边境问题上,可能会被传教士让出去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

    白云航却被这番话弄晕了,心里琢磨着这到底是不是反话?

第一四八章 鱼

    “刘大人说笑了。”

    白云航也不知道是不是反话,只能先赔笑。

    “白大人是不是怕我师从戴进贤,是天主教徒,所以要给你穿小鞋啊?你要这么想可就大错特错了。我虽不是儒生,却也不是教徒,白大人放心就是。况且我为驻军,虽说军民两不相扰,可日后免不得还有需要白大人帮帮忙的时候,白大人若这么想,难不成要让我请白大人吃一顿饭,细细说清楚?”

    刘钰对白云航的印象还不错,知道这也是个善于揣摩上意的赌徒,能靠着机会搏到了州牧,这份胆量还是值得佩服的。

    想着日后肯定会有用得到的地方,他也没有那么多客套,而是像是楞头小伙子一般,直直白白地把事说明白。

    白云航终于放下心,心想这倒还真是个楞头,说话一点官腔不打。不过你既不是教徒,又非儒生,难不成是信佛的、崇道的?

    一时间也猜不出,可想着只要不是教徒就好,管你信什么呢。

    “刘大人所言,正是羞煞我也。倒是下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大人既来,下官自当是备一桌薄酒,还请大人赏光。”

    “免了。我一不吃请,二不收礼。再说就算我想收礼,三五十两的也没什么意思,若是收个几千两,只恐你们也未必肯出。到时候又去京城告我,何苦来哉?”

    “呃……呵呵呵呵。”

    白云航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心想这人着实奇怪,大为不同。

    “白大人,我去文登转了转,见你治下,民生富足,商贾林立,倒是一番好景象啊。日后练兵采买的时候,免不得要在奏折上提一句的。”

    所谓提一句,当然不是直接说文登州的治理如何。刘钰不是按察也非节度,根本无权管地方上的事。威海卫也裁撤了,都归了民籍,他连威海卫城里的人都管不到。

    白云航却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奏折奏事,只需要在上面看似无意地提一笔,往往就有奇效。

    心下呈情感激之余,也是满心疑惑。

    都说无利不起早,两人非亲非故,虽然就是个举手之劳,但意义重大,只怕必有所求。

    正想着对方会求什么的时候,刘钰便拱拱手道:“白大人,咱们就此告辞,我还有事。”

    白云航赶忙还礼,越发觉得有些看不透了,迷迷糊糊地站在那看着刘钰进了营房,这才回过神来。

    “莫不是放长线钓大鱼?既不吃请,又不收礼,其志不小啊。”

    …………

    威海卫裁撤的是卫所制和军田,变军为民,营房和沿海炮台还是有的。

    这是渤海湾最好的港口之一,实实在在的不冻港。

    两翼有山,海湾正前方就是刘公岛,若在刘公岛建造炮台,威海作为海军基地是完美的。

    想要进出,只能从刘公岛两侧的水路进来。北侧水路不足千米,南侧水路略宽,配合两岸的炮台也足以压制。

    海上颠簸,以军舰对炮台,军舰处于极大的劣势。

    不过此时只有威海这边有两座石制的炮台,刘公岛上并无炮台。码头倒是有一个,停了几艘船。

    营房大约能够住下千百人,移营之后营房都空了出来,刘钰带来的那些人暂时都住下了。

    从京城搜罗来了对罗刹一战所有缴获的燧发枪,又从各家勋贵那里弄了一批西洋人之前弄过来的,凑了凑一共不到四百支。

    跟着刘钰来的这批人,正在按照操典,在校场上练习装填。

    军校课程没有教官,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做起,刘钰也只能让这些人先练习装填和开枪,免得把这些人闲出病来无事生非。

    被刘钰安排了第一个任务的康不怠看到刘钰回来,没有先说刘钰安排他做的事,而是问道:“公子,是不是要准备扩建一下营房?既要编练一营之兵,还要开办靖海宫官学,这营房、学堂是第一要务。之后便要招兵募兵练兵,时间可是紧的很啊。”

    刘钰眺望了一下远处的刘公岛,碧海澄清,一览无余,海上几艘渔船,白鸥为伴。刘公岛上并无几处人家,他想把官学学堂和军营都挪到刘公岛上。

    “是要扩建营房。不过不是在威海,而是在刘公岛上。这里商业发达,娼、妓乱窜,把军营搬到岛上,隔绝往来。威海这里,就留作家属区,日后家属在威海,士兵和军官都必须在刘公岛上操练。”

    “陛下也拨了开办官学的钱,也拨了募兵费用,这里也不缺劳力,建几座营房也不难。待我上去看看,规划一下大致的图册,承包出去就是。”

    康不怠琢磨了一下,也觉得这个办法的确很好。把军营和学校都搬到岛上,虽然距离海岸也不远,可要想随意出入那就大不容易了。

    家属在威海住着,休沐日子可以见一见,平日里想见也见不成。

    “公子,那募兵的事呢?依我看,是不是一边修建营房,一边准备募兵?”

    刘钰笑笑,摇头道:“募兵?不急,两三年后再说吧。仲贤以为,练兵难在哪里?”

    “公子说笑了,我对兵事不太懂。但两三年后再说,是不是晚了些?公子的前途,都在这一营兵上。海军即便兴起,未有战事,也不知可用与否。倒是陆军,平准噶尔的时候正是一个检验的机会,若公子能力压别处营兵,公子前途无量不说,公子所想的军制变革,也才更有可能。”

    刘钰哈哈一笑,只道:“一点都不晚。只要把军官练好了,兵械局开办起来,军校体系准备好,若农夫拉出来两年才能成军,那这优势何在?早招兵,早花钱;晚招兵,晚花钱。这先把这四五百人练出来就行,招个五百一千的也行。等以后再募剩下的。”

    “万事开头难。真要到募兵的那一步,反倒是最后一哆嗦了。倒是仲贤,我让你去办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康不怠见刘钰认准了日后再募兵也来得及,他知道自己不懂兵事,该说的已经说了,也就不提此事。

    刘钰让他去办的第一件事,倒也简单。

    当兵要吃粮,但除了吃粮之外,还得吃肉。胶东地区,肉不见得多,鱼却不少,刘钰让康不怠去考察考察鱼价,看看日后练兵的时候能不能吃得起。

    朝廷给的钱肯定不够,刘钰想着搞走私,可即便走私也不能说财大气粗,用钱的地方还很多。

    尤其是若想让当兵的平日吃鱼,若这个鱼价搞不清楚,也是一笔大开销。

    “公子的事,我已经办妥了。若是买鱼,肯定不合算。我走了两圈,询问了一番,这沿途码头市场都有渔霸,非经其手,不能售卖,这就叫鱼价高了几分。”

    “再者朝廷收丁口银。贫富所差日大,富者三分银不算什么,可贫者三分银就是大难。许多贫苦渔民没有船,岸边滩涂又被渔霸、地主所占,不能在滩涂捕鱼,只能数人租借一艘船,号‘各倒包’。”

    “数人一艘,各带渔网,租借船只出海。回来后还了租船费用,又被渔霸压了价,每年再缴丁银、服徭役、只能说是饿不死。”

    大致介绍了一下情况,康不怠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买鱼肯定是贵。

    当募兵去捕鱼,那就又练成了地方驻军,根本不是野战部队。

    所以康不怠就想,能不能刘钰出一笔钱,造几艘渔船、买几套渔网。

    雇佣这些贫苦渔民来捕鱼,一方面可以上报为服徭役,钻个空子,就免了这些人的役;另一方面,一个人每年三分银的丁银,也不多。

    平日里再给一些米麦,一个月给个三五斗就行。以三年为期,在这三年内,打的鱼都归军营。三五年后,船和渔网都归渔民,丁口银军中出,徭役刘钰出面找人给他们免掉。

    康不怠算了一笔账,如果就按照日后募兵七千来算,每天都能保证有鱼吃,若是买,开销就极大。

    但若是用这种方法和贫苦渔民合作,这些贫苦渔民必然愿意,因为他们三五年之内根本攒不下一条船的钱,而且还省了徭役之苦。

    七千人,也就需要三十条船,百十个渔民,这样一年的开销实际上就是三两银子的丁口银、每个月三五十石的米麦,船平摊下来也没几个钱。

    而且如今可以暂时试行,反正军营里此时才几百个人,先弄一些渔民试试。

    至于渔霸和地主占据的滩涂,也不用去管。威海营房附近、刘公岛等地,这是军管区,哪个渔霸敢占的话,赶走就是。

    听完康不怠的办法,刘钰琢磨了一下,似乎可行。

    “仲贤这办法,倒的确可以。想来他们也会愿意,反正暂时用不到太多,你就去把这件事办妥吧。给你一个月时间,算算渔船、渔网等一共需要多少钱,算出来后到我这支取,一个月之内我要见到鱼。可有问题?”

    康不怠心道这事若是一个月才能办成,那我也不用当门客了,遂道:“一个月自然是够的,公子不妨再想想下个月要我办成什么事,一并说了。届时做完了,我也好歇两个月的假。既来此地,不游蓬莱,岂不虚来?”

    刘钰知康不怠的性子,这件事的想法也大为可行,足见其办事的能力,主要是思路不那么死板。

    当初说好的只要把事做完了剩下的事刘钰不要管,便道:“那好吧,我再多给你一个月的事,你就去各地转转,结交富户文人,尤其是开矿的,打着我幕僚的旗号去就行,蹭吃蹭喝,作诗扯淡,随你,也不用问太多。我再拨给你二百两银子,总吃别人的,你也得回请,反正就是个吃喝玩乐的任务。”

第一四九章 胆子这么小,还想当军官?

    大约猜到了刘钰将来想要干什么,但刘钰既不说,康不怠也不问,自先去忙碌渔民的事。

    刘钰则乘船去了一趟刘公岛,岛的地形实在是太适合作为海军军地了。

    面对威海卫的一边是平坦的海滩,而面对太平洋的那一边则有起伏的山丘。

    岛屿两侧也有高地,在面上建造几座炮台,就能确保停留在威海湾内舰队的安全。

    当然,他是不希望有一天被逼到要靠陆军和炮台保护海军,只能停留在港口的海军等于不存在。

    但未虑胜先虑败,还是要提前考虑一下。

    他选定的第一个西洋敌人是荷兰人,荷兰人最擅长的就是突袭偷港。

    派出快速的船只,在港口舰队没有出港的时候搞突袭。

    对郑芝龙、在欧洲对法国人、西班牙人甚至英国人,都这么干过。

    不可不防。

    考察了一下炮台位置选择,又去岛上那口井泉看了看,尝了尝井里面的水,还行,不算咸。

    岛上没有河,但有地下水。既然有一口泉,那么就可以打几口井。

    爬到山顶俯瞰了一下刘公岛和附近的地形,忍不住感叹一声。

    “锁钥渤海,东扼朝日,此地不失,华北无忧。”

    居高临下地大致规划了一下,刘钰决定多花一点钱,建一所漂亮一点的刘公岛海军学校。

    砖石的最好,预留出安装玻璃的窗棂,暂时先用纸糊住。

    烧玻璃这样的基础工业还是要搞一搞的,胶东靠挖金子的富户这么多,正是一个可以支撑发展的市场。

    碱即可用海藻灰法,也可以用江苏的芒硝吕布兰法,让军营和海军学校引领一下消费。

    至于陆军军营,就大概糊弄糊弄,能住就行。

    这一批陆军他把握不住,只是给皇帝练的,自然只是后娘养的。

    …………

    五个月的时间转瞬即过,威海卫的军营里如之前的每一天一样,敲响了起床的钟声。

    六点钟起床,执勤值夜的哨兵跟着钟声吹响了军号,刺耳的号声虽然恼人,却也没有起床晚了受到的惩罚吓人,没有人敢睡懒觉。

    作为候补军官的武德宫内舍未能升入上舍的学生,也作为刘钰之前在武德宫内舍的同窗,吴芳瑞很清楚这位“练兵使”大人的军纪有多严。

    论身份官阶远远不如,论功绩人家早早砍过几百人,在威海卫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敢叫板的。

    人的名,树的影。武德宫的魁首,自然要尊重,但真正让他们尊重的是在北边的战事,这几年已经传遍,更有不少人去慕名看了那位被俘的罗刹王义子,听了不少关于战争的故事,渐渐竟成了传说。

    内心尊重,军纪又严,不得不遵守,也不敢不遵守。

    起床钟声小气的那一刻,吴芳瑞迅速掀开新配发的被子,匆匆穿好了衣衫,戴上毡帽,跟着同寝的人一起跑到了外面。

    作为自己这一班的轮值班长,完成了整队报数之后,依次向站在前方面无表情的刘钰报告。

    按照新学的军礼,将手往胸前一横,用尽力气喊道:“报告,二班应到三十人,实到二十九人,一人因吃鱼吃的拉肚子,昨日已请假了。”

    吴芳瑞知道下一步要做操跑操,这种做操前的报告已经成为每天必备的科目,自己这个轮值班长只当一个月。

    刚开始的时候,有人报告声音不大,被刘钰痛骂一顿,连说了好几遍“听不见、大点声”,以至于有人私下里开玩笑说刘大人在北边打仗把耳朵震聋了。

    报告完毕,回到队列中,那几个随军的西洋乐手开始演奏军歌,各队都开始齐唱那首“排头兵之歌”。

    “古代英雄不曾见,致命炮弹与铁丸。排枪一响地撼裂,世间再无赵关张。我辈青年均已见,铅弹乱飞亦昂头……”

    唱完了歌,又要跟着轮值的领操兵做操、跑步。

    吴芳瑞是良家子出身,虽然还未真正进过军队,但家里一直都是当兵的,对于军里那一套很是熟悉,却没听说哪支军队是每天都训的。

    跑完了早操,一天才算是刚刚开始。列队回到营房门口,各个班回到自己的营房,西洋钟表各个营房都有一只,必须要在七点四十分之前完成内务。

    端着杯子,挥舞着刚发下来不久的猪鬃毛牙刷,弄了些配给的盐和灰粉,刷牙洗脸的时候可以不那么严肃,同班的人闻了闻不远处食堂传来的味道,骂道:“又是鱼!娘的,五个月的时间,吃的鱼比之前二十年都多。离休沐还有几天来着?休沐日我请客,一起去城里下馆子。”

    吴芳瑞仰着头,盐水在喉咙附近咕噜咕噜地唰了一会,呸的一口全吐出来,洗了把脸道:“离休沐日还有四天,早着呢。鱼不是不好吃,而是这做法实在是……诶,豆腐炖鱼、鱼炖豆腐、鱼糜丸子……那几个打渔的还真能打。”

    吐槽完伙食,又冲着那几个还在那磨蹭的大喊道:“快点,快点!还得回去叠被子,一会又要检查被子的棱角。”

    一想到还要叠被子,那几个磨蹭的也不敢磨蹭了,把脸胡乱摸了摸,就往营房里跑。

    叠被子这种事,他们抵触归抵触,但是刘钰在大课上讲的很清楚:勤务是磨砺士兵服从性的砺金石。

    培养服从意识是任何一支军队的必要条件,有了服从意识,才有良好的纪律;有良好的纪律,才能完成作战的意图;完成作战的意图,才能最大程度的减少己方的伤亡。

    吴芳瑞记得大课上,刘钰还给拔高了一下,说对士兵的训练要求越严格,越“仁”。

    因为纪律和训练能让军队获胜,是以为“大仁”,如霍去病;而如李广,与士兵同甘共苦,却连宿营训练都做不好,跟着他的士兵也得不到军功,这就是“小仁”。

    况且本身也不只是只求知其然,而是要让这些候补军官们知其所以然。

    连为什么要这么做都讲清楚了,固然每天做勤务很烦躁,却也不得不接受。

    吴芳瑞心想,反正最多也就做一年。

    一年后,自己就能去折磨别人了,折磨那些新兵或者后辈了。

    想着一年后就能去折磨别人,吴芳瑞忍不住嘿嘿乐了起来,这叠被子的手就抖了一下,只好摊开重新打理。

    打理完了内务就去吃饭,果然如之前猜想的一样,馍馍配鱼虾蟹壳之类的糜丸子,但凡见过怎么砸这些鱼糜的,必然不会想把这些东西咽进肚子,小鱼小虾螃蟹之类混杂在一起砸碎,吃起来只是为了保证操练的消耗,当然关键是为了省钱。

    几口闷完了饭,看看时间还早,跑去上了个厕所,和几个人蹲在那抽了会烟,眺望着海上正在试航的那艘曙光号训练船,这几个人都忍不住嘟囔起来。

    刘公岛上的建筑暂时还在修,海军的那群人也在营房里住,两边根本不怎么说话。

    这些新军的候补军官们瞧不上海军那群人:自己最起码是考入了武德宫的,那群人是落榜生。

    然而自己的军装还是原来的样式,海军那群人却是新定制的军装,至少看起来比他们的蓝罩衣和毡帽要漂亮的多。

    白裤子、深蓝大褂、肩膀上还有流苏,大褂据说是从南边买来的呢绒料子,看上去很华丽也很鲜艳。

    他们这群新军军官们就寒碜的多,也不着甲,穿着兵政府发的军装,带着红缨的毡帽,现在连军官带那些第一批良家子士兵一共五六百人,连枪还没配齐。

    单单从军服上看,他们这些当初考入武德宫的,竟像是后娘养的。

    不过好在想想那些旱鸭子前些日子晕船上吐下泻的模样,心里总算是好受了一些。

    “哎,吴兄,听说没有,刘大人说过几天又要考核。这一次是要分马、步、炮、工各班了。还要要选出一个‘参谋班’,据说只要二十个人。这参谋,你说是干啥的?”

    吴芳瑞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楚。但之前上课的时候,不是提过一嘴?说是日后要制定行军路线、预选战场、行军扎营、开战前制定各种方案以备选择?”

    “那这不是和主将的职责重复了?”

    问话的人也想到前些日子刘钰提起的话头,颇为不解。参谋干这个,那主将干什么?

    “不知道啊。听那意思,好像新军的参谋部要制定计划,而主将只是拍板选择。所以这叫有制之军,无能之将亦可胜任?你我还小,刘大人自然不同,但若是换个老勋贵当主将,参谋部只能制定策略,但是控制不了军队。可能刘大人是这么考虑的?”

    问的那人琢磨了一阵,也没想明白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就道:“不管怎么样,都得好好考。也不知道会考什么,就挑二十个人的话,也难说谁能选上。”

    吴芳瑞又仔细琢磨了一下,说道:“要我说,这参谋班要学的,可能和普通班要学的不一样。可能参谋班是要学策略,而普通的学员只要学队列、劈砍、转弯、阵型?参谋班为将,普通班为哨总、守旅?”

    几个人讨论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午卯酉,眼看着时间快到了,也只好散了去。

    回到营房拿出棍子,又要开始每天例行的训练。

    列阵完毕,吴芳瑞被点了名出来,刘钰没骑他的那匹白马,而是选了一匹棕红色的战马,冲着吴芳瑞喊道:“举起棍子,戳马的眼睛、嘴!”

    “是!”

    大声喊了一句,就看到刘钰骑着马往后退了退,然后忽然加了一点小速度朝着他冲了过来。

    马的速度并不快,十几步的距离使得马匹根本提不起速度。

    然而即便如此,等到马冲到吴芳瑞身边的时候,马匹雄壮的胸脯和高度,还是让他忘了刘钰说的命令,而是下意识地朝着旁边一闪身。

    这一闪身,刘钰的鞭子几乎是同时落了下来,抽在了他的肩膀上。

    “重复我刚才的命令!”

    “是!举起棍子,戳马的眼睛、嘴!”

    “那你躲什么?胆子这么小,还相当军官?重来!”

    “是!”

    百余名学员列队站着,吴芳瑞深吸一口气,举着棍子重新站好。

    肩膀上被抽的那一鞭子还好,可那一句当着百余人面的“胆子小”,真是让他怒火中烧。

    眼看着刘钰的马又一次慢跑过来,强忍着马匹强壮的胸脯带来的威压,大叫一声,朝着马的眼睛戳了过去。

    这一戳,原本慢跑的马停了下来,在地上踢踏着蹄子,不愿意再往前走了。人没躲,马却躲开了。

    刘钰纵着马又退回了几步,这一次吴芳瑞的胆子也大了许多,站的更直,刺的更准,这一次战马先怂了,跑到他跟前的时候就想停住,最终也是绕到了旁边,擦了过去。

    如此几次后,刘钰停下了马。

    “既然一匹强健的战马都不能撞倒手里只握有一根棍子的步兵,那么,在吼声震天的战场上,面对装备有带刺刀滑膛枪的步兵,骑兵更不可能正面取胜。”

    “你们日后作为军官,就要用这种方法,给你们的士兵讲清楚。又要用这种方法,让他们下意识躲开的想法消失。”

    “到时候,我会随机抽查。现在,两人一组,开始进行这样的训练。”

第一五零章 故智新解

    上午的训练结束,中午又是吃鱼为菜,午睡了一会下午又要上课。

    百二十名候补军官们坐在椅子上,崭新的木桌上摆着书本。

    书都是刚刊印出来的,用的也不是旧兵书上的文言,而是彻彻底底的白话。

    钟声响起之前,乱哄哄的有说有笑。

    钟声一响,所有人都闭了嘴,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轮值的大班长看到刘钰进来,喊了一声起立的口令,吴芳瑞的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地站直了。

    喊完了老师好,坐下后不久,讲堂的刷了黑漆的木板和刘钰手里的石膏笔发出一阵阵摩擦,吴芳瑞觉得自己的牙要酸倒了。

    很快,黑板上写出了标题。

    骑步炮简易配合概述

    几个图形被画在了黑板上,最开始是三条线。

    “对步兵来说,尤其是装配了燧发枪和刺刀的步兵来说,列阵射击就是最有效的杀伤方式。”

    “三列,这是最为合适的厚度。再多了,后面的在看戏。这样的厚度,对炮兵来说很无奈。”

    “炮兵喜欢密集的敌阵,比如我朝现在的矛阵和火绳枪大阵,一炮下去,连砸带毁就可以打一串。也不需要太用瞄准。”

    说到这,黑板上又多出来一个图形,原本的三条线变成了一个厚实的矩形。

    “三列阵对抗敌人的步兵是有效的,但是对抗骑兵又有些单薄。面对骑兵,一个合格的军官会选择把阵型收紧,增厚。”

    说完,又画出来一个“回”字形。

    “骑兵可能会在两翼、侧后出现。步兵对抗骑兵的最佳阵型,就是这样的方阵。然而,这样的方阵,又是炮兵和步兵所喜爱的。”

    “你结成‘回’字阵,我以三线阵逼近,靠近后两翼向前化为雁形阵……”

    石膏笔吱吱地响着,回字形的方阵周围出现了一个半包围的V字阵。

    “此外,一旦开始结‘回’字阵,或者前列的步兵开始收缩增加厚度,那么各个营队之间就会出现缺口,而军官也会被困在本阵之中,难以指挥全局。”

    黑板上原本单独的回或者V,开始增多,代表着指挥官的小圆圈也开始在各个阵型中出现。

    三线、厚实矩阵、回字方阵、侧翼、割裂、缺口……这些前些日子都已经接触的概念,逐渐连为一体。

    类似的内容和更为深的内容,在之后的半个月内一直讲述着。

    吴芳瑞听的极为认真,他知道这些内容就是真正的不传之秘。

    道理还是孙吴兵法上的道理,以众击寡、以多打少,但兵法上的内容都太深奥,只是道,而非术。

    悟懂了道,自然可以推演出合适的术。但并不是人人都能悟道的,也并非人人都是天才。

    之前的几个月,一直在学各种阵型。

    一列队伍有多长?

    一列队伍各个纵队之间的宽度应该是多少?

    甲纵队二十人,乙纵队也二十人,应该间隔多大的距离,才能在抵达预定位置后转为横队?

    横队的种类有多少?在什么情况下应该用那种阵型?怎么从三列横队转为六列甚至九列横队?

    一个营摆空心阵,各个连队的军官怎么怎么下达各自的命令?

    一个连队的横队,要旋转三十度角迎敌,排尾的步卒要前进多少步?

    之前的几个月就是在学这些内容,在吴芳瑞看来,这些内容就是哨总、掌旅们该学的东西。

    而今天开始学的这些内容,才是将军要学的,或者……参谋要学的?

    他不确定,但却知道这些东西一定要学好,不久就要进行的考核,就要分出不同的班组。

    有参谋班、步兵班、骑兵班、工兵班和炮兵班,据说最差的会被分配到步兵班组,而最好的会被收入到参谋班组。

    据说步兵班即将开始操训,减少课堂的时间,可能会在今年冬天之前招募第一批新兵。

    骑兵班的人数据说最多,因为刘钰一直在强调,骑兵的军官一定要比步兵多。

    一个步兵的连队只需要一名连级军官和八名老兵组成的伍长和哨长。

    而一个骑兵的连队却需要至少四名连级军官,分散在骑兵队伍中控制全队。

    工兵班和炮兵班,会继续进行一些算术几何之类的课程,参谋班要学什么,暂时不清楚。

    这几天关于参谋班的猜测和讨论越来越多,按着“有制之军、无能之将”的想法,越多的人认为这个参谋班要培养的是将来“运筹帷幄”的人。

    但吴芳瑞觉得,运筹帷幄还算不上。

    比如刘钰之前说过的,行军路线、扎营安排、行军距离等等这些,参谋们可不是运筹帷幄,而是要制定出详尽的计划,做好周密的安排,以确保主将即便昏聩,也能够保证行军不乱、扎营不乱。

    至于更高深的运筹帷幄那样的级别,恐怕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学会的,至少要在战争中磨砺才行,现在只是打基础。

    根据这些天的观察,吴芳瑞大致也看出来了刘钰的练兵策略。

    以步兵为例,假使要训练一个五千人的大营,先把参谋班、骑兵班等挑走,剩下大约四十名候补步兵军官。

    这四十名候补军官,配上一二百名跟着一起训练了三个月的良家子兵卒,组成一个连队,继续训练最基础的队列、转向、步幅、装填。

    四十名候补军官,轮流担任轮值的连长。

    明年初,募兵一千,原来的良家子兵卒担任伍长,原来的候补军官担任哨总排长。

    重复之前的队列、转向、步幅、装填、刺杀等内容,以一教五。

    后年,保持规模,训练阵型、变阵,选拔新的伍长、优选连长。

    大后年,募兵五六千,继续以一带五,练习队列、转向、装填、射击等。

    再后年,练习阵型、变阵、配合、行军。

    如此五年,军成。

    这倒是与吴子的练兵之法暗合,想想似乎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人的精力有限,而刘钰又分身乏术。

    海军那边还好,有不少据说是见证过罗刹国海军从无到有的人,也有不少被刘钰称作可以“青史留名”的舰长。

    但陆军这边,旧的军官刘钰根本不用,而且体系也和新军完全不同。

    完全舍弃不用,就要从零开始。

    吴芳瑞心想,刘大人这是自己先当连长,然后把每个人都教成连长,再让他们去当连长。

    这办法虽是笨,可却真的有效,只是若古之名将看来,可能会哂而一笑,以为太笨。

    如今终于开始教一些不传之秘,之前是教知其然,现在要教知其所以然了,所以不可能再一个人教一百多人,要选拔出真正传承的二十人,否则教不过来。

    那些被扔到步兵班的,只怕按刘大人的说法,只要知其然就够了,完全不必知其所以然,是这一批候补军官中的残次品。

    只要会整队、队列、变阵的时候知道自己的连队在大营中该怎么转向就行。

    甚至……不需要思考,因为真正的大战不会以连队为单位,连队只是整个营中的一部分,不可能单独行动。要做的就是在营队军官下达命令后,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以及如何达成营队的命令。

    至于骑兵、炮兵和工兵,更不可能是刘大人的嫡传。

    想到这,吴芳瑞心里坚定起来,无论如何也要考入这个参谋班,这才是刘大人的嫡传弟子。

    将来真正选拔营队主官,肯定是要从这里面选。

    这样想着,难免盼着,摩拳擦掌。

    然而,等到真正考试的那一天,吴芳瑞懵了,或者说所有的学员都懵了。

    没有试卷,没有标准,而是刘钰花了十天的时间,一个一个的单独谈话。

    谈完话的人,直接被送到刘公岛,禁止和没被谈话的人进行交谈。

    吴芳瑞记得自己被谈话的内容。

    最开始问了一些前几天学的内容,就是对骑步炮三兵种配合的简单认知。

    问完了这些后,问了问对燧发枪配刺刀的优势到底在哪的理解。

    这个问题刘钰之前是讲过的,似乎有标准的答案,但是吴芳瑞在讲完标准答案后,还是大胆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认为,除了之前说的优势,还有一个就是战场上行进的速度。火绳枪和矛阵,必须以很慢的速度前进,这样才能保证配合不会脱节。一旦出现脱节,则可能让敌人抓住机会。”

    “即便敌人的侧翼出现了弱点,这种厚实的大阵挪过去的时候,敌人可能已经补上了漏洞。可要是不列阵前进,即便有漏洞,没有阵型也是毫无意义。”

    “燧发枪配合刺刀,一旦敌人的侧翼出现弱点,则可以迅速纵队前进,在敌人的阵型调动完成之前,在弱点处发动进攻。”

    “更薄的横队,比方阵快;而纵队,又比横队快。”

    “孙子曰: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

    “或曰:凡与敌战,若彼众多,则设虚形以分其势,彼不能不分兵以备我。敌势既分,其兵必寡。我专为一,其卒自众。以众击寡,无有不胜。”

    “此皆大略,然而细思之,临阵决战,无非就是以众击寡。队列走的越快,才更有机会创造出以众击寡的机会;或者敌人露出破绽的时候,才能抓得住。”

    这是之前不曾讲过的,吴芳瑞也不知道自己讲的对不对。

    本身营学里一直到武德宫,是要教武经七书的,教的人未必能懂,学的人也只是自我思考。

    这些兵书读过后,与刘钰这几个月来的训练和讲解融合在一起,很自然地生出了这种想法。

    他在内心已经支持了刘钰的看法,认为大顺的军队体系落后了。

    总体上大顺的军事比前朝要强得多,完全淘汰了火门枪、多管铳、迅雷铳之类脑洞大开、实战检验证明完全不行的东西。

    代之以重火绳枪、轻便火炮,完成了三十年战争后期水平的军改。

    闯军当年成名的,就是长矛阵和三堵墙,一片石之战也是打崩了衰弱的关宁军。

    然而潼关之战,大顺军被鞑清上了一课。在当时东亚最强的汉奸炮兵轰击之下,和浑河血战一样,大顺军的厚阵被炮兵轰崩了。

    之后荆襄反击,或许是源于当时燧发枪枪机还远不成熟、或是源于鏖战之下的无可奈何,总之大顺建军的路子就固定下来了——对抗大炮的最有效办法,是更多的大炮。

    强势的炮兵,以小口径火炮弥补火绳枪投射能力的不足,长矛阵掩护,府兵轻骑保护侧翼,火绳枪和大炮猛轰打开缺口,着重甲的精锐肉搏兵从缺口冲击,无往不利。

    火绳枪结阵稀疏火力不足?搞什么燧发枪,人背马坨找个土堆架起来就能用的小口径炮加强就行了,走着前朝的思路,搞各种小炮加强投射火力。

    这思路不是不对,而是火绳枪火力不足之下的两种思路。

    只是当燧发枪加刺刀这个挂开出来后,随着打火率提升、刺刀从插管到套管到卡榫,此消彼长。

    最终在某个阈值点,可以密集列阵的燧发枪全面反超了小口径炮加火绳枪的火力组合。

    古二爷搞那么多皮炮的思路,其实也差不多,可以理解成加强的大火绳枪。

    蒙古人没有炮,准噶尔人也是最近才从瑞典军官列纳特那开始组建炮兵。

    西南土司叛乱平叛是治安战,而治安战的经验,就是更多的轻便小炮弥补火力。三五十斤的、百十来斤的、二三百斤的,扛着能走、匹马能驮,西南山地,轻便为先,能打个百十米远,或者近距离射出一堆碎石铁渣,就能压制对方。

    罗刹使团有资格评价大顺的军事体系在东欧平原上肯定会吃大亏,厚重的阵型一旦炮兵被压制,就是靶子;只要进攻,就可能脱节露出破绽。

    但周边的小国、土司、部落和国内起义军却没资格。

    仗着自己炮多,欺负没炮的。仗着自己阵厚,随便让蒙古人冲。

    所谓拳打幼儿、脚踢耄耋。

    吴芳瑞倒没有这样的视野,但他这几个月被潜移默化地灌输了许多,内心已经认可了刘钰的想法。

    结合着自己对兵书武经的理解,说出来自己的思索。

    说完这些,内心不禁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画蛇添足。

    刘钰也没有开心或者不开心的表情,又询问了他一些其余问题后,便让他离开了。

    在刘公岛的新营房里住了几日,和一些同来的恨恨地表达了对漂亮的砖石结构的刘公岛海军学校的羡慕后,吴芳瑞忐忑不安的心情也终于化为了一声兴奋的怒吼。

    他被录取到了参谋班。

第一五一章 资敌以粮

    看着选出的这二十名参谋班的学员,刘钰松了口气。身心俱疲的地狱般的六个月终于过去了。

    这六个月,自己上午当连长,下午当老师,一点点地把那些步兵操典的内容教完。

    也幸亏这些人都是武德宫出身,自小在营学受过军事教育,否则更崩溃。

    有道是,欲要毁之,必先捧之。

    刘钰既然想过要毁掉良家子这个特权阶层,自然会想办法付诸实践。

    这是个漫长的过程,现在这些年轻人意气风发,正如朝阳旭日,他还是要好好教下去的。

    暂时还是同路人。

    现在,陆军新军的事要暂时放一放,刘钰要为下一件大事做好准备。

    “公子,已经打听清楚了。今年大熟,辽东的粮价很低。豆不过七钱,麦不过五钱。胶东的粮食也算丰收,但多是春麦秋苞谷,苞谷的价格也不高。”

    康不怠出去游玩了几个月,刚回来不久,又被刘钰送去了蓬莱转了一圈,询问了一下辽东地区的粮价。

    今年大熟,辽东的豆价现在就在往下跌,新粮一下来就要赶紧卖掉缴税,于是粮价会在新粮下来后被奸商猛压一波。

    百姓手里无钱,正缺钱用,都知道存着过些日子卖能多卖一些,可多收三五斗也就意味着粮价猛跌三五钱。

    若是不卖如何缴各种地亩税、丁口银、还高利贷?

    这些年辽东人口滋生,不断移民,沿着辽河平原一路北上,小冰期气候又已结束,很有一番遍地大豆高粱的场景。

    沿着海上运粮的船也越发多了,前几日还有一艘船往上海运黄豆,途径刘公岛。

    康不怠知道刘钰并不准备搞粮食贸易,之前透出来的意思,好像是买一堆粮食屯起来。

    作为门客,康不怠觉得有必要劝一劝刘钰。

    “公子,当兵吃皇粮,募兵之后每个兵银饷之外,支米三斗以养家。这个都是出自粮仓。”

    “文登州之前有常平仓,储粮四万石。如今朝中为了青州兵,又在威海附近建了几座大仓,日后这一批要试行海运漕米。日后募兵吃的粮米,都是从仓中出。粮食易霉、易燃、易蠹,屯粮属实不智。”

    他知道刘钰手里如今有一大笔钱,一共四十多万两。

    皇帝让刘钰编练一营也就是七千五百人的军队,照着四两一个人的募兵银给。加上军械钱,刘钰不要甲也不要火绳枪长矛等,便又给了二十万两,这里面包括了营房扩建的费用。

    等同于是用这些钱,让刘钰弄出一支新军,还要让海军有点规模,至于怎么搞,皇帝说不管就真的不管,只要别出与民争利强取豪夺这样的事就行。

    对皇帝来说这是一笔好买卖,成本低、回报高。

    不算军饷,四五十万两银子就能编练出一支能和京营相较的新军,这对皇帝而言简直是等于不要钱。

    反正刘钰是把命都赌上了,皇帝还是很信任的,说话算话也未必,但刘钰到现在为止一个兵没募的事也真没询问。

    募兵当然要给钱,日后的军饷不算,第一次招募还得给个几两的安身钱,安排老婆孩子的。

    军械当然也要钱。

    朝中不知道多少人眼红刘钰手里的这几十万两银子,均想着啥也不干握在手里,挪用一下,便是贷出去,一年利息是多少?

    康不怠也知道朝廷有让刘钰钱生钱的意思,只要不与民争利,不至于有人联名弹劾,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就算钱生钱,去搞粮食贸易,也是大为不智。今年南北大熟,各地的粮食价格都不高,也就辽东的黄豆能卖到松江等地,赚个辛苦钱。

    若是屯粮,谁都知道今年粮价这么低,明年不可能比今年还低。然而……一两银子你贷款带出去吃利息一年多少钱?粮食屯一年算上损耗折损,这得什么价才能比放贷赚的多?

    劝了几声,刘钰想了半天,终于还是一句解释都没有,只道:“仲贤,此事不要再劝了。我意已决,一会去支取银子,多屯一些粮食。”

    康不怠知道进退,也知道刘钰基本上什么事都会和他说说让他参谋一下,但这件事既然不想解释,自己也就不再追问,只要去做就是。

    刘钰不想当神棍,但这一次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日本人喜欢烟花这种美又短暂的东西,后世东京有个很出名的隅田川花火大会,这个烟花会的传统,是为了纪念一场即将到来的大饥之灾。

    这场可能明年也可能是后年到来的饥荒,造成的影响很大,让幕府将军德川吉宗有了一个“米将军”的称号,也让日本彻底收紧了贸易政策,极力缩小了贵金属外流的量,签发的贸易执照也急剧减少。

    东京的隅田川花火大会还是很有名气的,这个知道的人自是不少。

    起因就是纪念这一场享保大饥荒。

    据说日本饿死了数以百万的农民,尤其是西海道地区,粮产量只有往年的百分之二十。

    刘钰知道这件事,也听说过隅田川花火大会,但他并不知道这场大饥荒原本他所知道的更可怕。

    因为黑潮暖流和千岛寒流异常导致的冷夏,影响的可不只是日本。

    或许是满清的大饥荒太多,这一场算不到人相食,并不出名,至少刘钰不知道。

    但实际上,从山东肥城,一直到胶东,都受到了严重的波及。

    肥城大饥,死者相枕藉;文登,莒县,招远,逃荒者甚众。

    随后的两年,又波及到了江苏,甚至上海、嘉兴这些鱼米之乡。

    刘钰倒是不知道山东要有大灾,但他本来就想趁着灾年移民、招兵,粮食肯定是要准备的。

    反正旧时代下,年年都有灾荒,平均两年一次人相食,饥荒只是大小的问题,这是连考虑都不用考虑的。

    尤其是山东,河南、安徽……这几个地方,自从三易回河毁了黄淮腹地之后,不要问这几个地方哪年遭过灾,要问这几个地方哪年没有灾。

    所以刘钰想屯粮食,只是把中原的灾当成了常态,把日本的这场灾,看成了个机会。

    除了要准备低价招募灾民当兵的粮食,刘钰还要趁着这个机会,多抢占一点日本的贸易份额,在灾荒最严重的时候来一出“雪中送炭”、“一衣带水”,换几张贸易执照。

    靠日本的银子打造一支足以封锁日本、逼迫日本只准和中国自由贸易的舰队,为此他可以卖马、卖武士骑射技法、卖兵书、卖牛角,甚至卖粮食。

    皇帝和朝中根本不懂一支海军要花多少钱,刘钰要是把真实的价格报上去,能吓得天佑殿加六政府集体反对,认为海军卵用没有不如蹲在家里假装不知道西洋人就在身边虎视眈眈。

    就给了自己两万两银子的内帑,给了五十万两的启动资金,就想着能练出一支新军,一队海军,简直和做梦没什么区别。

    然而这五十万两已经是极限,皇帝当初答应给的一百万,是要分五年,现在看来这是后续的军饷都算在了里面。

    陆军新军在刘钰眼里就是后娘养的,不过是为了给皇帝看的,海军才是真正的心头肉,也是个吞金巨兽。

    战舰的价格很固定,按照牛爵爷币制改革之后的算法,一艘战舰一吨大约是25英镑。一英镑三两银子算。

    大炮装饰等,平均是战舰整体吨位造价的五成到六成,当然如果财大气粗非要用铜炮不用铁炮,可能价格更高。

    或许本地的福船运木船改成军舰也能用,也或许真有两万吨级的郑和宝船神迹,但一则刘钰不会,二则祈祷神迹不如现实点。

    三十年前,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在马尼拉海对轰了一下午,两边炮弹火药都打没了,谁也没沉。若换了福船,估计够呛能抗一下午的炮击。

    刘钰觉得还是跟着西洋人的路子走吧,跟人学不丢人。

    暂时在东亚东南亚这种海军菜鸡互啄的地方,不用太大的军舰,需要的是七八百吨的五级舰。

    四级舰是鸡肋,火炮比三级舰少也小,速度又比五级舰慢许多,排队对轰没资格、护航追击跑不动。

    按照一吨军舰大约150两预留出法国人利润的价格来算,两艘五级舰就得花个二十万两,这还不算后续的训练。

    两艘五级舰,放到海军大国眼里,那是连线列对轰都没资格参加的。

    穷人没资格玩海军。

    大顺这奇葩的口岸大开、真自由贸易的幼稚政策,更没资格建海军。

    只能说,“感谢”日本的锁国政策和正德新令,使得贸易一点都不自由,能拿到贸易信牌才能贸易,否则在广东有商馆可以自由买卖的荷兰人会把中国海商挤的一个都活不下来。

    鉴于这种特殊的情况,以及即将到来的日本的享保大饥,都让刘钰看到了一个抢占贸易执照的机会。

    战马换一张、药材换一张、水牛角换一张、弓马武士换一张,若是能趁着日本大饥荒的时候,把粮食运过去来一波“雪中送炭”,那就可能再换两张。

    如此一来,一年就能买一艘五级舰。大约五年到八年,就能尝试着把翻脸去逼日本自由贸易了。

    日本特殊的贸易政策,决定了对日贸易不在于航海术、贸易品,只在于能不能舔到一张贸易执照。

    他想用一批粮食,去舔出一艘战舰的白银。资敌以粮。

第一五二章 入倭

    刘公岛上已经修建了几座储粮的大仓,又值丰收年,又处在北接辽东、南毗苏浙的好位置,只要有钱,屯粮并非难事。

    他意已决,便叫康不怠去办,照着15万石的米麦豆储存,自己会想办法在募兵和法国人来交易之前,把这十多万两的亏空补回来。

    本想着第一次去日本贸易让心腹人去办就行,但想了想只怕未必能够办妥,这一次只能自己去一趟。

    除了史世用这个能换一张贸易信牌的人,刘钰还选了两匹肩高不错的蒙古公马,也没有去势,准备再多换一张。

    如今台风天已经过去,正是适合航行的日子,金风一散,北风一起,就可以尝试着从山东直航到长崎。

    从一些传教士和荷兰书籍的记载中可以知道长崎的纬度,经度在这里意义不大,被朝鲜日本包着,若这样还能飘到大洋之中,只能算是命数奇也了。

    林允文办的货和买的福船都没有停留在威海港,而是在山东半岛的南边。皇帝给胶辽节度使和胶辽镇守正总权都打了招呼,对刘钰的船他们是不管的。

    看着刘钰大摇大摆地把两匹马牵到了船上,林允文的眼睛都直了。

    日本人给出贸易信牌做诱惑,这个诱惑实在太大,可战马查的极严,海关和巡海的虽然也收贿赂,可也知道哪些该收哪些不该收,就没见过直接把马运到日本去的。

    尤其是肩膀这么高的马,南方本就少,北方又查的严,林允文心想,别人不准卖你却可以卖,这还有个不赚钱?

    刘钰身边跟着四个年轻人,馒头等人俱在其内。

    如今只有一艘被俘获的探险船作为训练舰,只能把人分成两批,哪怕连船上的水手都是候补军官,一艘探险船也塞不下那么多人。

    馒头等人已经完成了为期数月的第一批上船实习,他们这段时间要学习理论课程,要等明年那些工匠再造出一艘训练用的探险船才能再度上船。

    趁着这个空档,刘钰便说理论课程他来教,挑了亲信的四个人,一同去一趟日本,只当这四个人是护卫。

    船上的水手们都是在宁波等地招募的,跟船而已,既不带货,也不负责导航,只要给足了钱,就是一群用命换口饭吃的。

    在这里停留了能有一个多月了,这时候见到刘钰,才知道正主终于来了。都知道林允文不过是个伙长或者头碇。

    至于船上的货,和这些水手没关系。新奇点的就是居然看到了战马,心头也只是想,还是这家船主有本事。

    上了船,正主又不管船上的事,入了港再出港很麻烦,这艘船也不是锚泊的,怎么也得准备个一天的时间才能出海。

    刘钰胆子也是大,叫来了林允文,就把自己想要借北风不跳岛直接航行到北纬32度再转长崎的想法一说。

    林允文吓得脸都白了,赶忙道:“刘大人,这海上行船也不是闹着玩的。如此经纬之术,西洋人或可用,我等并不会。咱们还是走针路歌,先从这起航到宁波,再从宁波到琉球,到了琉球再转去日本,如何?”

    刘钰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六分仪,笑道:“你且放心,我这也不是瞎说的。多有荷兰人去过长崎,之前也有一些传教的在长崎殉教,我对比了七八本书,纬度记录的都差不多,这个是不会错的。况且来说,难道第一个航渡的人,也有前人的针路歌吗?如今天气晴好,只管这么走就是。”

    他只是知道长崎的纬度,却难以判断长崎的经度,而且现在既没有航海钟,也没有天文年历,只能用一种中华特色的“秤漏”或者叫“莲花漏”的计时器。

    这东西用的虹吸原理,很巧妙,据说可以用在马车上计时,可以最大程度的防止颠簸导致的计时不准确,但在海上颠簸每天的误差也要在五六分钟。

    在航海钟和天文年历出现之前,这些东西都是聊胜于无的。

    从山东直航日本,刘钰心里还是有数的。黄海基本没有什么暗礁,对照了传教士和荷兰人记录的长崎纬度值也可以确定基本上就是32度半左右。

    取南偏东十五度直航,只要还有太阳星星,到时候转向就是。如今台风天已经过去,风向基本可以确定,并不多变。

    林允文心中叫苦,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问道:“大人可有几成把握?”

    刘钰哈哈一笑,摊手道:“当年西洋人环球航行的时候,他有几成把握,我就有几成把握。倒是那些水手,不会大为诧异吧?”

    林允文的脸抽了抽,他也不知道当年西洋人环球航行的时候有几成把握,但料想应该不高。

    从山东直航日本,这实在是不敢想的事,好在秋冬转换之季并无大风,只能去试试运气了。

    无奈之下,只好道:“大人放心,水手们不懂这个,由着大人折腾就是。”

    “那就行了。你去办吧,该转向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林允文哎了一声,自去取了鞭炮之类,就在甲板上点燃。

    又取来了祭四大天神之一许旌阳许真君的祭品,这许真君当年斗蛟斩蛇定风波,是故粤人拜妈祖、江浙拜许真君。

    祭品摆好,请许真君用了祭,跪在那冲着神像磕了几个头,在神像旁捧出了罗盘,举着罗盘高声道:“许真君传授龙船会日不可主风,今日大吉,宜出航。”

    水手们齐声喊,林允文便举着罗盘下令取针向,念着顺风相送的祷词,大船便出了港。

    一路上风也是很给面子,跟着刘钰的四个年轻人就像是之前在那艘探险船上时候一样,晚上看星星、白天测船速,也少和那些水手们接触。

    林允文私下里还是管刘钰叫大人,明面上却叫刘钰“主家”。

    才不过六天时间,便让林允文转了航向,又航行了三天,有眼尖的就看到了一座大岛。

    林允文举着望远镜看了半天,越看越是心惊。作为出航会背针路歌的人,见多识广是必然的,更是要有超好的记忆力,看到山、看到海岸线,就能知道这大约是哪。

    远处的那座大岛,怎么看怎么像是日本的五岛。

    五岛他是熟悉的,长崎那边有令,任何船只去长崎,只能从南边去,不能从五岛的北边去。但凡从五岛的北边去,都要被取消贸易资格,撤销贸易信物。

    不过九天时间,居然能从山东航行到五岛附近?纵然顺风,这也未免太快了吧?

    不用针路诀,不用记地标,就靠看星星,就能知道该何时转向?

    越看越是心惊,越想越是害怕,总感觉这里面有些鬼神之说,实在是难以理解。

    等再行了一阵,确认这是五岛之后,林允文赶忙跑去找了刘钰。

    “主家,前面应就是五岛了。过了五岛,便有礁石,想要去长崎,就不能直航了。”

    刘钰笑道:“是了,这一段你熟,自然是你全权负责。我们这办法,也就能用在大洋上,入港之类的事,还得靠你。”

    略微奉承了一句,林允文听着也舒服,便道:“入港不难,难的是倭人的盘查。凡入港之船,都要有人上前询问。对咱们,称之为‘唐风问’;对荷兰人,则为‘兰风问’。倭人什么都问,可能是锁国之后,非如此不能够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早在几个月前,林允文就已经说过了长崎入港的种种细节,刘钰也已经编造了足够的应答。

    自从正德新令之后,日本的锁国日趋严重,但又知道必须要对外面的世界有所了解。留下了一个长崎作为外贸的窗口,只允许中、荷两国贸易,每次来船都要询问一些东西。

    船主又没有学过保密条例,该说的不该说的,什么都说。

    日本人搞这种刺探情报的手段有一手,加上国内还有一批明末之乱东渡的大儒,问的问题也相当刁钻,往往可以通过一些细节就能推断出很多内容。

    总的来说,日本对大顺的态度是充满敌意而又小心的。

    崇祯年间,闯军起义的时候,日本也被各种“一揆”搞得焦头烂额。在他们看来,大顺成事,就是一揆,内心对这个一揆而起的政权很是不屑。

    尤其是听说大顺政权开放贸易、允许西洋人传教、学习西洋学问之后,更是认为大顺是以夏变为夷,而日本则是以夷变为夏,是为正统。

    加之南明不断派人去请援兵,再后来大顺废弃了程朱理学,一部分朱子理学的人也都纷纷前往日本或者朝鲜,肯定是没有半句好话。如今宋明理学在日本大兴,影响颇大。

    不过鉴于日本特殊的环境,提倡民为贵的孟子,是不提的。同为贵族,日本的同行有句业内名言:农民像芝麻,越榨越出油。

    这些敌意之外,又有了前朝万历年间的教训,日本对周边的这个大国又不得不小心翼翼,甚至对琉球的压榨也少了许多,让琉球做两面政权,尽可能不去招惹大顺以免出现冲突。

    正因如此,倭人唐风问的时候,可能会问各种奇葩的问题,从细节中推断种种。林允文的担心也在于此,担心倭人问的问题太刁钻,或是出了什么漏洞。

    刘钰倒是觉得,林允文这属于是标准的做贼心虚。心中有贼,故而心虚,刘钰则是心中无贼:没错,我就非是寻常人家,但我给你们带来了武人、战马,你们要还是不要呢?

第一五三章 锁国

    马上要到长崎,刘钰便上了甲板,把指挥入港的事交给了林允文。

    跟随他的四个学生也都把六分仪之类的西洋物件藏好,各配了苗刀跟着。

    长崎港是个狭长的港口,自从当年葡萄牙人来闹事之后,入港的要冲处户町和对岸的西泊便修了炮台。

    筑前藩的黑田家,和肥前藩的锅岛家,轮流派兵驻守在此。附近的一些地方也能看到松散的炮台,长崎作为锁国的窗口,已经几乎要塞化了。

    远处就能看到荷兰人居住的出岛,大顺的开关政策也影响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贸易政策,原本闭关之下荷兰要从印度弄棉布来贸易,如今开关之后东印度公司对印度贸易就不甚在意,转而做中日两国的搬运工。

    能看到荷兰式的房屋和仓库,但却没有船。

    林允文也跟在刘钰身旁,刘钰便问了一嘴。

    “主家,荷兰人的船必须在十月之前出港。不能逗留太久,商馆的馆主要一年一换。咱们的船可以在这过冬,但是如果没有贸易信牌,就只能赶紧走。否则他们会拿炮轰的。”

    刘钰看看四周黑压压的炮台,奇道:“此地不能来,就没想着去别处?你们就这么老实?不走私?”

    林允文嘿嘿一笑,小声道:“主家说笑了。出海做商的,哪有一个老实的?十几年前,有个日本大儒叫新井白石的,出了新令,没有信牌不得贸易。当时听闻就有人没拿到信牌,自然想到了走私。一些船就假装被风吹散了,一直去了小仓等地,都要跑过马关海峡了。”

    “但是日本人直接开了炮,当时二十多条船,又没什么武器,被日本人炮击一番,都纷纷逃走。之后又有江浙商人和福建商人的争斗,两边互相告密,就为了拿到贸易信牌。再一个,日本人值钱的也就是铜银,别的也难卖出,民众穷苦,走私也难卖出。”

    刘钰这才知道自己真是小看了这群商人了,看来正德新令一出,这些商人就想着干一票大的。

    不得不说,这个贸易信牌制度,实在是太过恶毒。既能挑唆不同地域的商人内斗,又能以信牌作为诱饵获取源源不断的情报。这个新井白石倒是个人物。

    “你跑长崎这些年,除了荷兰人就没见过别的西洋人?”

    “倒是见过两次,一次是有个葡萄牙的传教士偷着来传教,结果被抓了。还有一次是英国人打着荷兰的旗号入了港,但禁止贸易,又只能走了。别的西洋人就少见了。这些年禁教查得很严,荷兰人不信旧教,日本人还算能容得下。葡萄牙人西班牙人,是万万不能来的。”

    日本禁教确实严格,不过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的传教狂热,也确实狂热。

    明知道抓着就是死,还不断有传教士前仆后继地往日本冲,恨不得自己上火刑架。殉教上天堂。

    荷兰人运气好,是新教徒,而且一脑门子心思赚钱,并不热衷传教。

    英国人虽然也是新教徒,但英国人在明末的时候被荷兰人摆了一道,在东南亚英国得看荷兰人的脸色。

    当年英国在日本也有商馆,但那时候中国闭关,英国人根本拿不到中国货,只能买卖铁棒、铅棒、呢绒。然而战国时代一结束,铁棒铅棒都卖不动了。

    英国人还有在日本当武士的,就那个《仁王》的原型三浦按针,但这并不能改变英国的货卖不进日本的残酷现实。

    明朝的时候,英国一直想要打开和中国贸易的窗口,为此与荷兰人一起花了不少钱。

    郑芝龙的前辈们,如李旦、颜思齐等人,号称自己关系特别硬,绝对能把通商的事办成。

    英国人荷兰人居然也真的信了,三番四次给了不少银子,然而李旦等人今日说遇到台风没办成、明日说遇到了海盗被劫了,一共要了大约四万多两银子的辛苦费,一直熬到英国人在日本实在熬不住了,商馆一关拿着欠条撤了。

    估计是英国人真不知道大明自有国情在此,居然以为四万两银子就能办成这么大的事。也不想想就算真有门路,四万两银子沿途过手到了京城还能剩多少……

    事实情况是李旦、颜思齐等人脑子很清醒:真要是通商了,那他们这群垄断货源的二道贩子赚什么?不但不办事,还把荷兰执政给大明万历皇帝的通商国书给私藏了。

    估计这一次是因为大顺的开放贸易政策,英国人也想到中日之间的二道贩子,所以冒充荷兰人来探探路?

    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日本肯定是不会接待的,这个不用想。除非哪天西葡两国不信天主教了。

    侧身又观望了一下长崎附近的炮台,刘钰心里大概也有了数,又问道:“这长崎奉行的权有多大?”

    问过之后,才想着自己这话问错了。这等事,林允文怎么会知晓?

    然而,林允文却直接给出了回答。

    “权不小。除了这些兵,若有紧急情况,长崎奉行也是可以直接调附近各藩的兵的。此外,好几个藩的人都在长崎驻有闻役,直接沟通藩主和长崎奉行。”

    刘钰一怔,奇道:“这等机密事,你怎么知道的?”

    “主家以为这是机密事?其实不然,常来这里的,谁都知道。奉行之下,每个人该送多少礼、哪些必须要送、哪些人不必送、哪些人送的需隐秘一些……这些事都知道,主家问的这些事,如何能不知道?”

    说完这个,又悄悄回望了一下关着马匹的地方,小声道:“这买马的事,本来是交给对马藩的。对马藩的人去了朝鲜,朝鲜说好马都是大宛国出的,相隔万里,根本弄不到。对马藩的知道朝鲜人在胡说,但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便让闻役来长崎,希望长崎奉行出面搞马。长崎奉行给了榜文,能弄来没去势的战马,肩膀够高的话便可得贸易信物。”

    刘钰笑道:“那倒是。朝鲜人被他们打过一次,心有余悸。底线还是有的,马居然不卖。”

    林允文听到“底线”二字,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刘大人这底线是低了点,战马也敢卖。

    “主家,各藩的闻役,有专门整理来船的‘风说书’。风说,就是传闻。咱们的船,是那些闻役来问。荷兰人就必须提前书写,到了之后就要提交。”

    这个事的起因,就是荷兰人和葡萄牙人西班牙人的贸易竞争。

    基本上荷兰人整天说西葡的坏话,今日说葡萄牙人先传教后征服、明日说西班牙人在美洲搞奴役。当然,大部分都不过是事实而已。

    前朝万历最后一年,荷兰人英国人又合力坑了葡萄牙人一把,可能是有人告密,英国人在日本船上抓到了葡萄牙传教士偷渡,顿时又借此机会彻底断绝了日葡贸易,更是垄断了日本对外消息的把持权。

    自此之后,荷兰船入港,都是要写一封“风说书”,递交给长崎奉行。这种风说书只在幕府将军小圈子里内流传,便于了解外部局势,属于绝密。

    然而就像是满清一样,小圈子里对西方世界了解很多,可并没有什么用。

    小圈子里知道法国大革命,于是以为是法国白莲教,狠狠打压,还给拿破仑送去了汾阳王府象牙雕,以“勉励”拿破仑“效郭子仪,保唐不篡”、祝愿拿破仑多子多孙,笏满床;幕府的小圈子里对西洋的了解也很多,甚至法革刚开始不久,幕府就已经知道荷兰被迫和法国站在一起了。

    这种小圈子才能流传的秘闻,除了荷兰人的,也包括中国方面的,毕竟只有这两个国家的船能来长崎贸易。

    好在中国船到了长崎,并不需要直接递交风说书,而是会有专门的闻役来询问。

    大部分都是些屁话,问问船从哪来?中国最近地震没?饥荒没?边境有事没?基本上这些海商知道的也不多,士农工商,士农工商,地位所致,商人没有那么严密的情报网。

    有时候为了讨好日本人,商人往往会顺嘴胡诌。时间一久,荷兰的风说书还算重视,中国这边的风说书就不怎么重视了。

    但是,刘钰知道这一次自己一来,必然会被重视。因为他带来了那些商人不可能带来的东西。

    船靠了港,很快就有几个日本人上了船,林允文嘀嘀咕咕和那几个日本人说了几句话,又领着那几个日本人去看了看船舱中的战马,这几个人日本人立刻下了船。

    “主家,事已经办妥了。我估计一会长崎奉行会亲自询问,我只是个伙长,估计也不会问我。就算问我,我也知道该怎么说。只是这里不比神州,终究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所谓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刘钰点头道:“放心吧,我有数。”

    叫了一直在船舱里躲着的史世用,带了馒头等四个学生做护卫,很快日本这边就派人来请刘钰。

    他大摇大摆地下了船,左拥右护,在几个日本人的带领下一路到了一处宅邸。宅邸的主人是“唐通事”,也就是汉语翻译,自我介绍了一下叫什么梅三十郎。

    进了屋子,刘钰瞟了几眼,猜到屏风的后面可能还有大人物在听,却不知道是什么级别的。

    梅三十郎也没问从哪来、在哪装的船之类的话,直接问道:“你为什么带来了战马?”

    刘钰也是丝毫不做作。

    “因为战马可以换来贸易信牌。贸易信牌能赚钱。除了战马,我还带来了一名善于骑射鹰狩的弓取武士。”

第一五四章 问蛋别问鸡

    梅三十郎只是个问话的,太深奥的东西他也不懂。

    但他不懂,上面却有人懂。

    真正主持这场问话的,名叫深见有邻,他的汉学功底是很深的,最近他正在翻译《明会典》为其做训读音。

    更早之前,为了获取更多的情报,幕府更是直接让所谓“东都讲官”荻生总七郎,亲自拟定了要询问的诸多内容,转交给深见有邻,让他在遇到一些通晓典章制度的船主的时候加以询问,以便得到一些更深的内容。

    这位荻生总七郎名气不小,他的哥哥,名气更大,荻生徂徕,儒学大师。

    大顺这边反程朱理学的时候,荻生徂徕也在用类似的方式反程朱理学,主张复古,号徂徕学派,影响颇大,大约像是训诂学,但又不全是。

    荻生总七郎如今正在忙着翻译《大明律》,做训点,对于中国的事,他想问的东西很多,而当年战乱东渡的一些儒生对于大明的那一套很清楚,荻生总七郎想要知道的是大顺和大明在制度上的种种区别。

    因此早在四五年前,荻生总七郎便拟定了八十问,送到了长崎,交由正在翻译《大明会典》的深见有邻。他是东都讲官,不能离开,便希望深见有邻能够把这八十问选一些合适的人问清楚。

    然而,士农工商的思想之下,跑船的并没几个真正懂太多的。

    这一次听闻有海商弄来了战马,深见有邻知道这样的海商必然有能力,而且肯定和官府结交甚深。

    长崎奉行细井安明也知此人来头必然不小,略作商议,便让深见有邻这位汉学大师先来问问情况,之后再由细井安明亲自接待。

    深见有邻的汉学功底不错,但是汉语说得就很一般,有什么问题还需要这个梅三十郎做中间人传递问题。

    待听到刘钰说他不但带来了战马,还带来了精通骑射的武人后,深见有邻更加确信,这是一个探知大顺消息的绝佳机会。

    不管怎么说,一个能够把战马和武人带到长崎的,都绝非善类,必有庞大的背景。

    有背景,才能有见识。

    但这需要慢慢询问,深见有邻知道这些商人来此最在意什么,便让梅三十郎传话翻译。

    “你们带来的战马,经过检查如果没有去势,可以换取到贸易信物。至于你说的精通骑射的武士,这需要验证。你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的?这船是你的船吗?你们自哪里起航,经历了多久抵达了长崎?”

    一连串的问题问出,刘钰只说自己姓刘,又说自己只是“替真正的大人物办事,听说日本贸易可以赚钱,便运送来了战马和武士。如果这一次交易顺利,后续日本人想要什么,可以面谈”。

    一番话直接把深见有邻镇住了,他也不敢再问的深了。

    刘钰也是故作高深,并不说那么多,气度上还带着几分傲气,显然是一副没习惯别人问话的模样。

    他反正是一点不怕,真要是露馅了,自己是朝廷命官,日本人最多也就是礼送自己出境,也不敢对自己动手。

    再说了,能想到露馅的,不过是做贼心虚。

    见日本人还要继续往下问,刘钰直接道:“你想吃鸡蛋,为什么一定要问问这只老母鸡是在哪里生的蛋呢?我不喜欢你们问太多,你们你们非要问太多,那么这贸易做亦可、不做亦可。”

    这样的态度更是让深见有邻不敢再深问了,之前询问那些海商之后,海商们的态度都是感激涕零,所谓“今航海前来,不期即承钦用,又蒙赏赐白镪,屡感洪恩,阖家增光,莫过如此……”

    贸易信物卡在这,但凡来了都是想要贸易的,想要贸易就得放低姿态。

    不但姿态可以放低,连一些在大顺避讳的词汇,都可以用在这边,舔的那叫一个没品。

    刘钰是想舔出来几张贸易信物,但他不想用那么低的姿态去舔,得舔出自己的风格。

    这样“贸易做亦可、不做亦可”的高姿态,实在是让深见有邻有些遭不住,不知道哪些算是该问、哪些算是不该问。

    又零零散散地问了一些问题后,便让刘钰先在这里休息。

    只说明日再来询问。

    结果第二天深见有邻再来的时候,态度就和昨日大不一样,直接来了一句逐客令。

    “自正德五年《海舶互市新例》颁布以来,未有信物者,不得贸易。汝等请回。”

    刘钰想了一下,觉得知道自己要用史世用当间谍的,就只有皇帝。

    除此之外,剩下的都无意义:当官的走私中饱私囊不行吗?难不成日本这边还管这个大顺的清正廉洁?怎么,大顺的贪官还不能来日本做生意了吗?

    既如此,刘钰心想:多大了,还玩这种小孩子把戏。

    又想,若真是发觉有什么不对,就算是跪地上磕头相求也无用。

    起身告辞,不生半点留恋之意,爽快离开。

    然而前脚刚迈出门,后面的翻译便道:“适才相戏耳。实是奉行大人要亲自接见先生,故而请先生起身,另转挪别处。”

    …………

    长崎奉行细井安明仔细打量着刘钰,看不出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

    往来这里的中国海商,都是一些熟面孔,大部分都是宁波、福建的。

    一张贸易信物,就能挑动宁波海商和福建海商大打出手,互相揭对方的老底。

    对于宁波福建等地的情况,长崎奉行们都有所了解。

    可是黄淮以北的事,他了解的可就不多了。

    昨日询问了一下船上的水手,水手们也不知道这船主的来历,只知道是从山东附近起航前来日本的。

    两匹马已经检验过了,都是没去势的公马,肩膀不低,的确是两匹好马。

    如今的幕府将军德川吉宗爱好狩猎,也或许是为了培养武士武德,宣布重启鹰狩,只可惜日本的马越来越矮,所以之前才让对马藩想办法从朝鲜弄几匹马。

    对马藩做不到,长崎奉行没想到这件事会落在自己头上。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既是幕府将军要马,他这个长崎奉行当然明白若是能做到,自己的位子也可长远,谁都知道长崎奉行是真正的美差。

    再者,这个人还说带来了一个武人,这可更是好消息了。鹰狩鹰狩,得用弯弓,然而这些年战火平息,武士们的射箭技巧早已退化,正需要一个精通骑射技艺的来传授一些中原的不传之秘。

    此人既能带来战马,想必说的那个武人也非等闲之辈。

    细井安明想问的,和汉学家深见有邻想问的,不是相同的问题。

    “先生从而何来,难道就不可以说吗?”

    “自天朝来,又何必问?既不肯说,自有不可告人之秘。战马,武人,皆违禁之物,若被抓获,必有大祸。你不问,我不答,世上岂有不透风的墙?若透出去,日后再想要什么违禁之物,那可就难说了。”

    侃侃而谈,神情轻松,细井安明看看刘钰这做派和气度,心想此人的父辈必然身居高位,小小年纪便能在我面前安然自若。

    按其所言,倒的确如此。这战马、武人,都是大顺那边违禁的东西,不只是东洋不准卖,连南洋也不准卖,想要得到本就极难。

    如今既是有人带来了,说的也有道理,何必要问背后的事呢?

    查看了一下来船,也派了忍者上船上搜检了一番,并没有什么和天主教有关的东西,也没有私藏传教士,而且所携带的货物除了战马外,也是很正常的白丝、水银等。

    细井安明觉得,或许是大顺内的某位贵族,私下里走私贸易?若真如此,一切也就能说得通了。

    这名贵族应该在北方颇有势力,所以可以轻松地将战马从北方的港口运出来。

    想到这,细井安明又问道:“先生可去过京城吗?”

    “我就是在那长大的。”

    这句回答,更让细井安明确信了他自己的判断:这一船货后面的真正主人,是某位贵族。

    这样想来,的确不能多问。若是问的多了,走漏了风声,倒是真的会牵连。

    他知道大顺的体制和日本不同,没有实封的大名,只有虚封的爵位和各地的流官,总之他们的俸禄相对于大名而言是很低的,或许走私是一个来钱的好途径。

    “先生在京城长大,那么可以说一说京城的城墙吗?”

    “可以。”

    这也不是什么秘闻,日本人就算知道了京城的城墙有多厚,暂时也去不了。他是毫不在意,将京城的城墙大致说了一番,那几个记录的通事第一次听有人说的这么详细,赶忙低头速记。

    又追问了一些别的,刘钰对答如流,更是确认这就是个京城里生活过的、且在上流社会混过的人。细井安明的判断更加深刻,印象越发的深,便道:“之前既有榜文,若能得武人、战马者,皆可授予贸易信牌,且有赏银。今日战马已验,信牌可以先拿取,作为来年的信物。备货尚需时日,先生可在此地稍等,暂住在梅三十郎家中,不要在唐人町居住了。”

    细井安明一边安排着刘钰先在通事那里住下,一边想着要赶紧把这件事报到幕府将军那。

    倒不是说别的,而是询问一下将军还有什么其余的需求没有。尤其是如今将军正在叫人翻译编译大明的会典、律令等,也或许还有别的需求亦未可知。

    这人本事既大,在大顺可以走私各种物品前来,至于谁在幕后那就不必问了,只要能把东西带来就行。

第一五五章 官商之别

    住在唐通事梅三十郎家里,也算是极大地情面了。

    唐人町里的水手等人,受船主、日本的街长、以及唐通事三方管辖。

    所谓“门口也有插刀手寸步不离,日夜看守,但凡买一尾鱼,买一根菜,都要经他查验,方可进馆”。原先锁国之前,大商人还可以在平户等地直接买房,现在是不行了。

    唐人町里也是泾渭分明,有江浙帮、福州帮、漳州帮,三方的人势同水火。

    毕竟这种贸易政策就是如此,你多拿一张贸易许可证,别人便少拿一张,唐船一共25张贸易信牌,多一张都没有。大家只能卷起来。

    在这里住了几日,刘钰也多方打听查探了一下日本的情况,看来这贸易确实有些蛋疼。

    往日本运货好说,生丝、白糖、水银、药材都能换到钱。

    可往回走就难说,如今最紧俏的货还是铜。

    100斤一箱,一箱在日本这边算上行贿、搬运之类的钱,大约是13两银子。

    运回大顺,只要到货,25两一箱,只要上岸就能卖出去。

    若是能偷偷往荷兰人那边运,赚的更多,现在欧洲也正缺铜,不只是用来铸钱,还有铸炮。

    除了铜,日本再能卖的就不多了,剩下的统称“俵物”。

    听起来像是咸鱼干、鱿鱼丝、干海带之类的东西,实际上还有瓷器、鎏金器、饰物等等。可能是为了防止瓷器打碎了,所以在里面填充一些干海带、干鲍鱼之类的东西。

    明末战乱,中国瓷器生产受阻,日本人抓住机会,大规模烧制瓷器。

    荷兰人凭借海运的优势,在不能拿到中国瓷之后,开始大量进口日本瓷,所谓的“伊万里烧”。

    这些年大顺逐渐平稳过来,日本伊万里烧的优势渐渐降低。

    看着架势,若是能把瓷器好好整一整,应该用不了多久,伊万里烧就外销不动了。

    铜是回去就能卖好价的,这俵物中的干海参干鲍鱼,这些年就不太好卖。

    南方还好,北方一则吃得少,二则辽东等地也产,当年取消了疍户贱籍,把一些疍户移民到了辽东沿海,也使得辽东沿海地区逐渐开始有了采鲍鱼、海参的。

    再询问询问,别的东西就真不知道该运什么了。

    运粮食的话,压仓还行,但日本的米也不便宜,回去就是赔钱的。

    搞出正德新令的新井白石算是有识之士,他说“五谷之类犹如毛发,无停止之时;五金之类犹如骨骼,不复重生”,因而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收紧了重金属的外流。

    之前中国商人还能压价。

    资本雄厚,到了长崎之后互相配合,江浙帮、福州帮、漳州帮的做在一起商量好了,谁也不出价,等着日本商人主动降价。

    日本商人要办铜、开矿、周转、利息……实在压不过这些海商,只能自己降价,生怕中国海商不买,靠别的货物填补铜价的亏损,总体上还是赚,也比压着货还利息钱便宜。

    如今却反过来了,贸易信物许可证一出,三帮先内斗了起来,铜价也是水涨船高,虽然还有利,但这些年也是从百斤十两涨到了十三两。

    原来可以团结起来压价的三大帮,如今互相仇视,倒是让那些通事之类的抖了起来,只要船一来就能收到贿赂,各船主只求能拿到一张贸易许可证。

    刘钰是懒得贿赂,直接搞了违禁品,已经拿到了第一张贸易许可证不说,还得了700两银子的“褒奖银”。

    中国这边25张贸易许可证,荷兰那边6张,看起来中国这边优势大,然而日本其实还是更愿意和荷兰做生意,最起码那些‘伊万里烧’瓷器能卖出去,倒是没听说有中国商人从日本倒腾瓷器回中国卖的。

    既是住在别人家里,有些话就不好说,怕隔墙有耳。

    有些话就可以随便闲扯,刘钰就询问了一下林允文,如果瓷器运到日本来,能不能打败日本的本地瓷。

    林允文其实并不懂自由贸易的概念,但他还是根据自己的经验给出了答案。

    “主家,若是日本这边允许瓷器售卖,江西瓷肯定是能打败伊万里烧的。只是现如今有禁令,又禁止外国瓷器在日本售卖。之前有几艘船带着瓷器来了,连贸易许可证都剥夺了,也只能原货返回。”

    林允文将他知道的瓷器的事一说,刘钰判断了一下,认可林允文的说法。看来日本还有很多油水可榨。

    之后的两个月时间,刘钰就一直在唐人町和长崎城里闲逛,虽然只要一出去就有武士跟着,他也只当对方不存在,就当增长一下见识。

    询问了一下荷兰人在这边的贸易,发现和自己猜想的差不多。荷兰人能从中国口岸直接拿到货之后,并没有舍近求远,不再去贩卖印度的布匹生意,而是直接选择了当中日之间的搬运工。

    荷兰人的货和中国船主带来的货差不多,所不同的就是多了一些西洋物品,但所占的份额并不大。

    这对荷兰人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风险。

    或者这些年实在是太过风平浪静,荷兰人已经完全忘了考虑中国这边忽然对荷兰禁售的风险。

    再三询问,确认了荷兰这十几年来的货品构成,中国货占了八成以上后,刘钰心里也算是有数了。

    闲逛了两个月,幕府那边也终于派人过来了。派了个名叫富田又左卫门的武士,来亲自考察一下史世用的骑射技法。

    刘钰带来了战马和武人的举动,给幕府那边带来的震动还是很大的。荻生总七郎既是儒学大师,也是幕府将军的亲信幕僚,在编修训读《大明律》等书籍的时候,虽然听起来像是闭门造车,但荻生总七郎还是通过《大明律》、《明会典》等书籍,基本上了解了前明的政治结构。

    有些东西是猜的,有些东西是有前朝移民东渡日本后可以直接询问的,但对大顺的情况,荻生总七郎就所知不详了。

    南方的情况还好,不管是江浙海商还是福建海商,风说书问询都可以知道江南的许多情况。

    但北方一不开港,二则封闭,对于大顺内部的诸多情况,靠在家里读书猜,很难获取一个全面的认知。

    良家子群体又是一个相当封闭的圈子,商人自然不可能知晓内部的情况。

    荻生总七郎之前给长崎奉行这边的汉学大师写了八十问,这八十问林林总总,若都能答上,便可以完善一下幕府对大顺内部情况的了解。

    这一次听闻大顺那边有可能是高阶官员的亲信参与走私,荻生总七郎认为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幕府将军也认可其说法,派出武艺精湛的富田又左卫门,前来考察一下那位“弓马娴熟”的大顺武士的技巧,同时又让荻生总七郎写了一些新的问题。

    既有一些情报搜集的询问,也有一些想要获得的货物,敦促长崎奉行能够一并办理。

    并认为这个商人的价值很大,和那些只能运送生丝的商人不一样,应该重视这个商人的价值。如果确认此人真的带来的一名强力的武士,那么就应该适当的给予其更多的贸易信牌,从而获取信任和长久往来。

    长崎奉行细井安明已经见识过了史世用的本事,他可不敢没见识过就先报上去。如今幕府那边专门验证此事的人也到了,便设了一宴,请了刘钰、史世用等人。

    自从到了日本,刘钰就没再和史世用说过关于日本的事,因为之前已经说得够多了。

    史世用也听懂了刘钰的意思:随便教,个人勇武的东西都可以随便教。

    刘钰之前也嘱咐过史世用,在这边就安心住下,不要刻意去搜集情报,只是把所见所闻之事记在脑子里就行。

    如今知道是日本幕府那边派了专门的人来看,史世用也是抖擞精神,骑上了骡子一样的马,拿出自己珍藏的角弓,纵马奔腾间把一些弓马技巧展示了一番。

    很多花哨的动作,也有很多实用的技巧。

    富田又左卫门是和行家,看了便知这人的确是个人才,手段极高,虽不知剑术如何,但就弓马上来说,似西海道无人可敌。

    其余在场的如细井安明、深见有邻等人,也都啧啧称奇。

    深见有邻是个有文化的,看着史世用的一身本事,便用了个典故,感叹了一句。

    “有如此才,而使之沦落不偶,宰相之过也!”

    等翻译把这句话的味儿都翻没了之后,史世用便把早已经在心底演练了无数次的话慷慨激昂地念了出来。

    “某本欲考武德宫,奈何恩师被人所伤,某为报仇,连杀数人。正是,侠以武犯禁,杀人偿命,此律令也。既不能考取武德宫,不想一身本事空废,便东渡至此。丈夫处世兮,立功名。骞叔,宋人也,至秦而明显。吾不过效古士故事。”

    这话在心里已经演练了无数遍,憋了将近一年时间,这时候迸发出来,当真是声情并茂。

    说完之后,深见有邻忍不住夸赞道:“真古士之风也!”

    细井安明又问了问幕府派来考察的富田又左卫门,富田又左卫门也表示此人的武艺确实非同寻常,有很多武士都不会的技巧,这是可以学习的。

    如今又恢复了鹰狩传统,当派遣一些人跟随此人学习,整理成册,以传后人。

    既然是对史世用很满意,细井安明也兑现了当初的承诺,加上之前给的,一共发给了刘钰三张享保十五年的贸易许可证。

    两张是从25张唐船许可证中分出来的,另一张则是一张临时许可证,允许明年贸易的时候临时入港。

    【尔等唐船通商本国者,历有年所,络绎不绝。但其来人混杂无稽,以致奸商故违禁例。今特限定各港船额。本年来贩船只内,该某港门几艘,每船所带货物,定估价约若干,尔以通生理。所逾条款,取其船主某亲供甘结在案,今合行给照,即与信牌一张,以为凭据。】

    【进港之日,验明牌票,缴讫即收船只入港。其无凭据者,即可遣回。尔等唐商务必愈加谨饬,倘有违犯条例者,再不给牌照。按例追究,决不轻贷。各宜谨慎……】

    【享保十四年十一月二十日给。】

    一共拿到了三张贸易许可证,刘钰还是比较满意的,细井安明在宴会后,又私下里请刘钰细谈。

    这一次没有外面的翻译,而是幕府那边派来的专门的唐语通事。

    “刘船主,两匹战马太少。如有可能,请于下次再携带一批战马,这个可以颁发特别的贸易信牌,按照一匹马60两银子的价格,或者同等价格的铜折价也可以。”

    “此外,还有一些其余货物。若您能够携带来,不但全部收取,而且还可以获得更多的贸易信牌。”

    说完,把一张名目递到了刘钰手中。

    成套的《大顺会典》、武德宫兵法教材、水牛角、角弓匠人、汉医、药方、战马、马医、兵法、官员考勤标准、谷物亩产、士兵薪水、水师编制、水师战舰情报……

    刘钰只是扫了一眼,便“大惊失色”,起身道:“如此下去,这贸易不做也罢。汝等岂不知细水长流的道理?若再有壬辰年侵朝鲜之事,这生意如何还能做下去?况且到时候我等身家性命,家里百千口人,必要遭戮!罢罢罢!这贸易信牌还给你们,这贸易不做也罢。”

    细井安明一见刘钰这样的态度,更是确信刘钰背后的人是官面人物。若是换了那些海商,见到这张表单,最多也就是会愁眉苦脸地表示很难得到,会想办法,难免恨自己本事不足。

    而此人见了之后大惊失色,还提及壬辰年侵朝之事,显然这是个知道轻重深浅的。

    换言之,这个人可以得到纸上所列之物,所以才大惊失色,若是根本弄不到,又何必如此在意?

    细井安明有了判断,赶忙出言安抚。

    “先生不必惊慌,非是汝想的那样。”

    刘钰摇头道:“这马、弓马武人,都是将军鹰狩所用。这也没什么。可这些……”

    “先生安坐,我国自闭关以来,消息不通。之所以打听中国制度,不过是想要仿造学习而已。难道不学中国,却要去学西洋夷狄吗?我国并无再征朝之意,只是两国不通久已,仰慕天朝典章,所以才请先生捎带这些东西。”

    听到这,刘钰似乎脸色稍安,点头道:“若这么说,似乎也有道理。只是此事万不可再如这般到处示人,万一走漏了,难免会以为贵国又有兴兵之意。届时天朝朝廷禁绝东洋贸易,如之奈何?若只是因为仰慕天朝典章,欲要学习,这倒不是不可以做。但此事就不可再与其余商人提及了。人多口杂,届时又恐有人借机生事。只消交予我,若能办可办的,我自会办。若不能办不可办的,我若办不到,但凡来此的商人也断无一人能办到。”

第一五六章 新思维

    话说的斩钉截铁,极为硬气。

    细井安明也真的信。

    结合这段时间的观察,从衣食住行、走路形态、待人接触等一些细节方面来推断,这位刘船主应该是大顺朝中某位达官贵人家里的人。

    或许是父辈为大官,或许是家族的次子,总之是一个被推到前台来搞贸易赚钱的。

    地产的收入总是不够,钱也总是越多越好,大顺又很多都是流官制,并无封地食邑。

    细井安明很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首先他们懂得规矩,知道哪些可以违背哪些是绝对不能违背的底线。至少不用担心从他们的船里面,搜出来偷藏的传教士。

    下面的人或许会有不满,因为这样一来,下面的一些人就没法得到贿赂。

    细井安明深知官场的那一套,也深知这位刘船主很懂官场的那一套,至少日后给自己的贿赂是不会少的。至于下面的人因为少了贿赂而有意见?大可不必考虑。

    当然最主要的是这样可以讨幕府将军的欢心,不是谁都有机会做上长崎奉行这个位子的,而不是谁都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在长崎奉行的位子上就能得到幕府想要的东西。

    这一次幕府让对马藩搞战马,对马藩就没弄到,到头来这战马还是需要从长崎得到。

    既然这位刘船长可以搞到别人搞不到的东西,这就是一个值得结交的人。

    不需要逼迫太甚,只需要让他常来贸易,等到贸易额越来越大的时候,就由不得他只想打打擦边球了。

    幕府和细井安明都很自信,认为只要贸易信牌制度还在,那么主动权就始终握在幕府手里:你不想干,自会有许多人来干。

    现在是互有需求,当然最好。

    这一次幕府那边还有更为迫切的需求,希望下一次能够得到一位会养马的马医、一位医术高明的汉医。

    至于之前说的战马买卖,那不过是来试探刘钰的。

    找马医是因为日本没有专门养马、配种的人才了,养的马越来越不对劲,越来越矮。

    找医术高明的汉医,则是因为德川吉宗放松了锁国政策,一些荷兰语的解剖学书籍涌入了日本,在日本的医界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所以幕府希望能够找一位医术高一些的汉医来一趟。

    之前给出的长长清单,细井安明只是想要试探一下刘钰的态度,也是为以后的合作先做一点提醒。

    既然已经试探出了刘钰的态度,细井安明便把刘钰的担忧压了回去。

    “刘船主请放心,日后这等事,只要转找你来做便是。你也听说了,荷兰人在入港之前,都会递交一份‘风说书’。也希望刘船主下一次来贸易的时候,递交同样的‘风说书’。至于这两枚信牌,日后往来均可年给,但若想再加,还请刘船主留意两件事。”

    “一个是以为善于养马的马医,另一个就是找一位医术高明的汉医。如果明年贸易的时候可以送来,那么也可以再增发两张信牌。”

    “我们也不会再找别人去找,是信得过刘船主的。”

    刘钰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点头道:“这个我可以回去考虑考虑。有些事,我还是不希望你们做的大张旗鼓。如果搞到人尽皆知,查禁必严,纵然我们另有门路,却也不好做。”

    这年月干这一行的,哪一个还没有官场上的关系?只是深浅罢了,若无半点关系,莫说东洋,便是江口都未必出的去。

    细井安明明白刘钰在担忧什么,也明白眼前这个人是个此时可以选择最佳人选。又再度宽慰道:“刘船主放心,这等事日后自然不会再交予别人。至于清单上所列之物,刘船主可收好,仔细思量哪些可说哪些刘船主认为不可说。待下次来,直接写入‘风说书’中递上即可。”

    收下了那份详细的询问清单,就要告辞的时候,深见有邻又带来了厚厚的一堆书,希望刘钰私下里帮个忙。

    “这一套《七经孟子考文》,是鄙国儒生山井鼎的遗作,由荻生总七郎补齐,刚刚刊印。他阅览了唐宋时候流入的古籍,对照了如今的新书,考证了一些不太明确的地方。希望先生能够将其带回中国,刊行印发,也好做儒学交流,或为抛砖引玉、或请贵国大儒指正。”

    这个事倒还算是个正事,刘钰一口地答应下来,心道这个书到底能不能印,自己说不准,还是交给国子监里的老学究们研读一番吧。

    捧着这一套书,刘钰琢磨了一下,觉得有些想笑。

    日本是重朱子学的,这一次明末历史的改变,使得锐意思索儒学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的人都留在了国内,反倒是抱死了认为朱子理学没错的人大规模东渡朝鲜日本。

    朱子学说在日本日益兴盛,问题是……按照朱子这一套逻辑,怎么评价天皇和攘夷大将军的关系?

    他也不知道这一套书是反朱子的,还是认可朱子的,自己估计也看不太懂,拿回去也好,也算是一种文化交流了。

    另一边,林允文等人也已经完成了贸易。

    这一次贸易本身是不合法的,但先上车后买票,补了一张临时贸易信牌,但要等到十二月中才能拿到货。

    他们属于插队,拿的是第二年的限额贸易,因为排到了第一个,所以铜可以吃到满额。

    时间一到,他们这一船就先拿了一千二百箱的铜,得了两万六千两的现银,还装了一船的俵物,就等着风向一好就要扬帆起航。

    清点了水手人数,确定没有混入其中的倭人后,一直驶离了长崎海湾,刘钰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今年的三张贸易信牌已经拿到手了,盘算了一下收入,跑日本果然是条来快钱的路。

    都知道跑到欧洲去卖瓷器茶叶获利更高,但现实很残酷,去不了。

    这两万多两的现银就能折了成本,回去把铜一卖直接翻一番,剩下的俵物慢慢售卖或者折价出手,又是大约两万两。

    看着很多,想了想也就购买半艘五级舰的,心情顿时又失落了几分。

    将那几个带来见世面的叫到了一起,就询问了一下他们有何感想。

    他们这些年轻小伙子已经在那艘曙光号上吐了几个月,早已不再晕船了,这一路表现的也是合格。

    说是见世面,他们觉得也真是见到了世面。

    杜锋跟着刘钰打过罗刹人的城堡,见过很多的银子,可也没想过银子这么简单就能赚到?

    一艘船去一趟日本,来回就是几万两银子?

    陈青海也是知道能让自己兴奋的“月饷五两”,原来是如此的廉价。

    感叹之余,杜锋试探着问道:“刘大人,按你所说,倭人一共给我朝商人25张贸易信牌。一船来回的利润就算四万两,25船的利润就是一百万两。一年一百万两,若是投入海军,就按大人所算的,少说也能三两年内就买出来一支几十艘船的舰队。”

    “若是让那些商人拿着,他们能干什么?若说与民争利,官办若卖,那些产丝的一样获利。若说怕那些人衣食无着,去当海盗,任他们当去,倭人也锁国,他们走私也赚不到钱,待海军编练好,区区这点海盗算得了什么?”

    他的想法,大约是这四个人共同的想法,一起看着刘钰,脸上都露出疑惑不解之色。

    许是杜锋觉得自己还有没说透的地方,又道:“前朝有倭寇为祸,但那时候是我们禁海他们不禁。现在倭人禁海,也不曾见我们的海寇到处去骚扰,更不见倭人自己当寇争先出海。”

    “既如此,搞官方垄断的贸易,这不是来钱更快吗?若说与民争利,就争了跑东洋的商人的利,别人的利可是一点没碰啊。而且,那些跑东洋的商人,或是去南洋,或是将其收编,剩下的便任他们去当海盗,又能如何?南洋贸易不禁,则西洋人与我们都要打击海盗;东洋贸易官办,海军护航,区区几个海盗难道还能成了气候?”

    “一年多出一百万两来,大人也知道这是多少钱。便说给户政府两成,给陛下内帑三成,一年还有五十万两。虽依然不多,这海军不就初具规模了吗?”

    刘钰瞅瞅这四个仿佛嗷嗷待哺的小鸟雏一样渴求知识的年轻人,笑道:“世上的事若是这么简单,倒是简单了。按你们想的,都不用搞贸易,就把土地税都收上来,莫说建一支海军,就是在广东再建一支海军也够了。这事牵扯太大,暂时不要这么想。只能一点点的来。”

    “你们也不要想了,就我这身板,都不敢说这样的话。况且如今实力不足,有些事即便想到也做不到。便是今日就要官办,人家转身做了海盗,你觉得就你们这艘小破船可能敌得过那些转行的海盗?到时候烧伤抢掠一阵,舆论哗然,你说这罪责要落在谁头上?”

    “这事不是不能办,要到你们这些海军们,真的能打遍东海无敌手了,才可以放心去做。”

    杜锋忍不住道:“刘大人这话说的,却没意思。若打遍东海无敌手了,还用得着这么做吗?若不这么做,就靠着每年这点银子,又什么时候能打遍东海无敌手?”

    刘钰瞅瞅馒头,问道:“子明,你如何想的?”

    馒头也是摇头道:“似乎杜锋的话有道理,我衡量了一番,似乎利大于弊。其实如今日本这样的特殊情况,最合适的还真就是搞一支郑和那样的舰队,官办贸易,和日本那边直接对口贸易。既养了海军,又能得利。”

    再瞅瞅陈青海,陈青海的想法也是类似。

    “唐人町里,江浙帮、福州帮、漳州帮为了贸易信牌,各自争斗。不若官办,尽其全力,钱又可投入海军。待将来,海军日强,便如大人所言,炮舰开港,让其把贸易信牌从25增到50,亦或更多,如此看,有何不对?”

    “南洋与日本不同。南洋贸易,西洋人的银子不好赚,因为咱们现在去不成欧罗巴。可日本咱们去的成,况且日本本身也锁国,贸易量只有那么大,这又为何不能官办呢?”

    其余一个,也都是这样的想法。

    刘钰也没说这里面的复杂情况,而是勉励了一番他们关于“炮舰外交”的想法,虽然这是自己平日里潜移默化灌输的,但不得不说这玩意生根还是极快的。此番见识,更是让他们确信了一件事:日本的银子这么好赚,只要逼日本开放贸易不就好了?

    尤其是他们能够认识到日本贸易和与欧洲贸易的区别,这样的想法已经算是很新了。着实勉励了一番,最后还是一笑而过,不提官办的事。

    等一回到威海,刘钰叫林允文和家里来的几个老家人一起去把货物都卖了,加在一起刨除掉买船买货的钱,净赚了四万两。

    他把下一次要买货的钱直接扣下,将这四万两银子封好,又把这一次日本见闻的情况详细地写成了奏折,还有那一套厚厚的《七经孟子考文》也一并装好。

    派了人压着银子和这些东西,前往京城。

第一五七章 老婆本

    奏折抵达皇宫的时候,看着刘钰送过来的东西,李淦不知该作何感想。

    一年前投入了两万两,一年的功夫得了四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本钱还没算。

    当日那句民不加赋而国用足、不与民争利的豪言仿佛还在耳畔。

    不过一年时间,这番话已经兑现成了银子。

    虽然不多,四万两距离国用足还差得远,但却是个良好的开始。

    皇帝也需要钱,皇帝又想要好名声,皇帝又想打仗,皇帝又想日后史书里评价高,这就不得不用些歪办法。

    按说建海军,户政府出钱名正言顺,但想想就知道廷议绝无可能通过,而且还会引发巨大的反响。

    建了之后干嘛?

    说打日本?

    那不是提前把消息暴露了?况且日本又不曾招惹你,你缘何去打他?师出无名,岂天子所为?劳民伤财,又有何益?

    说防备西洋人?

    每年花几百万两养一支可能根本用不到军队,有意义吗?只是一种可能而已,有必要花几百万两吗?

    说想开疆拓土?

    必然会有臣子劝他想想汉武帝穷兵黩武的下场,为匹马之利而征大宛,值得吗?

    这都是些在脑子里过一遍就知道会头疼不堪的内容。

    户政府不会拿这笔钱,就算用皇权压下去,这名声就要臭了。

    而且李淦也知道,这是个无可奈何的怪圈:建了海军,西洋人就不敢来打了,那就更证明海军无用,白白花了几百万两银子;可不建海军,西洋人可能就敢来打,到时候知道海军有用了,却晚了。

    他只能动用内帑,只是当初被刘钰的一番话吓住了:一艘军舰的价格,李淦这才知道欧罗巴人如今有数艘包括火炮在内造价在三十万两左右的大舰。

    二十艘这样的大舰,就够紫禁城三大殿再着一次火的了。

    算了算自己的内帑,就算自己天天只吃糠咽菜,那也绝对拿不出这么多钱。

    好在刘钰给出了一个既不与民争利、又可以没有“二十四衙门复立”之恶名、还可以不用户政府的钱养出一支初具规模的海军的办法。

    拿了两万两银子试了试,现在就收到了回报,这让李淦颇为感叹。白花花的银子,账目上写的清清楚楚。

    刘钰说西洋人常用这种办法,合股贸易,王室亦出资,授予垄断之权。

    然则若授垄断,就恐有人说这是与民争利,尤其是对日贸易本身就有江南诸多士大夫参与其中的情况。

    既如此,那就暗地里运作,隐藏这本钱来自宫中的事实,日后交由商人贸易,每年按照固定的股本分红即可。

    此事日本方面帮了大忙,他们自己锁国,而朝廷只是名正言顺不准运送违禁之物。如此一来,虽未有授权垄断之名,却有了授权垄断之实。

    一来皇室若直接出面,恐被士大夫耻笑,天子乃儒家的精神化身,在义利之辨还未辩清楚的情况下,皇室出面贸易会被人诟病。

    二来若皇室出面,派遣专人管理,必然会有运转不灵、上下欺瞒、索贿受贿等情况,长此以往,即便赚了钱,到了皇帝手里也就没有了。

    这种事当然要派遣心腹人,而且这个心腹人还必须会搂钱。

    刘钰会攻城、能打仗的本事,李淦已经见过了。而且听刘钰自称,练兵为上、临阵次之,这练兵的事应该也无问题,所陈细节,逻辑清晰,可行性极高。

    倒是这搂钱的本事,还不曾见过,现在倒是把搂钱的本事也展现了一些,李淦大为欣慰。

    看了刘钰后面附上的关于在日本见闻的奏折,事事巨细,又让李淦觉察到了日本的狼子野心。

    甚至也生出了一丝“收东洋贸易官营”的想法,但很快这个想法就被抛之脑后,他知道这么搞会出现多可怕的事。

    一旦官营,上下官僚膨胀,欺上瞒下,强行压价,又不知道会闹出多少乱子,也不知会有多少“义士”起身抗争暴政。

    既然刘钰有信心在日本破局,李淦也见到了第一笔回报,明知道这四万两银子就是一个大鱼饵,可还是忍不住吞了下去。

    皇室出钱,却不声张,商贾募股,分红取利……甚至皇帝走私违禁物卖国这样前朝绝无的先例,如今天下一日一变,不如尝试一下。

    遂批了奏折,除了这四万两的利、两万两的本,皇帝内帑里再出六万两,凑十二万两。

    这些钱如何用,皇帝不管,只要年年上报账目即可。期间所得利润,皆可不用回送京城,投入海军运作。

    允许刘钰尝试一下不报内帑来钱的事,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日后且能控制的办法。

    又把刘钰写的奏折仔细看了一遍,读到日本人一直在搜集情报但是无法禁绝的时候,李淦忍不住批复道:“倭人既询问国朝典章制度,实有窥测之心,不可不察。卿既用间,也小心间入间中成无间之事。卿所言琉球一臣二主之事,朕亦有耳闻。然此事万不可提及,一则海军未成,恐倭人提防;二则此事有损天朝威名,实力不济,不若掩耳盗铃,装作不知。至于朝鲜事,卿先前所言,已有眉目。”

    “至于国朝海商,为求贸易信牌而泄密国事……卿言不可避免,朕亦以为不可因噎废食,此事也只当不知。卿言,商不可信亦不可不信,大有道理。若卿所言,之前贸易信牌新政未出之时,国朝海商便能团结一致而迫倭人降价;如今却各自行贿主动提价。非当日忠而今日奸,不过趋利尔。人或善或恶,而利不善不恶。”

    关于日本部分的奏折批阅完,李淦想着琉球的事,忍不住无奈苦笑。

    之前就总说天下变了,不要掩耳盗铃。

    如今想想,单单一个琉球既朝贡中国,又朝贡日本,就是活生生的一出掩耳盗铃。

    朝廷每一次去封贡的,都知道琉球的事,但都是报喜不报忧,怕起刀兵之祸,为蕞尔之地与日本鏖战。

    琉球的使团每一次来,也都是报喜不报忧,琉球知道一旦打起来遭殃的还是琉球。

    李淦也知道,但也假装不知道;天佑殿里很多人知道,但都假装不知道。

    想到这,忍不住把自己的苦闷也写在了批复上。

    “倭人锁国,尚且知从门缝里窥测,问以风说书;我朝开关,却处处掩耳盗铃不敢信天下有变。非是朕欲掩耳,实是力不逮也。汉书言: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非朕不想诛,实朕无力诛,不若掩耳,不若掩耳。卿且勉之,当为朕去掩耳捂目之帛。”

    …………

    翼国公府中,刘盛屏退了其余人,只和妻子两人在房中。

    “钰儿婚娶的钱,可没用吧?”

    刘盛开口就问了妻子关于刘钰娶妻准备的钱财,虽非嫡长,却也是正妻所生,勋贵家里娶亲怎么也得准备个两三万两银子。

    他不管家里的财物事,女主内,他主外。

    刘钰的母亲一怔,却也知道忽然问起必有缘由,便道:“不曾动用,也没有放贷出去。”

    “过几日都取出来,也不要惊动家里的人。家里还能凑出多少现钱?不要动静太大叫人知道的。”

    刘钰母亲苦笑道:“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你这是要做什么?”

    四下既已无人,刘盛便把刘钰差遣过来的心腹人说的事一说,刘钰的母亲也是愕然。

    她倒不是愕然于对日贸易有这么高的利润,而是愕然于自己儿子居然去了趟日本,海上凶险可比陆上十倍,这倒是为了什么呀?

    刘盛道:“钰儿的意思,便是家里拿出一笔钱。一来获利颇丰,二来也算是为家里日后多准备一条出路,三来就是他如今缺钱,便想着用家里的钱周转一下,以作股本。”

    “这钱日后是要还的,而且陛下在里面也有股,咱家不可占太多。只是周转一下,再占个七八千两的股便是,本钱退还,再分一些利。至于他娶亲的钱,只说三五年内也娶不得,存在家里又不能生钱,不如拿出去让他生钱,日后娶亲时候再还回来就是。”

    刘钰母亲盘算了一下,皱眉道:“钰儿缺钱都缺到惦记上自己的娶亲钱了?”

    刘盛笑道:“你昏了头?朝廷的钱,他的钱,陛下的钱,这是要分清楚的。他去了一趟倭国,赚了四万两。这四万两是谁的?难不成你还敢从这四万两里分钱不成?他在那练兵,难不成用自己的钱给朝廷练兵不成?公私本就不可不分,如今再加上陛下内帑,更是不可弄混了。”

    这样一说,刘钰母亲顿时明白过来了,刚才也只是忧心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此时明白过来,便道:“如此,他娶亲准备的两万多银子可以先支给他做本。家里若不惊动他人,还能取个两万两,若是明年便还,倒也不用和他们说什么。凑个五万两,当是够了。”

    说到这,刘钰母亲忍不住问道:“钰儿如今到底在做什么?我这心里怎么没底儿呢?到底是凶是吉、是福是祸?他既不说,只说去练兵,怎么又去了倭国?你既知道,怎地也不和我说一声?”

    刘盛摇摇头,叹了口气道:“福祸难料。他自选的路,又能如何?之后的路,全靠他自己了,家里是半点也帮衬不上了。此事你万不可和别人提及,不过你也不必担忧,钰儿只要知道进退,便无大碍。我只恐他志不止在封侯,若只是志在封侯,倒还简单了。看不透,看不透啊……”

第一五八章 无解的贸易逆差

    刘钰的老婆本抵达威海卫的时候,已是五月份,他已经在组织第二次赴日本的贸易。

    这一次他不必亲去了,让林允文当船头,指派了几个心腹人跟着。

    如今的军营和海军学校都搬到了初具规模的刘公岛上,原本只有一艘曙光号的西洋软帆船,如今也多出来一艘建造的姊妹舰。

    吨位都不大,主要是让学员们熟悉软帆船的操作,认清楚那些繁琐的缆绳和控帆技巧。

    白令等人既是探险队,也当过俄国海军的舰长,参加过俄土战争。学员们又是自小接受过实学教育的,学起来也容易的多。

    陆军新军的第一批募兵的1000人也已完成,这是他走之前给那个二十人的参谋班布置的作业。

    由他们安排他离开期间的训练、伙食、募兵等一系列琐事,制定计划,他走之前审核通过后,拍板定下选择,由他们去执行。

    这批新军不是他的,也不需要有灵魂,所以根本没有任何的类似指导员配置的说书人、讲故事的、讲为何而战的。再说也没什么可讲的,道理根本讲不通,但凡有几亩地就不可能来当兵。

    这些新兵每天只是机械死板地训练。

    保证每天能吃饱饭,能按时发饷,能机械地执行命令,在这个时代就是一支强军。

    枪暂时还没有,大部分人被招募之后,就是拿着棍子练队列,分左右。

    7月23号的这一天,刘钰正在清点新建的一个粮仓的储粮情况,远处的瞭望塔上传出一阵嗡嗡的钟声,那是有不知身份的船只靠近的讯号。

    “大人,一艘西洋大船出现在海上。”

    很快,参谋班里今日轮值当副官的吴芳瑞就问清楚了警讯的原因。

    听到是西洋船,刘钰松了口气。

    这年月,有能力对中国下手的,还在争夺印度。拿不下印度,来了中国也就是看看热闹,现在西欧往这边运兵的极限是1000。

    剩下那几个没争夺印度的,都是菜鸡。没有印度这个中转站和当地土兵,不可能对中国产生实质性的威胁。

    西洋船在南方常见,尤其是广东漳州等地,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在这里,港里有两艘训练舰,也算不得新鲜事,可是这么大的西洋船很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吴芳瑞很自觉地站在了刘钰身前,微微低着身子,用肩膀当望远镜的支架。刘钰瞄了半天,看着那艘船越来越近,终于能辨认清楚上面的旗帜了。

    三条纹形状的旗帜,两边是红的,中间是白的,一个王冠扣在三朵鸢尾花上。

    “法国东印度公司的船。我的货到了。”

    心底嘀咕了一声,叫吴芳瑞传达一下,那两艘相较这艘大武装商船显得“小鸟依人”的训练舰靠过去,询问对方的来意。

    如果是前来贸易的,报上他的名字,就可以直接引领他们入港。

    这些年法国人英国人荷兰人在南方各个港口就像回家一样自由,对这些人没什么可以隐瞒的家底子。

    …………

    阿尔戈英雄号的甲板上,杜普莱克斯瞭望着远处驶来的那两艘探险船改造后的训练舰。

    600吨左右的大型武装商船,比这两艘探险船大得多,很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杜普莱克斯先生,您对这一次的中国贸易有什么看法?”

    阿尔戈英雄号的舰长并不在意逐渐靠近的两艘风帆船,而是询问起杜普莱克斯对将来的展望。

    杜普莱克斯神色平淡,摇摇头。

    “巴黎沙龙里的那群人,坐在那里幻想。你听过这样的幻想诗吗?”

    清了清嗓子,杜普莱克斯念出了巴黎最近很流行的一首长诗。浪漫的、充满幻想的长诗。

    “如果我们穿上产自这个富饶帝国的锦缎、纺绸、松江布,那么它的人民也一定会穿上我们的呢绒和丝绒;如果我们的宅邸配上来自中国的各种家私,中国的宅邸就会装饰我们的镜子和挂钟。”

    “我们品他们的茶,他们饮我们的咖啡,加我们的方糖。他们给我们生丝,我们还之以毛纺和皮草。他们给我们大黄,我们赠送他们北美人参。”

    “中国的橘子在欧洲长势喜人,欧洲的无花果树在中国亦能存活。总有一天,我们的花圃里会种满中国的花卉,而中国的花圃里会载满郁金香、黄水仙、晚香玉和苹果。我们从他们那学会纺织各种织物,他们从我们这学会建造各种精巧的机械……”

    冗长的幻想诗念完,杜普莱克斯冲着甲板啐了一口唾沫,用一种充满嘲笑的语气道:“那些在沙龙里喝咖啡的人,只有幻想。他们不知道去年一整年,我们只运到了中国40万利弗尔的货物;而从中国离开的时候,我们带走了320万利弗尔的货。”

    “我们能和中国交易的最大宗货物,是白银,只有白银。而不是他们幻想出来的呢绒、丝绒、挂钟和镜子!”

    “舰长,你要知道,只用金银交换货物,对消耗金银的国家而言会不堪重负。如果不与中国通商,圣克卢的瓷器工厂工人会有更多的活做,也总会有其他芳香植物的茎叶代替茶叶的芬芳。”

    说到这,杜普莱克斯自嘲地一耸肩,摊手一笑道:“可是,你和我都是东印度公司的,为了我们的利润,我们只能增多对中国货物的进口。至于里昂的丝织厂、圣克卢的陶瓷工厂,有一天如果他们都倒闭了,我们的东印度公司就能赚更多的钱。”

    舰长也笑了起来,应和道:“是的,那是陛下和宰相们要考虑的事。而我们要考虑的,只有盈利和利润。作为一个法国人,我希望圣克卢的瓷器工厂越办越好;作为东印度公司的雇员,我希望圣克卢的瓷器工厂早些倒闭。”

    “当然,我首先是东印度公司的雇员,然后才是法国人。”

    杜普莱克斯微笑着点点头,心想谁又不是呢?

    这不是杜普莱克斯第一次来中国,杜普莱克斯的父亲作为东印度公司的董事,让今年才三十三岁的杜普莱克斯从出生就有更高的.asxs.和更广阔的舞台。

    法国人不擅长贸易。

    授权垄断中国贸易然后做破产的贸易公司……法国是独一份。

    最早来中国的法国船是安菲特里特号,大约是在30年前,如今在宫廷里的传教士白明远越俎代庖,明明是一条商船,他却吹嘘说这是路易十四派来保护“传教士”的御船,以彰显传教士的高贵地位。

    顺带白明远为了传教,也把贸易说成是“朝贡”,既是朝贡,就按朝贡的来,结果乱成一团。

    法国人又和英国人是死对头,在广州港口里停着,明明是商船却真把自己当御船了,因为英国商船没有对他们行礼就从身边经过,这群法国人就跳船把英国人打了一顿。

    闹得鸡飞狗跳,又是朝贡又是商船的混杂不清,经理想赚钱、白明远等传教士想借机传教、船上的骑士想趁机痛殴英国人……

    搞成个四不像,结果可想而知。1712年,法国第一家授权中国贸易的公司资不抵债,被迫解体。

    10年后,一家新的公司接管了对华贸易的垄断权。

    新公司成立之后不久,28岁的杜普莱克斯崭露头角,因为他父亲是董事,所以28岁的他便得以全权负责东印度公司当年对广东的贸易,使得那一年东印度公司在广东贸易上的利润率达到了惊人的140%。

    很多人知道,假以时日,这位杜普莱克斯先生就是东印度公司总督的有力人选。

    这一次派出杜普莱克斯前往中国,足可见公司对于这件事的重视。

    正如杜普莱克斯所说的那样,阿尔戈英雄号上一次来中国的时候,只带了80万利弗尔的银币,因为找了半天实在不知道该往中国售卖什么,似乎任何货物的销路都不好。

    回去的时候,阿尔戈英雄号将全部的银币都买了中国的茶叶、生丝、松江布、墙纸、大黄、漆器、瓷器,以及一大堆的金刚藤、白藤等活血化瘀的药物。

    空船来的,依旧有140%的利润,看上去很美好,但事实上东印度公司用钱的地方也多,公司已经很难拿出这么多的现金用于往来中国贸易。

    而往来中国贸易,没有金银根本无法进行。

    这一次公司派出了杜普莱克斯,就是希望扭转一下这种完全被动的局面,至少找到一条可以顺差逆差靠近一些的新贸易。

    这一次的船舱内,装着火枪、大炮、炮架、炮车等货物。

    杜普莱克斯确信这艘船上的货物能够换到足够的金银。

    但是对于更长远的中法贸易前景,丝毫不看好。

    通过那封信和一些打听到的消息,杜普莱克斯知道和他贸易的这位中国将军也不过二十岁出头,但已经在勒拿河畔击败了俄国人,并且俘获了他曾在巴黎见过的那个俄国黑人,彼得的教子。

    从信上的内容上看,这位姓刘的将军对于欧洲的局势了如指掌,不管他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搜集到的这些消息,无疑都是正确且一针见血的。

    这个人很清楚贸易中中国的优势在哪,也很清楚法国的劣势在哪。至于军火贸易这种事,杜普莱克斯确信,一个有组织的、尚未崩解的大国,必然会把军工产业牢牢地把握在手心里。

    现在的中国似乎正在尝试这样的变化,军火贸易可以售卖一次、两次,但之后呢?

    之后,法国又靠什么和中国进行贸易?

    在杜普莱克斯看来,中国就像是一头怪兽,喜欢收集金币的巨龙。而广东就是这头巨龙的嘴巴,不断地有金币落入,却从未见到金币流出。

    杜普莱克斯对贸易并不看好,可对于中法同盟的缔结,却充满期待。至少在东南亚,法国现在没有能力抗衡荷兰、英国,如果能够引入一支力量牵制英国人和荷兰人,对于他构想的“法国的印度”计划,无疑是有利的。

    一路上都在思索着交易的内容,真正等到船只引导着阿尔戈英雄号入港停泊,看到前面迎接他的刘钰时,杜普莱克斯还是被刘钰的年轻所震惊了。

    刘钰也是一样,既没想到法国东印度公司会派这么个人来,也没想到这个大殖民头子此时居然这么年轻?

    这人的名字也算是如雷贯耳了,不过一般都是作为陪衬和背景板的……

    作为陪衬,突出的是他的敌人,那个初生牛犊不怕虎、九百破七万、33岁成为孟加拉总督的英国强盗冒险家克莱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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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顺1730介绍:
假如明亡后是一个汉人王朝,会是怎样?
刘钰穿越后,发现自己来到的,是个历史拐点下的王朝大顺。
起步就是公爵之子,有爹有娘有丫鬟,钱多人多关系多,生活枯燥之余,刘钰只好找点事情做。
于是……
新顺173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顺173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顺173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